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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套磁

    出了菜市场的大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没回家,他们找着个背风的地儿又抽上烟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怎么啦?

    因为洪衍武看了看手里这几十斤东西,总觉着还差那么点儿意思。要说确实没白来一次,可还是没买到硬货啊!他实在有点不甘心。

    所以一根烟过后,洪衍武感觉刚才引起的骚动应该已经结束,就让陈力泉带着这些东西,先去街对面的新华书店歇会儿。他自己则想试着再去找找机会,便从网兜里掏了几个苹果和橘子,揣进兜里又挤进了菜市场。

    因为已经是过来人,洪衍武特别清楚这个年代的特点。那就是贪污受贿的几乎没有,以权谋私的居多。说白了就是“走后门”成风。

    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这也是纯粹计划经济时代的特点。

    首先得说,这个年代几乎没有个人富翁,单位之间的关系更是公对公,那么既然不存在孕育现金行贿者的土壤,自然也就没有了现金受贿者。

    而且从另一方面考虑,送钱收钱这件事本身不仅性质恶劣,极为敏感。同时因为现金的购买力受体制所限,诱惑也并不大。官员们当然能在金钱面前维护住自身的操守。

    但话说回来,人毕竟是一种极有私心的动物。而且我国一直以来都是人情社会,亲戚朋友人情往来,在当年那个闭塞的社会环境里,是每个人生活中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何况当前体制下又缺少对权力必要的监督,手握权柄者要是不谋私利根本不可能。

    于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好些,为了给亲戚朋友提供些力所能及的便利,“你帮我,我帮你”的利益交换的行为也就日益普遍起来。且相较金钱贿赂而言,这种变相的行贿受贿行为不但较为隐蔽,也更容易找到借口和托辞。

    所以这个时期的社会现状是,干什么事情都要托关系、走后门。有权远比有钱管用。无论职位高低,只要手里有点权力,就能在整个社会上吃得开。

    当时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大秤盘”就很能说明问题。无形中,司机和售货员这两种工作的重要性,竟然已然能与医生和公务员相提并论了。可见这种“与人方便,予己方便”的不正之风已经从上至下,泛滥至社会的各个层面。

    那么自然不必说,这恰恰就意味着有空子可钻。洪衍武心里很清楚,要想不靠票就买到热销的商品,恐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能找到个“后门”来走。

    可人家走后门不是亲戚就是朋友,他又不认识菜市场里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还有一个顺口溜说得好啊,“有钱有势走前门,有钱无势走后门,无钱无势找窍门,认个舅舅********不认识人没关系啊,临时先抓呗。只要能搭顾上,新关系老关系不一样是关系嘛。

    对这种情况,京城还有一个专门的词儿来形容,叫“套磁”。意思就是在一个人再与对方不相熟的情况下,能迅速拉拢与对方的关系成为朋友,达到一种迅速解决眼前难题的投机效果。

    洪衍武腰包里有钱,又能说会道,还有一张“金钟罩”似的厚脸皮,在这个大部分人民群众求人时都会脸红心跳的年代,当然是“套磁”的顶级高手。而他目前的当务之急,反倒是得先迅速确定一个可以“套磁”的正确对象。

    对此,他有自己明确的标准。必要的两条,一是必须要找个脑子活泛爱聊天的主儿,二是这个人还必须得有能力办成事儿。否则,不说失败率高,就是聊好了也是白费劲儿。

    还别说,洪衍武这小子眼睛还真毒,他在人堆里才转悠了不大工夫,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在了独自把着烟酒罐头柜台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售货员大姐身上。

    刚才前面提过,烟酒罐头柜台紧挨豆制品柜台,也是日常最少人光顾的地方。那么这个售货员大姐在柜台上无事可做,一会儿坐下翻翻报纸,一会趴在柜台上看看热闹,没事儿还爱跟站在附近的顾客和经过的其他售货员聊上几句闲篇儿。

    俨然是一副菜市场“大拿”的做派,不但毫不顾忌自己散漫的行为举止,而且相当明显,也是个好交往的性情人儿。

    最关键的,是洪衍武分明看到,当有个小伙子叫了声儿“郭姐”,然后趴在柜台和这个售货员大姐聊过一会儿天之后,这个“郭姐”竟走进豆制品柜台,拿出来一个挺大的报纸包塞给了这个人。最后这个人递过去一点钱后,便喜笑颜开地走了。

    看到这儿,这还有什么疑问吗?这位姓郭的售货员大姐,显然是最符合洪衍武需求的最佳目标了。

    正好,洪衍武也想买罐头和果酒,于是相当自然地走了过去,故意大开口地要这要那。

    他要买的东西真挺多,五个荔枝罐头,五个山楂罐头,五个牛肉罐头,五个凤尾鱼罐头,十个午餐肉罐头,三瓶青梅酒,三瓶桂花陈……

    果然,没等他说完,那售货员大姐就急眼了。

    “小伙子,这些东西是不要票,可一个罐头就得一块多呢,你要这么多,钱带够了吗?”

    这时洪衍武赶紧装模作样地开始演戏。他不回答,一边掏钱,一边紧盯着售货员的脸看,然后再好像突然认出来似的咋呼了一声。

    “唉,大姐,您是不是姓郭啊?我看您面熟……”

    “郭姐”立马含糊了,“我是姓郭啊,可你是……”

    “嗨,您就是贵人多忘事!求您帮忙的人也是太多了。我姓洪,您忘了,去年国庆节?是李……带我来的……”

    其实哪儿有什么姓李的啊,洪衍武这耍的是“玩主圈儿”的流氓惯技,有个讲儿叫“三大撞”。也就是虚张声势,把假话当真的,煞有其事来说,只要沾点边儿,对方一含糊往往就当真了。虽然通常是用来“诱供”和“逼供”的,可谁也没规定这一手就不能用来“套磁”不是。

    果然,全国人口最多的姓氏在概率上发挥威力了,“郭姐”自己就脑补上了。

    “哦,我想起来了,菜市口小学的李校长对吧?你是她那个外甥?我那个爱惹祸的淘气儿子可多亏你大姨儿一直关照着呢……”

    而一见真的“撞”上了,洪衍武也赶紧顺杆儿爬,一伸手从兜里把提前预备好的几个“道具”拿了出来。

    “郭姐,快过节了,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几个果子您给孩子带家去吧,算我一点心意……”

    “哟,这可是好东西!你瞧,这怎么话说的……”

    “郭姐”俩眼冒光,根本没客气就把手一扫,柜台上就空了。随后她一琢磨,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又赶紧低头凑到洪衍武的耳边。

    “对了,你家里还缺点什么不缺?你要买猪肉和活鸡我都有办法,就是鸡蛋和鱼没戏……”

    这种开诚布公的“投桃报李”当然正合洪衍武心意,他要的就是这个,差点没乐出声儿来,赶紧也低头小声回应。

    “郭姐,不瞒您,无论猪肉还是活禽我都想要。钱我也不缺,就是没票,您要是能帮上忙那可太感谢了。可有一样,我再不能像上回似的,让您白替我忙和了。这样吧,您要是不收我烟票,干脆我掏钱买两条甲级烟,您给大哥带家去吧,要不我实在不落忍……”

    而见洪衍武如此“慷慨”和“懂事”,“郭姐”的脸色简直是神采飞扬了。

    “大兄弟,你真客气。放心吧,都包大姐身上,什么票没有都行。在这儿,我的面子比经理管用……”

    得,有了这句话,全妥!

第五章 投缘

    半个小时后,洪衍武在菜市场后面的进货门等到了两手满满的“郭姐”。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位收了洪衍武好处的菜市场“大拿“还真不含糊,足足给他弄来了一整副五十斤的猪排骨、三十斤猪腔骨和两只活鸡。

    价格按官价儿走,还特便宜。排骨四毛五一斤,腔骨三毛五一斤,活鸡三块一只,最后一报账,总共才三十九块钱。

    在往来稀少的街巷中,洪衍武跟这位“熟人”一个劲地道谢。笑吟吟地递过去四张钞票,根本没让找钱,回手接过这些东西,就迫不及待地与之友好作别了。

    不用说,他是想把这些东西尽快拿回家去。因为这意味着他已经大功告成,买到了等于别人家几倍的配给物品。要是在战场上,相当于比别人多抓了一倍的俘虏,立特等功都打不住。这还能不高兴吗?

    可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美的事儿从天而降呢。就在洪衍武差个十米远正要走出胡同的时候,一个提着个大藤筐,满身补丁的小伙子又出乎意料地把他给拦住了。

    这个人竟然低声问洪衍武要不要鸡蛋。并且随后环顾一下四周后,还特意掀开遮盖的严严实实的一角给他看,那筐里草絮中,半埋着一个个溜圆,擦得净光净的红皮鸡蛋,一点鸡屎没有。

    洪衍武是真没想到这年头居然就有“倒蛋部队”了,而且似乎还懂得“货卖一张皮”的道理。

    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小伙子,见此人年岁也就二十上下,面容白皙,手指干净,身量高瘦,说话也没有口音。要不是衣着鞋帽暴露了身份,谁看不出他是个买鸡蛋的农民。

    “什么价儿?”

    “您要给钱一毛五一个,给粮票四斤换三个。”

    嘿,这个价可不便宜。副食店里鸡蛋官价是九毛钱一斤,粮票黑市交易一毛一斤。当年鸡蛋个儿大,就是按十个鸡蛋一斤来算,那一斤也得贵出五六成去。

    当然,洪衍武肯定不在乎这点。只是不愿让人当了“冤大头”,就随口讨价还价了一番。

    “要是全国粮票呢,也这个价儿?”

    小伙子沉吟了一下。

    “那一斤一个……”

    “我要用钱买呢,还能再便宜点儿吗?”

    “您就别开玩笑了。不说您这一身衣装和这手里的东西值多少,刚才您和您的朋友可是把‘荸荠’、‘韭黄’都包圆儿了。还能在乎这几个?”

    洪衍武这才意识到这人是特意在这儿堵自己的,不由双目一凛。

    “你一直盯我梢?”

    小伙子却相当坦荡,没半点心虚。

    “不敢不敢,您得理解。主要是这种事儿让人逮着就血本无归了,我要零敲碎打的去卖风险太大,不得不慎重点儿。我自觉眼力还行,说白了,要不是看您是真正的买主我也不会来问您。其实今天算上您我就问过两个人,第一位大爷一下就买了我一百个,我得‘货卖识家’嘛……”

    “……也不跟您来虚的,这附近只有我一人倒腾私货,所以卖的鸡蛋价儿是高点,可您要买我的并不吃亏。第一,副食店里的鸡蛋要票,我的不用。第二,副食店里鸡蛋好坏掺杂,可我的鸡蛋全是鲜的,一个赛一个桔红色的黄儿,买一个是一个呀。另外,还有句老话叫‘腊月水土贵三分’呢。您说我大冷天冒着风险进城干这个,还不是就图个好价钱吗……”

    简简单单几句话,让洪衍武更是刮目相看。

    因为小伙子谈吐有物,不卑不亢,不露声色就捧了主顾一把,好像能被他来询问,本身就是件挺有面子的事儿。同时,他也把囤货居奇的理由和商品优势说得让人十分认可。更何况就凭这份事先察言观色,找准了对象再下手的精明,在这个年代也是尤为难得。

    于是带着一丝欣赏,洪衍武骤紧的情绪又放松下来。

    “行,就按你的价。你这筐里一共有多少啊,我全要了。”

    “就剩少半筐了,还有一百一十四个,您是想拿粮票换,还是拿钱买?”

    “给你钱吧,方便……”

    “那一共是十七块一,您就给十七块整吧。”

    见小伙子张口就来,数目算得挺爽利,居然还主动把零头给抹了。洪衍武更是有点意外,他当即就掏了钱,同时又问。

    “你算得够快的,数学可以呀……”

    小伙子喜滋滋地接过了钱,半开玩笑地应承了一句。

    “嗨,不快不行,工作有特殊要求嘛……”

    洪衍武心领神会地一笑,忽然又想起一事儿来。

    “唉,你这筐卖吗……”

    小伙子根本没打磕巴,反倒替他设想得更加周到。

    “筐是自家编的,也就几毛钱的东西。不过我看您手里东西太多,买下筐也不好拿。要不我帮您送家去吧,还能顺便帮您再拿点其他东西……”

    这种服务意识绝对是这个年代最缺少的东西,洪衍武倒真是无法不心生好感,赞上一句了。

    “行,真会做买卖。那就辛苦你一趟……”

    就这样,小伙子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接过了洪衍武手里的罐头和果酒,先跟着他去找了陈力泉,这才结伴一起往福儒里走。

    这一路上步行的二十分钟里,洪衍武和小伙子有一搭没一搭跟闲聊着。从交谈里,他知道了小伙子名叫赵庆,是京郊房山县九龙山的农民。

    因为村里地少,地质又差,他身子骨弱,干不了什么农活,这才趁着年关,用去村里各家收来的鸡蛋来城里换点酱醋钱。

    另外,还有一点和洪衍武料想的一样,这个赵庆念书挺行。

    他是全村唯一一个念过高中的学生,应该算村里的小秀才了。只可惜家里太穷,还是“黑五类”,所以他才上了一年就让学校给退回来了,从此也只能认命,一辈子窝在山沟里了。

    听到这儿,类似的家庭成份让洪衍武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再一想到家里鸡蛋常年缺少,他就想帮一把。索性就问赵庆,能不能按月给他送二百个鸡蛋来。

    赵庆也确实挺“上道儿”。一听这事特高兴,马上就答应下来。说从三月份开始,每月的第一个礼拜天,他保证送来,价格绝不会有年节这么高。还为此一个劲儿地道谢个不停,满脸都是找着个大主顾的喜悦。

    这么一来,他们的关系也就更融洽了。赵庆又主动跟洪衍武和陈力泉讲了不少房山地区的风土人情。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仨人还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一聊起捉鸟、捕鱼、捞虾的事儿来格外投缘。到了福儒里西院门口的时候,彼此还都有点意犹未尽呢。

    最后赵庆一直帮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把东西送进了西院陈家门里,鸡蛋都从筐里挨个摆在了脸盆里,这才告辞要走。而且临别时,他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红纸来,说是自己画的两幅门神,如果洪衍武和陈力泉不嫌弃,不妨就贴在屋门上讨个吉利。

    洪衍武当场打开一看,赵庆的画竟然出奇的好,秦琼和尉迟恭威风凛凛,形态对称,装饰效果非常强,别说贴门上了,挂墙上当装饰画都够格。这么一来,不多给人家一份脚力钱,他自己都觉着说不过去了。

    可更没想到,赵庆竟然还挺有原则,他说替主顾把东西送到家本是应该的,不该他挣的钱不挣。何况洪衍武既然每月都要他的鸡蛋已经帮了他大忙了,要再拿这钱于心难安,也就没脸再登门了。最后坚持辞谢而去,多一个子儿也没拿。

    这弄得洪衍武和陈力泉倒挺过意不去。所以家里坐了老半天了,俩人还在聊这个事儿呢。

    另外一方面,他们也都觉着这个赵庆可太怪了。头脑活络精明,画得一手好工笔,礼数周全还不贪财,实在不像个普通农民。

    而聊到这儿,洪衍武就和陈力泉念叨。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着跟这个赵庆挺投缘,就像见过好几次面儿的熟人似的。

    哪知陈力泉竟笑了,他居然说赵庆的模样长得和洪衍武挺像的,要是不看身量光看脸,俩人就跟亲哥儿俩似的。

    洪衍武一听,琢磨了会儿不由也说,“我说怎么觉着那么怪呢,这就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想到,我跟自己俩亲哥哥都不怎么相像,看这小子倒真有点照镜子的感觉。估计我要没学跤,弄不好就是这模样。其实吧,我就是长得糙了点,比人家缺了点儿文气……”

    没想到陈力泉又接上了一句,“我还是觉着你比他强,你是属于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的……”

    这么一说,俩人都觉着越来越扯淡了,情不自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章 买鞭炮

    “年货”是个具有广泛含义的词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虽然以吃食为主,但还包括用的、穿的、戴的、耍的、供的。具体可分为饮食、衣着、日用、迷信、玩耍、点缀六类。

    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天下午也没闲着,他们陪着洪禄承吃过了午饭之后,为了采购其他的东西,特意又跑了一趟王府井。

    与过去的十一个年头相比,1978年春节前夕的王府井有了极为重大的突破,变得年味儿十足。因为今年在百货大楼门前广场,已经设起了年货摊点。这可是百货大楼自“运动”时期起,首次开展节日营销活动,吸引了难以想象的人群围在这里购买最新的家用。

    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购物情绪也一下被彩旗招展、人头攒动的景象煽动起来,一头扎了进去,等他们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个十块钱的铁皮冲锋枪和三双男式新棉鞋。这是他们给家里青壮老少其他四位男性准备的礼物。

    之后,他们又进入百货大楼转了一圈。总共买了两根“英雄”钢笔,一刀红纸,三条尼龙纱巾、一打手绢、一打男袜,一打女袜,三斤“春芽银毫”的好茶叶,还有两盒点心、两袋代乳粉、两罐出口转内销的酸黄瓜。只是因为手里没布票,衣服和布料是不用考虑了。

    而正当他们正要步出百货大楼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人品又再次爆棚。商场的广播竟突然传达了一条最新指示,广而告之,说今天每人不要本儿可以买两斤半高级糖果。

    因此他们又及时加入到糖果柜台前长龙似的队伍中。最后不但非常幸运地得到了有“燕京第九景”之称的张秉贵亲自接待,见识到了他那传遍天下的“一手儿准”和“一口儿清”的绝活,还难得地买到了“高粱饴”、“黄油球”、“小人儿酥”和“酒心巧克力”。

    只可惜那传说中三颗糖就能冲出一杯牛奶的沪海特产“大白兔奶糖”,还是没戏。

    用已六十高龄的张师傅话说,“对不起,一直没货。您真想买,也只能委托去沪海出差的熟人代买了。”

    不过即使如此,被历史小小撩动了一下情绪的洪衍武也深感满足了。因为短短的一天之内,他们买到的东西已经远超他一开始的预计了。实打实地说,目前唯独还欠缺的必备之物也就剩下鞭炮了。

    就这样,回家把这些买来的杂物放下之后。洪衍武给大嫂单位打了个电话,托人带话给徐曼丽,说自己今天代劳去接孩子了,让她下班直接回家就好。

    然后,他和陈力泉就一起去了“万寿西宫”山上的幼儿园,特意把洪钧带上,去了南樱桃园买鞭炮。

    当年,鞭炮不像可如今有这么多的专售点儿。除了全城几处不多的土产品商店以外。其他地方,都是在一片地区的主要街道上找其他商店代卖。

    至于这些代卖商店种类并无一定之规,关键还是看地理位置。副食店有之,化工商店有之,五斤商店也行。

    而在存放和消防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措施,只是整齐的堆放在柜台之后的货架上面。甚至在烧着大号煤炉的屋里,能把鞭炮明目张胆撂在近距离的柜台上,也根本没人担心着火,更没人意识到其中隐含的重大危险。

    可说也奇怪,当年却很少听说代卖店内有鞭炮引燃着火的事件发生,也不知道是人民群众素质太高,还是老天保佑的缘故。

    南樱桃园的代卖点儿就在西北路口的一家颇大的五金商店内,因为空间不小,这里的鞭炮种类在当年算比较全面的。

    其实当年流行的品种要和今日比较起来,差距还是挺大的。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当年以鞭炮为主,没有大型礼花。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几种,且几乎都是比较传统的品类。

    当然,在这其中,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说,鞭炮鞭炮,小的叫“鞭”,大的才叫“炮”,

    “鞭”中最便宜的种类,就是湖南浏阳产的“小鞭儿”。暗红色包装纸,“鞭”也是红色的,规格分为一百头、二百头、三百头、五百头、一千头和一千二百头的,价格以两毛一一百头为单位往上累计。

    这种炮因为个头小,装药量少,所以燃放起来响声也小,甚至用手指甲夹着它的屁股直接在手上燃放也不会伤到人。同时因为价格便宜,是当年京城孩子的最爱。

    可即使这样,由于社会整体消费水平低。小孩儿把这种“小鞭儿”买回家去,也很少有燃放整挂的。通常情况下往往是小心翼翼拆解下来,一个个单独燃放。即使有哑炮也会掰开点燃其中火药,美其名曰为“刺花”。

    京城还有另外一种“鞭”,就是本地产的“钢鞭”,也称为“查鞭”。

    这种“鞭”分大小两种,小的能顶浏阳“小鞭儿”俩,大的铅笔粗细,是土色鞭炮,引线长,装药量也多,爆炸时产生的声响也大,因此价格也要高一些。一百头“小查鞭”卖三毛,“大查鞭”四毛,规制和价格计算方法和“小鞭儿”相差不多。

    而除了上述两种“鞭”之外,剩下的“大二踢脚”、“小二踢脚”和“麻雷子”,就要划分在“炮”类里了。

    这三样东西由于威力巨大,基本上是脱离孩子娱乐的范畴,专属大人钟爱的种类了。

    “大二踢脚”的价格是五分钱一头,小二踢的个头虽然比大二踢脚要小一些,响声也没有“大二踢脚”那么大,但它价格比较便宜,在商店的售价是七分钱两头。

    不过声音最响,个头最大,价格也最贵的,还属是“麻雷子”。

    这种“炮”售价五毛,十响一“挂”,俗称“十响一麻雷”。它的药筒使用不少麻纤维来捆扎,因为装药量大,所以燃放起来声音也特别的响,而且还能看到明显的闪光,感受到明显的余震回音。

    最后还得再说说几种“烟花”,这个年头没有“滴滴筋儿”,但有一种最微型的烟花比较适合女孩子,叫“耗子屎”。

    这名字是有些不雅,但很形象,也很有趣,灰色的小粒,真跟耗子屎差不多。它燃放时响声不大,点燃后在地上打几个滚,刺出几下蓝色的火星,最后蹿到半空中,萤火虫似的就没影儿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制作难度较高,定价才一分钱一个,赚不到什么钱,反正一进入八十年代,这种烟花很快就绝迹了。七零后的孩子们,如今听它大概如天宝往事一样不可思议。

    和“耗子屎”命运差不多的,还有一种三分钱两个的“钻天猴儿”。这种廉价烟花也挺有意思。一根小棍儿上粘裹着药筒,点燃后,它能拖着长长的火尾巴飞到天上,同时还带着尖锐的哨声儿。

    或许也正是因此,老百姓把它和腾云驾雾的孙大圣联系在一起了,才会有此得名。

    至于其他的,那也就是“炮打双灯”、“夜明珠”、“九凤朝阳”和摆地上的“盒子花”这类通俗烟花了。

    这些品种制作简单,价格也贵,应该是烟花厂家一直热衷生产的主要原因。应该人人都燃放过,也实在没什么可多介绍的了。

    不用说,从洪衍武的角度看,他早已经过了对燃放鞭炮最感兴趣的年龄。买炮就为图个吉利,真让他去放反倒怕麻烦。那么整挂的一千响“大查鞭”自然就是首选,二话不说先买了八挂。

    此外,他对“耗子屎”和“钻天猴儿”还有点怀旧的兴致,也一样买了二百个。

    最后,那就是得照顾一下陈力泉、小侄子和全家人的兴趣了。于是,洪衍武又买了两千响“小鞭儿”给洪钧,买了一百响的五分“二踢脚”给陈力泉。为全家观赏也买了八个最贵的“盒子花”。

    总之,老洪家是鸟枪换炮,破天荒地在买花炮上楞花了八十六块二。

    至此,“忙年”全部内容算是完美结束,两大人带一个孩子怀里都抱得满满的。他们高高兴兴一起在旁边的小吃店里各喝了碗“藕粉”,这才心满意足回了家。

    可不成想,才刚进家门没多会儿就挨了顿数落。

    因为就在洪衍武、陈力泉叫上放学的洪衍茹,一起把各样年货往东院倒腾的时候,就在洪钧拿着新买的冲锋枪满院儿疯跑的时候,洪衍武的大哥下班回家了。

    洪衍争脾气急,一瞅见买了这么多东西,再一听说是洪衍武掏钱买的,他站在当院可就急眼了。把推着的自行车马上撂在一边,急火火拉着洪衍武就冲进了自己东屋。

第七章 羞怒

    “老三,这东西都你买的?哪儿来这么多钱?你到底干什么了你?”

    才刚一进屋,洪衍争就瞪着眼珠子盘问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可偏偏他越着急,洪衍武越不急。一句话不说,跟没听见似的,转身去够桌子上的暖水瓶去了。

    洪衍争当然知道洪衍武是故意的,火气更盛,一把就攥住了他要倒水的胳膊,不依不饶继续逼问。

    “买这么些东西少说也得二百块,你小子赶紧跟我说,到底干什么了你?”

    可没想到洪衍武根本不吃这套,还是十分悠闲地喝着水,就这么干晾着他。

    洪衍争看在眼里,心里这个气啊,脑门子上的青筋都快蹦出来了,竟脱口而出一句有点过界的话。

    “活祖宗,你别吓唬我了,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就快告诉我吧……”

    见此情景,洪衍武也怕大哥急出个好歹来,终于不逗弄他了。

    “说说说,喝口水都不行。还能哪儿来的呀?当然是我和泉子在滨城挣的……”

    “你们俩在滨城挣的?”

    “嗯。一天一人十块钱呢。”

    “胡说!滨城又不是金山,哪儿能挣这么多钱,你们俩干什么了?

    “下海捞海货啊,我还给家里带回来不少呢。我跟你说,那虾仁、干贝倍儿大,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行了,我先忙去了。回头等妈回来,给你们做海鲜打卤面吃……”

    洪衍武草草敷衍了两句,自以为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就有点不耐烦了。一口把杯里水全吞了,放下杯子就想走。

    可没想到洪衍争不问个底儿掉是坚决不肯罢休,竟再次薅住了他。

    “打什么岔!你别走!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你跟泉子是哪根葱哪根蒜啊,下个海就能挣这么多钱?那渔民不都成富翁啦?”

    洪衍武也是服了大哥这打破沙锅也要问到底的劲头了,不得不正儿八经详细解释起来。

    “要不说你没见识呢。渔民也不是都受穷啊,那不但要按水平分等级,有淡旺季节,还得看你捞捕的是什么。人家真正的高手,夏季出海钓海螺,一天能净挣一百多块呢,水产公司还得给人家发奖状。我和泉子挣这点算什么。不过你也别小瞧,我们“碰海”的本事已经突破季节限制了。无氧深浅,凭一口气就能下二十来米,那捞的可都是海珍品。鲍鱼、扇贝、海参,你知道吗?”

    这个理由倒是让洪衍争真挺意外,特别是听弟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确实有点含糊了。

    “嘿,你还挺有理……那……这不犯法?国家就允许你们挣这么多钱?”

    洪衍武无奈叹了口气。

    “我的大哥唉,你还嫌多哪?这可是卖命的钱!海底下那水冷得就跟刀子似的。你再看看我这手,全是口子!你以为容易呢!我现在郑重其事告诉你,我们捞出来的东西可都卖国家收购点了。都是正大光明的钱……”

    “你……你说这些我能信吗我?你还能挣干净钱?”

    洪衍争彻底张了大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不由支支吾吾起来。却没想到这句话确实真有点伤人了,招得洪衍武一下不乐意了。

    “完了完了。说这么多还不信是吧?家里人谁都不怀疑我,你倒成天怀疑我。得,我也不跟你较劲,反正我没偷没抢。至于钱哪儿来的,收购发票和大队证明我都给爸妈了,不行你自己进屋问爸去……”

    说罢,他再不理会大哥,自己一个人出屋了。照旧还是该干嘛干嘛,又张罗着去和陈力泉、洪衍茹一起收拾年货了。

    洪衍争则一个人在屋里楞了会儿,最后一跺脚,竟然也真的推开门去北屋了。

    可等到半晌后再出门来,他不但刚才的冲劲全没了,还有了那么点灰头土脸的尴尬。

    这么一看,洪衍武可是乐了。本着得理不让人的原则,他立刻歇了手,故意摇头晃脑地往大哥跟前凑。

    “老大,问过爸真相大白了吧。你是不是当众给我道个歉,正个名啊,要不我多冤呢,就为了帮家里一把,糊里糊涂地白挨你顿骂……”

    但洪衍争可是个“迎风冻死站,饿死不弯腰”的倔脾气,虽说本来还有点歉疚,就因为一听洪衍武这么说,那点亏心反倒全丢沼蛙国去了。竟又火冒三丈起来,还故意硬杠上了。

    “帮家里?帮家里那是你应当应份的!你小子几乎一年都没着家了,知道我们大伙儿为你多着急吗?还想邀功怎么着!老三,别不知好歹,我全是为你好!说你几句怎么了?就算说错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懂不懂?再说了,这钱就算是你挣的,那买东西的票证呢,你又哪儿来的?那么多猪肉、鸡蛋人家就能白给你?你懵的了别人,懵不了我……”

    洪衍武听了就一翻白眼。

    “懵什么懵?我懵谁了?咱菜市场有朋友啊。买这点东西算什么?要不是怕吃不了糟践,整头猪我都给你弄回来……”

    洪衍争则一撇嘴,满是不屑。

    “喝,还整头猪,不怕风闪了舌头。你以为你值几个钱,有多大的脸面?我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个朋友?有本事你也亮亮底子,你那朋友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敢说吗你……”

    “老大,你这就没劲了。是,我过去跟人家不认识。可没现成的,还不能先找吗?就凭我这张嘴,再给人塞点东西,办这点事儿还难嘛。做人得灵活,不能钻那死胡同……”

    洪衍争这一听算是抓着话柄了,一拍手掌,再次痛斥。

    “我说什么来着,才回家,一点弯路不带走的,你就直接奔流氓去了。你真有本事,还学会走后门搞不正之风了!你怎么好的不学,专学坏的呢?再说,也不瞅瞅你买那些东西,罐头、果酒、一级酱油、活鸡活鸭,那是咱老百姓吃用的东西吗?勤俭朴素懂不懂,这些钱光买冻肉都够吃一年的了。最可气的就是你还买这么多鞭炮,都顶我俩月工资了!有钱烧包没地儿花了是不是?你这是败家啊……”

    洪衍武听得直皱眉,也是大发牢骚。

    “哎呦,做你兄弟可真累!敢情我这买东西又买出不是来了!我说老大,怎么对我就那么大成见呢?你说现在谁不是这么干?可你偏就给我上纲上线。有本事你也管管别人啊,别老在家里充警察就冲我一人来。还说我败家?我没花你的钱啊。你心疼什么?再说凭什么咱家人就不能吃用点好东西了?买鞭炮,买鞭炮又怎么啦?赶上过年,爸妈还收了泉子当干儿子,这些都是喜事,难道还不该庆贺一下吗?我还嫌买少了呢。照我看,你就别把自己整得跟道德卫士似的了,少讲点大道理,对家庭和睦是有好处的……”

    “我呸!做你的大哥才累呢!你以为我多爱管你闲事呢!明告诉你,我不怕别的,就是怕你离不开脏的臭的,再把人家泉子给害了!”

    其实原本哥儿俩的这通争辩本来也没什么,因为洪衍武脸皮厚,压根就是故意跟大哥逗闷子,就没想过真急。

    可往往话赶话容易失控,特别是最后那一句提到了陈力泉的话,恰恰刺痛了洪衍武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一瞬间倒真有点气不过了,登时急赤白脸起来。

    “老大唉,我本来没生你气。可你这话也太伤人了?怎么我就会把泉子害了,我就得爱脏的臭的?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当口痰,巴不得全国人民彻底给我唾弃了才满意!你打小就跟堵墙似的挡在我面前,我干什么你管什么,你都快成了‘鬼打墙’了。别忘了,你只是我大哥,不是我爸!”

    这话说到这儿,就真有点“锵锵”的意思了。俩兄弟都真的叫上劲儿了。

    幸好是旁观者清,在场的人谁也不愿他们就此发展下去。都赶紧出面干预,防止事态恶化。

    “小武,你多心啦!大哥这不是因为替咱俩操心,才说的气话嘛……”

    因为话里牵扯到了自己,陈力泉当然最是着急,首先就劝了洪衍武。跟着,他又马上掉头去宽慰洪衍争。

    “大哥,您就放心吧。您的话我们都记住了。其实我们俩早互相说好了,今后再不会胡来了。不说别的,小武也惦记着您呢,今儿去百货大楼给您买了新鞋袜,要不您进屋试试去……”

    而随后,洪衍茹也开了口,两边都劝上了。

    “大哥,早上吃饭不还好好的嘛,你别对三哥这么横呀。你看,三哥和泉子哥离开家都那么久了,才刚回来就忙着给家里买东西。他们太不容易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就是再有道理,总得体谅一下别人的感受吧……”

    “三哥,你也别生大哥的气,其实你们不在家的这多半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靠大哥大嫂帮妈在撑着,他们还总惦记着你们,也挺不容易的……”

    就这样,听到两边都在劝,洪家哥儿俩对视一眼总算都没再说话。他们也都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确实有点冲动,及时收住了闸。

    按说这事儿到这儿就该结束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六岁洪昀居然成了最后的引爆线。

    这小子也不知打哪儿耍着冲锋枪跳了出来,跟着一端枪口,正义凛然地对着洪衍争就“突突”上了,嘴里还大叫着。

    “坏爸爸!干嘛欺负三叔!买鞭炮,就买鞭炮!打你,打你……”

    对一个父亲来讲,大概没什么事儿是比亲生儿子忤逆犯上,胳膊肘朝外拐更让他感到伤心、难过和羞耻的了。

    眼前这副情景,当然让洪衍争勃然大怒。他在院里恼怒得简直像头狮子,一伸大手直接抓起洪钧,夺过儿子手里的枪扔在地上,然后一扒裤子就是响亮的两巴掌,嘴里还大骂。

    “一把破枪,几挂鞭炮就给你收买了!怎么这么没出息!我让你长长记性!”

    那小小的人儿哪儿禁得住这么重的手?当场就杀猪样的号起来了。“三叔”、“小姑”一通乱叫地求救。

    洪衍武当然要拦。“大哥,要打打我,打不过咱说理。你跟孩子叫劲干什么!”

    洪衍茹也不能不劝。“大哥,你轻着点儿,他那么小懂什么……”

    就连泉子都说,“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说说就行了,为这个制气不值当……”

    可洪衍争已经气到了极致。他不能允许儿子这样踩乎他的面子,更不能因为别人的相劝就轻易放过这小子!否则还得了?今后这种“大义灭亲”非成了常态不可!

    更何况洪钧居然一句也不跟他认错和讨饶。反倒是开始叫妈,叫奶奶,叫爷爷。那副死皮赖脸的滚刀肉样儿简直像极了洪衍武小时候。要再放任自流,儿子非得学坏了不可!

    老三这才回来多久啊,儿子就变成这样了!不行,今天非得给孩子板正过来不可!也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老子,什么叫爹!

    就这样,三个人的劝阻根本没奏效,反倒给洪衍争的火气浇了通汽油。甚至就连洪禄承隔着窗户的喊话,洪衍争也不顾了。

    他最后谁也没理,只当众说了一句,“今儿谁也救不了他!我自己儿子我自己管,就是打死他,也比洪家再长出一棵歪脖树强!”

    然后,就像夹着只鸡似的,他强带着这棵“小树苗”进了东屋去“悉心栽培”了。

    也就在一关门的时候,一场声势更大的嚎哭开始了,伴随着“啪啪”作响的声音,要用一个词儿来描述,那就是“暴风骤雨”!

    自然,站在当院的仨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谁都没心思干事儿了,面面相觑下,也不能不由衷地替洪钧的屁股感到肉疼。

    好不容易半晌后,屋里动静渐歇,洪衍武这才开口说话。

    “这父子俩怎么都这么傻啊,是不是小时候糨子给喂多了?一个自不量力跳出来管闲事,成事不足,自讨苦吃。一个是拿亲生儿子耍威风,只图痛快,不计后果。老大他也不想想,咱们洪家什么时候兴打过孩子,何况洪钧又是咱爸妈的心头肉。他居然敢当众驳咱爸的面子,行这种丢洪家体面之举。老爷子能轻饶得了他?你们说是不是?”

    陈力泉咧咧嘴,根本没敢搭茬。

    洪衍茹却望着北屋的窗户根儿叹了口气。

    “三哥,不是我说你……你就别拱火了……”

第八章 三喜同贺

    京城有句老话叫“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可这句话对洪家人来说并不适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要说洪衍争当时打儿子的时候确实挺痛快。

    他把洪钧按在床边,大手一挥,一口一个“错了没有?”“你还敢不敢?”洪钧则惊恐万状,悔恨交加地哭喊“我错了,我错了,不敢了,再不敢了……”

    可当洪衍争火气发泄完毕,大耍老子威风过后,那副作用也是极其严重的。

    因为老话儿讲“隔辈儿疼”,那可不是虚的。

    随后不但洪禄承没饶了他,让洪衍茹传话,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屋儿训了一顿。王蕴琳下班回家后更是把他“嗔”(源于满语,原意为说,今有抱怨,责备之意)得差点没钻了地缝。

    当时洪钧一见到下班的王蕴琳,就抱住她的大腿,扭糖儿似的说屁股疼。

    等王蕴琳撩起孙子的裤子一验看,再一问是洪衍争打的。也不顾全家人在,当场就急眼了。

    “瞧瞧给我们打的,屁股都青了,简直惨不忍睹哇!多大的仇啊?洪钧到底干什么了,你给我说说……”

    洪钧见有人做主,更来了劲。

    “奶奶,我爸小气,不让三叔给我买枪,买炮仗,还骂三叔败家……”

    嘿,这臭小子真跟老三学坏了,学会倒打一耙了他!

    眼见儿子居然借机报复,洪衍争当即大惊失色,马上跟母亲解释。

    “妈,您可别听孩子胡说。都是老三,净乱花钱,把洪钧惯没边儿了。您看看,他居然连我这爸爸都不放眼里了,敢没大没小拿枪‘突突’我,能不好好管管……”

    可根本没容他再往下说,王蕴琳的脸色已寒意凛然。“妈”的威严一下就让他卡了壳。

    “就这么点儿事,值得你下这么重的手?这可是你亲儿子!我就不明白了,老三给孩子买点东西怎么就不成?他疼侄子居然碍你这个当爹的眼啦?难道他非得远着洪钧,刻意吝啬才好?我还跟你说,你要为这个真把洪钧打出内伤来,我跟你没完……”

    “老大,你也三十大几的人了,跟老三差着十来岁呢,好好日子不过,成天跟这个小兄弟窝里斗,这算怎么回事?别说我们老人听著心里难受,就是邻居们听见,也怪没脸的。你口口声声说是为孩子好,难道这就是你给孩子竖立的好榜样……”

    洪衍争只觉得血全涌到了脸上。这些话竟让他一时百口莫辩。

    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反倒是洪衍武给他打起了圆场。

    “妈,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大哥。还是赖我讪着脸顶撞大哥。您知道,我和老大打小就爱拌嘴,跟他犯浑,吵几句本是平常的事。也多亏大哥一向包容,我们兄弟俩才没有隔夜仇。另外我心里全明白,大哥发火,一个是怕我不知生活的难处,替我往后的日子发愁。另一个就是怕我把大手大脚的毛病染给洪钧,带坏了孩子。也是为了防微杜渐……”

    嘿,怪了!这‘老家贼’居然懂人事儿了,没借机落井下石,还替他说上好话了?

    而就在洪衍争瞠目结舌,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洪衍武的时候,王蕴琳也终于叹了口气,对此事件做了最后的总结收尾。

    “老大,看见了吧,老三是不懂事的人吗?别以为我们都糊涂,就你一个是明白人。什么叫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弟弟还是知道心疼你的。其实妈气你,不是为别的,就是想让你明白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大年节下的,别人家都喜笑颜开,为这点事儿值当咱们家闹成这样吗?”

    “你还别觉着妈护短,妈最后就希望你想明白一件事。你跟你弟弟,儿子发这么大通狗怂脾气,到底是因为看不惯他们的坏毛病,替他们考虑居多呢?还是把其他地方的闲气带到家里,拿他们泻火来了?说句不好听的,有空的时候你也多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那张脸什么时候有过笑模样……”

    虽说母亲没再追究,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可这几句责备最后落在了洪衍争的心里,却不能不让他有如针刺。同时,也真的醍醐灌顶一样地让他想到了更深处。

    是啊,为什么他和兄弟、儿子闹到了这步田地?真的只是因为看不惯吗?

    为什么他能跟关系远的人和平相处、委曲求全,却非要跟家里人大发雷霆呢?

    这不真成“耗子扛枪窝里横”了吗?

    洪衍争垂下眼廉,一声未吭。心里却迷乱不堪,

    而等到王蕴琳安慰了几下洪钧,带着洪衍茹去厨房忙和晚饭之后。哪怕洪衍武再笑脸相迎,凑过来给他递烟,他也没脸再屋里待着了。只能一摆手推了,自己回自己屋闷着去了。直到妻子徐曼丽回来推屋进门,他还在床上面朝墙躺着呢。

    洪衍争能清晰地感到徐曼丽一进来就被屋里浓重的烟味呛着了。可他本以为得听到几句埋怨,却没想到徐曼丽只是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拿过一条毯子给他盖在了身上。

    这种无声的温存一下就让他的心热乎起来,心里也平添了几分愧疚。便主动坐了起来,说起今天的别扭。

    “家里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我刚和老三吵了一架,把儿子也打得不善,爸妈都训了我一顿……”

    更没想到徐曼丽竟十分体谅,没半句牢骚,反倒悉心劝慰。

    “嗨,其实你也别往心里去,谁家不闹家务?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老三刚才还跟我说呢,让我捎话给你,替他赔个不是。儿子你也放心,一个记吃不记打的浑小子,不会真记他老子的仇儿。至于老人那儿,你倒是得体谅一下爸妈疼孩子的心气儿。以后控制点火气就好,就是你再有道理,总得慢慢说不是……”

    妻子的贤惠懂事,让洪衍争的心情又舒服了点,他叹了口气便坦然承认。

    “其实老三和儿子也没那么大罪过,我确实有点撒邪火的意思。妈说我说的没错,主要我今天特烦。”

    徐曼丽倒是有点意外,一下关切起来。

    “哟,你怎么啦?”

    “厂子车间呗,那些人根本不干活儿。天天扎堆儿打牌,嘻嘻哈哈的。还随处乱扔烟头,连点防火意识都不讲了……”

    听了这话,徐曼丽重新放松下来。

    “就为这啊,这算什么呀。现在哪个车间不这样啊?我们厂子也这样。”

    “可是我们车间主任进来了,嘿,他楞装没看见。”

    “那是,现在又不兴整人了,谁怕谁啊?”

    “可人总得有良心吧,总得对得起这份工资吧。我就是想不通。你说工厂早就不是资本家的了。就连咱们这样的家庭成分的工人都知道为国家添砖加瓦,那些根儿红苗正的怎么就能这样作践啊?这不全反了吗?”

    面对最亲近的妻子,洪衍争终于忍不住把憋了一肚子的真心话都倒了出来。这一下就把徐曼丽吓了一大跳。

    “你可别胡说。小心别人贴你大字报!”

    不过,下意识地敏感了一下之后,她也很能体谅他的苦处。

    “要说你这人吧,就爱钻牛角尖。这你还不明白,就因为人家成分好,底气厚才不好好干呢,没人敢管啊。你着急也没用。现在是干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你看看厂领导,他们都不急,你操那么多心干嘛呀。反正一个月就那几十块钱的工资。”

    “可你说大家伙全都混的话,以后又拿什么发工资啊?”

    “这就更用不着你操心了,这不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嘛。我看就算只剩一碗粥,也得全国人民分着喝。

    徐曼丽说的确实是大实话,洪衍争再怎么样,也不能不正视现实。

    “唉,这叫什么事啊。其实我也明白,就只能跟你叨叨两句,真要靠我一人,累死也没用……”

    “你这么想就对喽。反正要我说啊,看不惯你就别看,咱们别跟别人比,只要自己不拿亏心钱,对得起这份工资就行了……”

    洪衍争无奈下彻底沉默不语了,过了会儿就又去摸烟盒。

    哪知这次,徐曼丽却按住了他的手。

    “唉,你就少抽点吧。我还有件事跟你说呢。今天不是老三替我接孩子了吗?下班我去医院了……”

    几分钟后,当洪衍争带着徐曼丽再出现在堂屋时,蹊跷的是,他已经暮气全消,变得神采奕奕。而且满脸的喜气洋洋,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时八仙桌上的饭菜已经摆上不少了,有酒有肉,可见母亲用洪衍武买回来的东西做了一桌好饭菜。

    而陈力泉一见到大哥、大嫂就赶紧给搬椅子。洪衍武则腆着脸又凑过来打趣。

    “还是嫂子有本事。把您的大驾总算请来了,怎么着老大,气儿顺了?”

    也不知怎么,洪衍争笑是笑着,尴尬的神情却不同一般,竟显得颇有点忸怩。而且他挠了挠头,跟着又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挺出乎意料的要求。

    “老三,你买的鞭炮呢?我……想借一挂‘查鞭’先用用……”

    洪衍武自然对大哥的反常感到莫名其妙。

    “哟,咱哥儿俩还借?您……这是怎么了?”

    “嗨,那不是……你嫂子……”

    话到这儿,面红耳赤的徐曼丽情不自禁拽了洪衍争袖子一把。洪衍争便闭了嘴,想了想,便只能讪笑着用两手在自己肚子上比划着圆形。

    不用说,洪衍武挑头第一个乐了。他马上意识到,原来是另一个命中注定的侄子来洪家报道了。

    “嘿,敢情我又要当叔叔了!我说的呢!大哥,一挂怎么够,咱得放两挂呀!”

    这么一来,洪衍茹和陈力泉也都很快明白过来,直跟洪衍争和徐曼丽道喜。

    要说整个堂屋里,也就剩下骑着根竹棍扮骑兵的洪钧还糊涂车子一个。不停地追着洪衍争的屁股后头问,“爸,你划拉什么呢,是肚子疼吗?这怎么也要放鞭炮啦?你不骂三叔啦……”

    正值洪衍争尴尬间,洪衍武已经一拍洪钧的小脑袋,拉开了他。

    “傻小子,还挤兑你爸呢。告诉你,你小子升官儿了,马上要当哥哥了,知道不知道?还不快告诉你爷爷奶奶去,越快越好……”

    可洪钧还是半懂半不懂,嘴里嘟囔着,“……那我得骑着马去。”

    这下连洪衍争都乐了,也一拍儿子脑袋。

    “你骑‘炮打灯’都行,只要快!”

    随着洪钧颠儿颠儿往里屋跑,骑着竹棍儿去向洪禄承做汇报的时候,洪家堂屋里响起了一片喜庆的笑声。

    可谁都没想到,偏偏这个时候,堂屋大门竟又突然被人推开,有一个人急火火地冲了进来。

    而就在大家错愕间,只见跑得满脑袋大汗的洪衍文高举一封信,已经在屋里兔子一样地蹦起高儿来了。

    跟着他一甩帽子,没容旁人问出一句,自己就先大声宣布。

    “你们看呢,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

    嘿!巧了!谁说福无双至?今儿个真真儿的双喜临门……不,是三喜临门!

    就这样,当天晚巴场,老洪家全体成员没按时吃晚饭,反倒全都站在了福儒里东院的院门口。

    蓝黑色的天光下,洪衍争、徐曼丽搀扶着洪禄承。洪衍茹挎着王蕴琳,都站在高台阶下。他们兴高采烈,瞅着洪衍文、陈力泉在台阶上各举着一挂长鞭炮,让手持香火的洪衍武和洪钧点燃。

    噼啪作响,火花飞舞!硝烟弥漫,五彩纷呈!

    一口气儿足足放了六挂千响“大查鞭”,外加俩筒“盒子花”!

    这番热闹,不但来往行人都捂住了耳朵在旁观看,边家、丁家、苏家,乃至西院的邻居们也都被引出来了。同时,这些熟人们还都感到非常奇怪,怎么还没到除夕呢,洪家就放了这么多的鞭炮呀?

    等到打听到洪家是为了庆贺喜收义子、添丁进口、金榜题名这三件喜事后,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各自称赞道贺。

    “恭喜!恭喜!”凡是与洪家相识的人们全这样说着。“大地回春,人寿年丰,福自天来,吉祥如意……”

    随后这些消息,便经人口口相传,迅速成为了福儒里的居民们,过年前后茶余饭后的热议内容。

    羡慕!那还用说吗?

    体面!这难道不是?

    快乐!又为什么不?

    这一年的“小寒”,绝对是洪家近年来最风光的一晚……

第九章 “野人”归来

    1978年2月5日,腊月二十八。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由于这一年没有三十,明天就是除夕。这就等于说春节已经近在咫尺。

    当然,在节前的最后两天,每个人也都有各自应该干的事儿。

    对洪家的三位女性来说,是要遵循正月里不动刀子,不能做饭的老令儿。继续蒸馒头、炸丸子、烧鱼炖肉,把那些没弄完的年菜做好。

    而对于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讲,他们的任务,那就是去给各家亲戚朋友分送年礼。

    具体该怎么分派,昨儿个晚上,洪衍武已经和母亲合计好了。年礼就从他带回来的干海货,买来的年货和那十六箱茅台里出。

    当然,一开始王蕴琳可不同意洪衍武挪用“别人”的东西,她还以为酒是人家杨卫帆的呢。

    可巧言令色的洪衍武非一口咬定杨卫帆送了他两箱茅台,说母亲如若不信满可以打电话去问。于是王蕴琳也就只好姑且信之了。

    最后定下来的是,先按两斤海参、两斤鲍鱼、两斤干贝、两斤虾干、二斤鸡蛋、四斤排骨、四斤腔骨、一斤荸荠、一捆儿韭黄、一瓶果酒、一斤杂拌儿、六个罐头、十个水果、两瓶茅台的份额各取四份,分头给寿敬方、常显璋、小百子家和杨卫帆托付照应的冯家送去。

    此外,还得给单给寿敬方添一只活鸡、一瓶韭菜花、一瓶腐乳、一瓶虾酱、一瓶好酱油、一斤高级糖果,再给宋国甫家送上两瓶茅台,给东院的邻居们分点排骨、腔骨、香肠之类的肉食。

    之所以如此,那都是王蕴琳按亲疏远近、人情世故,仔细考虑思量过才决定这么办的。

    首先,寿敬方既是洪家的至亲,又救了洪禄承的命,二十年来又刚恢复走动,从哪方面来说,都必然要给头份儿,不能怠慢。

    其次,常显璋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老师,他们俩又把人家坑害的不浅,本就该多加礼敬,尽量补偿。

    再则,小百子一路辛苦,鞍前马后的功劳那也是该郑重致谢的。

    至于那个冯家虽然没打过交道,但这是冲着杨卫帆不远万里把“挫虎龙”送到洪家门上,和那三百块重礼的情分,怎么也不能辜负人家的嘱托。

    而宋国甫家嘛,因为人家是高干家庭,不缺实在东西。为了还那三百斤粮票的人情,送去两瓶好酒既不失体面,又恰到好处,也不至于让人家产生什么有所相求的误会。

    最后那可就说到各家邻居们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固然几家人互敬互帮,已经亲如一家,可毕竟京城人都讲究有来有往的老礼儿,他们各家又都是小门小户的。

    从这一点来说,合理的馈赠绝不能张扬,能让彼此心安舒坦才是根本。否则,好心也能累人、伤人。

    王蕴琳实在是怕礼重了给各家增加回礼的压力,于是便只能送些大家最缺的肉食,以便维护住这一份朴素的感情交往。反正日子长远,今后有的是机会帮衬。

    对王蕴琳这一系列的安排,洪衍武听后仔细琢磨了一番,发觉竟无半点破绽,方方面面是特别周全。以至于他当时就忍不住大加溢美之词,对母亲一通猛夸。

    直说“您真是送礼的专家,可让我长了大学问。这人情世故我还真得好好学学。家有老,如有宝,说得真没错,姜还是老的辣啊……”

    哪知王蕴琳听儿子这么一说,却不买帐,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

    “你啊就跟我贫吧,拿你妈取乐不是?送礼的学问多着呢,少见多怪吧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就这样,当晚母子俩把各色礼物分装进几个麻袋之后。第二天凌晨五点,身负要务的洪衍武就起来了。

    或许有人纳闷,说怎么这么早啊?急个什么劲儿呀?

    嗨,他不急不行啊。关键是寿敬方那儿,按礼数不但得先去,而且还必须还得早去,否则这位神医就药店上班去了。要带这么多的东西跟只活鸡给人家送单位去,也太不合适了不是?

    所以他昨晚上便设定好了闹钟,想的是一大早就先去寿家。并且正好,冯家也住重文区,他就手把这两家最远的就都给送了。

    至于其他人家那就好说了。常显璋、小百子白天应该都在家呢,什么时候去都行。宋国甫家离得也近,特别是街坊四邻,由洪家人分头一送也就齐活了。

    而像红叶、老鬼、几个旧日的兄弟,和那几个警察哥们儿,抽空也得联系一下。但那大可以推到节后再说,不用急于一时。

    很快,洪衍武洗漱完毕,他招呼上更早起来练功的陈力泉,先一起去了东院家里。取上两个早已分装好的麻袋,捆上了一只鸡,早饭也不吃就要出门。

    但这会儿王蕴琳可就把他们叫住了,敢情早上蒸的一锅馒头刚刚熟了,她想让俩孩子吃个馒头再出门.

    洪衍武虽然急着走,但也不能辜负妈的好意。便过去一把揭开锅热气腾腾的锅盖,用手直接抄了一只白亮白亮的馒头递给陈力泉,跟着自己也拿了一个。

    可没想到馒头还真烫,他又没陈力泉的手上功夫,很快就拿不住了,一边吹一边两只手来回的倒个儿,就跟练杂耍似的,吃了个热闹无比。

    就这,还紧着往嘴里塞呢。一边哈气地一边说,“妈,馒头蒸得真暄腾嘿。可我就爱吃这馒头皮,特有嚼头……”

    这立刻让王蕴琳哭笑不得,一个劲唠叨。“你这傻小子,一点儿吃像儿没有,一看就知道是六零年生的。”

    这话一出口,洪衍武和陈力泉全嘿嘿乐了。

    吃完了馒头,俩人再没耽搁。辞别了王蕴琳,他们一人背着一个麻袋,带上了那只鸡就一前一后往院外头走。

    可不妨才刚出门洞,竟又出了岔子,他们突如其来地迎面撞上了俩毛乎乎的黑影。

    这时天还是黑着,吓了他们一跳,还以为“撞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洪衍武可是走在最前面,当时“哎呦”了一声,就睁大了眼珠子。等仔细再一看,才发现眼巴前儿是俩穿着破羊皮袄,也同样背负着不少东西的人。

    不过要说是“人”,倒有点不准确,最贴切的词儿恐怕应该是“野人”。

    因为就这俩黑影子,面目实在邪唬得吓人。

    一个身量宽,一个身量瘦,共同点是灰头土脸,头发胡须全是乱糟糟的,就跟全身上下都长着层灰毛似的。暗色中鼻子眉眼全看不清,唯独两双眼睛倒亮晃晃的。

    说不好听的,绝对能把他们当成哪个城隍庙里跑出来的小鬼儿。

    更没想到的事儿还在后面呢,洪衍武还没问话。那俩“野人”反倒是先急眼了,他们居然上前一蹿,一左一右抓住洪衍武的胳膊就叫起来了。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洪衍武当下心里一惊,心说怎么着,这要干嘛呀?是抽疯还是想抢东西啊?

    所以他根本没多想,下意识地把麻袋一抡,左脚右脚再各来一个“坡脚”,一下就把俩“野人”给摔到高台阶底下去了。

    可没想到这俩“野人”还不罢休,还躺在地上就叫起来了。

    一个高呼。“东院的有人没人,都别睡了!贼来了,快出来抓小偷呀!”

    另一个也喊。“这是怎么了?偷东西都这么明目张胆了?你们俩甭跑,非把你们送派出所去!”

    这时候洪衍武才琢磨出味儿来,怕是误会了。

    赶紧阻止,“行了!别喊了!怎么着?还把我们当贼了?我还觉着你们像抢东西呢!你们到底是谁啊?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

    陈力泉似乎听出了熟悉的声音,赶紧从后面走到前头问,“嘿,是边家三哥吧,我是泉子……”

    顿时,院门前一片寂静。

    跟着片刻,那俩“野人”就又扎猛起来了。

    一个问,“泉子,怎么是你呀?摔我们可够狠的,那动手的臭小子不会是洪老三吧?”

    另一个说,“泉子,我是苏锦。连你都变成大小伙子了,你们真可吓我们一跳……”

    洪衍武这下也想起来了,原来这俩“野人”一个是边家小儿子边建功,一个是苏家的长子苏锦,他们俩是同班同学,比洪衍武和陈力泉要大三岁,从七二年开始一起在内蒙插队,这大概是过节回来探亲了。

    本来他们彼此就好几年没见了,再加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人,他们俩身上还背着这么多东西,手里还拿着鸡,才闹了误会。

    这么一来,他不由哈哈大笑,赶紧伸手过去把俩人都从地上拉了起来。跟着嘴里说着得罪,又去帮人家捡行李。

    边建功和苏锦这时也都乐了。

    一个说,“瞧这误会闹的,回来没进院门呢,倒先让你小子一‘坡脚’给踹出来了,亏我们在内蒙还练过几手呢,也没能防住你……

    另一个说,“东西摔不坏,我们自己来吧。你们有事赶紧走,回头咱再聊……”

    洪衍武也没客气,就拉着陈力泉先走了。不过临别,也把自己和泉子兜里烟都拍给俩“野人”了。

    那二位“花子爷”后面分着烟还咋呼呢。

    “哟,你们都抽上‘香山’和‘颐和园’了,可以啊……”

    “唉,对了,给你们带酪干了,回来尝尝……”

    洪衍武则一边走一边回头挤兑。

    “甭废话了!我说你们俩进家门前还是先洗澡去吧,身上都馊啦。又象臭带鱼又象倒咸菜缸,小心让家里人再给你们打出来……”

    没想到边建功一听竟坏笑上了,带着一身流氓无产者的劲头,遥遥说了句。

    “臭算什么,我们还有虱子呢,招上算你活该。谁让你动手打我们的……”

第十章 送年礼

    洪衍武和陈力泉赶到“茶食胡同”是六点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进院之后,他们按着记忆寻到了寿家的门前。不想和刚才出院相仿,照样又来了一回虚惊。

    就在他们正要敲门之际,一个和洪衍文年纪相仿的小伙儿披着棉衣,手拿铝锅突然推门出来,彼此间又吓了一跳。

    幸好寿敬方起得早,听见动静就迎了出来。见门前仨人手拿东西面对面傻楞在那儿,只觉着好笑,赶紧把人往屋里让,又给他们彼此介绍。

    敢情这小伙儿正是寿敬方的儿子寿诤。按岁数,洪衍武得叫表哥。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没来得及把手里东西放下,寿敬方就又去敲另一间内屋的房门,催里面的人赶紧出来见人。原来他的大闺女,洪衍武的大表姐寿蓉也回来了。

    洪衍武赶紧恭喜表叔全家团圆,借机便把父母收了泉子做干儿子的事儿说了。由此,陈力泉也正式改口称寿敬方为表叔,称寿诤为表哥。

    等到寿蓉出屋后,俩人又一起跟表姐见礼。而接着,他们便正式把年礼奉上。

    要说洪衍武和陈力泉带来的那些东西,那是满可以了。这年月,这么些好东西可着实不易得来。而除此之外,他们还带来了一千块钱,这是他们考虑寿敬方花钱随性,膝下还有一双大儿大女,单独备下的一份心意。

    所以两相加在一起,洪家的这份厚礼,那是超乎人想象之外的厚重,可是把寿家的人全惊着了

    不过“神医”毕竟生于大户世家,过去也是把玛瑙当抓子儿的主儿。他不比那两个几乎是在苦日子里长大的子女,看呆了似的难以自持。愕然了一下,也就恢复了自如。

    接着,简单询问了几句,听洪衍武说在滨城赚了不少,家里那头也亏不着,就没再跟他客气。很洒脱的把钱物都笑纳了。

    自然,他也是懂得规矩的,问了问洪家人“忙年”的情况,随后就大大方方叫大闺女拿出早备好的一个“金华火腿”和一只“金陵板鸭”来,让洪衍武带回家去。

    嘴里称“本来想拜年时再送到你家的,没想到你节前回来了,正好还礼了。只是礼物略显微薄,你们可别嫌弃。”

    洪衍武一听,马上连说不敢,跟着就跪下,他要给寿敬方连磕三个响头,正式感谢表叔救治父亲的大恩。

    但寿敬方只受了一个头就拦了他,很认真地说。“老三啊,其实你不用谢我。你父亲的性命能够获救,既是他一生积德修来的福报,也是你的孝心尽到了。弄这个物件,别人不知多难多险,我还不知吗?尽管是陈货,可我一观你们腰背发僵,气血不足,就知道你们胸腹刚刚受过重创。是不是入海遇着危险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望一眼,皆由衷感到惊奇,不得不连连点头。

    寿敬方跟着叹了口气,又颇为感怀地说,“洪家门儿里,我的子侄辈不少,本来以为最不争气的就是你,可没想到如今你却是大出息了。竟然说到做到,千里迢迢真的把药找了回来,这让我打心眼里替你的爹妈高兴。也对,洪家的家教好,纵有偏差,耳濡目染,总能回归正途。这尊长爱幼、怡怡亲情,绝非小门小户终日柴米油盐的嘁嘁喳喳所能相比。什么叫底蕴,这就叫底蕴!对了,泉子现在也是一家人了,表叔不跟你们见外,就希望你们今后始终记得我一句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寿敬方的话同时带有夸奖与告诫的成分在其中,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得懂听不懂的,反正不敢轻忽,一起恭恭敬敬点头称是。

    而等到这番话罢了,他们俩见寿家座钟已经指向六点半,便顺势提出了告辞。

    寿敬方也猜到他们还有其他人家要跑,何况自己马上要上班了,便没多挽留。他只让洪衍武捎话回去,说初一他们会举家登门拜年,有什么话到时见面再说即可。

    就此大家客气作别,洪衍武和陈力泉被寿诤送出了院门后,便自去花市寻访冯家。

    所谓“花市”,其实指的重文门东南,一条东西走向,长两千多米的大街。它以“羊市口”为界,分为“西花市大街”和“东花市大街”。

    这条街清朝时曾是京城绢花、纸花、料器花的主要生产和交易的聚集地,这里售卖的假花和料器曾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拿过大奖。民国时期,此业达到鼎盛繁荣,当时长期固定经营的店铺多至三百余家。

    按老京城人的规矩,凡与买卖铺户有关的胡同皆称之为“条”,那么这附近十六条以花市什么什么“条”来命名的胡同,当然也在花市囊括范围之内。由此可知,花市具体范围之广阔。

    冯家是七三年由西四搬到这儿来的,他们当初的房子太小,只有两间小西屋。杨卫帆的父亲官复原职之后,他的母亲为酬谢冯家多年照顾儿子的情谊,就给冯家安排到了这里。

    此外,这位官太太还因利就便,给冯媛那落了残疾的父亲安排了一份帮着街道工厂在家做塑料花的兼职。所以如今的冯家是住在花市上二条七号院的三间大北房里,就在西花市大街北边一点,离寿家并不远。

    在寿挣临别时的指点下,洪衍武和陈力泉从西向东走过重文门大街,步行不过十几分钟,连走带问就找到了冯家的门户。

    冯家人和杨卫帆描述的一样,是个十分厚道朴实的人家。洪衍武和陈力泉敲门后一报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家人就紧着把他们往屋里让,说杨卫帆留过话,提到过他们。

    然后就沏茶倒水,把限量的花生瓜子都拿出来让他们吃。还张罗着要去给他们买早点、煮鸡蛋,一通紧着忙活。洪衍武他们自然不愿相扰,连连谢绝才算劝止。

    出乎意料的,是冯家目前情形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好,因为冯家奶奶已经得了老年痴呆了,不但听不清话,认不得人了,连吃粥都得靠人喂。

    而且冯媛的父亲在生活自理上也很吃力,由于长期残疾,身子骨也不大好,同样给这个家庭造成了很大拖累。

    另外,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观冯家的经济条件也十分清贫。别看屋里卫生搞得不错,可家居摆设不但多是残破的,衣服的补丁也不老少。

    难道杨卫帆这小子得了这么多钱都没接济他们么?这不可能呀!

    洪衍武和陈力泉所存的疑惑其实没多久就被解开了。因为不论是他们奉上的年礼还是带来还人情的三百块钱,冯家人都坚辞不受。

    冯媛的父亲称,他现在每月都有收入,妻子女儿也有工资,一家人过日子苦是苦点,但也尽够了。又托杨家的福,还住上了大房子,其实已经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并且冯奶奶当初脑子好使的时候便留了话,说做人当靠自己,杨家并不欠冯家什么,今后她不许冯家为任何事去麻烦人家。

    对此,他们全家人一直谨记在心。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心才能保持一份宁静,才会觉得活得很充实很惬意。

    至于杨卫帆还把他们当亲戚,把他们当长辈,屡次来送钱送物。他们虽然感动,可在经济上他们还是希望能维持自给自足的心安理得。

    像俩月前,杨卫帆回京探望,又送来了不少钱,他们表面推辞不过,就只能是随后给他寄回滨城去了。而这件事就足以说明,他们可不是故意驳洪衍武和陈力泉面子,还希望他们不要介意和误会,把东西和钱拿回去的好。

    洪衍武和陈力泉确实是感到惊奇了,这家人实在是迂得可以,这应该就是大多数人揶揄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穷酸”了。可偏偏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操守,又不能不让人感到一种敬意!

    不过,这一趟眼见就要白跑一趟。洪衍武也必然不甘心。因此他随后就舌灿莲花的一通好劝,非说如果就这样回去了,他们有负所托,无脸再见杨卫帆的面。而且东西已经买了,冯家不收,搁不住也是糟践了。

    反正好说歹说,冯媛的父亲总算是答应收下了排骨、腔骨、“荸荠”、“韭黄”、水果和鸡蛋。但也不是白拿,他非让冯媛母亲取来十元钱,算是买的。

    至此洪衍武也是服气了,便又退了一步,像其他那些人人都知道价格有多贵,却又华而不实的东西就不送了。

    他只是非要两瓶茅台也留下不可。说这些是他们登门的见面礼,与杨家和杨卫帆都无关。

    洪衍武还说,他们不但敬重冯家的为人,自己也是小门小户老百姓家的孩子,懂得过日子的难处。所以今后即使不过往经济,可冯家要有什么买煤运菜、修水安电的麻烦事、体力活,却不妨来找他们。

    他说完就要来纸笔给写了福儒里公用电话号码和自家地址,说保证随叫随到。

    这么一来,冯家感到他们心意确实真诚,盛情难却下也就只好消受了。

    不过最后冯家还是取出来不少塑料花,和冯媛手制的几只传统绢花,让他们带回去给家里添点喜庆,权当补了份回礼。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心知肚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好再做勉强,便坦然接受了钱物。最后又嘱咐了一遍,让冯家人千万别和他们见外,就把他们当自家子侄,家里有什么事一定言语一声,便告辞了。

    被冯家人送出门之后,走了老远,俩人还聊呢。无不觉得冯家这一家子有着常人难及的敏感与自尊。这个家庭的处世原则既让人觉得有点死性,却又不能不真心钦佩。

    当然,初次见面,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冯媛也必定是俩人闲话里的主要内容。那个冯媛身材高挑,模样相当出色,但显得很腼腆,多数情况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洪衍武多少对杨卫帆的心思有点察觉,就问陈力泉觉着冯媛和“玉面罗刹”比怎么样。

    陈力泉想了想就说,“俩人都长得跟画儿上的人似的,只是冯家的大姑娘和周护士完全不一样,她不是让人猛然一惊那种漂亮,也没那种让人高不可攀的矫情,而是另一种……一种……”

    “微风拂面似的舒坦!”

    “对!就是让人舒坦……”

    陈力泉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可洪衍武的一句话恰恰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这实在是恰如其分极了。

    洪衍武则低头笑了,啧啧嘴才又说。

    “杨卫帆这小白脸儿倒是挺有福气。不过这小子也是,早点挑明白了多好?再这么慎着,万一错过去,可就傻到家了……”

第十一章 拨云见日

    生活似乎总爱难为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大多数时候,这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都要在命运的操纵下,被裹挟着、戏弄着,身不由己地来回折腾。

    而“人”作为一种平凡的生命体,通常情况下,所能做的也只有忍耐和等待。

    回到京城已经快一年了,常显璋现在的处境就特别不好受。

    让他发愁的是,不但他整个家庭的政治处境还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而且他还同时被生存的压力和感情的迷惑折磨着。

    当初他是因“伟人”即将复出的消息重回京城的。可这件事虽然已然成了现实,但其影响和效果却远未如他预期的那样,把常家人从泥潭里拯救出来。

    父母的事让他几乎快跑断了腿,他为父母请求平反和摘帽的材料也交上去不少。可无论是教育局的组织部,永定门的上访办,还是师大附中的政工组,任他把门槛踩破,统统没有一点进展。

    好一点的接待人员见他的面还能宽慰几句,说全国像他家这样的情况何止千万,只能多方设法,再耐心等待。

    不好的则甩出一句,“‘老右’的问题与‘走资派’不同,不存在错划的可能,你别再来了”,直接就是一棍子打死,给他吃硬钉子。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别的门路。像父亲的亲知故旧还有一些在任,凡他能打听到的都曾找上门去恳求。

    只可惜他的父亲是个只知做学问的书呆子,当副局长的时候便以性情刻板和书生意气闻名,与人交往讲究清淡如水。既不讨上下级所喜,朋友也少得可怜,得罪的人远比亲近的人更多。

    所以那些寥寥无几或许能够帮上一把的人,对常家的事并不热衷。甚至还有些人撕去了旧日伪装的面具,对常家如今的凄凉大加嘲笑讥讽。

    这让他见识到了人性中最丑陋、最市侩的一面,也充分领教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在这段日子里,要说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和感动的,也就是来自于顾凌烨的柔情了。

    这个像“王宝钏”一样苦等了他八年的姑娘,自从他一回京城,就再也不肯和他分离了。

    无论她的娘家怎么劝,怎么吓唬,她就一句话,“我这辈子都是常家的人,要是进不了常家的门儿,我就一辈子不嫁人。”

    这把她爹妈气得说就当没生这个闺女,要跟她脱离关系。

    可她呢,根本不在乎。每天只顾自来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嘘寒问暖,打扫做饭。单位里发的所有东西都往他这送,一有空闲就帮着他去四处奔波,打听消息。

    说白了,就是死心塌地,一门儿心思地以常家的儿媳妇自居了。要不是顾家那头看得紧,户口本也早就让她偷出来拉着他登记结婚去了。

    作为他本人来说,对顾凌烨如此不惜一切又无比执着的爱,当然是感动莫名,又万分的珍惜。但同时,却又不免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精神压力和难以言表的自卑。

    因为如果按照先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古训,又或是哲学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他们的未来显然无丝毫光明可言。

    别忘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的是功成名就当上了西凉王的薛平贵。而他却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粮油关系,没有固定的职业,连自己也难以养活的闲人。

    说起来还不如有根有底、老实巴交的一个普通农民。他又拿什么去呵护这份感情,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带给所爱的人幸福呢?

    这真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有力用不出!不是他没知识,而是知识没处用!也不是他没本事,而是现实就是如此。

    这年月,即便一个人有经纬之才,盖世武功,学富五车,通天本事,只要政治问题不解决,哪儿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所以一直以来,随着奔波一次次碰壁,他的心理也是越来越孱弱。

    特别是到了年底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给他的钱基本已经用完了,他不得不依靠顾凌烨的积蓄和工资过日子。

    可每一次当他从顾凌烨手里接过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那就像针扎一样地痛。

    这种刺激,让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现实已经没有他腾挪到空间。爱情、婚姻,幸福的生活于他都是奢侈品。他根本要不起!他能这样活一阵子,可能这样活一辈子么?

    他实在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他甚至感到父母的问题或许永远都难以解决了!

    因此,尽管好几次俩人相处到夜晚,顾凌烨都有过“留下来”的意愿,可他却始终理智地约束自己,一点也不敢跨越那雷池的那一步。

    越是爱,他就越是怕,生怕自己会毁掉了顾凌烨的一生。甚至还频频有一种冲动想与顾凌烨再提分手!劝她另去寻找本应早该属于她的幸福!

    最最痛苦的是,这种难以承受的心理重担他根本无法对任何人言,只能憋屈在自己的心里反复煎熬。

    他既不敢写信告诉父母,怕他们因此自责着急。他也不敢告诉妹妹,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日常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就够她操心了,再惹得她替自己发愁也是无用。

    当然,他更是不敢让顾凌烨看出一点他产生的这种想法来。

    且不说他实在是爱她爱到了极致。就单说这八年过去,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她生命中最好的青春时光都用来等待自己。

    而为了这份难以想象的坚持,为了书房里那近百封未被寄出的情书,他又怎么能,怎么敢,把这个痴情姑娘重新燃起的希望和美梦打破呢?

    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迷惑了,他困顿了,他惶然了,他真真切切感到一种无着无落,进退两难的痛楚。

    所以眼巴前,尽管眼睁睁看着顾凌烨四处想办法凑年货,可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一点过年的心气儿。实际上,他连吃的每一餐粗茶淡饭都于心难安,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配不配活下去。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登门的。

    应该说,对于身陷困境的常显璋而言,他这两个学生在年前最后一天的探望简直太及时了。

    这不但是因为他们带来了丰厚的年礼,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让他终于找到了能一诉心中苦闷的对象。

    而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他情不自禁地倾诉之后,洪衍武竟对他所有的顾虑和困惑,都予以了坚决有力的反驳和有理有据的分析。

    让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自己的学生给他上了至为关键的一课。

    “哎呦,我的常老师唉,您别急嘛!难道‘伟人’复出,就没人反对,没有阻力啦?国家百废待兴,积重难返,总得有个过程才会好起来嘛……”

    “老常啊,我觉得事情您得这么看,不要只顾猜测分析政策指向,也要从做事方法来考虑。比如说,上层刚开始发布的政策,我觉得就是一个试探的过程。既要试探阻力又多大,也在试探拥护力量有多少。像“伟人”一出来不动声色主抓科技教育,结果高考年底就给恢复了。这一手多高明呀,一下做到了心里有底,了解到民意支持的强大力度。那么下一步便不用犹豫顾虑了,可以直接争夺舆论,给历次“运动”造成的冤假错案翻案了。当然,这个过程肯定有先后顺序,我认识个局长儿子,据他的消息,最多不超过今年,肯定有具体政策下来。这就是水到渠的事,这一点根本不用怀疑……”

    “不过上有政策这只是战略层面的大势所趋。真要办成事,还得在战术上讲究方式方法。您看,人家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全国等着平反和摘帽的家庭何止千万。要都想一股脑解决可能么?这就像买排队买东西一样,不走后门不加塞儿虽然也能买到,可那就踏实等到最后去吧……”

    “老常,我的意思,是咱们能钻营的还是得钻营一下,不能太清高了。别的不说,顾老师等得起吗?您的父母还在吃苦受罪呢,早一天解决那就不一样。当然,我知道您这方面不擅长,像您一开始跟走亲戚串门似的,就带点薄礼登门,指着人家纯念交情,那肯定不行。咱还是得找准了对象,下血本才是。这您放心,有我呢,回头我好好给您参谋参谋……”

    “对了,既然说到顾老师,那么恕我不敬,也得妄言几句。其实照我看,无论如何,您都得必须娶了人家。是,我明白,您是觉得男人应该是女人的保护神,觉得自己的现状没资格结婚。可您要这么想还真错了,因为你们的感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根本不是世俗能阻碍了的。您如果不娶她,更对不起她……

    “说句不好听的,顾老师等了您八年图的是什么,不是图您能出人头地,图您父亲官复原位。也就是想跟您踏踏实实过日子,人家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您要是连这一纸婚书都办不到,那才真是太对不起人家呢。老师,接受爱比给予爱或许更需要勇气,但同样都是一个男人该承担的责任……”

    “总而言之吧,您哪,在物质上还真的别担心。不是吹,其实对我们哥儿俩来说,现在最容易的就是钱的事儿,肯定是绝不会再让您受穷的。您看,钱我都给带来了,这一千您先花着。后面还需多少,我们俩都给您兜底……”

    “别,别让,师徒如父子嘛!不说当初是我们把您坑害成这样,就是按老礼儿,我们也得给您养老送终啊……你这人,再推可就没劲了,我可翻脸了啊,想当年我们俩在你这补课看书,又吃又喝了好几年你都没收过一分钱。这钱就算迟到的补课费也说得过去啊……哪儿来的?你怎么跟我大哥似的?放心,是我们在滨城‘碰海’靠双手挣的!你要不信我,问泉子呀……”

    “老常,咱不来虚的,我觉得您现在的眼界有点太局限了,心才会走窄了。退一万步讲,您看我们俩劳教份子都能靠自己过上舒坦日子。您怎么就觉着这个大千世界没机会了呢?太消极了!您别再瞎琢磨了,再怎么样,咱们都能有饭吃。像您过去常说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还别说,洪衍武触类旁通,他从功利得失出发来解读和预计政策走向,从人情世故出发来分析常显璋与顾凌烨的感情,都别有一番道理。

    再加上他用自己当实例,实实在在地证明了人生仍存在着更多的选择,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还会有更好的结果。于是常显璋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不但内心一下敞亮起来,眼前层层迷雾也一一破除了。

    确实,受洪衍武的影响,他又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早已失去的自信和乐观,也在不知不觉中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临近中午的时候,抹着眼泪的顾凌烨带着两斤猪肉,一罐西红柿酱、一斤富强粉、一斤切糕、一瓶果酒和半斤水果糖,终于回到了常显璋家的楼下。

    她今天一大早从家出门,就去了菜市口菜市场。可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买得起的东西都要票要本儿,不要票要本儿的东西她又买不起。所以费了大劲,她也只搞到了一点切糕和水果糖。

    最后一琢磨,她觉着明天是除夕,怎么也得给常显璋包顿饺子才行。就索性又回了家。和父母大吵了一出,直到把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才总算蒙老两口开恩,拿走了一些家里为过年准备的东西。

    不过上楼的时候她还是特意整理了一下,把眼泪擦干,尽量作出一副笑颜。因为她知道常显璋最近心烦,实在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受了委屈。

    可接下来的事儿实在是蹊跷,她才一进楼道就闻到来了浓浓的炖肉香味,而再等她推开常家的大门……

    喝!客厅迎门的餐桌上居然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有摊鸡蛋、糖醋排骨、大虾白菜,还有一瓶桂花陈……

    就连墙边地上也是琳琅满目,摆着不少五颜六色的高档紧俏年货……

    而正当她惊愕间,围着围裙的常显璋也端着碗筷从厨房走了出来。他同样露出了近日难得一见的微笑,亲热地招呼。

    “凌烨,回来了,饿了吧?今天咱们也改善改善,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顾凌烨当然是一脸不可置信,急急追问。

    “显璋,这……怎么回事?”

    “嗨,小武和泉子来了。这都是他们送来的。就那俩臭小子,一口一个‘老常’,真是把我当哥儿们了,没大没小……”

    “啊?那他们人呢?”

    “走了,我怎么留也留不住。我估计还是怕见你,怕再吃脸色……”

    顾凌烨一下脸红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其实我现在对他们只有感谢了,要不是他们,你哪儿能回来呀?这……可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说好了。他们初二再来拜年。到时候你做几个好菜就行。对了,你父亲不是喜欢吃海货嘛,他们送来不少,你多带些回去。还有那些罐头和水果……”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两个不忘本的好学生,就别显摆了……”

    “这话说的,他们最早可是你的学生……”

    这时,顾凌烨看着精神焕发的常显璋,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笑了……

第十二章 揭短儿

    和常显璋聊得时间比较长,出门时陈力泉看了看怀表已经快十一点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幸好距吃午饭还有点时间,所以两个人最后又跑了一趟宋国甫家,把茅台酒交给了他放寒假的妹妹宋平平,算是顺利完成了一上午的任务回了家。

    可当他们一进院儿,您猜怎么着?

    敢情苏家、丁家、边家的厨房门户旁边,房檐下避风的地方,全都高吊着冻得结结实实的一条羊腿和数斤腔骨、排骨。俨然一副全院儿物资丰富,准备过大年的景象。

    洪衍武和陈力泉当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不用说,这必定是各家物资交流的结果。

    腔骨、排骨铁定的是洪家出的,而那每家一条羊腿,大概是边建国和苏锦带回来的了。

    至于老丁家,因为他俩儿子都在糕点厂工作。肯定年年不变样的给各家送几斤糕点渣滓,和老丁自己做的两斤开花豆。

    这就是当年大杂院邻居间的深情厚谊,各家都实诚得很。礼倒不在多少,关键是有我的就得有你的,这份心思就代表了彼此之间心里的份量。

    不过,当洪衍武和陈力泉最后临到家门口,洪家小厨房门口吊着的东西还是有些出乎俩人的意料。因为不但有那一条羊腿,还额外多挂了两条白鲢和两只野鸡。

    等俩人一进门才知道,原来是“小百子”来送年礼了。

    仨人自滨城一别已经俩月有余,再见面当然挺高兴,正好赶上吃午饭,就都上了桌一边吃一边聊。

    从“小百子”嘴里,洪衍武和陈力泉知道了他家近况不错,由于寿敬方妙手回春,他的父亲腰伤已经大好了,老爷子虽然再做不了“神弹弓”了,可现在生活上基本已和正常人无异。

    去年年底,老爷子又凭着医院丧失完全劳动能力的证明在建筑队办了病退。现在不但不用再吃苦受罪,每个月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拿着,能开小三十块钱,家里经济处境也比过去强多了。

    至于“小百子”的姐姐百玉容同样有喜事,不但刚刚被评上了三级工,现在还和一个刚分到珐琅厂的技术员处起了对象。而且双方都已经见过了彼此的父母,眼瞅着就要谈婚论嫁了。

    不过唯独让“小百子”有点烦恼的就是,他交给家里的五百块钱,父亲和姐姐始终将信将疑不敢花用,说非要亲耳听见洪衍武作保才能放心。

    一听这个,洪衍武倒是乐了。半开玩笑地说,“这就叫远香近臭,家花不如野花香。我们家也这样,宁信外人的不信我。”

    自然,他这没遮没拦的话一下惹着了他的亲爹,洪禄承恼他“自曝家丑”,立刻用筷子顿了顿桌子,还横了他一眼。

    洪衍武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二”,让老爷子不受听了。一伸舌头赶紧把话岔开,说下午就带着年礼去“小百子”家看看他父亲。

    不想吃了饭收拾好东西正要走的时候,早上让洪衍武给踹台阶底下的那俩“野人”边建功和苏锦竟都找上门来了,他们是闲着没事来打扑克聊天的。

    而这会儿俩人形象又来个大变样,看着竟然更加有趣了。因为他们的衣服虽然换上了普通棉衣,可一人剃了一个大光头。就跟俩出家和尚似的。

    等洪衍武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俩小子真没骗人,确实惹了一身虱子。整个一早上,净忙和着烧衣服,买杀虫药,去街口理发馆找水师傅剃头了。

    洪衍武吓了一跳,跟着就问,“那你们洗澡没有?这可是要紧事,别招得咱们院儿一起跟你们俩逮虱子。”

    苏锦赶紧说,“澡倒是洗了,不过没洗痛快,这不赶上过节了嘛,澡堂里人满为患,“脱筐”都轮不上,边家二哥也没法给我们安排。所以最后就在锅炉房拿大盆凑合冲了下。不过边家二哥说了,等晚上下班单开一池水再给我们好好洗洗,要我说干脆,晚上咱们男的都一块去泡澡得了,你们洗过的也再洗一回,要不那么一大池子水也是糟践……”

    洪衍武听到这儿就说好,转头又问“小百子”,说你要没事,待会去你家送了东西,再跟我们回来得了。只要你不嫌弃这俩家伙脏,晚上咱们就一起泡泡澡,多聊会儿,明儿你再家去。”

    “小百子”当然乐意,马上点头。

    可这话却又惹着边建功了。他把嘴一撇,颇为不屑地说,“洪老三,你甭挤兑人。还嫌我们脏?你要是去了内蒙就知道了,长个虱子算什么啊,天天那被子下面,什么东西没有啊?能睡着觉就不错了。知道什么叫虱子多了不痒吗?习惯了就好了。我看你小子就是少见多怪,在城里呆惯了,跟我这儿假干净,一点劳动人民的纯朴本色都没有了!”

    洪衍文同样有感,不免也说,“上山下乡就这样,艰苦极了,条件有限,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可洪衍武却根本不信那个。

    “脏就是脏,别找客观理由。我和泉子在茶淀也拿锄头干活睡大通铺,怎么就没长过虱子啊?还看个人卫生习惯。边老三,你也别矫情,要不咱俩打个赌,你晚上要不搓掉两斤泥,洗秃噜了皮,看边大妈让你上床睡觉么?”

    这气得边建功当时就一翻白眼。

    “嗨,我这暴脾气!咱俩谁矫情啊?就跟你多干净似的!忘了你小时候跟我们去洗澡,在澡池子里撒尿的缺德事了?也就是我们一直替你瞒着,要不你早被泡澡的打死了……”

    得,这下算攥住洪衍武的猴儿尾巴了。饶是他脸皮再厚,猝不及防下也不由哑口无言,面露尴尬。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洪衍文居然还就此事做上了详细说明。

    “建国,这你就不知道了,老三小时侯爱尿池子里,其实是因为他被吓着过。记得有一次,我带他在池子里泡着,忽然他就憋不住尿了,刚一站起来就觉得要撒出来,急忙向池外跑。”

    “我们当时泡的那池子在里面,要迈过一个池子才能去厕所。那池边上正好有一个大脑袋,是一个大人头枕池边闭着俩眼在泡澡。结果老三从他头上一迈,你猜怎么着?尿居然出来了,淋了那人一脸。”

    “当时那人一把抓住老三脚脖子就骂,‘犯坏,成心往我脸上撒是不是?我把你小子撒尿的家伙揪下来……’我一看不好,就赶紧过去解释啊。可人家怎么都不信。”

    “最后老三这一泡尿全撒在了池子边上,有一半溅在了那人身上。那人这才知道老三是真憋不住了,撒开了手。可老三也不用去厕所了,全撒完了。大概从此,这小子就怕尿急再出糗,索性不论脏臭啦……”

    听完这些话,大家在片刻不敢置信的错愕之后,同时轰然大笑不止。连带“小百子”和洪衍茹都控制不住地偷乐。

    洪衍武当场气急败坏。

    “老二,你怎么老爱胡说八道的!我自己一点印象没有,你别诬陷我!”

    没想到洪衍文坦荡荡。

    “我能胡说嘛,有旁证的,那天边大爷也在,都看见了,还帮着劝呢。人家建功回去一问就清楚了……”

    听到这里,边建功更是得意,再次哈哈大笑。

    而洪衍武也更无地自容。

    “老二啊老二,真欠给你嘴上按个拉锁!你是我亲哥吗?怎么老爱往外揭我的短儿!我那‘老家贼’的外号就你给传出去的。告诉你,你今儿落井下石可太狠了,我记你一辈子……”

    骂归骂,闹归闹,其实不过是年轻人间的玩笑,谁也不至于真急眼。

    大家笑够了之后,边建功、苏锦便留在洪家跟洪衍文、洪衍茹打牌。洪衍武、陈力泉和“小百子”则一起带着东西去了天桥儿。

    还别说,到了“小百子”家之后,洪衍武真的替“小百子”安了他父亲的心。这老爷子也怪了,旁人不信偏信洪衍武的。让这小子实在是有几分荣幸和小得意。

    至于“小百子”的姐姐百玉容,为他们到来又特意做了一桌好饭菜,最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均感盛情难却,不得不留下来吃晚饭,陪着老爷子喝了两盅。

    晚饭之后回到福儒里更巧,宋国甫居然也来串门儿了。他一得知洪衍武回来了,今天还来家里送过酒。心里就感到过意不去,觉得怎么着也得过来看看,就顺手给送来了两条牡丹和一百五十斤全国粮票。

    那么好,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了,就一块儿去赤膊相见吧!

    就这样,当天晚上,整个观音院东院儿,除了各家老人、洪衍争和丁家的大儿子不爱跟这帮小青年凑热闹,只要是男性成员,几乎全员出动。

    洪衍武、陈力泉、洪衍文他们仨带着洪钧,与边建功、苏锦、宋国甫、“小百子”乌拉拉一起,说说笑笑往自新路澡堂子走去。

    要说这次泡澡还真不同往常,洪衍武提前还做了些众人没想到的额外准备。

    他不但拿来几盒牡丹,用自家“春芽银毫”沏了几壶好茶,还带来了两瓶冻得冰冷的青梅酒,切了点广式香肠。

    再加上边保国特意给他们放的一池清澈见底,温度适宜的新水,这帮人全都美得冒泡儿,过了一次从未有过,分外滋润的澡瘾。

    大家就在水气烟雾的缭绕中,又喝又吃,天南海北,云山雾罩的侃起了大山。

    在这种裸裎相见的氛围里,没人在乎什么局长儿子、大学生,插队知青、劳改犯的区别,更不存在互相比较的虚荣和自惭形秽的自卑。

    相反,一种平平淡淡却又能日久弥坚的友情却慢慢在滋生,渐渐在增厚。

    这种纯朴的感情,可绝非金钱年代里所谓的“四大铁”能相提并论的。

第十三章 除夕到

    1978年2月6日,除夕终于来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一天,京城的人们一早醒来,普遍发现天花板被大雪的反光照亮。原来老天爷应景儿,竟从昨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雪。

    尽管职工们今天还要上班。可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了。

    重要的倒是这么一来,年味儿可更足了。再配着零碎的鞭炮声儿,熟人们街上打招呼,无不要喜气洋洋地说上一声儿“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与洪家人一起吃过了一顿白面馒头、小米粥,就上小酱萝卜和暴腌脆白菜的早饭后,“小百子”就急着回去了。

    这个日子口,可没人在外多耽搁,否则老人是要有怨言的。就是再不是东西的人,这一天也知道要当回好儿子。

    洪衍武明白这个道理,没有挽留。之后,他便和家人坐在洪家堂屋里,赏着窗外的雪景,对着桌上盛开的水仙,喝茶消食儿。

    屋里很暖,火炉子烧得很旺,在水壶散发出的袅袅雾气中,吃饱喝足人们很是懒得说话,虽然都知道该说点什么,可就是没人开口。

    说实话,要不是望着窗外缤纷不绝,洪禄承忽有所感,突然间念出一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来,恐怕在座的各位没准都能睡着了。

    但好在有了这么一句,也就招得洪家的“文曲星”诗性大发,跟着朗诵起“伟大领袖”的诗词,算是彻底破除了屋里昏昏欲睡的气氛。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可尽管如此,但洪衍武却实在有点受不了这股子酸劲儿。他马上提出抗议。

    “爸,二哥,你们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也太文了!大过年的,咱们来两句热闹的、有意思的行不行?”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献宝”。

    “你们听我的,燕山雪花大如席,飘落洪家大院里。天白地白树也白,今儿个我想吃炖鸡……”

    此诗一出,无论洪家人还是陈力泉,举座皆笑。谁都明白过来,洪衍武这是故意逗大家找乐子。

    洪衍文马上凑趣地夸了洪衍武几句,说他这的诗,与“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几句类似,同有形神兼备之妙。

    不过笑过之后,洪禄承却是慧眼如炬,掀开了洪衍武的老底儿。

    “得了吧,老二你就甭抬举他了。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第三句剽窃的张打油(中唐时代人,打油诗创始人。因张打油平时爱作一些以俚语俗话为主,不讲平仄对仗,难登大雅之堂的幽默诗,后人便把这种诗冠以“打油诗”之名),就末了一句是他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他这一首,跟过去张宗昌的诗集如出自一个师傅般地相似,可见也就是个狗肉将军的水平。”

    哪知洪衍武却仍振振有词。

    “爸,您这么说未免有失偏颇。其实张宗昌至少比那些“子曰”坦诚多了。就说他的那首《咏雪》吧,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这诗作得多么朴实易懂,还挺有画面感的,您能说不形象吗?所以狗肉将军也有点才气,我爱他的诗……”

    这话一说,洪禄承是哭笑不得地摇着头,大家也又都笑了。

    除夕也有除夕要干的事儿,在旧社会,这一天应该是过年最忙的一天。

    因为那时的人们讲究迷信,祭祖、迎神是这一天的重中之重,各项繁文缛节多不胜数,不把一大家子人都折腾个精疲力竭绝不算完。

    当然,解放以后就不同了,进入了新社会,讲究破除迷信,人们的精力已经无需浪费在祈求鬼神庇佑上面,可以更多地放在快活地过年和家人欢聚一堂上。

    但毕竟我国的旧有历史占据了足足五千年,而且盖自有史以来,国人过年比任何外族都更复杂。热闹、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当然。因此,有一些传统习惯还是无法完全割舍。

    像缅怀先人、放鞭炮、点红灯、贴春联、贴门神、贴福字、剪窗花、包饺子,在馒头上印红梅花点,这诸多事宜就已渐由完全的迷信转化成了祈福求吉利的意义,仍当作为一种民俗艺术长存于百姓生活之间。

    比如说早上唠完了闲磕,像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从洪家取了盒点心、几个水果回到了陈家。

    他们正儿八经地在堂屋西墙陈德元父母的遗像下摆了张供桌。并遵从传统,在五个碗内盛满与碗口齐平的小米,并覆盖红纸,在上面摆上了“萨其马”、“桃酥”、“枣泥酥”、苹果和橘子,用这实打实的五色供品慰藉心中的怀念与遗憾。

    郑重其事地磕过了头,再念及儿时俩人在泉子妈摆着的所有供桃后面都咬了一口的“壮举”,和陈德元对俩人护小鸡子似的鼓励和呵护,往昔的情景一时让俩人的眼角都潮湿了……

    而等办完了这件事他们回到洪家,此时洪禄承已经书写了好几张“福”字。不过因为老爷子还不能久站,春联和合体字的重任便交给了洪衍文代为承担。

    大学生的毛笔字在父亲的指点下练过,写得并不给洪家丢人。于是,在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中,大家也开始动手张贴起来。

    洪家堂屋的门户上门神正式上岗,门框两边贴上了“平安即是福,和乐便为春”,横额则是“家和万事兴”。此外,米缸、面缸上贴了“年年有余”,柜门上也贴了“日进斗金”、“招财进宝”。

    接下来,那就该在其余各屋的门上张贴“福”字了。不过这时洪衍武自作主张,改变洪家传统,按现今的做法把“福”字倒贴过来的举动,可是在家人面前露了个大怯。

    洪禄承得知后不但对他好一通教训,还马上勒令更改回来。老爷子说了,“倒贴福字,取其‘倒’和‘到’的谐音,意为‘福到’,确有此例,但这种做法只用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在水缸和土箱子上,由于这两处的东西要从里边倒出来。为了避讳把家里的福气倒掉,才会用这种谐音讨吉利。另一个地方是在用屋内的柜子上。柜子也是存放物品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倒贴‘福’字,意为让财气一直来到家里、屋里和柜子里。”

    跟着洪禄承就强调说,“但是门户上的‘福’字可就完全不同了,从来都是正贴。因为这种‘福’字有‘迎福’和‘纳福’之意,而且门户是家庭的出入口,一种庄重和恭敬的地方,所贴的‘福’字须郑重不阿、端庄大方。如把大门上的‘福’字翻倒过来,则必头重脚轻、不恭不正。你去翻翻各地的民俗年画,又有哪张画大门上‘福’字是倒着贴的?你小子纯属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假行家,出的这个主意太过滑稽。这事儿上可不能由着你狗肉将军似的胡闹……”

    得,洪衍武这机灵儿还真是没抖好,碰了一鼻子灰,一句辩驳不出。在父亲的数落下,也只能乖乖地改回来了。

第十四章 素馅儿

    午饭过后,出乎意料,王蕴琳竟然提前半天回家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敢情这得益于她上班的布鞋厂是大集体,管理上没那么严,何况职工里老娘们又占据多数。大家都惦记着家里,中午吃饭时一起哄,厂长镇压不住,又磨不开面子,也就提前放假了。

    那么自然而然,老太太一高兴,直接跑到幼儿园提前“解放”了孙子,然后就带着孩子喜气洋洋回家来了。

    不用说,家里多了这个小的,那可就开始热闹了。何况孩子奶奶又下达一道过年专用的指令,“随便儿吧!”

    这意思就是说,三百六十天“站要有站样,坐要有坐样”的拘谨,得到了彻底解脱,洪钧满可以穿着脏旧棉衣满地打滚儿了。

    洪衍争和徐曼丽都还没回来,没有爹妈在场,情景可想而知,洪钧这小子简直乐成了小疯子,上窜下跳,演《三岔口》似的好一通摸爬滚打。

    只是疯滚不多久,也就腻了。俗话说“姑娘爱花,小子爱炮”,他就缠磨上了洪衍武,找三叔一起去放鞭炮。

    而洪衍武见外面大雪已厚,却给他提了个更好的建议。

    “你小子傻不傻?连玩儿都不会。这么好的雪,咱堆个雪人不成吗?放什么炮啊……”

    洪钧听了乐得就是一个蹦高儿,然后开开心心接受建议,跟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去白茫茫的院儿里折腾上了。

    不多时,丁家的小孙女铃儿也被老丁接了回来,见他们已经把个雪球滚得老大,为了这难得的乐趣,也兴致勃勃加入了其中。

    至于东院各家,也自有忙碌内容。大人们开始着手张罗年夜饭,边建功和苏锦去街上看电影了,怕冷的苏绣和洪衍茹则结伴在屋里剪窗花。

    要说俩丫头也真是心灵手巧,什么“喜鹊登梅”、“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天女散花”以及各种花、卉、虫、鱼、鸟的图案,就没她们不会的

    就这样,俩小时以后,当洪衍武、陈力泉带着两个孩子堆好了一大一小的两个雪人之后。俩丫头也把一张张窗花都剪出来了,贴满了洪家和苏家的玻璃窗。其余的,也满够边家和丁家用的了。

    凑巧的是,就在这时,不但王蕴琳的饺子馅儿刚刚拌好,洪衍武的大哥和大嫂也提前下班,同时进门了。

    为了这个,王蕴琳一下就乐了,说不出的痛快。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洪家人全都聚齐,下面可以早点进行除夕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动手包“五更饺子”了。

    别看过年包饺子是北方人共同的习俗,大家也都知道“饺”和“交”谐音,“子”为“子时”,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的典故。可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更进一步地了解这种传统食品的演变和讲究。特别是京城年俗中的饺子。

    比如说,和面的“和”和饺子的“饺”,还有相聚之意,所以饺子也象征团聚合欢。再比如说,饺子因为形似元宝,同样也带有“招财进宝”的吉祥含义。

    并且因包饺子时,要用手一下一下沿着饺子边捏,讲究包得严严实实不能露馅。这除了有免得饺子里的“财”露了,“福”跑了的意思。民间对此还有额外一讲,叫做“捏小人嘴”,图的是可以避谗言,防小人中伤。

    另外,在旧日京城,因受旗人影响,“煮饺子”的官称一直被叫做“煮饽饽”,民国后才逐渐改称“饺子”。而且旧时和现今比较,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就是京城无论贫寒还是富贵人家,除夕的饺子一定要吃素馅的,一点荤腥不沾。

    这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时饺子是祭神、祭祖用的,叫做“请神饺子”。同时,这也有求“素净平安一整年”和为了体现在新的一年里要自律和净化心灵之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传统概念的“荤”与“腥”也是有区别的。“腥”单指大鱼大肉,而“荤”指的是带草字头的刺激性植物,因此饺子馅儿里葱蒜同样不能放。

    说到这里也就知道,除夕能真正吃上肉馅儿饺子,这种风俗的历史远没有建国时间长。最后能形成风潮推广成例,灾害年月的物资匮乏和强制性的“破旧迎新”运动,当是主要原因。

    不过说起传统素馅饺子馅料,其实并不比肉馅便宜,制作起来也相当麻烦。因为尽管是素馅儿,那也样融入了京城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理念。要是富贵家庭讲究的,甚至远比肉馅更加好吃。

    像胡萝卜要先用礤床儿擦成丝,然后用开水焯了攥干再剁烂。大白菜要用刀剁,加一点盐杀出水分后再用屉布裹着挤干水分。

    其他诸如香菇、黄花、木耳、粉丝之类的干货自然是要先发好,再细细地切。还可以放一些切得细碎的冬笋、面筋、白豆腐干。

    除此之外,拌素馅儿还必须加上搓碎了的“排叉”、“馇盒儿”(馇盒儿是京城著名小吃,以绿豆面为主要原料,内包素菜,形方如盒,香脆可口。)或是切好的油饼、油条,为的是起到调和作用,让素馅儿吃起来口感柔润,而不至于渣渣粒粒的。

    当这些主料预备好了,就可以用芝麻擀成芝麻盐,加上酱油和素油,搅拌成咸淡可口、松腻适度的全素饺子馅儿了。

    像今年这种情况下,洪家肉食充足,物资充沛。王蕴琳考虑到年夜饭尽是大鱼大肉未免太过油腻,吃口清爽解腻的素馅饺子当时最好不过的调剂。于是她就选择了恢复传统,照着老令儿拌了一盆子讲究的素馅儿。

    当然,当馅儿端上桌时,就不免引起了一些不解和非议。像洪衍争和洪衍文都有点抱怨,直说“妈,怎么馅儿里没见肉?这也太素了?”

    唯独洪衍武颇能体会其中的精彩,看了大加赞赏,一个劲夸素馅儿拌得好,说这才符合科学饮食的原则,肯定比肉馅儿好吃得多。

    哄得王蕴琳乐呵呵的,都直夸老三有见识,懂妈的心,跟着这才对大家讲了自己的用意。只是,这却又不免让洪衍争和洪衍文对弟弟有点儿吃味儿,腹诽上几句“马屁精”了。

    在王蕴琳的催促下,很快,洪家全家人都洗过了手,或站或坐围在八仙桌旁开始和面,擀皮儿,动手开包。

    其实过年的饺子,在具体制作程序上和平常只有两个不同。一个讲究面剂子不能动刀,必须用手揪。另一个是“特定节目”,在包饺子时候,要按全家人头把硬币和小枣儿包进馅儿里。

    这是京城的传统,讲究吃饺子的时候,谁咬着钱,就寓意这一年财运滚滚。如果谁咬到了枣,则代表着大吉大利。这项内容既喜庆又具娱乐性,大家哪怕为了这个,也愿意多吃几个饺子。

    还真别说,相隔数十年再和家人共度春节,洪衍武如今非常能体会母亲为什么每年必定要把家人聚齐才一起包饺子。

    因为这个步骤太重要了。这既体现出一家人团结和睦,齐心协力,也是大家一起交流过程。哪怕一年里再大的疙疙瘩瘩,在这温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也解了一大半儿了。

    至于小孩儿么,也同样不无聊。虽然他们往往只能帮大人揉出几个不怎么合格的饺子皮儿,而且也坐不住,待久了容易腻味。可别忘了,面团却能起到玩具的作用。

    像洪衍武和洪衍茹就像当年母亲哄自己似的,换着教洪钧和铃儿拿面剂子捏小动物,然后等他们捏鼓好了,再帮他们放在炉圈儿上烤。

    因此俩孩子一直玩得饶有兴致,没一个闹腾的。等饺子包得差不多时,他们也有了各式各样的小兔子、小刺猬、小鸭子、蜗牛、乌龟……

第十五章 年夜饭

    洪家饺子包完了,老丁老伴儿也寻孙女儿来了,因为他们家也该包饺子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可铃儿这时候正眷恋着洪家的糖果和杂拌儿,怎么也不愿回家。

    不过不要紧,王蕴琳让洪衍武赶紧给包了半斤杂拌和半斤高级糖果,让铃儿带家去吃,立马就让小丫头乖乖听话了。

    老丁媳妇倒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年年丁家的年礼最少。

    好在洪衍武却能言善道,直说整个院儿里就丁家和洪家有小孩儿,这俩孩子就是全院儿人的孩子,根本无需客气。

    几句话化解了丁婶儿的尴尬,乐得老太太没口子地谢,美滋儿美滋儿拿上东西,拉着铃儿家去了。

    到这时天色已暗,王蕴琳又一声令下,洪家人便把各屋的电灯全打开了。这也是规矩,这一夜灯火通宵,不许间断。

    再随着洪家厨房正式操练起来,家里的炒菜炖肉香气满院弥漫,同时听着邻居各家“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和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过年的气氛立马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让众人期盼已久的年夜饭终于依次端上了桌儿。

    区别于当时大多数家庭大同小异的内容,洪家人这一顿团圆饭的规格可绝对称得上是顶尖儿的了。

    因为这一次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普通家庭顶多俩仨的。可洪家却是“肉皮冻儿”、“小酥鱼”、“炒咸什”、“芥末墩儿”、“豆豉豆腐”、“山楂拌菜心”足足六道,比别家增多了一倍。可以说,独具京城特色的“看案果盘”,在口味上基本都凑齐了。

    要说唯一还让人有点略感遗憾的,就是山楂果还差点意思,要换成质量更好的(古老珍奇的果树,果实是能制成蜜饯的小红果。今已绝迹,过去因形态与山楂相近被人常常误认,但价格和质量都不是山楂可比)那才叫好。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旁人家做了米粉肉,就做不了红烧肉,此外顶多再弄个炸豆腐丸子,红烧带鱼,炖鸡块。就了不得了。

    可洪家呢,今年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另外还有活鸡,海味和边家送的羊腿、“小百子”送的白鲢和野鸡。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王蕴琳费劲了心机,使出了浑身的手段。

    最后上的是“米粉肉”、“醋焖肉”、“溜丸子”、“素木樨”、“清蒸鱼”、“清炖鸡”、“清烩海参”、“葱爆羊肉”、“红烧排骨”、“家常带鱼”、“山鸡子炒酱瓜丁”、“大虾干贝烧白菜”。足足十二道大菜,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口儿“八宝饭”。

    八仙桌都摆不下了,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洪衍争屋里的折叠桌,拼凑了起来。

    如此丰盛的年夜饭,当然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也让洪家人个个喜出望外。在桌子周围坐下以后,除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还能记着给大家斟酒,其他的人眼睛都顾不过来了。都看新鲜地瞅着这些菜,交头接耳赞赏不止。

    因为有好些菜,特别是海味菜肴,是他们根本没见过的。

    这副情景看在王蕴琳眼里是既高兴又心酸。

    她很清楚,从洪家倒了以后,洪家的孩子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吃过的、见过的都太少了。她的孩子,其实早已和贫寒人家的孩子毫无区别。

    好在今年沾了老三和泉子的光,才过上了一个像样的年。否则即使她再会做,过去也没这么多材料不是?

    和王蕴琳心思相仿的还有洪禄承。谁也没想到,当众人面前酒杯斟满,老爷子端起酒杯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今年过年非同一般,咱们家所有人总算都团圆了。大喜啊!但借着这个机会,我必须代表全家首先向老三和泉子表示一下感谢……”

    说到这里,洪禄承温和的目光凝视在洪衍武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你们就没有咱们家这一桌丰盛的团圆饭,没有你们,就没有咱们家现在和睦兴旺的景象,是你们远赴辽东才保住了我的性命,在外奔波辛苦近一年,不容易呀……”

    全家人一下全都愣了。王蕴琳甚至又感触颇多地擦起了泪花。

    因为谁都能听出洪禄承的语气到最后有些压抑不住激动了,这分明代表着这位一向含蓄矜持的一家之主,是屈指可数地真地动情了!万语千言的挚爱亲热尽在这最后的一句话之中。

    当然,洪衍武远比大伙儿更为诧异。他的父亲还从未当众肯定过他,这不但意味着父亲已经不再记恨他了,也是他自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原本可以如此近乎,他们终究是父子,是血脉相继的至亲……

    总之,洪衍武对于亲情的感悟一时间又多了几分,他全身简直如被烈火烹油。于是当场,他就有些慌张的站了起来。

    再等到陈力泉醒悟后跟随站起。俩人全都一举酒杯,依次躬身凑了过去,“谢谢爸……”

    已经再不用多说什么,浓浓的亲情被父子三人一饮而尽!

    不过这杯酒喝过之后,气氛到显得有些悲怆了,在这个日子口可实在是有点不合适。

    好在其他家人很快醒过味儿来,赶紧一齐缓和气氛。

    洪衍争最先张罗起来。“好,都是喜事,咱家应该高兴啊,要不咱们一起来一个……”

    洪衍文紧随其后。“就是,别忘了我们呀。咱们一起欢迎老三和泉子回家。也祝爸妈身体好……”

    就连徐曼丽和洪衍茹也劝着王蕴琳。“妈,别这样,大过年的……”

    最后是洪钧闹起来。“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我来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

    只见他说完就站在了椅子上,一把拿起他爸爸面前的酒杯,然后效仿着大人的样子就要干杯。

    得亏洪衍争眼明手快夺了下来。随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嘿,瞎胡闹!这一杯下去,你小子至少得睡上一年!”

    “哈哈哈……”

    孩子确实是家里的开心豆儿,一屋子的人齐齐开怀大笑。而过年和团圆的喜乐劲儿,终于又回到了洪家的饭桌上……

    除夕不单是洪家人的,也是全国人民的。

    洪家的团圆饭前,鞭炮声起初还稀稀落落,随后便一阵一阵地密集起来,现在哪怕足不出户,也能看见天边时闪时亮的火光。

    这足以说明,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间,有无数的家庭、无数的人们都是像洪家这样,充满了对过好生活的良好愿望与激情。

    可也要知道,生活终究不会是完全一样的模板。有一些家庭,有一些人们,在同样美不胜收的生活段落中,却是有着他们独特的喜乐哀愁的。

    而其中的具体滋味,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玄武区平渊里二号楼二单元,302室。

    在客厅里的餐桌旁,常显璋和顾凌烨一边包着三鲜馅儿的饺子一边聊天,他们讲得全是最近流传的小道消息。

    比如说,像外面流传的上层两大派斗争的形势。还有京城老百姓现在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此外,还有“西单民主墙”上张贴了什么最新的消息,谁谁谁提出要给“四五”**事件平反。再后来,又说起了考大学。

    常显璋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说可惜自己岁数太大了,过了年龄界限。否则要年轻几岁,他一定能考上,要那样,他们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多了。

    说到这里,俩人对视了一眼,又都沉默了。因为谈到时间,他们面对彼此渐老的容颜,不免都想到了一句《智取威虎山》里的台词,“八年啦,别提它了!”

    是的,京剧中猎户老常哥,那句无比辛酸极其震撼人心的“八年了,别提它了”这句话,不能不让他们由心里辛酸。

    他们已足足分离了八年,敢问苍天为何对他们如此不公,为何抗战八年都胜利了,而唯独他们仍在人世间苦苦挣扎,哪怕情至已深却至今仍未结成连理?

    最感亏欠对方的自然是常显璋,他一下想到了洪衍武劝过他的话。情绪激动下,终于把八年未敢开口的心里话,开门见山地吐露了出来。

    “凌烨,我们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什么情况你最清楚,我家里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还不知道,或许好些年我就只能做个临时工。如果你选择我作为人生伴侣,对你将会是一场悲剧。可我现在不想再犹豫了,我必须要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你早已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就想问你,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猝不及防,突然听到常显璋如此严肃的表白,顾凌烨着实吓了一大跳,但聪明的她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她羞红着脸说了句,“还用问吗?我讨饭都跟定你。”

    是啊,还用问吗?一个女孩子家能做到这一步,谁还能不感动?有这样姑娘结为终生伴侣,此生无憾!

    常显璋激动之下,全然忘了手上还有面粉,一把将顾凌烨揽进怀里。

    而在享受到爱情滋味的同时,他也真正拥有了与对方携手并进,共同面对未来的勇气……

第十六章 年关种种

    有人会因放开心怀感到轻松欣喜,同样也有人非要跟生活较真到底。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重文区茶食胡同三号院儿的三间西房,寿家的气氛就相当别扭。

    寿敬方就着一道“红烧鲍鱼”,已经喝了好几杯,茅台酒让他的脸色略泛着红晕。可此时他心里却并不痛快,因为他的子女们讨论的内容,实在让他不受听。

    寿蓉拍桌子瞪眼。

    “太气人了!寿诤,我都托人查过了,你的考分超过录取线北医大二十多分呢。可就连首医大都不要你,他们凭什么?咱们得去找他们……”

    寿诤却泰然处之。

    “哎呀,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成分问题嘛。其实能有个大学上就不错了,还幸亏我第三志愿报了农大……”

    “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你现在的本事,当主任大夫都有富裕,就甘心去学怎么修理地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这不是‘伟人’定的吗?”

    “上面定的是政策,下面定的是掌握尺度,你较真也是白费力气……”

    “那不行,你考了这么高的分儿不能白考了,咱就得解决这个问题。再说咱家又不是没路子,不行我就带你去求姑姑……”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寿敬方可不再无动于衷了,大声呵斥了一声。“你敢!”

    寿蓉则份外委屈。

    “爸,您这是怎么了?这是有关寿诤一辈子的大事,姑姑毕竟是您的亲姐姐。现在既然‘运动’过去了,她已经不用担心受牵连了,肯定不会对咱们再袖手不管的。咱们寿诤又不是能力问题,这点小忙,姑父要能去打声招呼,或许就办下来了。您不是一直想让寿诤当大夫吗?”

    哪知寿敬方竟十分刻板地说,“当大夫是靠本事,不是靠摇尾巴软骨头。你要再动这个趋炎附势的念头,就不配做我的女儿!”

    “爸!你……”

    寿蓉还要再争辩,哪知寿诤居然也反对她。

    “姐,我的事儿你甭管了!姑姑那一家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去巴结他们。我还就不信了,难道我上农大就学不了医了?我都想好了,我有个同学已经考上医大了,得机会我就跟着他溜进去听就是了……”

    寿敬方听了欣然颔首。“好孩子,这才是我的儿子!”

    可寿蓉却气得一推碗。“你们真不亏是亲爷俩啊,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宁偷艺也不求人,傻不傻啊?我这一片好心怎么就被当成驴肝肺了……”

    说起来和寿家相仿,玄武区枣林西街的一间小平房里,今年同样考上的大学的“红叶”,目前也有点闹心。

    不过他倒不是对自己的专业不满,而是为了手下兄弟们以后的生计发愁。

    “‘淘气儿’啊,三月份我就得去学校报到了,你们以后怎么办啊?总不能老这样啊,现在不但警察越来越多,不管不吝过界抢饭的生主儿也越来越多,这碗饭已经不好吃……”

    可“淘气儿”却洒脱得很,“大哥,您就别为我们发愁了。舒服一天是一天,爱怎么地怎么地吧!不过说实在的,您可真是咱们‘玩主’里的这个!给咱们爷们提了气,长了脸!恭喜您啊,您的苦日子熬到头儿了,兄弟敬您一杯……”

    “红叶”自然不能辜负兄弟的真情实意,一碰杯,俩人“走”了一盅满的。

    可酒是喝了,心结却还难以释怀,他不由喃喃自语。

    “不行,我得给你们想个辙才能放心,再这样……你们早晚都得进去……”

    “淘气儿”照样没心没肺。

    “进去就进去吧,里面也管窝头。大哥,都说大学生能当官儿,节后您可就一步登天了!您就好好学习吧。没准以后我们有事,还得指望你救我们呢。”

    “红叶”一听却瞪了眼。

    “放屁!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你要惦记这个,那真是自己嘬死!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可不能让你们傻不啦叽把自己小命断送了……”

    “淘气儿”不好意思挠挠头。

    “大哥,我就那么一说,其实道理我懂。像上次‘红孩儿’劝您上大学时候,我跟边儿上听着呢,今后什么严打刑……什么犯罪是今后警察的主要任务,什么恢复国什么济的……我都记着呢。可这些他就算说对了,咱们也没办法啊?也就他告诉您恢复高考的消息真有用……”

    哪知这么一说“红叶”眼睛倒亮了,很有点兴奋。

    “嘿,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咱就找这小子去!他都金盆洗手了,肯定有自己的活法!再说,‘菜刀’、‘顺子’、‘三蹦子’也是他的兄弟,他不能眼瞅着不管……”

    不过随后,他又有点犹豫地望着“淘气儿”。

    “……可我就是担心,那小子是个不让人的主儿。真要有什么好办法。就是肯拉着咱们兄弟一起干,可你的位子……”

    没想到“淘气儿”只是一笑。

    “大哥,我自己几斤几两我知道。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转眼间,“红叶”和“淘气儿”就要走向不同人生旅途。同样的,邢正义和赵振民这两个警察,也是分道扬镳在即。这一天,其实是他们共同值班的最后一晚。

    丰台区永定门火车站西,东庄派出所。

    邢正义扑打了一阵雪花,搓着手哈着气,推门走进办公室。

    正在叼着烟卷看报纸的赵振民,一见他进来就乐了。“怎么着,未来的所长大人巡视完毕了?大过年的,还这么兢兢业业的,犯得上吗……”

    “你小子,又拿我开涮。别说,还得亏我转悠了一趟。西边拐角那院儿都冒烟了,有人放炮把一个小厨房的土箱子引燃了,差点就燎着了油毡顶。总算及时,没出大事……”

    “嘿,辛苦辛苦!我说么,最服你!你要不干警察,简直是整个京城人民的重大损失!”

    “行了吧你,臭来劲!你就别气我了,我哪儿能跟你比呀?你马上就要调‘打扒队’了。可我还得留这儿,天天跟街道大妈们闲磨牙呢。”

    “小同志,别消极嘛!都是革命工作!”

    赵振民面露得色,却也真心地安慰。“你得往好处想,秦所长快退了,你是他最器重的接班人唉。都安排你去上短训班了,再栽培你两年,科级副所长是跑不了的……”

    “那也看‘坏水儿’脸色!再说我也不爱当片儿警,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你要乐意咱俩换啊?”

    “切,我说了管用吗?其实你就是模样长得太端正了,一看就像警察,要不你也就跟我一起走了……”

    “哼!你看着吧,我还得走!我最终目标是去二处(侦讯处),那才是一个优秀警察该去的地方!”

    “那没得说,你肯定行!不过,现在还是过来暖和暖和,来盒饺子吧……”

    说着,赵振民从暖气上拿来一饭盒,递给了邢正义。“食堂老刘特意跟咱们做的,猪肉白菜的。不过够不够的也就这一盒了,人家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邢正义似乎真饿了,赶紧抓了俩饺子往嘴里塞。可随后,他又盖上饭盒,拿着往外就走。

    赵振民可诧异了。“唉,你嘛去啊?”

    邢正义用手拉门,一边吞咽着回答。

    “后面不关着俩工地偷盘条的嘛,在这儿过年也够惨的,饺子给他们吃吧……”

    赵振民一听就急了。“就那俩狗东西,他们配吗?你自己不吃给他们,没事吧?”

    邢正义根本没回头,腿已迈出门外。“再不是玩意,他们也是人!想让他们改邪归正,咱们还是得把他们当人看……”

    “咣”,弹簧的牵引下,办公室门撞上了。邢正义的身影消失在纷飞的雪花儿中……

    这个世界上,警察有警察的准则,混蛋也有混蛋的道理。

    邢正义把别人当人,是出于一种高尚的职业操守。可也有些人向来不把别人当人,那就是出于动物性本能的生存需要了。

    京郊大兴县团河农场。

    眼见春节就要来临,被电网围着的大墙里面,政府本着人道主义同样要给教养们改善伙食。

    晚上伙房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小米中加大米的“二米饭”,每人两碗,菜是炒白菜和宽粉条炖猪肉。另外每人还有十五个饺子。

    这种极普通的饭菜,对长期只吃麸子面窝头和白菜汤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餐丰盛的“国宴”。

    所以值班员“尤三”刚从伙房把饭菜打回来时,宿舍里众多双贪婪的眼睛竟然紧紧地盯着饭盆和菜盆,全是一副恨不得连饭带菜一口全吞下去的劲头。

    可“尤三”根本不可怜这些饿狼一样的教养们,他只跑到离火炉子最近的铺位上,恭恭敬敬地把倒着的“大得合”请了起来。

    “‘得爷’,您起来吃饭吧,东西都打回来了……”

    然后直到等“大得合”坐起来,“尤三”主动上手为其穿好鞋,这小子才招呼一声“开撮了,摆盆,摆盆。”

    “尤三”先数着数分饺子,他有意识地在“大得合”的盆里多放了二十个,然后又在自己的盆里多放了十个。

    猪肉炖粉条子也是一样,等“尤三”给“大得合”和自己的盆里拨完,大盆里已经四分之一的量没了,而且全是最好的五花肉块。

    众目睽睽之下,屋里其余十几个没人敢吱一声。“尤三”扫了他们一圈儿,再一挥手,旁边的两个教养才开始给其余的人按人头分。

    而“大得合”这时候似乎才真的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的盆儿,一招手把“尤三”叫了过来,小声儿说,“你小子,虎口夺肉弄这么多,有点过了吧?一年就这么一天,也不怕底下造反?”

    “尤三”则谄媚地轻笑。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肯定要分三六九等,这很正常。这帮兔崽子一人还能捞着四五块肥肉吃,已经是咱们开恩了。您犯不着把他们当人!有您托着我,我他妈谁也不怵,谁炸刺儿我灭谁……”

    说完,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来,塞给了“大得合”,一股酒香同时散了出来。

    “‘得爷’,您慢慢品,今儿肯定没人查……”

    “大得合”眼睛瞬间亮了,随后便把自己盆里的肉和饺子又拨给尤三一些。

    “你小子事儿办得漂亮,理应多吃点!”

    “尤三”一笑了之,端着饭盆蹲一边吃去了。那样子着实像是一条摇着尾巴啃骨头的狗……

    生活里的玄妙,是大多数人很难看明白的。

    这就像是一件用许多种颜色的毛线编织成的毛衣,哪怕一个人在身上穿上一辈子,到老也很难说出到底有多少条线,多少种颜色,又是怎么交织在一起的。

    所以即使在根本不挨边的地方,甚至是远离京城千里远的地方,有一些人的命运其实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必将在今后逐渐彼此贴近,并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或许,这就叫做命数……

    京郊房山县九龙山下龙口村。

    在一间农家小院连着灶头的热炕上,前天跑进城里卖鸡蛋的赵庆正在呼呼大睡着,这里很暖和,哪怕寒冬腊月也不必担心伤风感冒。

    而隔壁的另一间屋里,正传来他父母间的对话。

    “怎么?庆儿又睡了,还没祭祖呢?他就去睡觉吗?把他叫起来!”这是一个老爷子的声音,出奇的是,一口京味儿字正腔圆。

    “再过一会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庆儿吗?身子容易乏,就是爱睡觉。连站着说话都能睡着了。你就让他多睡睡吧……”这是一个本地女人的声音,却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

    “可这样不行啊,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正事还干不干了?”

    “要我看,睡就睡吧,又不妨碍谁,顶多年底下少几个工分,比起那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小子们来,咱们庆儿还算可爱的。何况他这次进城也不容易,卖鸡蛋给家里贴补了二十几块,都顶上别人干半年的了,也该心疼心疼他……”

    “唉,我不是不心疼儿子。他身子骨弱,既练不了武也干不了活,可要能多看看书练练字画总是好的,不比整天的梦里乾坤强?他这是病啊!绝非正常……”

    “不会吧?人民公社的医院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出来啊……”

    “就那个从农村提拔上来的赤脚医生?他懂得什么!甚至连阿非利加洲(即非洲,民国时期称谓)有没有苍蝇,‘盘尼西林’就是青霉素这样的事情也搞不清……”

    孩子妈却因为这些没听说过的名词儿一下糊涂了。

    “孩子他爹,你说什么……粥?什么林?”

    老爷子不免叹了口气。

    “嗨,我跟你说不清,说白了吧,庆儿的怪病或许只有京城的寿敬方能治。可惜寿家早被抄了,下落不知啊……”

    陕西延长县,刘家河人民公社瓠粱沟。

    那两间土窑的知青点里,几乎已经人去一空。唯独只剩下两个来自京城的女知青,没能回家过节。

    她们一个是福儒里观音院西院,老水家的大闺女水清,一个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染病在身的冉丽影。

    土窑外,烈烈寒风不停劲儿地刮着。屋内,豆大的一盏油灯下,水清扶着倒卧的冉丽影给她喂着姜糖水。

    想起怀里的这个女孩以前美丽的容颜,再对比现在她憔悴得跟“人灯儿”似的模样。(土语,形容人极瘦的样子。)水清的心里既忧虑又担心。

    是的,发烧中的冉丽影,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水灵劲儿,惨白如纸的脸上,只有那双大眼还依然动人。

    一朵鲜花这么迅速地萎谢,真让人感到吃惊。看着她苦哈哈的样儿,也实在让人心里窄得慌。

    而最让人忧虑的,是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小生命,并且那沉睡中的小婴儿,还是一个并不容于世俗的孩子……

    “清儿啊,我对不起你,累得你不能回家过节。本来你是应该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和家里人一起过年的……”

    忽然间,水清怀里的冉丽影开口说话了,一下打断了她的哀思。

    “小影你说什么呢!咱们可是同班同学,一起从京城来的呀。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理呢?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的病养好……”

    “清儿啊……你可真善。你知道,我的家里人都没了……说心里话,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早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拖累你……”

    “你别说傻话了,你应该好好养病,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着。明天我就去人民公社的医院,一定想办法给你弄点药回来……”

    水清忽然觉着窗缝里露的风有点大,就给冉丽影仔细掖了掖被子。

    可冉丽影仍旧咳嗽起来,那声音让人揪心极了。而且她随后竟然还说,“清啊,我觉得自己也许好不了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水清怕她胡思乱想,就赶紧哄着说,“你怎么总瞎担心呢?有什么你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冉丽影忽然掉了眼泪,“万一我死了,我想让这孩子认你做妈。”

    水清听了一愣,连忙说,“你别胡说,你怎么会死呢?你会永远陪着孩子的……”

    可冉丽影嘴角却掠过一丝更凄惨的神情。

    “你别怪我瞎想,我是说万一,要是我……真的活不长,希望你能替我把这个丫头抚养成人。你千万要答应我,这份恩德,我一辈子两辈子也报答不完,来世……我为你当牛做马……”

    水清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浑身一颤,她不忍再听下去了。

    “行,你只要答应我安心养病,我就认这个孩子当干闺女!不过等你好了,可别后悔呀……”

    冉丽影凝视了水清半晌,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欣慰的微笑,终于如释重负地倒了下去。

    然后她嘴里就喃喃念着,“清儿啊,不管干的还是亲的,孩子以后就管你叫妈了。这下儿我也就放心了,真想给你好好磕几个头……”

    说着,她的眼泪又“刷”地下来了,并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第十七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回首观望京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别家且不论,反正洪家人的这个除夕夜过得确实和美。先是团圆饭,再是守岁、放鞭炮、辞岁,然后吃饺子。

    当年没有电视,同样尚无春节晚会,可洪家人守岁也并不是干坐着,他们有自己独特的节目。

    酒足饭饱之后,洪禄承便把家人聚在一起,然后让王蕴琳取出一沓红纸条挂在铁丝上,上面都是他提前好多天用毛笔抄下的谜语。谁猜中了都有奖。

    这些谜语有两大特点。一是谜面都挺可乐,充满了幽默感。二是都特容易猜,一点儿也不难。

    比如说,“宫里的太监”(打一水果)“梅子”,“盼冬天”(打一国名)“希腊”,“肥胖症”(打一食品)“肉松”,“七十二个钟头”(打一字)“晶”,诸如此类,让每个人都猜得兴趣盎然。

    奖品么,是拿洪衍武去百货大楼买的那些东西充数。洪衍文和洪衍茹是当天最大的赢家,他们除了鞋袜、纱巾、手绢这类日常用品,还得了洪衍武特意给他们买的“英雄钢笔”。

    当然,这也只是为增添点乐趣走的一种形式。因为即使有人真的猜不出,最后也总会让每个人得应得的东西。

    除了猜谜语,另外的游戏就是“打扑克”了。为了照顾最小的洪钧,洪家只玩“捉娘娘”,这是一种带“进贡”的扑克游戏,也有人叫“争上游”。

    当然,洪钧肯定不会是大人的对手,一连几次他都输了,只有当“娘娘”的份儿,回回得把抓到的最好的牌送给“皇上”。

    开始的几次,他输了还不在乎,可是老输老输,看到别人当了“皇上”得到贡品后的得意样,他可就有点儿……

    王蕴琳看出孙子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就急忙向别人挤咕眼、使眼色,意思是叫大家让着他一点,然后还端出一盘洪衍武买的高级糖果给他,连连哄着说,“输了有奖!输了有奖!”

    而洪钧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罢手不玩,一边吃糖去了。

    只不过,这里也有个副作用。因为谁都忽略了糖果里有“酒心巧克力”。

    洪钧这小子以前从未吃过这种东西,既爱那五颜六色的玻璃纸,又爱巧克力的味道。结果他就专吃这玩意了,等大家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这小子已经小脸通红地歪靠着睡着了。再一看他脚下,得有小二十个包装纸。

    洪衍武最先明白过来,说“真行,喝了估摸得有一两,这小子成醉猫了。”

    就这样,洪钧既没能守成岁,也没能吃上饺子,就连鞭炮也没放成,第一个退场了。

    当午夜十二点即将到来的时候,京城的鞭炮声简直响成了混沌一片。按传统,正式的辞岁仪式就在这一刻。

    一般家庭里辞岁,只给老人磕头就行了。洪家不可。除子女们要向父母三叩首以外,弟弟、妹妹还要向哥哥三鞠躬。

    年纪最小就是洪衍茹了,算上陈力泉,她如今有四个哥哥,真是鞠了好大一阵子。

    不过,她的这种辛苦在拿“压祟钱”的时候有了补偿。不但王蕴琳因为高兴,给家里每个子女都发了个“一张大团结”的“红包。就连洪衍争、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单独给了洪衍茹一份。谁都知道该关爱这个小妹妹。

    而真到了吃“五更饺子”的时候更为有趣,而且当时的情形简直蹊跷透顶。因为陈力泉简直吃一个饺子吐一个枣核,洪衍武也差不多吃一个饺子吐一个硬币。

    这惹得大家都说“妈偏心眼”,都以为王蕴琳是故意把有“内容”的饺子,专门摆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面前。

    可说起来也邪门了,别人夹他们面前的同样没有,而这俩小子呢,去别人面前盘子里一夹,照样“有货”。

    到最后,除了洪禄承还吃出了三个硬币以外,另外六个硬币全是洪衍武吐出来的。九个枣子则都让陈力泉给吃到了。这简直都邪性到家了。

    面对这种结果,大家也不得不认头,觉着这实在靠运气的事儿。

    总之,金蛇报捷去,骏马送春来。在声声震耳的爆竹声响中,洪家的男女老少,京城的家家户户,一起把马年迎进了家门。

    一岁除过,已是新的一页!

    1978年2月7日,正月初一。

    从这一天起,春节的正式休假就开始了。

    不过还得提上一笔,在十年“运动”中,由于上级号召“三十不停战,初一接着干”,“要过革命化春节”,从1967年开始,我国春节休假制度是完全中止的。

    逐渐恢复是从1976年起,一开始只有包括京城在内的部分省份,假期也只有区区的三天。

    所以如今京城所有人家的拜年、访友、探亲活动,都要在从初一到初三里完成。那么在时间上也就显得有点紧促,有点应接不暇。

    从大年初一开始,自打寿家全家来洪家拜年共处了一天之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剩下的几天里,几乎都是一顿赶一顿在外头吃的。不但肠胃负担颇重,而且每顿饭还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儿,让洪衍武不得不费心思。

    比如说初二中午,他们俩如约到常显璋家吃饭。既得到了顾凌烨盛情招待,也惊喜地得知了两位老师,已经有了在“五一节”结婚的打算。

    那么作为常、顾二人共同的学生,恭喜之余,他们俩也必然要尽一把力气,替两位恩师好好筹备一番了。所以当时,洪衍武就不顾常显璋和顾凌烨的推辞,坚持把一切婚礼筹备事宜承揽在身。

    到了这天下午,洪衍武和陈力泉又去了枣林西街找“红叶”。哪知道“红叶”家里却闭门锁户,连邻居也说不准什么他时候回来。

    而当他们留了纸条往家走的时候,在路上却又意外碰到了正要去邢正义家里吃饭的张宝成。

    就这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洪衍武和陈力泉就被张宝成拉着一块去了南线阁。

    赵振民早一步先到了邢正义的家,当时一见张宝成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来了,马上就乐着大叫起来。“正义,你快来看唉,有打入我军内部的假警察。”可不是么,洪衍武和陈力泉身上的海军军装凑在仨警察中间,基本别无二致。

    这一次,还是邢正义和赵振民第一次见陈力泉,可因为泉子渗透在骨子里的憨厚,他们很快就对他大生好感。反倒是因为洪衍武带来的罐头和茅台酒,他们对他却大起疑心,好一阵地盘问后,直到洪衍武真假掺半地详细说了一遍在滨城的际遇,才算放他过关。

    晚饭是邢正义母亲做的,菜肴略显匮乏,可席间聊的内容挺有意思。

    由于赵振民要去干专业打扒了,他自然要缠磨着洪衍武多讲述一些“佛爷”的内幕。

    同时,仨警察聊天中透露的消息也不少。说什么市局五处已经正式升为劳改局,此外还成立了许多分管单位的。估摸着接下来就要进行区域性的分类严打了。所以他们都提醒洪衍武一定要管住自己,别在外招惹是非。

    完全可以说,这顿饭基本上算是黑白两道儿的信息交流大会了。这也让洪衍武清醒地意识到,法制建设正在加速进行中,无论是为了父母安心,还是为了有份合法的职业增加自身的安全性,他和泉子都应该尽快找一份工作了,哪怕是临时工呢。

    更有意思的是,这天当洪衍武和陈力泉晚上一回到家才知道,“红叶”下午居然带着两盒点心两瓶酒主动登门来了,敢情他们今天是互相去找对方,完全走岔了。

    那么自然,初三这天,刚和警察吃过饭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又和“红叶”,“淘气儿”,“菜刀”、“顺子”、“三蹦子”这些个“玩主”、“佛爷”坐在了一起。

    不过这顿饭洪衍武吃的可有点脾胃不调,也有点后悔。

    一个是因为饭馆没开门,这顿饭食内容很有点不对头,没有一点蔬菜。这伙子人只拿两斤花生,两只烧鸡,一盘松花蛋,一盘猪头肉,和一锅炖猪蹄下酒。这对已经大鱼大肉好几天的人来说,实在是有点油腻得难以下咽。

    另外就是“红叶”跟他提出的要求,也同样让他上火。他可没想到,他当初的劝告让“红叶”考上了大学,可现在这家伙却要把一众手下的生计着落在他的身上。还真有点作茧自缚的感觉。

    洪衍武是不愿接这烫手山芋的,那他就得找借口推脱。

    所以他一是把昨天从警察那儿听来的信儿都说了,二来说自己已经金盆洗手,就从“江湖规矩”来讲,他也不能再碰一点沾“佛爷”的事儿。三来他就说自己和陈力泉生计还没着落呢,不偷不抢,给这么多人找饭辙无异于天方夜谭。

    可没想到这几条理由对“红叶”非但没起作用,反倒更促使“红叶”痛下决心。

    “红叶”说,首先正因为警察干预趋严,才必须得另辟蹊径求活路。二呢,兄弟们本就是为了不靠手指头吃饭,即便跟着洪衍武干,也说不上犯“江湖规矩”。三呢,就冲洪衍武和陈力泉这衣着光鲜,出手就是茅台的景儿也不像落魄的。所以他让洪衍武就别跟这儿装孙子了。

    说到这儿,早有预谋的“红叶”楞让“淘气儿”和“菜刀”、“顺子”、“三蹦子”一起给洪衍武磕了一个,那意思就是赶驴上架,他今儿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了。

    这下洪衍武可就坐蜡了,他和陈力泉面面相觑下不免一声苦笑,说你们倒真是看得起我。回头真跟着我饿肚子,你们就傻眼了。

    哪知红叶下面的话更噎人。他说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就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

第十八章 借钱

    初三这天晚上,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没闲着,他们又去菜市口拜访了“老鬼”和“小雷子”一趟。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有四瓶子茅台做礼物,既有面子又显诚挚,对方承情,非常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一顿。

    在席间他们得知,“老鬼”真的听了洪衍武的劝告,或用钱买,或毁灭证据,或散播谣言,基本上已把旧日恩怨留下的尾巴处理干净了。

    老家伙现在几乎成了“潜水艇”,只是在幕后出谋划策,全力撑着“小雷子”在前面施展。

    至于“小雷子”呢,也没给“老鬼”丢人,他已经把原先占着菜市口菜市场的“特务”给“剿”了,势力初步已成。也就是说,如今的菜市口只剩下了“老鬼”这一杆大旗了。

    洪衍武眼见“小雷子”一副意气风发、摩拳擦掌的样子,再联想到前世进入新世纪时,香港《大公报》在头版曾为“小雷子”做过一篇专访《一代枭雄统治京城黑道二十年》,也不免心生感慨。

    他情知这位京城南北城“大腕儿”的崛起历程,多半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忽地心思一动,他便借机说了“红叶”考上大学,已经萌生退意的事儿。想问问“小雷子”有没有接手“红叶”的地盘和手下的意思。

    不用说,他的目的是想再卖个人情,顺便也能解决一部分实际问题,毕竟“红叶”兄弟们也不是都想洗手,算给这些人多提供一个选择。

    当然,警察那边得着的信儿也摆在了明面上,让“小雷子”自己定夺。

    但这件事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老鬼”和“小雷子”便说合计合计,过几天再给准信儿。但明显的,能看出“小雷子”大为意动。

    只是这件事说完,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小雷子”随后竟告诉了他一个不算好的消息,那就是“小媳妇儿”迷上了赌博,怎么拉着也不听,现在已经主动离开,不跟着“小雷子”干了。

    “小雷子”还说,分手的时候,他给了“小媳妇儿”三百块钱做散伙费。听说这小子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债,逮谁跟谁借钱,似乎混得糟透了,弄不好很快就找到洪衍武的头上。

    洪衍武很清楚,“小雷子”这件事办得没什么问题,人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且这也是好心提醒自己别沾包儿,免得他白白拿钱填糊无底洞。

    可“小媳妇”明的暗的毕竟曾帮过自己太多的忙,且无怨无悔,一直死心塌地。要真是不闻不问,这心里也有点过不去……

    还别说,“小雷子”确有先见之明,这个提醒很快应验。

    春节刚过第二天,2月11日一大早,洪衍武手里的众多事项还没来得及捋出个大致脉络,“小媳妇儿”就主动登门,找他借钱来了。

    多半年不见,“小媳妇儿”的样子已经惨透了。衣服寒酸,精神萎靡,满是一副落魄样儿。礼物就带来了两条“香山”,这点东西连十块钱都没有,已经很能说明他的经济处境了。

    等他进了西院的陈家刚一坐好,洪衍武就明知故问,“你怎么混成这样啦?‘小雷子’就眼瞅着?他也忒对不起咱们哥们了!”

    “小媳妇儿”一下就脸红了,赶紧含含糊糊地说是他自己不争气,主动不想干了。现在是遇到了急事,想求洪衍武看着手里方便,帮衬他几个应应急,等回头有了钱一准儿送来。

    洪衍武看他打马虎眼的样子,自然又可气又可笑,就故意恶心他,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还说不用着急,可以慢慢还。

    这一下就把“小媳妇儿”臊得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愣了会,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叹了口气,默默拿起了钱转身就走。

    可等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洪衍武却把他叫住了。

    “滚回来!还不说实话是不是!你凭这十块钱就想翻本儿去?”

    得,这下“小媳妇儿”总算明白过来了。他也就老老实实重新回转,满面惭愧地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敢情自从“运动”结束以后,社会各行各业逐渐走向有序。有一些单位率先恢复了奖金制度,国家还在去年十月份普调了一次工资。那么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自然“玩主”、“佛爷”的收入也就跟着增多了。

    不过这个圈子里的人,可没有什么安份的主儿。既然臭吃臭和之外有了节余,好多人因为兜里的银子咣当,也就闲不住了。于是社会上赌博风蔓延,京城各处开始兴起了赌局。

    这个时期,“扑克”游戏尚少,多数人玩牌也就是“敲三家儿”、“争上游”、“升级”、“拱猪”之类,游戏记分规则简单,作为正规赌博游戏输赢有限,大家都觉着不够刺激也不怎么解渴。于是渐渐的,“拉耗子”逐渐开始流行,成了赌局上的常规游戏。

    可只此一种还是太过单调,也不知道谁打的头,从去年年底,消失了几十年的“麻将牌”重现江湖,很快也成了大家热衷的耍钱手段。

    而作为“小媳妇儿”来说呢,无论“拉耗子”、“打麻将”,他一开始并没什么瘾头,也就是赶上熟人的局就随便玩玩,输赢相当有限。

    可没想到,他的傍家儿“小奶酪”年春艳在“麻将”上却颇有天份。初次接触之后上手挺快,逐渐学会了算牌、留张,自此赢得多输得少。

    于是俩人一合计,觉着这样来钱挺快,比外面“抓分儿”安全还来得快,干脆靠赌兴家吧。就这样,他们开始主动四处找麻将局参与,玩得也越来越大。

    还真别说,有一段时间他们连战连捷,没多久就有了两千多块的战果。

    这时他们都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向往,还树立起了一个最终目标。那就是赢够了五千块就结婚,到时候不但不赌了,也让“小媳妇儿”金盆洗手,今后好好居家过日子。

    可没想到从这时候起,他们的运气竟然斗转直下,整个掉了个个儿。

    年春艳开始输得多赢得少,而且因为这时参赌的金额也大了,很快,不但先头赢得钱都吐了出去,“小媳妇儿”多年攒下的一千多积蓄也搭进去了。

    人就是这样,赢得时候还好抽手,一输上了反倒是难以抽身了。

    越输越红眼,谁劝也听不进去,“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四处借钱妄图翻本儿。结果饥荒越拉越大,人也混成了让熟人避之不及的“鬼见愁”。

    说到这儿,“小媳妇儿”已经彻底低下了头,有点像忏悔似的向洪衍武致歉。

    “洪爷,是我对不起您,枉费您给我安排了那么好的去处,人家‘坛子’现在都管二十个人了,我却……”

    哪知洪衍武不容他再说下去,一句话就给拦了。

    “你干什么跟我对不起啊?我又不疼不痒的。你没对不起我。我就是问啊,你顶着雷挣的俩钱就这么打水漂儿了!你问问你自己,能对的起自己吗?真他妈吃饱了撑的!”

    这种挤兑,让“小媳妇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这小子仍有点执迷不悟。

    “谁说不是呢,我现在也后悔。唉,没辙!这人一走背字儿,喝凉水都塞牙,放屁砸脚后跟!可我也不能总倒霉吧?您要是能借我个千儿八百的,我翻身就有望了。不瞒您说,今儿下午我家里就有牌局,都是长在一起玩儿的朋友,怎么也该我们赢了。您放心,只要我们运气一转过来,先把您的钱送回来……”

    洪衍武则更为恼怒和不屑,简直是破口大骂了!

    “你他妈傻不傻!还惦记着靠你们自己赢回来呢!做你的白日梦吧!你就没想过你们怎么老输?跟你们一块经常打牌的主儿有没有总赢的?你光看见别人大把地赢钱了,算没算计过常赢钱的有几个,常输钱的又有多少……”

    “我告诉你,赌博里有个永远不破的真理。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所谓十赌九骗,唯一不骗你的那次是为了引你上钩!你要再赌下去,就和普通人跟‘佛爷’凑在一起数钱似的,怎么也没戏。钱最后都得到人家兜里……”

    “真出息了!你还把牌局引到自己家去了!你知不知的组织赌博的罪过比参与赌博还大!要让邻居举报,让警察逮着了!你小子得比别人多判好几年的!你爷爷只给你留下个小院儿,你就这么糟践!”

    一通不间断的痛斥,眼瞅着“小媳妇儿”被自己骂得畏畏缩缩、哑口无言,洪衍武可一点没有解气的感觉,他对这小子的无知实在是怜悯极了。

    没辙,国人好赌是举世公认的。可对于赌,国人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相较而言,大多数西方人尚能在赌博上研究概率和科学性,还算比较理性地把赌博定义为一种带有娱乐性的投机行为。

    可更多的国人却总是被赌博的刺激性和暴富可能迷惑了双眼,在好逸恶劳的劣性驱使下,完全是沉溺在这种行为的表象中,无知且迷信般地把赌博当成了一种单纯的赌运气行为。

    这也就难以避免他们成为一群宰割的羔羊了。

    当然,这不是说洪衍武他自己就有多聪明。上辈子九十年代,他也有被人“设局”,一夜之间输掉了一百五十万的切肤之痛。

    为了这件事,他差点被“大人物”给放弃掉。但也因祸得福,由于不想丢了金饭碗就此戒了赌。

    而多年后,当他在境外度假通过熟人认识了一个国内的“老千”,才真正知道赌博里的泥潭有多深。可以说从乡村到城市,哪怕就是朋友间普通的娱乐性牌局,都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的。多少都沾“腥”。

    这自然让他汗颜不止,更为自己当年的悬崖勒马庆幸不已。

    那么自然了,这种经验也就正好用来教育“小媳妇儿”了。跟着洪衍武就像那个“老千”点醒他似的,一点点详细询问着,掰扯着,好好给“小媳妇儿”上了一课。

    刚开始的时候,“小媳妇儿”因为惧怕洪衍武,虽不敢还嘴,可心里并不怎么相信。但是慢慢的,洪衍武把道理讲得明白,话说的又都在点儿上,和他自己的感受越来越契合。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牌局多半有问题。

    而主要的疑点就集中在牌局上的常客,西单的“锅炉”和西四的“大窝头”身上。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俩北城的“玩主”刚开始的时候牌打得极面,输了不少钱。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下就翻身了,几乎每次打牌再没输过,年春艳也差不多是从那时候开始输的,而且基本上钱都送到他们兜里了。

    一旦醒悟,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小媳妇儿”挥手就给了自己俩耳贴子!

    对他来说,不甘,后悔,愤怒,自怨自艾……或许全都有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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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