第十七章 蒙古4
“要三碗才对!”蓦地,身后响起一个清爽而又略带稚嫩的声音。
淑济倏然扭头,喜道:“哥哥!”
年幼的托雅也是一脸笑容,放开淑济的手,兴奋地扑向来人。
我心猛地一沉,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是他……虽然已隔了将近两月,但眼前的男孩儿却丝毫未见有任何改变。此时挨近了瞧他,仍是觉得他美得过分,特别是他的眼神,目光流转间捎带出一抹绝艳的神采,不可方物。
我忙躬身低下头去,只希望他不会注意到我。一阵微风吹来,伤痕犹存的脖子上凉飕飕的,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阿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小主子们舀奶茶?”管事嬷嬷暗自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疼得张嘴吸气。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那么多的丫头仆妇站在一起,她怎么就偏偏挑中我了呢?
我默不作声地用勺子舀了三碗奶茶,管事嬷嬷接了,老脸上挂着卑微而又讨好的笑容,双膝跪地,双手将茶碗捧至头顶。
我低着头斜睨着她那可怜又可笑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好哇!就知道你们三个小鬼会偷懒享福!”一个甜甜的声音娇笑着响起。
我不敢抬头,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而站在身边的毛伊罕突然扯动我的袖子,示意我跪下,我这才意识到这来的女子身份非同一般。
“泰松格格万福金安!”众人齐声问安。
我吓了一大跳。
虽然这一路上都跟着囊囊福晋的队伍往南,而这批人最终得以与南渡黄河的林丹汗大部队会合也已经有段时间了,然而基本上我都只是在勒勒车上以及毡包内养伤,往来接触的也只是毛伊罕之类的奴才丫头,是以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蒙古皇亲贵族们,依然是一无所知。
我眼珠好奇地转动,悄悄掀了眼皮子快速地瞄了一眼。
那是个十来岁的高挑少女,玛瑙珠串的映衬下,能清晰地看到她柔软雪白的颈子,尖尖的下巴。
泰松格格……也是林丹汗的女儿吗?
可是,同样作为林丹汗的子女,淑济、托雅,甚至那个不知名的男孩子,他们的地位不也应该相当尊崇的吗?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远不及眼前这个泰松格格尊贵呢?
“姑姑!”淑济脆嫩地唤了声。
泰松含笑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越过托雅,淡然落在那个男孩身上,“额哲!成吉思汗陵大祭就快开始了,大汗带领臣民们已经就位,你的额吉见你不在,派人四处寻你。你倒真会逍遥自在……”
额哲毫不在意地撇嘴,“我在不在,并不重要!”
“胡说!”泰松呵斥道,“你是大汗的嫡长子,将来整个蒙古草原都是你的!”
额哲仰天哈地一笑,笑容瑰丽,却透着丝丝缕缕嘲讽般的冷意。
泰松似乎很不满意他的态度,纤手一挥,拍在他后脑勺上,“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额哲仍是散漫地笑了笑,带着一种孤傲的冷然接过奴才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我细心辨认,发现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奴才并非上回那个叫昂古达的汉子。
额哲走后,泰松和淑济、托雅又说笑了一阵,最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同离去。
我松了口气,累了一上午,这会儿恨不得瘫在地上睡上一觉。毛伊罕拿了一些奶豆腐、奶果子来给我,我突然觉得食欲全无,胃里早饿得空空荡荡,再也感觉不到一丝饥饿感。
于是打发走毛伊罕一班小丫头,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午餐,我有气无力地守着简易的临时炉灶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晃,有块巴掌大小的东西从头顶落了下来,喀的一声撞到铁锅的锅沿上,而后反弹到我身上。
我随手拾起,定睛看时,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这东西想必你是认得的吧?”
猝然回头,额哲站在一丈开外,双手环抱,倨傲而又阴冷地盯住了我。
额头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我吞了口唾沫,只觉得嗓子眼里要喷出火来。
“若非留意到你脖子上的伤痕,我还真忘了曾经俘虏过你这么一个特殊的奴隶!”他突然跨前一步,从我手里飞快夺走那块圆形的木制印牌。
我手指轻颤,这个恼人的小恶魔突然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金国的军队里居然也有女人!”额哲嘴角勾起一道弧线,哂然一笑,“会打仗的女人定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手心掂抛着那块印牌,圆形牌身上部为如意形牌首,正面刻有“聪明汗之诏”之意的蒙古文字——这块印牌原是多尔衮之物,乃是皇太极下赐出使蒙古官员专用的信物,凭借此牌可以在投靠大金的各大蒙古部落无偿领取所需食物和马匹。我在逃离多尔衮军营时顺手牵羊一并带了出来,原本是想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
第十七章 蒙古5
蒙古女性豪爽,多在马背上驰骋,豪迈不输男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常有女子统领军队外出征战,所以对于蒙古人而言,在战场上见到女人并不稀奇——额哲对于我女扮男装不会感到好奇,他之所以还会想起我来,问题只怕出在这块要命的印牌上。
“奴婢没什么本事,小主子莫要把奴婢估得过高。奴婢只是个被迫从军的女子,厌恶这种打打杀杀,借机偷了固山额真的信物,想的也只是能逃回家乡去见我的亲人!”
我努力将下巴压在自己的胸口,装出一副因害怕而战栗的可怜模样。
过了许久,额哲才低低地欷歔一声:“真没意思。还以为你会特别一些!枉我还和额吉吹嘘说掳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扯住我的胳膊,力气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象,“不管!你还是得跟我去见额吉,总之,我说你是大人物你便是大人物。只要你能哄得我额吉高兴,我便放你回去和亲人团聚也未尝不可!”
我愕然抬头,眸光直剌剌地撞进他漆黑的瞳仁中。
这个孩子……居然企图撒谎邀功?
奢华的毡包内弥漫着一股幽淡的麝香,味道不是很浓,却能恰到好处使人的情绪慢慢随之放松。
我跪匐在地上,额头点在柔软厚重的毡毯上,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短促。
偌大的毡包一分为二,中间垂挂了一幕珍珠玉帘,琉璃透亮的颜色晃花了我的眼,我有心往珠帘后窥视,视线却被这抹耀眼的光泽给挡了回来。
毡包内静幽幽的,只除了额哲软声细语,过了许久,玉帘后传来一声幽然叹息。我心头莫名地一震,只觉得这声叹息耳熟得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恍惚,头顶珠帘微微拨动,随着丁东声响起,一个小丫头走了出来,站到我跟前说:“福晋让你抬起头来回话。”
我依言挺起腰板,却在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骇然失色。隔着一重帘幕,我分明看到一双清澈冷冽的眼眸,正波澜不惊地睥睨向我……
这双眼……这张脸……
那眉、那眼、那唇……
强烈的眩晕感顷刻间将我吞噬,仿佛是中了诅咒般,我跪在那里,仿若化石,僵硬地仰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后,那熟悉到令我窒息的身影。
是幻觉……还是噩梦?
生命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离,我无声地仰望,慢慢地,干涩疼痛的眼睛开始湿润,麻痹僵硬的四肢抑制不住地开始打战。
“就是她吗?”帘后的人踏前一步,优雅动听的嗓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眸若秋水,用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尽她微微蹙眉时的妩媚。
以往三十四年,在镜中看熟的绝世容颜,此刻居然就在我眼前,居然就在这片晃动璀璨的光芒之后。
布喜娅玛拉……梦幻般的身影,梦幻般的嗓音,梦幻般的女真第一美女……
毡包外传来一声爽朗清脆的笑声:“苏泰姐姐!为什么躲这里?外头好热闹,快随我出去喝酒跳舞……”
我眨了下眼,帘后的影子并没有消失,她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活生生的……有着一张酷似布喜娅玛拉容貌的绝色女子。
囊囊福晋带着一帮丫头仆妇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咦,你怎么在这里?”她诧异地瞥了我一眼。
第十七章 蒙古6
“奴婢给囊囊福晋请安!”我颤抖着声,仍是没能从极度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额哲说……”帘后的美人缓缓开口,“这是他从战场上掳获的战利品,想把她献给我。”
“哦?额哲好能干啊!”囊囊福晋大笑,“难得还对额吉这么有孝心。苏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气……”她穿过帘子,拉住美人儿的胳膊,“别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这位忧郁美人若是再闷出什么毛病来,大汗不心疼死才怪。”
苏泰……我缓过神来,胸口沉闷的感觉一点点地退去。
原来是她!原来她就是那个苏泰!乌塔娜的妹妹,金台石的孙女——叶赫那拉苏泰!只是从乌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与东哥相像,却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没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苏泰轻轻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颜看得我一阵恍惚,“真想撕了你的这张嘴。”侧着头想了下,“她们人呢,都去参加盛宴了吗?”
“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这个多罗福晋不来凑份子,我们玩得也不尽兴!”
苏泰冷哼着摇头,发髻上的珠坠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额吉!”额哲涨红了脸,低低喊一声。
囊囊福晋愣住,困惑地挑了挑眉。
苏泰转过身来,淡淡地看了眼儿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让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边不缺人手,娜木钟,你那里……”
“额吉!”额哲抗议地压低嗓门。
囊囊福晋似有所悟,扑哧笑道:“得了,姐姐,别跟孩子怄气了,看把额哲急得。你就收下这奴才吧,身边多个听使唤的有什么不好?”
苏泰淡淡地哼了一声,过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福晋的话,奴婢叫阿步。”
“阿布?那姓什么?”
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几个月,还从没人问过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只知道一种,于是继续胡诌道:“奴婢姓博尔济吉特氏。”
“嗯……阿布这个名字太过俗气。”苏泰不满地蹙起眉头。
额哲连忙讨好地说:“那额吉不妨替她改一个好听的。”
苏泰横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一时想不起来。”成心在跟儿子怄气。
囊囊福晋见状,忙打岔说:“名字不好听换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扫到面前垂着的一大片玉珠帘子,突然笑道:“我想着个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
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这算什么名字?好难听……
“还不快谢过囊囊福晋赐名?”额哲催促道。
我无奈地撇嘴,跪在地上磕头,大声说:“奴婢哈日珠拉谢囊囊福晋赐名!谢多罗福晋抬举!”
祭奠结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论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时间数万人在广袤无际的蓝天白云下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困顿,兴高采烈地融入欢庆的氛围中。
汗王帐内,多罗福晋苏泰高高居于首位,精致无瑕的脸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抹笑意却只是挂在脸上,淡淡的,冷冷的,无法渗入她的眸底。那双幽静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种慑人的光彩——美则美矣,却仿佛是个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对周遭万物仿佛都似若未见,虽然万人瞩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却明明白白地在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美丽的、孤傲的女子——叶赫那拉苏泰!
自苏泰以下,还坐着七八名艳装妇人,除了囊囊福晋娜木钟外,我只认得一个泰松格格。
淑济格格坐在娜木钟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端庄得完全找不到一丝跳脱顽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场中跑来跑去,累得乳母嬷嬷追在她屁股后头苦不堪言。
苏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转间渐渐透出一丝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个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声斥道:“托雅!你给我老实点!”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苏泰和娜木钟。苏泰垂下眼睑,姿态高雅端庄地端起奶茶慢吞吞地喝着,娜木钟脸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闪烁不定。
呵斥托雅的是位十**岁的年轻女子,面若满月,肤色细嫩白皙,原本应显一团和气的娃娃脸,此刻却因嘶厉的叱责而变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吓了一大跳,怔怔地呆在原地,过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全场数十双眼睛顿时齐刷刷地转向托雅和那女子。
第十七章 蒙古7
托雅的乳母嬷嬷慌张地将小格格抱开,托雅只是号啕大哭,泪汪汪的大眼睛惶然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淑济在座位上按捺不住地动了下,娜木钟微微颔首,于是淑济起身,“窦土门福晋,让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
那女子脸色微白,只是抿着唇不说话。娜木钟离座,笑着上去挽住她的臂弯,亲昵地说:“巴特玛妹妹快别为难孩子了,托雅那么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
“可是……”窦土门福晋嗫嚅地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苏泰。
“虽然规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场面上的事,这里没外人,不过是自己家人聚着热闹。妹妹也莫太严谨苛刻了。”娜木钟说这话时,语笑嫣然,我却觉得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对窦土门福晋说的,也是有意识地对身后的苏泰说的。
“额吉!额吉……”托雅哽咽着向窦土门福晋张开小手,窦土门福晋的眼光闪了下,从乳母嬷嬷手中抱过小托雅,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温柔地拭去女儿的眼泪。
一时间其他在座的福晋们也都离席而出,拉着窦土门福晋有说有笑地扯开话题。
我对囊囊福晋认知又更深了一层,这个女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充满了一种凛然的说服力。也许她比孤冷高傲的苏泰更适合做多罗大福晋,统领后宫。
悄悄地将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苏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静安宁,也许有人会以为她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然而我却能深刻地体会她的感受。
在那张绝丽的容颜下,有着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关心……只因为那颗心不曾为这里的任何人所开放,留恋……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儿子。
她,爱她的丈夫吗?喜欢那个黄金帝国的统治者吗?
我怀疑……
帐外的号角突然呜呜吹响,众位福晋连忙止了说笑,敛衽整装站立两旁。满帐的丫头、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门口有个魁梧的身影昂扬迈入,我的心猛地抽紧。
飞扬跋扈的王者之气!如果说皇太极的王者之气是内敛的,从容的,深不可测的,那么眼前的男子则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统治者——林丹汗!
众人匍匐,膜拜着他们的汗王。我只觉得像是被人死死地扼住了脖子,难以顺畅地呼吸,胸腹内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离体,令布喜娅玛拉彻底消失,令我与皇太极生死相隔的元凶!
恨吗?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似乎已无法用简单的恨意来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地跪在那里,神情木讷。
苏泰没有起身,甚至连一丝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没有。在众多福晋恭敬地对她们的汗王行礼时,她却安静地坐着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来,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讨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苏泰!打今儿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苏泰的柔荑,轻轻地抚摩着。
苏泰顺着他的手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稍弯腰,低头,“是,大汗!”声音仍是淡泊如水,听不出半分异样。
“恭喜大汗!”众位福晋、奴才齐声道贺。
林丹汗将手一摆,“今日皇太极加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偿还!”
他的诅咒尖锐得很,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对他狠辣的报复手段实在心有余悸。
第十七章 蒙古8
天聪六年六月初八,金国大军自归化城起行,趋向明边。七月二十四,大军凯旋而归,撤回沈阳。
就在大金国进驻归化城时,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祭奠仪式,宣称自己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迁移成吉思汗的衣冠冢,西渡黄河至青海大草滩。
林丹汗在大草滩永固城重整旗鼓,休养生息。
天聪八年初,漠北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台吉却图,率领四万部众,千里迢迢奔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林丹汗与却图试图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联系。
多方人马积极筹措着蒙古帝国东山再起之势,就在这个时候,林丹汗的后宫之中,亦传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囊囊福晋娜木钟有喜了。
年过不惑的林丹汗,膝下子嗣并不多。他一共有八位福晋,除多罗大福晋苏泰以外,我所见过的还有囊囊福晋、高尔土门福晋、窦土门福晋、伯奇福晋,以及俄尔哲图福晋。
多罗福晋苏泰生了嫡长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囊囊福晋娜木钟有淑济格格,窦土门福晋巴特玛有托雅格格……
娜木钟的再次妊娠代表着这个家族将添加新的成员,这让重燃斗志、雄心勃勃的林丹汗喜上眉梢,认为这个孩子必将是位福星,能够给他带来吉运。
这日早起我照例将煮好的奶茶、炒米端到苏泰的毡包门口候着,由伺候苏泰的贴身嬷嬷进去打点,等候召唤。
昨夜林丹汗留宿在苏泰帐内,这两位主子的习惯,大多会在卯时初刻起身,辰时用膳。我把时间掐得很准,于是耐心地端着食盒静静地等着里头传膳。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突然从里头传出一声沙哑的尖叫,紧接着又是咣当一声巨响。
我愣了愣,强压下冲进毡包的冲动,在门口踌躇不定。没过几分钟,里面又传出林丹汗压抑的怒吼:“放肆!”
我猛地一震,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于是端着食盒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地钻进毡包,可还没等我走上三步,迎头猛地撞上一个后退的背影。
“哗啦!”食盒被撞翻,我感到一阵措手不及的慌乱,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时,身前传来一声闷哼,林丹汗的声音在不远处咆哮:“毛祁他特!你敢伤了她一根汗毛,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我半跪在地上,惶惶不安间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名中年男子手持弯刀,粗暴地勒住苏泰的脖子,冷笑:“是你逼我的……”黝黑的国字脸上,略微耷拉的眉毛令他的脸部表情在这一刻更显狰狞。苏泰被他勒在臂弯下,脸色雪白,一双美目中淡淡地流露出惊惧,平添楚楚之色。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一切——毛祁他特,林丹汗的叔父,他想做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她!”
“放开她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毛祁他特冷冷地说,“我本不想和你撕破脸的,谁让你不听我劝,固执己见,非要和大金国对着干。你一个人去送死不打紧,但不要拖着我们数万族人跟着你一块去送死!”
“你……”林丹汗气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的双唇微微哆嗦,竟已是愤怒到说不出话来,只得捂着心口,满目痛楚憎恨的神情。
“察哈尔早被皇太极打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任你怎么和西藏那边联合,也绝对抵挡不住大金的十万铁骑。你和他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两年前你尚没胆和皇太极放手一搏,两年后大金国兵力除原有的八旗外,又扩充了蒙古两个旗,汉军一个旗。去年七月大金国汗阅兵,军威赫赫,那些细作打探回来后,连说话都打结了……你现如今何来的自信,能够凭借这样的零散兵力反败为胜?”毛祁他特冰冷的语气中夹杂着深刻的讽刺与鄙视,犹如一支锋利的箭羽直射向林丹汗。
林丹汗面色煞白如雪。
我的心倏地一颤,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正面听到皇太极的消息——这两年我不断想尽办法试图逃离大草滩,可是每次都未能成功,最后一次在逃出一天一夜后在大草原上迷失方向,若非被他们及时找回,我已成狼群的晚餐……
察哈尔对于叛逃的奴隶惩罚甚重,特别是在这段敏感时期,如果不是苏泰看在我这个人是作为一份代表儿子孝心的礼物,处处有意无意地加以维护,我早被人一刀宰了。
前前后后一共跑了五次,我身上没少挨鞭子。跑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我麻木了,还是他们已经把捉拿我当做一项追逐游戏,总之除了第一次被打得剩下半条命外,以后的逃跑,竟没再感觉受太过痛苦的折磨。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丹汗哑声开口。
毛祁他特冷道:“不想怎样,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我也只得铤而走险。我要带我的人离开你,离开大草滩……”
第十七章 蒙古9
“你想去投奔皇太极?!”林丹汗厉声尖叫,深恶痛绝的眼神似要活生生地绞死自己的叔父。
祁他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精神一振!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我兴奋的了。
投奔……皇太极!
“你休想!你的人口和奴隶都是我恩赐给你的!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许是太过激愤,林丹汗突然双眼一翻,咕咚一声仰天昏死过去。
“大汗!”苏泰低呼。
毛祁他特双眸微眯,松开苏泰,反手攥紧刀柄,一步步向林丹汗逼近。苏泰神情紧张地望着毛祁他特的背影,红润的朱唇微微开启,然而未等她呼声唤出,原本倒在地上的林丹汗猝然跳起,一脚踢中毛祁他特胸口。
毛祁他特惨叫一声,身子往后倒飞的同时,弯刀失手脱离,呼啸旋转着刮向身后的苏泰,苏泰骇然变色,直愣愣地傻了眼。我大叫声:“小心!”冲上去一把抱住苏泰,带着她就地往边上滚倒,弯刀咻地刮过我的耳际,将我鬓角的一串珠子割断,玉珠丁东滚了一地。
毛祁他特重重地摔在厚重的毛毯上,发出一声闷哼。转瞬间,林丹汗已扑了上去,两人嘶吼着扭打在一起。
苏泰面色雪白,惊骇未复。那柄弯刀最后钉在了帐内的一根木柱上,我从地上翻身爬起,甩开苏泰死死拉住我衣角的手,利落地从柱子上拔下那柄弯刀,掂在手心里凌空挥舞两下。
虽不是极趁手,倒也使得。我欣然一笑,苏泰被我的笑容所迷惑,惊疑地叫道:“哈日珠拉,你要做什么?”
我不理她,握紧刀柄,冲到两个在地上不断打滚的男人面前,挥刀一劈,林丹汗低呼一声,左侧的一束辫子已被锋利的刀刃割断,发丝飘散一地。我将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说:“大汗,劳驾歇歇!”
林丹汗僵呆,我努嘴示意,他慢吞吞地直起了腰。
毛祁他特气喘如牛地摇晃爬起,一张老脸上已是多处挂彩,看得出,身材矮小的他根本不是身强力壮的林丹汗的对手!若非我及时出手帮他,不消片刻他便会束手就擒。
“你是什么人?”林丹汗怒斥,额头青筋跳动,压抑了满腔怒火。
“奴婢哈日珠拉!”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瞥见苏泰正一脸关切地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察觉她这只是在疑惑我的用意,而非是担心自己丈夫的安危。于是冲她微微一笑,突然手势一沉,刀柄击中林丹汗的后颈。
林丹汗闷哼一声,魁梧的身体轰然倒塌,直挺挺地摔在毯子上。
“福晋,对不住!”我没回头看苏泰,细细地说完这句话,猛地冲已经傻眼发懵的毛祁他特低叱,“还不快走!”见他仍是没反应,伸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集合你的人马离开这里,迟了恐生变端!”
他恍然大悟,拔腿往帐外冲去,我紧随其后。
“姑娘,你为何帮我?”即便是在仓皇逃难中,他仍是不忘探寻心中的困惑。
“我吗?”我咧嘴一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柔和的风凉凉地吹拂在脸上,风里夹杂着细微的沙砾,有点迷眼。“和你一样……”
原以为只要跟着毛祁他特,就不愁到不了沈阳,可没想到越是心急,越是波折不断。林丹汗发起狠来就如同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毛祁他特一干人等被林丹汗派出的追兵追击得狼狈不堪,虽然这一路逃得尚算侥幸,可统计下来却也损失不小。
每当我们不得不与身后的那些追兵正面还击的时候,我就会悔恨不迭,当初真该痛下杀手,一刀结果了林丹汗,一了百了。
四月中旬,毛祁他特在蒙古草原兜兜转转了近一个月,最后不得已拉着人马一头扎进了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左翼中旗贝勒莽古思闻讯后,派子寨桑出十里外亲迎,我原没多在意,冷眼瞧着毛祁他特和寨桑二人亲热地行着抱见之礼,而这边女眷则由随同寨桑前来的一名妇人热情相迎。
第十七章 蒙古10
那妇人生得极为端庄秀丽,年纪虽已过四十,然风韵犹存,和她相比毛祁他特的福晋笨拙厚实,竟是被对方的热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相携而行的一路上,只听得那妇人谈笑风生,不住地介绍着科尔沁的风土人情,将原本尴尬的气氛弄得十分活跃。毛祁他特原是被侄儿追赶得走投无路的丧家犬,这般贸然闯到科尔沁地盘来,狼狈难堪自不在话下,可是在这妇人的巧舌如簧的言笑下,那层尴尬的隔膜竟被轻易地揭了去。
我被这妇人深深地吸引住,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一瞧却让我大吃一惊,只觉得她眉宇间隐隐像极了一个人。我脑子里嗡地一热,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福晋可认得布木布泰?”
话一出口,我倒先悔了,捂着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和毛祁他特的福晋都是一愣,转瞬间只听她朗声笑起,眼波放柔,极显温柔。
“傻孩子!”毛祁他特福晋在马车内笑着扫了我一眼,指着莽古思福晋说,“布木布泰可不就是这位侧福晋的女儿么?”
“啊……”我低呼,只觉得血液倒流,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瞧这闺女模样真俊,难得的是性子娴静温柔,我家大玉儿若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说着,亲昵地伸手拉过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细细打量我。我越发窘迫,尴尬地把头低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是你家媳妇?福晋真是好福气……”
“不……”
毛祁他特福晋直觉便要将实话说出口,我倏然抬头,紧紧搂定她的肩头,柔声说:“回侧福晋话,我是额吉收养的女儿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福晋的肩膀明显一僵,我却没有转头去看她,只是对着布木布泰的母亲轻笑。
寨桑侧福晋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笑说:“原来是这样,那丈夫是贝勒爷手下的部将吗?”
我装出害羞的样子,“没……我要留在额吉身边陪额吉一辈子,是不会嫁人的!”
寨桑侧福晋张了张嘴,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天才感慨道:“还是福晋考虑周到,我怎么没想到收个女儿在身边傍老?”一时竟有些黯然神伤,“我统共只大玉儿一个女孩儿,原是舍不得她嫁得那么远,可是……她年纪虽小,主意儿却是拿得大。这么些年嫁去盛京,眼瞅着由侧福晋成了西宫侧妃,自己也有了三个女儿,也是为人母的大人了,我却总觉得她还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人都道大金汗王对科尔沁荣宠有加,汗王大妃又是她亲姑姑,看似什么都不用替她操心,她也算得是个有福之人,可每月瞧见她的书信,我这个做额吉的总会忍不住替她欷歔……”
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住口,不再往下继续,脸色亦微微泛白,似乎已察觉出自己方才失言的不妥。我不吱声,毛祁他特福晋却毫无心机地继续追问:“侧福晋可是为了皇嗣之事?这种事急不来,兴许大妃这一胎就能得个阿哥了……再说大妃姑侄俩都还年轻,将来的机会也多的是。”接着安抚地拍了拍侧福晋的手背,“以蒙古科尔沁在大金后宫中的地位,未来大金国汗王的继承人只会是科尔沁格格所出……”
寨桑侧福晋轻咳一声,勉强笑了下。
毛祁他特福晋见她似乎不信,反倒急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你们贝勒爷若还不放心,大可再嫁个科尔沁格格过去……”
寨桑侧福晋见她说得诚恳,也就不再遮闪藏掖,叹道:“那事不是没想过,三年前见大玉儿和她姑姑所出皆是格格,便把我们爷的小妹子,由大福晋领着去了盛京……”
盛京?我愣了一下,是指沈阳吧?
掐指默算,三年前……莽古思的小女儿,寨桑的小妹子,哲哲的妹妹……我闷哼一声,险些撑不住笑出声来。
第十七章 蒙古11
但转念多尔衮那张俊逸戏谑、似笑非笑的脸孔猛地跳进我的脑海里,“记着……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那样斩钉截铁的话语犹如两年前那般清晰地划过耳边。我心里一哆嗦,方才升起的笑意被击得粉碎。
等我回神时,那两个女人早不知把话题扯到了哪里。
“科尔沁左翼中旗如今再没适婚的格格了么?”
“是啊……”寨桑侧福晋压低了声音,颇显头痛地拧紧了眉,“其他旗里倒是有几个……只是……”
底下的话没再接着往下说,我撇了撇嘴。只是什么呢,挑明了讲,只是虽然大家都是蒙古人,都是科尔沁的族人,但同族不同亲,他们宁可放任没有合适的人选送进宫去,也绝不肯把这等好事转到他人身上去。
转眼过去半月,莽古思父子招呼得极为热心周到,我大抵知道他们的用意,不过是贪图毛祁他特那两千多户部民和三千多头马匹牛羊。
我原还指望毛祁他特能够坚定原先的想法,到沈阳去投靠皇太极,可就目前的形式看来,安逸享受,丰衣足食的太平生活已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有可能放弃原先的打算,直接把部民安顿在科尔沁,留下不走。
我大为焦急,可也无计可施。虽说毛祁他特看在救命之恩的分上对我另眼相看,自打我自作主张地认了大福晋做额吉后,他待我又是倍添亲厚,已下令去了我的贱籍,命下人们称呼我为“哈日珠拉格格”,然而说到底,在这种去留的政治决策问题上,他仍是不会听我半分建议。
这一日我在帐内收拾东西,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毛祁他特去留的事情,大福晋的贴身丫头苏日娜笑嘻嘻地掀了帐帘子走进来,在我跟前瞅了老半天一个劲地抿唇偷笑。我被她古怪的笑容笑得心里直发毛,她忽然扑哧一笑,调侃地说:“苏日娜给格格道喜了!”
“喜?什么喜?”我咽了口干沫,有种乌云罩顶的不祥预感。
苏日娜压低了声,凑近我的耳朵,“我才听寨桑侧福晋和咱大福晋说了,说……嘻嘻,说这里的吴克善贝勒相中格格了,这会子正在毡包内谈论着聘嫁事宜呢。”
轰!我如遭电击,耳朵里嗡嗡声不断。
吴克善?!布木布泰的哥哥?!我来科尔沁半个月,可是和他一次面也没见着,何来相中之说?
我霍地站了起来,苏日娜被我吓了一跳,白着脸退后半步,惊疑地望着我。
让我嫁给吴克善?!这不过是科尔沁为了笼络住毛祁他特的联姻手段罢了,哪里真就是什么吴克善想不想娶我,我愿不愿嫁他的问题。
手指握紧成拳,瞥眼见苏日娜发白的一张脸战战兢兢地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困惑和惧怕,想是我刚才咬牙切齿的模样吓着了她,忙收了满腔怒意,缓和脸部表情,柔声说:“知道了,你且不要说出去,我等额吉自己来跟我说,免得以后被科尔沁的人说我不懂矜持,不够稳重!”
苏日娜连连点头,钦佩地赞叹:“格格真是好福气,我如果能有格格一半好命……”
我不耐烦听她唠叨,挥挥手让她出去。等她一走,当机立断地卷了几件衣服细软,悄悄潜到马厩,借口外出行猎,将毛祁他特的坐骑和弓箭刀具一并领走。
骑马一口气奔出三四十里,眼看天色擦黑,我见四下无人,利落地将身上的长袍外套脱去,换上包袱里的一身男装。我一边将散乱的头发打成长辫,一边大口地吞咽干粮,小半个时辰后,稍稍辨了辨方向,立马继续星夜赶路。
我在马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腔中有团火焰在郁闷地燃烧,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苍天无眼,既然把我送回到了四百年前的时空,却为何又要接二连三地作弄我,让我和他远隔千山万水,相见无期?
难道说,我和他之间当真再无交集?
五月的气温渐渐转热,我狼狈地从科尔沁逃出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逛荡了七八天,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所处的确切方位。
就这么拖拖拉拉,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让我遇上一户蒙古牧民。这一家十余口人,正拖儿带女慌慌张张地往西赶。我向他们略一打听,很惊讶地发现他们这家子居然是从归化城内逃出来的,据说是大金国八旗兵又打过来了,而且前哨大军已经出了沙岭……
我又惊又喜,盼了两年,熬了两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
一路难以抑制兴奋,快马加鞭,这时已是五月二十三,越往东走,逃难的蒙古人越多,沿途不时会碰上成群结队的驼马车队。打听东边最新的战事动向,竟是大金国天聪汗亲征,后路兵马已出上榆林口,正在横渡辽河。
第十七章 蒙古12
我激动难耐,一颗心早飞向辽河,恨不能立时飞马闯进大金军队中去。我马不停蹄地连续赶了五天,在大多数人向西奔逃的危急时刻,我却反向孤身一人赶到了萧条冷清的归化城。
五月二十九,这日天刚蒙蒙亮,我便出了归化城往东赶,到得傍晚时分,赫然在纳里特纳河遇见了大金军纛,军营就驻扎在河边。入夜闷热,来回穿梭的八旗巡逻士兵整齐划一地踏着坚定的步伐。
那瞬间,我几乎忘记了呼吸,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将我的耳膜震痛。
回来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大金国的军营!
黑压压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仿佛永远望不到边际的苍茫草原。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我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将胸腔内浑浊的郁闷吐尽。回身将马鞍上的刀箭取下,负在腰背上,我绕到马后,咬牙在马臀上使劲踹了一脚。
马儿受惊失措,一声长嘶,疯狂地尥着蹶子冲进军营。
原本井然有序的军营顿时像被炸开了锅,呼叫声、呵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趁乱猫腰闪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帐篷间寻找皇太极的黄幄金帐。
鸣金示警声此起彼伏,我低着头飞快地步行,在经过一座马厩时,却被一阵熟悉的哧哧声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战马一边甩着鬃毛一边打着响鼻,忽闪的大眼睛警惕地瞪着我,一只前蹄不断地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缰绳拴着,说不准它已怒气腾腾地向我撞了过来。
我又惊又喜,颤抖地伸出手去,“嘘……别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几遍它的名字,激动难抑地流下泪来。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恶狠狠地仇视我,刨地的动作越来越不耐烦,晃动的脑袋时不时地扯动缰绳,拉得临时搭起的草棚顶上簌簌地落下一层稻草。
我心里凉了半截,只觉得脊梁骨有股冷气直冲到头顶,令我手足发颤。
它不认得我了!不认得……
我捂着嘴倒退,泪流满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不再是布喜娅玛拉,不再是东哥,也不再是那个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现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个步悠然……可是,这里没人再认得我,没人认得我这个货真价实的步悠然!
啊……我惨然跌倒,回来了又能怎样?
皇太极……皇太极还不是一样会不认得我?!我现在这个模样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声嘶叫,我震骇得从地上弹跳起来,抢在脚步声聚集前,慌慌张张地躲到了一座军帐之后。
“去那边看看……”
“那里有动静……”
“好好找,别给放跑了……”
我咬紧牙关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仍为刚才小白视我如仇敌般的抵触情绪而隐隐作痛。侍卫们仓促的交谈我明明听得一清二楚,脑子里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白随时可能会引颈嘶叫,引来更多的人!
可是……我迈不开步,一步也挪不动。
脚下仿佛重逾千斤!
浑浑噩噩地站直身,这一刻我明白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即使我能突破千山万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顺畅无碍地站到皇太极面前,相认……也未必如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啪嚓!头顶突然劈下一道闪电,我茫然地抬头,黑如浓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划开一道口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样……
嗒!嗒……雨点子砸了下来,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地面上迅速漫延开一汪水塘。我踩在水塘里挪了挪脚步,发觉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铁铅。脑袋有些眩晕,我吸了吸鼻子,满心委屈地落下泪来。可泪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冲刷殆尽,我在冰冷的雨水里战栗不止,突然很想在这样的雨夜里肆无忌惮地放声号啕。
“呼啦——”风中送来一阵奇怪的细微声响。我先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多大在意,可那哧啦啦的声响来势凶猛,竟倏地掠过我的头顶。眼前一花,只见有团黑影朝我的面门直扑过来,我下意识地伸臂一挡。
“呼啦啦!”
是什么东西?居然扇风似的落在了我的头顶上。
第十七章 蒙古13
我失声低呼:“走开!走开——走……”极度恐慌地挥动双手,又是一阵呼啦声响,我惶恐地睁大了眼,却见那团黑影在低空中打了个旋,竟又向我扑了过来。
“啊……”喊叫声戛然而止,我往后蹬蹬蹬连退三步。退得太急,我重心不稳地收不住脚,竟在那片呼啦呼啦的扑扇声中,仰天摔了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我只觉得自己手里拉到了一块皮革的东西,然后哧啦一声,手里的东西被我扯裂,我惊叫着倒跌进了一个明亮的世界。
呼呼地喘着粗气,我忍着后背的剧痛,躺在地上惊慌地瞪大了眼。顶上是面明黄色的龙形旌旗,我不敢置信地伸手触摸,那柔软的触感让我确信这是真实的,这的确是……正黄旗的纛旗!
翻身跳起,眩晕中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烛光明亮的大帐内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一张铺垫着明黄色绣幔的卧榻,一张摆放了硕大羊皮地图的书案,一张鹿角削制的靠椅……
我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住脚,两条腿抖得厉害。
“咕咕……咕咕……咕……”一阵古怪的叫声唤醒了我,我脖子僵硬地转过头。偌大的帐内空无一人,织锦如画的柔软毛毯上,却有一只灰不溜秋的雉鸟拖着长长的尾巴,高傲如凰地昂着头颅,在雪白的地毡上踱来踱去,踩出一个个梅花形的黑爪印。
原来是它!刚才袭击我的鬼东西原来是它!
我恼火地冲它龇牙,它的翎羽虽然被雨水打湿了,却一点也不显狼狈,神态怡然自得,歪着脑袋睨视,似乎在嘲笑我。我作势欲扑,它忽然呼啦啦地拍着翅膀向我冲了过来,凌厉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抓向我。
我双手抱头,编好的辫子在它的爪下被抓得蓬松凌乱,直如疯子。胳膊上被它抓了几下,单薄的布料怎么抵挡得住它的利爪,顿时多了几道血口子,我恼羞成怒地抽出长刀,恐吓性地冲它挥了两下。
如非必要,我还真不想伤了它!只希望它能识趣一点,别再跟我多事!
果然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一见明晃晃的刀,立马呼啦一下飞到了帐篷顶上,踩着梁柱子低着脑袋,咕咕地叫着,不敢再下来。
我嘘了口气,虚脱地坐到地上。
“在这里了……”人声传来,我一个激灵。
“胡闹,不可进去……这是御帐……”
“可是,那雌雉明明……”
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怎么回事?”蓦地,一个低沉的嗓音压住了众人的争执,帐外顿时静如死寂,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
我脑子里顿时呈现一片空白,再也无法思维。帐帘掀起的前一刻,我猛然往那张床榻下仓皇地钻了进去。
榻下空间逼仄,我双手抱膝,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盼了那么久的机会就摆在我面前,我却在这种关键时刻退缩了,我……我在害怕什么……
眼泪汹涌流出,帐子里脚步声不时传来,有不断地争论……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四周渐渐沉静下来,我哭得乏了,歪在地上静静地匐着,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做。
见,还是不见?
进退两难!
呼啦啦——一片飞羽扇翅之声划过,我眼前陡然一亮,那只该死的雉鸟居然大摇大摆地钻了进来,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对!
“咕咕!”它毫不留情地用喙猛啄我,我惨然痛呼。
“出来!”喝声不高,却透着森冷的寒意。
我一个哆嗦,还没明白过来,床幔子已被猝然撩起,刺眼的光亮令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
颌下冰冷,我打了个冷战,定睛细看才明白那是柄利剑,剑尖寒芒逼人地抵在我的喉间。持剑之人正弯低了腰,目光冷冷地落在我身上。
“扔了你手里的刀,从里头给我滚出来!若是敢使半点花样,我一剑刺穿你的喉咙!”
我轰的一声脑子发懵,浑浑噩噩地从榻底下爬了出来,蓬头垢面、狼狈至极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第十七章 蒙古14
一身亮眼的明黄色衮服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缓缓仰起头来,心口涨得像是要炸裂般,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哭的,可是……眼泪却是不听使唤地拼命往下坠,一滴,又一滴……
心底有个呼声从很小声开始响起,到后来就像是擂鼓般震动着我的胸膛。我吸气,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孔近在咫尺,冷峻微蹙的剑眉,坚挺笔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我从那对如漆的黑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惨白的影子,犹如鬼魅般惨不忍睹!
眸仁中折射出的眼神微微现出迷茫之色,我张了张嘴,哑声:“皇太极……”
“当啷!”长剑落地,砸在我的脚趾上,我痛得皱眉。
下一秒,我的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过,“你是谁?!”
我眨眼,迷蒙的泪光遮蔽住我的视线,我渐渐瞧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是谁?!”他一声声焦急地追问,手劲很大力地收紧,我傻傻地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谁……”语音放低,竟是带着一种强烈克制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庞,一点点地将我额前的乱发拨开。
强烈的抽气声赫然响起,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各种表情混杂,震撼、惊讶、不敢置信……到最后一点点地汇聚在一起,他的脸绷得铁紧,表情僵硬地瞪着我!
他……他能认出我吗?
我忐忑不安地咬唇,可怜兮兮地凝视他。七年……在他的世界里,我消失了将近七年,他还会记得我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吗?
“你到底是谁?”冷静紧绷的表情下隐藏了一丝颤意,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仿佛在害怕着什么。
“皇……太极!”我低低嘘气,心痛得纠结在一起,“我……我回来了……”
沉寂!
像是过了千年之久,他双眼空洞地望着我,那种人虽在魂魄已失的感觉,令我的心脏着实一阵痉挛。就在我绝望地瘫软身子往地上坠跌时,一只大手及时揽住我的后腰,而另一只已罩住我的脑后。
我闷哼一声,被这股大力死死地压进他的怀里。
温暖的气息包拢住了我,在我怔忡的时刻,战栗的声音从那坚实的胸腔中迸发出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凄然地追问,急促的呼吸盘旋在我发顶,“还是……又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我身子微微一颤!
梦境?不!这怎么可能会是梦境?!
我害怕起来,焦急地抬起头来,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的脸,髭须扎手,真实得令我心痛。
“这不是梦!”我喜极而泣,抽抽噎噎地用手使劲揉捏他的脸,“这是真实的……即便我不是东哥,不是布喜娅玛拉,我却还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深爱你的步悠然……”
温热的唇瓣毫无预警地骤然压下,辗转热切地吻住我,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将我吞噬,我颤抖着接受他如痴如狂的探索。
“我……知道!”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喜不自胜,“你是悠然!我独一无二的步悠然!”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动人。
我像是被他点穴般,痴痴地看着他。
“只有我的悠然,会这么傻傻地看着我……”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口没遮拦地直呼我的名字……”唇落在鼻梁上,“只有我的悠然,会固执地认为自己不是美女……”吻滑下脖颈,弄得我酥痒难忍,咕咚吞了一大口唾沫。
“皇……皇太极!”我无力地推他,“我身上全淋湿了……”
“我的悠然……只有我的悠然……只有你……会让我心疼……”
我像跌进了蜜糖水里,整个人被泡软了,泡酥了,在他密密织下的情网里,再也无力挣扎半分。
呼啦啦——
“咕咕……咕……”
第十七章 蒙古15
再回头时,不禁一愣,再难隐忍地扑哧笑出声来。
皇太极满脸铁青,那只不怕死的雌雉居然踩在他的背上,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一派气定神闲。
“该死的……”他挥手把它赶下地,随手取过榻前的弓箭。
“哎,别伤了它!”我紧张地低唤。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若非它引路,我到不了这里……”我虚软地一笑,笑容里透出无比的疲惫和困乏,感觉全身的精力透支过度,此时已再难支撑住过度兴奋的神经。
“悠然……”
眼前一黑,我仰面倒下,留在脑海里最后的残像是他丢下弓箭,飞快地奔向我,满脸着急。
啊!终于……回来了!
回到他的身边……
我深爱的男人——皇太极!
“悠然……醒醒……悠然……”
有人在我耳边吹气,我困顿地挥手,“毛伊罕,再等等……”
“悠然!”声音转喜,我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睑,皇太极一脸兴奋地望着我,身上仍是穿了昨夜的那套衮服,“太好了!你活着!你……”
我诧异地揉着眼睛坐起,“怎么了?”
他眼眸一黯,忽然揽臂将我拥入怀里,“我很怕你闭着眼睛一睡不醒……”
我心里大痛,疼惜地伸手抱住他,鼻音浓重:“你难道一宿没合眼,就这样坐在床头看着我吗?”
“我怕自己是在做梦!更怕自己醒了,梦就碎了!”他的呼吸吹拂在我耳边,给我温暖而又心疼的感觉,“很多次,午夜梦回……我常常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七年前你根本没有在我眼前消失,根本没有留下要我好好活着的话语,一切根本是我空想,也许……你就真的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将他用力抱住,潸然泪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再不许离开……答应我,再不要离开我!”他顿了顿,哽声,“我会受不了……你到底从哪里来,你若不愿说,我保证不去探究,只求你为了我,留下……无论你住的地方有多美多好,只求你,为了我留下……”
我怔怔地落泪,“好……我留下!”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满心欢喜,这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欢喜,毫无遮掩地展露在那张受岁月洗练的沧桑容颜上。
我痴迷地看着,不由得出了神。
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我的!
见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瞧,皇太极嘴角微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不是老了……”
“我都有白头发了!”他忽然像个孩子般冲我撒起娇来,这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幼小的他也是这般依恋地看着我笑,依赖着我,偎在我身旁。
“不是老了……”我吁叹,抚摸着他下颚生出的扎手胡须,柔柔地笑,“是我的八阿哥长大了!”低下头,我左手执起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倒是我,容颜与之前已是大相径庭,你会不会瞧着别扭?”
他哧地一笑,左手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你是步悠然么?”
我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我爱的是步悠然!”他坚定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暖,叹息着将头靠在他怀里。
“很累吗?我命人弄了些点心,你一定饿了。”
我柔顺地点头,见榻前小几上搁着一盅热腾腾的**,边上的餐碟内摆着四色点心。我伸手去取,却被他抢先拿在手里,宠溺地看着我,“我喂你……”
我面上一红,就着他手里的萨其马咬了一口。
“当心烫!”端着奶盅小心翼翼地凑近我的唇。
“嗯!”我浅尝一口,莞尔一笑,“告诉你哦,我会煮奶茶了呢!”
他长眉一轩,露出困惑的询问神情,我咯咯一笑,自得不已,“改天有机会煮给你喝!”
“你……去蒙古了?”
我没料到他的思维竟是这般敏感,我才提到奶茶,他居然立马能想到蒙古。
“嗯,我从大草滩永固城来!”
他眉头一紧,眼底寒芒掠过,声音似乎给冻住了:“林丹汗?!”
我示意他别太紧张,可是缂丝质料下的肌肉紧绷得像块生铁。我叹了口气,林丹汗是他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可是想要拔掉这根刺,谈何容易。
第十七章 蒙古16
“你这是要带兵去打林丹汗吗?”
“原本不是……”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不妨这般考虑!”
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这次出兵,并非意在蒙古?
“你……”我探寻地看着他。
他放下奶盅,背负着双手在帐内轻轻踱步,“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取大明边界,顺道收服察哈尔余部!”
我眼皮不觉一跳,“大明……”把兵马不远千里地拉到这里,原来是为了避开山海关,绕道蒙古,直取大明关口。
想从这里寻找突破口吗?从这里到北京,距离确实很近了!
“悠然!”他倏地转身,牢牢地盯住我,“告诉我,你怎么会遇见林丹汗?难道你早就回来了?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来找我,为何要让我苦等这么久?”
“你……”我心中发酸,“你以为要接近你,很简单很容易吗?”想到多年来遭受的苦楚,不由得哽咽。
皇太极见我凄苦神伤,忙走过来,拥住我细声安慰。
我定了定神,将这两年多的种种遭遇娓娓道出,虽然我已尽量讲得轻描淡写,可是皇太极抱住我的手却仍是抖个不停,尤其是听到我在蒙古为奴为婢,饱受鞭笞,他眼底犹如卷起狂风暴雨般,恨声:“我定要他十倍偿还!”
嗤的一声,我低笑:“你和他说的话如出一辙!其实……你俩不过是宿命中的政敌,注定一山容不得二虎,国家利益摆在首位,私人恩怨倒还是其次!”我顿了顿,执著地看着他,“所以,切莫妄加冲动,因为我打乱了你原先的计划!”
他明显一震,眼里涌起一股怜惜和赞许,“你一点都没变!果然……还是那个傻傻的笨女人!”
“我哪里就笨了?”我撅嘴抗议。
“不是笨,是很笨!”他揉着我的发顶,“济尓哈朗留守盛京,多尔衮此刻正在军营之中,你二人故人情谊,可要召他前来一会?”
“盛京?”我不明所以,但见他一双眼深邃如海,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笑容,这个表情竟是与多尔衮一般无二。
我心中微微一颤。方才谈及多尔衮时我已经刻意简化过程,把许多暧昧之事隐瞒未说。可是,为什么皇太极竟像是洞察到了什么似的?
我与济尓哈朗之间可说光明正大,没有半点不可告人的私密,然而提到多尔衮……转念想到他轻薄的言语,疯狂的拥吻,我耳根子一阵滚烫,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与皇太极坦然对视。
“是啊,上个月我将沈阳之名改成‘天眷盛京’,你瞧着可好?”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那个……见面还是不必了……我的身份,有点说不清……”
“身份么?”他满不在乎地笑,攥紧我的手腕,贴近他的心口,“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唯一……是我爱新觉罗皇太极的元妃!”
第十八章 身份1
雌雉事件一度成为军营中的一则趣闻,在经过上万人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后,雌雉夜半飞堕御帐,竟被预言成了一个吉兆——雌雉暗喻凤凰,意指在不久的将来大金国汗将顺应天意,纳得一名贤妃!
这个预言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先是吃惊得说不出话,后来却难以克制地指着鸟笼里饲养的那只肇事的正主儿,大笑不已:“这明明就是一只野鸡,如何就说得它成了一只凤凰了呢?”见一旁的皇太极不以为意地擦拭佩刀,我撇了撇嘴,好奇地追问,“你的看法呢?”
呛的一声,皇太极利落地收刀入鞘,“我倒认为这是好事!”抬头笑吟吟地睃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可不就是一只百年不遇的凤凰么?”
“呸!”我娇羞地扭头,伸手去逗弄那只雉鸟。
营帐内沉默了十来分钟,皇太极低沉的嗓音终于再度响了起来,语音柔软动听,情意缱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惊讶得睁圆了眼,皇太极咬字吐音极为清晰,听他念起这首《诗经》中的《关雎》,我依稀记起许多年前,在一处僻静的窗外,我也曾听人这般款款吟诵。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皇太极向我走来,拉起我的手,星眸闪亮,像是有股吸力将我深深吸住。“汉人的诗词寓意深长……悠然,我知你能懂这诗的含意,我信你能懂我的心!”
我点了点头,只觉得这些年寻寻觅觅的辛苦,终是未曾白费。这一生能与他相知相守,我心无悔!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皇太极先是一脸迷惘地看着我,我将语速放慢,轻轻地将诗词重复了一遍。他眼眸忽地一亮,唇边绽开一抹幸福的笑意。
大军在纳里特河滞留数日不前,皇太极似乎极怕我会突然消失,每日无暇整顿军务,只是窝在军帐内守着我。
这时蒙古诸部贝勒率兵相继来会,众位和硕贝勒和将领对大汗莫名其妙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议。如此挨了四五天,终于有人谏言,请求速速拔营,否则将会贻误大好战机。
皇太极对我的紧张,我不是不懂,只是每日软声宽慰,却始终难以抹去当年他失去我时的痛苦记忆。
这个时候,眼前固执地守在我身旁的,不是大金国威名赫赫、名动天下的聪明汗王,只是一个深爱着我的男人!
我身上细碎的擦伤淤痕,养了这么些天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在大臣们的连番上奏,乃至到最后我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佯装跟他翻脸的威逼下,皇太极终于下令大军继续西行,不过队伍仍是走得很慢。皇太极原爱骑马,但他不忍心让我穿了男装混在队伍里吃苦,便坚持乘坐銮舆,这下子愈发拖拖拉拉,竟是走了大半个月才得以靠近明边境长城。
从初遇时难以表述的震撼和惊喜中渐渐恢复冷静的皇太极,终于又重新找回那种作为未来大清创始人的睿智和气魄。可他在与众臣商讨和部署行军计划时,却仍是执意让我陪在一侧。
我很难想象如果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会如何理解和看待他们一向敬重、爱戴的汗王,于是我执意不肯,最后在折中选择下,皇太极只得勉强答应在汗帐内竖一屏风,让我躲在屏风后默默地陪着他。
第十八章 身份2
汗王议会,和硕贝勒齐聚一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么近距离地听到代善用熟悉的温润语调,细数军情时,我仍会觉得手指微微发颤。
争辩声中,多尔衮时不时地会穿插一两句谏言,话虽不及多铎等人多,却极有压服众人的气势。
面对像一锅粥样的会议,皇太极始终一言不发,懒洋洋地靠在鹿角椅上。我在屏风后听得一个头比两个大,这哪里是在商讨战事,简直就是各旗势力在互相钳制和打压对方。我咋舌地从缝隙里鬼鬼祟祟地往外瞧,目光所及,隐约看见皇太极宽厚坚挺的背脊缓缓坐直。
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敲击在书案上,原本嘈杂的军帐顿时消了噪音。帐外知了叫着,炎炎夏日的午后,空气里有分压抑的沉闷。
“都说完了?”皇太极的声音透着凛冽的寒意,这似乎与我熟知的他完全对应不上。这些时日他对我总是和颜悦色,就连说话都是极尽温柔。
我不由得愣了愣,很难把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与皇太极联系对应起来。
“说完了,就请诸位静下心来听听我的意思!”言辞森冷,不怒而威,皇太极不需要任何表情动作,相信仅凭这股王者的气势就足以压倒众人。
果然,底下一片寂静,没人再敢出声哼半个字。
“德格类!”
“臣在!”
皇太极伸出一指微微示意,边上立即有人将一枚金灿灿的信牌及两面巴掌大小的信旗交到站列出位的德格类手上。
“命你率正蓝旗固山额真觉罗色勒、镶蓝旗固山额真篇古、左翼固山额真公吴讷格及两蓝旗护军将领,蒙古巴林、扎鲁特、土默特部落诸贝勒之兵,组东路军,破独石口,会大军于朔州。”顿了顿,“二十日启行!”
“臣领命!”德格类捧着两蓝旗的令旗退回班列。
“大贝勒!”
“臣谨听圣谕!”代善站了出来,头略略向下低着,并不直视皇太极。
我隐约见他步伐强健,恍惚间仍是当年那个温润的男子,并不曾被岁月的蹉跎而抹杀去淡定儒雅的气质,心中大感宽慰。
“命你与和硕贝勒萨哈廉、硕托率正红旗固山额真梅勒章京叶克书、镶红旗固山额真昂邦章京叶臣、右翼固山额真甲喇章京阿代、敖汉部落杜棱济农、奈曼部落衮出斯巴图鲁、阿禄部落塔赖达尔汉、俄木布达尔汉卓礼克图、三吴喇忒部落车根、喀喇沁部落古鲁思辖布、耿格尔等组成西路军,自喀喇俄堡地方入得胜堡,往略大同一带,设法取其城堡,会兵于朔州。西路军三十日启行!不得有误!”
“臣领命,自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圣恩!”说着,从皇太极身旁的男子手中接过了信牌及两红旗令旗,仍是微低着头退回原位。
我忍不住朝那递交信物的男子多扫了两眼,不觉又是一愣。
这……这不是范秀才范文程吗?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并没有眼花,这个恭恭敬敬,一脸严肃地站在皇太极阶下的男人果然便是范文程!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皇太极继续颁令。
“臣在!”
“命你兄弟三人率正白旗昂邦章京阿山、镶白旗梅勒章京伊尔登、阿禄翁牛特部落孙杜棱、察哈尔新附土巴济农、额林臣戴青、多尔济塔苏尔海、俄伯类、布颜代、顾实等组成中路军,七月初五自巴颜朱尔格地方,入龙门口,会兵于宣府。”
“是,臣等领命!”
“至于两黄旗……”皇太极腾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环顾众人,沉稳的语调丝毫没有走样,“阿巴泰!豪格!你二人与超品公杨古利、正黄旗固山额真纳穆泰、镶黄旗固山额真梅勒章京达尔哈、汉军固山额真昂邦章京石廷柱、马光远、王世选、‘天佑兵’都元帅孔有德、总兵官耿仲明、‘天助兵’总兵官尚可喜、嫩科尔沁国土谢图济农巴达礼、扎萨克图杜棱、额驸孔果尔、卓礼克图台吉吴克善等,随我一同率大军入尚方堡,由宣府攻略朔州一带。”从范文程手中徐徐接过两黄旗令,冷声,“如此……诸位可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