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开启
国庆节的当天晚上,洪家同样发生了一件可以载入家族史册的大事。UU小说www.uu234.cc
那就是洪家老爷子在饭桌上正式宣布,他要重新再入商海,开张做买卖了。
听到这个消息,洪衍武是喜出望外,尤为高兴啊。
赶紧起身敬他爸爸酒,连道恭喜。
由衷的说,“您总算下定决心了,可真是不容易啊。”
洪家其余人,也是赶紧随之贺喜,纷纷站起来一起给两位老家儿敬酒。
就连洪钧都带着晓影和洪镒,拿“北冰洋”敬了爷爷奶奶。
唯一不高兴的人只有洪衍争,那脸耷拉得都快掉下来了。
敬酒是没精打采,敷衍了事。
于是这下可给洪衍武送话柄儿来了。
他开始挑大哥的眼,说他不像话,连给父母敬酒都没个诚意,忒没规矩。
非让他重新来,好好敬一杯才行。
可没想到,洪禄承本人不但不以为意,反倒还站在洪衍争的角度,替他摆功劳。
“老三啊,你就别故意找你大哥麻烦了。他是直性子,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确实,他不乐意我做买卖,可他也有一点好。虽不能同心,却能协力办事。你前一段时间忙,最近老不见踪迹,好多事我都是让他帮我跑的。你看,哪怕他再不乐意,也帮我把事儿办了,是出了实在力气的。你还能怪他吗?”
这么一说洪衍武赶紧换了态度,又讪着脸敬大哥酒。
道辛苦,说大哥劳苦功高。
在大家的笑声里,洪衍争白了洪衍武一眼,很有点不情不愿的喝了一杯。
不过洪禄承也没全向着长子,还是借机会说了他两句。
“衍争啊。其实你为什么不高兴我都清楚。无非是觉得我是国家正式退休职工,拿着公家退休金再做买卖不。人家会觉得,到底是咱们日子过不下去了?还是咱们钻进钱眼去了?对不对?怎么?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扭过这个劲儿来啊?”
洪衍争没否认,直言不讳。
“爸,我确实想不通。您看您,都退休好几年了,六十多的人了。平时养养花,溜溜鸟,逛逛公园多好?咱们家也不缺钱,您干嘛非得重操旧业呢?不说落在外人眼里不好看。会误会我们不孝。说我们让老家儿退了休还出去奔饭吃。就是做买卖,操这个心也累得慌啊。我不光为了面子,更是为了您的身体考虑……”
可他充满孝心的表态,却仍让洪禄承摇头。
“老大,你是个实在心性,也是一片好心。可你却把人看得太简单了。”
“要知道,一样米养百样的人啊,你所认为的好,未必全盘适用。你边大爷爱养花,爱钓鱼,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当然再好不过。可对旁人就不然了。”
“不说别人,你看常局长退休之后,怎么样啊?你说的这些他都不爱,那乐趣也就成了无趣。刚退的时候,几乎连家门都不爱出,也不爱见人,几乎与世隔绝了。好不容易露一面,人都松垮了,看着跟刚生完大病似的。”
“最后幸亏他是在琉璃厂的旧书摊上找到了心气,这才又有了精气神。你看现在,他一天全泡在琉璃厂,晚上回家还要泡在古文堆里,给成摞成摞的字帖、文章收拾。让你干这个,你觉得累不累?可人家偏偏自得其乐。”
“我也一样啊。我这一辈子的心思全放在经商上了。花鸟鱼虫我全不爱,唯独听见算盘响动心里就痛快。你认为的累心和劳力,那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充满快乐,让一切变得有序的游戏。”
“而且生活同样是这个道理啊,你不能用一把尺子衡量一切,也并不是所有的事儿都有一种答案。”
“谁说做买卖就纯粹为了赚钱,为了私利啊?你看咱们胡同里老来的那个磨刀匠,一把菜刀,才一分钱。自新路副食店门口的修车师傅,补带一毛五,气门芯一分钱,打气免费。哪个是钻在钱眼里了?他们反倒让大家的生活得到了方便,难道不应该感谢他们吗?我也是啊。要是只为了赚钱,就不干这个了。”
“衍争啊,你最清楚,我是应边大妈之请,才接过这个买卖的。难道我不是为了大家的日子提供方便吗?难道我不是在替公家解决实际问题?难道我不是在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这事摆给谁看都是堂堂正正。你又有什么可觉得难为情的呢?”
“过去,公私合营是社会的需要,现在,鼓励个人经商也是社会的需要。国家的态度之所以会做出这么大的改变,不就因为发现个人经商是对社会有益的吗?”
“时代既然是在变化的,人的思维和观念也不能一成不变。我相信很快,人们就会对个人经商恢复客观的看法。到时候你心里,也就不别扭了。”
老爷子的这一席话,毫无疑问的让洪衍争哑口无言。
不管他心里是不是真明白了,反正是再找不出什么能够反驳的理由。
只是老爷子说到后面,却也带了几分教训的口气,这让席间的气氛多少受到点影响。
不过好在洪衍武也是越听越好奇,他实在想不出他爸爸到底想要干什么买卖。
这样耐不住一开口询问,他倒是恰到好处转移开话题,化解了大家的拘束。
“爸,我怎么听糊涂了?什么边大妈请您出马?什么解决街道实际问题的?不是他们要让您办什么街道工厂吧?难道您不打算操持咱们家老号了吗?”
洪禄承听了倒是一乐。
“老号啊,我都想好了,既然早晚交给你,你看着又有这个能耐。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至于我要干的,是个顶天了五六个人的小买卖,哪儿有街道工厂那么大呢?”
“实话告诉你吧,南横街那个小酒馆经营不善关门了,自新路副食店的酒座儿也给撤了。附近的居民们,现在想在外头喝两口儿都找不着地儿了。所以我啊,为了便民,要开个‘大酒缸’。”
这话当然让洪衍武大吃一惊啊,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这堂堂的洪家掌门人会开个小酒馆。
“爸,您……您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您说您,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下决心……您,您就干这个啊?”
“您还不如抽空帮我出去看看有什么玩意,好院子呢……是不是边大妈亲口求您,让您抹不开面子了?”
“干脆,我去找李主任,咱掏钱,让街道自己再开一个得了。您甭跟他们逗着玩儿了。还是腾出手来,干个正儿八经像回事的铺子啊……”
可没想到,他也跟刚才的洪衍争一样,这番好意也让他亲爹给撅了。
“哎,老三,敢情你这见识比老大也强不了多少啊?”
“我等了这么久,我在等什么?我是在等雇工的良机啊。”
“我既不能像公家那样提供铁饭碗,我也没你那么多狐朋狗友,一呼百应的。要是没有人愿意来给我干活,我能干什么买卖?”
“说实话,也就是粮食连年增产的情况下,今年粮店卖粮食彻底无限制了。而且最近收秋粮,报纸上还真按我想的,登出来了卖粮难的消息。我这才有把握让老李回趟老家,帮我带几个人过来。否则,雇工就是一个天花板。任我再有本事,也干不出局面来。”
“你还嫌这买卖小,瞧不起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越是薄利的买卖,越要真能耐。别看你外头折腾老大一摊儿,真让你把这个酒铺弄利索了,不亏钱,你未必行。”
“眼下这年月,一说做买卖,人人都盯着好挣钱的买卖。可厚利几乎全是从倒腾紧俏物资来的。赚别人哭的钱?缺德!也长远不了!只有在人人都认为必定亏钱的买卖上,能挣着让别人笑的钱,这才有意思,才叫本事。”
“老三,我刚才不跟你大哥说了吗?我做买卖不是为了钱。我乐意干这个,是觉着这几十年在福儒里住着,受街坊邻居们照顾颇多。不忍心大家伙儿老了老了,没地儿喝酒,没地儿聊天。”
“正因为这样。在我眼里,你外头折腾的所有事儿,别看挣钱不少。可都没水清弄得那个‘日夜商店’有意思,上档次。”
“不是我说你。我原本还以为有水清管着你,你近朱者赤,可以让我放心了。现在看,今后你到底能不能把老号办好,还得打个问号呢……”
这话说到这儿,脸皮赛城墙的洪衍武其实还好说。倒是水清先承受不住了。
她忍不住要替被冤枉的洪衍武辩解。
“爸,您恐怕是误会小武了。其实那……”
不想没说完,倒被洪衍武自己个儿拿话给拦住了。
“你就别替我说好话了。这事儿,爸的话,还真让我长见识了。”
跟着再敬一杯酒给洪禄承。
“爸,没别的,您又给我上了一课。儿子佩服您,我今后还有的跟您学呢。需要多少钱您尽管跟我开口,赔不赔的压根无所谓了。反正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只要您高兴就行……”
这么一说不光老爷子高兴了,王蕴琳也高兴了。
结果全家都说洪衍武会拍马屁,大家又乐呵起来,都站起来一起举杯,好一番热闹。
但其实呢,大伙儿还真差不多都误会了。
洪衍武可绝对不是言不由衷,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别的不说,就冲在别人的不幸上能沾光这一样,他就不能不死心塌地的服气他老子。
因为无论是从陈培斯、单先生,还是肖和平身上。
他自己的获益都是随机性的,压根无法控制,纯粹的撞大运啊。
值得称道的,顶多也就是他懂得一举两得攒人缘了,脑子转得快点就是了。
可老爷子不是啊。
他的父亲居然能从粮食增产想到了售粮难,看到劳动力的释放,这境界完全就不一样了。
那是有清晰思路和远见的。是一眼就看懂了普天之下的大势啊。
他仔细想来,虽然从来没有人在总结改革经验的时候,提过这一条。
可事实证明,民工潮,打工潮,春运的开始,偏偏就是从八四年、八五年起步的呀。
再想想洪家先祖洪祥祺,正是雍正年间从山东福山老家来京的,是靠雍正皇帝的摊丁入亩才得享人身自由,有了进京的创业机会。
这和当下的一幕,岂不是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相似?
一个历史时代正是这样,于悄无声息和不经意中开启的。
可除了他的父亲,又有谁能作出如此清晰的判断?
历史似乎也总是在不经意间重复的。
可除了他以外,又有谁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呢?
第二百四十六章 进城
国庆之后,还没等李福回来呢。UU小说www.uu234.cc
洪衍武切身感受到的两件事,就足以证明洪禄承的眼光之准,老爷子预料的事儿正在发生。
首先最明显的,是京城于不知不觉中,出现了不少弹棉花的。
这些人大多是从东北而来的农民。
他们瞅准了寒冬之前,京城人需要弹棉被套的市场,专门游走在胡同里。
果不其然,不但活儿多得忙不过来。
渴了,累了,他们进院里找碗水喝也很方便。
于是“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的情景,开始出现在京城的老胡同里。
“噔”……“哒哒嗒嗒”……“噔”……
这样周而复始的弦乐也成了京城日常能听到的一种生活伴奏。
其次是兆庆特意给洪衍武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聊一聊自己身边的新情况。
敢情今年因为化肥跟得上,农药打得足,龙口村第一次迎来了粮食大丰收。
不但自给自足够了,还终于有了两卡车的余粮可以去卖了。
岂料随后发生的事儿宛如叶圣陶的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
安太阳和安月亮开着卡车兴冲冲拉着粮食到了乡里。
却发现收粮部门因为粮库满了,已经暂停收粮了。
各村来卖粮的人,正围堵着乡政府门口,讨要说法呢。
这哥俩没辙了,赶紧打电话跟村里汇报。
安书记跟兆庆一合计,为了不给乡里添麻烦,干脆就把人都叫回来了。
随后又过了两天,安书记和兆庆耳闻收粮的事儿越闹越大。
干脆就给乡政府打去电话,请示这批粮食能否由他们自己内部消化。
结果这样的表态不但得到了乡里领导表扬,很快还引来了县里林书记的问询电话。
要说就是形势比人强,这通电话,林书记就换了口风了。
虽然表扬了龙口村,为他们的农业成绩而惊叹,可他不再坚持以农为本了。
反倒问起龙口村怎么打算处理手里积存的粮食。
有没有实际困难,会不会让农民们产生失望和不满。
兆庆这么一听就明白了,恐怕就是因为全县都面临这种问题,林书记是唯恐他亲自抓的先进典型也出事,特意来加以关照的。
于是为了回报林书记一直以来的提携和帮助,就很坦白的回复。
说因为龙口村的农业形式还保留了集体制,不卖粮,村民们没人会有意见。
至于消化办法,龙口村有工艺品厂并不缺钱,所以他们想开烧锅自己酿土酒喝。
还建议县里不如开办酒厂,来化解收粮难题。
别说,这个主意出的好啊。
这一下提醒了林书记,解了他的愁事。
甚至要是干好了,兴许还多个创收项目呢。
电话里,林书记当场就开怀大笑起来。
然后没两天,好事儿就来了。
在乡政府的努力争取下,林书记力排众议下。
县里终于正式批准了龙口通过乡里递交上去很久的请示报告。
不但同意“龙口村”成立旅游服务公司,允许他们在“石花洞”景区开放后,在景区设销售点和餐饮服务点。
还把“龙口村工艺品厂”定为了为“石花洞”生产专项旅游工艺品的定点儿厂家。
这大概就是林书记和乡政府对龙口村的回报吧。
不过,天下肯定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么一来,也相应的给工艺品厂加码了。
县里和乡里还有个相应要求,那就是希望兆庆能帮着化解一下附近几个村儿的剩余劳动力。
兆庆没法推却,只能答应。
结果没想到一来,就给安排来了一百多口子啊。
这还亏得兆庆提前留了个心眼儿,一开始就宣称工艺品还是技术活得搞培训,只能接受年轻人呢。
否则男女老幼都给弄来,那更受不了了。
不过这仍旧够兆庆犯愁的了,一下养这么多闲人,增加了经济负担不说。
教他们技术也需要人手,真是耽误生产创收啊。
后来他一琢磨,洪衍武不是用他的名字注册了一个古建公司吗?
所以也就打电话过来了,想问问洪衍武那儿用不用人,希望他能帮自己分担点。
依着他的看法,这些人搞建筑也不是全无基础。
农村也盖瓦房啊,至少晒沙子,和泥,垒砖的活儿是可以的。
何况这帮人里,不少也都会点石匠的活儿,多少也沾点边不是?
绕了半天,兆庆说到了最后,原来还是有事相求啊。
洪衍武这一听明白了,立刻忍不住笑了。
“表哥,够有心眼的你。你这是自己娶媳妇请客,却要让我替你掏钱办事啊。不过,我还得真得说,你这人确实有福气,这通电话,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瞒你说。国庆节,我们老爷子刚跟家里人宣布,他老人家要开酒馆儿了。偏巧你们村就要开烧锅,这多合适啊。你们不如多买点粮食,多酿点。自己喝不了,直接弄过来,我们就帮你们卖了。”
“另外呢,我这古建公司也确实在招人。而且可以包吃住,工资给的也比国营单位高一倍呢。目前多了不敢说,五六十人,我还能担下。唯一的条件就是需要吃苦耐劳,爱学手艺的年轻人,最好是有心在城里安家落户的主儿。”
“还有,古建公司下一步打算要动的工程,就是修我们老宅后院的石头小楼。而紧跟着就是你们家的‘半亩园’了。这两处石头活儿都不少,你那儿的人如果有石匠的基础当然是好事,想这样的,你最好多给我安排一些。”
这样的回答可是大大超乎兆庆预计,听了他当然喜出望外啊。
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就跟天造地设的安排似的。
于是他也乐了,他的回应更有意思。
“这敢情好。可小武啊,你也甭光说我。这难道不是你的福气啊?难道你就不美啊?这叫什么呀?这就叫你想睡觉我给你送枕头来了。这叫算计高不如运气好,咱们一好变两好,整了个哥儿俩好。”
嘿,真是没错!这可不哥儿俩好吗?
一下子,电话里俩人全乐了。
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与大环境相比,京城这点变化,仍旧算不得什么。
因为全国范围内,更多外出务工的农民所以做出的选择都是涌向深圳。
这里多不胜数的外资工厂造成了巨大的用人缺口。
可他们又没办法录用到体制内的这些户籍人口,便只能录用农民工。
于是深圳便成为了真正的打工圣地。
相较内地,特区带有标志性的特点是。
在这里工厂流水线上工作的人群,并没有获得传统的称呼“工人”。
而是被统称为“打工仔”、“打工妹”。
另外,传统的劳动力价值观也受到了颠覆。
力大如牛的男人远没有心细如发的女人受欢迎。
同时,这些女性所要承受的高强度、高效率,也是前所未有的。
她们哪怕连上厕所,都要按秒计算。
毫无疑问,就是从这时起,巨大的人口流动和迁徙开始自觉的产生。
城市对农民不再是禁区,为他们打开了一道门缝。
我们国家一直实行城乡二元制的户籍制度,从坚决排斥农民的“红灯区”,步入了允许农民自带口粮进城的“黄灯区”。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珍惜这样的机会,懂得抓住时代机遇去改变命运的。
像李福在河北饶阳老家就遇到了哭笑不得的事儿。
他回到李家村之后,肯定是首先把洪家用人的事儿告诉家里人。
希望自己的孙辈能跟着他去京城啊。
可偏偏他的亲孙子,已经二十岁的李柱,却呐呐地说不去。
李福特别不解地问为什么。
说那儿吃得好,住的好,能挣钱,还能见世面,学东西,怎么不比待家里种地好?
可问紧了,李柱脸憋得红红地只甩出了一句。
“爷,凭……凭啥让俺去伺候京城人呀?咱是堂堂男子汉,伺候人的事儿不干。再说了,爹该给俺说亲了……”
得,这一句,给李福噎得直咽唾沫。
倒是十八岁的外孙子方丙生还算懂事,没多久就想好了。
“姥爷,带俺去吧。俺肯定听话,好好学,好好干……”
第二百四十七章 开张准备
自打李福从老家把几个愿意来京务工的小伙子领到了京城。www.uu234.cc
洪禄承和洪衍武就分作两头忙和了起来。
老爷子这边,是要和李福先把小伙子们安置下来。
然后还得去医院体检,给他们剃头、洗澡、买衣裳、买生活用品。
跟着就是带他们收拾店面,添置家伙儿什儿。
随后安灶、进货、买酒、定菜单儿。
同时还得给这些楞小子们教规矩,忙得是不亦乐乎。
洪衍武呢,他不但得为肖和平继续拉票,还在登门求购复选评委的画作,也开始为“北极熊餐厅”开业做起了准备。
在经营内容上,这小子是充分利用了背靠大树的优势,给规划的特别好。
敢情他全是跟着大食堂走的,早餐、午餐、晚餐、夜宵全都有。
每天大食堂做什么,他就让餐厅卖什么。
他以后天天会让人把当日大食堂的菜单内容,照单抄写在餐厅正面墙上和收款台后墙悬挂的两块黑板上。
还美其名曰,“当日特价菜”。
这是因为别看他定的价钱要比大食堂卖给内部职工贵上两三倍。
但也仍旧比普通饭馆的价钱要低两三成呢。
而像这样干,好处可就太多了。
一是省事儿省力,拿东西过来就卖,卖不了也不会造成浪费。
跟主食厨房似的,直接就大食堂回收了,下顿卖给职工。
二是大食堂是批量进货,综合成本低啊。
这样就能用物美价廉来吸引顾客。
三是还能让“大食堂”跟着分成,落点实惠。
要是干好了,挣得多了,甚至还能抵消一部分厂里在职工伙食上的补贴。
但最关键的还是,只有像这样干,洪衍武才能满足“张大勺”那不打折扣的要求,保持住厨房不让外人进的现状。
否则,再怎么样,就凭张大勺”、华英、他和陈力泉四个人。
就是每人四只手,也没法满足三百个包间,一百多个散座的需求。
说白了吧,整个大食堂,其实就是“北极熊餐厅”的中央厨房。
百分之八十的大众消费的需求,将会由庞师傅的红案和苟师傅的白案来承担的。
而餐厅的厨房这么一比,实效性就差多了。
除了满足厂领导的需要,就只负责精品小炒。
说白了,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给洪衍武和陈力泉练手用的。
练刀工,练火候,图得就是一个真刀实枪的上阵经验。
是为他们日后重张“衍美楼”打底子呢。
至于“小炒儿”的菜单,那可都是“张大勺”亲自给订的。
菜色并不复杂,冷荤加热炒,仅有二十五道。
其中的缘故很简单,“张大勺”的意思是,这二十五个菜是不分时令的常见大众菜。
基本覆盖了所有顾客最爱吃的种类,是馆子里点菜率最高的。
对于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说,总是做这二十五个菜,自然熟能生巧。
不仅炒出来的味道更好,上菜的速度也更快。
他们也只有打下扎实的基本功,把这些基础菜先练出来,才有能力把更高级的菜做好。
而对顾客来说,菜单的花样再多没有用,好吃才是第一位的。
何况这二十五个菜都是些用料廉价的菜品,档次划一,价格就不会太离谱。
这才能让大多数的顾客负担得起,愿意品尝。
对此,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深以为然,认为“张大勺”考虑的相当周全。
厨房的大事儿小情儿解决了,餐厅的人手就更宽绰了。
像九月底“冰河时代”关张歇业之后,为了酬谢“音乐茶座”的这帮小子几个月来的辛苦。
洪衍武给这些合同工们补了足足十天的假,每人还多开了一月工资。
这样,只要等这二三十人一歇好了,直接精神抖擞到餐厅上班就行。
说白了,跟“音乐茶座”是差不多的工作流程,无非把点饮料换成点菜罢了。
到时候这些合同工熟悉熟悉环境和各种家伙什在哪儿就行了,几乎直接就能当熟手用。
另外,水清也一直在抓商店内部干部选拔的事儿,餐厅正副经理的人选大概很快就会有结果。
这样一来,加上朱震凡和段刚他们俩,餐厅开业的时候,也就有了四个中层干部。
按洪衍武的设想,到时候让一个人上“两头班儿”,专门负责三个包间的顾客。
另外一个人上早班负责大堂散客的早点和午餐。
再有一个人上晚班负责大堂散客的晚餐和夜宵。
最后一个流动岗,负责轮换休息的。
这样,无论职工还是管理者,餐厅几乎都能做到专人专岗,面面俱到了。
要说洪衍武琢磨得还真是挺不错的
可世界上就没有完美无缺的。
到了到了,就因为时代的特性,他一个疏忽,还是碰到了一个棘手难题。
敢情厕所的专职保洁员找不着啊。
虽然为了方便顾客,早在设计之初,他就按照当今的标准,给餐厅安置了厕所和洗手池。
但真到需要人值岗了,他却发现这活儿谁也不爱干。
还别说利诱了,威逼都没戏。
尽管这帮“音乐茶座”招来的小伙子,都是合同工。
可他们面对加薪的许诺高昂着头,面对辞退的威胁宁折不弯。
为什么?
除了脏臭以外,关键是丢人啊。
谁都怕干上这个,回头一说工作是看厕所的,找不着对象。
这年头就这样,特讲究工作性质。
殡葬业挣不挣钱?没人去。
所以说,看起来好像除了让经理带头强制轮换值日。
每个月每人都得顶上一天,就没什么能解决的有效办法了。
可问题是这样一来,不仅对职工情绪不利,这帮小子也真敢给你掉链子,瞎凑合。
万一这厕所要是卫生不达标,味儿了吧唧,那还有什么必要啊?
就为这个,洪衍武可是束手无策,相当为难。
幸运的是,多亏农民兄弟们进城了。
洪衍武最后总算寻摸到了两个弹棉花的老实人,来顶了这差事。
这下好,餐厅的人全都踏实了。
否则,内部团结能否保持稳定,还真是个问题呢。
不过说实话,其实对两个弹棉花的来说,他们也挺合适的。
因为餐厅的厕所跟他们想象中可完全不一样。
都是白瓷砖的墙,马赛克的地,陶瓷池子、陶瓷坑。
洪衍武又提供了充分的洗涤产品和工具,还专门带他们去“建国饭店”溜达了一趟。
给他们制定的打扫标准就是跟五星级一样,要一尘不染,不许有味。
反过来说,他们弹棉花的活儿辛苦不说,反倒埋汰。
因为弄那个,成天都是黏糊糊的。
鼻子里,眼睛里,嘴里全是棉花绒子。
甚至到老了气管都不好,就因为棉花吸肚里去了。
再说,他们从贫苦之地来京城,是为了挣钱的,压根住不起旅馆啊。
这年头也不好租房。
为了省钱,那都得露宿街头,几乎形同乞丐,那脏不脏啊?
要来干这个呢,俩人睡在餐厅里,还有工作服穿。
一日三餐随便吃,能洗衣服,能洗澡。
洪衍武也没克扣他们,甚至就为了给所有人看看。
连看厕所,带晚上给餐厅守夜,他竟然给每人开了八十块钱高薪。
对两个弹棉花的来说,这真是美差一份啊。
一算账,春节回去,每人能带回去三百块。能不乐意吗?
打心里说,他们倒是觉得京城人有毛病呢。
咋地?这噶银,地上见钱都不叽道捡哪。
揍干这点活,一月能挣出半头猪还不乐意?
也不埋汰啊?这不傻狍子嘛。
第二百四十八章 红葫芦
洪衍武把自己那摊儿一忙和完,转头就惦记起他爸爸这边儿来了。www.uu234.ccwww.uu234.cc
因为一直是托付泉子每天下午去帮衬的,他就问泉子。
“老爷子那儿没问题吧?收拾的怎么样了?”
陈力泉想了想回答。
“弄是弄得差不多了,要我看就差买酒了。回头咱要能派辆卡车去大北窑(京城酿酒总厂红星牌),或者牛栏山(牛栏山酒厂华灯牌)帮着拉一趟就好了。”
这件事好办哪,洪衍武就点点头。
可没想到陈力泉下面说的一个情况,倒是真够邪门的。
“对了,昨天吧,还有个新鲜事。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非让我带人在屋里正中间刨大坑。好好的地面,非给刨出来四个大圆坑。我光顾干活了,想要问的时候,老爷子都回家了。小武,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洪衍武也不明白啊,想了半天没头绪。
摇摇头,他就又问了。
“那酒馆的字号起好了吗?按着我们洪家的规矩,老爷子是不是又起了一个‘燕’什么居啊?”
没想到这次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泉子居然说,“没字号,老爷子好像不打算挂招牌了,我问过,想去做一个,老爷子还给拦了呢。后来,老爷子就亲笔写了四个字‘随意小酌’,贴在门框上面了,连个门匾都没有……”
啊?这?这也忒能凑合了!
可问题是,老爷子不是抠门的人啊,又是真正的行家。
怎么也不会在这事上省钱啊?
这么一听,洪衍武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正这时候,听见了他们对话,水清也来插嘴。
“小武啊,你看你,给了爸两万块,其他就什么也没管。全指着泉子去帮爸的忙了,这不太合适吧?别说大哥大嫂老过去照应,前两天,张师傅还特意去了一趟呢。我觉得现在既然得空了,咱俩应该赶紧去一趟。看看除了派车买酒,还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没有。别让老人主动开口,心里闹别扭。”
这话在理,于是这天下午再没耽搁,洪衍武、水清一下班就奔了洪禄承的小酒馆了。
反倒是陈力泉的挎斗摩托打不着火了,结果他必须要去找厂里的老司机帮忙给修修。
这天他就耽搁了,没去成。
而说到这儿,那就得再提一提这酒馆的选址问题了。
还别看洪衍武和水清是初次去,可他们绝不会转向,因为那地方特别好找。
敢情洪禄承所看上的,是“万寿西宫”东门口,原先“园林局”的工人当仓库和工具间的七间平房。
人一到了公园门口,也就到了地儿了,绝不至于搞错的。
而这处房子最大的好处,其实就是离家近,距离福儒里观音院也就五六百米远。
老爷子每日往返,绝不至于累着,等同于家门口。
除此之外呢,还有一条也很重要,就是房租还特别便宜。
如果是按照当时国家规定的商用租房价儿算,最差的地段每平米是三块零八。
那按一间房十五平米,这七间房来算,就应该三百块啊。
可洪禄承租下这所有的房,拢共才不过一百块一个月,而且一签租赁合同就是十年啊。
要问为什么这么合适。
这一得说因为当时的私营经济还没发展起来。
由于个体户还多数处于租赁摊位的发展阶段,外地商人还没开始进京,门脸儿房还远没到供不应求的时候。
而且这地段又不是热闹的商业区,住的还都是穷老百姓。
园林局就是想把这房出租,也很难找着主儿。
二来呢,前面说了,老爷子开这个买卖是便民性质的,那得到了街道的大力支持啊。
由街道和居委会出面协商,再冲着为人民服务这个理由,“园林局”怎么也得卖几分面子。
至于其三,这“万寿西宫”还是个免费的公园。
“园林局”认为这就是个白白往里贴钱的窟窿,从来也没重视过。
平日里,就几乎没人来维护。
园林工人只在夏季怕树木旱死,这么有一搭无一搭的浇浇水而已。
但这么一来,那些房子算是白瞎了。
往往房子漏雨了都没人知道,玻璃也经常被淘气孩子给砸了。
直到等到有人来了一看,屋里东西都泡坏了,才能跟上级请示,找人来修房。
可偏偏修也是白修,因为下次一来,多半还得坏。
反正这么说吧,“园林局”每年不光要白贴水费,房屋维护不善的损失更是大头。
所以对他们而言,只要能收点房租,就已经是巴不得的好事了。
至少房子肯定不会坏得这么频繁了,这一年的水费也有地儿出了,对不对?
又有谁能长后眼,想到今后什么样儿啊。
还别说十年合同了,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愿意签啊。
结果呢,自然就让洪禄承占了大便宜了。
照洪衍武看,他爸爸等同于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因为哪怕是买卖真干黄了,回头等经济一热起来,把房一转租给别人,也能把本儿捞回来。
但即便如此,光离家近、房租低这两条,也仍旧不能概括这房全部的好处。
洪衍武人一到这儿,仔细这么一打量。
他才真的感觉到老爷子的眼光独到,挑房挑得太准了。
因为无论还是地界、环境,还是房子本身的设施,就没有不合适的。
不信就看哪。
首先这排房子东临马路,右边紧挨着公园门口。
斜对面“平渊里”胡同口的高台阶上还有个小副食店,有个早点铺子。
别说平日这里人来人往实在不少,就是买点菜,买点烟酒,买点零碎,也方便啊。
其次这排房子的西边,那就在公园里面了。
面对一片草坪不说,再远了还有一片山楂树林。
这要开个门出来,设置点围栏桌椅的,夏天时候,就是一个天然的露天花园啊。
坐在外面喝着小酒,看着风景,又没有暴土尘烟的,那该有多美?
最后还有呢,就因为这房是给园林工人用的。
别看简陋,可当时是自来水灌溉,这上下水都有,管总闸的“水井”近在眼前。
甚至旁边外墙还有砌好的水池子。
说白了吧,这房就没有停水的时候,还是园林局给交水费。
无论是伙计们日常生活,还是后厨用水,全都方便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千好万好,就是有一样啊,这房的装修实在是太简陋了。
从房子外头看,老爷子好像除了换了门窗之外,其他什么都没弄。
就连墙外的裂开的水泥都没让人补,跟普通居民住的排房是一个样儿。
还真就跟陈力泉说的似的,这酒馆儿居然真的没招牌,没字号。
就见酒馆正面的木门上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随意小酌”。
这哪儿像开买卖的铺户啊?
嘿,不过有一样可有意思啊。
那就是酒馆正门右侧的房檐底下,用铁丝吊了一个红彤彤特显眼的玩意。
风一吹就荡起来,还时不时打个转儿。
这什么玩意啊?陈力泉也没提。
洪衍武和水清带着好奇不约而同走过去。
而等俩人一看清,都不由失声而笑。
敢情是一个歪嘴儿红漆的大酒葫芦,下系一块红布,上面还让人刻上俩字“洪记”。
“老爷子够绝的啊。这东西哪儿找来的?这是要唱《夜奔》啊?哎你说,门口要在搁一杆大枪,是不是让人看了,都得以为是林冲在里面喝酒呢。”
对洪衍武的臭贫,水清笑是笑,可也怕屋里听见,惹老爷子不高兴。
赶紧拦了他。
“别瞎说了,我觉得爸这广告做的挺好,多有意思啊!谁说酒馆没名的?我看不如就叫红葫芦,吉利不说,还谐音,像咱洪家的买卖。”
这下洪衍武眼睛亮了,由衷赞道。
“哎,你这话有道理。红(洪)葫芦?生动,好记,有创意!嗯,我回头就找大果脯给它注册了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怪东西
洪衍武和水清正外头指指点点看着乐呢。UU小说www.uu234.cc
没想到这时门一开,一个穿着白褂子黑裤子,留着寸头的小伙子出来了。
这小伙子可没想到外面有人,先怯生生地看他们一眼。
这才闷头把右手里的凳子摆在了房檐下面。
跟着一蹬高儿,踩着凳子把左手的东西又给挂在左边房檐下头了。
别说,这刚挂上来的东西更怪。
敢情上面是一个罗圈儿,圈上是金纸糊的圆桶形,下垂红棉纸条,约六七分宽。
这下可好,这玩意真的和右边的酒葫芦配成对儿了。
风一吹,是一个晃晃悠悠直打转儿,一个洋洋洒洒的飘来荡去。
嘿,瞅着真是够逗的。
可酒葫芦倒还好说,这跟墩布条子,或者说是大号的流苏一样的东西,到底什么意思呢?
洪衍武和水清算是彻底看不懂了。
好在小伙子不还在这儿嘛,水清就开口问他。
“哎,你好,我请问一句,你刚才挂的这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呀?”
可没想到这小伙子脸皮太薄了。
从凳子上下来,没说话,先脸红。
他张了张嘴,竟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一个劲拨浪脑袋。
水清看他这份杵窝子的样子觉得挺好笑,便乐着又问他。
“哎,你也不知道啊?那是谁让你挂的呀?”
果然,追问下小伙子脸更窘了,就跟块儿红布似的。
支吾了半天,才蹦出仨字,“掌柜的”,就没下文了。
而这时候,就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教训。
“嘿,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多说几句就不会嘛。还有,我怎么教你的?见人先打招呼,要笑,要殷勤,你怎么全忘了?”
跟着门一开,李福出来了。
洪衍武和水清都赶紧叫“李大叔”。
这时再一介绍,他们俩才知道这小伙子名叫方丙生,是李福的外孙子。
不过,认识是认识了,可小伙子也更了。
怎么呢?因为辈儿低啊,论辈分他得洪衍武和水清叫叔,叫婶儿。
可他也是十八岁大小伙子了,见洪衍武和水清都年轻得很,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怎么也叫不出来。
结果脸臊得跟紫茄子似的,硬憋出一头汗。
还是金鱼一样,光张嘴冒泡,没蹦出一个字儿来。
这就更把李福气着了,直骂他没规矩,数落他不懂事。
倒是水清和洪衍武挺理解,分头劝着李福别计较。
一个说,“孩子是实诚人,抹不开面子正常,别难为他了。再说,您也得替孩子想想。店里还有别人,要是就他辈儿低,也怪不好意思的。”
另一个也说,“李大叔,您就别这么古板了。要非让这么一大小伙子叫我叔,我心里也别扭。干脆,丙生,咱们还是平辈儿论,要不就彼此叫名字吧。”
这么说着,尴尬才消减多了。
不过对方丙生而言,这时候仍旧有点两难。
因为尽管他心里对洪衍武和水清感激,却不敢真顺着这么叫,怕他姥爷打他啊。
可要是不叫人呢,光跟老实头一样傻戳着,还得招他姥爷来气。
于是这时候,他表现出了机灵的一面,竟然懂得趋利避害,悄么声拿起凳子进屋蔫溜了。
现场呢,也就洪衍武注意到了这点。
他在暗笑的同时,也不禁替李福高兴。
因为他完全能看出,这孩子厚道而已,但却不笨。
好好培养一下,是个好苗子。
真要是能历练出来,李福也就后继有人,老有所依了。
所以他不但没揭破,还主动帮着转移李福注意力。
这样也就问起他和水清刚才琢磨了半天的问题来了。
“李大叔,这屋檐底下什么意思啊?这都挂的什么玩意?”
果不其然,李福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开口就给了他们真正的答案。
“嗨,小武,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看不出来?这是咱们买卖的幌子啊。一个管喝,一个管吃。”
“这个酒葫芦能瞅明白吧?表示咱们这儿卖酒。旁边这个呢,上面的圆桶子代表着面锅,下面细纸条代表是面条。”
“这就是告诉人家,咱们这儿也卖煮面条儿啊。看见是红的没有,这就说是汉民的。因为要是清真的买卖,挂的条子就是蓝色的了。”
这么一听,还没等洪衍武说话,水清先惊讶上了。
“哎哟,您的意思是……这都是老年间的讲究?只要咱们挂上这两样,别人一眼就能知道这是酒馆?是饭铺?要这么说,还真不用挂招牌门匾啦?”
李福笑着点头。
“是这意思。按规矩就是这样。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可上岁数的一看就懂。”
水清不禁赞叹不已。
可洪衍武遇事爱琢磨,一转眼珠,他却表示了自己的质疑。
“大叔,这不对吧?要按您这说法,那‘衍美楼’还要什么字号啊,都挂酒葫芦得了。再说了,咱开买卖,也不能光指着上岁数的人光临啊。”
“我觉得,年轻人也爱喝酒,花钱还痛快。现在谁还认识这个啊?所以咱还是得来块儿匾才行啊。”
“对了,水清有个主意不错,觉着咱买卖要叫‘红葫芦’挺好,和我们洪家的洪也谐音。您觉着怎么样?”
哪知道,他这些话一下就让李福给撅了,全盘否定。
“怎么样?不怎么样!这‘红葫芦’真要能让人当成别号,口口相传的叫开,那当然不错,可你要非把这仨字摆在明面当字号就落了下乘了。大外行一个。”
洪衍武肯定不甘心啊。“李大叔,瞧您说的,有字号还不如没字号,我不信……”
“我跟你说啊,做买卖得有规矩,你不能乱规矩。这招牌和幌子干嘛用的?谁都知道是招揽主顾的。可他们有什么区别,怎么个用法,都有讲究、用现在的话说是具有科学性,你要乱来可不行。”
这下算是扯开了话匣子,李福索性就在外边对着俩幌子,给洪衍武和水清好好上了一课。
“说是一句招牌幌子,其实细数起来种类可就多了。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全在其列。而且各行各业,各有不同,样式也是千奇百怪,什么新鲜的玩意都有。像药铺的爱用膏药样式的,理发的爱用转幌,旅馆在外头必得按玻璃电气灯,这就叫行业属性。”
“为什么会这样呢?说白了,纯粹是它的用处决定的,它相当于现在的户外广告啊,所以还有个统称叫‘市招’。”
“你们想啊,真正繁华的街市,那都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大小不一、各色各样的商店。为了招揽生意,让人记住自己,下回再来。那招牌幌子当然就得明显啊。所以过去的各行各业店家们无不是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招牌、幌子上下功夫。有的粉壁书写,有的木刻,有的铜铸,或悬木罂,或悬锡盏,缀以流苏。是一个比一个鲜艳,一个比一个‘有料’。”
“可话说回来,即使花样再多,但因为约定俗成的规律自有其合理性,顾客不会认错。各个买卖行里的商家,更是绝对错不了也乱不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谁都必须遵照着行业特性和买卖的规模来安排招牌和幌子。”
“我干脆以咱们庄馆行当来举例吧。要说规模上从大到小排,是堂、楼、居。一般来讲,这些能有正经热炒的地方,幌子形式是比较统一的。”
“几乎所有的堂、楼、居,门前上方全都固定扁铁伸出房檐,前端向上卷成数朵花形,其向下弯二尺处挂上两块或四块木牌。汉民的是漆黑或红色地,浮雕立体金漆字,牌下坠红布条。清真的漆黑地金字,下系蓝布条。这就是庄馆行的幌子,绝不会走样。”
“而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招牌的规模和字样上。如堂字号饭庄,招牌最多,材质最好,下坠流苏,上刻‘喜庆宴会’‘专应外会’‘川鲁大菜’或‘南北全席’等字样。要是酒楼招牌就要少一些,字样也变成了‘喜庆宴会’‘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等。要是到了‘居’,那就多半成了以招牌菜为主的字样了,招牌下头也换了红色幌绸。”
“再往下一等呢,就是‘二荤铺’了。这些小店门匾上也有名儿,可连‘居’都称不上,也就叫个什么‘河柳深处’、‘千里香’、‘海天春’之类的。不过相应的,门首悬挂的幌子就开始变得有意思了。通常都用布的,其形如幡,中间一条宽约八寸,白心蓝边,两旁各有一宽约三寸的窄条,均长约二尺余,白心中书诗四句,‘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每挂一句,一共四挂,越能吹越好。”
“那再往下就是没名儿没字号酒馆饭铺了。可幌子也就更绝了。就像这酒葫芦,就像这罗圈面锅,都是过去的通例。甚至你还可以满可以发挥想象力,弄出些别出心裁的来。像卖烤肉的吊个羊腿,卖包子挂个蒸笼,甚至善做鱼菜的门口吊条铜鱼的。只要和买卖内容相关,能够吸引人目光就够了。有字儿没字儿根本无所谓。”
“为什么呢?其实从上到下这么一排列,道理已经很明白了。首先大店铺的门面够大啊,能通过字号、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联,综合性全方位的宣传介绍自己。小铺子经营种类少,要不了那么多招牌和幌子。门面也小,相摆也摆不开。”
“而且大商号注重的排场和庄重感,越守规矩,越懂规矩,客人越信任。小铺子却恰恰相反,由于门面狭小,很容易被人忽略,为了突出自己的存在,就必得下另类心思,弄得惹人瞩目。你们看花市的‘大烟袋锅子’(天合成烟袋铺),和鲜鱼口的‘黑猴儿’毡帽店(杨小泉毡帽),全京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可就是没几个人能说出店铺本名来的。这就是典型的例子,靠幌子扬名的小铺子。”
“最后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那就是主顾也分层次高低。过去,不是人人都认字儿的。大商家主要做阔主儿买卖,客人有文化的多。而小铺子是给穷老百姓开的,客人层次低,好多人都是睁眼瞎。所以小铺子弄招牌给谁看啊?没必要。”
话到这里洪衍武和水清几乎全都听明白了。
他们实在不能不在心中默叹一声,这过去的买卖可真是讲究啊。
不但合理,还有意思,充分体现出了民间智慧,乃至艺术性。
真比如今门口随便挂几个字儿强多了。
可即使如此,也似乎仍有瑕疵可寻,像水清出于政治觉悟和阶级感情就表示了异议。
“李大叔,您说的对,可也不绝对。毕竟那是过去了,扫盲都多少年了。白字,别字的现象有,可彻底不认字儿的人可不多了。那干嘛不再弄个招牌呢?要是能让年轻人也来不挺好嘛。”
没想到李福的道理依然充足。
“嗨,我当初也跟你想的差不离儿。可后来就被老掌柜给说服了。他说干买卖,先得有自知之明,认清楚了自己的位置才行。要想不赔钱,就得先想清楚赚的什么钱。想明白做什么人的买卖。”
“老掌柜的意思,咱们赚钱就得靠精打细算,从货真价实上来。不浪费一分钱,还要薄利多销。而主要的顾客毫无疑问还是老年人,年轻人可没有大中午来喝酒的,真要喝也得是晚上下班,去有炒菜的地方。所以呢,过分装饰店面,或是挂招牌,纯属是浪费。而且也显得不懂行,倒让酒馆的真正主顾犯疑,别扭。”
“老掌柜还说了,现在所有的店家都要讲究装修,讲究名字,反倒沦为了平常。这是背着唢呐上飞机,非往天上吹。回头弄个名不符实,倒成了笑话。反过来,咱们按规矩老老实实来,却成了以奇取胜。”
“你们想啊,买卖没名字,你们都觉着新鲜吧?那别人也一样。要的就是这个,估计用不了多久,通过口口相传,附近的人就都全知道咱们这个小店了。这不,没名字也就成了最大的优势,反倒会把没见识过的年轻人引来。咱们做买卖实在,不怕留不住人,新客往后也就成了老客……”
嘿,还用说什么啊?
水清听完没话了。
倒是挺不好意思地回身看了洪衍武一眼。
她真服了。
第二百五十章 变魔术
外面的新鲜算是瞅够了,几个人也就该进屋了。UU小说
果不其然,跟陈力泉说的完全一样。
洪衍武和水清跟着李福刚一推门进来,就看见屋里正当间儿,是整整齐齐均匀分布四个大深坑啊。
直径约莫一米,深度得有半米。
要不是因为提前有了泉子的话,这两口子非得吓一跳不可。
不过除了这几个坑让人捉摸不透,屋里其他地方就相当普通了,甚至可以说让人失望。
因为只能用“简陋”二字形容。
墙是四白落地的,白得晃眼。
可太空洞了,连个油漆的墙围子都没刷。
地呢,只有刨大坑这屋是青砖铺的,其他的屋子还全是水泥地。
房顶上顶棚就是纸糊的,灯也不算多。
每一个屋里就那么两盏简单的吊灯,连个灯帽子都没有。
桌椅板凳都是柴木的,压根不上档次。
就这些家伙什儿,坐上几年,一准儿得“哗啦啦”。
要说屋里唯独气派点的,也就是那个后面能摆东西,前面能算账,账台上头还能放酒坛子的的大柜了。
那应该是出自洪衍争的手艺,用的是核桃木的。
漆刷得油亮油亮的,算是唯一能看出点气派的正经东西。
嘿,别说,真跟李福说的似的,老爷子没浪费一分钱在装修装潢上啊。
可这也忒抠儿点儿啊,哪儿还有个做买卖的样儿呀?
洪衍武和水清对视一眼,忍不住齐齐摇头。
他们也不跟李福见外,有话就直说了。
洪衍武先开口。
“李大叔,这屋里可太寒碜了点,白不呲咧的。干净倒是干净,可跟仓库有什么区别啊?别人能乐意在这儿喝酒吗?”
没想到李福却满不在乎的摇头。
“此言差矣。你这就不懂了吧。咱们京城的酒馆儿就是这个样。咱们京城人在酒馆喝酒喝的是什么呀?就是个热闹的人气儿。这地方穷富都来,穷人图得是进得起,富人为的是不拘面儿。”
“只要酒菜滋味足,温酒自得其乐,在这儿有人能陪着聊天,嘻嘻哈哈逗个闷子,图个散漫自在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谁要在乎环境,讲究贫富贵贱,有的是大饭庄子大酒楼?何必来这儿呢?”
嘿,这倒是事实,洪衍武被堵了嘴,一下没话了。
剩下的也就轮到水清提问了。
“李大叔,那您能告诉我,这几个坑是干嘛用的吗?我实在琢磨不透,我还真没见过在屋里刨坑开酒馆的呢?”
李福听她这么问,倒是一乐。
“哎哟,看着新鲜吧?那我倒要问问你,咱京城的酒馆为什么要叫‘大酒缸’啊?这大酒缸大酒缸,没几个酒缸能行吗?”
“嘿,对喽。这几个大坑就是放酒缸用的,等酒缸埋进土里去,以后就不动窝儿了。咱们酒馆里的酒,今后都得存这几口缸里了。”
“把酒这么放缸里可有好处。一个是大批量进酒便宜又方便,柜上酒坛子里卖完了随时能取。二是只要天长日久,不断往里续酒,就会使得缸底滋泥日厚,那就是天然酒母。也就是说,这缸今后用的越久,咱们的酒也会越来越醇厚。”
“但这还不算完,这几口缸还不白白占地。缸口上呢,回头会盖上红漆大木盖儿。酒缸四周也会放上凳子,直接能把这几口大缸当桌子用。”
“你们想想看,到了冬天,耳听烈烈北风呼啸,据缸而饮,那是什么滋味?这可是咱京城人独一份的豪迈呀。这种喝法专门有个名目,叫喝‘武酒’。如果出了京城,你就是放眼全天下,也绝对找不出第二处来的。”
“只可惜啊,这种买卖绝迹太久了,即使现在暂存的酒馆也没有缸了。否则要是哪家老店不愿意干了,咱要能接着别人的老酒缸,那才算是合适了。就跟当年‘北义兴’的缸似的,源自乾嘉年间,那真是上百年宝贝,兑水进去都能变成酒啊……”
好嘛,这番话可是让水清和洪衍武听得大感兴趣。
他们还真没想到,原本以为“大酒缸”就是酒馆戏称呢,敢情还真是名符其实啊。
而且还被李福描述得这么有趣。
想想都觉着,要是这么卖酒,众人围坐大缸来喝,可真够逗的。
尤其是从李福嘴里一听见“宝贝”二字,洪衍武俩眼珠子都蹭蹭冒光。
心说这不是跟他的面肥和炒肝盆一回事嘛。
真就这么没了吗?那也太可惜了……
贪心一起,想再问问吧,可偏偏还没机会了。
因为此时左边里屋传来响动,就见洪禄承打头儿,领着一溜儿小伙子,从后厨出来了。
而且连老爷子带伙计们,人人手里都拿着东西。
有的捧着好几个摞着的青花大盘,有的捧着酒坛子,直奔外屋柜上而来。
那还琢磨什么呀,老爷子都亲自动手了,就赶紧帮忙吧。
于是再不耽搁,洪衍武和水清都赶紧过去叫声“爸”。
然后就一起捋胳膊挽袖子,上手接过东西,主动帮衬起来了。
还真得说,这小两口今儿来了算有的干了。
敢情晌午玻璃店的人来了。
给洪衍争做好的两个大木头案子,刚刚安上了玻璃罩子。
偏巧呢,老李跑到南郊给寻摸的四个一米二高的大酒缸,上午也被人赶着马车给送了来。
所以今天后面要干的活儿还真不少。
他们和大伙儿一起,得先去后头把带着玻璃罩子的两张木案子,小心翼翼的抬出来。
再仔仔细细把玻璃罩子里外都擦干净了。
然后铺垫上一层红布,把那些青花大盘刷干净了,都搁在玻璃罩里面依次摆上。
这放酒菜儿的地方才算归置好。
这就花了有一个半小时。
跟着还有重体力活呢,洪衍武得和伙计们一起拿水管子和大刷子把四个大酒缸里外冲刷干净。
然后还得拿水清烧好的开水,挨个把缸里面烫过了。
这才能给滚进屋儿里来,大伙儿齐心协力,再放进那四个大坑里去。
最后,地下埋上土,和泥铺好青砖。
酒缸上又盖好了红漆大木盖儿,才真正算忙完一站。
自然,由此也得到了充分证明,李福的话全都没打折扣。
这大酒缸大酒缸,还真是货真价实哪。
而到了这时候儿,再看这屋里,自然就又是另外一个景儿了。
大柜上已经摆好了四个大瓷坛子,坛子口是用红粗布包的软木塞。
坛子上分别贴着酒名儿,毛三、毛七、莲花白、菊花白。
后边呢是温酒器,和二百个倒扣在红布上的粗瓷酒杯。
以及两个大茶叶罐,和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胆瓶。
这再配上大柜旁边两张木案玻璃罩里的那些青瓷大盆,和屋里当间儿的四个扣着红漆盖儿的大酒缸。
还真别说,酒馆儿美酒飘香的声色韵味儿,一下子就给托出来了。
甚至让人很有点回到了民国年间的错觉,拍电影都够格了。
就连洪衍武自己,这会儿都觉着自己刚才对于屋里简陋的想法有点傻了。
因为只有这样的酒馆才够味儿,才能渗出历史的气息。
真要非按照现代的装修方式,把这屋子刻意收拾好点,弄不好还真就把氛围毁了。
至少也会显得很刻意,绝没这么平和的亲近感。
于是乎他也不能不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夸这个酒馆弄得好,称赞老爷子是行家。
可夸是夸啊,这小子眼睛却忍不住往玻璃罩子里的青花盘上瞄。
他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他亲爹。
洪禄承一看就乐了。
“甭费劲琢磨啦,光绪的民窑而已。你也不想想,好东西能用这儿吗?这是‘日头’前儿个开车进城给捎来的,说是你舅舅知道我开酒馆,特意给寻来的家伙什儿。唯一的好处就是配套,比普通的瓷器多个年代久远的味道罢了。其实不值得什么……”
洪禄承这么说着,他可不知道洪衍武怎么想的。
不值得什么?
哎呦,我的亲爸爸哎,您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
就这些个玩意,别看现在便宜,要搁几十年之后,每个也能换辆汽车呢。
好嘛,您这么些盘子,那整个一小停车场啊。
合着谁要来买个酒菜,就算给您交停车费了。
还是您有个性呀。
嗯,我喜欢……
洪衍武正一边听他爸爸说着,一边自己胡琢磨着。
也没成想水清骤然间拉了他一把,竟让他往墙上看。
他这一扭头这才发现,敢情店里伙计们这又开始蹬着凳子,分头往大柜两边的墙上挂东西了。
挂的是什么呢?
说起来倒是有趣儿,原来都是些写在木牌子上的下酒菜和吃食啊。
粉墙的最上面已经分出了三个档,写着常备、应时、主食三列。
下面就要在列钉好的钉子上,分门别类,挂上坠着红布条的对应木牌子了。
像炸花生、煮花生、豆腐干、辣白菜、豆豉豆腐、拌豆腐丝、虾米豆、开花豆、炒黄豆、玫瑰枣儿、豆儿酱、咸鸭蛋、松花蛋、咯吱盒、炸河虾……这都是四时常有的酒菜。
像拍黄瓜、拌苤兰、拌粉皮、拌菠菜、芥末墩儿、香椿豆、鲜藕、炒红果、鱼冻儿、酥鱼、炸小黄花儿鱼……这都得应时应季才有。
而主食暂时就三样儿,烂肉面、炮羊肉、白火烧。
这一下,刚才洪衍武能挑出的毛病居然全没啦。
那墙面登时就不显空了,看着反倒更加古色古香了。
洪衍武再次忍不住感叹。
嘿,老爷子可是真会变魔术啊。
居然只靠酒缸,青花大盘,木牌子,很简单的几件儿道具,就把这屋子里变得有情趣,有美感了。
绝对的化腐朽为神奇啊。
而且最高明的,还得说这些东西绝不是为了装饰而装饰,那是的的确确实用啊。
就说眼前这木牌子吧。
能摘、能卸、能翻面、能洗了重写,很容易就能添加新的品类。
酒客来了不用费劲就能看清楚,还能知道什么还有,什么没了。
难道还有什么装修装饰,比这样的办法更价廉、更实用、更有意思的吗?
光看着这些酒菜的名儿就让人兴奋,闹馋虫。
有了这些牌子,谁要是再认为这不是喝酒的地儿,那肯定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高啊,实在是高!
这会儿,洪衍武和水清又不约而同彼此对望了一眼。
但和刚才可大不一样了,俩人眼里全成了发自内心的钦佩。
他们似乎都想到了一个词儿“点石成金”。
第二百五十一章 姜是老的辣
洪衍武和水清一直尽心尽力,帮着忙和晚上七点多钟,店伙开饭的时间。www.uu234.cc
尽管洪禄承随后表现得有点不近人情,声称工作餐只有店伙才能吃,坚持要他们回家吃饭。
但洪衍武和水清对老爷子的崇拜,却没有因为饥肠辘辘的空腹而归消散掉,反而把这种心悦诚服一直带回了家里。
直到俩人晚上洗漱完了并头躺在床上,还在聊今天彼此的感受呢。
不为别的,关键是他们在老爷子的小店越待吧,意外的发现和收获就越多。
那一系列的所见所闻就跟压缩饼干似的,内涵十足。
越聊越让人琢磨,越想越耐寻味。
比如说像后来水清洗手的时候,她就发现店里的两个脸盆架都有个特别之处。
盆架前面吧,居然都靠着一块一米长,二尺宽的灰漆木板。
那板子的顶端还不是平直的,而是横向成凹圆形。
这个玩意,让她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
还是方丙生发现她的好奇,告诉她该怎么用的。
原来啊,这是洪禄承专门让洪衍争给做的。
是为了让伙计们洗脸时候用板子挡住下身用的。
因为板子斜度正好靠在下腹的位置,这就可以避免污水溅到裤脚或鞋上面。
否则就会显得不干净,让顾客看见了腻歪。
别说,用脸盆架就是会有这样的困扰,几乎所有人都避免不了。
水清当时这么一听,整个醍醐灌顶啊。
一试之下,立刻情不自禁的赞了一声。
“这可真够洋的,太高明了。”
这说明什么啊?
说明人的思维盲点很多。但其实任何事都有能提高和改进的余地,而且往往是从小处开始的。
关键是愿不愿,想不想,能不能踏踏实实去做的问题。
对老爷子在做买卖上下的这份心思,她只能五体投地。
此外,还有店里的规矩和店伙的待遇。
那都是以公告形式,公然贴在后厨门外的,以便店伙们学习和遵守。
水清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那个惊讶就更别提了。
因为洪衍武给服务公司定的规矩已经很细致入微了,仍旧比不上老爷子这个。
那实在是太细了,也太严了。
几乎精细到了一举一动,严苛到了连生活方式都要干涉的地步。
上班时间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任何时候不许赌博、不许夜不归宿。
每周二统一剃头洗澡,只能留平头和寸头。
甚至去外面自己花钱买任何东西回来,都必须得经说明签字才可。
就连吃饭也被条条框框的规矩管着。
由专人负责派饭,吃饭时候不许交谈。
桌上还得有布碟,在碟子上还得有两种筷子。
一双黑乌木,一双骨质的。
乌木是夹菜放在碟子里用的,骨质是自己吃的。
店里还明文规定,如无请假,店伙不能自行在外用餐。
此外,就连洪禄承自己都算上,无论是谁,在店里都吃一样的饭菜。
谁都没有例外和特殊待遇。
这样的要求,其实真的有些苛刻了。
要是国营厂,连领导带职工,恐怕谁都难做到。
或许只有部队,才有可能。
可反过来说,店里的待遇也是出奇的好。
店伙除了说好的工资,年底视情况而定,每人有不同的红利。
而且包吃、包住、包穿衣、包剃头、包洗澡以外,每逢初一和十五,还有伙食改善,吃犒赏。
大致标准是由平时的两荤一素一汤,变成了三荤三素的时令菜,外加打卤面或炸酱面。
这在京城叫炒菜面。
但最绝的是居然还有零食供应。
写明了每周日晚饭后,由店铺外购的应时小吃,每人一份。
这样的规矩可实在太让人难以想象了。
别说私人企业了,哪个国营单位,也没有这个。
所以水清回来之后一直犯思量。
这私营买卖的老规矩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是不是有点定得过头了呢?
然后除了琢磨这些办法里,有那样可以移用到“北极熊”服务公司去之外。
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自己的职工不打折扣地照做上了。
至于洪衍武呢,他的感受也和水清差不多。
只是由于自身的职业特性,他的关注点更多放在了后厨的事儿上了。
像今天在厨房里呢,通过李福的介绍,他又了解到了一些“大酒缸”里的道道儿。
这才知道,敢情就连老爷子定的三样主食不是随便来的。
让人砌好的灶头更是有特别讲究的,蕴含着只有内行人才懂得的妙处。
实际上据李福所说啊,其实京城的“大酒缸”就应该是纯喝酒的地儿。
向来只提供现成的酒菜,一律是不动炒锅的,更不卖饭。
这是因为小本经营,限制住了它的经营内容。
如果不动灶火,就可以不用厨师,省煤省地儿省人工,跟今天开火锅店的优势差不多。
可这行里也有例外,那就是山西人开的“大酒缸”。
在旧京,山西人在京城酒业的批发业务上参与度很深。
后来有人见“大酒缸”挣钱,索性就批发零售一起抓了,自己也开了“大酒缸”。
要知道,山西人对于饮食的态度又相当质朴,与他们的勤俭一样全国知名。
他们往往可以在一年里,有多半年的工夫吃面食。
这样呢,有时候酒客赶上老板伙计吃饭的时候,就能顺带叫上一碗“刀削面”填填肚子。
想想吧,酒后就着大瓣蒜,来一碗热乎乎的刀削面舒坦不舒坦?
尤其胜在物美价廉。
于是这面大受欢迎,一个人吃了说好,别人也要。
慢慢的,提供“刀削面”,就逐渐成了山西“大酒缸”独有的经营特色了。
当然了,其他“大酒缸”也得有办法满足客人连吃带喝的要求啊。
否则那买卖不就都全让“老西儿”们抢走了吗?
事实上,虽然其他人做刀削面比不上山西人,可人家也有自己的办法。
那就是靠店门口的小贩们来支应帮衬了。
过去有个通例,“大酒缸”门口是不撵小贩的。
到了傍晚,只要一挂上灯,推车挑担的小贩就会不请自来了。
扒糕、灌肠、馄饨、包子、烧饼、烫面饺儿、猪头肉、卤煮火烧……
自发的就能形成一个小吃夜市,是既做往来行人生意,也兼顾酒馆之内。
到时候屋里酒客只要招呼一嗓子,那就是吃嘛儿有嘛儿。
但必须要提一句的是,按受欢迎的程度来论,回民经营的“铁铛炮羊肉”得排第一位。
因为用炮羊肉就几个热烧饼或者热火烧,那才是下酒填肚子,最能让人获得满足感的佳肴。
要没这个,任你什么人开的“大酒缸”,买卖都得清冷几分。
所以通例下还有个约定俗成。
就是“大酒缸”门口最好的位置,是给“炮羊肉”的小推车留着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考虑到如今不可能再出现这种小吃聚集的胜景了。
洪老爷子才会决定自己按灶火开后厨的。
以便还能提供刀削面、泡羊肉、和白火烧这三样最受欢迎的吃食给酒客们。
只是这么一来,就得请人来操持了,而且必须行家里手才行。
否则弄得不好吃,又有什么意义呢?
先说面条的问题。
一开始,洪禄承本来是想托大儿媳妇徐曼丽从他们厂大食堂的师傅里,找个人兼职来做刀削面的。
这是因为京城印染业当年也是山西人把控的,所以“红旗厂”里山西人能占一半。
他们的食堂也是山西人操持的,特点就是炒菜难吃得要命,可做面食地道。
但后来这事偏偏没谈成。
倒不是价钱的问题,主要是因为这主儿只能晚上来吧,还对自己手艺有点敝帚自珍。
他不肯教给店里的伙计,这可就不合适了。
老爷子做买卖,知道绝不能让人拿着。
如此就只能算是缘分不到,不好勉强了。
但这也没关系,因为李福后来有了个新主意。
他说刀削面之所以受欢迎,其实不就因为热热乎乎,好吃不贵吗?
像这样实惠的面,咱们京城也有啊,我就会。
干脆我教给丙生得了,今后由他上灶,咱还不用请外人了呢。
李福会的是什么啊?那就是烂肉面了。
这东西,在旧京相当有名,老舍UU小说的《茶馆》中,“裕泰茶馆”就卖烂肉面。
这可以说是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作起来便当。
烂肉不仅有猪肉,还有牛羊肉、驴肉等。
说白了,原料就不是成块儿的好肉,都是些下脚料,可味道却相当于今日的牛肉面。
因此,价钱非常便宜,吃着过瘾,是穷人解馋的“开心丸”。
李福不是茶房嘛。
他过去为了学茶食,曾勤学苦练,不吝求教,顺便掌握了这一手。
所以尽管这东西已经随着京城茶馆批量倒闭,在京城已经绝迹许久。
他作为行家,倒是能让这道吃食重现于世。
这么一来,洪家的“大酒缸”就把“刀削面”改成了“烂肉面”。
不但省事了,还更有把握了。
因为京城不少老人儿,还就想这口儿呢。
面解决了之后,就又该想辙弄“炮羊肉”了。
不用说,这道菜是清真正宗啊。
可问题是汉民的馆子绝不可能聘到清真厨师来干。
那怎么办?
按洪禄承的想法是,怎么也得找个清真厨师请教一下,留个配料方子。
回头再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照方子试好了,再带带“大酒缸”的伙计。
今后方丙生煮面,再让另一个来弄羊肉,后厨也就够了。
可没想到,事有凑巧,
“张大勺”从洪衍武那儿知道洪家要开“大酒缸”,专门过来关照来了。
就连这点事儿都不用折腾了。
别忘了,“张大勺”什么人?
那是真正的名厨啊,他就认得厨子。
“鸭胡”徒弟艾师傅,不就在兼营爆、烤、涮的“又一顺”嘛。
所以地道的清真“炮羊肉”,这位爷就会。
他随便指点指点,就能让伙计速成,在这道菜的水平超过一般的饭馆去。
这么一来,“炮羊肉”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说到这儿,最后也就差白火烧了。
要说实话,还就这玩意最省事,因为小店对面有早点铺啊,
根本不用自己做,每天从早点铺定一些就够了。
但洪禄承想的是,怎么解决热火烧的问题。
如果让酒客吃凉的,那滋味可就差多了。
可要是单生炉子烤火烧吧,效率低,时间慢,不是事儿啊。
真要按“衍美斋”砌个做饽饽的大烘炉,那就成了杀鸡用牛刀了,太浪费。
结果想来想去,老爷子想起当年在沪海租界开买卖,沪海师傅给弄的那个西餐灶来了。
好像还是那玩意最合适。
于是根据回忆画了张图,让负责砌灶的师傅“炉灶米”,又把煮面的灶头给改了。
最后这灶成什么样了啊?
一边一个大火眼可以煮面,上边一个小火眼烧水。
然后这三个火眼之间掏空了,镶嵌上了一个铁板盒子。
好,靠这三个灶的活力,这就成了个土烤箱啊。
回头从早点铺卖好了火烧,随用随热就行。
想想看吧,这三样东西搭配起来,那是什么效果啊?
宽汁儿肉多的“烂肉面”,现烤热火烧夹“铁铛炮羊肉”。
绝对吸引人对不对?
就搁在现代,凭这三样,也足能让这个店火起来了。
这就叫好吃不贵的一门灵啊。
真比那些做几十样家常菜的饭馆子的竞争力强多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以洪衍武的见识,他突然发现一旦有了“炮羊肉”的大铁铛和这个土烤箱。
“大酒缸”也就具备了无限扩容新菜品的潜力。
因为就凭这些设备,他几乎能做出所有铁板类和烘烤类的食品。
也就难怪他会陷入沉思,克制不住兴奋的,好好为之畅想一番了。
总而言之吧,这天熄灯前,两口子之间的相关探讨,是以洪衍武这么几句话来收尾的。
“像这样的老规矩过头不过头我说不好,可是能让人不走样的去遵守,这就是本事。”
“我琢磨来琢磨去,买卖真要能这么干下去,只要内部不乱,就没有短板。谁想挤垮老爷子,就跟遇见狐狸遇见刺猬一样,无从下嘴啊。”
“清儿,你要让我在对面也开这么一个买卖,我也肯定争不过咱爸。最后不是咱爸把我收拾了,就是我自己熬不住滚蛋。”
“我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跟老爷子比,无论是见识还是脑子,咱俩绑一块儿都差远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人气儿
1984年10月21日是个礼拜天。www.uu234.ccUU小说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乌沉沉的,小北风吹着,气温一下降了五六度。
而且当天还下了雨。
怎么看,这也不能算是个好天气。
但却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个好日子。
因为这天是“北极熊餐厅”和“洪记大酒缸”共同开张的一天。
有意思的是,在开业的场面上,洪家父子俩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洪衍武这次刻意走了大操大办的风格。
不但请本厂领导剪彩,找人弄了花篮,门口敲锣打鼓,大放烟花礼炮。
还以五十块的价码,特意托五四一厂上班的“豁子”刘福根帮忙。
把他们厂秉承“太狮老会”传统的“舞狮队”请来助兴。
那是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啊。
这一番折腾引来的人,比当初商店开张还多。
派出所甚至抽调了四个片警帮忙维持现场秩序。
但这么大气派可不是为了让老百姓瞅的,而是为了给附近有各个公职单位的头头脑脑们看的。
因为要知道,别说这个年头,就是到了今天,公款消费也仍旧在餐饮消费里占据大头儿,是这个行业暴利的主要来源。
所以洪衍武是广邀宾客,各处下帖子。
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反正打着“试吃”的旗号,把附近派出所、街道、工商、税务以及大小机关、工厂领导什么的都请到了。
就连他二哥那儿,都打了招呼让来,说给备了一桌。
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笼络这帮公家单位的头头脑脑,盼着他们能做回头客,几桌酒席的诱饵该下就得下。
而洪禄承恰恰相反,低调得简直毫无声息。
老爷子除了提前下帖子给了三家亲家、寿敬方、宋局长、常局长、常显璋、单先生、王汉平、张大勺、庞师傅和东院老边、老苏、老丁这几位邻居,再没请什么场面上的人。
连对街道李主任,也只是请边大妈代为转告,说随时欢迎指导工作而已。
而开业唯一的庆祝仪式,就只是让李福掐着黄道吉时,领着伙计放了两挂大查鞭。
同时让洪衍争用相机给大家伙在店门口照了张合影罢了。
可也别说,无论是洪衍武的餐厅,还是老爷子的小店。
这两家店的共同点就是宾客盈门,买卖还真的都挺不错。
开业首日,洪衍武那儿无疑是最热闹的。
因为中午晚上,三个包间都是他请的客人,外头还额外开了两桌。
菜单上的二十五道菜一个也没落下,那煎炒烹炸,算是耍上全活了。
而且因为有大食堂的“特价菜”,确实比其他饭馆子实惠。
就连散座也满了,居然排队一直排到了外头。
哪怕外头下雨,人们打着伞也愿意等。
有人推着自行车,有人手里捏着网兜,有抽烟神侃的小伙子,有带着孩子的两口子。
总之,这一天可是给后厨忙坏了。
别说张大勺和华英受洪衍武牵连,给累得不善,就连大食堂一样是甜蜜里带着苦恼。。
因为餐厅买卖实在太火了。
庞师傅他们为了撑住场面,当天中午和晚上,不但临时抽人加做菜肴,还把供应给职工食堂的菜送去了几锅。
自然本厂工人就有了意见。
于是,当天营业一结束,庞师傅就跟洪衍武商量要加人了。
说他给安排的外差太多了,挣钱是真挣钱,大伙儿都高兴,可也真是吃不消了。
洪衍武一琢磨也是,每天个体户们包伙,东华门夜市,再加上服务公司主食柜台和餐厅。饶是大食堂有六七十人,那连轴转没个休息也够呛啊。
便答应尽快给大食堂招三十个合同工。
庞师傅这才放心。
虽然新来的得慢慢教,暂时顶不上大用。
可打杂的活儿都有人干了,其他人就能腾出手来了,也等于释放了劳动力。
但话说回来,相对的,大家伙也真是没白辛苦,这餐厅也是好评如潮啊。
因为这个年头实在是太缺饭馆儿了。
长期以来的体制禁锢了餐饮业的发展,返城知青又让京城人口迅速爆炸。
这样的供需矛盾下,京城百姓想外头“搓”一顿,那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真是偶尔能有这么一次机会,体验也不好。
因为老百姓下馆子往往得忍受白眼、呵斥,还得靠自己抢座,排队。
弄不好,没吃饭先气饱了,哪儿还有胃口啊?
所以说洪衍武开的这个餐厅真是正当其时。
在我们的公职人员和先富起来了一批人,还以吃吃喝喝为最大享受的年代。
在经济飞速发展,粮食大丰收,农民像潮水一样涌入城市的大背景下。
不但过去的各种限制开始破冰、消失,餐饮需求也与日增多,一日更胜一日。
怎么可能买卖不好呢?
就别说他们还有四大杀器了。
“张大勺”教出来的手艺;“大食堂”带来的实惠;亲切和气的服务态度;干净没味儿的厕所、洗手台。
这哪一样儿都为人称道,赞誉连连啊。
在这个餐厅,进包间的主儿,夸的是环境优雅,服务周到,这儿的小炒味道超绝。
散客们呢,欣喜的是,为了座位彻底不用头疼了,因为有专人给发号排位。
喝多了也不要紧,厕所能随时解决走肾的问题。
最关键的,“特价菜”好吃实惠不说。
还能买半份,而且不用等,这对老百姓可就太友好了。
什么都不用说,光看看有多少住家附近,手拿着钢拢锅,来这儿买狮子头和烧茄子的老头老太太。
光听着“劳驾劳驾,让让,我把桌子收了!给您擦干净您再坐。”
“借过借过!错个身儿!哎,您留神别碰着……”
就足以解释这里人声鼎沸、买卖兴隆的盛况了。
至于“洪记大酒缸”。在买卖的火爆程度上确实要差一点。
开业当天,上座率有八成吧,这还包括了受邀来捧场的熟人呢。
而且服务上的瑕疵也实在不少。
因为伙计们初学乍练实在有点生楞。
有的时候上东西送错桌儿了。
有的时候因为语言的隔阂,还不大听得懂酒客的话,反应迟钝。
甚至后厨也不太顶得上劲。
一忙起来吧,火烧、炮羊肉和烂肉面有点供应不及。
火候也差点意思。
不是面煮生了,羊肉有点糊了,就是火烧没热透……
可这反过来,也恰恰是洪禄承的精明之处。
就是因为他早预料到这种“乱”不可避免,必须给伙计一段时间的历练,才能适应呢。
他才没有为开业做什么广告。
而且行家就是行家。
有老爷子和李福给一起兜着,这些毛病对买卖的影响就降低到了最小程度。
不但酒客们都呈现出包容的姿态来,没人去计较。
大酒缸里的人气儿和热闹劲也一点没减少。
甚至公平的说,要论欢乐程度,还远超过洪衍武那儿呢。
嘿,还甭不信,千真万确。
先不说别的,光凭洪禄承那算盘打得跟神仙似的,就是引人瞩目的奇景。
敢情老爷子有分心二用的本事,向来是双手会账。
要是两桌同时结账,他能“劈了啪啦”同时算出来。
李福呢,他也有“一口清”的本事。
要是他来算账,更省事,都不用伙计跑。
当着食主的面,不用算盘,不用笔,先唱酒水,再唱凉碟,主食最后。
逐一报出价钱后,算出总数,还要将顾客的给钱数和找回的钱数一并唱出。
最关键是好听,跟唱歌似的,真应了那句“说得好不如唱得好了”。
这可就让酒客们有了眼福和耳福了,信任和乐趣都是油然而生。
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洪禄承和李福都爱开玩笑。
像如有年岁大的客人进门,直接冲柜上要东西。
“掌柜的,二两毛三,一碗面”。
洪禄承就爱用别样强调跟后厨招呼。
“来一碗牛头马啊”。
然后把酒打好给伙计,让端上去,还会跟客人再说一句。
“您的六七八”来了。
这两句话呀,叫做“借词点尾”。
第一句隐去了“面”,第二句隐去了“九”。
那么客人如果是懂行的,听了自会会心一笑。
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有客人会逗上一句。
“老板,咱可是有钱不买拖泥带啊”。
洪禄承便会马上作答。
“咱买卖实在,您放心。金木火土咱不掺和。”
这一下就更会引发更多的现场笑声。
而李福呢,他习惯的办法是在客人结账时,五毛钱以下都说“钱”,五毛钱往上便报“款”。
这样同样唱账,却用不同的字,次数一多,便会被旁人发现他藏着的“段子”了。
像有的人因为好奇,就要问上一句。
“哎,您这有意思啊,钱少了您说‘交钱’,钱多了您就说‘付款’,您这儿还区别对待啊?”
李福听了就乐。
“您这耳朵是好啊,不过您别误会,关键是怕您几位听着枯燥。其实交钱,付款还不是一回事啊?要紧的是一视同仁啊,让您喝着高兴,聊着满意就成。是不是您哪!”
这叫什么?这就叫“没事逗闷子”呢。
总之,在诚心和热情之余。
洪禄承和李福会恰如其分的以拉家常,开玩笑等方式对顾客进行感情公关。
这才是大酒缸难以为旁人企及的地方。
这种“笑料”尽管是有人为制造的因素,但却真是让酒客们舒服。
成功营造出了酒馆应该有的亲和、热闹的气氛。
第二百五十三章 闪亮登场
自打开张之后,洪禄承和洪衍武都欢天喜地经营着自己的买卖。www.uu234.ccwww.uu234.cc
一个是心平气和打理着自己的“大酒缸”。
从几分几毛的利润和浓浓的人情味儿中获取乐趣,越活越有精神头儿。
另一个是心怀重张老铺的心愿,正式站上了灶头儿,耍起了炒勺见真章。
从客人吃过的盘子溜光净树立起了信心,手艺也是越来越有进益。
总之,这父子俩都忙得不亦乐乎,从买卖中得到了远胜于金钱的收获。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这个年代具有的特殊性。
还别看他们父子俩忙归忙,但都不至于太累着。
这主要是因为当时人们的生活还普遍比较简单、规律。
当时双职工家庭往往都是送了孩子到学校,接茬就去单位上班。
因此,不但大多数人都习惯早睡早起,早晚起居用餐都要比今天早一个小时。
公职人员的应酬和单位关系户请吃请喝,也多发生在中午。
要再加上从晚七点到晚九点又是《新闻联播》和电视剧的时间,大多数人都习惯这时候待家守着电视看。
这样一来好了,基本上所有的饭馆都是在晚间五点到七点最忙。
之后就开始变得人影稀疏。
即使是“大酒缸”的客人多数是老人,不太受电视的影响,买卖要落晚一点。
那也不会有喝过九点还不回家的酒腻子。
实际上,像洪衍武和陈力泉的工作时间调整成两头儿班就足以应付了。
他们白天从八点半干到中午一点,晚上再从五点忙到七点半,加起来反倒还少了一小时工作时间。
洪禄承呢,更省心。
他每天往往十点半才从家出来,赶上午饭就得,晚上见没什么人就走了。
虽然李福偶尔才来帮忙,可没关系。
早上摘板儿,晚上打烊的活儿,他完全可以大撒手,交给方丙生来办。
李福把这个外孙子调教得很好,有责任心,又听话。
从来都是严丝合缝按照规矩办事,是从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因此,如今除了洪禄承和洪衍武很少能坐在一起吃饭了。
爷儿俩的生活倒也没因为开买卖增加什么压力,有什么不好的变化。
反过来,“大酒缸”却同时减轻了王蕴琳和水婶儿的家务负担。
像洪家,中午王蕴琳索性就不开伙了,就管晚饭一顿。
至于中午,她自己要么买点现成的,要么就下碗面。
洪钧放了学,直接找他爷爷吃去。
而水庚生是又好聊天,又好喝酒啊。
有时候吃了晚饭,还愿意跑到“大酒缸”去来两盅呢。
洪禄承当然不好要亲家的钱了,回回免费,非给也不收。
那既然如此,水婶很快就学着洪家的样儿,也省事了。
只要身子一懒,或是早上多忙点别的活,那中午这顿儿她也不做了,自己凑合几口就得。
水庚生一回来,干脆就让他带水涟去“大酒缸”。
说白了,就是把“大酒缸”当自家食堂了。
不过要说实话,即使水庚生全家天天这么吃去。
洪禄承也不吃亏,老爷子还能做赔本买卖吗?
自然有人掏这个钱,他把账目直接划洪衍武脑袋上就完了呗。
所以,要说真正冤点儿的就是洪衍武。
哪怕他还没光临过一次呢,但自己早就成了天天在“大酒缸”里“消费”的老客儿了。
可没辙,谁让他有这样的精明爹和肚里养着酒虫儿的老丈杆子呢,谁都不跟他见外呀。
再说了,要从杀富济贫的角度来说,其实也是应该的。
谁让这小子又靠干坏事发了笔横财呢。
这不,天气一凉,阿花从花城发来的五万件卡其色男风衣,和刚刚做好的三千四百件红色女风衣,轻而易举在京城掀起了一场“风衣热”。
敢情今年本身就占了个天时。
10月19日,上面联合下发了《关于加强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语气开始松动,改禁为限。
这一做法,不但划开了国内舞场封冻了四年的冰面。
让京城一下冒出了四家舞场,各个单位重新开始为青年男女组织联谊舞会。
这也直接促进了市场对猎装、风衣和棉大衣的需求。
因为当时的舞场简陋,多半是在空荡荡的一个大屋子中进行,或是礼堂、或是食堂、还有菜市场的。
至于跳舞的时候,无论男女都需要脱了外衣。
既不能显得太臃肿影响形象,不跳的时候也不能冻着损害健康。
所以猎装、风衣和棉大衣就成了最适合这种活动的行头。
当然,这也同时能呈现出一种消费层次。
上百块的皮衣当然最贵,六七十块的风衣属于中档,三十一件的棉大衣和三十五六的军大衣是属于最廉价的。
而不同于定位于中档里的高端产品,安心躲在百货大楼里,正打算靠电视广告给老百姓进行洗脑的“长城风雨衣”。
洪衍武这个盗版者,充分抓住了季节转换的良机,利用了自己的成本优势和独有的销售渠道,走了闪亮登场的大促销方式。
居然把风衣这种中档产品做到了五六十元左右的亲民价。
于是几乎一夕之间,就占有了京城市场。
具体说来,就是洪衍武的这批风衣是从年初就开始积攒的产量。
在西单、王府井、秀水街和东华门,这几个最知名的京城服装夜市,同步铺货开卖。
由于大批量搞倾销,没有中间的批发环节,生产的原料又用的是花城那边的“水货”。
“漫步者”的售价即使比商店里的“长城风雨衣”低个两三成,利润依然能保持和其一样水平。
这亲民的性价比自然大受老百姓的追捧,连质量上的一些差距都能忽略不计了。
特别是“漫步者”还推出了“长城风雨衣”所没有的大红色女款风衣。
又“首创”了“情侣装”这个概念。
而且还故技重施,把《追捕》中高仓健身着风衣手拿猎枪的剧照,翻拍扩印挂起来做代言。
这三条举措就变本加厉的激发了年轻人心中的时尚情结,产生了震荡波一样的扩散效力。
竟让“漫步者”这个李鬼,看着似乎比“长城风雨衣”这个李逵更像专业厂家似的。
成功的让其品牌形象植入进京城百姓心里。
哪怕随后“长城风雨衣”的广告开始在电视台播放,让全国老百姓都记住了“我们相逢在那漫漫的冬季里,我们相逢在那绵绵的春雨里,长城风雨衣……”这首歌曲。
可“长城风雨衣”在京城的销量依然要受制于“漫步者”。
因为口口相传中,谁要说起“长城风雨衣”,总会有人拿“漫步者”出来比较。
两者几乎一致的外观和相差悬殊的价格,最终总会把被广告打动的顾客,从百货大楼又推向了服装夜市。
说白了,“长城风雨衣”的广告,反倒让“漫步者”搭上了便车。
不用多言,这件事让“长城风雨衣”的公司领导相当尴尬。
因为就没有人一个能想到,自己产品在席卷全国,大火特火的同时。
偏偏是在京城老巢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幸亏“阿花”那头儿是个小厂子,产量太低。
卖断货后,即使火速招工扩大工厂,后面每个月也只能供上四五千件。
“长城风雨衣”在京城的销售量随后才慢慢得到了回升,算是没白白替别人做了嫁衣,
否则,那真是丢人丢大了,也是够窝心的了。
就这样,说起来洪衍武根本没费什么心。
他年初布下的局就以完胜的局面收网了。
白花花的银子如河水一样的涌入了他的口袋。
年底一算账居然挣了有一百多万。
“阿花”也跟着挣了五十万。
合着筹办古建队的钱不但补足了,就连替肖和平铺路,买画儿的钱也给挣出来。
好是好啊,可这不就白费劲了嘛。
还得想辙再花钱呢,麻烦。
第二百五十四章 接二连三
有句话说的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凡事多留三分余地才好。UU小说
为人确乎应该如此。
因为盛极而衰,物极必反,是这个物理世界谁都难以避免的客观规律。
张嘎子也有句名言“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明日给你拉清单。”
或许就是什么都太顺了,或许是老天爷真的看不得有人笑口常开似的,洪衍武的身上也开始有不痛快了。
首先是11月初的时候,“义利”作为兄弟单位对“北极熊日夜食品商店”的特别援助没有了。
“巧克力威化”、“酥糖渣滓”这些高利润的残品率先停止供货。
人家理由是本厂职工有意见,反对“义利”厂领导这么送人情,弄得原本的职工福利都没有了。
这不马上就年底了嘛,为了平复职工不满,只能“不得已”先停停了。
而紧接着没几天,“北极熊”卖散装饮料所需要的一次性杯子也断货了。
这次“义利”是声称深圳那边供货不足,他们的快餐厅也缺货,同样是“不得已”,正在努力协调。
可再过几天呢,就连正常进货的“维生素面包”和“散装巧克力”也拿不到了。
再问“义利”,说是俏货一直是供不应求。
就因为他们总是厚此薄彼,这回又是商业系统的同志有意见了。
所以还得“不得已”一下,得把特殊照顾先停停了,进货的事儿暂时只能公事公办。
对此,水清当然急坏了,她就希望杨厂长能再次出面,想借助厂子的面子解决问题。
但有那三个“不得已”,洪衍武可觉出不对劲了。
天下哪儿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啊。
于是他拦了水清,找专人去旁敲侧击打探了一番。
后来在酒桌上,从“义利”一个库管干事的身上,总算把真话套出来了。
敢情真正的原因是“义利”厂长心里犯酸水了。
因为自打正式实行厂长负责制以来,“北极熊”是全面开花。
特别是最近几个月,前期努力的成绩全显现出来了。
除了方便面项目获得成功,产品销路良好。
下属的服务公司也成了一把搂钱的耙子。
而且因为便民服务搞得好,还见诸报端成了明星企业。
于是“北极熊”靠这扎扎实实的双料功劳,也就成了改革的示范典型,轻工局实实在在的掌上明珠。
可这么一来,“义利”就灰头土脸,相形见绌了。
杨厂长领导下的“北极熊”,不但在主营业务效益增长方面力压“义利”一头。
就连水清的“服务公司”所创造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也大大超过了“义利快餐”。
那“义利”厂长心里能好受吗?
要知道,原先他的援手纯粹是一种显示自己高姿态的得意。
可真的帮出了一个超越过自己的对手,那就成了作茧自缚了。
说真的,要是换位思考一下,人家“义利”厂长每次去局里开会。
都得听着局领导夸“北极熊”,看着其他厂长凝视自己的玩味眼神。
还能维持住仪态,也真够为难的。
能拖到现在才停止供货,已经算是有涵养了。
难道还能指望凭杨厂长一个电话让人家回心转意?
那也太异想天开了,还真把人家当傻子了。
所以实话实说,这事恐怕很难有什么回旋余地了。
尽管不无遗憾,可也不得不正视现实,接受这样无奈的结果。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谁能料到,偏偏就在水清和洪衍武正考虑如何开拓新业务,该怎么来挽救商店业绩下滑的时候,厂里内部又出问题了。
以郭书记为首的“一小撮儿人”,居然摩拳擦掌的要从“服务公司”身上撕下一块儿肥肉来。
原来伴随着上个月十二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全会通过了《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整个社会就刮起一股“公司热”。
几乎所有单位都把成立公司当做了治疗经济疾病的良药。
似乎只要组织起公司,经济上的任何难题就能得到解决。
于是公司林立,不计其数挂靠在机关单位下的公司迅速诞生。
许多处长、科长也一夜之间改称呼为总经理、副总经理。
可实际上呢,大部分人仍旧是把公司作为行政管理机构的一个层次来对待的。
“局公司厂”就是他们设计的管理体系。
如此反倒进一步把政企不分强化了,削弱了国家管理的职能作用。
也为“官倒”横行的现象,提供了滋生土壤。
同样的,这还为“北极熊”的某些有心之人提供了篡权夺位的借口。
别忘了,当初郭书记想安排“以工代干”那批回厂的心腹进驻服务公司的事儿。
虽然后来没成,被洪衍武和水清用“利益均沾”的办法化解了。
可郭书记丢了面子能高兴吗?
没摘着桃子,那些“伪干”又何尝甘心啊?
这下好,既然上面有了精神,郭书记可就找着借口了。
为了给自己再弄点实权,为了回报“伪干”们一直没间断的孝敬。
他就跟杨厂狮子大开口了。
非要厂里出资给“伪干”们成立个“第二服务公司”不可。
而且还想要服务公司把现有的基业分出一半来。
说什么术业有专攻,贪多嚼不烂。
让水清的“第一服务公司”今后专心发展餐饮业务,可以把“日夜商店”和外卖零售业务划给他们。
这杨厂长哪儿肯干啊?魏大姐也不肯答应啊。
可郭书记毕竟是曾经的一把手,在搞政治上能个儿着呢,拉一帮打一伙儿的经验特别丰富。
别看私下里没谈拢,可他又把这事儿拿到厂会上公然讨论。
而且当着大家的面,几乎给所有人都画了一张足以遮住理智的大饼。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上级既然鼓励开公司,那么咱们有成功经验,就更得起带头示范作用啊。我们不但要推广,而且要坚持改革,大力推广。”
“毫无疑问,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我们厂在三产这一块是有很大潜力可以深度挖掘的。今天成立了‘第二服务公司’,那日后还会有第三,有第四。”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充分贯彻上级指示,便于发现和培养,能做中流砥柱的年轻干部来嘛。重视人才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总要给人才试炼的机会嘛。”
听听,这明显话里有话啊。谁能不动心啊?
道理是摆着的,别看在座的,每人每月从水清那儿拿钱。
可真要是人人能都得到一只金鸡,又有谁还再乎分一个金蛋呢?
尤其是看着水清他们连汽车都买了,如今出来进去,派头能比上厂长,就更刺激得大家眼红。
再说了,有水清做榜样,“第二服务公司”也不好亏了大伙儿吧。
怎么算都合适啊……
得,好多人被这么一蛊惑,都做上了有朝一日也能列土封疆的美梦。
这下好,郭书记便彻底得了人望。
杨厂长和魏大姐如若再不答应,倒有搞“一言堂”,独断专行偏心眼的嫌疑了。
面对这种局面能怎么办呢?
连洪衍武都没辙。
他看得明白,这事要再硬压肯定不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他们周围的人都已经眼红了,多半会有人给捅到上头去。
真要那样对杨厂长太不利了。
且不说为这点事儿显得小气,先被打个负分。
关键是缺乏团结干部能力是一把手的大忌,弄不好就会降低局领导对杨厂长的信任。
何况郭书记局里也不是没人,借机发难怎么办?
兴许得吃更大的亏,怎么都不划算啊。
还是得是通过协商解决才是上策。
没办法,杨厂长和魏大姐只能尽力唇枪舌剑,跟郭书记一伙办交涉,争取最小的损失了。
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
就是咬死了一条,想办公司可以。
可谁牵头就得和水清签订一样的承包合同,一旦亏损就要由个人包赔。
而且还坚持自力更生的原则,谁都不能吃现成的。
人家水清是自己干出来的?当初可没有厂里的额外照顾啊!
又凭什么把人家的蛋糕,白白划给你们啊?
由此,总算让郭书记一派产生了顾虑,也实在有些理屈词穷的不好意思。
反正最后争来争去吧,算是替水清和洪衍武把“日夜食品商店”保住了。
但马上就要迎来旺季的“糖葫芦”业务,却不能不拿出来喂了狗,划给了“第二服务公司”。
而且更气人的是,郭书记为“第二服务公司”指定的一个正经理,两个副经理实在昏聩得可以。
还没上台呢,就得意忘形的把要降低一半提成的计划泄露了。
那职工们还能乐意啊,“零售组”和“制作组”职工集体不满了,都找洪衍武和水清来了。
说谁坚决不去“第二服务公司”,都愿意转成商店或者是餐厅。
水清和洪衍武还得为这根本不应该发生的群情激动,又忙了一个焦头烂额。
一再表示没打算抛弃大伙儿,人员问题还得继续再谈,才算安抚大家的情绪。
好在郭书记他们,本就有用人唯亲的打算。
对留着原本人马兴趣不大,其实只想要做糖葫芦的技术和设备、车辆。
这样两天后,双方还算比较顺利达成了共识。
洪衍武的人会用一周时间来交接工作,把郭书记他们的职工培训好撤出。
但即使如此,全军士气大降也是在所难免的。
因为一个是自己的金饭碗被抢走不甘心,心里有怨气。
另一个就是大家的收入都跟业绩挂钩,蛋糕小了,大家分得就少了。
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儿。
但最关键的是,厂里过去那些嫉妒服务公司待遇的人,这下全蹦出来了。
有嘲笑的,有挤兑的,看着服务公司的笑话,那怪话多了,痛打落水狗一样、
同时还有许多人给郭书记和那几个经理送礼的,想调到“第二服务公司”接手糖葫芦的差事。
想想吧,还得教这帮杂碎技术和卖货,那不就是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吗?
怎么都让人憋屈啊。
第二百五十五章 特效药
按理说,到此为止,本来就挺倒霉的了吧?
已经足够洪衍武和水清闹心的了吧?
可物理世界还有“惯性”的存在。UU小说www.uu234.cc
“一而再”之后,还有“再而三”呢。
并且最让人头疼的麻烦,还不是那些单纯可以公然恨的坏人,可以骂的恶事儿。
而是自己人犯下那些情有可缘的错误。
偏偏还被人抓了把柄,逼着让你亲自严惩。
那才叫是让人左右为难。
是一种犹如自己的嘴咬了自己舌头一样疼的滋味。
这事儿发生在11月中旬,“第二服务公司”成立后的第三天。
当天晚餐时间,“第二服务公司”一正两副三个经理一起到“北极熊餐厅”来吃饭。
不用说,新官上任,手握大权,公款消费,还能炫耀胜利给倒霉的人看。
这种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的滋味,实在是让这几块料心花怒放啊。
连吹牛逼带神侃,意气风发之中,这仨人都喝了不少的酒。
直到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停灶走人了,他们还没喝够呢。
那喝多了就得走肾啊。
可等到总经理董乾达去厕所的时候吧,却发现竟然没法上。
这是因为洪衍武雇的那两个东北弹棉花的,暂时把男厕给封了。
被大伙儿叫做“老曲”的那位正墩着地,叫“老魏”的在清洁便池,根本进不去人。
原本说来,老曲、老魏俩人一起干,就是为了加快速度。
可这董乾达等了有两三分钟,尿憋得他就老大不乐意了。
要知道小人得志本身就容易张狂。
姓董的脾气一来,干脆就以“第二服务公司”总经理的名义,硬是把俩人的工作给打断,生生把人叫出来了。
可不成想啊,自作自受。
他进去地是滑的,鞋底子也薄,没来得及尿呢,先打了一滑。
好,惊吓之中,人虽然没摔倒,可自己也给自己裤子尿湿了一块。
想想看吧,堂堂大经理居然尿了裤,落在两个副经理眼里成什么样了?
何况要让两个扫厕所的一会儿看出了乐子,不就更丢人了。
所以这份尴尬下,董乾达的“过敏性拧巴综合症”犯了。
这种病,向多发于心胸狭窄的人身上,尤其是手里有点小权利的主儿。
主要症状是心悸、烦躁、憋屈、觉着自个儿特别好,看什么都不顺眼,进而产生没头脑、不高兴等并发症。
偶尔伴随食欲**衰退(或亢奋),轻度自恋(或自虐)倾向。
说白了,就是姓董的一犯病,他就要摆官威,就要迁怒于人,就要恶人先告状,就要拿老实人泻火。
这不,等到撒完了尿一出去,这位大经理就指着老曲和老魏鼻子追究上了。
“这是你们俩谁干的活啊?里面这么大的一滩水看不见啊?你们就放那儿不管啦?”
拿墩布的老曲可是个三脚踹不出屁来的老实人,能干却不能说,听到后就是一哆嗦。
然后一声没吭,就进去赶紧把地墩干净了。
可他的这种补救措施,在董乾达那儿是毫无用处的。
这小子仍旧没完没了,不依不饶。
“好啊,原来是你干的啊!我说你哑巴啊?连句道歉的话都不知道说?我可是‘北极熊’第二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听厂里还说你们这卫生搞得好,照我看全是扯淡。你们俩是不是走后门进来的?还想不想干了?”
老曲听这这话,当然觉得委屈。
可一听对方是厂里领导,自己嘴又实在笨,想辩解根本说不出,还是只能低着头拖地一句话不说。
老魏倒是看不过眼了,他脑子好使,眼见这主儿不像善茬,就赶紧去找当班经理去了。
这天可是是朱震凡带班儿。
见老魏找他,一听情况,也觉得不是事,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找事撒酒疯。
于是应付完几个客人,就赶紧往厕所这赶。
可万万没想到,哪怕他赶到了,也照样出事了。
敢情这姓董的看着自己说了这么多话,连官位都抬出来了,可对方竟然连头不抬一下。
他认为对方轻视了自己,就越来越气,话就越来越难听。
连“你有脑子吗?”、“你真是蠢”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
老曲面对这样的羞辱,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
生气地把手里墩布一扔,便走出了盥洗区,打算躲开这个喝多了的疯子。
可没想到他走过董乾达身边的时候,这姓董的“病情”彻底失控了。
居然还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脖领子。
眼睛瞪得溜圆,气急败坏的骂上了。
“你一个扫厕所的临时工,算什么东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老子说你几句,不老老实实听着,你还敢给我摔咧子!你他妈摔谁呢?我大嘴巴抽你信不信?”
眼看着对方就要动手打人。
这可是个醉鬼啊!
老曲打着不吃眼前亏的主意,终于强忍着委屈,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恰恰就在这时候,朱震凡和老魏都到了厕所门口。
应该说,他们来的挺及时,朱震凡处理的也很果决。
当时一眼看见就立刻喝止,丝毫没耽误工夫。
“怎么回事?先说清楚!别打人啊!”
可岂料老曲怎么做是怎么错,碰上个不讲理的混账王八蛋,就连道歉也道错了。
他的外地口音,居然更助长了董乾达的轻视与嚣张。
这姓董的仅仅瞥了想要阻止他的朱震凡一眼,根本没当回事。
一手揪着人,另一手抬起来。
“啪”的一个耳光,就这么当着朱震凡和老魏的面,打在了老曲脸上。
打人不打脸啊,何况又不是自己的错。
那老曲能不委屈?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朱震凡一看也急了,千错万错都不能打人啊。
而且作为一个经理,眼瞅着自己职工这么被人欺负了,不讨回公道,那还像话嘛。
他直扑过去,一把抓住了董乾达的手腕子,严厉地质问。
“你松开!我问你,你凭什么打人!”
姓董的喷着酒气,自以为是地回答。
“就凭他厕所给撒了一地水,差点摔着我!”
“那也不能打人,你必须道歉!”
老魏这会儿也义愤填膺了,不容姓董的再黑白颠倒,赶紧在旁插口。
“朱经理,地上的水其实不赖老曲,是这人他不肯等,非把我们硬轰出来的……”
朱震凡这么一听当然更急赤白脸了。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道歉!你马上道歉!”
可姓董的索性一扬脖颈子,又亮出了“派司”。
“你是这餐厅管事的?我可是第二服务公司的总经理!你让我给个臭外地的道歉,对个刷厕所的说对不起,你脑子进水了?”
更没想到,这招儿对朱震凡没用,非但一点不让,而且态度硬极了。
“外地人怎么了?厕所的怎么了?你连人话都不会说,就凭你这么糟践人,就不配当经理!你再不老老实实的给我们职工认错道歉,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嗨,还反了你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偏偏这时候呢,姓董的两个副手见他老不回来,也找到这儿来了。
一看这场景自然不干了,都咋咋呼呼帮腔,跟朱震凡他们理论起来。
好,这么越闹声势越大,外面客人和服务员都引过来不少。
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姓董的一看声势闹大了。
一琢磨这里是对方根据地啊,生怕朱震凡他们帮手越来越多。
居然还黑白颠倒,失口否认自己打人的事儿了。
而且把自己装得跟可怜虫似的,倒打一耙,非说朱震凡和老曲、老魏冤枉他。
“我没打人,我就没打。是你们弄了一地水摔了我,还想以众欺寡污蔑我。你们想逃避责任是不是?你们必须带我看病去,还得赔我衣服,否则这事没完!我向厂里告你们去!”
这让朱震凡一听,简直怒不可遏,脸都气扭曲了。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而且越是正直的人,越看不的坏人得意,好人受屈。
这么一来,他彻底失控了。
不认账是吧?好办。
朱震凡有样学样,就跟董乾达刚才的行为一样。
他也用左手抓着姓董的,张口先是一句“你没打人是吧?”
然后他直接抡起右手,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也扇了姓董的一个大嘴巴。
跟着就冲姓董的说,“我也没打你!”
好,这个嘴巴可比姓董的打老曲的那个,响亮多了!
脆生生,火辣辣!
别说董乾达脸上肿了,连朱震凡自己手都打疼了。
直接的效果就是让周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全看傻了。
可这下也行了!
眼瞅着朱震凡那股子正义凛然的神态,挨了打的董乾达不但清醒了,也犯了怂。
竟然再没敢言语,老老实实捂着脸,赶紧带着他那两个副手溜了。
因为这就是治疗“过敏性拧巴综合症”的特效药啊。
如果由“和谐”医院的大夫开处方,也一定会是“二百个大嘴巴保好”。
不用说,对这事,老曲和老魏都很意外,很激动啊。
他们没想到朱经理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为了他们,能做到这一步。
解气,感动,无以言表。
可事后就麻烦了。
第二天“北极熊”全厂开始疯传“‘北极熊餐厅’经理朱震凡因不满‘第二服务公司’成立,故意指示下属洒水摔人,并且借此寻衅,打了‘第二服务公司’总经理”的谣言。
而且这事直接捅到了厂长办公室。
以董乾达为首的三个经理,状告朱震凡无理打人,以下犯上,要求严肃处理。
反过来讲,服务公司的人谁能乐意啊?
里面的事儿一传出去,又引发了一次基层职工的群情激愤。
“第一服务公司”的自己人,不但跟传谣的人吵了好几起儿。
而且无不跟洪衍武和水清提意见,说坚决反对公司处理朱震凡。
这还有个黑白曲直吗?不能让人随便欺负咱自己人哪?
甚至“零售组”和“制作组”为这个,都抗拒再教技术了。
纷纷请病假,事假,变相罢工。
偏偏郭书记还督着洪衍武和水清赶紧解决问题。
由此可知,这事弄得有多乱乎。
而这事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董乾达打人,除了餐厅自己人,没旁人看见。
像餐厅内部证言无法取信,他们是不能自己给自己作证的。
可朱震凡打人目击者众多啊,还有不明所以的外客。
偏偏姓董的他们也真下工夫了,不知道是不是挨打之后躲在门口没走。
他们有好几个顾客的签名作为证词。
所以朱震凡这小子让人给抓住把柄了。
当然,洪衍武和水清就很为难啦。
要是不处理吧,别说没法跟郭书记交代,就是服务公司自己的规章制度也过不去。
因为打人绝对是服务公司行业的大忌讳,姓董的毕竟是吃饭的顾客。
服务公司明文规定,与顾客吵架都要罚没奖金,或是停职处理,就别说敢动手了。
如对朱震凡护短儿,让规矩形同虚设,今后就没法管别人了。
可处理吧,洪衍武和水清也实在心疼。
朱震凡可是他们一手培养的业务骨干哪,正打算让他入党,提拔大用呢。
这无异于让他们自断臂膀。
而且话说回来,的确事出有因,这一巴掌打得是大快人心哪,那姓董的就是欠揍。
真要是洪衍武在场,肯定也得动手,至少得扇丫仨。
如果为这事罚了朱震凡,不但他们俩和朱震凡本人情感上难接受。
恐怕整个服务公司的人统统都会闹别扭。
总而言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洪衍武和水清就这么乱糟糟的裹在其中,同时被好几件事给搅和的头疼。
第二百五十六章 抽喜签儿
已经两世为人,洪衍武非常清楚。www.uu234.cc
冲动是魔鬼,急躁是理智的天敌,看不开压根就是智商低的表现。
人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做出的判断,更是容易错上加错。
而眼下他面对的难题,就像是手里拿着个缠绕成一团乱麻的绳子。
不是能力不及,真的解不开。
其实是被这样乱糟糟的局面,惹得心烦意乱,才一时没有头绪。
那怎么办?
就必须得适当放下坏情绪,先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才行。
所以他就很笃定的告诉水清。
一切都包在他身上,只要给他时间,他肯定能想出好的解决办法来。
只是一个人能解决的事儿,实在没必要让两个人操心。
倒不如水清去忙她自己的事儿,反倒能让他静下心来捋清思路。
过日子过得是心情嘛,要是俩人相对两无言的一起跟麻烦较劲,可就亏大发了。
洪衍武故作轻松打的保票,一下就把水清从苦恼里解脱了。
作为一个女人,其实就需要这种哪怕天掉下来都能撑住的丈夫。
这倒不在于洪衍武是否每次都能完美解决实际问题。
而在于一个男人能表现出这种有担当的气概和自信,本身就能带给女人充分的安全感。
于是水清很幸福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下午没等下班,她就去幼儿园接了晓影。
先带着孩子好好洗了个热水澡,跟着又在餐厅里吃了一道洪衍武的“糖醋里脊”和陈力泉做的“木樨青瓜”。
然后美滋滋的回了家,等着看电视去了。
如今京城电视台正在播放巴西的电视剧《女奴》,这也是我国播放的第一部肥皂剧。
尽管长达百集的剧集长度让国人简直难以置信,剧集里过多空洞内容也被观众们加以诟病。
但女主角伊佐拉的命运,仍旧牵动着全国女性的心。
毫无疑问,以水婶儿为首的母女四人,便是这部电视剧最为坚定的粉丝团。
她们每天晚上都要坐在一起,畅游一下巴西帝国时代的奴隶庄园,为命运多舛的伊佐拉抹抹眼泪,就像头两年为阿信落泪一样。
应该说,这也是一乐儿。
洪衍武呢,作为大老爷们,虽然没这样福气。
甚至他苦思冥想,直到下班也毫无进展。
可陈力泉看不得哥们闷闷不乐,倒是给提了个相当好的建议。
说真要有什么想不明白,完全可以跟老爷子要个主意啊。
洪衍武一想也是啊,自打父亲的买卖开业之后,他还没去过“大酒缸”呢。
甭管怎么着,老爷子的本事他是服气的。
去一趟就是不讨主意,也能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学学的。
何况跟泉子一起来两杯也不错啊。
多少能放松下神经,睡个踏实觉。
于是这天,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没在单位吃饭。
俩人停灶之后,洗完了澡,就开着挎斗摩托。
“突突突”地直奔了“万寿西宫”,照顾老爷子的买卖去了。
还真别说啊,这一趟又去对了。
洪衍武在“大酒缸”感受到的惊喜,一点儿不比上次少。
别的不说,从打大老远望着就不一样了。
敢情他们一拐进街口,就发现“大酒缸”门外面居然多了一个烤白薯的摊子。
在那寒风习习中,小铜钟似的叫卖声远远传来,先就让人精神一振。
“热乎的呀栗子味咧烤白薯!”
而等摩托开到近处,停在了“大酒缸”门口。
他们更是发现老爷子的买卖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都到这个点儿了,一溜儿平房里灯光渗出下,虽然不断有酒客出来归家。
可屋里人声鼎沸,依然如火如荼。
就凭这股子热闹劲儿,俩人被风吹了一路的身体一下感觉到了温暖。
特别因为还没吃饭呢,烤白薯诱人的甜香和炭火的雾气一飘进了他们鼻子,还把他们的馋虫勾出来了。
于是俩人下车后,屋儿也不急着进了,先奔门边的“汽油桶儿”。
都想要买一块儿热乎的烤白薯打打底儿。
“大爷,怎么卖啊?”
“一毛二一斤!”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看,铁桶上码着的,居然都差不多是半斤大的。
便一人指了一块流了蜜水儿的。
眼瞅着老头儿拿称过来。
洪衍武突然想起了李福向他描述过的,旧京“大酒缸”门前小贩云集的胜景。
便又刻意多问了一句。
“大爷,您就跟这儿卖啊?买卖好做吗?”
老头儿是一边往称上放白薯,一边回答。
“嗨,没到天凉的时候呢,吃这个的还是少。”
“我呢,白天有别的事儿,只能晚上出来,真要跟过去似的,推着车串着胡同儿卖。买卖肯定不行。”
“还多亏有这酒馆了。现在跟这儿连卖行人,连带供应这酒馆的,才算是不白忙和。”
“这家掌柜的真是好人哪。你看,主动让我来这儿摆摊儿。给凳子,给水喝,白给面吃,还变着法照顾我生意。我是沾了人家的光了……”
洪衍武听了就乐,心说果然如此,便故意捧了一句。
“大爷,照我看,还是您的手艺好。您这烤白薯不会有什么独特秘方吧?要不,里面的人怎么都乐意买呢?拿您这烤白薯下酒,想来独具风味。”
哪儿知道老头儿实在,一边手拿黄草纸包着白薯,一边摇脑袋。
“嗨,这话可不敢当啊。我啊,什么秘方啊?一般水平。这就是靠人家掌柜的关照呢……”
跟着两块白薯一手一个递了过来。
“来,您二位拿好喽,差不多六两一个,一共一毛四的。”
而等陈力泉给了钱,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头儿居然还找补了一句。
“你们是来喝酒的吧?没关系,等一会儿您二位要中了三等奖。出来找我,钱我还退给您。”
怎么?还中奖?中什么奖啊?
洪衍武和陈力泉顿时听糊涂了。
不过等他们带着好奇一进屋,一头扎进“大酒缸”的酒气和雾气里。
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敢情洪禄承洪老爷子是真有新鲜的,竟然琢磨出了一个另类有趣的有奖促销的办法。
店里墙上贴着张大告示,上面写明凡消费满五毛者,便可当场抽喜签儿一次。
具体的抽签办法是伙计拿来一个大竹筒子,里面共有五十签。
概率是公开的,除十个罚签儿以外,其余皆是喜签儿。
这就等于是百分之八十的中奖率啊。
另外喜签儿中,奖品是分等级的。
三十个三等奖,中了白送一块门口烤白薯。
七个为二等,中了店里赠送一杯“毛三”。
还有三个一等奖,谁能抽中,店里送的就是更高级别的一杯“毛七”了。
毫无疑问,那抽中三等奖的肯定最多呀。
这也就是刚才卖烤白薯的老头儿那番言语的缘由了。
至于抽中罚签儿怎么办?
也好办。
因为本身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大家找个乐儿,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道句吉祥即可。
像酒客如去柜上对洪禄承当面说一句“掌柜的吉星高照”、或“祝您买卖兴隆”,便足够了。
而洪禄承作为掌柜的,也必然拱手称谢。
再以“祝您身体安康”或是“愿您鸿运当头”这样的话回报。
这么一来,你就听吧,只要店里“哗啦啦”的响起摇签筒的声响。
之后无论酒客中奖与否,只要喜签儿一抽,均会博得在座众人的哈哈一笑。
这个主意可真是太高明了!
洪衍武看在眼里是佩服莫名,而且越琢磨越来神儿。
要说这第一妙,是这个妙趣横生的办法既起到了促进消费的作用,给酒客提供了面子与博彩乐趣,却又避免了赌博嫌疑。
第二妙呢,是“大酒缸”与卖白薯的老头互惠互利,既节省了自身的抽奖成本,又增添了一种能在冬季吸引顾客的小吃,还换来个好名声。
而且老头儿在门口叫卖,本身也能让路人注意到“大酒缸”的存在,把想吃烤白薯的顾客往酒馆拉啊。
说白了,等于给“大酒缸”义务揽客呢。
不过,要说这个办法最高明之处,还是在于第三秒店里居然鼓励抽签儿的消费金额用拼单的方式实现。
一个人单独消费五毛可以,几个陌生人一起搭伙也成。
这不但直接提升了抽喜签的频率,让笑料增多。
也让店里许多彼此不认识的生人都有了可以一聊的话题。
那么通过抽喜签儿,分奖品,日后若彼此再相见也就成了熟识的酒友。
想想看,店里的酒客如果都成了能聊几句的熟人了。
那喝酒的气氛自然也越来越活跃,越来越和睦,还能不吸引人继续来吗?
买卖也就经久不衰了。
就冲这个,洪衍武必须得承认。
人气就等同于财气的道理算是让老爷子琢磨透了,这才是把“和”字给玩儿到极致呀。
但且别忙,因为仅如此还不能概括全部,老爷子在经营方面还有其他的助兴手段呢。
洪衍武越看,是越觉着心悦诚服。
比如说,冬景天儿尽管还未到,大酒缸就已经烧起了煤球炉子,以便随时提供热水给大家温酒。
热酒的温酒器别名叫“酒咕嘟”,常泡热水,酒杯一放在里面,顷刻便会酒香四溢。
再配着后厨时不时映照出来的“炮羊肉”火光、以及飘出来的肉香、葱香,白腾腾雾气。
这意境,这温度,这声响,这滋味儿,简直绝了。
待在这样能看到,能听到,能闻到,能尝到,能感觉到的环境里,谁的酒兴和乐趣能不增长几分?
再比如说,四个大酒缸的红台面,那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坐的。
洪禄承因为看主顾们无论年龄,都乐意把四口酒缸当成喝酒的首选位置。
便发明创造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规矩,把这四口缸叫做了“武酒台”。
想在这四口缸的台面上喝酒,可以。
但是,在这上面只许喝白酒,不能喝其他酒类。
往往有些年纪较轻的酒客图新鲜进了店后,一屁股坐在酒缸旁就要啤酒。
或是有人中途要加啤酒,便会被告知这个规则。
虽讪讪然不可避免,或移位或打消念头,可以后这些顾客也就成了“大酒缸”的“专家”。
当他们把其他朋友带过来,往往还会郑重其事指着几口大缸谆谆教诲一番,以显示其能。
这样一来,也就日益成全了这四口大缸的威名和气势。
不但让人觉得坐在上面喝酒更增豪气。
而且很快就演变成,谁要能在酒缸旁边喝顿酒,是一种可以对旁人炫耀的荣幸。
宛如歪果仁圈子里那“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乐趣。
总之就是一句话,洪禄承让“大酒缸”变得太有情趣了。
他的买卖在满足人的味觉和胃口的同时,还能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和精神需求,以至虚荣心。
所以也就难怪买卖兴隆,为什么会如此热闹了。
想想看,拉晚到了这个点儿,应该人影稀疏才对。
可“大酒缸”里居然还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最外面甚至人满为患,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得不跑到最里边的屋儿去喝酒。
那么毫无疑问,真正高峰的营业时间,这酒馆门口恐怕就得排大队了。
而这,就是在曾经最混乱的年代,在颠沛流离中,保住洪家祖业不衰的洪家掌门人的本事。
是几十年都没碰算盘的老爷子,在买卖上的牛刀小试。
洪衍武一下就觉得自己最近的沾沾自喜太肤浅了。
他那个餐厅一比,可真不算什么了。
想想吧,都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可要真发现人家牵出来的是一头飞马,或是一头独角兽。
难道还会有自信继续挺腰子啊?
哎,只能说,爸爸就是爸爸……
第二百五十七章 豁然开朗
寒冷总是与饥饿相伴,越冷,就越感觉身体需要某种能量的补充。www.uu234.cc
烦躁也总是忧愁的搭档,越急赤白脸,着急上火,就越难以解决需要面对的困难。
反过来亦然。
人一旦吃饱了,喝足了,也就舒坦了,满足了,这是健康的基础。
而融入到了欢乐气氛之中,人的心情就会得到放松,烦心事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真要是能突破生活刻板,从身边发现新乐趣,眼界和思路都会为之开阔。
没准还能借此想到什么好办法,让烦恼一下子迎刃而解呢。
像洪衍武就是托了他爸爸和泉子的福啦。
二两小酒热着一喝,美!
四两“炮羊肉”端上桌儿一尝,鲜嫩!
再看着周遭不断发生的乐子,有陈力泉陪着把酒言欢,反倒刺激了灵感的产生。
他从卖烤白薯老头儿的身上,联想到了“义利”断货。
又一个抽着罚签儿照样喜笑颜开的酒客身上,联想到了朱震凡的憋屈。
最后从“武酒台”上,两个年轻酒客因为充大斗酒,结果乐极生悲,全喝吐了的事儿上。
又联想到了郭书记和“第二服务公司”的那三个经理。
甚至听着邻桌酒客从公共汽车越来越难坐开始抱怨。
聊到今年中秋节重文门前所未有的那场汽车拥堵。
最后又把原因追究到了京城火车站汹涌如潮的外地人头上。
他还受到了启发,猛然间发现了一个差点忽视掉的大金矿。
于是这下好了,伴随着酒精加速的血液循环,他的头脑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豁然畅通。
不但那些麻烦事儿都想明白该怎么办了。
就连服务公司下一步的扩张路线,经营策略,他都给拟定好了。
这就是转换心情带来的好处,也是“大酒缸”意想不到的妙处。
嘿,不用说,今后这地儿还得多来才行。
这样到了第二天早上,本着事不宜迟,当办则办的原则。
洪衍武利用上班的路上,便把昨天想好的计划跟水清通盘托出了。
和他预计的一样,水清乍一听,可真是被吓了一大跳。
因为他那些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虽然挺好。
可关键是他看到了商机,顺带着想要在公司的下一步发展上,实现一个大跨度的飞跃。
其激进程度却是水清所不能想象的。
不过尽管惊讶和迟疑在所难免,可由于他有着充足的理由,又提供了充分的解释。
或许也因为水清对他的信任是毫无保留的。
前思后想后,水清还是同意了计划,甚至愿意替他去做魏大姐的工作。
如此,作为服务公司的主要领导,夫妻俩的思想就先一步统一了。
预先攘外,必先安内啊,只有先实现内部团结,才能谈其他。
跟着到了单位,依然为了这个目的,洪衍武第二步要做的就是找朱震凡谈话了。
可没想到的是,朱震凡居然还主动找他来了。
原来这小子是怕自己的事儿让洪衍武和水清为难,所以很诚恳地做了表态。
说自己愿意接受公司任何处罚,以平息这场风波,来维护公司的制度。
为此洪衍武十分惊喜,也相当欣慰。
什么叫患难与共啊?
只有面对困难,才是最能够考验一个人心态和忠诚的时候。
像朱震凡这样能顾全大局,主动选择忍辱负重。
无疑再次证明了他内心的强大,是个可造之材。
而且如此一来,也确实省了洪衍武的事儿了,后面就更好办了。
于是紧接着,洪衍武就派朱震凡和段刚坐着公司的车,对在家的职工挨个通知。
要求当天下午全体集合,在“北极熊餐厅”召开公司全体会议。
这么一来,别说闹情绪的了,就连正常休息的,上晚班的,全给叫过来了。
会议召开时,除了商店留下几个人盯着,其余人等全部到齐。
而之所以这么郑重其事,就是为了当着大家面宣布几条决定。
一,针对餐厅事件的发生,公司给大家拟定了一个今后如何应对类似情况的指导意见。
今后本单位职工如与顾客发生矛盾,无论孰是孰非,职工必须对顾客主动忍让,不能激化矛盾。
矛盾中的委屈,事后可向当班经理申诉。
如经理处理不了,再由公司出面维护职工正当权益。
二,服务公司根据现有公司章程对朱震凡殴打顾客一事的处罚如下:
1朱震凡要在公司内部深刻检讨
2扣除朱震凡当月全部奖金
3朱震凡解除餐厅经理职务,降职为基层职工。
并希望全体职工就此事能充分吸取教训,引以为戒,以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三,服务公司决定为职工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情况,增设一个“委屈奖”。
鉴于餐厅事件的恶劣程度,公司决定给予无辜受辱的餐厅保洁员曲进祥首笔补偿,金额为一百元。
四,“零售组”和“制作组”全体职工从既日起,要立即恢复正常工作。
并且必须保证顺利完成和“第二服务公司”的交接任务。
不用说,这几条一经宣布出来,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啊。
除了公司设立“委屈奖”,给“老曲”补偿属于毫无疑问善政,获得大家共同认可以外。
其他的几条,不管道理上站得住站不住,反正大家在情绪上都很抵触。
尤其是对朱震凡的惩罚,大家都感到接受不了,太重了。
而且这还会让“第二服务公司”的那帮王八蛋得意,看笑话。
于是议论纷纷,现场躁动异常。
特别是老曲本人,他可不好意思自己拿钱,却眼睁睁看着朱震凡为了自己一抹到底。
于是红着脸坚决不肯领钱,还情绪激动的向洪衍武求情。
可让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的是,朱震凡本人的态度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他不但毫无怨言,诚恳的做了检讨。
还一再跟大家解释自己错了就应该受罚,强调公司的规章制度大于一切,任何人都必须遵守。
甚至主动把钱塞给了老曲,把他拉到一旁单独劝说去了。
而这时,洪衍武也一改往日的和善,骤然露出了跋扈和独断专行的一面,下了个相当粗暴的命令。
说如有人再旷工、或请假,借故不来,或是与‘第二服务公司’发生矛盾的。就会视其为故意和公司作对。这样的人,公司是不敢用的。正式工,会取消其一切奖金补助,也不再另行安排职务,就让其安心喝茶,拿工资的好。合同工,会解除劳动合同。
这一下可掐到大家的命门上了。
想想过去的那段日子,多数人脸上都抽抽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洪衍武后面的解释,居然很难让大家挑出不是来。
“我知道大家出于义愤,出于对朱震凡的理解和同情,出于同事之间共患难的友情,有些事儿想不通。这很正常,我也能理解。”
“我也一直强调公司是大家的公司,希望大家能多些责任心,多提出自己的意见,咱们共同把公司办好。”
“可问题是,虽然大家都是为了公司好。可有些时候,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每个人的答案会有所不同。这个时候怎么办?是听我的,还是听你们的?是听公司领导的,还是听基层职工的?”
“你们别跟我讲什么民主,说什么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公司还要领导干什么?何况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我们这个服务公司压根就不会存在。想想看,当初你们有谁愿意来这个公司的?”
“你们也不要指望你们一闹情绪,公司领导就做你们的思想工作,跟哄孩子似的哄好你们。如果每件事都要说服你们每个人,那公司领导要花费多少精力,又要耗费多少时间?那还有精力干正事吗?”
“告诉你们,我们的服务公司可不是混日子的衙门,还要往前走呢,根本耽搁不起。你们每个人也得凭自己的工作成绩吃饭,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干活的人绝对没道理白白养活不干活的人。”
得,这些话说得对啊。
一下就说的大家哑口无言了,大家顿时冷静了不少。
偏偏洪衍武后面的话更加刺耳儿,但也更无从反驳。
“而我既然是公司的领导,对关键的问题我就有权做决定。至于我的义务,是要承担相关的责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所有人的利益都是一致的。这件事并不是最终结果,好人绝不会白白受气,坏人也绝不会一直得意。”
“而你们的义务呢,就是服从我的命令,把安排给你们的工作做好。就像今天公布的这个和顾客产生矛盾的指导意见一样,咱们各司其职,都得按程序来。你们负责忍让,我来负责保证你们的权益。”
“至于我下的命令正确与否,总要执行后方知效果。还未执行,你们就提出不同的意见,和不执行的理由,这绝对是不允许的。即使是有瑕疵的命令,你们也必须先执行才行。”
“这不是我蛮不讲理。而是因为没规矩不成方圆。一盘散沙,是做不成任何事的。”
“总之,失去服从,管理将会变得掷地无声。只有服从,才可以让人放弃借口,放弃惰性,摆正自己的位置,团结起我们所有人的力量,把劲儿用在刀刃上。”
“话到这里,如果你们对我的许诺仍有存疑,那么都不妨好好想想。难道我曾食言过吗?难道我对大家许诺有哪一句没有做到吗?我又何尝让你们失望过?既然没有,你们凭什么不相信我?”
至此,哪怕大家心中仍有保留,可道理上却真的被说服了。
无人再有半点异议。
第二百五十八章 软柿子
朱震凡被服务公司扣了近五百块奖金,贬为了服务员的处理结果,很快在厂例会上公布了。UU小说www.uu234.cc
“零售组”和“制作组”也老老实实恢复了工作。
甚至连“零售组”卖货用的所有三轮车。
“第一服务公司”都发扬风格,统统白送给“第二服务公司”了。
所以当这几件事儿一传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定,“第一服务公司”成了软柿子,是死死被郭书记一派给拿住了。
厂里的热议自然是如滚水一样的沸腾啊。
怀有恶意的少部分人,以此对水清和洪衍武大加嘲笑与讥讽。
说什么人能傻到这个地步啊?
即使错在朱震凡身上,你们也护着啊?
谁会真为了几条破规章制度,就把自己人往死里埋啊?
这不是自毁根基嘛,要不人心大失才怪了呢。
还说他们平白被人瓜分了业务吧,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怂不怂啊?
而且还硬逼着自己的职工去帮助对手,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去不嘛。
更何况连一点补偿都不要,这简直左脸挨了一嘴巴,还乖乖的把右脸伸过去让人家打啊。
谁跟着这样领导干,早晚得窝囊死。
还有一些善良正派的人,尽管都知道郭书记一派都是什么色的瓤子,对“第一服务公司”报以同情。
却也在哀其不幸的同时,有点怒其不争,并且充满了困惑。
水清和洪衍武不像糊涂人啊,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逆来顺受呢?
任凭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都不言语一声?
尽管厂里的命令不能明面上反对,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总可以想办法扯扯皮啊。
郭书记和杨厂长一个半斤一个八两,真要想打擂台总能找点办法的,那就不会太被动。
反过来做这样的老好人可没有好处,只能是与虎谋皮,显示出自己的软弱可欺来。
说白了,等于更加鼓励别人对你下手,今后更得让这帮坏人没有顾忌了。
事实上,确乎如此。
毫无疑问,眼下的这种情形,恶人必然是分外得意的。
在“第二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
负责外销业务的戴副经理露出一副诡秘的笑容,正喜滋滋地跟董乾达汇报。
“董经理,您听到外面怎么说的了么?‘第一服务公司’已经成了咱们全厂的大笑话了!”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就不就等于向咱彻底投降,把责任全担下来了吗?今后再想翻案可就没戏了。”
“厂里都说水清和那洪衍武本事大,算计多。可真没想到他们这么蠢,这么怂啊。什么狗屁先进典型啊。”
“要早知道他们这么窝囊,当初要条件时候,咱们应该再敲他们狠点才对。”
而负责生产制作的展副经理也随之附和。
“听说了,当然听说了。一点没错,简直两块废物点心。”
“被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总得叫叫苦吧?连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都不懂。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公司做这么大的。只能说,做买卖这事儿太容易了,只要扒拉个脑袋都能干。”
“董经理,照我看,干脆咱们跟厂里再说说吧。看看能不能把他们那个音乐茶座给要过来,那才真是块儿肥肉呢。这样一年下来,咱们肯定能买汽车啦。”
还甭说,这番撺掇可真诱人啊,董乾达的眼睛登时亮了。
不过他虽然贪,却也不能毫无顾忌。
“不行不行,绝没那么容易。你们甭看糖葫芦业务人家能给,可真正的金娃娃,就未必舍得了。他能挣一百,你找要他十块,或许人家不在乎。但你真敢开口‘见面分一半’,那就该跟你急眼了。”
可展副经理尤未死心。
“嗨,咱们不是上头有人嘛,只要郭书记替咱们出头,再多拉上几位领导班子的成员,我看这事儿不是没有可能。最关键咱们得舍得给好处。”
“我都打听了,别看‘第一服务公司’给各科室的“补充经费”虽然涨了,可无非也就是五百、三百,二百的。”
“我看咱们索性再给他翻上一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不怕别人不动心。只要大家都支持咱们,他们舍得也得给,不舍得也得给。”
没想到董乾达虽然想了一想,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可问题是人家刚把三轮车都白送了咱们,马上就转头图谋这个,像这样步步紧逼,吃相太难看了。”
“再说我在今天的厂例会上已经答应和解了呀。出尔反尔,也没法跟厂里交代啊。真惹得杨厂长拍了桌子,那也不是好受的。”
“何况还有一条你也没料到。今天服务公司刚给各位厂领导提前发了11月份的‘补充经费’,人家可是把好处又翻了两倍,郭书记这个月到手里一千五块。所有干部也正心里美呢。”
“这时候你想让人家替咱们出头,郭书记绝对抹不开面子不说。咱对那些人得出什么价儿?何况你说的是空的,‘第一服务公司’可是掏了真金白银。”
听了这话,展副经理立刻蔫了,而且表情相当吃惊。
嘴里情不自禁的念叨,“没想到,没想到,他们还真舍得,那这……就算了?”
而正在他失望间,没想到戴副经理却并不这么看。
“老展,别泄气嘛。这有什么,他们肯翻两倍,咱们就能翻五倍。谁怕谁啊?反正别人的东西,咱们拿过来就是白得的。只要能落下点,就比不落下强。”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立刻就动手也确实不方便。那么不如就先放放,咱们先暂且吃点‘糖葫芦’开开胃,等到了夏天再吞这口肉。反正就是拿过来也无法马上产生效益,着什么急啊?”
这话也对,展副经理听了神色大为好转,董乾达听了也点了点头。
而且不得不说,坏人永远都是蹬鼻子上脸,得陇望蜀的脾性。
这会儿展副经理又灵机一闪,冒出了一个坏主意。
“那也不能太便宜了他们。要我说,怎么也得让他们出出血。干脆,咱们今天再去‘北极熊餐厅’,让他们给董经理摆上一桌酒席赔礼道歉。然后咱们多要点好酒好烟的带走。这总是应当的吧?”
“哈哈,你小子,说的有道理……”
“对对,董经理,咱得赏他们这个脸。”
三张市侩的丑脸,同时露出了臭味相投的笑容。
第二百五十九章 逗逗他
与“第二服务公司”经理办公室的情景极相仿。www.uu234.ccwww.uu234.cc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在“北极熊餐厅”那既能当库房,又能当休息室的店长办公室里。
洪衍武也与朱震凡、段刚坐在一起边抽边聊,他们说的同样是外面的闲言碎语。
难能可贵的是,尽管朱震凡已经干了三天服务员的基层工作了。
但每一天他都干得踏踏实实,认认真真。
甚至当面提起这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儿,也是心平气和,毫无半点怨天尤人。
这就叫能屈能伸,才堪大用啊。
反观段刚,性子就显得急躁了些。
越说越气吧,还忍不住骂了娘,甚至话里多少还带了点怨气。
眼瞅着就要大发牢骚,还是朱震凡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他。
“刚子!你糊涂了?你这冲谁啊?忘了咱们开会当时怎么说的?该怎么做,难道洪哥没你懂?”
段刚一个愣怔下,这才想起洪衍武的有言在先。
果不其然,他马上就挨呲儿了。
“段刚,你这么大气性,可是让我有点失望,看来还缺磨炼。你看看人家朱子多沉稳。说实话,咱们公司马上又要迈个大步子了,今天我把你们俩找来,就为了安排咱们下一步工作的。你说你这样,我能放心用你吗?”
好在段刚尴尬归尴尬,但因为‘第二服务公司’的事已经过去了,洪衍武心情不错,这次倒没跟他太计较。
而且矬子里拔将军,既然手里缺人,不能不用他,也就不得不给他做个解释。
“……算了,你既然还想不开,那我就给你好好说说,让你彻底明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免得你回头再光顾着生气,把正事耽误了。”
这样,就在段刚不好意思一笑的时候,洪衍武坦坦然说出了另一番道理来。
“别人的话再难听,说咱们对‘第二服务公司’是逆来顺受也好,说是咱们怂包软蛋也好,随他们的便,我一点不在乎。因为实际上,咱们才是最需要这个‘第二服务公司’的人。对他们这种姑息,这种纵容,压根就是我故意的。”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公平。‘多劳多得’几乎都在嘴上说说,除了咱们自己,有谁真照办了?在咱们厂里都不能完全贯彻执行,就别说别的地方了。而无论还是谁,一旦做出了成绩,肥猪找宰,树大招风的风险都免不了。总会被眼红的人暗中盯着,惦记着要摘桃子。”
“说白了,‘第二服务公司’的出现,其实是免不了的。即使没有郭书记扶植董乾达这伙儿人,也会有别的人冒出来,尝试着从咱们身上榨出油来,剁下一块儿肉来,甚至是想着把咱们一脚踢开,取而代之。尤其咱们服务公司办得是越好,就越难以制止这些人的贪心。”
“那怎么办?要靠杨厂长帮咱们强压吗?那也只能压住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别忘了,无论杨厂长还是咱们,都是在做实事的人。要天天为了这种事儿东防西防的,还怎么办正事?”
“何况你把别人财路堵了,就会招人恨、得罪人,处处树敌。厂子各科室的头头们,要为这事儿专跟咱们过不去,咱们难受不难受?那可是长期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啊。就咱们现在的业务,不靠厂里,哪个都干不好。所以既然如此,那最好的结果就是成立一个由蠢货当家的服务公司,来给咱们做陪衬。”
“要知道,有长才能有短,有美才能有丑。要一直只有咱们一家服务公司,是没人会看到咱们身上的好的。而有了‘第二服务公司’,今后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无能,会让咱们显得更耀眼。他们的经营不善,也可以起到警示作用,让心怀不轨的清醒清醒。谁要再伸手,就得考虑考虑。难道还有比董乾达那几块料更合适用来做反面例子的吗?”
话到这里,段刚和朱震凡已经听出洪衍武话里的意思了。
敢情这笔账还有另一种算法。
只是关键问题在于,洪衍武凭什么这么笃定“第二服务公司”就干不好呢?
于是朱震凡忍不住就问,“洪哥,那董乾达他们就是再不堪,可卖糖葫芦是真挣钱啊。万一要让他们得了实惠,岂不是适得其反?”
没想到洪衍武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你们甭觉着咱们去年靠糖葫芦发了财,这买卖就有多么好干。去年咱们成功的原因是许多因素促成的。比如说因为吃了第一口鲜,选择了外国人最多旅游景点和闹市区域售卖,厂子这儿又有独家原材料供给,还有咱们的技术和内部严格的管理程序,综合起来才会捞着那么大的实惠。”
“可今年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没看见今年卖糖葫芦的小贩倍增了吗?干这个门槛太低了,人一多,就很难有厚利了。没见到山楂、红果到处都有卖的了吗?咱们的原料垄断优势也没有了。因此今年即使做一年,明年我也得舍了,咱们不能老停留在低层次啊。”
“另外,不是我看不起董乾达他们。问题是他们既不懂管理,招揽的人又都是拍马屁好逸恶劳的主儿。这帮人凑在一起能干的好才怪呢。今后有关成本浪费就是最大的窟窿。哪怕现在的市场环境还行,我看他们顶多也就能是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所以说实话,‘第二服务公司’只划分走咱们的‘糖葫芦’业务。这已经是杨厂长、魏大姐为咱们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用这点剩菜剩饭喂狗,多么划算啊,根本没必要可惜。”
“而且你们还得知道,郭书记让董乾达他们当公司经理,是为了给自己捞权捞实惠的,可董乾达他们纯属自不量力的几块废物。郭书记要看他们老搞不好公司,能不生气。自己就得收拾他们。”
“再说了,还有什么滋味比看着别人干成了,自己干不成更难受的?有咱们过去的成绩比着。姓董的他们必不可免要成为笑柄。上头挨郭书记敲打,再被别人耻笑,这就是活受罪啊。说白了,当这个经理,这才是对他们的最大的惩罚。”
“也正是考虑到这种结果,我才会让咱们的人好好去教他们,又把三轮车白送。就为了表现得仁至义尽,彻底把责任撇清。免得他们赚不到钱,回头又赖咱们给他们设置障碍,拿咱们当借口。”
“总之,千万甭着急,你们看着,用不了俩月,第二服务公司就得全体蔫头耷脑。”
话不说不明,理不点不透。
这番话一说完,段刚和朱震凡都是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这是洪衍武故意让对手心甘情愿往他布好的坑里跳,然后慢慢地看着他们受折磨,自生自灭。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是段刚还没想透的。
“洪哥,董乾达他们可都不要脸,要是他们干得不好,再跟咱们开口求助怎么办?而且还有别人呢,万一有谁再要咱们别的业务怎么办?我还是觉得您这次答应他们太痛快了些,应该扛扛才好。否则下次郭书记开口,咱也无从拒绝啊?”
哪知洪衍武又给了一个不同的答案。
“刚子,你还是想岔了。打个比方,厂子就是服务公司亲爹。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差不多人人都懂的道理,我也明白。可你搞错了一点,这句话并不适用。因为这里有个前提,孩子是因为饿,找父母要东西吃,哭才管用。可你手里一堆自己攒下的吃食,不愿意分给别人吃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觉得一个孩子光靠哭,就能阻止他偏心的父母夺他的吃食分给别的孩子?不可能的,你光自己心疼叫苦没用。咱们真这么做,只能显得咱们小气,被人骂为富不仁,还得挨上头一个‘不顾全大局’、‘私心太重’的大嘴巴。”
“而要想自己的东西不让父母拿走,除非这孩子懂得先把东西藏起来,或者告诉他的父母这些东西是别人的,他们没有办法做主才行。”
“另外,还有一句话说得不多,店大欺客,功高震主。咱们要真想摆脱厂子对咱们的牵制,完全实现自主权,那就得把服务公司的盘子做大,大到谁都不敢接手的地步,大到离开咱们谁也玩不转的地步。这才有可能有朝一日实现自立门户。”
这些话就有点深了,段刚只听了个似懂非懂。
倒是朱震凡心领神会得更多一些。
“所以,这就是您刚才说咱们要迈大步的原因了。这是不是也是您下一步安置零售组和制作组的方向?”
而洪衍武对朱震凡这份悟性也是颇感欣慰。
偏偏正要夸他几句的时候,却不妨出了个意外情况。
一个服务员敲门进来通报,居然说董乾达那仨人又来餐厅吃饭了,而且还大言不惭要求餐厅免单,说算是对他们赔礼道歉。
这下好,洪衍武彻底没心思再细说工作安排了。
他看了段刚和朱震凡一眼,忍不住开始冷笑。
“你们见过这么蠢的人没有?得罪了咱们还敢来占便宜?他们也不怕撑死。朱子,你的和老曲的仇,咱今儿就报了吧。”
段刚实乃好事之徒,顿时精神了,摩拳擦掌。
“洪哥,您要办他们?什么招儿啊,我能干点什么不?”
朱震凡却吃惊之余,有些顾虑。
“洪哥,您要整他们?要不算了吧。事儿都过去了,再闹起来,何必呢?咱们前头不白忍了?”
偏偏洪衍武却不当回事冲朱震凡一摆手。
“哎,上次你是太冲动,让人捏着尾巴了,这次可不一样了。咱们知己知彼,还在自己的地盘算计他们。我要做不到让他们有苦都说不出,那也成废物点心了。”
“再说了,我哄着他们,就是为了顺利完成业务交接,情理不亏,好抽身而退。该办的事儿既然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厂子那头又已经把这桩公案结了。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们来这儿挑衅,就是故意找不痛快,是他们不占理。这是主动送上门来让咱们关门打狗啊。”
“朱子,人家这番好意你要推了,可就不好再找机会出火了。赶紧麻利儿的,骑车去药铺弄点巴豆回来。”
洪衍武都这么说了,那还怕什么啊。
既如此,当断则断。
朱震凡狠狠嘬了一口烟,说了句“行!”,拿着车钥匙就出门了。
洪衍武便又把段刚叫过来。
“你呀,你也有任务,一会儿你来出面,客气点,先给他们弄三号包间去,然后你让老曲把厕所门锁了。咱们再……”
洪衍武的声儿越来越小,段刚则听着乐不可支。
半晌听完,脆生的应了一声。
“得嘞,还是您的招儿绝。您擎好,我这就逗逗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