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非我族类
司徒玦下意识地觉得姚起云心里有鬼,以她的个性,不探个究竟又如何肯罢休。“照片”一事过后,她回过神来,明里暗里又追问了姚起云好几回,无外乎“你看我照片的时候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有什么心理活动?”或者“照片和真人哪个好看?”更多的是继续直击真相:“你干嘛还不承认你就是喜欢我?”
姚起云起初还一脸尴尬地持沉默态度能躲就躲,到了后来实在不胜其烦,被缠得也麻木了,往往在她刚挑起个话头的时候就直接打断,“司徒玦你这个自恋狂,我说了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
司徒玦哪里肯信,“那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照片想入非非?”
“我拿着你的照片时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皮肤还可以更黑吗?”
话是这么说,姚起云却也没有提起过要把那张照片物归原主,而司徒玦也没有主动去索要,那张照片从此消失,再也没有同时出现在两人眼皮子底下,而吵吵闹闹、朝夕相伴的日子还在继续。
司徒玦在嘴比死鸭子还硬上许多倍的姚起云面前颇有些不服气,她常说,就算姚起云没眼光,还有大把大把的人排着队喜欢她,反正连泉已经离开了,她的选择多得是。
姚起云总是不以为然,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可每次她和那些“排队者”中的某一个走得近些,过不了几日,总能从他那里听到貌似无心的评价:甲说话的样子真可笑,乙的风评太差,只要是长得出众一些的女孩子丙都喜欢……
司徒玦听着的时候,一边笑,一边做鬼脸,实在忍不住了,就会在过马路姚起云牵着她时,用力地掐他的手心。
那时候的他们都爱上了横穿马路,短短的十几米,左顾右盼,十指紧扣,无需言语,无需承诺,无关身份,无关未来,只有可以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恨不得斑马线无限延伸,永远到不了彼岸。
高考的结果比感情揭晓得更快。放榜之后,两个孩子的成绩都没有让大人们失望,尤其是司徒玦,彻底打破了漂亮女孩不会念书和家境好的孩子成绩不如人意的定论,大大地给司徒久安夫妇长了一回脸。
司徒久安不顾薛少萍的劝说,大肆铺张地在全市最好的酒楼为孩子摆了隆重的谢师宴,不但邀请了所有的任课老师和学校领导,更遍请亲朋好友、同行客户。那时的久安堂展日渐壮大,已然成为当地响当当的企业,民营纳税大户,在国内的制药行业也叫得上名号。一时间贺者如云,其中不乏权贵,司徒久安更是专程包车,把自己老家和姚起云老家的亲戚一概接来赴宴,食宿全包。整个场面热闹空前,司徒家教子教女有方更成了许多人的榜样。
作为主角之一的司徒玦倒没有感到多少欢欣鼓舞的兴味,对于她来说,考得多好都用处不大,因为姚起云没有依她的要求一块填报异地的大学,携手摆脱父母,奔向自由。他老老实实地听从司徒久安夫妇的建议,第一志愿填报了所医科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懊恼之余的司徒玦也只能服从家里的安排,报读了同一所学校的药学院,结果不出意料,两人都被顺利录取了。
薛少萍很为他们不用离家求学,可以继续留在身边而感到欣慰,尤其是司徒玦,如果任她一个人去了别的城市,那就犹如脱缰的野马,再也拉不回来了。现在两个孩子都就近考上了好学校,继续有个照应,简直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司徒玦的“自由之梦”就此成了泡影,学校离家里距离不是太远,估计连住校都没指望,免不了再在爸妈的眼皮底下再受几年的管制。好在抛开妈妈希望她学成之后回久安堂女承父业的宏远规划不谈,她自己对这个专业还算是有兴趣,而且她考上这所学校无论师资还是科研力量在国内的医科大学里都是名列前茅,也不算委屈。更重要的是姚起云这家伙也在那里,而且她的校友中还有即将上大二的吴江,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三的暑假最是无聊,课本可以丢在一边,再也没有升学的阴影,反倒有些百无聊赖。薛少萍让司徒玦在假期里沉淀一下,好迎接新的大学生涯,可司徒玦觉得自己再沉淀下去都成渣滓了。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参加各式各样的同学聚会,可那些聚会也往往意味着告别,因为昔日许多的同学朋友都要各奔东西了。
假期过半的时候,有一天,吴江忽然兴致勃勃话给她,邀她去参加一个暑期夏令营。司徒玦开始还说幼稚,夏令营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可吴江说这个不一样,先夏令营是她即将要就读的大学联合市共青团牵头举办的,主要是面向该校新生,其中主要又是一些贫困生,目的除了联谊之外,估计还有“爱心互助”的意思。不过吴江是知道司徒玦的性格的,她既不是贫困生,对这些官方活动也兴趣缺缺,接着便赶紧亮出了吸引她的重磅理由,那就是这活动安排在离市区七十多公里的一个水库小岛上,并且有一个晚上的露营,到时他还有很神秘的东西要带给她看看。
果然,露营和吴江的“神秘东西”勾起了司徒玦的浓厚兴趣。离市区七十多公里的野外露营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而吴江上大学之后,总以一个大学生面对中学生时的优势向司徒玦描绘各种好玩的事情,她倒想知道有什么值得他神神秘秘的。
司徒玦对父母提起这个露营计划时,薛少萍有些不放心,但司徒久安认为女儿对这样的爱心互助夏令营有兴趣是件好事,有机会也可以多帮助需要帮助的同学,于是便一口应允了,还让姚起云跟着一块去,司徒玦心中窃喜。
报名之后,好不容易等到了出的那天,司徒玦难得地没有赖床,早早地跟姚起云一块到达集合的广场,等吴江来了之后就去找大部队报到,谁知道下了公车,姚起云忽然才想起自己出门前被司徒玦催促得厉害,竟然连驱蚊水都没带。要知道司徒玦最是招惹蚊子,让她在野外待一分钟以上,绝对会沦为蚊子的大餐。
当时天刚亮不久,附近的市商店多半没有开业,他看了看时间尚且富余,当即决定打车回家去取。司徒玦连说不用了,来回地跑不划算。姚起云摇头说:“比起你被蚊子咬死,再把我烦死来说太划算了。待会吴江来了,你们先去报到,我马上就来。”言毕就拦车离开。
司徒玦只能独自在公车站附近约好的地方等待吴江的到来,没过一会,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身,心里还想着吴江的手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轻柔,谁知却看到一个打扮得极为朴素的女孩子。
那女孩比司徒玦矮一个头,提着一个自家缝的布包,怯生生地向司徒玦问路。她的乡音比姚起云当初还浓,而且是外省腔调,司徒玦反复问了几遍,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广场的伟人雕塑附近。
那正是此次露营集合的地点,司徒玦看对方年纪跟自己大致相仿,又正好在这一时间出现,便心知她多半也是参加此次露营的同伴,于是欣然地为其指路。本来还想亲自领着她去,不过念及自己走开后有可能跟吴江错过,而那雕塑的位置也很是好找,这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又再详细地把路径和方向对那女孩重复了一遍。
那女孩再三鞠躬感谢,刚走开不久,吴江就到了,司徒玦和他双双找到大部队,报到完毕后就先上了车,司徒玦在身边为姚起云预留了一个位置,然后便跟坐在他前面的吴江聊着天。
一晃将近一个小时过去,天色大亮,出的时间已到,可是姚起云还没出现,司徒玦有些担心了,按照正常的度,他一个来回已绰绰有余,这时坐满了人的车上渐渐地骚动了起来,大家都在问为什么车还不开动,坐在车头一个领队模样的高年级男生对着质疑的人解释说,还有人没到,得再等等。
想着一大伙人都等着姚起云一个,司徒玦心中不由得有几分过意不去。她看着那个高年级男生一再焦急地看着手表,也坐不下去了,便走上前去抱歉地对他说晚到的是自己的同伴,马上就来了,耽误大家的时间,实在对不起。
司徒玦从一上车开始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那男生见她走近,哪里还抱怨得起来,连声说不要紧,顺便热情打听她所在的院系班级。司徒玦一边敷衍,一边焦虑地看着车窗外,难熬的十五分钟又过去了,该来的人还没来,同车人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大,那领队男生嘴里的“不要紧”也说得越来越勉强。司徒玦心里的不安更攀到了极点,想着他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就禁不住心乱如麻。正要不顾吴江的劝阻下车打电话回家,这时才总算看到姚起云急匆匆地上了车。
司徒玦心中一颗大石落下,情急间一见到姚起云,就拉了他一把,低声嗔道:“你干嘛去了,愁死我了。”
那领队男生前一秒还殷勤地陪司徒玦一块担心着她晚到的同伴,这时一见她的同伴居然是个男孩子,而且两人的亲昵流露得无比自然,失落之下对迟到的姚起云涌起了强烈的谴责,义正言辞地扬声说:“同学,我觉得你的时间观念实在是有待加强,鲁迅说,浪费他人时间就是谋财害命,你刚才已经谋杀了整车的人。”
姚起云在这个惊悚的罪名面前也不做辩解,他自知理亏,低声道歉后,就随司徒一块走向他们的位置。
司徒玦坐定,才现晚到的其实不止姚起云一个,还有一个女孩闷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眼睛红红的,那身形打扮似曾相识,她仔细看过去,竟然就是公车站旁向她问路的女孩。这就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那女孩就算绕广场三周,也早该到了,为何迟迟才出现,而且是跟姚起云一道。
司徒玦素知姚起云是个极稳妥的人,迟到以至于让大家等着他这样不靠谱的事生在他身上很是牵强,虽然他不辩解,但是一定有原因。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呢。”
姚起云笑笑不答,等到车开了,那女孩也找了个相隔甚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他才低声对司徒玦解释道:“我回家拿了驱蚊水就走,也挺顺利的,到了广场之后就想抄近路,经过旁边那条巷子的时候就看见这女孩在哭,还有两个男人在前边一眨眼跑没影了,我见旁边也没别人,就问了她一句,谁知道她说她遇到骗子,一个假装在她身边捡到了一大叠钞票,说是到这个巷子跟她平分,紧跟着另外一个就赶上来说钱是自己掉的,要她还钱,她说自己没拿,那两个家伙就联合起来把她包里所有的现金都抢走了。”
“不是吧,她真不该贪这种小便宜。可人抢都抢了,你能怎么样?”司徒玦只觉得
c匪夷所思,这广场流动人口多,环境复杂,有人在这里行骗也不稀奇,只是“掉钱”这一伎俩实在太过低劣,她过去根本不信有人会中招,想不到今天开了眼界,看来爸妈一再叮嘱他们“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是再正确不过的。
姚起云继续压低声音说道:“我本来也这么想,就跟她说,数目大的话就报警吧。可她拉住我,求我陪她去找那几个骗子……”
“你白痴啊,这样你都肯?”
姚起云苦笑,“我也是没办法,她一直在哭,说报警了也没用,丢了六十多块,警察不会帮她找的。”
“六十块……问题是你能找到人吗,那些都是地头蛇,就算找到了,你也是要吃亏的。”司徒玦口气也急促起来,虽然明知姚起云没事了,但想到有可能出现的意外,还是觉得不值。
“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被她哭得没有办法,又听说她也是来参加这次夏令营的,就陪她在附近绕了两圈,骗子当然是没找着,我看要迟到了,就索性私下给了她六十块,说了半天她才肯收下,然后我们就马上赶过来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姚起云说完,才现司徒玦冷下了脸。她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算是弄明白了,人家被骗,好歹是在一个‘贪’字上着了道,你呢,就栽在一个‘色’字。”
姚起云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司徒玦用手去扳他的脸,才现他竟然偷着一脸都是笑。
“好啊,你笑什么!”
“我笑你栽在一个‘猪’字。”姚起云忍着笑意说道,“看她的样子,肯定不宽裕,难免对钱看着重些,这些我是知道的,所以才有几分同情她,再说,她一个外地人,下了公车,走了好一会也没人给她指个路,她走错了方向,才遇到了那两个骗子……”
“你等等……没人给她指个路?她说的?”司徒玦露出相当怪异的神奇。
“对啊,难道是我说的。”姚起云笑着反问。
“她睁眼说瞎话,我不难道不是人?明明在遇到你之前,她就向我问过路,我跟她说得很清楚,就差没给她画张地图,她怎么能那么说!”司徒玦说着就要站起来,“我去当面问她,还有啊,刚才明明是她害得你误了时间,为什么你被人数落的时候她一声不吭,这是什么人啊。”
姚起云赶紧拉住直性子又爱较真的司徒玦,“行了,小事而已,何必呢。”
“就因为是小事,无关紧要的事她都信口胡说,可见这是她本性有问题,更让人讨厌了。”
司徒玦在姚起云的劝止下到底是忍住了,车开离了市区,在某个加油站停了五分钟,许多人走下车,有的上洗手间,有的舒展腿脚。司徒玦和姚起云、吴江留在车上,说着昨天晚上妈妈叮嘱她的“野外生存几**则”,大家都笑了起来。恰逢这时,那女孩重新上车,视线正好对上他们,不知道是对着司徒玦还是姚起云善意地笑了笑,司徒玦装作没看见,将脸转换了一个角度。
班车重之后,大家才现,原来这次夏令营规模不小,四十座的客车竟然开了好几辆,上面坐满了同龄人。除了本地的生源和学校特邀的部分特困生,还有些邻省的新生专程赶来参加,声势相当浩大。
露营的目的地在市郊某水库中央一个山明水秀的湖心岛,大伙儿乘船一登6,就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绿意和凉爽,让盛夏浮躁的心都清净了下来,司徒玦闭着眼睛感受湖面吹过来的风,还有与市区截然不同的空气,连说这是个好地方。从小长于乡野的姚起云见惯了这样的自然风光,笑她没见过世面,可自己的心情也随之不由自主地豁然开朗。
短暂的休整之后,负责人集中了大家,在岛中央唯一的空地里围成个硕大的圈子,说完注意事项,便是诸如自我介绍这样的流程。大家都简单地自报姓名,反正人太多,谁也记不住谁。
解散后进入野餐环节,活动组向水库租借了大量炊具,也准备了食材,让大家自由分组,每组一套炊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到场的大多是新生,谁也不认识谁,场面一下子乱了起来,呼啦啦地你拉我,我拉你,好像集体抢亲。司徒玦自然是跟姚起云、吴江一块,同组的还有来时跟吴江坐一块的另一个男生。
那男生名叫韦有根,也是个农村孩子,小个子,有点害羞,可对谁都是笑呵呵的。司徒玦和吴江刚听说他名字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来,“韦有根”,音同“未有根”,也不知道他父母取名字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他们都觉得这名字叫起来实在有点怪,于是索性叫他“小根”。小根也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
司徒玦在家里鲜少下厨,野炊更是难得,所以大感新鲜,什么都抢着做,一组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大家都让着她,姚起云陪她洗菜切菜,交代了一大堆诀窍才放心让她掌勺。
第一个由她炒出来的菜门必备的番茄炒蛋,下锅到出锅的过程还算是有惊无险,除了番茄太过稀烂,总算中规中矩。
吴江冒着生命危险先尝了一口,直说太淡,还笑话道:“司徒以你这厨艺,有人敢娶你才怪。”
司徒玦大受打击,这时姚起云也打算过来试试她的“处*女番茄炒蛋”,她打死都不让,扭头拜托小根先为菜里再加点盐。小根手忙脚乱,刚打开装盐的纸包,又一阵风刮过,漫天盐粉,片刻后除了小根愕然的神奇之外,什么都没剩下。司徒玦只得厚着脸皮到隔壁一组借盐,直到调好了味,自己尝过觉得满意之后,才又端着回来。
这是姚起云第一次吃她亲手做的菜,她自知做得不尽如人意,但是已经很用心很用心,绝对不能给他留下口实,更不能让他难以下咽,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她端着那碟番茄炒蛋兴高采烈地往回走,眼看姚起云就坐在他们的营地里笑吟吟地等着她,就在这时从她斜后方冲出一个人,撞得她一个趔趄。司徒玦一惊,手里端着的番茄炒蛋悉数倾倒,身上那件灰色连帽衫顿时有了口福,红的茄汁,黄的炒蛋……司徒玦自己都没了往身上看的胆量。
对方好像比她吓得还惨,半响说不出话来,那句“对不起”含糊地说了一半,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姚起云几个见状,赶紧围了上来。
“怎么了,司徒。”吴江见到司徒玦一身的惨状,连忙回头去翻纸巾。
姚起云则看了一眼那个掉眼泪的女孩。
“又是你?”
“都怪我不小心……我是想过来说声谢谢的,谢谢你在广场上帮了我。”
司徒玦冷笑一声,那女孩的“谢谢”是对着姚起云说的,看来她真没把给她指过路的司徒玦当成一个“人”。
不过这些司徒玦都不在乎,她只在乎那碟西红柿炒蛋,为了它,她手上都被油溅了几滴,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疼,可姚起云却没有尝到,一口都没有!
那女孩转向司徒玦,泪水还在眼眶打转,“真的对不起,司徒……”
司徒玦惊愕于她对自己名字的琅琅上口,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我叫司徒玦,司徒都是我朋友叫的。”
“算了,阿玦。”姚起云怕她作起来场面更难以收拾,“一碟菜而已,你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
“你们还没吃啊,要不我给你们做吧,衣服你先脱下来,我替你洗洗。”
司徒玦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一碟菜”而已,他说的轻松,她说得更轻松,可就算这忽然杀出来的家伙再重新做一百次番茄炒蛋又怎么样,她的心意怎么赔?
吴江找来了大堆纸巾,递给司徒玦,她摇摇头没去接,擦也没用了,好在出门前妈妈叮嘱在郊外要多穿一件,所以她连帽衫里尚有一件小T恤。她用力脱下连帽衫,甩在地上。
那女孩俯身去捡。
姚起云先她一步,“我来吧。”
他息事宁人的态度更让司徒玦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换了别人,司徒玦也就算了,虽然心中有口气憋着,但毕竟谁都不是故意的。然而这一次又是那个人,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使得司徒玦对那女孩的为人很是怀疑,她最恨表里不一的家伙,况且他还护着她!
“关你什么事啊,姚起云,衣服是你弄脏的吗,一码归一码,你要做雷锋另外找机会去!”
这时不少正在吃饭的同学都已经看了过来,那女孩忍住了眼泪,低头抢过姚起云手里的衣服,挤出了一个笑容,“谢谢你,我自己来吧。”
她拿着衣服走开后,姚起云看着司徒玦叹了口气,也沉默走回了刚才坐着的地方。
司徒玦怒到极点,反而觉得有几分好笑,她指着那女孩走向水边的背影,对一旁的吴江说道:“你看啊,她像不像委屈的小丫鬟,我是可恶的地主婆。”
吴江故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着说,“地主婆的身材还不错嘛。”
“你要死啊。”司徒玦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下,两人说笑着,故意不理会姚起云,还有一脸雾水的小根。
过了一会,姚起云走过去翻开司徒玦的手,冷着脸问:“没烫伤吧?”
司徒玦依旧赌气不跟他说话。
刚消停了一会,水边的方向一声惊呼传来,周遭平静的氛围顿时被打破,许多人闻声冲过去看生了什么事,姚起云还捏着司徒玦的手,就势拉起她,“走,我们也去看看。”
还没走近,就听到外围的同学议论说,是一个到水边洗衣物的新生不小心踩到了水里的玻璃,把脚底给扎破了。
在场上百人都是已是或将是医学院的学生,吴江和几个高年级领队挤了进去,为那女孩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好在带来的医药箱里药品准备得很是充分,那女孩伤口流了不少血,但还算无甚大碍,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各自散开。
事后吴江对司徒玦说起,那女孩也实在是不简单,当时是他亲手替她把扎在脚底的玻璃取出来。之前一点小事,那女孩都可以哭得梨花带雨,他几乎以为在取玻璃的瞬间她会晕死过去,谁知道,人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能笑着跟周围的人说谢谢。
“换我可能都未必做得到那样。有时我觉得,不同经历的人对于痛的定义和体验也许是不一样的,对于甜也是。你说呢,司徒。”
司徒玦不由得又想起了姚起云曾经那双伤痕斑驳的手。
“你是想说我们没种,还是他们是人?”
吴江把手一摊,“我不知道,反正四个字:非我族类。”
第十七章游戏的终点
也是从吴江嘴里,司徒玦第一次听说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她叫谭少城。
很难想象一个看上去娇小怯弱的女孩子却有着如此刚硬而男性化的名字,强烈的反差让人很印象深刻,反正司徒玦想不记住都难。
虽说在河边出了点小意外,但谭少城还是把司徒玦的那件衣服清洗干净了,待到伤口包扎好,她没听高年级领队的劝说,略略休息了一下,便跛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把衣服小心晾晒在司徒玦几人所在小营地附近的树上。
她个子不够高,低矮的树枝又大多细弱难以承重,尝试了好几次,湿衣服都摇摇欲坠的,她只能咬着牙踮起脚尖往更高处挂。离她最近的姚起云本想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保持缄默,见到这一幕也看不下去了,走到她身边,一言不地接过衣服,轻松地把它摊在了一个牢靠的枝桠上。
谭少城感激不已,就差没给他鞠个躬。姚起云不过是举手之劳,在对方这样的客气谦恭下不由得也有些尴尬,正好这时跟吴江玩军棋的司徒玦看了过来,谭少城转向她,怯怯地依旧说着“对不起”。无奈司徒玦不吃这套,给了个白眼,继续跟吴江下棋。
得不到谅解的谭少城在司徒玦的态度之下,脸上也有几分讪讪的,而对她态度还算友善的姚起云也不是热情殷勤的主,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就坐到一边,默默收拾着背包里的东西。
这时,围观司徒玦和吴江下棋的小根肚子出了几声响亮的空鸣,他憨厚的一张脸顿时通红,结结巴巴地说,“要不……我们把剩下的菜放进锅里炒炒,应付一下肚子?”
谭少城这才知道他们几个竟然还没有吃东西,先前的几个小意外,彻底的摧毁了司徒玦洗手作羹汤的热情,其他人的用餐计划也被搁置了。此时别的组已经进入了洗锅刷碗的阶段,谭少城所在的那一组也不例外。
她连声说:“都怪我,让你们没吃上饭。饿着肚子怎么行,要不我给你们做吧,很快的。”
吴江看了一眼她还缠着纱布的脚,“不用了,你现在是伤员,好好休息一下吧,别管我们,实在不行还有我呢,再怎么说我的蛋炒饭也是一绝啊。”
司徒玦“扑哧”笑出声来,“你那蛋炒饭还是炭烧口味的。”
谭少城低头查看他们的剩余野炊材料,饭是煮好了,还有一些蔬菜和几个鸡蛋。她把锅端起来,小根和姚起云都上前阻止,说还是自己来吧。
“别跟我争行吗,让我心里好过些。你们本来早就应该吃上东西了,确实也是我不好。”谭少城羞惭地笑了笑,“再说我伤的是脚,又不是手,现在没事了。放心吧,我做饭很快的。”
她蹒跚地避过他们的手,端着锅走到简易灶台边,姚起云不再说话,小根则赶紧跟过去帮忙。
司徒玦拍手笑道“还真是因祸得福啊。”
谭少城似乎没有听见,自顾忙着。她手脚着实麻利,显然是平时也做惯了这些事情,生火、切菜、入锅一气呵成。她干活时的模样远比待人接物时自信得多,一直有些沮丧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丝怡然的笑容。二十多分钟过后,大家都闻到了菜香,简单的两菜一汤已经将近完成。
想是为了弥补自己误撞司徒玦的鲁莽,谭少城也做了一个番茄炒蛋,不过水准跟司徒玦相比就高下立现,看上去就让人很有食欲,小根肚子的哀鸣更响亮了。
她招呼大家赶紧趁热吃,姚起云客气地道谢,就连吴江都没骨气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草草地输给了司徒玦,兴冲冲地过去“检查”谭少城的劳动成果。
只有司徒玦还在埋头摆弄她的棋子,谭少城红着脸叫了她一声:“司徒,吃饭吧。”
姚起云装了一碗饭菜,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把碗凑到她前面。
“行了,大小姐,气够了没有,吃饱了才有精力继续脾气。”
司徒玦没好气地把他手里的碗推到一边,“我看到你已经饱了,祝你们用餐愉快。”
她说完起身就走,在一旁吃饭的吴江见姚起云没有动,赶紧往嘴里拨了几大口饭,含糊地叫道:“司徒你去哪,我跟你一块去。”说完一边急着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一边追了出去。
姚起云也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惶惶然不知所措的谭少城。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对不起,可我没有恶意的。”她说。
姚起云用筷子挑拣着碗里的葱头,忽然才想起,司徒玦都不打算吃了,干嘛自己还习惯性地要去掉她最不喜欢吃的东西。
他笑笑对谭少城说道:“她就是这个脾气,我替她跟你道歉,你别往心里去。”
另一边,吴江在小树林的边缘追上了司徒玦,他拍着胸口说道:“刚吃饱就跑一百米,我得了盲肠炎就找你算账。”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小心消化不良,吃不了兜着走。”司徒玦扯了一片树叶,火大地对吴江说:“你这见食忘义的家伙,立场太不坚定了。”
吴江笑着道:“我是:酒肉穿肠过,义气心中留。你也是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不值得。”
“饿死我也不吃她的东西。你们都说我不讲道理也罢,我就是不喜欢她,更犯不着领她这个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姚起云那个死家伙,气死我了……”
“气什么,走,我来的时候看到林子里边有很多鸟,我们去看看。”吴江拍了拍司徒玦的肩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她,“这可是我的珍藏,哥哥对你好吧?”
司徒玦做呕吐状,两人兴致勃勃地去林中寻鸟,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吴江说的稀有品种没见着,麻雀倒是有不少。
吴江做了个简易弹弓,作势要打鸟。
司徒玦一把拦住他,“积点德吧,人家小鸟是成双成对的,你小心报应。”
“我才不怕,我福大命大活可以到九十岁。”
“那就罚你孤寡到长命百岁。”
“你敢咒我?”吴江龇牙咧嘴,司徒玦早已笑着溜出去很远。
两人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活动大本营中央已经开始了好多种趣味活动,吴江眼尖,远远地看见姚起云站在谜语栏前,而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不是谭少城又是谁?姚起云手里捏着一张谜语的纸条,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谭少城浅浅一笑。
没等司徒玦作出反应,吴江赶紧拉着她往相反方向走。
“还记不记得我说有很神秘的东西要给你看?”他看到另一个被人围着的小圈子,眼睛一亮地说。
司徒玦半信半疑,“是不是真的,骗我的话你就惨了。”
两人挤到人群的前沿,原来是一个小型的歌会。跟司徒玦同车前来那个高年级男生正抱着把吉他吼着崔健的《一无所有》,虽说五音不全,但凭着卖力投入也博得了一片掌声。
男生唱完,环顾了一眼围观的师弟师妹们,“有谁要来两下的……不要都那么拘谨嘛,来来来,特别是男孩子,要有点胆量……”
正嚷嚷着,他的吉他被人从一侧取了去。
“三皮,我倒记得你做新生时的样子也未必很有胆量啊。”那人轻描淡写的说道,然后施施然坐到了圈子中央的高凳上,自在地调了调琴弦,没有多余的开场白,简单的前奏过后,就自顾唱了起来。
很显然,这人的分量是镇得住那个叫“三皮”的高年级男生的,三皮也不敢再咋咋呼呼,老实站在一旁充当观众。
她唱得并不高亢,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最初的几句几乎被观众的声浪淹没了,但是很快地,像是被她的歌声感染,从最靠近中心的一圈人群开始渐渐安静下来,她的低吟浅唱才变得清晰。
“夕阳余晖在天际,两三袭白云浮移,
晚风伴暮色沉寂,轻舟翩翩晃孤影,
两岸山薄雾轻凝,牧笛正吹送归曲。
我拄黎边行,望这潺潺流浔,
能否载我离愁东去?
钟鼓寒山鸣,阵阵传静寂,
如来可曾知我归去?”
司徒玦对音律说不上精通,小时候最恨妈妈逼她弹钢琴,初中的时候倒是自学过一段时间的吉它,最后也半途而废了,不过她得承认,眼前自弹自唱的那人是她亲眼见到的活人里(电视上的明星不算)吉它弹得最行云流水的一个,这歌她没有听过,从调子来看应该是老歌,很是动听,在这夏日小岛上,说不出的应景,还有几分浅浅的惆怅,唱歌的人声音里也有一种小情调,很是妥帖,不知不觉就唱到了人心里。
“神秘的东西在哪里,不许忽悠我。”饶是被那歌吸引,司徒玦的仍然没有放弃她的好奇,用手捅了捅站在一旁屏息静气的吴江。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吴江笑嘻嘻地说。
“什么啊?”司徒玦一头雾水,过了几秒,脑中灵光一现,顿时长长地“哦……”了一声。
吴江赶紧示意她打住。
“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道,一向满不在乎的脸上竟然都现出了几分赧意。
司徒玦见状更有拍案惊奇之感,要知道她认识吴江十几年,自问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她跟吴江关系之所以那么铁,除了家庭渊源和气味相投,更重要的是吴江的性格里有一种“无可无不可”的随意。司徒玦常说吴江骨子里很得道家“旷达无为”的精髓,他喜欢很多东西,但同时又把所有东西都看得很淡,得到了高兴,失去也不悲伤,鲜有什么值得他挂心计较。这脾气跟司徒玦的倔强较真天然互补,所以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红过脸。而他把竟把一个人神秘地放在了心里,更特意在好友面前隆重推出,这是司徒玦从来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司徒玦不禁更专注地打量那个抱着吉它的女生。那女生谈不上顶顶漂亮,但是眉清目朗,气质文秀,说不清是不是因为瘦的缘故,整个人有一种薄而清的味道,像被水冲刷地无比洁净的青花瓷,不过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几分孤高,这让刚看完《红楼梦》的司徒玦没来由地想起了书里面的妙玉,感觉她就是一个“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的人物,一不留神在她跟前就“俗”了。
司徒玦附在吴江耳边窃语:“原来你喜欢这种小文青调调,不过,你受得了人家那‘格调’吗?”
果然,吴江立刻就回赠了她一个字:“俗!”他也不在司徒玦面前掩饰,直截了当地说:“哥们我就好这一口,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太作了!”司徒玦故意皱眉说道,不过很快就笑着挽起吴江的手臂,“看在我们未来的吴大医生喜欢的份上,怎么都好。”
她是真心为好朋友而喜悦,连吴江都动了凡心,这小岛忽然变得就像桃花岛似的旖旎。“对了,人家对你什么态度?你还没说她叫什么呢?是你同学?看起来不像新生啊?”
“司徒玦,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还有,注意影响,让人家误会了可不好。”吴江笑着抽出自己的手,不过嘴上那么说,紧接着却喜滋滋地在司徒玦耳边说道:“她叫曲小婉,当然不是新生菜鸟,你们系研一的,我和她在图书馆认识,至于她对我,当然是喜欢的,不过没有那么轻易表露出来罢了。”
“她研一的,那不是比你大好几岁!”司徒玦惊呼,躲开吴江想要捂住她嘴巴的手,“哦哦,姐弟恋……还说什么别人没表露,估计在她眼里你就是一菜鸟!”
看着吴江被点破之后气结的样子,司徒玦乐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别客气啊,要不,我去替你跟她说说?”
吴江眼看她一副马上就要冲上前去撮合的表情,顿觉不妙,连拖带求,“姑奶奶,我们去看看别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夜色降临之后,活动组用租来的在岛上的树梢挂了几盏大功率照明灯,场地中央则燃起了熊熊的篝火,虽然说不上灯火通明,但充斥着年轻人的小岛上自有一种青春的热烈气息在空气中飘荡着。四处嬉闹、各自为政的人们都回到了大本营,挤挤攘攘地围在一起,篝火晚会正式开始。
吴江和司徒玦找位置想要坐下来,早已就位的小根看到了他们,赶紧用力招着手让他们过去,司徒玦正待上前,又看到了还在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姚起云和谭少城,便朝小根摇了摇头,另找了个地方安身。期间她也看到姚起云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还生着他的气,便故意不理会。
主持活动的又是那个被叫做“三皮”的男生,原来他是吴江的同班同学,本名叫邵波。邵波签大名的时候那个“波”字分得很开,咋一看过去就像是“邵三皮”,所以大家都直呼他“三皮”。因为性格活跃,三皮在学校不少团体都混都有一点职位,这种热闹的场合更少不了他。
三皮号召大家安静下来之后,便提出先做一个游戏热热身,这个游戏就叫做“结对子”。规则为十个男生十个女生一块在划定的圆圈里游走,另一人在场外击鼓,鼓声随机停止的那一瞬间,游戏者要立即拉起离自己最近一个人的手,而另一人必须为异性,即“结对子”成功,如有人不幸落单,便要淘汰,淘汰者必须当众表演一个节目才能下场。人越少,圈子就划得越小。
三皮果然是“娱乐之神”,深知这种喧闹又带点小暧昧的游戏最能让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精神振奋,果然,他话音刚落,整个场面都沸腾了起来,不过在场的都是新生居多,彼此又陌生,大多数人都显得比较羞涩,面皮很薄,跃跃欲试却又在观望,所以雷声大雨点小,敢于主动登场的人并不多。
吴江还在觉得好笑,司徒玦忽然用力拍着他的手,这才现曲小婉笑着被三皮强拖到了圆圈里,率先成为了参加者。既然师兄师姐起了带头作用,很快两个胆大的男生也冲了上去。
“走,去把那个三皮挤掉。”司徒玦当机立断的把吴江往前推,被吴江拉着一块走了出去,她倒也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好玩。
二十个人很快凑齐了,在击鼓者宣布准备开始的时候,一直替吴江关注着曲小婉的司徒玦才现那二十人里竟然还有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姚起云竟然也会参加这种嬉闹的活动,还真是见鬼了,司徒玦捡自己掉下的眼珠子时,这才露出一个恍然又不屑的表情,原来随他一块来的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谭少城。真难为她如此敬业,跛着一只脚都要上。
游戏开始了,因为参加者的站位是随机的,大家在并不宽裕的圈子里转啊转,谁也不知道转到哪里的时候鼓声会终止。第一回合,鼓声刚落,司徒玦就被一个黝黑高壮的男生紧紧拉着,姚起云牵起一个圆脸女生的手,司徒玦正纳闷谭少城怎么不见了,视线扫到吴江,顿时忍俊不禁,原来是吴江拉住了谭少城。
这一回合立刻就有一男一女在不同的角落落了单,这一男一女也很大方,两人一合计,给大家跳了段简单的华尔兹,便安心下场成了观众。
第二回合开始前,司徒玦没有忘记这次游戏的目的,推着吴江穿过挤满人的小圆圈往曲小婉那里走,她目送吴江在急促的鼓点中朝着曲小婉越靠越近,暗中为他鼓着劲。
这一次的鼓声响了很久,停顿时更显得突然,周遭安静的那一瞬间,吴江闪电般挤开三皮,成功拉住了曲小婉,而司徒玦转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那个高壮男生照旧又准确无误地朝她伸出手。
然而就在那男生触到司徒玦的瞬间,司徒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剧烈的倾斜了一下,胳膊从另外一个方向被人用力一拽,她险些站立不稳,接着另一股力道保持平衡后,透过挤挤挨挨的人缝,这才看清远远探过来把她拽得手疼不已的人竟然是离她并不算近的姚起云,而就站在他身畔的谭少城则一脸尴尬和茫然地独自站在那里。
谭少城当然也是怎么都想不通,明明前几分钟,姚起云和司徒玦还赌着气,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而先前她和姚起云闲聊,各自说起童年在乡下的趣事,彼此感觉颇为投缘的时候,也曾试探着问过司徒玦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当时就断然否认了。怎么到了关键的时刻,姚起云居然弃离他最近的她于不顾,转而去寻找那个他嘴里也不认可的任性大小姐,更何况在这个游戏里司徒玦还一直避着他,故意站得离他远远地。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过来察看这一回合的战况,看到司徒玦的时候,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来她维持平衡的方法是两只手被不同的人从不同的方向拉扯着,两股力道像是要把她撕成两半。
“这个算什么回事?”工作人员也有些犹豫了,游戏规则是要求每个“对子”里只能有两个人。于是他只能征询当事人司徒玦:“是谁先拉住你的?”
司徒玦给了他一个无语问苍天的表情。
好在那个高壮的男生还有几分竞赛精神,纵使姚起云是横插过来的,但是他得承认自己慢了半秒。他松开了手,示意自己被淘汰了。姚起云拽住司徒玦的力道却没有来得及收回,司徒玦当下脚步不稳,撞到了站在自己和姚起云之间的一对男女身上,连连说着抱歉。
除了那个男生之外,谭少城也毫无疑问也要出局。
男生很快地当众背诵了一诗歌,慷慨激扬地赢得了满堂彩。轮到谭少城的时候,她整个人红得像一个番茄,绞着手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越紧张脑子里就越是一片空白。她大概是从小到大也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演节目,起初上来参加游戏,已经是壮着胆子,没料到这一出更难以应对。
她期期艾艾地,头几乎要贴在胸口,观众们等不及了,纷纷在下面催促着。工作人员便给她出主意,说:“你就随便唱歌吧。”
谭少城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用蚊子“哼哼”般的音量唱了起来,由于太过拘谨,她连词都记不住,磕磕巴巴的,司徒玦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她唱的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当她唱到歌里的“唱一唱,,小城故事真不错……”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乡音的缘故,给唱成了“,做一做,小城故事真不错……”听见的人都憋着笑,只有一个人不管不顾地笑弯了腰。
那个人就是曲小婉。想来在她这样的行家看来,如此水准的表演有足以让她捧腹的理由。她朗声叫住了工作人员,淡淡说道:“行了,别为难小姑娘了,再让她唱下去,邓丽君会哭的。”
这话说完,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而谭少城就在这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孤独而慌张地站在人们视线的中央。她惶惶然地揪紧了自己的裤腿,忽然意识到身上的寒酸或许让自己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可怜的猴子,眼中含着泪,全身都在抖。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匆匆回望了一眼,泪光中,她看到了双手紧握的姚起云、司徒玦,还有曲小婉清高如许的笑颜和吴江略带歉意的眼神。
第十八章只为记忆而存在的星空
事实证明,三皮的游戏规则设置其实是不够合理的,那个“结对子”游戏玩到最后,只剩下姚起云、司徒玦、吴江和曲小婉。既然人少了,又恰好是双数,不管最后圈子划得多小,当鼓声停止时,他们都能准确地各自结成“一对”。比赛许久也没分出最后的胜负,观众们看得都急了,于是,早早被淘汰下场,正愤愤不平的三皮便顺水推舟地以主持人身份结束了这个游戏。
游戏已终止,大家自然是各就各位,姚起云走了几步,才觉自己竟然还一直牢牢地牵住司徒玦的手,而另一边,就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吴江都松开了曲小婉。他为自己的“不自觉”而感到了深深的羞愧,大窘之下,连忙撒手。
谁知道他放开司徒玦的姿势太过突然,力度又过重,这在尚不明状况的司徒玦看来,就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重重甩开,连带他因为脸红而不敢正视她的表情,也理所当然被解读为疏离和抗拒。这让心高气傲的司徒玦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刚刚雨过天晴的脸色也再度转为乌云密布。恰好吴江在这个时候兴高采烈地过来拉司徒,说要正式把曲小婉介绍给她。司徒玦欣然点头随他而去,只留给面色不改,心里却懊恼不已的姚起云一个冷硬的背影。
姚起云远远看着司徒玦很快地跟吴江身边那个女孩子相谈甚欢,吴江似乎讲了句有趣的话,三个人笑作一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司徒玦的地方,灯光总是特别的明亮耀眼。她从来就是个不乏朋友,也不会寂寞的人,那么多的目光和注视环绕着她,跟一个无趣的人闹个别扭,根本谈不上什么损失。
他低头扯着脚边的草,忽然听到小根纳闷地说道:“咦,怎么少城忽然不见了?”
这时,篝火晚会在主持人三皮的热力煽动下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小**。年轻的人们总有挥霍不完的精力,尽情地投入在笑声和喧闹之中。小根站起来环视着人头攒动的大圆圈,而姚起云却本能地朝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在不远处有一个落寞的背影逐渐离开了人群,蹒跚地朝被黑暗阴影笼罩的小树林走去。
白天的小树林里荫凉而绿意可人,可是谁也不知道夜色中的它隐藏着什么危险。心情低落自顾不暇的姚起云本想示意小根,少根筋的小根却伸着脖子不知道找去了哪里。他只得烦躁地扔掉了手里的草,匆匆朝那个背影追去。
他在林子的边缘成功赶上了谭少城,一把拦住她。
“你要干什么,这里是野外,你难道不知道晚上随意乱走会有危险?”
谭少城默默地掉眼泪,“你别管我了。”
她也不知道一向都很是礼貌客气地姚起云为什么这一次语气特别的重。“你以为我想管你?我自己都管不了。但是有什么事值得拿自己的安全来冒险?万一你出了事,这里很多人都要背责任的。”
谭少城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在哭泣中微微弯下了腰:“谁会在乎这个,我算什么?我知道,我又土又呆,像个怪物,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
“你想要别人看得起你,你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姚起云大声对她说道,言毕,他垂下了头,好似对自己重复,“没错,你得自己看得起自己。尊严是自己给的,就像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别人未必想知道衣服下面是什么,可如果自己主动扒掉它,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他说完指了指人群喧闹的方向,“我要回去了,你想怎么样,随便吧。小根还在找你,他挺担心你的。”
接着,他真的就掉头返回,把泪眼婆娑的谭少城留在了原地,过了一会,他听到跟随自己方向的脚步声,可那声音沉重而拖沓。
“是不是你的脚还有事?”他问了一声正迟疑随他走回灯火处的谭少城。
谭少城摇了摇头,试图让每一步走得更正常,眉间却因忍痛而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姚起云叹了口气,停下来说道:“抬起你的脚,我看看。”
她先是不动,继而在他沉默的等待中缓缓的把脚从鞋子里伸了出来。被纱布缠着的脚底,不知什么时候又渗出了血迹。
“你的脚都这样了,之前何必再逞强去参加什么游戏?”
谭少城苦笑道:“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收到这次夏令营的邀请,就跟爱丽丝梦游幻境一样,很多人,很多事都是陌生的,我脑子里又热又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太急着融入到所有人里面,就硬逼着自己胆子大一点,好像多认识几个人,多参加一切活动,就可以跟别人一样了,结果活生生成了一个小丑。其实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别人学钢琴的时候,我在放牛捡柴,我又何必骗自己。”她说着,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你说得很对,我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跟别人不一样,也得是比别人都强。”
姚起云不予置评地伸手搀了她一把。
看着小心翼翼尽量跟自己保持身体距离的姚起云,谭少城忽然认真地说道:“谢谢你,你是个好人。”她说完微微一笑,这笑容不再如之前那戴着面具一般的谦恭卑微,而是自内心的感激和友善。
姚起云帮助谭少城走至人群附近,便让她在一棵树下坐着,自己去找来了保管医药箱的高年级同学,帮助她重新包扎伤口。小根也随之凑了过来,关切地问长问短,确定她情绪稳定下来,伤口也没有什么事之后,姚起云就借故走开了,只留下小根陪伴着谭少城。
一番折腾下来,晚会已经接近尾声,大多数人都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聊天。他在无数人中轻易地找到了司徒玦的所在,奇怪的是,吴江不知道跑哪去了,她身边围绕着的是几个陌生的男孩子,其中一个正是游戏时锁紧她不放的那个高壮男生。
然而,众星捧月的司徒玦似乎颇不在状态,说不清是否因为灯光的缘故,她的脸色不是很好,一向明媚的笑容也显得有几分勉强。
虽然明知道这个时候去找她时必定要碰钉子受气的,可姚起云暗地里观察了一阵,还是不放心,便硬着头皮走到他们附近,碍着有不相干的人在,他远远地叫了一声:“司徒玦,你过来,我找你有点事。”
司徒玦循声望过来,撇了撇嘴,回道:“你叫过去我就过去,我是小狗啊?你有事,你就不能过来?”
姚起云忍了忍,依言走过去,从草地上拉起了她,走到几步开外。
司徒玦一脸嫌恶地甩开,“有事说事,拉拉扯扯干嘛?”
姚起云终于火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她面前总是易喜易怒,难以自控。他拍了拍自己的手,好像上面有灰尘。“你脸色干嘛那么差,吃错药了?”
司徒玦毫不犹豫地说道:“你管得着吗?你真当自己是护花大侠,哪有困难哪里就有你?这一招你最好用在爱吃这一套的人身上,我这里就省省吧。”
她一点情面都不留,姚起云也不再好言相待,冷着脸讥诮地说:“要不是你妈出门前千叮万嘱我看着你,我才不管你的死活!”
“滚!”司徒玦脸色益煞白,手脚并用地驱赶着他,就像驱赶一只苍蝇。“你给我滚!”
“我有脚,用不着滚。再说你别急,我本来就要走,你自便吧。”姚起云撂下这一句就走,用不着眼睛去看,他也想象得出司徒玦要吃人一般的眼神。他走着走着,给她一下,再给自己两下,让大家都脑子醒醒的冲动就越来越强。他们是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再烦的人他都可以忍,再可恶的人他都可以冷眼旁观,为什么偏偏就容不下一个司徒玦?
他明知道司徒玦必定有哪里不对劲,也没走远。事实上,司徒玦确实是不对劲,而且是很不对劲,问题就出在她的胃。司徒玦从小在家里有崇尚科学养生的薛少萍负责她的起居饮食,一日三餐何曾出过差池,更没有挨过饿。这次野炊被搞砸了,她当时自觉气饱了,后来空腹吃了吴江给的巧克力,再兼夜里的冷风一吹,胃里就犹如一把锥子在一下一下地刺。
吴江带她去跟曲小婉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不舒服,但是害怕吴江看出来后,因为担心她而误了和曲小婉之间的事,所以始终强打精神谈笑如常,更拒绝了吴江提出带她们一块到水边散散步的提议。吴江不愿她落单,是他够朋友,所以她更要识趣,不做电灯泡。
送走了吴江,司徒玦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喘口气,这才现自己认识的人一个都不见了,虽然很快有不相识的男生过来搭讪,然而当她看到姚起云从小树林的方向扶着谭少城缓缓走近,不但是胃,就连肝都颤着疼。好了,如今两人又大吵一场,算是彻底落了个清静,反正她疼得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正好无力去想那些恼人的事。
没想到过来搭讪的那几个男生也并非只有色胆全无心肝,他们又陪她说笑了一会,那个高壮的男生先看出司徒玦恹恹的神情并非他的笑话无趣,而是身体欠佳,再加上她无意识地按着自己的胃部,心中也猜到了几分,忙替她去问医药箱里有没有治疗胃疼的药。
起初姚起云看着那个男生奔向管药箱的师兄,也没多留心,然而那男生讨得药之后,飞快回到司徒玦身边,找来矿泉水看她服下,他心里才“咯噔”一下。连忙去问那个师兄刚才那人要的是什么药。
在得到司徒玦吃下的是胃药的结论后,姚起云心中不出来的滋味,他竟然那么粗心,原以为跟她朝夕相伴,最明白她的人莫过于自己,最理应照顾她的人也应该是自己,他明明知道司徒玦今晚空着肚子,明明知道以她的要强若非实在撑不住,绝不会将难受示于人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可能出现的后果,还跟她怄气,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脑子里正乱纷纷之际,姚起云听见保管药箱的师兄和另外一个男生在自己身后讨论着。
其中一个说道:“你看,浪费了机会不是,本来药在你手里,结果这个人情却被别人讨走了。”
“嗨,咱们都省省吧,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戏。”
“那也说不准。再说,就算是天鹅,那也是‘黑天鹅’,她要是长得再白一点,我就彻底豁出去了,谁也别拦住我。”
“你少自我安慰。我就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挺顺眼,笑起来的样子忒勾人……我没那种命啊,轮都不会轮到我……”
眼看那两人调笑着哼起了陈小春的歌,姚起云才觉自己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紧紧地握拳。当别人肆无忌惮议论她肤色的时候,他异常愤怒,可别人意淫着她的时候,他已出离愤怒。他有什么资格阻止这一切,要不是借助司徒叔叔之力可以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其余的他和这些人有何区别?除了比他们更阴暗和不堪入目。
聚会散场,就到了扎营的时候,大家纷纷从组织者那里领回属于自己的单人帐篷。对而言,扎帐篷是个技术活,对于女生尤其如此。可司徒玦需要操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好几个男生聚在她的帐篷边,为怎样才能把它扎得更好而吵得面红耳赤。最后她忍无可忍地当着他们的面,自己亲手让一个规范的帐篷平地而起,以行动成功地驱赶了他们。
她躲进帐篷之后,周遭的喧闹声也逐渐散去了一些,想来不少人已经跟她一样进入到自己方寸之间的小世界里,体会着难得的郊外的夜晚。他现在在干什么?也许正煞费苦心地帮那个可怜的“小媳妇”搭帐篷,享受被崇拜的快感吧。他又怎么会想到强悍的“地主婆”也会为一个小小的帐篷而透支体力,全身几近虚脱。
司徒玦在极度的倦意中很快昏昏欲睡,在梦里有妈妈悉心照顾着她,拭去她一头的冷汗,说:“没事了,没事了,妈妈的宝贝……”可怜就连这样的梦也做不长久,偏偏有人要来存心打断。
“司徒玦,你睡了?”
司徒玦心中暗骂,真正睡着了又怎么会回答。她瓮着声音说:“司徒玦不在这个帐篷。”
他却说道:“你不出来那我进去了啊。”
说话间姚起云已经从俯身从帐篷的开口处钻了进来。
司徒玦刚脱了牛仔裤充当枕头,见状忙揪起分配来的薄毯盖住自己,怒道:“你是强盗吗?”
姚起云把带过来的东西逐一往她身边放:可以做枕头的小毯子、驱蚊水、洗漱用具、她的护肤品,甚至还有一些零食。
“姚起云,你家开杂货店的?”
姚起云说:“不是我家开的,是屈原他夫人家里开的。”
饶是古灵精怪的司徒玦都在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面前脑子打结,她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意思?”
姚起云笑了笑,“屈原夫人姓陈,这都是在屈臣(陈)氏家里买的。”
司徒玦被这个巨冷无比的笑话吓得打了个寒战,颤颤巍巍地伸手去试探了一下姚起云的额头,她疼的是胃,脑子应该没坏,那就是他有问题。
他避开了她的手,按在自己屈起来的膝盖上,说话的时候已然收敛了笑意。“好了,这一次算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好一点没有?”
司徒玦眼睛一热,但是嘴里还逞强,“胡说什么,我好得很,你赶快出去吧,被人看到了可别怪我!”
“脸都没血色了还装什么?胃痛可大可小你知不知道?你啊,根本就不会自己照顾自己。”
司徒玦一听又炸了,“我妈现在不在这,回去后我也不会说你坏话,你何必现在又来假惺惺?再说我没那么可怜,动不动就弱柳扶风,用不着谁照顾。”
“说来说去还是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帮她就是尽一个路人的本分,不管是谁遇到她那种情况我都会这么做的。阿玦,你能不能试着不要带有色眼镜去看一个人,她没你想的那么大奸大恶。换做是你,遇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只要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她一把,你会拒绝吗?况且,如果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大可以说,何必闷在心里?”
“你不用在我前面说这些,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这是我的帐篷,而且是单人帐篷,单人,你懂这个意思吗?”司徒玦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推。
姚起云气急之下脱口而出:“司徒玦,你这么计较我和她的事,你是不是吃醋?”
司徒玦大怒,“去你的,你也不照照自己,胡说八道,你赶快离开,我不想看到你了。”
姚起云一边抵御着她招呼过来的手,一边继续说道:“如果是因为我说的那样,那你跟那几个男生一直打得火热,我说什么了?”
“你有脸说我?你关心过我的死活吗?我痛得要死,你快活得要死!”司徒玦把自己能够抓到的东西都往他身上扔,因为两人离得太近,帐篷又太过狭窄(大多数东西在砸到他之后又反弹回她自己的身上。
姚起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她抱在怀里的,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只有这样,她才能动弹不得,再也撒不了野了。
“我承认这是我的错还不行吗,我们别吵了阿玦,有什么过后再说,你脸色不好,身上都是汗……”
“难受的又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我看到你这样不难受?”
司徒玦也不说话了,两人气喘嘘嘘地拥在帐篷里,诡异的寂静维持了好一阵,似乎谁都不愿揭晓,但也不愿意打破。
最后是姚起云苦笑道:“最好外边没人看见,否则以刚才的动静,还以为里面在做什么……坏事。”
“你现在不在做吗?”司徒玦习惯性地跟他抬杠,可自己的话听着好像有些暧昧,她脸一红,画蛇添足地解释说:“我是说你禁锢我人身自由,坏透了。”
姚起云也放开了她,忽然脸色一变,生硬地转开脸去。
“见鬼了?”司徒玦看着他红红的耳根纳闷地问。过了一会才惊觉自己刚才跟他胡闹间,身上的薄毯早就形同虚设,一低头就看到自己T恤下边光溜溜的两条腿。
她“啊”地一声,用毯子将自己连头罩住,“都是你!”
姚起云忍住笑说道:“是,什么都怪我,但是司徒玦你能不能偶尔收起你的急脾气,总是不分青红皂白,顾头不顾尾的。”
“你就知道说我,反正我什么都不好,她什么都好行了吧?”司徒玦赌气说道。
姚起云正色道:“正因为是你我才会这么说,换做别人,关我什么事?”
司徒玦从毯子下面弹出头,“你的意思是说,她是别人?”
“废话!”
司徒玦“哼”了一声,心情却奇迹般地豁然开朗。风吹得帐篷动了动,姚起云摸了摸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冷不冷?”
她点了点头,把毯子裹得更紧,本来要是那件长袖连帽衫还在,至少可以顶一顶。
“要不我去给你找件衣服?”姚起云说着就要往外走。
司徒玦拽住他,“你去哪找,我不穿别人的衣服。”她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没风度,你干嘛不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电视里都这么演。”
姚起云又气又好笑,“我不是不肯脱给你,我身上就这么一件,电视里男主角也不会脱光了给女主角吧。”
司徒玦躺了下来,姚起云给她掖了掖毯子,她蜷起的姿势在告诉他,其实她的胃痛并没有彻底消失。
“姚起云,你陪我说说话吧。”司徒玦含含糊糊地说道。
“你快睡吧。”
她挪了一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空出来的位置,“你躺着行吗?”
姚起云愣了愣,起初还犹豫着,但哪里狠得下心拒绝,他小心地侧躺在她身畔,这单人帐篷实在是节省空间毫不含糊,两个都不胖的年轻人也必须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司徒玦的头搔得他的脸直痒痒,他可以闻到她洗水的味道,还有透过她的背传来的“扑通扑通”的心跳。这样的睡法其实毫无舒适度可言,如果再问“冷不冷”,那将会是一个很傻的问题,因为近在咫尺的他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偏偏司徒玦还来火上浇油,她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抓着探进毯子里。触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姚起云脑子里“轰”的一声,他克制着,怕自己的手不听话,差点没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他想说,“阿玦,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可另一个自己却在自私地纵容着自己的贪念,他为什么要那么虚伪地说跟心里的声音完全背离的话。不管她会把他的手带到哪里,从他懵懵懂懂开始觉醒的那一天起,他把她的照片捏在手里,心心念念的难道没有这一幕?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腰,感觉到上面柔软的弧度,然后她引着他再往下。就在他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的时候,司徒玦按着她的手,停在了某个地方。姚起云漏*点的潮水终于拍打到了一块理智的礁石,那里是她疼痛着的胃。他差点为自己的龌龊而死于羞愧,司徒玦只不过盼着他抚慰她的疼痛,他竟然一味地想入非非。
“你在想什么?”想是司徒玦惊愕于他莫名的沉默,微微转过头问道。
她的呼吸喷在他脸颊的边缘,姚起云闭上眼睛,他总不能说:“我在想你。”
“我在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不得不撒了个谎。
司徒玦对这个话题似乎颇感兴趣,“我知道,你是下午到我家的,我爸领着你,那时你丑死了。”
“不,不是那一次。”
“我应该不会记错啊。”司徒玦狐疑地说道。
姚起云笑了笑,说道:“你知道你不记得了,那时我还在老家,你大概刚上初二,我记得你穿了条粉红色的裙子,扎着许多个小辫子。”
“那都是我妈瞎打扮我。”司徒玦隐约知道他说的是当初爸爸带她到乡下“体验生活”的那一回,奇怪的是她想破脑袋,也记不起那一天曾邂逅了姚起云。
仿佛是可以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姚起云接着说:“你对我没有印象也不稀奇,因为那是村子里来看你们的人太多了,你又对太多东西好奇。我还记得你笑嘻嘻地到处散从城里带来的巧克力。”
“那我也给你巧克力了吗?”司徒玦说得兴起,想要坐起来,被姚起云按了回去,只得乖乖躺着听他说。
“嗯,还是一颗酒心的。”
“你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吗?”她大言不惭地问。
姚起云已经习惯了她的自恋,从胸腔里出几声闷笑,“要是你后来不是被我邻居家的鸡追得那么狼狈,最后还被啄了一口**,说不定我当时真的会喜欢上你。”
“怎么从一开始你就喜欢躲在暗处看我除丑!”显然这件事司徒玦也还记得,嘀咕着抱怨道。
其实姚起云没有告诉她,与其说那一天的他爱上了司徒玦,不如说他爱的是他灰暗人生里一个粉色的旖旎梦境,一种可望不可及的生活,一段明知不可能才让它肆无忌惮疯长的**。她激起了他隐秘的贪婪,就像苔藓迷恋着太阳下的花,就像乌云迷恋着月亮。
那一天,当她和司徒叔叔离开之后,他偷偷把那颗巧克力放进嘴里,然后,就连妈妈离开,爸爸病重都没有掉过眼泪的姚起云莫名的恸哭了一场。他不该品尝这样的滋味,那残忍如同在一个从未见过光明的世界里燃起了火把,然后再熄灭它,于是才知道黑暗的可怖。他太清楚她就如同那块酒心巧克力,不管再甜美,不管再小心翼翼地含在舌尖,可是当它这一次化了,下一次就再也不会有了,不会了。
直到……直到连命运都听到了他卑微的乞怜,给了他梦寐以求的转机,他不要再回到从前,不要再回到那个被不幸填充的世界,只要让他继续活在这个梦境里,他什么都愿意。
司徒玦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翻身的困难和闷热让她意识到自己并非醒在自家的小床上。她撑起身子,看到了阖着双眼,似乎在沉睡中的姚起云。这个现让她觉得无比的奇妙。
她从来还没有见过他睡着的样子。
司徒玦打开帐篷顶上的天窗,借着外面彻夜通明的灯光,任自己的视线在他的容颜间漫游。他的脸庞瘦削,眉型很是清秀,如果不是时常蹙着,一定会更好看。眼角依旧微微向下,让他显得孤高又阴郁,鼻子很挺,下巴尖尖的。司徒玦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他的样子,许多年之后,她在国外陪琳西看过一场闷死人的文艺片,叫做《最好的时光》,剧情完全不记得了,琳西爱死了里面的男主角,司徒玦却觉得恍若梦中,其实那电影里的张震之所以让她感觉似曾相识,不正是因为他与姚起云那几分相似吗?
然而这时,十八岁的司徒玦就在她自己的“最好时光里”端详着活生生的姚起云,她看着看着,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只要手一松开,就会有一颗闪闪的红心立刻跳脱出来砸在他身上,上边还写着三个肉麻的大字。
这是从他脸上映照出来的,最**真实的自己。
司徒玦在这豁然开朗中很想大声欢呼,可她忍住了,低下头贼兮兮靠近,既然他睡着了,便宜不占白不占。
姚起云一直保持的姿势是脸部略朝相反的一侧,司徒玦想偷偷亲一下他的嘴唇,无奈角度不对,勉力为之只会惊醒了他,这实在划不来。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轻轻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本来已经很满足了,但是八卦的天公实在很作美,姚起云在梦里皱了皱眉,打了个翻身,却没有醒过来。
现在,他的整张脸就在她面前,完全可以让她为所欲为。司徒玦偷笑着俯身,蜻蜓点水地刷过他的嘴唇,末了还不罢休,非要恶作剧地舔了舔。
她想:“要是姚起云知道自己就这样被轻薄了,一定会气死。对,就气死他!”
得逞之后,她捧着自己也绯红的脸,做了个胜利的姿势,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她重新睡下的动作太大,这一次,姚起云动了动,彻底地醒了。
“司徒玦,你不睡觉在搞什么?”
“没有啊。”司徒玦答得很干脆,“我起来打蚊子。”
“是吗?”姚起云没有再说话。
司徒玦背对着他,嘴角扬起,听着两人交响的呼吸。最后实在忍不住,得了便宜又卖乖,冷不丁问道:“姚起云,你的初吻还在吗?”
她想,还是确定一下为好,要是真的还在,她真的是赚到了。
姚起云在她背后沉默,以他的脾气,不回答是正常的,这通常意味着肯定的答案。
司徒玦沾沾自喜,谁知这份喜悦很快被他破坏了。
“那个啊……当然不在了。”
“你说什么?”司徒玦大惊之下恨得暗暗咬牙,心想着这怎么可能,又是什么时候生的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她翻过身怒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愤怒而是充满了兴趣,“哦,是谁干的,说来听听。”
她心里着实恼火,以至于忽略了他脸上奇怪的表情。
姚起云似笑非笑地拖长了声音:“不是你干的吗,司徒玦?”
口舌伶俐的司徒玦头一回在姚起云面前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好不容易丢一次脸,就丢到了外太空。
她尤想狡辩,结结巴巴地说:“哪……哪有,我什么都没干!”
“哦,原来这叫什么都没干。”姚起云恍然大悟,毅然地重复了一遍她之前的动作,“那我也什么都没干。”
司徒玦在挣扎着谋求短暂换气的间隙含糊地抱怨,“我刚才不是这样的,你比我流氓多了,我,我要去告你。”
姚起云带着笑意的声音留恋在她的唇边,他说,“好啊,那你会去监狱里看我吗?”
她在他紧紧地纠缠中扭转身体,看见了那一天的星空。晓月朦胧,繁星满天。
事实上,第二天一早就下了很大的雨,根据司徒玦的气象常识,她知道那天晚上的星星不该那样的耀眼。许多年之后,为了反复地求证又推翻这个记忆,她也曾无数次地查阅那晚的气象报告,所有的资料无不证实当时多云有零星阵雨。然而她看到的星空又是那么地真切,一颗一颗都在微笑地俯视,她甚至可以说出它们当时分别所在的位置。
她可以忘掉一切,甚至忘掉姚起云,唯独到死都会记得这一幕,那是让她一整晚不忍睡去的星空啊,多少个辗转难眠之夜,是这星空给了她最安宁的抚慰。
这是只为司徒玦的记忆而存在的星空
第十九章年少轻狂,旧日时光
第二日清早的一场雨来得很是突兀,雨滴打在篷布上的声音先惊醒了睡得很浅的姚起云,他睁开眼,惊恐地现尽管乌云笼罩,但天已泛白。昨晚贴着司徒玦睡去的前一秒,他还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赶在天亮以前悄悄离开,才能避开别人的耳目。理智和控制力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只是没料到在她身边的一晌流逝得如此之快。
撩开帐篷一角,外面已有惊醒的人们在雨中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姚起云拍醒了仍沉浸在甜美梦境里的司徒玦,她睡眼惺忪地拥着毯子翻身坐起来,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一意识到下雨了,第一反应就是往外冲,好在被身边的姚起云及时拉住。
“外边雨大,你先在里面躲躲,我先出去。”
司徒玦点点头,少见的听话。因为刚醒来的缘故,她有种钝钝的娇憨模样,这让满脑子都是如何从帐篷里脱身的姚起云也有了短暂的不舍,恨不能和她一起做两个刚睡醒的傻瓜,躲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管它外边风疾雨大。不过,他还是收敛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找准时机出去之前,摇了摇头叮嘱她,“司徒玦,麻烦你下次出去的时候别忘了你的牛仔裤。”
此时大多数人都想着在帐篷里能躲一会是一会,仅有几个冒雨整理的人自顾尚且不暇,这给了浑水摸鱼乘乱离开的人机会。姚起云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附近,并没有引来不该有的关注,顿时大感庆幸。
不远处的三皮正在雨中捶胸顿足,跟另外几个领队商量着接下来如何应变,这雨要继续下,帐篷不顶事了,树林里躲雨更不安全,看来唯有招来船只提前离开。谁知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在讨论结果出台之前,雨势竟然渐渐打住了。
这时大伙儿才纷纷从多少有些受灾的帐篷里走出来收拾残局。姚起云整理好自己的帐篷,自然去帮司徒玦一把,司徒玦正在埋把零碎的东西往背包里塞,见人伸手过来,头也不抬地说:“谢谢,我自己真的能行。”不知道她之前的几分钟里已经这样拒绝了多少个“热心人”,在看清来的是姚起云之后,才嫣然一笑,放心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了他。两人合作把篷布折叠起来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司徒玦脸莫名地一热,咬唇不语,她偷偷看了一眼姚起云,他虽也不说话,眼里却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夜晚,只不过是一场情不自禁的拥抱和热吻,人还是那两个人,很多东西却已变了意味,
叼着半截芦苇的吴江背着手走近,打破了这无声的亲昵。他无不惋惜地说:“看来也用不上我帮忙了。”
司徒玦笑道:“你为曲小婉鞍前马后去吧,不重色轻友才是傻瓜呢,我也就不问你们昨晚散步散到哪里去了。”
吴江也笑嘻嘻地,“你不问就算了,我倒是有个问题。一大早我现下雨了,就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司徒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地,强作镇定道:“鬼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吴江作势去看那个刚被折叠好的帐篷,感叹道:“早知道有双人的,我也应该去抢一个才对。”
姚起云的动作也在他的话中一滞,早该想到,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他赶紧解释道:“当时我也是见她胃不好,又快下雨了,就过来看看她罢了。”
他说完这番话,自己也觉欲盖弥彰的味道很浓,有些事情越解释就越没意思。其实姚起云本来也无需理会吴江,但毕竟事关司徒玦的名声,他不得不作出辩解。他也知道吴江滑得很,哪里是好糊弄的,果然,听完了他说的话,吴江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司徒,你从实招来。”吴江一手搭上司徒玦的肩,换了个角度背对姚起云,故意说道:“有人欺负你,你可要告诉我。”
司徒玦甩开他的手,也笑了。“你真想知道?”
吴江头如捣蒜。
“昨天晚上我们两人在帐篷里待了一整夜,那个什么……耳鬓厮磨、翻来覆去……”司徒玦兴致勃勃地描绘道,“我们还kiss了呢,我亲他,他亲我,亲来亲去,天昏地暗,一脸口水,完全出你的想象。反正没事,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我给你仔细说说当时的细节?”
吴江越听越表示怀疑,最后索性嗤笑了一声:“没劲,你就编吧,信你才是傻瓜。”
看着吴江失望而去,司徒玦笑得弯了腰。姚起云解脱之余,又是郁闷,又是纳闷地问司徒玦:“你说他为什么不信?”
离开小岛之前,本次夏令营最后一个,也是最主要的一个环节展开了。既然名为“爱心互助”夏令营,那肯定要有帮扶贫困同学的实际行动。像谭少城、小根这写被特邀参加的贫困生就是大家捐助的对象。那时的助学贷款政策并未完善,社会力量捐资助学也没有成为主流,通过这样一次聚会加深了同学间的认识和了解,家庭宽裕的学生适当地拿出一些爱心捐款,人多力量大,确实能在开学前给那些为学费愁的贫困生解决一定的燃眉之急。
简单描述了各个贫困生的家庭状况之后,几个高年级学生就分别捧着标注有受捐助人名字的捐款箱四处游走募资。所有捐款金额将当场公布,并且在清点后直接交到受捐助人手中。
在得知那些贫困生的艰难生活之前,像司徒玦这样的孩子很难想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苦难而不幸的家庭,竟然有的全家一年的收入还比不上她春节时收到的一个红包。仅拿她比较熟悉的小根为例,他来自一个全国着名的贫困山区,一年有一半的日子必须靠玉米和红薯等杂粮混合着才能填饱肚子,而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那个谭少城虽然不讨人喜欢,可身世也颇为可怜,父母均有轻度残疾,一点文化都没有,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出于同情心和这一天一夜里诞生出来的友谊,大多数人都伸出了援手,只不过大家都是学生,很宽裕的毕竟是少数,基本上都是二十、五十、一百块的,便已是尽了心。姚起云准备了五百块,司徒玦见状问他:“你打算捐给谁?”
“我想还是捐给小根吧。”他其实也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坦白地补充了一句,“另外一部分我会捐给谭少城。说真的,她那样的家庭,又是个女孩子,能考上这样的大学是非常不容易的,能帮就帮一把吧。”
司徒玦也掏出五百块,同样是她的零花钱。她“哼”了一声,把钱塞到姚起云的手里,“反正我不喜欢那个人。不如你代我捐吧,四百捐给小根,至于剩下的……你看着办,爱给谁给谁。”
姚起云无奈地接过,低声说道:“你啊……”
一阵踊跃的热潮后,捐款也接近了尾声,曲小婉抱着其中的一个捐款箱,走到
&www.uu234.combsp;吴江看着她,眉眼都洋溢着笑意。“我觉得你不应该来做筹款的人。”
“哦,为什么?”曲小婉挑起了她细细的眉。“我倒是愿闻其详。”
吴江压低了声音,“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怜,捧着这个箱子,倒像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让人哭着求着把香火钱供奉过去。”
曲小婉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哦……那贫尼化缘到此处,吴施主又打算施出多少善款呢?”
“那你得让我先拜拜,我还要在菩萨面前许愿呢。”
“说来听听。”曲小婉微微扬起下颌。
吴江赶紧把两张纸塞到她手里。“都写在上边了。”
曲小婉不动声色地展开,却是两张音乐剧的票。
“菩萨,我实在是非常虔诚。”
“既然我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那你就要相信,心诚则灵!”
吴江脸上一喜,“那是当然,而且我得多做善事。口说无凭,这样吧,这个同学第一学年的学费我全包了!”
十几秒后,所有的人都听到曲小婉清朗的声音大声宣布:“大家听着,吴江同学愿意捐助谭少城同年的学费!”
话音还没落,四下就炸开了锅,到处都听得见有人在讨论、打听着这个爆炸性新闻里的主角。谁是吴江,谁又是谭少城?
吴江是一脸的无所谓,任凭多少人投来注视的目光,仿佛都于己无关,既不得意,也不炫耀,只在曲小婉捏紧那两张门票之后,粲然一笑。
被推到舆论浪尖的谭少城反而一付如在梦中的场景,前一分钟,她还郁郁寡欢地躲在角落里。她讨厌这样的仪式,痛恨在众人前面展览自己的疮疤,但是没有办法,她甚至不得不为捐款的金额而心中忐忑,因为她太需要这些钱了。她想,或许会把钱捐给她的人并不多,即使有,也只是杯水车薪,然而转瞬间,她就成了一个幸运儿,这一年里再不用为那笔对她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的学费而日日垂泪。这一切不是别人给的,而是吴江,她想也不敢想的一个男孩。他有着她可望不可即的一切,只有司徒玦那样的天之骄女才能成为他的好友,她甚至没有奢望过他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另一端的司徒玦确实也被这一惊雷打得外焦里嫩,她拿起姚起云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你快掐我一下,吴江那小子该不会吃错药了吧。”
姚起云哪里下得了手,笑道:“说不定他只是悟道了。”
“悟道了也要有选择嘛!可怜的人多了去。”司徒玦本来颇有微词,打算找吴江问个究竟。然而当她看到不知是因喜悦还是感触而落下了泪的谭少城,还是收回了后面的话。尽管司徒玦永远都不会喜欢那个人,但起云说得对,生活不易,她也不易。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不是命运的指引,说不定起云也会像她一样挣扎在现实的边缘,为了几千块而痛哭失声。这样的联想使得她刚烈的脾气也软化了下来。
虫豸讨厌,避着走就是,它已低到了尘土里,实在无谓再踩上一脚。
大学生涯就在这样的预热后正式拉开了它七彩缤纷的帷幕。药学是他们所在那所医科大学的重点学科,司徒玦入学后,在本学院教学楼里经常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小根和她是正儿八经的同班同学且不说,她不太愿意看到的谭少城则在同一专业的其它班级。说起来谭少城入学的成绩极好,在女生里仅逊于司徒玦,不过司徒玦丝毫不敢自傲,因为她很清楚,谭少城的学习条件与自己不可同日而语,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中,高考成绩只比自己低几分,实在是不容小觑。
至于吴江心中救苦救难的“观音姐姐”更是来头不小,她是药学系第一风云人物邹晋教授的女弟子。邹晋算得上是药学院雄厚师资力量里的中流砥柱,留美博士,现任药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国内着名的微生物与生化制药专家,其领衔的药物实验开中心的科研力量居国际领先水平。司徒玦只在药学院的开学仪式上见过教授本尊,风度翩翩,举止谈吐充满了中年男人的智慧和魅力。传闻他的博士生尤其难考,可一旦被他收入门中即意味着大好前程在脚下铺开。硕士生他已多年不带了,曲小婉能够得他青睐,其拔尖程度自然不在话下,更幸运得让人嫉妒。
司徒玦也得承认,别看她的好兄弟吴江平时什么都可有可无的样子,不开窍则已,一旦动了凡心,那眼光实在水准之上的。
吴江追求曲小婉的之路可谓任重道远,用自己的话说,就像朝拜一座名山,无限风光在险峰。他一心登顶,无奈山巅云深不知处,换别人说不定就此死心回家,可吴江不这样,他心态好得很,累了就停下来小憩一会,往往现自己已经到达的高度也别有一番景致,于是就乘乘凉,吹吹风,等到享受得差不多了,再不紧不慢地往上爬,不知不觉就把许多气喘吁吁的竞争者甩在了身后,离佳人越来越近。
这桩美事,然而最大的问题在于登山也是需要经费的,尤其是他这样长年累月的徒步者。在夏令营上,吴江一鸣惊人,既博得曲小婉一笑,又赢得了“极富爱心”的好名声,可谓是里子面子都占全了,谁知到头来苦的却是三天两头被逼借钱给他的司徒玦。
要知道吴江的父亲这几年虽然官运亨通,他作为家里的独子,吃穿用度是从来不愁的,可是吴家教子甚严,也不会一味在金钱上惯着他,所以他手头是比普通人家阔绰些,但每月到手的钱就那么多,用一分就少一分,哪里禁得起他时不时地“一掷千金”。偏偏曲小婉是个不省心的,她不喜铜臭之物,可那些高雅的音乐剧,别致的小玩意哪一样不是价值不菲。几次三番下来,吴江经济告急,求父母是不可能的,司徒玦就不得不成为了他的终极债主。
司徒玦只要一想起吴江包下“某人”一学年学费时的豪气就大伤肝火。当然,她知道吴江为的是曲小婉,可最大的得益人实际上却是谭少城,而她则成了间接地受害者。更有意思的是,从那件事后,谭少城对吴江感激零涕,每次放假后从老家返回学校,都会特意给吴江捎来一些心意,有时是几包野生菌干,有时是几双手工鞋垫,有时居然是一瓶辣椒酱。她很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大概能够赠与吴江的已是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吴江收到这些总是很尴尬,一再地对她说不必这样,可谭少城都是笑笑,下次却依旧如此。再怎么说也是一番心意,吴江也不好坚辞令她自尊受挫,所以往往狗腿地把东西转送给他的债主司徒玦,司徒玦每次都恨不得把这些东西砸在吴江的头上。
她不止一次大骂吴江“色令智昏”,可骂完了之后,该支持的也不能含糊。不但自己小金库里可以动用的钱悉数借给了他,就连塞满硬币的小猪陶罐也在吴江的死赖活乞下砸了个粉碎,最后伙食费也不能幸免,从此沦为姚起云的寄生虫。每次在学校饭堂吃饭,都必须等着姚起云为她刷饭卡,看上了实在喜欢的衣服,还得可怜兮兮地向他寻求赞助。
她在姚起云面前也打着“借”的旗号,实际上从来不还。有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司徒玦就对姚起云说,反正自己吃得不多,每顿饭就着他的盘子吃几口就好,姚起云也被这三角债搞得又好气又好笑,好在他并无怨言。实际上,对于司徒玦对他的依赖,他不但不抗拒,还有一丝小小的欣慰和满足。
同是得天独厚的女孩子,曲小婉的性格跟司徒玦又很不一样。司徒玦爱憎分明,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会紧紧抱在怀里,若是不喜欢,必定是毫不犹豫一脚踢得远远地。曲小婉呢,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时候吴江都拿捏不准,无论他把什么送到她面前,她都是随意一笑放到一边,不轻易点头,也不轻易摇头。况且她性子极是孤僻清高,为人处事锋芒太露,疏于人情世故那一套,虽然追求者不少,可得罪的人更多,很容易给人留下难以相处的印象。
许多朋友都劝吴江算了,不要再给自己找累,吴江也承认曲小婉小毛病一大堆,可他偏偏喜欢她这个样子,付出再多的时间和精力,也是自己愿意的事。于是司徒玦的钱他是借了又还,还了又借。司徒玦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悲愤地对他说:“你再这么借下去,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吴江啊吴江,‘色’字头上一把刀!”
吴江却优哉游哉地说:“‘忍’字还是心头插一把刀呢,横竖都是一刀,宁可‘色’,也不要‘忍’。”
他说得也没错,对于坠入暧昧情潮之中的年轻人来说,谁又能保持真正的克制?就连自制力无敌的姚起云,也禁不起反复地“忍”,反复地往心头插那一把刀。
从夏令营回来开始,姚起云和司徒玦之间的暧昧有增无减,但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在司徒久安夫妇面前极力掩饰着。一次晚饭时,司徒久安无意间问了一句:“对了,你们在夏令营上都干了些什么?”
司徒玦和姚起云异口同声地答道:“什么都没干。”
他们说完,又都想起了这个“什么都没干”对于两人来说所具有的特殊意义,低头扒饭时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大人们看出他们的脸红心跳。司徒玦更是无法无天,脸上若无其事,桌子底下暗通曲款,时不时地伸出脚尖去踢坐在她对面的姚起云,踢得轻了,他脸上一红,踢得重了,他眼里都是警告意味,举止间却不敢有丝毫声张。
他的克制就像滴在司徒玦手上的一滴胶水,让她心痒痒地想要撕去。最严重的一次是姚起云悄然收脚,司徒玦浑然不知,竟然勾中了一旁吃饭的司徒久安。司徒久安当下责问她搞什么鬼,吃个饭都不安分。司徒玦只得硬着头皮说自己脚酸疼,所以要活动活动。司徒久安狐疑地样子令姚起云整颗心就吊在了半空中,好在他没有追问,大家才松了口气。最庆幸的是当时薛少萍已经吃完离桌,否则以她的心细如,又怎么瞒得过她的眼睛?
这件事吓得姚起云和司徒玦都是一头冷汗,他们都知道在家长态度不明的情况下暗地里有一腿,一旦被识破,后果很难设想,尤其是姚起云的处境会变得很微妙,所以从此之后当着大人的面两人都收敛了很多。
高中的时候在薛少萍的授意下,姚起云进进出出都跟司徒玦如影随形,如今上了大学,反倒有意识地保持了距离,即使他们双双晚归,也特意约好一个先回去,另一个晚一会才到家,司徒玦堂而皇之耗在姚起云房间里的时间也少了。起初他们还担心薛少萍会对这改变起了疑心,谁知薛少萍并没有说过什么,反而对他们两人长大后“自然而然”的疏远和避嫌流露出些许欣慰。然而这更让姚起云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即使他表现得对司徒玦毫无非分之想,薛阿姨也不再希望他们走得太近了。薛阿姨对他的戒心一直都在,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会让他成为司徒家的女婿。这样的认知早在姚起云意料之中,可当他越清醒的时候,就会变得越绝望。
对于姚起云而言,他已习惯了谨慎地生活,正因为每一步都不易,所以他更必须要保护自己。在他的世界里,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一开始就应该放弃,甚至不应该有开始,也不应该有奢望。可是他要怎么才能拒绝司徒玦,她是他的鸦片,入骨的毒,入髓的渴求和缠绵。
他退不得,退一步就忍不住上前两步。
他戒不掉,越克制就越了疯地想要。
他和司徒玦后来也有过几次那一夜般的亲密拥吻。一次是两人相互求证露营那晚的细节,争执不下索性重塑现场。一次是司徒玦夜半下楼喝水,两人躲在黑漆漆的厨房里紧紧依偎。还有一次在学校图书馆的角落,他们为了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他用最简单的方式堵住了她不饶人的嘴……
司徒玦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越快乐的时候就会越痛苦,为什么自己明明感觉到他在靠近,伸出手,他却犹豫。
她不知道,他如同所有的瘾君子,最折磨的不是沉沦,而是矛盾——得到时感觉罪恶,得不到时思念罪恶的矛盾。
第二十章平地起波澜
司徒玦大二之后,久安堂的展已让司徒久安独力难支,薛少萍不得不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加入到公司的管理行列中去,家里的事自然就疏于照顾了。虽说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起云又很是勤快,但他毕竟还有学业要应付,四口之家总得有个人做饭清洁什么的。
薛少萍生起了给家里找个保姆的念头,可这年头要找一个会做事、又可靠的保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6续请了两个阿姨,都没有通过薛少萍试用期的考验。恰好这个时候姚起云老家的姑姑给他打来电话,说是他姑父身体不好,家中境况艰难,打算到城里找份工作。
姚起云的这个姑姑司徒久安是见过的,也是他的战友、姚起云父亲唯一的亲妹子。在司徒久安印象中那是一个勤劳而麻利的中年妇人,把自己和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打理得很有条理,最重要的是她非常通情达理,虽然明知亲侄子被有钱人家收养了,但是不管她自己家庭生活如何艰难,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试图从司徒家捞过任何好处,对姚起云也很是关爱。
司徒久安与薛少萍一合计,当即决定既然起云的姑姑要找工作,那不如就到他们家来帮帮忙,薪水方面一切好说。电话打回老家,起云的姑姑也欣然应允,对于她而言日常家务活的确算不了什么事,况且还可以就近照顾侄子,何乐而不为。司徒玦这傻孩子一直都害怕姚起云哪天忽然回了老家,就跟自己分开了。乍听说他在乡下最亲的姑姑也要来自己家,顿时举双手手脚赞成,这样一来,他就哪里都去不了啦。姚起云只得私下里笑她是傻瓜,对于这件事,作为两方的关联人,他反而表现得相当审慎,从始到终保持了沉默,这恰到好处的回避让一向注重细节的薛少萍也暗地里点头赞许。
就这样,没过多久,起云的姑姑就正式来到了司徒家。司徒久安没有看走眼,她在家务方面的确是一把好手,全无一些乡下人惯有的邋遢,地板、楼梯扶手无不被她擦拭得光可鉴人,家里基本上再无卫生死角,很多事无需薛少萍提醒,她也会主动去做。初来乍到的时候,因为不太会使用家里的电器闹过一两次小笑话,但是她适应得很快,做饭的口味也慢慢地适应了司徒一家人的喜好。听说她还是村子里仅有的几个上过中学的妇女之一,平时说话处事也有条有理,就连薛少萍也自我打趣地说自己打理这个家不如她,对她也越来越放心信任。
司徒玦从一开始就希望给起云最亲的人留一个好印象,一直嘴甜地随着起云“姑姑、姑姑”地叫,平时对妈妈都难免的一些小挑剔也自觉地在姚姑姑面前收敛了。起初是一团和气,大家对现状都很是满意。姚姑姑对起云自是百般慈爱,待司徒一家也非常客气。
然而天长日久,一个屋檐下的日子难免会有波折。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是姚姑姑眼里起云和司徒玦的关系。
姚姑姑并不知道侄子和司徒家千金小姐之间的暧昧,而自从薛少萍在家的时间减少了之后,司徒玦和姚起云也少了一些顾忌。那一个周末,司徒玦打电话让在外的姚起云回来时给自己带一些零食,姚起云答应了,谁知到家之后,司徒玦翻出来一看,顿时有些生气,因为她从来不吃坚果类的食品,姚起云明明知道,却偏买了一整盒榛子巧克力。
姚起云也大感意外,他逛市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一份即将要交的实验报告,加上市摆放的标签和物品搭配有误,所以才让一贯细致的他也出了错。他当即向司徒玦赔不是。司徒玦赌气地拿起那盒巧克力就往他怀里塞,嘴里嘟囔道:“你想吃死我啊,谁叫你买错了,你给我吃掉,统统吃掉!”姚起云笑着连连告饶。
他俩一块长大,此时又多了一分小儿女情意,这番打闹其实再寻常不过。司徒玦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急脾气,越是在亲昵的人面前就越有些小任性,与其火,不如说是撒娇,哪里会真的逼姚起云一口气吃掉整盒巧克力。姚起云自然也不会当真,即使是司徒久安夫妇见到这一幕,只怕也是一笑了之。
然而在自尊心极强又疼爱侄子的姚姑姑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她只看到了一个骄纵而盛气凌人的富家千金为了一件小事不依不饶,还有起云一再忍辱负重的退让。这使得不解内情的她对司徒玦第一次暗生嫌隙,心想着司徒久安夫妇看起来那么和气谦逊,实际上还不知道这些年来起云在司徒玦面前受了多少窝囊气。
司徒玦和姚起云的相处模式本来就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指不定什么时候一言不合就会针锋相对,但是他们俩翻脸的度跟和好的度一样快,表面上司徒玦占点优势,实际上姚起云通常会在独处时悄悄收拾了她,谁也讨不了大便宜。姚姑姑对司徒玦的印象就在两个年轻人暗藏甜蜜的矛盾中一点点地坏了下去,有了这个心理前提,不管后来的争吵是谁不对,又或者谁占了上风,她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司徒玦在欺负太过忍让她的起云。
此外,姚姑姑和司徒玦的摩擦还逐渐体现在日常的生活细节中。姚姑姑生性好强,在夫家也是个主导性很强的女人,来到司徒家之后,还保持着不少原来的生活习惯,只要是她认为对的,有利的,她就会坚持。司徒久安夫妇无暇理会这些,加之对她的尊重,通常不予计较,当然,她也会在司徒久安夫妇面前适当的让步。但是,在司徒玦面前就不一样了。
司徒玦不爱吃有叶子的青菜,可姚姑姑每顿饭都只准备一个素菜,而且通常富含“叶绿素”,其余都是肉菜。为此,司徒玦不止一次找到姚姑姑,不好意思地提出能不能偶尔炒个菜梗,或者黄瓜藕片什么的也行啊。姚姑姑表示知道了,可是下一顿,再下一顿,永远都是绿色青菜,而她的理由是这样对身体好。
司徒玦最不喜咸甜混杂,尤其讨厌有人把沾有油渍的餐具往甜品里放,姚姑姑偏喜欢用刚盛完汤的勺子去搅拌甜品,不管司徒玦说多少次都不管用。司徒玦也是个倔脾气,一来二往地也恼了,碍着姚起云的面子没有翻脸,但是只要是姚姑姑用有油的汤勺搅过的甜品,她一概不碰。
为此就连姚起云也私下对姑姑说过,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迁就一下司徒玦的饮食习惯。姚姑姑告诉侄子,她几十年都是这么做的,司徒久安夫妇还没说什么,司徒玦一个女孩子更不应该如此娇气。
姑姑是长辈,起云也不便多说,他是个深信行动比语言更能解决问题的人,于是索性自己时不时动手给司徒玦开个小灶,单独给她做个没有叶子的素菜,又或者周末亲自弄个甜品,给她个惊喜。
司徒玦自然是甜在心间,感激不尽。直到有一日,她看到姚姑姑又把一个从鸡汤里拿出来的汤勺放进姚起云刚做好,而且是她最喜欢的椰奶西米露里,一直按捺着的她终于作了。她当着姚姑姑的面把那个汤勺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两人的关系正式决裂。
从此这个家背地里多了不少的暗潮汹涌,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在家也就罢了,假如他们外出,而司徒玦从学校返回得晚一些,桌上往往已经收拾得很干净,或者只留有姚起云一个人的饭菜。司徒玦气急了,哪里还肯说软话,干脆就自己在外面解决了再回家。
姚起云左右为难,他没办法说服执拗的姑姑,唯有跟司徒玦同进退。假如司徒玦不回来,他就不会动筷子,若是只留了一份饭菜,他必然是让给司徒玦。姚姑姑明里暗里都数落过这个什么都好的侄子在司徒玦面前没有骨气,在她看来,司徒玦除了一付好皮相,再没有什么值得起云如此待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姚姑姑时不时在司徒久安夫妇面前旁敲侧击地数落着司徒玦的小毛病,什么挑食啊,任性啊,脾气大啊,放学回得晚啊……司徒久安一直感叹这个独生女儿太过娇气,心有戚戚然。就连薛少萍听多了也不得不轻描淡写地数落女儿两句。
司徒玦为此只能在吴江面前苦笑,说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提前遇到这样变相的恶劣婆媳关系。吴江闻言直笑话她原来早已心心念念要嫁进姚家。见司徒玦无心玩笑,吴江便提醒道,姚姑姑再怎么样也不过是起云的姑姑罢了,最重要的是起云心里怎么想,如果司徒真的在乎这个人,就千万不要为了这些琐事伤了她和起云感情的根基。
于是姚起云便在一块上晚自习的时候看到了身边一脸苦恼的司徒玦。
他用笔敲着她的头,问:“司徒玦,你便秘啊?”
司徒玦竟然没有反唇相讥,一反常态地郑重问他。“姚起云,我在你心里会不会也是一个只会挑食、小脾气、耍任性和欺负你的人?”
姚起云顺理成章地点头说:“差不多吧。”
看着她又怒又沮丧的样子,他才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反正是
&www.uu234.combsp;司徒玦气鼓鼓地说道:“那还真的谢谢你喜欢这样的我。”
埋在一堆作业中的姚起云头也不抬地答道:“不用客气,分内事罢了。”
他过了许久才现司徒玦不知怎么地就没了动静,不解地抬头,只见她眉眼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哦哦,姚起云,你刚才说喜欢我,我听见了!”
他愣了一下,继而翻看着他的稿纸,一手托额,聊以阻挡她咄咄逼人的视线,竭力用最平淡的声音回应道:“有吗?”
有吗?
没有吗?
也怪不得司徒玦如此煞费苦心地抓住他的话柄不放。他们两人的关系,比亲人暧昧,比朋友私密,比恋人复杂。姚起云的心思,司徒玦并非感应不到,如果谁对她说:姚起云不喜欢你。她只会报以一声嗤笑,断然是不肯相信的。
他的无微不至,他的沉默呵护,再多的别扭和争吵都抹煞不了。更何况还有两人间微妙的感应,以及他在她身上失守的目光。如果说这不是爱,那“爱”简直就是世间最虚无飘渺的东西,不要也罢。
最动人的誓言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道理司徒玦都懂,可他如此闪躲回避地吝啬于那一句口头的承诺,反倒让司徒玦触到了他藏在冷硬外壳下的不安和犹疑。她抓住了爱的实质,却迷惘于两人的未来。
也许同样迷惘的还有吴江,他和曲小婉之间的关系一样充满着不确定性。曲小婉从来没有接纳过吴江的感情,但是吴江和那些她从来不屑于正视的追求者又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她开心的时候、烦恼的时候,都愿意让吴江陪伴在她左右。
司徒玦把吴江称为“难兄难弟”。可她没有料到的是,没过多久,这个“难兄难弟”的父母出现在了司徒家周末的餐桌上。
吴江的妈妈陈阿姨和薛少萍共事多年,亲如姐妹,过去也是常来常往的,不过她们之间的感情联络多是一块购物、喝茶和做美容等女人间的聚会,像这样一家三口同时登门造访,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夫妇双双作陪,那是少之又少的事。
开饭之前,司徒玦招呼吴江到自己房间里看她新添的cd,两人并肩朝楼上走去的时候,她不小心捕捉到了正和妈妈有说有笑的陈阿姨向他们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陈阿姨看着司徒玦长大,是顶顶熟悉的,可司徒玦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太对劲。她一脱离楼下众人等的视线范围,就赶着问吴江:“你妈干嘛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怎么觉得毛骨悚然呢?”
吴江没心没肺地挑选着架子上的cd,“这张不错,借我听一阵。”
司徒玦没好气地说道:“算了吧,你的品味我不知道?又去孝敬‘观音姐姐’的吧?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以吴江那性子,就是天塌下来,在没压倒他头顶之前,都算不上大事。
他笑嘻嘻地拿走了那张cd,“看就看呗,我妈又不会看得你少一块肉。”
话是这么说,真正到了吃饭的时候,陈阿姨的话题一直都围绕着司徒玦打转,直夸“小司徒”越大越标致,又聪明,又得体,性格还开朗,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赞不绝口,吴叔叔居然也一边吃饭一边笑着点头。司徒久安夫妇当然是一个劲地谦虚,倒是忙着上菜的姚姑姑偶尔在脸上出现几分不以为然的表情。
虽说司徒玦认为陈阿姨他们说的确实也是真话,不过那么**裸的称赞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案板上一块抢手的猪肉,任人挑肥拣瘦。她白了一眼偷笑的吴江,悄悄观察餐桌上最为安静的姚起云,只有她察觉到在他无可挑剔的礼貌和客气背后那种刻意置身事外的漠然,好似一只紧紧闭上了外壳的蚌。
司徒玦朝他打了几个眼色,他都毫不理会,她故意抢着跟他去夹同一块排骨,他及时地收回了筷子。最后司徒玦铤而走险地用桌下的腿去轻碰挨着她坐的姚起云,他却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对吴江的妈妈说:“陈阿姨,我给您添碗汤。”
饭后两家人和乐融融地聊了好久,在薛少萍的提议下,两对中年夫妇竟然凑在一块打了几圈麻将。送走吴家三口后已是深夜,司徒玦呵欠连天地打算去睡觉,薛少萍却叫住了她。
“宝贝,妈妈问你件事,你是不是跟吴江在谈恋爱?”
司徒玦差点没从楼梯上摔下来,忙不迭地否认,她又怕自己太过分的撇清会让妈妈以为是欲盖弥彰,恨不得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对天誓自己跟吴江的友谊绝对是纯洁且清白的。
没想到一直对女儿的感情问题抓得很紧的薛少萍并没有追根究底地问下去,她只是笑了笑,说道:“妈妈一直不希望你太早谈恋爱,不过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奇怪,我只希望你慎重对待感情,做好你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吴江那孩子倒还是不错的。”
“妈,你说什么呐。”司徒玦红着脸跺脚,“我跟吴江就是朋友,我们不来电的。好端端地说这些干嘛?”
司徒久安也对妻子说道:“你也是,这事还早着呢,你又何必急着把女儿往别人家里送。”
薛少萍徐徐喝了口茶,“司徒久安啊司徒久安,女大不中留,你女儿迟早是要离开家的,都什么年代了,莫非你还打着招上门女婿的念头?我们女儿要真的嫁到吴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我是放心的。我当初跟了你的时候,你一穷二白,当然我没有什么怨言,但女儿何必走这条老路?找个家世相当的,必须苦苦地彼此适应,日子也会安逸平顺些。再说句不好听的,抛开他们年轻人的心思不说,人家吴家未必配不起你们姓司徒的。”
司徒玦外公外婆家底不薄,薛少萍年轻的时候又有文化又漂亮,司徒久安娶到这样的妻子,就当时而言确实是高攀了。薛少萍无怨无悔陪着他白手起家,家里家外打理得服服帖帖,过去并不是没有吃过苦头。司徒久安多年来一直心中有愧,所以经薛少萍这么一说,他也做不得声,沉吟了片刻,忽然说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对了,我刚听说老吴调任卫生厅一把手……”
司徒玦本来还想拥抱难得站在自己立场的可爱老爸,听到这一句,心都凉了半截,气得大声说道:“用不用那么现实啊,干脆把我称斤卖了算了,无聊!我懒得跟你们说这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冲进自己的房间,立马用手机给吴江打电话。吴江那厮刚刚到家,面对司徒玦的兴师问罪,他也很是无辜。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今天这出,大概是因为最近他早出晚归,经常一个人对着电话窃窃私语,以至于被他爸妈认定他是有女朋友了。
“我誓我只说了一句谎话,那就是我妈问我给谁打电话的时候,我说是给你……”
吴江的声音越来越弱,司徒玦几近昏厥,险些就起了对吴江的杀人灭口之心。她捶胸顿足,“饭可以乱吃,话怎么可以乱说!你赶紧去对你妈坦白,把你的观音姐姐招出来,要不阿猫阿狗也行,就是别扯上我。”
“那可不行,我妈给我算过命,说我要是找了比我年纪大的会短命的,现在时机不对,打死都不能说实话。她精得很,随便报个名字能糊弄她?在她眼里谁家的闺女都不如你,反正都这样了,你就替我顶一下。咱们非暴力不合作,真真假假,打死不认,他们还能把你我绑着送进洞房?”
“我算是明白了,朋友就是拿来挡刀子的,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害死我了……”
“司徒,这前前后后我认真想过,你相信我没错儿,这事对你没损失。你爸妈不会逼你,至于姚起云哪里,嘿嘿,正好该推一把,水到渠成……”
司徒玦不顾形象破口大骂,“你懂个p!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再说下去我怕我会夭折。”
她挂断电话心烦意乱,吴江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说实话,爸妈哪里也就罢了,可吴江哪里懂得姚起云的脾气,换作别的人,你激他一激,说不定真有推波助澜的效果,可姚起云不同,他本来就顾虑重重犹豫不前,激他只会适得其反,令他退避三舍。
还说什么水到渠成,只怕要平生波澜了
第二十一章皇帝的新衣
姚起云帮姑姑的忙一块收拾聚会的残局到夜深,期间司徒玦也不好去找他开诚布公地“谈心”。竖着耳朵听到楼下没了动静,才给他了条短信:“你别听我妈他们说那些有的没的。”
等了许久,他才回了一句话:“没事。累了,快睡吧,晚安。”
司徒玦看着这条言简意赅的短信,既是不安,更有着深深的失望。
其实她宁愿姚起云流露出不满,甚至跟她闹别扭都好。他若质疑,她愿意解释,甚至把心剖出来给他看都可以。又或是他有情绪,更不要紧,那至少意味着他在乎她。可他偏不,他用这样一种平静无澜的退避打消了她所有急于剖白的冲动。
接来下几天,姚起云依旧是这个样子,一言一行毫无异样,硬是半点生气的影子都没有,不管在家还是两人独处,对待司徒玦也仍是一如往常关照有加,就连早上多带一分早餐给她都没有忘记,仿佛那天晚上的“普通聚会”真的与他全无关系。
然而,即使他的人皮面具骗得了全世界的人,又怎么能够瞒得过司徒玦?司徒玦太了解姚起云了,她就像寄居在他面具下血肉里的一只小虫子,天长日久地潜伏,轻易洞悉他的矜持不安和口是心非。他越装作全无芥蒂,天下太平,就越表示他心里有事。
那些日子里,她故意在一些生活小事上跟他对着干,有心使着小绊子来挑衅他。换做过去,他要不就会跟她斗嘴,要不私下里会给她点“小小惩戒”,要不就索性纵容她,两人笑笑闹闹也就过了。可如今他一直在忍,一直在退,不管她多过分,多烦人,他都在她面前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友善和谦让,这让司徒玦体会到难以名状的疏远和陌生。
他“忙”的理由越来越多,不能跟她待在一起的理由越来越充分,考试、实验、论文……反正让人无法抗议,反正……看起来都比陪在她身边更重要。这时吴江已经还清了欠司徒玦的债务,司徒玦却骗姚起云说,自己饭卡里没钱,要等他一块吃午餐。他听说之后竟然悄悄地把自己的饭卡和足够一周花费的钱放到了她房间的梳妆台上。
司徒玦从看到饭卡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逼疯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她抓起那张饭卡就直奔临床医学院,把正在做病理学实验的姚起云从实验室里揪了出来。姚起云又何尝不清楚她的脾气,他若不乖乖出来单独把话说清楚,她就有可能当着整个实验室所有人的面把她要说的每一个字说完。
他们走到实验楼后门的假山处站住了。
姚起云摇了摇头,“你的急脾气啊,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
司徒玦不跟他打太极。“少来这一套,姚起云,你这虚伪的家伙,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你说啊,在我面前装什么?”
他苦笑着坐到了假山的石砌围栏上,“阿玦,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这话从何说起!”
“你骗人!”
“我算是开了眼界,难道你盼着我心里不舒服才高兴,这算什么道理?”
司徒玦双眼喷火,“好,你当着我的面对天誓,说你一点也不介意那天的事。”
“誓是最不需要成本的事,又有什么难,我说了你就能当真?”姚起云不以为然。
“是,你说了我就当真,如果你连誓言都有假,那就真的是我看错了你,罚我瞎了双眼。”
她等着他说,可是他到底是没有,思虑再三,只低头缓缓道:“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逼我。就算我心里有什么不舒服,那有意义吗?”
司徒玦难以置信地说:“我跟吴江就是好朋友,他对我没那心思,我对他更没有。别人可以误会,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姚起云语气依旧平平淡淡,“不止我,可能就连你妈都知道,误解的恐怕只有吴江的父母……阿玦,我不是生你的气,你没错,我要是迁怒你就太不是东西了。不过,你妈是何等精细的人,那天的一番话,她完全可以关上门私底下跟你说,可她为什么偏偏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出来,你还不明白吗,她那是说给我听的。她怕我还不够警醒,再给我打一次预防针,她要我彻底死了那条心,我跟你之间是不可能的,哪怕一点苗头也不可以。”
司徒玦闻言也一时无声,妈妈为人处事的方式和态度她知道,只消她往深处想一想,就会现起云说的极有可能是实情。他比她更清醒的觉察到这一点,不是因为她傻,而是因为他的处境逼得他必须更为敏感。
“我妈是我妈,我们别管她。”司徒玦坐到姚起云的身边,迫切地看着他。
“我也想不管。你不知道,有时我会自我安慰,把你妈想象成一个坏人,处处从中作梗,这样我会有几秒钟好受一些。但事实上你妈一点都不坏,我看得出来,一开始她并不赞成我来到你们家,之所以后来没有说什么,那是因为她顾及到你爸爸的感受,这些年她对我已经很客气很宽容了,我很感激她。而且那天她说的话是对的,阿玦,如果我有一个女儿像你一样,我也会作出跟你妈一样的选择,我会衷心地盼着她找一个健全和睦、门当户对的家庭,嫁一个像吴江那样跟你般配又合得来的丈夫,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而不是一个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每一分钱每一口饭都是靠你们家给的穷小子。”
“可是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司徒玦带着哭腔说道。
“问题是我觉得这样不好!”姚起云没有任何停顿地接过了她的话,他从没有过的尖锐语气震惊了司徒玦,“阿玦,你就像一块昂贵无比的玉,很通透,也很美好,让人爱不释手。是,我心动了,我是个俗人,看到好的东西就克制不住占有它的贪念。但我不敢把它捧在手心,因为我怕它会碎,怕我没办法找到一个地方安放它,珍藏它,更怕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不配拥有它。即使我可以排除万难把它留在身边,也只会日日惶恐,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
“你偷什么了,难道我做不了自己的主?”
司徒玦盈盈的泪光背后全是期盼。他渴望着的女孩,拥有最坦荡的赤子之心,起云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这刻点头,她会随自己去海角天涯。然而海角天涯在哪里?它难道会比现实的灰色浪潮更无边无际?
“你是做得了自己的主,可是我行吗?你爸妈对我的恩我一辈子都还不完,你不觉得他们养大了我,我再罔顾他们的意愿盗走他们最珍视的宝贝,比小偷更无耻吗?太好不是玉的错,患得患失也不是穷人的错,错只错在它们不应该摆在一起。以前的事都怪我,不如就趁着,趁着……”
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把那句话说下去,司徒玦代替他说完。
“趁你还没有那么爱我,趁你还没把那句话说出口,趁你还没做出什么必须负责任的事,我们就这么算了是吗?”
姚起云艰难地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她的灰心和眼泪。她说出了他咬牙一千遍也没办法说出口
c的话,的确也是他想要表达的,可为什么听起来却那么让人胆战心惊。
他一再地告诫自己,没有不痛的割舍,你是对的,是对的,她也会好好地!
“姚起云,你别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你是一个胆小鬼,你是配不上我,不是因为你养不起一块玉,而是你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躲在你乌龟壳里自艾自怜。如果你一直这样,没资格拥有任何好的东西,一辈子都注定是穷人,从内到外都穷。我祝你一无所有自卑到老!”
司徒玦擦干眼泪甩手而去,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姚起云才觉自己的双手交握得那么紧,好像稍一松懈,它就会脱离大脑的胁制,去拉住她,去挽留她。他脱下橡胶手套,狠狠地甩在假山上,过了一会,又缓缓将它们捡了回来,深深呼吸,回到实验室,把该做的事情一丝不苟地做完。
姚起云没有猜错,司徒玦当然会“好好地”,她从来就不是一个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关上门以泪洗面的人。她有数不清的朋友,大把的活动,赴不完的约会。一时的眼泪瞬间就会被她快乐天性蒸得无影无踪。
她高高兴兴出门,回家后照旧在饭桌上讲笑话,跟父母撒娇斗气,空闲的时候跟同学煲电话到夜深,周末还没起床,就会有女生约她一块去逛街。她的课程安排跟姚起云完全相左,明明大家都还是常泡在图书馆,但偌大的一栋楼,哪里有那么容易偶遇。起云忽然意识到,其实司徒玦并没有刻意改变,好像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生活的,只不过从前她总有办法挤出时间,安排机会,才让他感觉她无所不在。
寂寞的人从来就是他而不是司徒玦,她的“缠人”只不过是在迁就他的冷清。
晚上睡觉前,再没有人给他来一条一条的短信,只为说一些无聊的话。他以前觉得烦且好笑,现在睡不着的时候他反复摆弄着手机,总疑心它先于自己受不了这安静而死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他再不用为她稀奇古怪的挤眉弄眼而担惊受怕,自然也不会有人鬼鬼祟祟再去踢他的脚。有一次,他察觉有足尖在他小腿处轻触了一下,就好像小石子坠入死寂的水面,不由自主地荡漾,然而当他心一动,看向神态如常的司徒玦,很快却听到了一句“对不起”,原来是司徒叔叔的二郎腿翘得太高。
只要父母不在家吃饭,司徒玦就一概在外解决用餐问题,她才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姑姑再煮她不爱吃的菜,又能耐她何?至于手头没钱,需要赞助更是个笑话,不管吴江再怎么借,她只要在双亲面前撒娇了一件漂亮衣服,司徒叔叔和薛阿姨再数落,又怎么会舍得不给她钱?
还有……他专心看书时,她点水蜻蜓一般嬉戏的吻,空调坏了的时候她满头大汗的恶作剧拥抱,絮絮叨叨的甜蜜斗嘴,这些都将不会再有了,即使重演,那个对象也不会再是他。
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很快到来,姚起云在司徒久安的安排下进入久安堂实习。司徒玦才不肯受这个罪,她说人一辈子至少要工作三十年,以后有的是操劳的机会,何必急于现在。
刚开始接触公司的事务,简直毫无头绪,等到姚起云适应下来,再也按捺不住想跟阿玦再好好谈谈,虽然连具体谈什么他都不知道,可就是有种慌不择路的冲动。就如同人在极渴的时候臆想着一杯水,即使你告诉它水里有穿肠剧毒,他也会叫嚣着想要把它喝个底朝天,只要它出现在自己面前。
等到他下定决心去敲她的门,却得知她接受了小根的邀请,跟一大帮同学到小根山区的家里去玩,这一走,就去了八天。
司徒玦回来时带了一背包山里的玩意,这些姚起云不稀罕,她也不打算跟他分享,要找也得找个志同道合的。吴江出入司徒家变得频繁了,好几回,姚起云从公司回到家,就看到他们两人并在一块研究装蟋蟀的漂亮竹笼,头都快碰到了一起。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眼不见为净,枯坐看书许久,忍不住再开门出来,惊觉他们转战到了她楼上的房间,竟然有一两次还关着门。
姑姑私下里都说,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姚起云讨厌听这些,郁郁地走开不肯接腔,可就连司徒叔叔在家目睹这一切,居然还能在客厅里镇定自若地看报纸,仿佛根本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在眼皮底下生。
起云只得想着法子去敲她的门。
“阿玦,吃饭了。”
“阿玦,你妈问你要不要下来喝汤?”
“阿玦,昨晚上的报纸在不在你那里?”
“阿玦,把你的快译通借我用一下。”
起初她还冷淡地敷衍他,到了最后,连开门的打算都没有,全当他是透明的,他泥塑一样站在门外,偶尔会听到他们压低了的笑闹声。
谁不爱惜自己的尊严?姚起云尤其如此,一如鸟儿爱惜它唯一蔽体的羽毛。可如果躯壳里面都空了,他要羽毛来做什么?
他也想,吴江跟她就是“哥们”,是好朋友,断不会生出情愫。然而他凭什么下这样的定论,房间里的两人,风华正茂,郎才女貌,怎么就不能忽然对彼此动了心?即使他们心中都曾经住着别人,可谁又知道过去会不会只是一时头脑昏的迷恋。
起云希望跟司徒玦划清界限,彼此保全的时候,用过“迷恋”这一论据,而今他害怕这个词,当她漏*点退去清醒过来,他却还困在里面走不出去,这个认知让他手脚凉。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贱得很,怪不得她看不起,可人最大的劣根性不就在于坚信并且不懈地去追求自己认为正确的一个结果,实现了之后却现那结果远非自己所能够承受。
姚姑姑也看出了侄子和司徒玦关系的转变,以及他低至谷底的低潮。起云和司徒玦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他们的关系,姚姑姑当然也不例外,可她不是傻子,他们装着样子瞒过了精明却忙碌的薛少萍,却不怎么屑于在她这个做保姆的半老太太面前掩饰。司徒玦在姚姑姑看来就是个完全没有定性的富家女,或许还有些轻佻,起云傻乎乎的跳进她的**阵,才是着实让姑姑心疼又不值的。
司徒久安也出去之后,楼下就剩下了姑姑和黯然伤神却强作掩饰的姚起云。姚姑姑走进侄子的房间,替他拖地,只见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拿着本字典翻来掉去。姑姑见状拄着拖把,回头掩上了房门。
“你看看你这丢了魂的样子。司徒玦那丫头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还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姑姑,你说这些干嘛?”姚起云皱眉道。他甚至都不再否认和辩解了。
姚姑姑坐在他的床沿,“起云,你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就更应该珍惜,不能任凭自己胡思乱想。大道理姑姑不会说,但是我要告诉你,戏文里大家闺秀夜半三更私会穷书生的段子是编出来糊弄人的,你不要做这样的梦,真正的正经好女子不会这样,假如你真的遇到过,也不要忘了,她今天夜里来找你,明天就有可能睡在别人身边。”
姚起云全身的血气都往上涌,扔下手里的东西就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门外,怕惊动楼上的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句地说:“姑姑,你说我怎么样都行,但她不是这样的人,有些话不能随便乱说。”
“好,我不乱说,就当她是个好孩子。齐大非偶的道理我这个乡下人都懂,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会不知道?那天她妈妈的话你也听见了,起云,你很聪明,不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你们真要混在一起,瞒不了多久的。她妈妈知道你们的事之后会怎样对你,你想过没有?司徒玦是人家的亲闺女,再怎么错都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你呢,你在这个家算什么?他们若是一狠心,眨眼间你就会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你大学才念了两年,根基都没打好,难道想回到从前的日子?”姑姑眼里无余的忧虑。
姚起云冷冷道:“司徒叔叔他们两口子对我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我会报答司徒家的,做牛做马都可以,等我毕业了,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让他们安享晚年,同样,我也会好好对待阿玦。”
姑姑也一声冷笑,同是一家人,血脉相连,她讥诮地表情与姚起云何其相似。“这么说,你还真像她妈说的那样,一门心思要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我们姚家是穷,没给你什么,可你别忘了,你爸一辈子要强,到死都没丢了做人的骨气,你呢,娶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好日子是过上了,可他们全家都会一辈子都会踩在你头上,你出不得声,因为你有的都是别人施舍给你的,你为他们家做到死,功劳也不归你,还有司徒玦那个脾气,你想做老婆奴,做她脚边一条服服帖帖的哈巴狗?”
“够了,别说了。”
“你怕听,可你现在太需要一付猛药了。起云,等你学业有成,大把好前程等着你,你会是一个好医生,完全可以独立谋生,另立门户。报答他们家有很多种方式,何必把一辈子都搭进去,整天看人眼色过活?”
“我说过我听够了。”起云全身都在抖,他忽然觉得阿玦说的话没有错,自己都认定没人看得起自己,才真的是一辈子翻不了身的穷人。真正有尊严的人是不会日日把“尊严”两个字挂在嘴边的,他们不需要用“出人头地”、“要强争气”这些东西编织一件堂皇的外衣来包裹自己,因为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缺失过它。
“起云啊,姑姑是为了谁……”
“我知道你为我好。我心里有数。”他硬起心肠,不去看苦口婆心的姑姑,直到她叹息着离开。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番话还有一个听众,那就是故意不理会姚起云,却又禁不住吴江怂恿,偷偷摸摸溜下来下来看他窘样的司徒玦。她赶在姚姑姑走出来之前窜进厨房,装作在冰箱里翻找水果,然后拿起两个冻柿子上了楼。经过客厅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卖力擦玻璃的那个背影。
第二十二章谁是这个家的主人
薛少萍一身隆重打扮,坐在梳妆台前挑拣着饰,晚上她有一个重要的商务宴会。司徒玦半躺在妈妈房间的大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抱枕上的流苏。
“这付耳环搭配我身上的衣服怎么样?”薛少萍转过头问女儿,珍珠耳环在脸侧摇曳。
“还行。”司徒玦恹恹地说。
薛少萍取下耳环,从镜子里看着女儿,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司徒玦说:“没有啊,我就是胃有点难受。”
“什么,胃难受?”薛少萍脸色凝重了起来,“上次野营回来闹得胃疼,妈妈不是告诉你要注意饮食了吗?”
“估计也没大问题,昨天下午从学校回得晚了,没有吃饭,就随便啃了个苹果,结果就成这样了。”
“为什么不吃饭?”薛少萍心疼地拍了一下女儿的腿。
司徒玦嘟囔着说:“姚姑姑又没给我留。”
薛少萍不说话了,继续在镜子里对比着两付耳环的优劣,许久才说道:“你跟她说过要回来吃饭了没有?”
“说了也没用。”司徒玦在妈妈追问之前,就坐起来抱住了薛少萍的胳膊,拖长了声音道:“妈,我觉得姚姑姑不喜欢我。”
“无缘无故她为什么不喜欢你?”薛少萍看了她一眼。
司徒玦斟酌着说道:“可能她看到我有时跟起云吵架,觉得我欺负了他。本来她的出点也许是好的,她盼着我跟起云关系好一些……吴江昨天来我们家,也一样饿着肚子。”
“小孩子瞎想什么?”薛少萍笑了笑。
“妈,你信外人都不信我?”司徒玦赌气道。
薛少萍终于放下了耳环,“宝贝,妈妈跟你说过的,尊重和善待是相互的,而且你善待比自己强的人算不得什么,能善待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才是心胸宽广的体现。起云他姑姑说到底是来我们家干活的,我们厚道待她没错,如果她有什么做得不合适,跟她制气也未免可笑。总之我不爱听你背后说她的不是,你是这个家的主人,你应该学会如何让她清楚这一点,这才是化解你们之间分歧的办法。”
司徒玦闻言垂不语,薛少萍沉吟片刻,又道:“这个姚姑姑性格是好强了一些,不过她怎么说都是起云的亲姑姑,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一不小心,让起云面子上难堪就不好了。”
她终于佩戴完毕,拎起手提包赶着出门,走到房门口,又回头吩咐女儿:“对了,待会你替我跟你姚姑姑说,厨房里炖着的那个冰糖银耳,等它好了之后放冰箱里镇着,记得,我回来之后要冰凉的。”
司徒玦歪着头想了想,追出去在二楼栏杆处对薛少萍谄媚地夸奖道:“这身衣服妈妈穿的真好看。”
薛少萍离开后,司徒玦立马进了厨房,对正在切菜的姚姑姑说道:“姑姑,今天的冰糖银耳好了没有,天气热,记得一定要帮我冰镇起来,我最不爱吃温的了。”
姚姑姑停下来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司徒玦也不废话,哼着歌儿掉头离开,在厨房门口碰到姚起云。他见司徒玦心情大好,愣了一下,也试着朝她微笑。司徒玦还是不理他,走着走着又想起再提醒姚姑姑一遍,“一定要冰的啊。”
说完对着姚起云做了个极其恐怖的鬼脸就跑开了,只留下猜不透她态度的姚起云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
司徒久安和薛少萍夫妇归来得不算太晚,只不过司徒久安喝多了一点酒,靠在沙上连嚷着头晕。薛少萍让女儿去给他拿湿毛巾,顺道说:“出门前我让姚大姐炖了冰糖银耳,你吃一点再睡,说不定好受些。”
姚姑姑也颇会看眼色,赶紧从厨房里盛出了两碗,摆放在司徒久安夫妇面前。薛少萍端起一碗,刚喝了一口就蹙起了眉。不过她没跟姚姑姑说什么,却叫住了蹦蹦跳跳给爸爸拿毛巾的司徒玦。
“你这孩子一玩起来忘性怎么这么大?妈妈出门前不是再三跟你说了,让你记得告诉你姚姑姑,把甜品冰镇一下,你爸爸指不定喝多了,正好可以醒醒酒。”
司徒玦一脸的委屈,“我说了,而且不止说了一回。不信你问姚姑姑,再不信,他也可以作证!”她伸出手朝正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姚起云一指。
“说了姚姑姑怎么会不听?你就知道逼着起云替你收拾烂摊子。”薛少萍不悦地对女儿薄责道。
司徒玦没有再争辩,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姚起云,仿佛就等着他一句话。而姚起云同时也感应到姑姑投向自己的,有些不安的目光。
他默默回望司徒玦一眼,对着薛少萍说道:“阿姨,您别骂她,她没骗您。这样吧,我去给你和司徒叔叔拿些冰块?”
司徒玦顿时脸上一副“听见没有,你冤枉我了”的表情,“就知道什么都赖我。”
薛少萍也不再说话,低头用勺子搅了几下碗里的糖水,过一会就放下了碗,再没往嘴里送。
姚姑姑见不对劲,赶紧辩解,她先说:“冰东西吃多了不好。”想想现在对薛少萍说这些更不合适,便又搓着衣服上的围裙道:“我也不知道是您说的,光以为是司徒玦那孩子的意思……”
薛少萍微微一笑,“姚大姐你也是糊涂了,司徒玦是我女儿,在这个家里,她
c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有什么区别呢?”
昏昏沉沉的司徒久安打了个圆场,“算了算了,我也吃不下。一时不记得也是有的,下次别忘就是了。”
“嗯,你说得对。”薛少萍扶起丈夫上楼,对脸色不太好的姚姑姑说道,“没事的,姚大姐,辛苦你把东西收一收。”
他们上楼之后,姚姑姑还是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姚起云没说什么,代她把没怎么动过的两碗甜品收拾回厨房。司徒玦这时才动手给自己盛了一碗,顺着碗沿就喝了一口。
一旁刚洗好碗的姚起云给她拿了个勺子,低声道:“晚上吃这个,你就不怕胖?”
他还怕司徒玦不理会,谁知她抢过勺子,白了他一眼,“我愿意胖,气死你。”
两人闹翻以来,她对他一直冷冷淡淡地,在他面前使小性子也仿佛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虽依旧没有好脸色,姚起云却仿佛从她习惯性的小脾气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昵,就如同一缕微光穿透了他心中盘桓多日的阴霾。
他的语气也随之轻快了起来,“最好比猪还胖,让我多死几回。”
这时还没恢复过来的姚姑姑也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司徒玦几口吃完,面不改色地溜了出去。
“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子还有这心机,起云,连你都……”姑姑重重解下围裙。
姚起云靠在流理台边,定定看着这世上与自己血缘最相似的人,叹了口气。
“姑姑,今天的事你真认为是司徒玦的意思吗?”
虽然姚姑姑总说自己留在司徒家最大的原因是为了能就近照顾侄子,可司徒家支付工钱也从不含糊,每月都是薛少萍准时将钱亲自交到姚姑姑手中。不过这一回,照例工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两天,薛少萍不知是不是忙得忘记了,愣是没有半点反应。
姚姑姑平时从不提钱的事,她吃住都在司徒家,没有什么花费,但是开学在即,家里几个孩子都要交学费,若不是等米下锅,她实在也不必背井离乡。姚起云不时会私下给她一些,统统都拿回家里救了急。薛少萍再不动声色,姚姑姑也看得出她那天的不悦,事后益勤恳,然而总疑着这绵里藏针的女雇主心中还有个疙瘩,自是忐忑不安。
就在她被家里打来的电话催得六神无主,打算求起云替她在薛少萍跟前旁敲侧击一下的时候,薛少萍出门之前忽然想起似地对她说道:“姚大姐,我现在事情多,你的工钱我已经交代司徒玦了,以后每个月都会由她交给你,你放心好了。”
说完,薛少萍便出了门,可姚姑姑如何能够“放心”,她和司徒玦的磨擦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那姑娘虽从不把事情闹大,但什么时候是个善茬?
让她去看司徒玦的脸色,不如撕了她的老脸,无奈形势比人强,想着家里的状况,如何还能硬气得起来。姚姑姑思前想后,也管不了那么多,趁着除了司徒玦所有的人都不在家,硬着头皮去敲她的门。
门是很快就开了,意料中的难堪竟也没有出现。司徒玦一见姚姑姑就拍着自己的脑袋,飞快回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月的工钱,连骂自己健忘,遂交到姑姑手中,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姚姑姑这样一个灵醒之人岂能不明。她暗叹,司徒玦到底是薛少萍亲生的女儿,这番举动无非要再一次提醒她,付她工资的人是谁,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意思点到即止,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必说。姚姑姑把钱揣进口袋,淡淡道了句谢就走。没想到走不了几步,就被身后的年轻女孩叫住了。
毕竟是年轻气盛,嘴不饶人,姚姑姑明明知道,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也只得咬咬牙,停下了脚步,背对司徒玦,等着对方的奚落。
谁知,她背后安静了一下,只听司徒玦声轻声说道:“姑姑,我是真的喜欢起云的。”
姚姑姑一怔,回头不冷不热地说道:“那是你们的事,我算什么,哪里管得了这些,你这话要是在你妈跟前说,那才算是正经事。”
司徒玦玩着手里的一块石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你是起云的亲人,我把你当长辈也是应该的。以前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姑姑你别往心里去,大家一个屋檐下住着,你待我三分好,我就敬你七分。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就是犯不着让起云夹在中间不好受,大家相安无事应该不难吧,有些事,你就当看不见好了。对了,以后每个月的工钱我会记得按时给你的。”
姚姑姑的背影僵硬。
“我锅里还煮着东西。”说完,她匆匆回了厨房。
姚起云从久安堂结束一天的实习回家,他刻意回来得晚一些,因为昨日在司徒玦和吴江的电话里听到他们约好了今天在司徒家碰头。就当是鸵鸟心态吧,他不想看到他们两个撇开他亲昵的样子。
姑姑正从客厅的垃圾桶旁拣起一块石头,说是搞不懂司徒玦把这东西带回来有什么用处,好端端地玩了一阵又扔了。
姚起云从姑姑的话里得知吴江来过,只不过早已经离开。他看了看那块石头,只见它比拳头略大一些,一端是深褐色,与普通的石头无异,另一端却破了个口子,露出里面绿绿白白的颜色,竟像是一块翡翠原石的毛料。
司徒玦身边总有许多古怪的东西,姚起云问姑姑要过那块石头,说道:“我去问问她还要不要。”
姑姑把石头交到他的手里,并没有说话。但起云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连姑姑都看得出他的那点心思。
他握着石头几步并作一步地走到她紧闭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阿玦,你在里面吗?”
司徒玦并没有开门,而是在里边问了一句,“干嘛?”
姚起云只得如实道:“客厅那块石头你真的要扔了?”
“一块砖头料留来干嘛,扔了扔了,吴江那家伙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不知道为什么,隔着一扇门,姚起云也能听出司徒玦的声音里透着烦躁。
“你怎么了,声音怪怪的。”
“别管我,你走吧。”
她驱赶他的用意如此明显,让原以为自己和她的关系经过前几天的事已有所改善的姚起云心情跌落至更深的谷底。
“你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这个时候他心中的悔意彻底压倒了理智。也许这悔意从她流泪离开那一刻起就开始无止境地滋生,终于缠成了一个茧,让困在里面的他喘不过起来。
他太高估了自己,要他接受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彻底成了陌路,他受不了,一天都不行。
他又轻轻敲了敲门,随即听到门背后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软塌塌的东西砸在了上面。
“都叫你走了,你听不见?”司徒玦的声音蛮横里竟带着哭腔。
姚起云心一慌,想象不出她生了什么事,莫非在别处受了欺负。百般焦急中,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冲到司徒叔叔房间里取了备用钥匙,强行打开了司徒玦的房门。
司徒玦正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一听到他竟然打开了门,尖叫一声,钻进被子里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地。姚起云捡起掉落在门边的一个玩偶熊,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想要把她从被子里拽住来,好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
两人各自拉扯着薄被相持不下,司徒玦毕竟在力气上不如他,很快就被迫从被子里露出了头来,她还想遮掩,眼尖心细的姚起云已经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你脸和脖子上红红的是什么?”
眼看是藏不住了,司徒玦恨恨拉下整张被子,没头没脑地把整个身子往姚起云眼前送。“好了,你就想看我丑样是吧,看吧,让你看个够!”
姚起云避让了一下,伸出手按了按她腮边的肌肤,那红红肿肿连成一片的并不是什么伤痕,而是像过敏症状,顺着她的脖子,一路蔓延至衣领尽处。想来是痒得厉害,她哭丧着脸,还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挠。
“差点没被你吓死。”姚起云揪着的心这才略放下了一些,抓住她挠痒的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躲有什么用?”
“哦,这样你就高兴了?我现在难看死了,再也不用见人了。”司徒玦挣着手又要去挠,可是越挠越痒,那红痕越来越明显,竟像是扩散至全身了。
姚起云只得再次压制住她不听使唤的手,喝止道:“再挠就破皮了,到时一头一脸的伤痕,看你还怎么爱漂亮。”他言毕伸手撩高了她的衣袖,再这样下去,只怕她整个人都会变成煮熟了的螃蟹模样。
“你吃什么了,还是接触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哪有!我就跟吴江拿着那块破石头去找行家看了看,一听说块废材,马上就回来了,一直都是好好地,午饭也是在家里吃,结果就成这样了。”司徒玦这时也没了斗气的心思,老老实实回答道。
姚起云心念一动,赶紧问:“午饭你吃的什么?”
“你姑姑就做了杂粮馒头和小米粥。”
“你别动……哎呀,再挠小心我收拾你。”姚起云怕她不听话,故意把话说重了,放下了她的手,急急下楼。
姚姑姑一见他,就不以为然地问道:“她又闹什么别扭了。”姚起云不答,径直进了厨房,四下一阵翻找,终于找出了冰箱里存着的另外半笼杂粮小馒头。他拿出其中一个,扳下一小块,先嗅了嗅,继而放进自己嘴里嚼着嚼着,直到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孩子无缘无故什么疯。”姚姑姑也赶回了厨房,讶异地看着他翻乱了的现场。
姚起云铁青着脸把手里那大半个馒头举到姑姑面前,竭力放平语调问道:“姑姑,你用什么做的杂粮馒头?”
姚姑姑一怔,笑着道:“杂粮馒头当然是用杂粮了?”
“行了,我知道你掺了核桃粉和榛子粉在里面!司徒玦她不吃坚果类的东西,我告诉过你的。不是她不爱吃,因为那些东西她吃一次就中一次招。过敏也不是小事,处理得不好,有可能要出大问题的。你费尽心思这样做到底图什么?”
姚姑姑显然也被自己亲侄子的这副模样吓得一愣,她回过神来,说道:“你为了那个丫头片子这样对我说话?别说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是,我也只当她挑嘴,吃的时候她不也没觉出什么来吗,一点小毛病就知道在你前面装出天塌下来的样子。”
起云转身把馒头放回原处,背对着姑姑,也许这样可以让他呼吸和语气都更顺畅些,不至于被自己一时的怒气冲昏了头脑。他叹息道:“姑姑,我再劝你一次,不要做这样没意思的事,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能要什么好处,连你都那么不待见我,就干脆让她爸妈把我给辞了,我回老家去更省心,要不是因为你……”
“别说因为我。”姚起云挥了挥手,漠然从她身畔走过,拿出药箱。“你说得也没错,如果这里的人让你那么讨厌,你还真不如回去。钱的方面我会想办法给你寄过去,直到表弟表妹都自力更生,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
姚姑姑呆了半晌,也开始哽咽,“你现在真当你是司徒家的一份子,我是你的工人?真该让你爸听听你说的话。”
姚起云找到了他想要的药,脸色一缓,合上药箱才沉声说道:“随你怎么说。别那么做了,算我求你。”
姚姑姑看着侄子心急火燎地上楼,顿足道:“你鬼迷心窍了,这样下去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第二十三章姚起云,不如我们打个赌
姚起云把扑敏药和水递到司徒玦面前时,她的脸和胳膊上添了几条指甲划破的血痕,很明显没有把姚起云的话听进耳朵里去,这让他看了后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药是服下去了,可药效一时半会也起不了作用,司徒玦爱漂亮,非到万不得已打死不肯顶着这副模样出门看医生。皮疹遍布身上各个角落,挠又不让挠,况且挠了也不管用,那痒意竟像是在骨头里,让人烧心烧肺地直欲抓狂,哪里还心平气和得起来。
好在家里有薛少萍这样资深的药剂师,各种常备药品都很是齐全,姚起云听着她一连串叽叽咕咕的埋怨,也不吭声,打开一瓶薄荷膏,顺着她裸露在衣服外的肌肤一路涂抹。
偏偏司徒玦的手又开始不听使唤,他抓着左手抹药,她那右手便悄悄地探向了受灾最严重的脖子。姚起云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跟她说过了多少次,再挠下去非伤了不可,她这样屡教屡犯的任性,令本来心里就不太好受的他也失去了耐心,再一次警告无效之后,二话不说就把那只不听话的手重重拍了下去。
“哎哟。”
司徒玦手一缩,本来就憋在心中的一腔无名火气顿时找到了宣泄处。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过敏症状而暂时抛到脑后的旧恨新仇顿时涌上心间。如果她没记错,他们根本就没有和好。她还没想通该如何原谅他那天说的一番让人心凉透的话,这家伙居然反客为主地先给了她一顿教训。
“你干嘛打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她恶狠狠地说道。
姚起云头都不抬地说:“谁让你管不住自己,我都是为你好。”
殊不知司徒玦如今最听不得他这样自作主张的话,仿佛一句“为你好”,就可以把所有他认为对的决定强加在她身上,从来不问她的感受,就连那天的决裂,竟然也打着为她着想的旗号。
她气不打一处来,嗤笑了一声,“我用得着你费心?你是我的谁?”
姚起云正极力想回避那一天的不愉快,司徒玦的反击一语中的地打在了他的软肋上,塞得他无以应对,只能唯有沉默。
其实司徒玦也并非全无察觉他这段时间以来有心补救的姿态,可她要的不是这样消极而犹豫的弥合之心,他一天不肯收回那时说的话,她就始终不能释怀。她见姚起云依旧把她的一只手搁在他膝盖上不肯放下,便将手一抽,“你不是很有自知之明吗?说什么我是你养不起的一块玉,既然这样,你就应该离我远一点,小心碰碎了你赔不起。”
“好,随你便,你最好挠得自己跟癞皮狗一样,到时别说是什么玉,就连你今天扔掉的那块废石料都不如,看谁还稀罕你!”姚起云也在她的咄咄逼人下变得刻薄了起来。
司徒玦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大怒之下抓着刚被他捡回来的那只玩偶熊就朝他砸了过去。这一下正好砸在姚起云拿着薄荷膏的手上,那装着薄荷膏的小罐脱手而出,掉落在地板上,滴溜溜地滚到了墙根。
家里能够暂时对付皮疹的外用药只此一罐,别无分号,姚起云又气又急,连忙起身去捡,好在并没有泼洒沾污,尚可以继续使用。
他刚站起来,就看到盘腿坐在床上的司徒玦故意看着他,示威一般使劲挠着自己的手臂。
“司徒玦,你再挠试试看。”他的耐心也被推倒了悬崖边缘,单凭一口气强忍着,摇摇欲坠。
司徒玦想当然是挠得更用力了,她手下的皮肤痒得让她丝毫意识不到疼痛,只有那一抓一道的血痕让人触目惊心,而姚起云心疼的眼神和那血痕一样,奇异地给了她抚慰。他都说过两人就这么算了,又何必这付样子?她这么想着,手里的动作不但没停,反而更充满了挑衅,好像在说:“我偏要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姚起云确实从来都不敢拿她怎么样,两人自打相识起数不清有过多少次磨擦,不管是出于哪一种原因,关键的时候他总让着她。这一次司徒玦似乎也没有猜错,他在盛怒中别开了面孔,拒绝让视线触碰到她。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仿佛退一步,再退一步,就真的能换来“海阔天空”。
司徒玦嘲弄地笑了。嘴角刚扬起,冷不防却见姚起云一个箭步上前,钳住她停不下来的手,就势往后一拧。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心理防备,在他的力度之下身不由己向右侧倾斜,他也不理会,由得她歪倒。司徒玦还来不及出声音,脸很快就吻上了亲爱的枕头,双臂被他单手反剪在背后。
她在枕头上徒劳而含糊地出了几个单音节,艰难掉转头部,才找到一个畅快呼吸的角度,惊魂未定地叫道:“你不想活了?我数到三,你再不拉我起来……”
“你爱怎么数就怎么数,说了让你别挠了,这回长记性了吧。”姚起云恨恨的声音从她的后上方传来。
司徒玦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平时的刁钻娇蛮全吓得抛到了脑后,情急之下,只得威胁道:“你再这样我要告诉我妈了!”那语气那神情,就跟幼儿园受到欺负急于找家长告状的小朋友无异。
姚起云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抽搐了一下嘴角。
“别动,涂了东西就不会感觉那么痒,你刚才吃的药也会慢慢起作用,然后你就可以去找你妈了。”他这才不疾不徐地接着把薄荷膏往她另外半截胳膊的皮疹上涂。
司徒玦挣扎了几下未果,于是便换了种方式。她认输似地颓然说道:“行了,别闹了。我不挠了还不行吗,你拧得我胳膊都快断了,让我坐起来再说。”
她没有听到他搭腔,过了一会,感觉自己手上的力道松了松,心中一喜,全力一挣,扭身就朝他踹了一脚,“看你欺负我!”
谁知那一挣并没有得逞,踢出去的脚更是扑了个空,姚起云将她往下一按,手抓得更牢了,原本并没有感觉到疼的司徒玦皱了皱眉头,他怕她的脚再添乱,索性跪坐在床畔,用自己的膝盖牢牢抵住她。
“司徒玦,我都佩服你了,你用这一招的时候从来没有守过一次信用,居然还以为别人跟你一样傻。”
他说着,已经一路抹到了她的腮边,司徒玦心中不忿,哪里肯乖乖地吃了这个眼前亏,趁他的手凑近唇边,张嘴就是一口,好在姚起云早防着她,闪避得还算及时,堪堪被她的牙蹭到指尖,他是没什么事,反而司徒玦被他手上薄荷膏的味道呛得五官皱成一团。
姚起云终于被逗笑了,“你爱吃这个的话好商量,我可以多喂你几口。”
她在那股辛辣的味道中说不出话来,自知如今落在劣势,他也没有恶意,便没有再继续无谓地斗气,装死一般趴在那里任人宰割,由着他把那玩意抹遍她身上所有看得见且布满疹子的地方。
事实上,只要她肯静下心来,那种蚀骨的痒反倒没有那么激烈,况且他的手所到之处,带来了薄荷膏粘稠而冰凉的触感,一阵麻麻的刺痛之后,绷紧的皮肤和神经随之一道舒缓了下来。
“怎么样,知道不挠也不会死了吧,看你还不知好歹。”姚起云起身旋紧薄荷膏的瓶盖,两手都已离开司徒玦的身体,她竟然一时间也没有动弹。
“好一点了没有?”他用手顺了顺她的马尾。司徒玦埋在枕上的头微微摇了摇。
姚起云露出狐疑的表情,“涂了药也没用?不可能吧?”他思忖了片刻,惊道:“难道
c过敏症状不止体表的荨麻疹?你有没有觉得呼吸困难?说话呀,你别吓唬我。”
司徒玦咬牙,有气无力地望向他。“呼吸你的头。就算你涂的是仙丹妙药马上有效,问题是还有一大片地方没有抹到呢。”她说着便把自己T恤的领子往后拉了拉,脖子下的肩、颈、背俨然是重灾区。
先前姚起云并非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是两人过去再亲密,毕竟仍有要避嫌的地方,他哪里敢贸贸然上下其手。
“你自己能行吗?”他把刚合上的药膏递过去给她。
“废话,我自己能行还用得着跟你说。”
“要不我去叫我姑姑……”姚起云试探着问道。
司徒玦侧身怒道:“我会要她碰我?”她说着瞥了颇感为难的姚起云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你装什么啊,你现在半个身子还压在我身上,怎么就没想到礼义廉耻?”
姚起云被她一句话堵得无地自容,简直没有什么话是司徒玦说不出口的。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你再胡说……别动。”
司徒玦身件她在家中惯常穿的长T恤,领口并不太深,姚起云试着把它往后拉得更下,又担心扯坏了衣服,只得伸手将衣服的下摆撩了起来,果然在刚才看不见的地方,疹子分布得更触目惊心,尤其……是内衣勒到的位置,不但是红,甚至微微地肿了起来,他略拨开她肩胛处的肩带,便看到那下面的皮肤上印着一条轨迹鲜明的痕迹,竟如同烙上去的一般。
姚起云一手挑起细细的肩带,一手蘸着药膏顺着那个痕迹往下,再往下。终究还是不太得心应手,偏偏那些位置红肿得让他看了都觉得痛痒难耐,也难怪她之前趴在那里一脸难受的表情。
他决定解开那些阻碍他的扣绊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停顿在那里片刻,见她也不出一声,便当做是接受了她沉默的应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说话,因为彼此都清楚任何的言语都只会让这一幕演变得更加的暧昧和尴尬。
他的手放得很缓慢,一遍过后,还疑心有疏漏的地方,又精益求精,从头再来。不知到底为什么,喉咙不合时宜地添乱,莫名的干痒,然而他竭力地克制着,不敢咳出声来。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七彩肥皂泡中,除了身边的她,别的一切都在外面,隔着层似透非透的东西,怎么也看不真切,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虚幻的触手可及,真实的却比虚幻更朦胧。而任何轻微地响动都会让这个流转着不可思议光彩的屏障碎于无形。
司徒玦露在枕畔的侧脸也在疹子或者别的说不清的东西熏染之下灿若红霞,她想,正常人都应该在那样高烫的热度下被灼烧得昏死过去,然而她却清醒着,以至于异常灵敏地感受到他指尖每一个轻微地触动。他带来的凉意落在她**的背就像大雨降临赤地,最极致的冷与热交融,不是彼此湮灭,而是蒸腾出迷蒙的烟雾……
就在这时,数道急促而短暂的叩门声,让两个年轻人顿时从“幻境”中惊醒,然而来不及让他们作出反应,没有顾得上反锁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开启,带着几分不安的姚姑姑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几块冰镇过的湿毛巾。
姚姑姑之前并没有想过司徒玦会出现过敏症状,害怕事情闹得更大,思前想后,便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挽救的,不期然却看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她的好侄子半跪半坐在司徒家大小姐的床上,而这个房间的主人则在他身下衣衫半解,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一整片光裸的背。
姚姑姑在这方面是个再传统不过的妇人,见状甚至不敢驻足多看一眼,连连退了两步,别开脸去。她都替那两个没脸没皮的年轻人羞得满脸通红,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她引以为荣的至亲之人。
姚起云和司徒玦都在这一惊变之下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姚起云飞快地替司徒玦拉下衣服,跳下床就要走出门外当着姑姑的面把话说清楚,司徒玦却拖住了他。
她先他一步走到门口,看着仍不肯把脸转过来的姚姑姑,脸上虽红晕未消,说话却不肯有半点含糊。
“姑姑,下次敲门还是不要那么着急为好,省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们简直是,简直是……起云,你……唉,你怎么那么糊涂!”姚姑姑涨红着脸,许多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跟你说我们没干什么,估计你也是不会信的。”司徒玦这时才注意到姚姑姑手上被忽略了的冰镇毛巾,有些不敢相信对方好意似地问了一句:“这是给我的?你专程上楼拿这个给我?”
在这句话的提醒之下,臊得反应不过来的姚姑姑记起了自己的心虚,司徒玦皮肤上的红疙瘩看上去可不像是开玩笑的。她别开脸,含糊地说道:“中午的馒头,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真的吃不得那东西……”
司徒玦闻言一愣,半张着嘴,就差没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她忍不住回头看了姚起云一眼,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正想指着姚姑姑的鼻子大声责问她的恶毒,话都到了嘴边,硬生生地刹住了车,强忍着心中的不忿,故意用手摸了摸红疙瘩最严重的脖子,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我妈回来后问起,我该怎么跟她解释……不过姑姑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你不是多事的人,我也不爱多嘴。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大家相安无事,这样对谁都好。”
司徒玦故意在那个“谁”字上咬字重了些,接着竟不理会门外人的反应重重关上了门,顺道还落了锁。
她背过身来,看着已经走到她身边的姚起云,他的脸上满是焦虑。
“阿玦,你……”
司徒玦轻声说道:“那是你姑姑,你不知道,她打心眼讨厌我,在她看来,我不使坏勾引你才是不正常的,你正经跟她解释她会接受?别傻了。不过现在好了,我赌她不敢在我爸妈面前乱嚼舌根。”
“问题是这样对你不好。”姚起云依旧眉心紧锁。
“我都不怕,要你瞎操什么心?”
司徒玦咬着下唇瞪了他一眼。
“姚起云……”
“嗯?”
“你不觉得我们白昼宣淫的罪名横竖是背定了吗?”
“叫你别胡说!”
“你难道真的没有那么想过?”
“……”
“既然这样,不如……”
“什么?”
“把罪名坐实。”
姚起云在极度的压抑和紧张之中,一手撑在了门页上,低头看着口出惊人之语的司徒玦,许久都没有说话。
司徒玦挺直了背,他的手还记得上面美好的弧度。
他听到自己喉间出的轻微响动。
司徒玦做事总是这样无法无天,随心所欲,他一向比谁都清楚,而他要做的就是绝不能在她最疯狂的时候陪她疯下去。所以他必须拒绝。
然而司徒玦又一次把话抢在了他的前面。她说:“姚起云,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纵使前方如同杜莎美的诱惑,他有心拒绝,却不想错过。因为那诱惑宛似开满鲜花的沼泽,他害怕陷进去,却太迷恋那花的芬芳。
司徒玦微微一笑:“赌你敢不敢豁出去爱我?”
姚起云没有回答。他曾用他的原则做成一个完美无缺的项圈,亲手套在自己的颈上,就像一只温良可靠地忠犬。如今那项圈在竭力地挣扎之下岌岌可危的呻吟,他好似可以听得见。那**全似四野洪荒里的狼。
……
姑姑拖着的脚步声已经渐远,司徒玦的心跳伴着一种更急促的声音盘旋在他耳边,许久之后姚起云才惊觉那是自己的喘息。
阿玦的身上布满了薄荷油的气息,可这号称提神醒脑的圣物而今却让人头昏目眩。姚起云很快也尝到了那种辛辣呛喉的味道,从舌尖一路蔓延至感官深处,逼得人想要落泪,他一边紧紧皱眉,一边找着落点,舍不得离弃。
她逐渐恢复**的背抵在微凉的门上,“咯咯”地笑着,附在他耳边,将他曾经说过的话反赠于他。
“你爱吃这个的话好商量,我也可以多喂你几口。”
姚起云的反应是直接回报以行动,密不可分的唇齿纠缠,谁也躲不开那刺激的味觉。
她说她痒得厉害,越是情动的时候,血液急流转,那些红的痕迹愈在她的躯体上灼灼盛开。他不让她挠,却身体力行地帮助着她。
阿玦在他逼近时用一种要命的姿态充满了善意地提醒:“姚起云,你说过的,我们都没有错,只是不应该摆在一起。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如就趁着,趁着……”
他在她身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谁说还来得及?”
他们在这个关口反倒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无关紧要的话,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两张同样紧张而生涩的面孔看起来没有那么可笑。
最司徒玦的指甲陷在他胳膊的皮肉里面,艰难地开口,“姚起云,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你舒服吗?”
起云缓了缓,用云雾氤氲的眼神看着自己终于与自己密不可分的这个人。“还好,你呢?”
她先前的张狂和一往无前的决心荡然无存,拖着哭腔说了句:“我就觉得疼。”
“我怎么记得你刚才还直说痒。”
“问题是我痒的不是那里!”
那痒的感觉或许已以更疯狂的度传递到了他的身上,一直延伸到他的魂魄深处,蠢蠢欲动。那才是挠不到的蚀骨**,只能靠着两具年轻的身躯最原始的碰触和厮磨。
又一阵脚步声在耳边越来越清晰,急促而稳健,那是从公司回来换衣服的薛少萍。在这种时候,继续是一种煎熬,抽身却足以要了人的命。司徒玦在她走近时一口咬住了姚起云匆匆捂在自己唇上的手,随着妈妈开门关门的声音,微微扭动着身体,而他的感官也在门里门外强烈的刺激下很快到达极致,大脑瞬间炸得空白一片,然后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可是谁都没有动。
薛少萍很快换好了衣服,她经过女儿房间的时候有短暂的停顿,一门之隔的两人连呼吸都屏住,只余心跳在不由自主地狂奔。
“姚大姐,司徒玦她们在不在家?”
姚起云和司徒玦对望了一眼,两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仿佛煎熬了半个世纪,他们都听到楼下厨房传来了姚姑姑的应答,“起云没有回来,司徒玦好像也跟吴江出去了。”
“那好吧,今晚我和司徒玦她爸爸都不回来吃饭了。”
薛少萍的声音伴随着脚步消失在楼下。姚起云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司徒玦汗湿的头。
“你害怕吗?”司徒玦像只小猫一样在他手下蹭了蹭。
姚起云沉默,然后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她还不罢休,看着他的眼睛追问道:“难道你现在就不怕做一个偷走我爸妈宝贝的小偷?你不担心弄碎了它,也不怕终日诚惶诚恐?”
姚起云拥进了她。“怕,所以我就把它吞进肚子里。”
第二十四章钢丝绳上的快乐
就连后来的司徒玦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年和姚起云的一段情如何能在大人们的眼皮底下暗渡陈仓,腻歪得风生水起,却始终没有被察觉,甚至把她那精明透顶的母亲大人也骗过去了。虽说在大学毕业之前暂不公开两人的关系是她和起云一致的决定,对于起云而言,他唯一的梦想莫过于当自己终于有能力有立场承担这段感情的时候,牵着阿玦的手光明正大地站在司徒叔叔夫妇面前,看到他们放心而欣慰的眼神,现在还远不是时候,他只能按捺着,静候那一天的到来;而站在司徒玦的立场上,同意这段“地下情”除了考虑到起云的感受之外,也是为了在感情稳定下来之前排除来自父母方面的不确定因素,偷得多一些甜蜜的时光。
他们倒是铁了心的“瞒”,然而年轻人爱恋的气息几乎透过身体肤的每一个毛孔在张扬着,哪能那么轻易地掩饰过去。所以有时他们自己都感到心虚,疑心着薛少萍会不会早已看穿,只不过心中别有计较,才隐而不,直至后来一连串的事实证明,纵然身边不少的熟人已然心照不宣,然而唯独父母这最亲的两个人是当真蒙在鼓里,不知道算不算一个笑话。
真要抽丝剥茧地分析,其实这不能归功于他俩的伪装技巧有多么高明,最大的原因还是司徒久安夫妇的忙碌。那一阵子,久安堂先是忙于接受oTc认证,接着又6续兼并了周边几个经营不善的小药厂,司徒久安和薛少萍全副心思都投入到公司的业务中去,对于两个渐已成*人的孩子看得也没有儿时那么紧了,再则姚起云长久以来的表现已经慢慢打消了薛少萍的戒心,让她也开始相信他对自己的女儿从无妄想,两个孩子之间不会生出什么暧昧。再加上有把柄抓在司徒玦手里,又本能维护者侄子的姚姑姑无奈地在日常生活中不时打着掩护,才成就了这一番局面。回过头来看,也许他们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幸或是不幸。
不过若是问起当时的姚起云和司徒玦,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甚至无需言语作答,那唇畔若隐若现的笑意和眼角流露的欢喜已足以说明一切。很多时候,这厢还正襟危坐地陪着父母看电视,说着时事新闻,家长里短,转瞬在无人的背光角落,两人便如饥似渴地缠在了一起。
起云骨子里到底是谨慎持重一些,虽然这突如其来的甜蜜打乱了他人生的步调,让他再顾不上从前的循规蹈矩,可他总忘不了儿时他生父说过的一句话:人一辈子的幸福就好像杯子里装着的水,不管深浅,注定就是那么多,喝一口,就少一口。他真怕自己心太急,口太渴,一不留神就让杯里的水见了底,提前耗尽了剩余的幸运,所以,他如同一个捧着水杯的孩子,舍不得不喝,又时时盼着多留一些,唯有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抿着,总提醒着自己不可放纵。
司徒玦可不管这些,与姚起云相比,她无异于是背靠着江河长大,无需回头,也自信身后有饮不尽的清流。可她要的不是水,而是火一样炽烈的感情。除了在父母前面还有几分顾忌,别的时候,她是那样肆无忌惮,她就像姚起云命里的克星,他越是隐忍,她就越要他疯狂。
两人第一次偷尝禁果滋味,只与中途经过的薛少萍隔了薄薄的一扇门,这已足够让姚起云惊魂难定,可从那以后,司徒玦竟像是对那隐秘而刺激的游戏方式上了瘾,每一次都不肯乖乖就范,选择的地点不是夜晚实验室顶楼无人的楼道,就是商场里冷清的卫生间,或者某个周日午后在她的小房间里,姚姑姑还在门外走来走去做着大扫除。甚至是一次重要的考试前,两人一块在他的书桌前做最后的一遍温习,姚起云知道司徒玦素来要强,无论大考小考从不甘心落于人后,因此也就尽职尽责地扮演“提问者”的角色,答进行得无比顺畅,她说着完美无缺的答案,不知怎么的,呼吸就近在他的耳畔……
惊险的时刻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最要命的是有一回,两人在起云的房间里正到激烈处,却听到了司徒久安夫妇提前回家的停车声。薛少萍知道起云这个下午没课在家中,一进门就叫他出来尝尝客户送的新鲜北方水果。房间里草草结束的两人惊得一身冷汗,到头来还是司徒玦当年在窗户里设下的“逃生通道”救了他们一命。她抓住时机溜了出去,在外面晃了许久才假装独自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他们几个坐在沙上。妈妈微嗔地埋怨她回来得太晚,爸爸则扭头就问姚起云,“我看司徒玦最近老不挨家,你们在一所学校,帮我看着她点,她最近没干什么不安分的事吧。”
司徒玦气愤地抢白道:“在图书馆看书算不算干坏事?全世界就你们家起云乖宝宝最安分。”
姚起云只能靠着垂给她削水果才能藏住自己眼里的尴尬,他回答司徒叔叔和薛阿姨说,“她挺好的。”然而,他怎么能假装忘记,司徒叔叔夫妇希望他“看着点”的人最最不安分的时候恰恰是生在不久之前,地点就在他的怀里。
这件事后来被司徒玦笑话了好多回,面对她的离经叛道和故意撩拨,姚起云不止一次在事后告诫她,当然更多的是提醒自己,他总说:“下次不许这样了。”她点头,可是下一次,下下一次,他的醒悟永远只生在事后。
他真正体会到了一个小偷的战战兢兢,然而当她终有一天一去不再回头,他却选择原谅了自己那时的轻狂,他这半生真正肆意快乐的时光也仅此一段而已,有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他就是迷恋那如走钢丝一般半空中摇摇欲坠的快乐,即使那快乐再危险,至少那时候他身边还有她在。
学校里面知道他们关系的人也不多,只有少部分双方的同学透过他们偶尔的同进同出得知两人背后的那层家庭关系,可是持猜测和怀疑态度的人也有不少。偏偏司徒玦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男生扎堆时的热门话题。姚起云常常是从别人那里听说邻校某博士生对她颇有好感,又或是某某系才子扬言一年只能势必将她攻克的豪言壮语。
最离奇的是就连实验室里也能听到不熟悉的女生在一旁私下讨论她的“风流逸事”,说她某天偷偷摸摸上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好车,难怪平时穿的用的都不是便宜货,还有前几天有人亲眼看到她深夜还在某个知名夜店附近出没云云。
姚起云自然知道来那开好车的中年男人是顺路接女儿回家的司徒叔叔,而他更知道司徒玦虽然外向爱交朋友喜热闹,可打羽毛球、看电影、一大堆人去唱k她喜欢,puB买醉却是不太可能的,除了家教的因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酒量极差,一碗鸡蛋甜酒都能让她满脸红,哪里还能如传言一般叱咤夜店。
被人看见那晚在夜店附近“徘徊”倒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内情嘛,就颇有些曲折了,说起来还有些难以启齿。姚起云和司徒玦背地里是如胶似漆,可不管再放肆,“安全第一”的宗旨还是不能忘的,于是采购某样“必需品”也成了无人可代劳的事情。他们虽结伴同去,可到底还是面薄,选择的药店当然是离家离学校越远越好,临到了药店门口,司徒玦不肯跟他一道进去,便只能在不远处独自傻傻等待,那驻足的地点正是传言中的夜店不远。
这类乌龙的流言蜚语传入姚起云的耳朵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他处事一贯不张扬,陌生人的言论再荒唐,他也从不与人争论,遇上司徒玦,他算是明白了,有些人即使远离是非,是非却不会主动远离她。虽然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自己最熟悉的人那些完全陌生的事有些怪怪的,可他能做的也只是一笑了之。至于学校里认识他俩的熟人打探他们的关系,或是想从他那里得到司徒玦的生活细节、暗示对司徒玦有意,他也通通报以一哂,从不多言。他只是觉得好笑,有时他与谭少城打个招呼,多聊了几句,还有系里的某个学妹真真假假来找他“请教”问题多了两回,司徒玦一旦得知,就会不依不饶地闹得他头昏耳鸣,若是他也效仿这般计较,只怕从此一分钟的安宁也难寻。
当然,不管在旁人那里如何掩饰,在吴江这样的朋友面前司徒玦是从不避讳的。事实上自打司徒玦和姚起云有了进一步亲密后不久,他俩同时出现在吴江面前,虽然当事人嘴上什么都没说,吴江这小子却不知怎么地就从这两人的对话眼神里看出了些端倪,贼兮兮地偷笑不已。幸好那时候,似乎在吴江的精诚所至之下,一直对他若即若离的曲小婉和他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进展,所以吴江也无暇放任自己的好奇心进一步挖掘司徒玦和姚起云的“奸情”。
那段时间,吴江的阅读品味、音乐素养甚至观影喜好都有了质的“飞跃”,司徒玦现原本最爱周星驰的他买了俄罗斯小众电影的Vcd在家闭门造车,以往他会跟她抢《城市猎人》的漫画,现在他看尼采和原文版的十四行诗集。
司徒玦不怀好意地盯着吴江那颗纯理科的头颅问:“您看得很认真,但是请问您看得懂吗?”
吴江哂笑着回答:“这个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司徒玦见状,只能在姚起云面前感叹:“那家伙就跟中了邪似的,把那矫情劲学了个十足。”
这还罢了,司徒玦最受不了的就是吴江在k歌的时候从头到尾拿着麦克风大肆练唱曲小婉喜欢,但别人都没听过的歌,偏偏还总爱扯上司徒玦同去,让她以观众的角度评判他的“深情演绎”有无进步。司徒玦听得直打啰嗦,他仿佛还嫌不够,平日里都还老在她耳边哼哼那些调子。她在崩溃的前夕喝令他赶紧打住,他倒很是配合,当即就改唱:“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最终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司徒玦不得不痛下决心要远离吴江一阵子。
话又说回来,纵使是不爱交际的姚起云,在司徒玦的带动之下,也能在她身边的朋友圈子里混个脸熟,可吴江虽然貌似在曲小婉那里找到了他的春天,曲小婉却鲜少加入到他的朋友群里来,不但各类聚会中从不出现,就连吴江跟他们玩在一块的时候,她通常也是一个电话,就中途把他叫走了。
司徒玦笑话吴江谈起恋爱来半点出息也没有,吴江笑嘻嘻地也不反驳,只央着她为他和曲小婉之前的事保密,司徒玦也就是这时才觉自己竟是他们这一对仅有的几个知情人之一。她和姚起云试图掩人耳目尚可以说是特殊的家庭背景下的特
c殊需要,可吴江保密是为了什么,司徒玦是怎么也想不通。据吴江所说,具体的理由甚至也不是他妈妈算命得来的“女方年龄大会短命”的论据,而是小婉希望他保守秘密,至于为什么,她没说,他也犯不着去追问。
这种事也只有在吴江身上才会生,司徒玦唯有报以一个无语的白眼。
“我是不明白了,难道这年头大家谈的都是见不得光恋爱?这事也能扎堆?”又是一个爸妈都不在家的周末美好午后,司徒玦歪倒在姚起云的床上,头枕着他的大腿,不无困惑地说道。她想了想,又激动地摇了摇他,“唉,你说会不会是曲小婉跟吴江之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是那家伙魔障了,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所以曲小婉才那么神秘。哎呀,这可病得不轻,怎么办呢?”
刚被漏*点的潮水冲刷过的姚起云靠在床头,拿着本专业书有一眼没一眼地正看得昏昏欲睡,被她这么一闹,只得笑道:“你啊,别尽往不靠谱的地方瞎猜。”
“我那是有理有据的推论,你有证据推翻它吗?”司徒玦翻身转为横趴在他身上,支着下巴问道。
姚起云调整着身体的角度,尽可能让她可以舒服地倚着自己,然后低声道:“那你说,司徒玦也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司徒玦吃吃地笑了,转念又道:“不过按曲小婉那性子,不爱跟我们混在一块也算不上稀奇,人家多清高啊,才不跟俗人为伍呢。在她看来什么不俗?吴江告诉我,他已经从头到尾被曲小婉批判成一个俗的集合体了,就连他老爹高升,人家曲小婉同学还嫌他这高干公子哥身份恶俗呢,哈哈,我想到吴江那没脾气的样子就好笑,就是不知道她那大名鼎鼎的邹导师在她眼里俗不俗?”
“这倒不会,她的脾气要真是你说的那样,能让她拜倒门下的人,她是万万不会腹诽的。”姚起云说道:“对了,你不是还挺喜欢周教授的课吗?”
司徒玦点头,“那是,他讲课条理清楚,言之有物,人还挺赏心悦目的,我干嘛不喜欢啊,我最受不了我们系一些老教授,普通话都说不清楚,不知道在讲台上念叨什么。不过邹晋教授的课你们学院也有不少人来旁听的,稍微到晚一些,就得坐到最角落的位置了,还有,你别看他平时挺和气,考勤起来一点都不含糊,两次点名不到连期末考的资格都没有,每年在他手下被挂科的人也特别多,我们都说他是药学院的头号杀手。”
“你上学期的微生物学不是在他手上拿了高分吗?”
“那分数可拿得不容易,我复习的时候就差没熬成熊猫,他也忒狠毒,划的重点几乎一题没考,要不是遇到我这种死心眼看完的人还真难混过去。”
“我听说曲小婉本科的时候也是你们系学生里成绩的佼佼者。”
“嗯,要是邹教授还收硕士生,我也考到他门下去,好在学校里多陪你几年,你说怎么样?”
姚起云还没说话,紧闭的房门处又传来了一声响动,好像是被做清洁的姚姑姑手里的拖把撞上了,这一下午,自打司徒玦进入房间以来,这大大小小的响动几乎就没有断过。
司徒玦指指门外,做了个鬼脸,姚起云心领神会地一笑。他看了看时间,索性放下了手里的书,把她从自己身上拉了起来。“走,闷在这里没意思,我们出去走走。”
“真的?”司徒玦眼里大放异彩。要知道,平日里姚起云没事是鲜少出去闲逛的,大白天地主动提出跟她一块出去“走走”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她飞衣服头,跟他一块当着姚姑姑的面走了出去。
司徒玦人到了门口,还听到身后的姚姑姑不无担忧地对起云说:“你们要出去啊,现在不早了,她爸妈今天可是说好要回来吃饭的。”
姚起云则不疾不徐地答了句,“我知道。”便与司徒玦相偕离开。
他们到路口坐公交车,过了十多站又下车换乘。离了家门口附近的车和路,他们开始手牵着手。那辆开往城西的公交车不是特别拥挤,司徒玦拉着姚起云坐到最后一排位置。车开得越来越远离闹市,车厢越来越空,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司徒玦却一直没有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她的目的就是没有目的地靠在他的身边。
她在窗外夕阳朝另一个方向坠去的时候开始偷偷亲吻他的嘴角。起初他还轻轻地闪避,紧紧抓着她的手说:“别闹。”而当天边晚霞从橙黄转为绯红的时候,他们在乘客寥寥无几的公车最后一排旁若无人的拥吻,直到车子停靠在终点站,司机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咳,姚起云才拖着司徒玦快步冲下了车。
那是城西刚开不久的一个新区,笔直而空旷的街道在深秋夕阳之下如同一幅昏黄色调的油画。在这个城市里出生、长大的司徒玦也感觉有几分新奇,这才道:“我们来这干什么?”
“不是说了吗,出来走走。”姚起云的回答依旧是那个调调。
司徒玦踢走一颗盲道上的小石子,抬起头突奇想地说,“不如我闭着眼睛,由你领着我走,看你把我带到哪里?”
她说着便双眼紧闭地停下了脚步。姚起云低头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真的,不许偷看。”
“不看就不看。”
司徒玦随即感觉到他再度拉起了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了视力的阻碍,她反倒觉得他的手给了她一种足以安心的坚定。在姚起云的牵引之下,他们徐徐走过了两个路口,最后停在了某个地方。姚起云让司徒玦在一旁等他一会,接着几米开外传来他与一个陌生人的低声交谈。司徒玦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循声看了几眼,那是一间毫不起眼的低矮房子,角落里支着个布满了灰尘的招牌,上面写着“玉器出售,来料加工”。姚起云好似掏出了钱给那店里的某人,那人则将一件看不清的东西递到了他手里。
司徒玦在他转身之前赶紧又闭上了眼睛,待他走到身边,她充满了期待地问道:“你刚才在干嘛?”
姚起云答得很快:“没干嘛。”
“那我们现在要干嘛?”她只得继续问。
“回去啊。”
他真的就牵着她浑似什么都没生一般地往回走了几步,司徒玦这下子不干了,一撒手,睁开眼睛说:“你骗人,我明明看到你刚跟那人交易了什么东西。”
“还说不偷看。”姚起云笑了笑,“哦,你说刚才的交易啊,我把你给卖了,换了点东西。”
司徒玦也学他拖长了声音说:“哦,原来是这样。”她说话间忽然难,扑向他被在身后的手,“我至少有权利看看卖了我能换回什么东西吧?”
他躲了躲,不过还是让她轻易得了手。司徒玦飞快的拆开那简陋到不行的包装,里面竟然是一只玉镯子。
司徒玦的外公甚喜收藏,最钟爱就是玉器,她的名字里那个“玦”也是外公给起的,说是半环形有缺的玉。用她外公的话来说,生女如玉是最好不过,但月满则亏,好玉易碎,取一个“玦”,也算是一种补偿,一如旧时穷人家的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也希望她因此一生平顺。在这样的家学渊源之下,司徒玦识玉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可她只消一眼,就看出那玉镯的材质岂止不佳,简直就近似最劣质的柴玉。
她抑制着心中的讶异,拿起那个镯子对着天际的余晖端详,“用我换来的,那自然是倾国倾城的宝贝,我要看仔细一些。”
姚起云闻言嗤笑,“司徒玦啊司徒玦,你果然是看得起自己。”
说话间,司徒玦已经吃力地把那只尺寸并不大的镯子成功地套上了自己的手腕,晃了晃,满意道:“勉强还算合适。”
姚起云却一把操起她带着镯子的手,惊笑道:“你也太不客气了,就这么戴上去了?”
“当然。”司徒玦夺回自己的手,歪着脑袋问,“难不成你还想用我卖身得来的镯子拿去作别的用途?该不会是想把它当做你们姚家的传家之宝送给未来的姚太太吧?”
姚起云似笑非笑地说:“说不定我真有这样的打算,你这么识趣,还不快点还给我。”
“可是这石料好像本来就是从我哪里拿走的哦。”
“你怎么知道的?”
“姚起云,你还能找到比这更烂的玉吗?”
“明明就是你自己扔掉的。我捡来,自然就算是我的了。”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她语塞的样子。司徒玦顿了顿,低头任命似地捋着那个手镯,无奈这镯子实在太小,戴进去只需要咬咬牙的功夫,想要摘下来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姚起云看着她的手在用劲的按压下已现出一道道红痕,连忙说道:“司徒玦,你轻一点。”
司徒玦可怜兮兮地把镯子连着手腕伸到他眼前,“怎么办,姚起云,我一不小心把你们家姚太太的镯子带上去,结果就摘不下来了。你们家没了传家之宝可不行,要不……你把我手给砍了?”
姚起云扭头看着别的地方,半晌,才挥挥手,带着克制住了的笑意道:“算了,既然摘不下来……那……那就给你了吧。”
“你说真的?”司徒玦咬了咬嘴唇,一把拽住他,不知为什么,他不太自在地再度掉头去看什么都没有的远处。
可是这次她没有那么轻易罢休,追着绕了半个圈子,站在他的面前,直视着他被最后的残阳映得通红的脸。
“你说的是真的,姚起云?”她又问了一遍。
他低头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才把头缓缓地点了点。
他从没说过,司徒玦,我爱你。
阿玦心中虽不计较,嘴上却抱怨过好几回。
“说爱我。”她总是往下坠着他的手,带着点小小的骄横和无赖说:“姚起云,快说你爱我。”
他试过很多次,那简单的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甜言蜜语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很容易,在她面前,在他真正在乎的人面前,那句话反倒变得无比艰涩,连带语言也仿似虚弱和无力。
可是现在没有关系了,她把他最好的承诺牢牢地套在了手上。
第二十五章时间的背面
你为什么送我这个。”司徒翻转着手腕问姚起云。
“因为我没有别的。”姚起云四处寻找回程的公交车站牌,走着走着,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自己身边,于是心慌地回头,原来她光顾着把玩手上的镯子,不由自主就放满了脚步,落在了后面。
姚起云没好气地等她近前,拉下了她一直半举着的手,“你别老看它,留心看路。要是人都丢了,还要镯子干什么?”
“你送给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司徒玦不服气地回嘴。
姚起云笑道:“是我送给你吗?好像是某人不由分说非往自己手上套吧。”
“我都把我自己卖给你了,换来这个,也算互不相欠了。”
司徒玦笑嘻嘻地,仿佛真的刚做了一把再公平不过的交易。姚起云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把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
崭新的公交站牌下只有他们,刚刚亮起来的路灯把两人的背影拉得很瘦很长,有一种孤零零的温暖,好像失落的世界里的相依为命,只有彼此,不可替代。
这样的感觉是以前的司徒玦从未体会过的。
过去她任凭自己随心所至的热情主宰,既然喜欢跟姚起云在一起,那就跟他在一起,今天的快乐是今天的,至于未来,遥远如来生。就像她固执地寻求姚起云的承诺,要的也不过是他愿意给的姿态,其实承诺背后的意义并不重要。然而,不过是一个再廉价不过的镯子,而今却给了她一种“交付”的感觉,仿佛他把什么给了她,而她也把一些东西系在了他的身上。一切都没变,一切却都不一样了。年轻的司徒玦忽然觉得,假如她这时抬头,现一直牵着自己的姚起云变成了一个两鬓霜白,法令纹深刻,衬衣依旧一丝不苟地古怪老头,其实也是一件挺让人快乐的事
扬尘而过的几辆车都不是开往他们要去的方向,又等了一会,司徒玦失去了耐心,便提议与其干等着,不如步行到前面一个热闹广场处,那里有许多路车都可以直达他们家附近。
姚起云看了看她的鞋,提醒道:“好几站路呢,到时可别让我背你啊。”
“我是那样的人吗?”司徒玦说。在姚起云给出必然的肯定答案之前,她踮起脚尖用手捂上他的眼睛,示意他闭眼。
“换你做盲人了,我来引着你走。”
她郑重其事地挽着他的胳膊迈步前行。一边还安慰着尤想顽抗的姚起云,“我带路,你就放心吧。”
起初司徒玦还老老实实地领着姚起云在人行道上缓行,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就开始“不走寻常路”了,一会快一会慢不说,有时还故意绕着圈子。姚起云在眼前一片的黑暗中,能感觉到的只有她的手,这不由自主的迷失感让人本能地油生出几分迷茫和无助。
他对自己说,没事的,难道他连阿玦都还信不过吗?她虽爱胡闹,但总是有分寸的。
然而进入一段相对僻静的街区时,路开始变得有些崎岖,一时要避过一滩污水,一时脚下会踩到几块小石头,还有呼啸的摩托车的声音仿佛贴着耳朵擦过。
这段路姚起云经过了几回,他依稀记得是有那么一段施工的区域不是那么平坦……如果他没有记错,步行过这里的时候,还会遇上一处不长却陡峭的台阶。
“不如我们别玩了。”他对司徒玦说。
“为什么啊,这一段很快就到头了,前边很好走的。”司徒玦哪里肯依,“我警告你啊,不许偷看。”
不久后一次右转的路线使得方向感一贯很好的姚起云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处台阶就在前方不远,司徒玦的脚步却越来越急。他想起了她仿佛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小小不安分,还有那从不循规蹈矩的任性脾气,不确定的感觉开始逐渐放大。最后,在距离台阶不到一米的地方,司徒玦往前的势头丝毫未减,姚起云挣开了司徒玦的手。
“阿玦你疯了吗,这多危险啊!”他驻足,彻底睁开有些不适的眼睛责备道。
司徒玦停在了台阶的边缘,愣了愣,说:“你不是说过会相信我的?”
“就快一脚踏空了,你还往前走,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可是如果你相信我,根本没有偷看的话,又怎么会知道前面马上就会一脚踏空?”
姚起云沉默了,他确实在不安转化为怀疑之后微微睁开了眼睛,否则就算他记路的本领再强,也没法恰恰好在台阶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这是他避险的本能。
可他同时也明白,以司徒玦的性格,他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是不明智的。
“好了,小心点总没错。走吧,我们到前面喝东西。”他放缓语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司徒玦扭头避开了他的手,一个人快步走下了台阶。
姚起云无奈地跟在她的身后,“好好地,非得为了这些小事闹别扭吗?”
“姚起云,你打心眼就不信我一定会在危险的地方停下来。你忘了,过去你领着我走的时候,我怀疑过你吗?”
她说的倒也是实情。当司徒玦闭着眼睛任凭姚起云牵着走的时候,姚起云也曾不止一次地捉弄她。他会好端端地“哎呀”一声,或者故意骗她说,“司徒玦,上台阶了。”然后她就会傻乎乎地抬起脚,一下子踩到平地上,气得嘟起嘴,使劲掐他的手。
可是不管她怎么生气,只要他还牵着他的手,只要他没有停下来,不管前面是什么路,下一次她还是会迈出她的脚。之前姚起云并没有想过,她再胆大妄为,难道从来就没有过不安吗?她不安的时候难道不会犹豫吗?如果她同样有过犹豫,又凭什么还那样死心眼地相信牵着她的那个人?因为她没有摔过?因为她不信那个人会让她摔倒?因为她从来就不知道对于一个明智而谨慎的人来说,在最迷茫的路口最可靠的人永远还是自己?姚起云也得承认,有时候看起来聪明的司徒玦就是个一根筋认死理的傻瓜。
可他在这个傻瓜面前竟然全无一丝优越感。他莫名地恼恨着自己,为什么不能跟这个傻瓜一样?
姚起云站在台阶的尽头,对着她的背影说,“阿玦,我们重新来过。”
司徒玦闻言依旧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他探身去拉她的手,被她沉着脸甩开。他无奈之下心一横,闭上了眼睛站在原地。熟悉的黑暗扑面而来,他听到身边经过的脚步声,窃窃私语的议论,也许还夹杂着陌生人诧异的眼神,这些他都不管了,如果明知追不回,他至少还能等她回头。
黑暗将人封闭得仿佛与世隔绝,时间也失去了它原有的步调,他等了多久,也
c许只是一瞬,但是却长若一生。直到他感觉那双温热的手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虽然不客气地掐得他皱起了眉,他却扬起了嘴角。
司徒玦的声音恨恨的。“你别急着开心,接下来的路还长着呢。”
她拉着他走回大道,先疾行,接着索性小跑了起来。远近的霓虹交换着深深浅浅的光影。有什么比还长着的路更让人心动欢喜?
最后他们在热闹非凡的广场中央停了下来,华灯初上,无数中老年歌舞爱好者在伴奏下欢歌起舞,那沸腾而烂俗的曲调此时在耳畔,有一种让人温暖的充实感。
姚起云似乎被司徒玦带到了一个卖冷饮的流动摊点前,那有着外地口音的女摊主给司徒玦找钱的时候还无比惋惜地说了句:“多周正的小伙子,怎么这眼睛……”
“天生的,有什么办法。”司徒玦无比顺溜地接话,然后尽职尽责地把那名“残障青年”带到了一侧。
“你要喝什么?”姚起云听到她微微喘着气问。
“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他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口渴了。
司徒玦把一个饮料的瓶口递到姚起云的唇边,他抿了一口,是冻得冰凉的可乐。
“这个行吗?”
“最好还有下一个。”
第二口的滋味喝到嘴里,姚起云眉头依然皱了皱,那是女孩子才喜欢的奶茶。他平日里也不喝这些,最好莫过于一瓶简单的水。
司徒玦好像早看穿了他的挑剔,带着笑意问道:“还要往下试试吗?”
闭着眼睛的姚起云欣然点头,“那当然好。”
他等着被送到唇边的甘霖,冷不防凑上来的却是她还带着奶茶味道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轻点在他唇边,腻死人的甜。
他想,即使周遭有注视的眼神,他们应该也能原谅一个盲人青年偶尔的失态。
司徒玦却在这个时候大煞风景地挣开他的手臂,再一次问,“还有呢,你不想再往下试试吗?”
姚起云也不知道要试到第几回才会有他想要的矿泉水,不过他很知足常乐地说:“谢谢,第三种就已经很好。”
熙熙攘攘的人潮,没有谁来打扰,是广场上悠长的钟声惊醒了忘情的人。那钟声距离他们太近,猝不及防之间,不止是耳朵,就连心头也是颤悠悠的回声。姚起云睁开双眼,才觉他们是站在广场尽头一座巨大的时钟下边,那标志性的钟塔足有数层楼高,时针正指向夜晚八点。
虽然已经打过电话回家,说了因为逛书市所以不回去吃饭了,但到了这个点上,姚起云和司徒玦才终于想起自己怎么着也该解决吃饭问题了。他们正打算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下来慰劳自己的肚子,刚绕到钟塔后面的一条巷子,就现了一间挂着冷蓝色招牌的小餐吧,名字很有意思,也许因为它恰好正对着钟塔的背影,所以就叫做“时间的背面”。
姚起云拉着司徒玦走进了“时间的背面”,意外地现看似不起眼的店门,里面竟然空间不小,不过这个时间段就餐的人并不是很多,大多是点了饮料三三两两地坐着闲聊。
他们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找了个清净的位置坐了下来,便开始好奇量四周。店里的光线很暗,所有的光源都如同外间招牌一般的冷蓝色。说实话,这样的灯光一度让他们觉得在视觉上颇难适应,再加上店里一反常态地没有播放任何背景音乐,耳朵里能听见的仅仅是餐具碰撞的声音和人们喁喁的交谈,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之后,很容易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颠倒错觉。
刚经历了长时间闭眼的姚起云率先对这光线感到有些吃不消,他低声问司徒玦,“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司徒玦正想点头,这时桌卡上的印着的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不是招牌菜推荐,也不是酒水单,而是一个简单的问句。
“你相信时光能够倒流吗,假如可以回到过去,你会做什么?”
她试图把桌卡拿在手里看得更清楚一些,却现它是牢牢地被固定在桌子上,而且它的底座非常特别,正方形不透明的小盒子,说不清是什么金属的材质,四周封闭得很严实,唯独正上方有个小小的缝隙,仅能容纳两个硬币通过的大小,像是个储蓄罐子。司徒玦伸长了脖子去看邻桌,,除了桌号,别无二致。
这时长着一张长脸的服务生送来了餐牌,在点餐的间隙,司徒玦特意问起了那句话和“储蓄罐子”的由来。长脸的服务生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提问,他指了指那个盒子,“上面不是写着吗?就看你相不相信了。”接着,他又用手做了一个折叠再投放的姿势,诡黠一笑:“你可以把你的答案告诉这个盒子,说不定真能找到时空之门,实现你的愿望哦。”
司徒玦总算从对方的话里摸到一些眉目,说得那么复杂和神秘,其实不过让那些相信人能在时光里随意穿梭的傻子写下自己的寄语,投放到盒子里罢了。
早听说餐营业竞争激烈,看来不找点噱头和花招很难立足。司徒玦笑道:“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们怎么处理客人写的纸条,这小盒子放不下了怎么办?扔了?那可是别人的‘时空之梦’啊。”
服务生无比自然地回头一指,“喏,都收集在那里。”
司徒玦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怔了怔,才意识到他让她看的那一排正方形黑乎乎的东西,她原本以为那是餐厅里为空间隔断做的艺术装饰,原来竟是一个又一个放大版的“储蓄盒子”。
“这个有点意思了。”她由衷地说道。
点餐完毕,服务生走人之前给了留下了一支笔,顺口道:“小姐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那边看看,很多人都会回过头来找他们的梦……”
司徒玦哪里还坐得住,撺掇着姚起云跟她一道踱到那排盒子边上端详。每个盒子的大小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上面缕刻着不同的年份,盒子上方也不再是留有一道缝隙,而是个足以将单手探入的圆孔。
离他们最近的盒子属于“1999年”。
司徒玦想也不想就把手伸进了盒子里,姚起云连劝止都来不及,她已捏着几张纸条抽出了手。
第一张竟然是张纸巾,上面潦草地写着:“我要回到1980年,买下两千块的猴票,亲爱的,我就可以给你买大房子了。”
第二张则是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半页,娟秀的字体一看就知道出自女孩子之手:“1996年,爸爸,如果我知道那晚你会离开,下了自习之后,我会早点回家。”
最后一张干脆是写在过期的单程机票上:“告诉今天以前任何一个时刻的傅镜如,但凡得不到的,都是强求。”
“但凡得不到的,都是强求。”司徒玦喃喃地重复最后一张纸上的内容。姚起云却在这时轻轻夺下她手里所有的纸条,重新放回大盒子里,“回去坐吧,菜豆上来了。”
司徒玦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喝了一口服务生刚端上来的热汤,便停下来问姚起云道:“你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会想去哪里?”
姚起云一想到过去,不由自主地记起了儿时的艰难,爸爸病重时蜡黄的脸,妈妈狠心抛家时决绝的背影,还有他埋葬亲人时的绝望,让他从心底打了个寒战。他说:“这先必须得是建立在我相信的基础上吧,可惜我觉得这个命题本身就挺无聊的。”
“不是别人无聊,是你无趣!”司徒玦撇嘴道:“有点幻想又不会死。”
“每一个成功的人不都是应该习惯向前看吗?”他当然没有说出来,如果人真的能够穿越时空,他绝对不想回到任何的过去,而是盼望着跨过漫长岁月的等待,去到未来,那时,当她依偎在他身上,他再也不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而是坦然的幸福。
司徒玦这会顾不上搭理他,她满门心思都在想着,假如真的可以回到过去,她最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乱纷纷的头绪太多,愿望太拥挤,反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做决定。
是回到初一的时候,把送给吴江的集邮册拿回来,还是第一次在乡下遇到姚起云的时候,就要多看他两眼。不对,如果只有一次的机会,她应该在姚起云正式来到她家的第一天就告诉他,今后他迟早要从了她,不如一开始就对她好一点……
就这样,司徒玦抓着笔冥思苦想,连吃饭都味如嚼蜡。直到姚起云唤来了服务生结账,也没想出个结果。
依旧是那个长脸的服务生,他接过姚起云手里的钱,还不忘对司徒玦笑着说:“小姐,你真的不想回到任何一个过去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吗?”
司徒玦颓然地搁下笔,却在放弃的那一瞬间感到释然。
起云正在桌子对面含笑凝视着她。
她想,也许她最想去的就是现在。
第二十六章从来就没有公平
司徒玦在药学院的自习教室里已经埋奋斗了一个下午,大四了,对于她所在的专业来说,已经是毕业在望,班上不少同学未雨绸缪地计划着找工作的事,诸如某某人据说有关系能在毕业后进入本市数一数二的医院,或者哪个制药公司效益比较好之类的话题在大家的讨论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心里有底的自然是踌躇满志,然而自觉前程无望的则开始忧心忡忡,小根就是后者的代表性人物。
对于工作的事,司徒玦倒不着急,相反,她恨不得毕业那天遥遥无期。司徒久安已不止一次地提起,希望她和起云早日毕业,虽说公司里人才也不是没有,但再拔尖的人才也比不上自家人可靠,更遑论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以这两个品学兼优后辈为傲,久安堂将来交给他们,也算是后继后人。
对于老爸寄予的“厚望”,司徒玦看在眼里,却实在是兴趣缺缺。也不能说她一点家族事业责任心也没有,只不过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尔虞我诈的商海生涯也非她所喜。毕业后进入自家的公司,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下磨练几年,再顺理成章地接下父辈下的江山,做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一步一个脚印地把久安堂越做越大,这样的人生背离她的期许太远太远了。
司徒玦也不止一次在谈话中对父母明示,坦言她并不适合担当企业的管理者,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在纯技术的岗位上,从事研类的工作。司徒久安听后则表示,不管她喜欢做什么都没关系,前提是一定要为自家的公司服务,至于管理方面,等到有一天他和妻子薛少萍老到使不上力了,不是还有起云在吗?到时候,司徒玦和起云大可以一个负责经营管理,一个专管技术开,反正久安堂迟早都是他们两人的。
每当说到这个点上,薛少萍就会笑着打断丈夫和女儿,她总是对司徒玦说:“你不要忘了,久安堂是姓司徒的,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这个担子你注定是要挑起来的。没有人生来就对一样东西充满兴趣,不会的东西完全可以慢慢学,趁着我和你爸爸还可以手把手地教你,有什么是胜任不了的?起云是学医的,他有他的兴趣所在,如果他愿意辅佐你,那自然是更好不过。”
薛少萍说这些的时候,“唯一”和“辅佐”两个词的咬字总是恰如其分地清晰。司徒久安只能讪讪地抽烟,司徒玦则暗自里翻个白眼,无奈又好笑地偷偷瞄着沉默不语,仿若置身事外的起云。
其实,在司徒玦所谓的立场中,从来就不止她自己一个人而已,她总是不自觉地把起云归到她的那个“我”字中来。她知道,起云是真心喜欢他的专业的,他和被父母逼迫着学医的吴江不一样,她见过在实验室和见习医院里的起云,口罩上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专注和满足,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他为他从事着的工作而感到快乐,这样的快乐对于被太多顾忌牵绊着的姚起云而言是那么珍贵。司徒玦想,他会是一个好医生,也应该去做一个好医生。
偷偷在一起的时候,司徒玦枕着姚起云的腿,两人就开始漫无边际地做他们的白日梦,这个梦就叫做“我们的未来”。在这个梦里,毕业后的起云真的拿起了手术刀,他供职的所在不一定非要是大城市的大医院,或许偏僻一些,或许岗位没有那么炙手可热,但也没有那么多的黑幕和灰色交易,他会为他每一天付出感到欣慰,赚的每一分钱都受之无愧。而司徒玦呢,她可以在他的那所医院里做一个药剂师,他们结束一天的工作,若是满身疲惫地归来,尚可以相拥而眠,当太阳洒满床头,睁开眼立即就看到头乱糟糟的彼此……绘声绘色描述这一画面的大多是司徒玦,她不厌其烦地勾勒着其中大量的细节,把自己逗得哈哈直笑。姚起云含笑倾听,从不打断。可是连司徒玦也明白,他虽向往,却始终认为这只能是个梦而已。若司徒久安希望为久安堂出力,只要一句话,他便无法拒绝。
“要不,我们想办法一块到国外去吧。”司徒玦眨巴着眼睛说。
姚起云闻言,总是一笑了之,他说:“傻瓜,就算到了天边,你就不是司徒家的女儿?而我就不是他们养大的了?”
的确,即使嘴上再怎么说让久安堂见鬼去吧,但是想到爸妈,如何能割舍得下。司徒玦也只能悻悻地从梦境回到现实。所幸起云的专业学制是七年,距离毕业还有一大段距离,司徒玦便一门心思考本校的研究生,好跟他在一起,反正爸妈还年富力强,在学校里能混几年是几年。
研究生考试报名之后,司徒玦对于自己顺利考上还是有自信心的,不过她眼界不低,要考就考到她们学院里顶尖的导师门下,若是能做邹晋教授的研究生那就再好不过了。虽说在曲小婉之后邹晋再没有带过硕士生,女弟子个也没有,不过司徒玦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比不上曲小婉的。邹晋依旧不带硕士也就罢了,假如他有意收人,而她的成绩又能甩其他男生一大截,那他应该也会慎重考虑吧。本着这一“美好设想”,司徒玦更下苦功夫复习了。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司徒玦看了看,是起云来的短信,他们最近又被安排在学校的附属医院里做短期的见习,比平时上课的时候要忙碌一些,现在想起来,已经足足有一星期没跟她“厮混”在一起了。
“晚上下自习后等我。”貌似他的短信从来就没有过十五个字。
司徒玦兴致勃勃地回给他:“好啊,我们一块去吃宵夜,你想吃什么?”
他很快又回了过来,上面是依旧言简意赅的四个字:“红烧排骨。”
司徒玦在坐满了人的自习教室里禁不住脸微微一热,合,心里暗想,他比她坏多了,果然道貌岸然的人才是真正的流氓。
这个段子源自于不久前的某日,姚起云翻看司徒玦从图书馆接来的张爱玲小说,里面有一句说: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当时司徒玦问他喜欢那一种口味,他怎么都不肯回答。到了那天晚饭的时候,因为姚姑姑回家探亲几日,薛少萍担心他们周末在家一日三餐没个着落,就问他们中午吃了什么。
姚起云想也没想就说:“红烧排骨。”
薛少萍还以为他是叫了外卖来着,其实那天难得家里没有旁人,姚起云和司徒玦早餐过后就一直在房里胡混,午饭没吃上,他倒是把她给“啃”得一干二净。
司徒玦强忍着笑意,起初想故技重施地在桌下踢他的腿,还好没付诸行动,因为薛少萍接下来的话差点没把他们惊得筷子都握不住。
“起云啊,你别怪阿姨多嘴问一句,你这孩子是不是谈恋爱了。”薛少萍笑吟吟地问道。
司徒久安也吃惊地看着他,“是么?怎么没听你说啊?”
姚起云顿时就僵在了那里,眼看就要否认。可司徒玦知道,她妈妈不是捕风捉影的八卦妇女,她既然都开口问了,一定是心里有底,有的放矢。不过看妈妈样子却又不怎么像是完全识穿了他们的“奸情”,否则要试探,也是先从司徒玦那里开刀。
于是司徒玦赶在姚起云否认之前果断爆料:“妈,你太神了!姚起云你别怪我啊,不是我说出去的。”
她横下心去赌一把,果然,薛少萍依然和颜悦色,只不过好奇地转向了她,“你也知道了?”
司徒玦大口扒饭,“嘿嘿,被我撞到过一回。”
“那么说就我不知道?”司徒久安脸上闪过一丝类似于失望的神情,司徒玦想,妈妈看在眼里一定会拍手称快,因为爸爸最后一丝让起云做上门女婿的想法仿佛泡汤了。“什么时候的事,那女孩怎么样?”
姚起云勉强笑了笑,司徒玦抢着话说:“当然没我漂亮,也就一般人吧。不过,妈,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狂的,要是别人听了非笑话你。”薛少萍抿嘴一笑,“这事能瞒人吗?我看过起云晚上坐在沙里一个劲地短信,他嘴角的笑容,我看他自己都没觉,你妈也是过来人,能看不出来吗,不过起初我也只是猜罢了,随口问问,没想到是真的。起云,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事瞒着我们干什么?什么时候把那女孩带过来给你司徒叔叔和我看看。”
司徒玦心头一松,还好英明如她妈妈,看出了那家伙短信时的“春情荡漾”,却没猜出那短信是给她在二楼上网的宝贝女儿。她故意不满道:“他找女朋友就那么宽容,我怎么就没这待遇。”言毕还不忘好奇地请教一脸尴尬的姚起云,“你脖子上的红印是你女朋友留下的吗?”
这下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姚起云脖子上本不明显的淡淡红印,那个制造痕迹的始作俑者反倒没事人一般围观看热闹。姚起云捂着脖子把头垂得更低,不过要是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只怕里面全是杀人灭口之心。
司徒玦一想到这些,脸上又泛起了笑意,谁叫那家伙连说个谎都不在行。她应该庆幸还好妈妈现在不在身边,否则她此刻脸上的笑意,跟姚起云“露馅”时的模样有什么区别?其实有时候她甚至会偷偷盼着,哪一天被爸妈识破了也罢了,大不了一场风波,闹过了之后,她还是要跟起云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
“司徒,司徒!”
有人在一旁,非得把她从喜忧参半的沉思中强拉出来。
司徒玦抬起头,原来是小根。
也有人想不明白,骄傲夺目如司徒玦,怎么会把小根这样各方面都天差地别的男生当做好朋友。大学四年了,普通话始终说不标准的小根依旧怯怯地,见谁都露出几分示好的笑容。他长得不出众,成绩也不理想,也许是学习方法不当,明明开始复习比谁都早,但仍然逃不脱补考、重修的命运,兼之家境很差,一直甩不了贫困生的阴影,吴江和司徒玦这样的朋友几乎已经成了他最值得骄傲的一抹亮色。司徒玦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她本来就是一个在情感和友谊方面从不想“为什么”的人。她更相信缘分,老天在入学前野营时把小根与她们分到一组,那就让友谊继续呗,她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她甚至从不否认自己对于小根的同情,每当想到起云从前的生活,她对小根就会生出多几分善意和理解。更别说,小根虽软弱,但他对人从无半点恶意。司徒玦喜欢善良的人。
“有话就说,招魂呐。”司徒玦放下书说道。
“我有点事,这勤工俭学申请表你能不能帮我到院办交一下。”小根不好意思地说。
院办就在十米之隔的另外一栋楼,找人帮忙的那点时间已经足够往那里跑一趟了。司徒玦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别人开口了,自然有别人的难处,反正也不是多难的事,司徒玦没有多问就爽快地答应了。
她也不耽搁,收拾东西,拿起小根要交的表格就往院办走。行至药学院办公楼下一个坐落着假山的小草坪时,假山背面徘徊的一个背影让司徒步子缓了下来。莫非……她有些猜到小根为什么特意让她跑这一趟了。
经过假山的时候,司徒玦故意又加快了脚步,对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的人视而不见。
“司徒,你等等。”果然谭少城的声音在一侧传来。“你先别走行吗,我找你有点事。”
司徒玦回头,毫不掩饰脸上微微的不耐。她不喜欢谭少城,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的不喜欢。就好像今天的事,明明自己有事找她,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开口,非要绕着弯子利用小根引她来这里,还作出神神秘秘的样子。谭少城给司徒玦的感觉一直是如此,企图心太强,心眼多却偏要藏着,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有时未必是使坏,而是她习惯这种“曲折”的方式。可这种为人处事的态度恰恰是最让司徒玦打心眼不齿的,甚至她那副小家子气的所谓“温婉”也不是司徒玦的那杯茶。
司徒玦跟吴江不一样,吴江可以嘴上说着“非我族类”,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笑容,甚至在明知谭少城打着“感激”的旗号,对他存着那方面心思的情况下,只要对方不点破,他便懒得明着拒绝,以至于谭少城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死心,时不时地还给在附属医院实习的他送点小东西。这段“逸事”其实跟吴江要好的人都知道,背地里都当做一桩笑话。而作为吴江的密友,司徒玦不但知道曲小婉的事,更清楚即使没有曲小婉,谭少城跟吴江喜欢的女孩子风格也是南辕北辙,八竿子都打不上。她也劝过吴江离谭少城远一点,狠狠心,也好过那“少女情怀”如跗骨之蛆。吴江却笑司徒玦看不开,他自有他的一套“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哲学,不过分接近,也不刻意远离。何必伤害别人呢,他总是那么说,别人喜欢他,那是别人的事,他才不费心思,说不定那一天,她想通了,那份心淡了,自然就远了。
吴江还分析说,司徒玦对于谭少城的戒备很大程度上源自于谭少城和姚起云关系还算不错,所以她把别人当做了爱情的假想敌。所以即使谭少城就在她隔壁班,两人经常一块上大课,并且在谭多次主动示好,且司徒玦的好朋友小根、三皮皆与谭混得挺熟的情况下,司徒玦始终对谭少城非常冷淡。
其实吴江的猜测并不全然正确。以司徒玦的骄傲,她根本没有把谭少城当做自己的对手,也没有想过能有人取代自己在姚起云心中的地位,她的假想敌从来就不是任何的一个女孩,而是姚起云心中的顾虑。对于谭少城,与其说是存有敌意,不如说是戒心,她总觉得那个人身上长满了心眼,一不留神就会被那些心眼吞了去。
“有事吗?”司徒玦并不打算在谭少城身上浪费时间。
“嗯,你有没有空,我……我想跟你聊聊。”
要说两人气场不对也不是没有道理,谭少城越委婉,司徒玦就越不耐,有事就说事,吞吞吐吐地反教人不喜。她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跟对方有什么可聊的,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有空。”
她说完,脚步也不等人。谭少城这下急了,上前几步扯住了司徒玦的背包,“等等,我真的有事!”
司徒玦扭身试图摆脱她的手,莫非她是为了吴江的事来的?要是她真以为司徒玦会在这件事让为她游说,那也太荒唐了。
“司徒玦,真要我求你吗,就算你是公主,说句话也有那么难?”谭少城眉心微蹙,五官小巧的脸蛋白生生的,司徒玦想,也许这在男生看来,就叫“我见犹怜”。
她也觉得自己似乎过了点,听她说几句又何妨。
“好,拜托你先放开我的包,有话就直说吧?”
谭少城这才松了手,迟疑地环顾四周,下午时分,又临近期末考试,大家都忙着自己事,院办门前很是冷清,除了她们,再没有别的人影,连路过的都寥寥。
谭少城这才打算进入主题,让司徒玦意外的是,她倒没有提起吴江。
“我想问的是,今年‘傅学程奖学金’你报名了吗?”
司徒玦有些意外。
“傅学程奖学金”是海外华人傅学程先生以其个人名义在她们学校捐赠设立的,主要用于奖励品学兼优的在校生,也是除国家奖学金外,奖励金额最为诱人的一个项目,当然名额也非常有限,分配到本科生头上的就更所剩无几了。以药学院这样的大院系,最多也不过每年保有一个名额。这不仅荣誉,笔小小财富,每年申报的人数都相当可观,竞争自然也很是激烈。按照药学系的惯例,通常会把这个本科生的名额给予大四的毕业生。
原来是来打探敌情的。司徒玦点了点头,“没错,条件符合的不都可以报名吗?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也是填了申请表的。”
谭少城点了点头,轻声说:“是,那奖金设置对于我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那当然,既然这样,我们就等结果出来见真章吧,反正公平竞争,这事我们谁说了也不算。”司徒玦疑心她是想从自己的口风中衡量胜算有几成,干脆一句话堵死她的心思。说起来,要是这奖学金真落在大四生头上的话,那放眼全院,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还非她们两个莫属。可既然大家的申请表都交了,这事还真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能够决定的,谭少城再怎么打探也是白费。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可谭少城居然仍没有结束这场交谈的打算。
“司徒,那笔奖学金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她绞着自己的手,喃喃地说道。
司徒玦笑了,“它对每一个申报的人来说都很重要。”
她爸爸司徒久安颇为她没跟家里商量就报名参加了研究生考试不满,而司徒玦需要用这个奖学金说服爸爸,看,你女儿天生就的料,不念下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一样的。你没了这个奖学金,你还是什么都有的司徒玦,可是……可是如果我得不到它,剩下的半个学期,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过下去,我爸爸摔断了腿,家里已经一分钱拿不出来了,我……”
“可这并不是贫困奖学金啊!”司徒玦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让她听罢心里很不舒服。
“司徒,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了,我不会厚着脸皮来求你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谭少城的脸苍白得更是厉害,就连对她有成见的司徒玦也能体会到她强压住羞耻孤注一掷的决心,生活真的可以把一个人逼成这个样子?
司徒玦有些困惑了,“问题在于你跟我说这些也没有用啊,我帮不了你什么。”
“你可以的!”谭少城想也不想地把话接了下去,充满希翼的激动和卑微的哀恳在她脸上交织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究竟想怎么样啊?”司徒玦心中响起了警铃,开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这一次谭少城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出来,在司徒玦狐疑地眼神里,她好似咬了咬牙。“我想请你把你的申请表撤回来。”
司徒玦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冷笑。“就算我真肯这么做,只怕现在也来不及了。”
没想到人家早已为她想好了后路。“那……你能不能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你知道的,只要你肯任意一门稍微考得……考得……我需要一个好的名次,求你……”
司徒玦哑口无言。谭少城说得语无伦次,不过她听得懂。这次的奖学金会把期末考试名次当做很重要的一项考量,兴许只要在这次成绩排位中赶了她,谭少城的胜算就会大很多。这下子她真想穿越回几分钟之前,狠狠地摇醒还对谭少城存有几分恻隐之心的自己,她从没有想过竟会有这样的人,到底一个人对自己要有多宽容,道德底线有多低,才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极度的震惊和叹服让她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谭少城却把这样的沉默当做了估量。
“我知道这样要求你没有道理,如果你肯帮我这一次,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跟姚起云做朋友是吗?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跟他之间完全只是谈得来而已,你不喜欢,我可以从今往后离他远远地,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
如果说刚才的司徒玦在震惊之余,心中是**裸的鄙夷的话,那么越往下听,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害怕,那是一种面对完全陌生的生物而心生的寒意,什么都可以当做条件,什么都只是实现目的的一种手段。
“司徒,你说句话行吗?”
“你想听说说什么,我真为成为了你的竞争对手感到羞耻。”司徒玦说话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浑身在抖。以前她还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尚,可站在谭少城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道德上的巨人。“看来我没错,你果然让人看不起,不过我也挺同情你的,真的,考试还没开始,你已经料定你技不如人,你连光明正大跟我公平竞争的胆量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想赢,我告诉你,你赢不了!”
“不是,你听我说。”谭少城想来已经预感到自己搞砸了,面对司徒玦,也许她本来就心里没底,她有的只是豁出去的绝望。
司徒玦厌恶地闪避着她的纠缠,不留神撞在一辆停靠在路旁的小车的后视镜上,硌得背生疼,怒火也蒸腾了上来,毫不留情的斥道:“再跟你说下去我会想吐。”
“你尽管吐,吐在我身上,脸上都没关系,可你先别走……”谭少城一脸的泪水成功地拦截了司徒玦,“我也很想跟你一样有骨气,可我行吗,我连饭都吃不饱。你说公平竞争,司徒玦,从来就没有公平,从小你上英语补习班的时候我在家里干农活,就算是现在,你安安心心捧着书复习的时候,我在哪呢,我在骑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去做家教,我有还不完的钱,我的,我家里的。我爸的脚都快烂掉了,也只能用草药敷着,没错,没有钱,就只能烂掉,有些人生下来就像是要烂在地里的番薯!可我不想那样啊,我必须趴在地底往上挣扎。我羡慕你,不,我嫉妒你,那又怎么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生来什么都有,可你还嫌不够,你什么都想要,我没有你的命好,所以只能做让你看不起那一个,你帮帮我吧,看做施舍也没关系!”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都没用的。”在她的苦苦央求下,司徒玦头痛欲裂,神经也绷到了顶点,一手撑在了身后的车门上。就在这时,她们都听到了车子里连续的两声咳嗽。那辆车停在路旁已经许久了,透过贴了膜的车窗,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以至于她们都误认为车里没人。
谭少城顿时噤声,脸上褪去最后一次血色,生生退了两步,竟然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司徒玦也吓得收回了手,这时车窗徐徐摇下来几寸,驾驶座上的人朝她微微一笑。
谭少城都比她有眼力,这是院办的指定停车位,而车里坐的不是别人。
司徒玦只能报以一声干笑。“那个……邹教授好。”
第二十七章疯狂的石头
晚上早早地结束了自习,司徒玦和姚起云跑到“时间的背后”喝东西,这间店的位置既不靠近学校,也离家有一段距离,位置还隐蔽,反倒成了他们约会常去的地方,很得司徒玦喜欢。
,她已经把下午生的事跟起云说得差不多了,只不过略去了谭少城把离他远一点当做谈判条件这一细节。坐定了之后,司徒玦还来了个结语,“反正是够疯狂的,天底下真的什么人都有。”
姚起云朝那已经熟悉了的长脸服务生笑了笑,当做打招呼。继而摸了摸司徒玦放在桌上的手,一如安抚她有些激动的情绪。
“那只能说,你生活的世界太单纯了。”他说道:“说实话,我并不认同谭少城的做法,可是我能够理解她。穷困比你想象中要可怕得多,它完全可以消磨掉很多东西,就好像一块非常贫瘠的土地不可能养活一朵娇贵的花。尊严和道德,她未必没有,也不是不需要,只不过那得是在她生活有最起码的保障之后的。她家里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她爸在一个矿上打临工,出了事,虽说是工伤,矿主翻脸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大四的学费她还欠着呢,学校可以让她缓一缓,可总得吃饭吧,家里是指望不上了,还等着她救济呢……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太美好的东西在天上,明知跳起来也够不着,那只能死了心往低处寻找,下面的污泥里埋着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东西,再恶心也得去捞,谁还会在乎手是不是干净,底线也会一降再降。”
司徒玦闻言,怔怔地,良久没有作声。
“我……我没想过这些。你觉得我做错了,我不应该拒绝她吗?”她停顿了好一会,才困惑地对姚起云说道。
姚起云摇头。“你没错。不过,阿玦,你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提议?你并不需要那个奖学金来证明自己。”
“我知道你的意思。反正申请表是要不回来了,她要是在考试中胜过我,那是她的本事,我无话可说,但我不会故意考砸的。这跟奖学金没有关系,而是原则问题。你要说我没同情心也没办法。”司徒玦梗着脖子说。
姚起云笑了起来,也许他也根本没认为自己可以在这件事上说服她。她有她的一套基准,虽然有时候让人头痛,然而这也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向着她认为正确地方向一条路走到黑,不知道回头的司徒玦,固执起来让人无可奈何的司徒玦,不也是他喜欢着的司徒玦吗。
“你说你后来撞上了邹晋,那他有没有说什么?”姚起云又问。
司徒玦耸耸肩,“我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来着,结果他什么都没说。说不定人家教授只是不小心在车里打了个盹,被我们惊扰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姚起云说,他低头喝了一会东西,才又说道:“据说邹晋这个人很是严苛,性格也难捉摸,他自己带的学生都有点怕他。”
“邹晋那是什么人啊,我们学院第一号杀手,人称‘邹阎王’,可怕是可怕,但还不是大把人都前赴后继地送上阴罗地府去求着看阎王的脸色,没办法,人家的学术成就在哪里摆着,谁让跟着他有前途?”司徒玦笑道。
“曲小婉跟着他从硕士到博士,据说他对这女弟子倒是不薄。”姚起云并不习惯说别人的不是,然而事关司徒玦,才不得不提,当然,他听到的传闻远比这更不堪入耳,只不过那是道听途说,他又知道司徒玦对邹晋颇为推崇,所以说得很是审慎。
司徒玦却一下子听出了他话里的话,不以为然道:“那些闲话都是三皮说的吧,那家伙想考邹晋的研究生,结果没考上,就整天编排别人的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对曲小婉那点龌龊心思,整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最不爱听这些,姚起云,‘据说’那两个字要是可靠,我都不知道交了多少个男朋友了。”
“好了,我也就随口一说。你看你,急成什么样子。”姚起云没有与她再争论下去。
司徒玦也没有骗姚起云,那天的邹晋的确什么都没说,虽然站在他的位置,即使说点什么也未必是没有立场的。不过不久后司徒玦在院办再次巧遇邹晋,刚沉着连将他的一个博士生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的邹晋竟然很是和蔼地对司徒玦展颜一笑,“司徒玦,我们又见面了。”
司徒玦看着那个垂头丧气从她身边走开的师兄,如果她没记错,这“倒霉的博士生”正好跟三皮住同一个宿舍。她带着点尴尬和同情,受宠若惊地远远向邹晋行了个礼,“邹教授,不不,邹院长好。”
邹晋一听,竟然乐了。“怎么,你又不是我的研究生,那么怕我做什么?”
司徒玦挠了挠头,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便大着胆子回道:“没有办法,传闻太惊悚了。我想,做您的弟子,除了要有足够的幸运,还要具备一定的抵抗力才行。”
“你漏了一点没说,那就是真材实料的本领,我痛恨庸才。”看来邹晋并没有计较司徒玦说的话,想了想又说道:大概是我做人比较失败,我在学术上一向严苛,对自己也是如此,容不下一丝差池和疏忽,所以也希望我的弟子能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把他们看成自己人,平时也少了一些顾忌,再加上有时候恨铁不成钢,一不小心就成了阎王。连你这样的小女孩子都听说了。”
司徒玦干笑两声。
邹晋微微一笑,“不过我自认为对待女士还是挺有风度的,这个你可以放心。”
早听说邹晋年轻时是帅哥一枚,如今年岁渐增,看来还是魅力不减,更添沉稳和儒雅,面对他的笑容,司徒玦也得承认很是赏心悦目。能让院内外那么多女生一致推崇,当然不是浪得虚名的。
“我又不是邹院长的弟子,想不放心也难。”她打了个哈哈,带着点小小的狡猾。
“怎么,你想考我的研究生?”邹晋挑眉问道。
司徒玦自然不肯放过机会,立刻大蛇随棍上:“整个药学院谁不想,就怕邹院长不肯收。”
邹晋似笑非笑地不置可否,只是在嘴里重复了几遍她的名字。
“司徒玦……金寒玦离,玉缺为玦,有点意思,不过我觉得用来做你的名字并不妥当。”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司徒玦身畔,与她并肩而立。司徒玦忽然想起姚起云说过的话,还有那些隐约的传闻,她虽不信,却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少许距离。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不应该有个那个‘缺口’,在我看来,你是一块再好不过的料子,连璞玉都不是,只能说混若天成。”
换做别人说出这样直截了当地赞美,只怕会让司徒玦肉麻地打个哆嗦,然而邹晋不,他的眼神和他的话语一样坦荡而真诚,仿佛他说的是“一加一等于二”这样再浅显普通不过的事实。
饶是如此司徒玦还是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了再见,朝门外落荒而逃。
她在电梯间遇到了那个倒霉的师兄,那戴眼镜的男生从厚厚的镜片里打量了她一眼,哼哼唧唧地唱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啊……”
寒假结束后,大伙儿回到学校,上学期的成绩也出来了。司徒玦的综合成绩还是比谭少城多了七分,排在第二,而谭少城则屈居第五。三月底,随着找工作的大潮掀起,“傅学程奖学金”花落谁家也最终揭晓,司徒玦无可争议地成了最后的赢家。起初司徒玦还想着,不知道这个时候谭少城会如何对待,谁知那段时间几次上大课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略一打听,才知道她请了一周的假,说是回老家去了。
虽说司徒玦不缺这个钱,可毕竟是靠努力挣来的荣誉,要说不高兴,那是假的,然而奖金踏踏实实地领到了手中,她却觉得出乎意料地沉,没来由地就想起了一句老话:这世上雪里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却多。按说这话跟她眼前的情况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对号入座,可她心里毕竟是多了一桩事。夜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谭少城没有为生活所困,既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做家教,又跟她有一样的学习环境和基础,这场较劲的结果还会如此吗。再说,如果谭少城有心思有余力去参加社团活动,或者担任学生干部,即使成绩略逊于她,也未必不能拿下这个奖学金。越是这样想,司徒玦越现自己心里并没有绝对的胜算。也许她并不比谭少城聪明,她多的只是衣食无忧的幸运。
反复地思量了一夜,第二天,司徒玦找到了吴江,把奖金一并给了他,心烦意乱让他代为交给谭少城,只要别说这钱的来处,怎么办都行,反正吴江好人也做惯了,不多这一次。她想赢,也赢了,不如干脆把坏人做到底。
吴江平时也是个够义气的爽快朋友,按理这个忙是断不会不帮的。但是这一回,他接过钱,一听是给谭少城的,就立刻如见烫手山芋般推回去给了司徒玦。
“我说姑奶奶,我已经一身的火星子,你就别再把我往火坑里推了。”
司徒玦不解,自然要问个究竟,吴江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大吐苦水,当即打开了话匣子。
这件事,其实还得从司徒玦片刻不离身的那个玉镯子说起。
把那块石料给司徒玦的人是吴江,那又是谁把石料给的吴江呢。看到吴江挠腮的模样,答案呼之欲出,那就是总盼着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送到吴江面前的谭少城。
谭少城送给吴江的翡翠原石一共是两块。吴江早就听人说起过关于“赌石”的趣闻,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非常感兴趣,可是这东西的价值很难说,指不定是个贵重玩意,跟以前她送的那些山货什么的不可同日而语,起初他也不敢收下。谭少城没想到什么都不缺的吴江会对这东西眼前一亮,心里满是喜悦,至于吴江说要给她钱,把那原石买下来,她哪里会肯,直说这东西是她那在边境的矿上干活的父亲捡的,她也用不着,吴江喜欢就好,然后也不等他拒绝,放下东西就跑。
就这样,吴江“恭敬不如从命”地笑纳了这份礼物,他可没有独自私吞,心想以小婉的性子,必定也会觉得这东西有意思,于是挑了一块大的送给曲小婉,而另一块则很有义气地送给了同样热衷各种古怪东西的司徒玦。
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原番好心,结果却统统打了水漂。曲小婉那一块剖开之后是成色尚可的粉绿糯种翡翠,略作加工,也是件不错的器物。孰料曲小婉在得知这东西是谭少城送给吴江,吴江再转送自己的以后,当即面露不快,冷笑了一声,就把那石头扔到了一边。任吴江百般解释,她也只说自己受不起这样拐了弯的人情。
吴江得了个教训,在司徒玦面前绝口不提石头的来历,两人兴冲冲的去找了行家鉴定,结果却得知这剩下的一块材质是玉里最下等的,换而言之,也就是行家嘴里的“砖头料”,最后落得个败兴而归,司徒玦回去之后就把石头扔进了垃圾桶。吴江大呼冤枉,末了,在校园里偶遇谭少城,还得诚心诚意向她道谢,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本来这事也算画上了一个句号。可是吴江无意间现小根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缺水的黄瓜一样蔫了下来,整日里长吁短叹地。吴江还以为他是为了找工作的事伤脑筋,便找了个时间,约他到学校周边的小馆子喝酒谈心,顺便尽尽朋友的义务,开导开导他。不喝也就罢了,然而三杯啤酒下肚,小根就对吴江坦白了自己的满腔愁肠。原来打大的时候起,小根就一直对谭少城报有好感。在他眼里,谭少城有和他相似的出身背景,说得上同病相怜,可是却远比他聪明,人也长得很是娟秀,就像一只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小根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也只敢偷偷地喜欢,为她鞍前马后也满心欢喜,从无怨言。可是,这一次,他明知谭少城家里出了事,她又与渴望的奖学金失之交臂,看着她黯然的样子,小根只能恨自己没本事,除了干着急,一点忙也帮不上。最要命的是,从谭少城手里抢走奖学金的人是司徒玦,司徒是小根的好朋友,小根不会说她的坏话,这下子,就连在少城面前跟她一块同仇敌忾也办不到。
吴江对小根埋藏在心底的这段苦恋的确有些意外,不过重点不是这个,而是在小根醉后断断续续地倾诉中,他忽然听出来了一件事,那就是小根曾经鼓起勇气把他从家乡带来,并且一直很宝贝的两块原石送给了谭少城,当然,谭少城收下了石头,却没有收下小根的一番心意。也就是说,谭少城撒了个谎,那两块石头的主人也不是她,而是暗地里喜欢着她的小根。
就这样,这两块块疯狂的石头在一群心思难明的年轻人手中一路辗转,小根送给了谭少城,谭少城送给了吴江,吴江送给了曲小婉和司徒玦,司徒玦扔掉,被姚起云捡了回来,最后又送给了司徒玦。
吴江弄清楚了这来龙去脉,顿时觉得“感情”这两个字,着实太需要脑细胞。他本来已经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小根临倒下之前,还知道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是知道少城喜欢的人是吴江的,不过他更清楚自己无论哪方面都没法跟吴江相提并论,也不敢有半点嫉妒,只不过明知道吴江不会看上少城,少城现在又那么难过,他只盼着她累的时候,能觉世界上还有一个默默盼望着她好的人,虽然这个人很没用。
看着醉后仍掩不住怅然的小根,吴江心中的愧疚不免加深了。待到酒醒之后,他就鼓励着小根大胆地向谭少城表白,现在正是她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等她回过头,就会现真正对她好的人是谁这样,说不定小根的真情流露会将她打动。这样以来,还真了却了吴江的一番心事。
小根当时只知道羞涩地笑,什么话也没说。很快,当天吴江从实习的医院下晚班出来,却在大门处遇到了不知在寒夜的风中等了他多久的谭少城。
本来那一天吴江是约了曲小婉的,不知道为什么,小婉最近情绪起伏有些古怪,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喜怒无常,动不动脾气就作了,可她偏又离不得吴江,吴江希望她自己静一静,她却非要时时刻刻见着他才安心,吴江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唯有小心翼翼地哄着。
这时见到谭少城,看着她冻得哆嗦,两眼通红的样子,吴江那句“赶时间”的说辞怎么也没法说出口,只得提出有什么事找个避风的地方再慢慢说。
他邀请她到附属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咖啡厅里坐坐,将近走到的时候,谭少城又止步于门口,吴江问她为什么,她说苦笑着说里面的消费不低,不用浪费钱了。
吴江当时二话没说就把她拉了进去。坐定后,谭少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这是何必呢,有事找我,可以打个电话。”吴江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说。
谭少城一直低着头,捂着一杯热水暖手。她说:“有些事,我想还是当面说得清楚一些。”
她这么说了,但是吴江许久都没有等到她即将要说出来的话,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的脸,却现她的眼神仿佛牢牢地锁在了他的身上,那双眼睛里的期盼、渴望、乞求……还有一些辨不清的东西让平日里什么都无甚所谓的吴江也有些震惊。在过去,单独相处的时候,谭少城的目光也曾在他身上流连,但总是在他对视的时候惊慌地回避。
“你别这样吓唬我,少城,我们都是朋友,有什么就直说吧。”吴江说。
谭少城牵动嘴唇笑了笑,“我真的是你朋友吗,我以为司徒玦那样的人才是你的朋友……
吴江也笑道:“司徒当然是我的好朋友,好哥们,不过这个没有必要做比较,朋友可以有很多种。”
“那我是那一种?”谭少城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激动有些唐突,用力绞着她那细细的手,吴江看着都觉得疼。
“小根下午来找了我……”
吴江开始有些明白了,他只是没有想到小根这家伙的动作如此之快。他点了点头,静静等着谭少城往下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吴江需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他说他希望我做她女朋友。”就连她白皙的脖子上都泛起了红晕。
吴江让服务员换掉了她手里那杯凉了下来的水。“小根是个好人,这样不是挺好吗?”他说。
“你真的觉得这样很好,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谭少城脸上受伤的表情令吴江有些不忍,他并不愿意伤害这个本来就境况让人唏嘘的女孩,可是到了这关口,他也不得不把话说明白了。他同情她,可也仅仅是同情而已,虽然她的期望会让他看起来有些残忍。
“当然是真心话,小根对你的心思我们都看在眼里,他终于肯说出来了,我替你们高兴。”
“这么说,你之前就知道他会来跟我说那些?”
谭少城颤抖的嘴唇和苍白的指节,让吴江有一种她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的错觉。
他迟疑地摊开手,“这有什么不对吗,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理应为你们高兴。”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谭少城缓缓站了起来,明明泪水在她眼眶打转,她却用了全身的力气不让它掉下来,“对,我想我早该懂了,我怎么可能不懂呢?”她反复喃喃地说着。
“你还好吧?”吴江有些担忧。
“我感冒了,感冒了就是这样。”谭少城竟然还笑了笑,然后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真可惜,浪费了你的祝福。我顺便也跟你辞个行,我爸的病情恶化了,我要请假回老家一段时间。还有,谢谢你的这杯水。”
吴江叫住了她。“如果让你难过,我很抱歉,少城。”他随即从钱包里掏出了所有的钱,除了留足买单所需外,统统递到了谭少城手里。
“这些你先拿去,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你可以直说。”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很久,谭少城才慢慢地接过了那些钱。
她临走时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太好的朋友了。可你帮得了我一次两次,却帮不了我一辈子对吗?”
吴江告诉司徒玦:“我想她转身的时候还是哭了。”
司徒玦听完了这前前后后生的事,咂舌道,“这真是够糟糕的。”
“不,这不是最糟糕的。”吴江叹了口气,句地说:“我不知道少城后来是怎么拒绝小根的,只知道小根没有参加第二天的补考。他之前已经重修了两门,这下子,恐怕他要留级了。”
第二十八章倒下的神龛
司徒玦一连打了两个电话,才把窝在宿舍里天的小根挖了出来。两人并排坐在男生宿舍附近鱼池边的长凳上,司徒玦本来想痛骂他一场,把他脑袋里的糊涂虫彻底骂走。失个恋痛哭一场,或者找朋友喝个烂醉,宣泄过后站起来,该干嘛干嘛,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可他呢,活生生把前途都断送了。更别说他那哪算恋,压根就没有开始的事,也谈不上结束,落到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不值当。
然而当她看到小根枯草似的头,还有完全黯淡下去了的眼睛,那些激愤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末了,只能跟他一样呆呆地看着池里游来游去的鲤鱼,良久才问了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小根木讷地摇了摇头,仿佛已彻底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那副样子让司徒玦益担忧了起来。过了好一会,他捂着脸把头埋在了膝盖里,喃喃地说:“我真想一头扎在这池子里淹死算了!否则我拿什么脸去见我父母和家人,他们勒紧裤腰供了我四年,弟妹都打工去了,全村就出了我这样一个重点大学的苗子,眼看就要毕业了,大家都看着呢,我要怎么跟他们说,四年制的本科,我却要读五年才毕业。”
司徒玦心想,他现在总算知道后果严重了,好在他现在忧心的是学业,是顺利毕业,而不再是谭少城对他流水无情了,还不至于走火入魔到没救的地步。
“专业必修课补考不是小事啊,平时上课迟个到你都心慌慌,这次你怎么就敢……”
“我真不是故意的。”小根带着哭腔说:“补考的前一晚我喝多了两杯啤酒,当时心想,既然我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一个半点能耐都没有的人做什么都没意义了,第二天到了该考试的时间,稀里糊涂也没起来,后来酒劲一过,立马就吓出了一声冷汗,等到我急匆匆赶去考场,大家早散了,我就知道,这回彻底惨了,惨了!”
虽然小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谭少城拒绝他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更没有在事后说她半点不是,但是司徒玦用脚趾头都可以猜到她绝对没吐出什么好话。想来她这厢在吴江那碰了钉子,转头就找到了撒气的人。
别看她平日里低眉顺眼,生活在往往越是卑微惯了的人,一有机会,就最是恨不得踩在别人头上。司徒玦心中对谭少城的厌恶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刚因为她的身世而生起的些许怜悯也散尽了,不由得后悔自己不该把奖学金的钱交给起云,让他在谭少城回校之后私下塞给她。
可眼前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在心中腹诽某人,而是小根该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你先别急,想想办法吧,留级通知没下来,总是还有机会的。”她给小根打气道。
“有什么办法?院里铁打的规定在那里,我是没有办法了。司徒,你比我有主意,这事真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司徒玦想了又想,最后咬咬牙,“我试试,总要试过才甘心。”
她看着小根死灰复燃地点起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睛,俨然在那一瞬间,她的“试一试”已经成为了这个从来胆小,偶尔放肆一次却闯大祸的男孩可以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要是起云在旁,说不定就会数落她不该在没有明确把握的情况下轻易地给别人希望,可是小根是她的朋友,这事又跟吴江那小子脱不了关系,渺茫的希望总好过没有。
把失魂落魄的小根强压到食堂吃了些东西之后,司徒玦就跟同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吴江碰了头。用吴江自己的话来说,他活了二十几年,没做过什么坏事,这次猪油蒙了心地怂恿小根去向刚被他自己婉拒了的谭少城表白,落得这样的后果,他晚上照镜子,都觉得站在自己对面的人良心大大的坏掉了。想到小根极有可能留级的下场,他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两人当即紧锣密鼓地商量起对策。药学院管监考的师兄、统计成绩的教学秘书、乃至说得上话的一些老师司徒玦都不陌生,可是她逐一给这些人都打过了电话,对方的回答大同小异,那就是如果小根那天赴考了,结果成绩距离及格还差几分都还好说,私下里说不定有应付过去的希望。可他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考场里,补考的都是院里的同学,大家都看在眼里,凭空为他捏造出一张考卷一个成绩,这事就算再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是不敢的,院里最近的会议还强调了要整顿学风。
司徒玦对着新上任的教学秘书,也是刚留校的一个师兄苦苦相求,对方摇头叹气的最后只说,这事就一个字:难!除非管教学的邹副院长肯破例给小根一次重考的机会,否则基根的“大五”是读定了。可邹阎王是什么人,别的事也就罢了,涉及学术和教学,他眼里揉不下沙子。
秘书师兄说这番话也许只是为了让司徒死了那条心,可没想到这仅存的一条窄路却让司徒嗅到了一线生机的味道。吴江已经拍着胸脯说从他妈妈任职的医院搞到一张疾病证明完全没有问题,就说小根考试当天是急病犯了,才不得不误了时间,关键就在于邹院长肯不肯认可了。
“哎,你那位‘婉姐姐’不正好是邹院长的得意门生吗?你还等什么,快求她在她导师面前说说情,这事我看有谱!”司徒玦雀跃地对吴江说。
“嗨,我告诉你,没谱!”吴江则远没有她那么乐观。“你别当我那么迟钝,一早我就跟她说起这事了,别说她跟小根不熟,就算看在是为了我的份上,你又不是没听说她的脾气,她哪里是肯干这种事的人?一口就把我回绝了,我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那么别扭,过去把她导师看成明灯一般,现在简直不能提,一提就捅了马蜂窝。”
“你这是找的什么女朋友啊,我看你找的就是个菩萨,还是泥塑的,只吃香火供奉,不食人间烟火,更不指望她开眼说话了。”司徒玦平日里看吴江待曲小婉百般娇宠,委曲求全,只觉好笑,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到了这关口曲小婉连举手之劳都不肯帮忙,连吴江急成这样都可以视而不见,难免让她这个旁观者也有些微词了。
吴江讪讪地回道:“毕竟这事与她无关,她肯帮忙是有心,不肯也无可厚非……”
“你这话留着骗你自己吧,小根与她是没什么关系,可我看她对你也不见得上心。”司徒玦情急之下抢白道。
吴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两人沉默了一阵,吴江有些艰难地开口提议:“好像邹晋对你印象挺好的,你不是还打算考他的研究生吗?要不,司徒……你……你去试试?”他说完这些话,自己也觉得挺过分的,搓着手有些无措地说:“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小根落到这一步跟我脱不了关系,要是我能在邹晋面前说上话,我早去了……”
司徒玦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指着他鼻子骂道:“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样的人!”
话是这么骂的,可说到底,司徒玦也知道吴江那是没有办法了。好朋友是拿来干嘛的,关键时候堵抢眼呗。在司徒玦的信条里,情人如手足,朋友如衣服,手足不可替代,可人活着也总不能裸奔啊。
其实说实话,朋友也有亲疏。小根这事要是没扯上吴江,司徒玦帮忙帮到这份上,也可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可偏偏这祸跟吴江脱不了关系,吴江是谁,就算是衣服,也是她司徒玦从小穿到大的贴心棉袄。自打记事起,哪次跟爸妈闹矛盾,吴江那不是她的避难所?他有好东西,哪次忘记过她?紧急关头,除了起云,她第一个想起要找的人绝对是吴江?许多不能跟起云分享的心事,吴江也是她的树洞。她想,要是把她换到吴江现在的位置,她也会这么对吴江说的,因为她知道,即使别人再不可靠,至少吴江会站在她这边。
司徒玦后来两日里数次借故在邹晋办公室附近徘徊,希望能找到机会私下里求他通融,无奈邹晋办公室连日里都是大门紧闭,在院办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一打听,才知道他人在外省出差。司徒玦这才联想到最近药学院乃至全校师生都听说的一件事,邹晋领衔的微生物与生化实验室取得了一项新的、突破性科研成果,不但填补了国内相关项目的空白,在国际上也处于绝对的领先水平,因此他本人也大获殊荣,各级科研进步表彰无数,连带整个药学系的人都觉得面上有光。这个时候,需要他本人出席的研讨会、表彰会接踵而来,他本来就是个大忙人,现在更分身乏术了。
司徒玦心一凉,据院办传来的风声,恐怕这几日留级通知就要正式下,到那时就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她只有厚着脸皮拨打偷抄来的邹晋手机号码。
电话一连拨了几次才接通,邹晋听到司徒玦的声音很是意外,他弄懂了司徒玦的来意,虽然态度温和,但还是明确地在电话里表示了拒绝。
邹晋说,不管小根是因为什么原因缺席补考,都已成一个既定事实,如果他给了小根一次机会,就意味着对以往留级或本年度遭遇同样命运的学生不公,所以只能说很遗憾。
“邹院长,您再考虑考虑吧,他真的是因为突然病了才耽误的考试,我这里还有医生给开的证明,您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把证明拿去给你过目。”司徒玦当然知道,所谓的医院证明不过是个幌子,不过她牢记着妈妈教过的处事之道,有求于人的时候必须让对方看到你的诚意,而面谈则是个关键,永远别指望一通电话能让你的心愿达成,因为隔着电话线能让人的拒绝变得容易。
邹晋在电话里说:“可是我最近比较忙。”
妈妈同样也说过,这样的话往往就代表着敷衍和否定。
司徒玦和邹晋隔着近千里的距离,也不由得心里一阵尴尬。看来,不但是吴江和小根,就连她自己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邹晋教授过去对她的确还算客气,也许那只是对方的一种基本的礼貌,她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凭借这种好印象作为筹码,未免幼稚可笑了。
她匆匆说了几句收尾的场面话,忙不迭地就要挂断,可邹晋却在这个时候补充了一句,“最近的会议实在太频繁,这样吧,我现在人在大连,明天马上要赶到长春出席一个很重要的场合,短期内无法抽身,但是在出前,我还有一份重要的资料在家里需要亲自整理后带走,所以今晚我会暂时飞回来,然后乘坐明天最早的班机到长春去。大概晚上七点多我会到家,我实在是抽不出更多的
c时间处理别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落地后你跟我联系,在我家附近我们碰个头,你可以把那份证明让我看看。”
邹晋是住在校外的,听到在他家附近碰头,司徒玦难免有些迟疑,似乎邹晋在另一端也察觉了她的顾虑,电话里传来了他的几声轻笑。
“你放心,我不是随意把女学生往家里带的那种‘叫兽’,实在是时间紧迫,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坐下,你把事情详细跟我说清楚,有什么等我回来之后再决定。”
被看穿的司徒玦脸一红,当即惭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了邹晋住处的地址,他那边似乎也在忙着,很快结束了通话。
晚上出门前,姚起云还没从他见习的医院回来,司徒玦本想给他打个电话说说这事,念及他对邹晋的为人并不推崇,而她有求于邹晋又的确是出于无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掏了出来的手机又收回了背包里。
她对妈妈说自己去吴江那转转,妈妈没有说什么,对于她和吴江的接触,妈妈从来都是持宽容,甚至说“乐观其成”的态度。
邹晋住的地方是本市着名的富人聚集区,司徒玦按照他给的地址,轻易就找到了那件藏在树荫处的白色独栋小楼。司徒玦出生在富裕家庭,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个可笑的固有念头,那就是搞科研的人大多清苦,当然,她并不排斥这种清苦,所以她在第一眼看到邹晋这位置极佳,不用想就价值不菲的私宅还是有些意外。
天刚有暗下来的趋势,邹晋已经下飞机在回家的路上,司徒玦也不心急,环绕着房子逛了一圈,疏落有致的树木维篱看上去繁茂,实则经过了精心打理,不大的院子草坪整洁,摆设雅致,倒很是合司徒玦的心意。她家的房子在老城区的黄金地段,繁华是足够了,可总少了些闲趣,她过去还以为这样的小楼只出现在国外的中产阶级聚居街巷。
正傻乎乎地抬着下巴看个没完,直到车轮声逼近,她愕然回头,看到邹晋的车,才觉他比意料中回来得更快。
邹晋摇下车窗对司徒玦微笑示意,把车停靠在一边,说道:“我觉得出于常理我还是要问一句,司徒同学你要不要进屋坐下来喝杯茶。”
司徒玦赶紧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打扰您了吧,邹……院长。”
她好像每次都不知道该叫他邹教授还是邹院长。邹晋又笑了,虽然司徒玦不知道这个犯傻的小细节有什么值得把邹阎王逗笑的。
“这是韦有根同学患有急性带状孢疹的医院证明,麻烦您看一下,邹院长,您就给他一次机会吧,让他顺利毕业。他平时很用功的,家里又都指望着他,非常不容易。缺考的事只是意外,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事了。”
邹晋接过那张吴江的“杰作”,草草地扫了一眼,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我累了,真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这样吧,我们院子里说话。”
司徒玦这才留意到他一手还提着行李,手腕上搭着外套,虽然风度不减,但脸上难掩疲惫之色,她暗骂自己心太急,只有点头的份。
院子的草坪上有一套刷着白色油漆的休闲桌椅,司徒玦狗腿地去给邹晋拎包,邹晋笑着拒绝了。两人坐在了椅子上,邹晋放下了东西,好似重重地舒了口气。
“邹院长您现在可是大大的名人了,我也听说了您刚获奖的成果,大家都说您是药学院的镇院之宝,也是大家的奋斗目标。”司徒玦嘴里像抹了蜜,什么好听就挑什么说,不过,在她看来,她说的确实也是实情。
“是吗?”邹晋的嘴角只是微微向上一勾,“司徒玦,你说的‘大家’也包含你吗?”
“当然!”司徒玦一脸的诚恳。“但是我知道要达到您这样的高度不容易。”
“可是从这样的高度坠落却很容易。”按说最近应该是春风得意的邹晋脸上却看不到太多的喜色,相反,只有倦意和些许无奈。“荣誉是个好东西啊,出成果是我们这样的人毕生的梦想,不过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利益,很多让人不愉快的事也跟随着来了。”
司徒玦愣愣地看着名利俱享,成果累累,盛况如烈火烹油的中年教授。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有这样的感叹,但是看他的样子,说的却不像是假话。
邹晋无意识地拨弄着小根的“医院证明”,忽然问道:“司徒玦,在你眼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啊?”这个问题实在的突兀而奇怪,司徒玦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吓了一跳之后,顺着自己的本意说道:“我没想太多,您就是我很尊敬的师长,在学术上很让人敬佩的前辈。”她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很多人说您平时有一点点严厉,一点点!”
邹晋笑道:“我看不止一点点吧。”他的笑意慢慢地带有点自嘲的意味,“其实我是一个不太会处世的人,总也学不会圆滑,除去学术方面,在别的地方,又太过随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想我是失败的,因为我并不具备足够的理性。”
“人无完人,教授,我觉得您已经很完美了,您说的完全理性那只有圣贤才能办到,可是圣贤是很孤独的。”司徒玦说。
“我的夫人曾经断言我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回国展,不过我没有听她的,现在我开始觉得她是对的。”
“第一次听您提到师母。”司徒玦还是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大家都听说邹晋是已婚之身,只不过他的另一半是何方神圣,就连他自己带的学生都鲜有听闻。
邹晋说:“我的夫人是个很值得让人敬佩的女人。”他接着对司徒玦说了个名字,司徒玦随之睁大了眼睛,那是个在药学院学生听来大名鼎鼎的名字,从科研成绩到学术地位都不比邹晋低,甚至凌驾于他之上,司徒玦只知道她忍在美国,却从未把她和邹晋联系起来。
“她给过我很多的助益,就像我生命里的良师益友,而我在她面前,总像个易犯错的小学生,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所以我坚持选择回国展,不在同一个星系,远离太阳,也许我会觉得我没有那么黯淡。”邹晋开着自己的玩笑。
说不清什么原因,司徒玦听到有人这样客气推崇地评价自己的爱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想,也许更高层次的结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就像波伏娃和萨特,就像蔡琴和杨德昌。反正她是做不到这种境界的,她和姚起云就算彼此消融,也要做宇宙中距离最靠近的星球。
“我的夫人,她觉得我在国内必然受挫,我希望证明她是错的。一开始,我满怀抱负,想要大展拳脚,后来我才现,整个学术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能忍受那些散漫和场面上的敷衍,可是就连我精挑细选的弟子也逃不开这些怪圈。他们觉得我严苛,也许只是我们的理念不同。至于我的那些同行们……不说也罢,我常觉得自己像穿着重重金甲走沼泽的士兵。”说到这里,邹晋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摇头一笑:“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一直这样很好,你就当听一个中年人的牢骚吧……至于你说的哪个姓韦的同学……”
司徒玦也赶紧把谈话的焦点拉回她最关注的中心,“韦有根!邹教授,求您了,让他重考一轮吧。”
邹晋用一根手指把“医院证明”推回了司徒玦面前,“如果他面临留级,那么这次是他第三次没有通过补考,站在我的立场,我会觉得他重读一年不是什么坏事,医药行业跟别的行业不一样,从业者的失误会带来不可预计的严重后果,所以我希望每一个毕业的学生都是称职的。”
“如果您给他一次补考的机会,他再不通过,留级是他应分的,只要一次机会,邹教授!”
面对司徒玦的恳求,邹晋淡淡地问道:“这是他的事,他自己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而是让你出面?就算是带状孢疹,并不影响他通话和邮件的能力吧。”
司徒玦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以小根的性格和他对邹晋的畏惧,只怕让他亲自来求邹晋,他宁愿直接留级了。她找不到理由搪塞过去,干脆直截了当地对邹晋说:“不怪他,是我自己提出代他来的。不过邹教授,如果韦有根他亲自来求您,您真的就会点头吗?”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倒是很幸运。”邹晋挑眉,慢条斯:“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你自己把宝压在你身上,都是正确的。你知道我很难拒绝你。”
在司徒玦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邹晋单手覆在了她平搁在木桌上的手背上,似乎是赞许的轻轻拍了拍,那力道,又好似摩挲。
司徒玦脑子轰的一声全炸了,闪电似地缩手,猛然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从前在耳边飘过的种种有关邹晋的蜚语流言闪现在眼前。
她从来都不信,她一直是那么尊敬他。
“邹教授,你……”
邹晋想来也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收回手的瞬间也有一丝狼狈,但是他很快地恢复自若。
“我吓到你了?你先坐下。”
司徒玦没有依言,她退后了一步,却没有立刻掉头就走。
“我是为小根的而来的,邹教师,如果您肯帮帮他,我替他感激您,如果您拒绝,我只能跟他说我尽力了。”
“我说过,你先坐下。你没有必要把我看得那么可怕。是,我承认喜欢年轻美好的女孩,那让我也觉得自己随之拥有了青春和干净的朝气。司徒玦,我确实很喜欢你,我猜你并非毫无察觉,我并不善于掩饰这些,也许这是我的弱点。但老实说,我不缺女人,也过了看见好的东西非要一口吞下肚子里的年纪。”
“我把您看成最值得崇敬的老师!”
“你依然可以这样看我,这并不矛盾。”邹晋也站了起来,试图走到她的身边,司徒玦又退了一步。
“我看过了院里的保研名单,你希望做我的研究生,那很好,你将是我的关门弟子,以你的聪明,只要你愿意,或许有一天可以比我站得更高,我不介意做你的基石,你甚至不需要给我任何的回报……你不相信?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喜欢并不一定要摘下来。”
“教授,您的比喻真多,也很有趣。原来您远离太阳就是为了抬头看星星,而且我猜您的天空一定繁星满天!”司徒玦冷冷地说,她肆无忌惮地讽刺着几分钟之前自己还奉若神明的那个人,他从她心中的神龛轰然倒落,一地泥尘。这个时候司徒玦竟然觉得有些难过,不为别的,为自己傻乎乎的信仰的一些东西,就连起云都说让她离邹晋远一点,她偏以为那是流言,她偏认定完美无瑕的东西是存在的。
就在这时,屋子里的灯光亮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光亮近在咫尺,如同混沌中升起的一簇光源,照得许多不堪无所遁形。司徒玦没有想到屋子里有人,然而不止是她,就连邹晋脸上也明显笼着困惑和震惊。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始终紧闭着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我等了好久就睡着了……”
这似曾相识的嗓音婉转清丽。
司徒玦如立在院子里的石质的雕塑。她想,她是在做一场光怪6离的噩梦。虽然这场梦并没有恐惧,却充满了她想象之外的污垢。
门里面的人也呆住了,她还维持着将门半开的姿态。
死一般的寂静。就仿佛任何言语都会如火星点燃毒蛇一般的引线。
“这才是你对我疏远的真正原因么?”最先开口的人凄凉之意溢于言间。
邹晋低声说:“不是,你不要那么想。”
司徒玦却从梦中醒过来了,她看着另一个女孩,怔怔地只会问一句话:“为什么?吴江对你那么好。”
曲小婉却根本没有理会司徒玦的话,她的一双眼睛死死地锁在邹晋的身上。
“我跟她……”邹晋挫败地面向司徒玦,司徒玦抓起桌面上那张“医院证明”,掉头就走。
“这跟我没有关系。”
司徒玦冲出这小小的院落,跑至两边的树荫边缘时,忽然听到枝叶的窸窸窣窣声音。
“谁?”
她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夜色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来袭,路灯笼罩不到的树荫背后是浓密的灌木丛,很快那里没有了声息。
第二十九章虫子与苹果
回家所用的时间远比司徒玦想象中更短,对于自己是怎么上的公车,又停靠过那些地方,在她记忆里全是混沌一片,那些有如被剪辑得凌厉而散乱的镜头将她脑子塞得挤挤挨挨。教授说起他名声斐然的妻子时怀念而落寞的神情、曲小婉半隐在暗处的绝望、中年男人手心的热度、还有些话一直嗡嗡地在耳边萦绕。
“……我喜欢年轻美好的女孩”
“……做我的研究生……你将是我的关门弟子……”
“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我等了好久睡着了……”
“……这就是你对我疏远的原因?”
……
下了公车,她飞奔着朝回家的方向跑,直到那栋小楼的灯光在望,她才觉得逃出生天,回到了熟悉而又安全的人间,连应门的姚姑姑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也变得莫名的亲切。
司徒玦盼着爸妈都不在,她渴望坐在起云身边,紧紧地挨着他的身体,用最快的语去倾吐那些不可思议的疯狂,让他的理智和温存驱散她心中的浊气。
然而进门的瞬间,好像有些什么东西绊住了她的脚步,让她前行的每一个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姚起云会怎样评判刚生过的一切?是的,她了解他,他会皱着他的眉,冷冷地说:“司徒玦,我早告诉过你要离他远一点,我说过许多遍,可是你从来都不肯听。你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是如此紧张她,同样,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提醒她:你是错的,错的!
仅凭善意和冲动去做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是错。
拒绝相信传言背后卷起的那些肮脏的沙尘是错。
天真是错,自负是错,不肯听他的话更错!
沮丧的感觉悄然蔓延,以至于司徒玦进入客厅后,觉姚起云的房间灯光是熄灭的时候,竟然暂时地松了口气,也许她需要缓一缓再去面对他的愤怒,哪怕只是一会。
不过是晚上八点多,姚起云还没回家,这几天他都比较忙,这尚在司徒玦意料之中,令她意外的反倒是吴江的出现。
吴江独自坐在司徒家客厅的沙上,一手拿着遥控器,一手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脸上还挂着被综艺电视节目的搞怪逗起来的笑容,很是悠哉。他一见司徒玦出现,赶紧站起来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
“你算是回来了,怎么样?快跟我说说。”
“天知道!”司徒玦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藏过那么多的心事,吴江本来是她最好的垃圾桶,然而涉及到曲小婉,事情开始变得微妙而诡异。她撇了一眼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电视,不时从敞开的房门处查看外面情况的姚姑姑,压低了声音对吴江说:“我们都不在家,亏你一个人也待得住,克勃格没给你什么好脸色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司徒家的客人里,姚姑姑唯独面对吴江时脸色不善,当然,薛少萍夫妇在时是不敢的,但私下里,尤其是吴江来找司徒玦的时候,这半老太太的目光就比猎鹰还警惕,嗅觉比狗还灵敏。司徒玦常觉得讽刺,姚姑姑一方面不喜欢侄子跟她在一起,另一方面却对她和别的男孩接触尤其在意,仿佛一不留神就有人会背着她侄子做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吴江倒是毫不介怀,晃晃手上的苹果,笑嘻嘻地说道:“我看她脸色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找她的,难不成她敢把我赶出去?我跟我妈过来的,她跟薛阿姨喝茶去了,我干脆就留下来等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用不着人侍候。对了,邹晋那边有没有谱,你倒是说啊。”
“走,上去说。”司徒玦示意吴江随自己上楼,避开不远处那双竖起来的耳朵。当她整个人窝在自己房间的软椅上,才觉得真正耳根清净了下来。
“该求的情我都求了,他没表态,反正我觉得小根还是做好心理准备为好。”司徒玦闷闷地说。
吴江在她对面的摇椅上摇了好一会才说道:“总是谢了,司徒。”
司徒玦嗤之以鼻,“你跟我客套?再说轮得到你谢吗,如果说为朋友,小根也是我的朋友。这事不是你的错,你别瞎揽上身。”
“反正我后来想想这事也不该让你出面,我当时急糊涂了,怪难为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司徒玦听到吴江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竟觉得鼻子一酸,那些片段猖狂地挑战着她的心理防线。她匆匆地问了句:“你跟她最近到底怎么样了……我是说曲小婉。”
“我也说不清,就这样吧。”吴江给了个说了等于没说的答案,继而笑着道:“你干嘛问这个?”
司徒玦避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吴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吴江还在吱吱呀呀地摇着那张年代久远的藤椅,顺手把刚解决掉的那个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叫我怎么说……就拿苹果来说吧,就好像肚子饿的人在一大堆水果里挑中了一个苹果,一口下去,味道跟自己想象的可能有点区别,第二口下去,觉得这样也不错,说不定苹果就该这味道,不知不觉就啃成了核……咳咳,关键不在于那个‘啃’字,而是在于,这个时候你忽然现自己已经饱了,就算你面前还摆着香蕉、菠萝、西瓜还有梨,你已经不想再去尝试别的滋味了。”
吴江的比喻一向打得很烂,司徒玦没好气地说,“要是你挑的苹果看上去光彩,其实又酸又涩,你也非得啃到最后一口?这说得通吗?”
“那又怎么样。”吴江耸肩,“甜的水果到处都是,可那是我的苹果。”
“如果它里面被虫驻了呢?”吴江的椅子摇得心事重重的司徒玦心烦意乱,她探身一把按在椅子扶手上,稳住了它。
不是没有想过,即使是好朋友也该留有余地,就像妈妈路遇同事的丈夫与别的女人手牵着手,最终却保持了缄默,她说也许迟早有一天这个沉浸在幸福婚姻中的同事会现真相,但也许永远不会。总之揭穿这层残忍面纱的不应该是个外人。可以提醒,不必说破,以妈妈的处世哲学来看,司徒玦的义务已经尽到,但是面对着吴江,她现自己根本做不到那样,让那些原则和技巧都见鬼去吧,她只知道她有义务让自己的好朋友洞悉真相,避开伤害。
“吴江,我劝你醒醒,曲小婉她根本不值得你爱,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吴江笑着拿开了司徒玦的手,打断了她,“你家这张椅子挺舒服的。”他又开始摇晃了起来,这一次他摇得很快,越来越快,快得让他的脸在司徒玦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了。
“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对了,苹果……苹果!对于很爱吃苹果的人来说,如果那个苹果有虫,他有两个选择,第一,从头到尾没有看到那条虫,很满足地吃完整个苹果;第二,现有虫,恶心得马上把它扔了。但是,即使他扔了苹果,他还是一个爱吃苹果的人,那种喜爱的感觉不会因为他扔或者不扔而改变,那不是他能够选择的,他选择的其实只是快乐地吃苹果,或者难过地看着不得不扔掉的苹果,同时被虫子恶心着。”
司徒玦晕乎乎地听吴江说完,她誓她以后要讨厌苹果。
“还是不通,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苹果?”
“如果这个苹果没有因为一个虫而彻底地坏掉
&www.uu234.combsp;“可……”
“行了,司徒,我谢谢你了行吗!”
吴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之前剧烈的晃动,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司徒玦这才觉得自己这最好的朋友也变得有些陌生,她曾经认为自己了解他,就好像了解另一个自己。莫非所有的人长大了以后,心里都会多了一间门窗紧闭的小黑屋子,必要的时候藏在里面,才会觉得安全。可她还傻乎乎地独自敞亮着,阳光得进来,风雨也得进来。
她想她是懂了。那些亟不可待的“秘密”唯有默默地咽回肚子里。
“随你便吧,像你说的,你吃你的苹果,跟我没关系。”她不知道自己声音是不是显得特别生硬。
吴江很快又恢复如常,脸上流露出一丝歉意,他急着道:“我可没有别的意思……真生气了?”
要是换过去,司徒玦铁定要痛骂他一场才解气,可是她现在只想让自己静一静,她推着吴江往门外走,“行了,你回去吧。”到了门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回到房间的垃圾桶里拾起那个苹果核,不由分说地塞给吴江。“千万别忘了‘你的苹果’,要是你想它了怎么办?”
吴江哭笑不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狼狈地退了几步,很快就被一扇门隔在了外边。他讪讪地找了个垃圾桶重新扔了那果核,敲了敲门,“那我先回去了,是朋友就不许有隔夜仇啊。”
他等了一会,房间里没有动静,只得先行离去。
吴江走后,司徒玦躺在床上,等着姚起云回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沉沉的眼皮如乌云般将黑暗笼了下来,很快,纷乱的梦接踵而至。
流泪的曲小婉,捧着苹果站在远处的吴江,从风度翩翩瞬间变幻成青面獠牙的邹教授……姚起云朝她走了过来,对啊,她还有起云呢,她飞身投入他的怀里,谁料却扑了个空,抬起头,他还站在一步外开,皱眉看着她。
“司徒玦,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这是你自以为是的苦果。他对你做了什么?手?只是手吗?这是你自己说的,事实上怎么样,谁知道?”
吴江的声音也遥遥传来,他手里的苹果不见了,转为将曲小婉拥在怀里,他们一脸甜蜜。“……你能选择的只是吃掉那条虫或是忘掉那条虫。”
司徒玦残存的理智在反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只是梦,快点醒过来。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现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空荡荡的路上只留下自己一个,每一盏路灯都在悄然窥视着她,背后的草丛窸窸窣窣,恐惧漫无边际地滋生。
“谁,是谁躲在那里?”
她壮着胆子咬牙拨开草丛,一直狰狞的黑色巨爪忽然从里面探了出来,死死将她钳住。
司徒玦气喘吁吁地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光线从未曾紧闭的窗帘外透了进来,天亮了,她连衣服都没有换就这么睡了一整晚。正待强打精神起来梳洗,她忽然记起自己今早是没课的,原本计划是去找间教室看书,学校保研复试的笔试就在不久之后,虽然大家都说只要进了拟推荐的大名单,本校的笔试面试都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关键还是联系导师,可她之前一直卯足了劲,希望最终用实力叩开邹晋教授的大门。
就在十几个小时以前,那个让校内外无数同专业学子挤破头争相拜入门下的邹教授亲口对她说,她将是他的关门弟子,他甚至可以不需要她任何的回报,就甘愿做她的基石。然而在她洞悉了光环背后那些不堪之后,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她重新躺回了床上,刚闭了一会眼睛,伴随着敲门声的熟悉节奏,姚起云在外边叫她起来吃早餐。
门一开,看到她乱糟糟的头,姚起云吃惊地笑了起来,“不是说今早要跟我一块走的吗?”他回头看了看,除了他俩之外,其余的人都已坐在楼下的餐桌旁,便轻声道:“昨晚怎么睡那么早,我九点多到家,你已经睡了。”
“我原算等你回来的,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她说完,莫名地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仔细一回想,竟似曲小婉也这么对邹晋说过。司徒玦打了个寒战,她大概是有了心病,那样地害怕自己与另一个人相似之处,就连如出一辙的语句都觉得别扭。
姚起云飞快地握了握司徒玦的手,“等我干什么?”他原是含着笑,渐渐觉察她的精神不佳,收起了笑意,忧心道:“你怎么了,病了?”
“可能是有些感冒了,今早我不去学校了。”
一个晚上过去了,当所有的急切都沉淀了下来,司徒玦反而失去了倾述的**,尤其是面对姚起云。关心则乱,她没有必要把那只恶心了自己的虫子挑出来在恶心他一遍,挑起些无谓的争端。再说,有些事还涉及到吴江的隐秘。也许吴江是对的,每个人都有秘密。
姚起云说:“要不我也请假在家陪你。”
“好啊,不过我要提醒你,今天早上我妈在家。”司徒玦偷偷指了指楼下,果然,他脸上浮现出失望。
结果他还是一个人去了学校,司徒玦把自己关上房里,试图将昨夜被梦魇夺走的睡眠补回来,说不定当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就会觉其实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
中午时分,得知女儿“感冒”了的薛少萍唤她起来吃药,司徒玦偷偷把药冲进马桶里,一出来就接到了小根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端,小根的振奋之情溢于言表,犹如重获了新生。他说,他刚刚接到院办的通知,鉴于他是因病缺考,这个周末会再给他一次补考的机会。小根当然知道这次咸鱼翻生绝对不是因为自己的苦衷感动了上天,所以一个劲地对司徒重复着自己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感谢。
司徒玦为小根而生起的些许欣慰很快被更多的疑虑冲散,昨天和邹晋的会面最后以那样难堪的方式收场,之前他的拒绝也有理有据,没料到转瞬就改了立场,按说他今天人已在长春,还肯特意为这件事打电话回来布置,实在也算得上有心,难道仅仅只是被她的诚意打动?
“别谢了,医院证明还是吴江弄到的呢,我只是把它交给邹教授而已。”司徒玦对小根说,她想了想,又接着道:“说起来,证明是假的,这次能有转机也全靠你的运气,可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小根,你补考的时候可别再出状况了,另外,这事今后也别提了行吗,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了。”
小根还沉浸在绝处逢生的喜悦中,司徒玦说什么,他自然是答应的。司徒玦疑心他没有把自己的意思领会完全,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这事除了你、我和吴江之外,千万别告诉其他的人了。”
“今早我还见到起云,他问起我的事怎么样了,嘿嘿,起云算不算其他人?”小根用一种老实人的狡黠问道。
司徒玦一阵头痛,她和姚起云都没有对外明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现在看来,不但谭少城看出来了,就连小根都心里有数,原来这个秘密也只有当事人认为它依然是个“秘密”罢了。不过她现在先需要考虑的并非这个问题。
“我说的是任何人,任何人!”司徒玦按捺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得到小根郑重的肯定回答才安心了一些。
晚上,难得在家休息的薛少萍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司徒久安也没有应酬,一家人吃过了晚饭,围坐在沙上吃水果,薛少萍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女儿啊,你跟吴江吵架了?”
“呃……”司徒玦顿了顿,不解地看向妈妈,顺便白了厨房里洗碗的姚姑姑一眼。
“行了,你们不是吵架了的话,今天你陈阿姨打电话到家里来,为什么你看到是他家的电话就不肯接了?”薛少萍抿嘴一笑,“我说今早怎么无精打采的,这感冒来得快也去得快。”
司徒玦赶紧辩白道:“这哪跟哪啊,我跟他不过是有些小口角,再说这跟我感冒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尽乱点鸳鸯谱。”
“你们看这孩子,我就问了一句是不是吵架了,她就急得直跳脚。”薛少萍对司徒久安笑道。
“你们女人就是事多。”司徒久安眼不见为净地看自己的新闻。
司徒玦当然着急,不是为了妈妈的话,而是担心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拿起一片橙子,嘟囔着,“反正别把我硬跟他扯一块。”动作间,腕上的镯子跟玻璃制的果盘不经意碰撞,出了清脆的敲击声。
薛少萍循声朝她那只镯子望去,蹙起眉尖道:“你还带着这个镯子?枉费你外公从小教你赏玉,这点眼力都没有,让人看到了笑话。”
关于司徒玦这个从不离手的镯子,薛少萍已经说起过不止一回,事实上,不止是她,不少身边的人都对她带着这样成色的饰感到诧异,用薛少萍的话说,还不如不带。
司徒玦转了转手腕,“我就喜欢,千金难买心头好。”
“你要真喜欢这些玩意,比这好的也不是没有,说起来我手上倒是有一个。”薛少萍看来是受够了女儿手上那块砖头料,还不等司徒玦开口说不要,已经起身上了楼。
等她返回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暗红色的锦盒,她把盒子递到司徒玦手里,“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司徒玦只得依言打开,卧在盒内锦缎上的是一只浓翠逼人的翡翠镯子,她举高它在灯光下照了照,果然种、水、色俱佳,晶莹剔透的,饶是在她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姚起云送的镯子有意义,也不得不承认手上这个确实让人看了心生喜爱。
“比你那个好吧。”薛少萍含笑道。
“这可不好比。”司徒玦小心翼翼地把玉放回了盒子里,放回妈妈面前的茶几上。她是识货的,这物件就算搁她外公那也不能说是个普通玩意。
薛少萍又把它推了回去,“给我干什么,说了让你拿去戴着玩。”
“我不要。太贵重的话戴在手上难受,磕了碰了心疼。”
“你这傻孩子,既然给了你,怎么磕磕碰碰都是你的事,连这样的东西都受不起,不是小家子气是什么?”
司徒玦只得又把它拿了回来,摆弄着,好奇问道:“这也是外公给的?”
“这倒不是,早些年你陈阿姨送的。”薛少萍轻描淡写地说道。
司徒玦立刻翻了个白眼,“又来了。妈,你还是拿回去吧,我戴着现在这个就挺好。”
“说的什么话,你陈阿姨既然送了,那也算是我东西。”薛少萍薄责道:“你手上那胡闹的东西就戴得,妈妈送你的就戴不得?”
姚起云仍在跟司徒久安谈论着电视里的时事新闻,司徒玦拿着锦盒,悄悄叹了口气。
等到爸爸妈妈都回了房,司徒玦听到姚起云上三楼天台收衣服的脚步声,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去,从背后一把将他抱住。
“为这个生气就是醋坛子里泡着的猪头。”她在他耳边呵气道。
姚起云缓缓回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你昨晚一个人去了邹晋的家?”
第三十章究竟谁比较傻
“谁告诉你的?”司徒玦反应过来之后,疑惑地问道。
姚起云说:“在你向我提出问题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回答我?”
司徒玦二话没说就承认了。“对,我去找他了。”她没等姚起云作出应对,就迅地把话说乐下去:“不过我还有几点要补充,你说的‘昨晚’,其实是八点不到,我也没进他的家门,只是在门口跟他谈了一会,为的是小根留级的事。我之前给他打过电话,他告诉我这次回来只停留一个晚上,所以我必须赶在那个时候把小根生病的医院证明当面交给他。”
司徒玦尽可能言简意赅地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因为最看不得电视剧里的那些桥段,苦恋情人在误会重重之下,一个满脸痛苦地喊:“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另外一个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接着就冲进了苍茫大雨中,把一个无限郁闷的背影留给了观众。每当这时候她恨不得冲进电视屏幕里揪着主角的衣领替他们把话说完。她笃信,能解释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问题。
姚起云拉下她还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转身面对着她。“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司徒玦笑道:“不过是昨天的事,你回来得晚,今早我们才说了几句话?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没有把每天的去向事无巨细向我汇报呀。”
“那怎么一样?”姚起云半信半疑,不过脸色已缓和了不少,“你在他家门口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给了小根一次重考的机会?”
“大概是吧。”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姚起云闻言后摇头笑了笑,“司徒玦,你还有事瞒着我。如果没有,在知道帮成了小根之后,你会高兴得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一定会。可是你一个字都没提。”
司徒玦没有反驳。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然而经他这么一说,她也得承认他没说错。这世上还会有谁如姚起云一般洞悉着她,就好像她灵魂里寄居的鬼魅,让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别像一个捉奸的丈夫的一样……”她把手环在他的脖子上,亲昵地笑道。然而在她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却觉他微微往后一倾。这时司徒玦看清了他的眼睛。她有一种错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与自己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而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踏进陌生世界的阴沉的男孩,用无比的谨慎和戒备保护着自己,害怕得不到肯定,所以一开始心中已然否定。
姚起云怀疑而充满了审视的眼神激怒了司徒玦,她主动收回了自己的手,带着愠色道:“你非得要我招供出昨晚跟他睡了一觉才舒坦是吧?”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说过很多遍,邹晋的风评不佳,就算是传言,你何苦偏要对着干,去给别人落了口实。你说你是为小根,先不说是他自己意气用事错过了补考,规则理应对大家都是平等的,他留级也怨不得别人,问题是就连小根自己都没去找邹晋,更何况你说你只是在家门口说了几句话,可是谁在乎这些,在别人眼里你和那些晚上摸进教授家里的女学生有什么两样?”
他说完自知有些过火,可也不肯收回,沉着脸看着天台远处车灯汇成的河。
司徒玦果然气得抖,“姚起云,你有胆子就说得更难听些,我就是贱到为了朋友补考就要去跟副院长鬼混……”
“我求你小声点,你想惊动楼下的人,我可不想。”姚起云压低声音,长长舒了口气,“我没有那么说,可是别人……”
“我不管别人,我只问你,你不是很了解我吗,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你能给我的信任?”
“你呢?你要求我信任你,可你不也没有对我说实话,司徒玦,信任是相互的!”
“我想过要告诉你,可是后来我害怕了。我就是怕你会对我说出刚才那些话,结果你果然是那么说的。我还要告诉你,没错,邹晋是个道貌岸然的混蛋,在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我的喜欢我。你聪明,你什么都猜对了,如果我一开始就把这些告诉你,你的反应跟刚才又会有什么不同?一遍一遍地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得逞,一遍一遍地说‘司徒玦,我早告诉过你的’。我有多蠢多天真我自己已经知道,只希望有个人能耐心听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说完,然后对我说一句:好了,没事了。而不是反复地提醒我错得有多离谱!”
姚起云冷笑一声:“‘好了,没事了’,这倒像吴江的口吻,莫非他就是你希望的那个人?”
“你去死!”说话间,姚起云已被盛怒中的司徒玦推搡地倒退几步,背抵在了天台的栏杆上,司徒玦单手颤颤巍巍地直指着他的脸,“亏你说得出口!”
姚起云侧脸避开她几乎戳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这是你妈教你礼仪?”他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后悔,然而司徒玦说的每一句话都似鼓点重重敲在他心头。嫉妒、愤怒、失落……然后是深深的疲惫。
两人都不再说话,借着远远的路灯,姚起云也能看到司徒玦红的眼眶。一块偶然的石头击碎了湖心甜蜜的平静,他们才借着涟漪察觉了早潜伏在深处的漩涡,也许问题根本与吴江没有关系,甚至邹晋也不是最终的关键。
过了一会,姚起云回头把搁在架子上的衣服抱回手中,“晚上天台很凉,你不是说有点感冒?下去睡吧。”
司徒玦没有动,抬起头深呼吸的时候,眼泪还是从扬着的下巴边缘滑落。
姚起云本想,既然她愿意,就让她一个人在上面待一会吧。可是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才现其实还是做不到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司徒玦一直是个很骄傲的人,自打他认识她的那天起,就很少看见她在人前示弱掉泪,仅有的几次,每一次都与他有关。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去蹭她脸上的泪水,“对不起,阿玦,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度,也不是我不肯信你,我只求你别让我在这段感情里更提心吊胆。你可以为你的朋友赴汤蹈火,那我呢,偶尔也想想我的感受吧。”
司徒玦漠然撸开他的手,“对啊,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倒想听你说说。大声说出来,你敢吗?”
姚起云在她讥讽的神情里慢慢垂下了手。他走了几步,听到司徒玦叫住了他。
“等等。”
他没有回头,脚步却立刻停了下来。
“我再问你一次,昨晚上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姚起云淡淡说道“你还是不要问为好。以我这样小气的人,通常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会反问:你这么介意是谁说的,莫非还是心虚?”
司徒玦说:“我只是想知道谁这么无聊且卑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道理司徒玦不是不明白,可是她不能接受这道墙是那么千疮百孔,不过是一夜的时间,风就吹向了她最不情愿的方向。
按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三个人知情……不对,应该说是五个人。但是其中有两个司徒玦认为他们绝对不会傻到把自己身为主角的并不光彩的戏码向外宣扬,那就只剩下吴江、小根和她自己。
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根。那时小根刚重新补考完毕,一见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刚想找你呢,司徒,你说吴江生日聚会我空着手去会不会不太好……”
“先别说这个,我问你个事。”司徒玦也懒得绕弯子,“小根,我为了你补考去找了邹晋的事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
“没有没有,你不是让我不要说嘛。”小根忙不迭答道。
“真的?那好吧……”本来直接开口问别人是不是多嘴泄密那个人,已经让她觉得有些难堪,既然如此,司徒玦更没有再问下去,道别的时候顺口说道:“客套什么,他缺什么呀,实在不想空着手,你送他张卡片不就行了。”
“哦。”小根点头,眼看司徒玦要走,想想又追了上去,一脸赧意地站到了她跟前,
c期期艾艾地说:“那个……司徒啊,我想起件事,你别生气啊……”
司徒玦的急性子哪受得了这些,“你再说废话不说主题我才是真的要生气了。”
小根搓着手,艰难地说:“少城从家里回来后找过我,她跟我说对不起……其实也不关她的事……我,我其实想说,我就告诉了她,不用太担心,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她不相信……”
“然后你就说我替你去找过邹晋了?”司徒玦呆了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小根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你……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司徒玦气急败坏地朝小根说道,想必是很快就现生气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能徒劳地摆了摆手,掉头就走。
“司徒,出什么事了?我就告诉了她一个人,你别生气啊……”小根有些慌了,跟在她后面问。
司徒玦越走越快。
“你不想被我踹进池塘里的话现在就离我远一点。”
晚上,司徒玦赶到“时间的背面”时正是小店刚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长着一张长脸的资深服务生阿源一见司徒玦就用嘴朝前方努努,“你有朋友已经先到了。”
司徒玦朝他示意的方向走向这店里的VIp包厢,也是唯一的一个包厢。厢是吴江定的,他故意把自己生日聚会的地点都挑在了司徒玦喜欢的小店,求和之心路人皆知。
其实跟他赌气没几天,司徒玦就消气了,她冷静下来想想,吴江有什么错?他有他的选择和判断,是她太过苛责了。只不过吴江在她那里连碰了几个钉子之后学乖了,避开了气头上的她,司徒玦又拉不下脸主动跟他和好,一拖就拖了将近一个礼拜,这还是中学时吴江跟他那仕途通畅的老爸出国“考察”十天之后,司徒玦跟他失去联络时间最长的一次,直接导致她和姚起云之间有了矛盾,百般郁闷中却连最适合倾诉的人也没了。有时她得承认,某些时候,吴江诡异的逻辑和狗屁不通的哲学还是能够挥安慰功效的。
朋友她不是没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真正推心置腹的能有几个?司徒玦也很清楚,吴江这样的知交小,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非可再生资源,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当她难以判断是谁把那件事告诉姚起云的时候,她宁可怀疑自己梦话说漏了嘴,也不愿意怀疑吴江。没有理由,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会的。吴江生日给她打电话,她虽嘴里强硬,可怎么会不来?
还没走近,司徒玦已经看到等在包厢门口的吴江。
“姑奶奶,你要是不来,我这一岁就不长了。”吴江谄笑着迎上来。
“不来趁机敲你一顿我怎么睡得着?”司徒玦白了他一眼,两人笑着推门而入。
包厢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合着伴奏自娱自乐地独自唱着一歌。也不能说意外,吴江的大日子,他又怎么舍得让曲小婉缺席,只不过今晚看似邀请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过去他们俩从不公开在朋友面前成双成对地出现,这晚算是破天荒了。司徒玦还讶异于清高如斯的“观音姐姐”脸皮也修炼得如此之厚,她怎么能在被吴江好友撞破她和邹晋之间的丑事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他混在一起,竟然在司徒玦走入包厢之后,那歌声还是如此自如。
吴江和司徒玦坐下之后就问道:“怎么你一个人?我不是也请了姚起云吗,他舍得你单独行动?”
“少来。我替你通知他了,不过他来不来我可不知道。”
“吵架了?你最近火气不小,要不要喝杯王老吉?”
司徒玦勉强笑了笑,“考前综合症吧。”
“嘿,这个笔试哪点值得你操心,水到渠成的事。”
“据说高教授的硕士也不好考。”
“换导师了?”
“嗯。”
“你真不打算喝杯降火的?”吴江当真打开了一听凉茶,适时转移了话题,大家都松了口气。
随着伴奏的减弱,曲小婉的歌声也告一段落了,她回头放下麦克风,吴江殷勤地把喝的递了上去。
“天那么冷,喝这个干什么?”曲小婉笑笑说道。
吴江挠了挠头,“你等等,我去问问你的绿茶怎么还没好,这服务生太少。”
他说着就开门走了出去,里间只剩下司徒玦和曲小婉。司徒玦自问扪心无愧,可想起那天的事,也觉得有些尴尬。
曲小婉那天哭了,她当时的眼泪里没有丑事见光的仓皇,只有一个情人的绝望,难保她不会把和邹晋的裂痕归咎于司徒玦,毕竟当时的情况很难说得清楚。司徒玦倒是不怕她难,倒怕事情闹大了,令身为寿星的吴江难过。
果不其然,曲小婉绕了一个圈坐到了司徒玦身边不远处。
司徒玦面上不动声色,暗自也提防着。
“吴江说这地方是你告诉他的。我就说这样有意思的地方不像他的品味。”曲小婉的第一句话并没有意料中的来势凶猛,相反,她闲适地,一如朋友间的闲聊。事实上,吴江和曲小婉暧昧不清这些年,司徒玦和她不太打交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么?这个包厢名字也特别,你也听说了吧,叫‘时间黑洞’。”司徒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谁知曲小婉点点头,便不再有下文了,无人响应的音乐再起,竟还是她方才唱过那。司徒玦百无聊赖看着歌词,想起几年前露营时第一次见她,唱的好像也是这支歌。
“吴江喜欢这歌。”曲小婉跟着曲调哼哼,她有很动人的声线。
司徒玦莞尔一笑:“吴江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的东西有些莫名其妙。”
“对的,我也这么觉得。”曲小婉挑眉,欣喜地表示赞同,“尤其是我。”她好像被自己逗乐了,咬着下唇一个劲地笑。
司徒玦耸肩,心想,她不会受了太多刺激有些疯了吧。
“我跟他吵了一个晚上,为了你。”曲小婉低头拨了拨头,说别人的事一样说起。司徒玦愣了一会才知道那个“他”是谁。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收拾东西去赶飞机,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多东西都摔破了,我又慢慢地把它们收拾干净。其实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跟你没关系,他喜欢你,就像喜欢当初的我,如果当初我也远着他,说不定在他眼里现在还是天上的星星,可是我比你傻,一头扎下来,连陨石都不是,只有个烂泥坑。”
“那吴江是什么,反正都砸出个烂泥坑,不如养条小虾小蟹逗着玩?”司徒玦撇了撇嘴。
曲小婉笑笑,没有回答。
“司徒玦,我是要谢谢你的。”
“谢我什么,谢我不吃他的那套?我倒不是为了成全你。”
“我用不着谁成全。”曲小婉说:“是走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以为他现在眼里只看得到你,是因为你比我强?事实上,如果你给了他回应,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爱的时候是真的爱,不爱也是真的不爱,只有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的。”
现在司徒玦可以确定曲小婉基正常的了,因为她说话还是那么不讨人喜欢。
“吴江呢,干脆就是个傻瓜,被人逗得团团转,还跟着鼓掌。”曲小婉讥诮的笑容让司徒玦一阵反感,强忍着没有说话。
“我谢谢你,是因为你没有把那天的事告诉他,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在我最难捱的时候,这个傻瓜陪我捱过去了。就算哪天傻瓜学聪明了,走了,为了那段时间,这句谢谢都值得的。”
司徒玦本想说,“你真以为他一点也不知道?”末了,还是打住了,只说了句,“到底谁更傻,还真是说不准的事。”
“当然他更傻,我问这傻瓜: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脾气,你怎么就不抽我两下。你知道傻瓜怎么说,他说:‘一个女人要是把自己当做公主,那她身边的男人就会感觉自己是王子,反之,要是她把自己当做女佣,那这个男人就是佃农。’你说,还有比这更愚蠢的话吗?”
这的确像吴江说的话,司徒玦低头苦笑。
“刚才来的时候,这店里的服务员问我相不相信时光会倒流,如果可以,我会回到过去做什么。我在每个年份的箱子里都塞了一张纸条,让过去的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有个傻瓜会用一句蠢话气得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就算在烂泥坑里,我也会觉得好笑,这个傻瓜在未来等着我。”
她还是那样不以为然地笑,司徒玦假装没有看到她眼里瞬间闪烁过的水光。
那个傻瓜很快就引着好几个朋友进来了,他手上还捧着那壶刚泡好的铁观音。曲小婉没喝几口就提出要走,吴江问她怎么不多待一会,她随口就说人太多了,好像农贸市场,在场的人只能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出声。
吴江略带歉意地朝大家笑笑,说要送她回去。曲小婉却大方地让他留下来招呼朋友。
“司徒,反正你也是坐着,不如你陪我到门口打车?”她转而对司徒玦说。
吴江一时间也拐不过弯来,不知她怎么就忽然对司徒玦另眼相看了。司徒玦背着曲小婉,也给了吴江一个受不了的表情,然而还是给了个面子起身随着她走了出去。
其实她们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一路沉默并肩走到店门口的马路边上,正巧一辆出租车驶近停靠了下来。
曲小婉转身,逆着的风把她披下来的头都拂到了她面前,遮挡着整张脸,拨开又依旧如故。
“司徒玦,你也要小心一些。”
“什么?”司徒玦没有听懂曲小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该小心什么,不过能离邹晋远一点就远一点吧。小小的烂泥坑也就罢了,只怕后面是整个污水潭,连邹晋都……”
曲小婉后面说了什么,司徒玦都没有听清,就算她说她背后是万丈深渊,在这个时候,司徒玦也顾不上了。她看到那辆停稳了的出租车上先后走下来两个人。
当然,那两个人也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