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初秋
太平无事的过了几天,从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雨之后,这两天天气都还算凉爽。
数数日子,快要立秋了。
谢宁发现,刚平静了没有几天,青荷怎么又看着有点沉不住气了?
明明平时她比青梅要安静得多,偏偏想的也太多。象青梅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事很少能搁过夜,整天吃的好睡的也好。
这个从脸型上都可以一窥端倪。青梅是个圆脸儿,比俗称的“面如满月”还差点,但比标准的鹅蛋那又胖了两圈儿。青荷本来也应该是鹅蛋脸,就是这只蛋体态修长了些,下巴还有些略尖,所以众人都觉得青荷应该是个瓜子脸。
谢宁记得以前她的两腮上还挺有肉的,难道都是为自己操心才变脸的吗?
谢宁猜不出青荷在琢磨什么,索性直接去问她。
“奴婢是想着,天一转凉,就该过节了。”
谢宁点头。过节就过节呗,都已经在宫里过了两回中秋节了。中秋的时候和平时也没有太多不一样。不过比平时多了些月饼、瓜果。宫里当然也有节庆活动,不过她不够格去参加,顶多是跟住的近的几个人一起赏月,喝两杯薄酒。
真的是薄酒,有时候甚至都没有酒味儿,就象在喝有些发酸的甜水。
去年喝着那名为“夜露白”的水酒时,感觉就跟喝露水一样,只是有一点淡淡甜味的水而已,跟酒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没有进宫,谢宁觉得自己开个小小的酿酒的作坊也不错,卖点自己酿的米酒和果酒什么的,应该也能挣钱养活自己了。
可是现在说那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现在,以后,她大概都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青荷所担忧的事显然不是如何过节。看了看才人单纯的目光,青荷真觉得自己实在是任重而道远。才人这么不会谋算,将来可怎么办?
青荷没听说过能者多劳这个词。有的人天生就比别人想的多,想的远,可这样的通常过的都挺累,快乐也相应的变的比一般人少很多。
“按往年的惯例,过节的时候说不定会有晋位的机会。”青荷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晋位啊……
谢宁慢了一拍想起来。
以前确实有过。皇上把晋位似乎也当成了一种过节的恩赏,赐与后宫的女子。比如梁美人,她就是入宫第一年的新年时晋位的,而李昭容则是在那一年的中秋晋位美人,过后又晋为昭容。
在非年非节的时候也有过晋位的先例,但那得有例外的情况。外头的男人挣前程求的也是立功受奖。后宫女人们想晋位也是一样,立功途径是固定的。
有孕,给皇帝生下孩子延续血脉,公主或是皇子都可以。
青荷当然希望这个仲秋节时,自家才人可以晋位。
“要是这些日子皇上召才人伴驾,您可一定留心,让皇上高兴些。”
谢宁知道青荷的提醒完全是为了自己考量。
但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皇上高兴些啊。要讨一般人的喜欢大概投其所好就可以了,皇上呢?皇上富有四海什么也不缺啊。
况且宫里想讨皇上喜欢的女子真是太多太多了,能用的招数别人肯定早就都用过一遍了,谢宁真不知道如何在这方面推陈出新,以求能让皇上龙颜大悦。
难度太大了啊。
隔了约有半个月她才被皇上再度召去伴驾。
已经立秋了,白天的气候衣旧懊热如同盛夏,但是早晚的时候吹在脸上的风已经颇为凉爽。清晨如果起的早,可以看见大片的芭蕉叶上凝结的夜雾,潮湿的雾气又变成了露水。
谢宁今天穿了一件浅杏子红的宫装,肩膀上还搭着一条象牙色斓花披帛,头上没有过多的珠宝首饰,梳了一个慵云髻,簪着几朵栀子花。花朵洁白无瑕,还带着碧绿的叶片。
现在不是栀子花开放的季节,所以皇上的目光在谢宁的发间停留了一刻之后,马上判断出这并不是真花。
“是绢布做的?”
谢宁微笑着点头,轻声解释:“裁完衣裳总会剩下一些无用的边角料,挺零碎的连荷包也做不了,但是还能剪成花瓣大小,再拼起来就行了。”叶子也一样,是用墨绿色的缎子做的。
“绢布不都是很软的吗?”
哪怕是皇帝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啊。
谢宁解释:“绢布要上浆,浆子干了之后就会变的硬挺了。”
皇上回忆起在萦香阁书架上看到的草编花篮:“这个也是你自己做的?”
“闲着的时候做的消遣。”
这花和她很相称。
后宫的美女们喜欢在头上簪花,首选是那些花形繁复,色泽鲜艳明丽的花朵,比如牡丹、芍药、芙蓉、茶花等等。栀子花当季的时候,也会有人把它结成手绳佩戴,或是别在襟前充作领扣,那是因为栀子花格外芬芳的缘故。
所以谢宁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讨好皇上啊。连这种女子头上戴的花皇上似乎都有兴趣,可以就此聊个一盏茶的时间也不嫌絮烦。
但你能说皇上喜好头花吗?
那肯定不是啊。
她也陪皇上用过膳,但是也看不出来皇上特别喜欢吃什么。
要说真的有喜欢的,那就皇上似乎喜欢她点的菜色。从一开始那次皇上来萦香阁吃的汤面,到上次在安溪桥亭喝的冬瓜汤,这些都是她点的,皇上看样子倒蛮喜欢的。
可这是她的喜好啊,哪能以此来断定皇上的口味就和她一样呢?再说皇上又不是三岁孩子,就算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能籍此博得皇上欢心了吗?
真是一筹莫展啊。
谢宁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想不通的事情就先不去烦恼了。她专心致志的品尝皇上这儿的好茶。
茶叶的颜色碧绿清幽,茶汤淡黄,茶气馨香,口味甘美。
她那里最近送去的茶叶也不错的,当然和皇上这里的不能相比。从敞开的长窗望出去,可以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蓝的令人难以直视,初秋的艳阳洒在远处宫殿的屋脊上,给那些乌瓦涂抹上了一层融融的金光。
“陈婕妤在朕这里告了你一状呢。”
谢宁已经飞远的思绪被皇上这一句话给唤了回来,她捧着茶盏,澄澈的目光里带着一点懵然,好象一时间没能弄明白皇上的意思。
第18章 十八 回答
谢宁原来还想着,皇上见了她什么也没说,也许陈婕妤没有犯傻去告状也说不定。
谁想她还就是告了。
皇上突然在这时候问起来,谢宁十分意外,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知道她是为什么事情告了你吧?”
皇上又这样一问,谢宁也就跟着点头。
“那你不想替自己分辩一二?”
谢宁愣了下,低头想了想:“臣妾不知道怎么说。”
“不要紧,朕等你想,你想好了再说。”
可她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谢宁开口了。
可是她说的事让皇上也感到有些意外。
她根本没提起那天赏茶花,也没提起陈婕妤一个字。
她说起了进宫前的事。
“臣妾曾经随舅舅去任上两年,回乡的时候在容城附近改走水路。那些船蓬都是涂的黑黑的,说是这样结实,雨淋也不会透。帆的颜色也旧了。因为下雨,我们在城门西边的小客栈里滞留了三天。”
皇上问了一句:“那时候你多大?”
“臣妾那年应该是七八岁了吧?”谢宁想了想:“记得不太清楚了。”
皇上虽然不知道谢宁为什么会提起近十年前的往事来,但却觉得她的话很动听,吸引他想知道后面的事。
“这三天里头,舅舅还和人交上了朋友,那是一位告老回乡的老先生,舅舅和他很说得来,两人下棋,品茶,还不知从哪儿借了鱼竿蓑衣,非要出去垂钓。冒着雨去的,一条鱼没钓着,还把身上淋湿了……臣妾那天也跟着去了。渡头下着雨,那天一个人都见不着,一条一条船都泊在那儿不动。回来以后舅母生气,说舅舅就会领着我胡闹,逼得我们赶紧换衣裳喝姜汤。”
“后来呢?”
“第二天天放晴了,大家就纷纷退了店出门,各奔东西了。我们一路背上,那位老先生是南下,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谢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来。
那件事明明她过后很快就忘了,因为旅途中遇到的新鲜事很多,比那有趣的多的是。冒着雨去垂钓其实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很沉闷的事,她坐不住。
但是谢宁记得自己那天穿了一双小棠木屐,踩在积了水的青石板地上,水洼里的水被她踩的直溅水花,木屐底子敲着石板发出规律而又清脆的声响。
那在雨里踩水的经历才是她记忆最深刻的部分。
皇上看了她一眼。
“讲完了?”
谢宁点点头。
饶是皇上见多识广,也被她的应答给逗笑了。
“你这回答与朕的问话,有一点儿关系没有?”
谢宁诚实的摇头:“没有什么关系。皇上,臣妾都给您讲了个故事听了,您就不要再追问赏花的事了吧?”
这还带讨价还价的?
皇上摇摇头,含笑说:“故事说的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朕都想去看看下雨的渡口,想去雨里头钓一次鱼了。但是朕问的话,你也一样要答。”
谢宁苦着脸,皇上可真不好蒙骗。
“其实臣妾也想过先在皇上这儿解释这件事情来着。”谢宁觉得很别扭,头微微垂了下去,视线落在那只青绿温润的茶盏上。
皇上身子往前探了探:“你当时想怎么解释?”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皇上的语气里挺期待的?
谢宁也想过要怎么跟皇上说这件事,按青荷的说法,一定要强调自己可怜无助又无辜,一切都是陈婕妤她霸道蛮横,先欺侮人在前,错完全不在谢宁的身上。青荷还示意她,男人应该不会喜欢太强势的女子,但是会撒娇的女人总是会多占着些怜惜。
但谢宁性情一向平和,又不是太会说话,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自己在皇上面前扭着身子捏着嗓子说“皇上要给臣妾做主啊”这样的话。
陈婕妤却一定说得出口,谢宁能想象到她在皇上面前会如何娇滴滴的扮委屈,把错全推到旁人身上。
“臣妾,臣妾……”
谢宁急的脸都要红了,就是说不出来。
皇上看着她的头越来越低,等了好一会儿,谢宁含含糊糊的说:“臣妾不是有心的,请皇上不要生气……就算要责罚,也,也一定要罚的轻一点儿。”
皇上忽然间笑出声来。
他笑的那么畅快,那么恣意,一边笑着,一把就将茶桌推开,抓着谢宁的手往前一带,谢宁完全没防备,一头就扎进了皇上怀里头。
皇上笑的胸膛都在震,耳朵贴在上面,听见的笑声和刚才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听到的笑声似乎更深沉醇厚,震的她的心跳都乱了。
“陈婕妤说你的嘴利的象刀子,可朕怎么没有看出来呢?”
谢宁有些结巴的辩解:“臣妾没有象刀子,就是,臣妾没有想欺负顶撞别人,可是也不能让别人随便欺负。”
或许皇上终于笑够了,他停了下来,就着抱着她的姿势,另一只手将她的下巴轻轻托起来。
谢宁被动的抬起头,迎上了皇帝的视线。
他们的距离太近,她甚至在皇上黝黑的眼珠之中看见了自己愕然不安的模样。
“你在陈婕妤那里就能伶牙俐齿的,怎么到了朕的面前就变的笨嘴拙腮了?”
她有吗?
唔,好象是有吧?
可是皇上这句问话,她还是答不出来啊。
皇上又催问了一句:“说啊。”
“臣妾,臣妾……”谢宁脸滚烫热,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脸肯定涨的红红的:“臣妾怕说错了话,皇上会怪罪。”
“不对。”
这怎么不对了?她说的是实话啊。
也许不是全部心里话,但是肯定不是假话。
“你再想一想,是为什么?”皇上离的更近了,他说话时嘴唇几乎就要贴上她的,谢宁紧张的都要抿住嘴屏住呼吸了。
谢宁的脑袋里象是装满了糊涂浆子,被异常的体温都给煮开了,正咕嘟咕嘟的冒泡泡,什么也想不出来,什么都理不清楚。
“臣妾,怕皇上不高兴。”
“嗯,还有吗?”
还有吗?还有什么?
谢宁实在想不出来了。
他的气息吹拂在在她的肌肤上,鼻尖与嘴唇都痒了起来。
皇上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就象夜的天空,快把人吸进去了。
谢宁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感到头晕目眩。她身子微微一晃,唇象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迎了上去,贴在了皇上的嘴唇上。
第19章 十九 温泉
这是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亲吻,但是发生在日落之前,这是头一次。
从前那廖廖几次都是在夜晚。
谢宁先感到茫然,接着就身不由己。
这样和另一个人亲密无间的相融,让她无所适从。
既胆怯,又抗拒,但是,也有期待。感觉整个人都被撬开了一道缝隙,让对方的气息侵入。同时,也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的秘密从这条缝隙中渐渐弥散。
谢宁头抵在皇上的肩膀上,她全身发软,气喘吁吁。她觉得自己象是破了一个洞,有好多东西被掏出去,但是又有更多的东西被填了进来。
夕阳的光芒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明亮,窗外廊下的金砖地象镜子一样忠实的反射着阳光,将那斑驳的光影投映到了窗子里。
皇上可以看见她颈后散碎细发在夕阳余晖中变成了浅金色的细丝,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背着光的她就象被镶上了一层金边,耳朵上缘细细的茸毛就象抹上了一层金粉。
她的耳朵这样看起来红通通的,耳垂仿佛半透明的贝壳。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下。
温软细滑,和贝壳会有的那种坚硬质地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人们想出了软玉温香这个词来。软玉,果然再贴切不过了。而温香……也是名符其实的。
“这几天有没有写字?”
皇上就着这种姿势,把她揽在怀里头低声说话。
谢宁很不习惯,她觉得后背仿佛靠着一块巨大的烙铁一样,那么烫。
他说话时吹在耳后颈上的呼息也是一样烫热。
“写了。”
“都写了什么?”
“临了……浮云贴。”
“唔,”皇上似乎对她的耳垂突然间有了无穷的兴趣,而谢宁觉得那一片薄薄的耳垂就象是剥除了皮肤一样,敏感得不得了,麻与痒与两种感觉交织混融在一起迅速向着肩背、向着全身发散曼延:“回头写几个字朕看看有没有长进。”
谢宁一点儿没感到皇上的那种期待和愉悦。
她又得用“自曝其短”来取悦皇上了。
上次青荷劝说她,让她要尽量讨皇上欢心,她当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办法能取悦皇上。
可是现在看来,皇上似乎挺喜欢看到她丢脸的。
从前谢宁不懂,从别人那些遮遮掩掩的谈论中,她总以为“伴驾”和“侍寝”是一回事。
现在她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一回事。
伴驾的时候可以做很多事。象她这样,陪皇上用膳,说话,喝茶,写字,或是皇上在看折子的时候,她在一旁研墨。又或者在皇上想歇一歇的时候,她坐在榻边读一点书给他听。
而侍寝的内容是固定的。
所以谢宁还是很喜欢伴驾的。
虽然有时候她觉得皇上是在看笑话,或是干脆在捉弄她,但是她从皇上这里得到的更多。
用过晚膳之后,谢宁跟着皇上一起进了长宁殿偏殿。
从偏殿左边的门出来,宽敞的庭院一边是座敞轩,一口浴池就建在敞轩里头。
谢宁的眼睛微微睁大,她以为京城之中是没有温泉的,显然她想错了。
长宁殿里这里就有一处,当然泉眼不可能在宫殿的地底下,这水肯定是别处引来的。
宫人和太监们跪伏在池边上,皇上挥了挥手,他们就迅速起身,躬着腰垂着头从两侧退了下去。
一个都没剩!
谢宁看看皇上,这儿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这什么意思,难道还用得着皇上吩咐她吗?
谢宁认命的上前去,替皇上宽衣解带,服侍他入浴。
还好皇上是个好伺候的。
谢宁动作生疏,但是并不笨拙。皇上仰靠在池边的时候,谢宁也只能把外衫除去,只穿小衫和短衬,赤着脚在一边服侍他洗头。
用镶着玉石短柄的木勺舀了水,缓缓浇下,先把头发打湿,从螺钿拼嵌莲花图案的盒子里取出香膏涂在头发上,然后缓缓揉搓开。
淡绿的香膏变成了白腻的沫状。
皇上舒服的长出了口气。
谢宁的手指不象那些宫人和太监们一样有力,但是她非常细致和温柔。
按揉过之后,谢宁擦了下手上的膏沫,再舀了水替皇上把头发冲洗干净,用手将发间的水珠挤落,挽起来,用玉簪别上。
皇上很自然的换了个姿势,示意她替他擦背。
谢宁认命的拿起托盘上的小刷子,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刷毛刷在肌肤上的感觉有点痒痒的,但是如果用力的刷,那种刺痒会变成非常舒适的感觉。
谢宁身上都湿了。
有水打湿的,有她出的汗,还有被浴水升腾出来的雾气熏蒸的。原来就十分轻薄的小衫湿透之后紧紧贴在身上,谢宁面红耳赤的停下手。
皇上转过头看她,谢宁有种想把自己遮挡起来的冲动。
天色已经黑下来,温泉浴池四周的纱幕阻绝了会被灯光诱引来的虫蚊和飞蛾。水汽在纱幕间弥漫,烛台的亮光被茫茫的水烟笼罩,在火光之外有一层象霓虹似的光圈。
这种情形谢宁之前没有看到过。
泉池之畔如雾如梦,她摆弄着一旁的茶具,用热水浇淋过杯盏,再将茶水轻轻注入杯中。
一人一杯。
谢宁垂下眼帘饮茶,长长的扇子一样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仿如蝶翼一样的阴影。
皇上的手指轻轻触到了她的睫毛,突如其来的碰触和刺痒让那安静的蝶翼状阴影一下子飘闪开了,露出她澄澈动人眼眸。
意识到皇上的意图,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变的安静下来,谢宁微微仰起头,露出柔软雪白的脖颈。
当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合在肌肤上的衣衫被揭去的时候,她难以自抑的战栗起来。
就象被除去的……是一层皮肤。
她在这个人的面前完全失去了防护。
烛影摇红,映着烛光的水波在动荡着,金色的流光象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纱幕被微风吹拂,谢宁觉得自己在向一个不可测的旋涡中陷下去,一直一直的向下沉。
她本能的紧紧抱住了这个操控着她生死荣辱的男人,汹涌的快感和恐慌就象决堤的洪水,会将她击碎,身体,思绪,一切都不属于她自己。
第20章 二十 偶遇
朝阳照耀在花格窗棂上,阳光被窗格切格成细碎的光斑投进窗内。
谢宁就是这么活生生被照醒的。
有那么一块光斑端端正正的照在她的眼睛上。
她抬起手遮住眼,整个人往被子里缩。
缩了一半,她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这里不是萦香阁,她现在躺的也不是自己的床。萦香阁的那张床并不靠窗子,所以是不可能在床上被太阳照到醒来的。
谢宁终于睁开眼了。
昨天晚上她侍寝之后,又留在了皇上的寝殿里一觉睡到了天亮。
有了第一次逾矩之后,第二、第三次就变得更加容易了。
宫人见她醒了,这才过来殷勤周到服侍她起身。
因为昨天穿来的衣裳弄湿了了也弄皱了,今天不能再穿,宫人取来的衣裳是另一套。
这不是她的衣裳,但是穿上却恰恰合身,再增减一分的余地都没有。这是谁的衣裳?如果是旁人的,怎么长宁殿会有宫嫔的衣裳预备着,她穿着又怎么会这样合身呢?
一旁的宫人轻声解释:“早起白公公打发人去针工局取来的,原是皇上吩咐了给才人制的新衣,除了这一套,另外还有三套,已经送到萦香阁去了。”
皇上还懂得女子的衣裳?
这套衣裳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甚至感觉太素淡了。有些烟灰色的裙衫,但仔细看,裙摆在阳光下隐隐有银光闪烁,就象抹上了一层星辰的碎屑。
外面罩着的是一件孔雀翎毛所织的小坎肩。那种说不上来的颜色,绚烂得耀目。在暗处看仿佛墨绿,在明处看又象是靓蓝。走在阳光之下时,织料反射着一种灿然的的金芒,孔雀翎眼看起来成了一种诱魅的亮紫色。
这样一件织锦,只怕是价低万金,仍然是无处求索。
谢宁觉得这块织锦简直象是有生命的活物一样,美的妖异。
普天之下说不定只有这么一块而已。
身旁的宫人替她理好了裙脚,退后两步,由衷的赞了一句:“才人真美。”
谢宁回过神来。
真正美丽的是这件衣裳。
白公公差了人用软轿送她回萦香阁。
从长宁殿到萦香阁距离不算远,只是要看走哪一条路。出长宁殿后向西经延福门、月华门、长安门,然后就能到后苑了。这条路近,但是人也多。另一条路要多绕一点,出素怀门之后沿静道一直向北,经迎安门也可以回去。这条路要长一些,但是人少。
谢宁有些心虚,在长宁殿睡到日上三午,又穿着这样一件扎眼的衣裳,她巴不得遇着人越少越好。
所以她吩咐走素怀门那条路回去。
静道是后来的名称,这条宫道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谢宁记得听尚宫讲过一次,这里的原名应该是叫做平道。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就被叫差了。
其实静道也很贴切,这里人少,确实很安静。两旁高高的宫墙挡住了阳光,墙角地砖缝隙里长满了青苔,大白天的却让人感到一股阴沉萧瑟。
在这样空旷的一条路上,一点声音也可被放大许多,传的很远。
谢宁坐在轿中,在太监和宫人规律的脚步声中,她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象是沉闷的呜咽声,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被拖曳而行,地砖被摩擦发出的沙沙的声音。
在宫里头,有很多事情看到也要当做没有看见,听到也要当做没有听见。
正在行进中的轿子忽然停下来,前头太监压低声音喝斥:“你们这是怎么办的差?惊扰了贵人谁担待的起?”
谢宁掀起一角轿帘往外看,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正抓着一个女人往后拖。她挣扎的很厉害,鞋子都踢掉了。要不是嘴已经堵上,她一定会去发疯一样撕咬叫骂。
这个人,谢宁认识。
虽然她衣着与上次相见的时候全然不同,可是谢宁仍然一眼把她认了出来。
上一次在安溪桥亭,皇上曾经传召了两个乐师来奏曲,弹琵琶的女子让谢宁印象深刻。
那个女子也看见了坐在软轿中只露出小半边脸庞的谢宁。
她象是凭空陡然生出力气,一把甩开拧住她臂膀的太监,扯下塞口的破布,大声嚷着:“谢才人!求谢才人救命!”
谢宁眉头皱了一下。
轿前头的太监更是心里叫苦。
轿子里坐的这位才人,论品阶实在不算什么,但是论圣宠,长宁殿上上下下现在没有一个敢怠慢她。
这个半路上突然杀出来的麻烦居然叫出了谢才人之名,他显然不能当着才人就这么独断专行让人赶紧把麻烦处置掉。
果然谢宁出声了。
她问:“怎么回事?”
那几个办事不力的太监赶紧加了把力气,又把琵琶女的嘴堵上,其中一个领头的跪着向前膝行两步答话:“回才人的话,这女子是教坊司的乐人,私闯素怀门被拿下,正要依律处置。”
“她闯门做什么?”
那个太监不敢隐瞒:“她说想求见主子,找御医瞧病。”
谢宁看着琵琶女的模样,她狼狈不堪,两眼死死盯着她,眼里两点光亮的出奇。
教坊司的乐师伎人不少,要是生了病想请太医并不是特别艰难的事。
回话的那个太监很机灵,小声解释说:“回才人,这女子和那个生病的都在贱籍。”
谢宁明白了。
不但教坊司,连宫中其他服侍的宫人也分成几等。
最低一等就是贱籍,贱籍中的人命比蝼蚁还要微贱,是众人脚底的烂泥。其他人未必有什么更高贵的出身,但是能够有作践他人的机会,是人人都想要来踩上一脚的。
“她擅闯宫门应该怎么处置?”
“依律,罪该杖毙。”
送谢宁返回萦香阁的太监是白公公的徒弟小叶,非常机灵的一个人。如果他师傅白洪齐不看好谢才人,是不是可能安排他来做这个差事的。
谢才人圣眷正浓,又在春风得意的当口上,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不是触才人的霉头是什么?
这个女子还认得才人,叫得出才人的名号。
这事儿处置起来就不能太草率了。
“按罪是该杖毙的,不过她这不是没闯进去嘛,”小叶拿定主意就开始帮那个女子开脱:“再说了,听这意思,她也是心急救人,这也情有可原呐。”
跪在一旁的那个太监心领神会,马上应道:“叶公公说的是,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叶公公一琢磨,反正都要做好人了,不如再送一个人情,也让谢才人高兴高兴。
“你回头去太医院看看,有得空的御医就叫上一个去教坊司给看看病,要是治好了救了人一命,也是你功德不是?”
“叶公公说的是,小的这就去办。”
谢宁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小叶公公。
不到二十岁的人,说话办事这么老到世故。
“谢才人,咱们走吧?”
“也好。”
软轿重新向前行进,谢宁放下轿帘。
小叶公公一直把谢宁送到萦香阁,看着青荷与青梅迎上来才满面笑容的告辞。谢宁让青荷拿了一个荷包给他,轻声说:“多谢叶公公费心了。”
这个费心显然不单单是指送她回来这件事。
小叶公公笑容更加谦卑,连说不敢。
他心里头也明白,谢才人不是个蠢人,绝非那种一得意就忘形的轻狂之辈。陈婕妤在皇上面前告状的事儿可瞒不过小叶的师傅白洪齐。陈婕妤告状不奇怪,但她告状没能告倒对方,谢才人的圣宠反而更深了一层。
两下里一对比,这谁更值得讨好还用得着明说吗?
青荷和青梅两个人看着谢宁身上那件孔雀翎毛的坎肩眼睛都发直了。刚才皇上的赏赐已经送来了,才人还没有回来,青荷也没敢擅动,就大概的看了看,这已经让她咋舌不已了。没想到才人一回来,身上的这一件衣裳更是美的让人心惊。
才人能得宠是青荷日夜祈盼的事,可是这一天突然就来了,却又让她心里直发慌。
等谢宁进了屋,青荷跟前跟后的,小心翼翼的问:“才人,皇上有没有问起那件事?”
当然问了啊。
可是这会儿谢宁一点都不想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也算是解决了,就是解决的莫明其妙的,前因后果都让人难以述说,甚至有种羞于启齿的感觉。
青荷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事不宜再追问下去。总之,才人现在显然更得宠了,那就说明陈婕妤那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
她聪明的转开了话题:“才人刚才回来之前,白公公已经打发人送来了好些东西,才人要不要先看一看?”
青梅乐不可支,进进出出的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搬过来给谢宁过目。
赶着这会儿事多,还有人上赶着凑热闹。
梁美人打发人来,送了一盆花给谢宁。
青荷打发了来人,面色有些复杂的捧着那盆花进来。
“才人,您看。”
送来的这盆花就是赏花那天谢宁表示过喜爱的白茶花。
谢宁就看了一眼,点头一下头。
青荷没好气的嘱咐人把那盆茶花扔到后院里去。
“为什么啊?”青梅觉得那盆花很漂亮。
“要送早不送?看着陈婕妤也奈何不了我们才人,才想起来送花过来?”
虽然踩高拜低是宫里头的人的通病,但是梁美人这也做的太明显太不招人待见了。谁希望她这么盆破花?要不是她请人赏花也不会招来陈婕妤这个麻烦。现在看陈婕妤落了下风又巴巴的送花过来。
她要是赏花会之后立刻送这份儿礼,以才人的性子倒是会领她这份情。
可惜现在才送,晚了。
第21章 二十一 仲秋
八月十五,仲秋佳节。
这一天萦香阁里乐翻了天,当然不是因为过节的缘故。仲秋哪一年都会有,但是晋位的好事就不是年年都能遇上的了。
谢宁的品阶晋了一阶,现在她已经是五品的美人了。
可谢宁自己总觉得不太那么高兴。
以前青荷青梅也好,来往的别人也好,称呼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唤一声“谢才人”。她都已经习惯了,差不多以为自己就是姓谢名宁字才人了,可是皇上一道旨,她的名字就换了。
难道以后旁人都要称她“谢美人”吗?
被别人美人美人的唤,怎么都觉得有点太难为情了,简直不忍卒听。
她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品级称号,就象过去的才人一样,并非等同于“美女”的意思。可明白归明白,听起来还是别扭啊。
被叫做才人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过,自己可不算有才。现在要被称为美人了,她更想捂住脸告诉所有人,自己并不美。
能升迁是好事,品阶高了,年俸长了。表面上看,好处就是这些。
但是谁都知道好处不单单是这些。
旨意一下,后苑里住的那些低品阶的才人采女们纷纷过来道贺。
刘才人送了一只玉镯为贺。
谢宁看到那份礼物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
刘才人那只玉镯她早就见过,那是刚进宫的时候,大家还都没有经过最后一关皇上亲选,当然也没有各自的封号。刘才人那时候还被大家称为刘玉花。
她很宝贝这玉镯,说是因为要进宫,祖母特意从箱底拿出来给她的,说是传了好几代的东西,本来只能传给媳妇,不会给出嫁女。可刘玉花不同,她可以进宫,可能会成为刘家最有出息的人。
可现在刘才人却把这个镯子当成了恭贺她晋位的礼物送了过来。
不知道她把这镯子放进礼盒的时候怎么想的,可是谢宁觉得这个镯子太烫手了。
她实在不愿意接。
但是她也不能给刘才人把这个镯子退回去。
“主子,这个怎么处置?”
青荷一向细心,她很快发现主子不习惯被称为美人,多半还是不习惯。所以她很聪明的没有现在就把美人的称呼换过来。
“收起来吧。”
“是。”
看主子的表情,这个镯子她以后也不想再看见。
下一份礼物让谢宁又感到意外了。
这也是一件饰物,是一枚镶宝石的累丝金步摇。
这又是谁送的呢?
谢宁拿起压在礼盒下面的贴子,轻轻翻开来。
“赵苓、王默言敬贺。”
这两个名字都十分陌生,她以前应该没有听说过。
今天有许多人来道贺,有些则是送了礼物人没有来的,或者是人来了却没有进门的。
这些事情青荷一定比谢宁要清楚。
青荷小声解释:“来的那两个人是教坊司的,送了东西就走了。奴婢也没想收下的。就是当时人多乱糟糟的,没来及多说。”
白天是够乱的。
“送礼的人长什么样你记得吗?”
“记得,一男一女。女的脸上还有点儿伤,涂了粉也没遮严实。”
谢宁知道是谁了。
那天的事情其实她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全是小叶公公卖人情。
结果人家还想着送礼给她。
刘才人一直想得圣宠,四处打点人,手里就算原来还有点积蓄,现在也不剩什么了。如果她还有别的更好的东西,不至于拿这个镯子当贺礼送给她。
而教坊司这两个人送的礼,谢宁觉得收下来更是令人不安,尤其是她知道这两人应该属于贱籍,日子过的不知道有多么艰难,这枝步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对谢宁来说,这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物件,可有可无。但对他们来说,也许是积攒了很久的家当。
收下这些让谢宁心中很不安。
而这两样礼物,她还算有些了解。另外那些礼物的背后,是不是也有着让人难过的隐情呢?
今天毕竟是她的好日子,也是一年一度的仲秋佳节,谢宁把这些乱纷纷的心事都抛开,跟青荷一起商量晚上怎么过节。
仲秋节又叫做团圆节,有诗人这样写,每逢佳节备思亲。
月亮每个月还有一回变得皎洁圆满,人却不能够象月亮一样。
进宫也算是三年了,谢宁再也没有见过亲人。
不光是她,这宫里的其他人也都一样。象青荷,她进宫的时间比谢宁还要早许多,一别经年,她见不着亲人,甚至连家乡的音讯都完全不知道。
所谓的团圆节,也许对宫墙外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团圆的节日。
但对这道宫墙内的人来说,这团圆二字听起来着实讽刺。
无论是团圆还是讽刺,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一天,一年,一辈子。
今日过节,又赶上谢宁晋封,一院子里伺候的人集合起来,由青荷领头,向谢宁行礼道贺,谢宁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衣裳,笑着命都起身,然后个个都有赏。
这一下自然是皆大欢喜。没有团圆,好歹也有些银钱安慰。
晚上谢宁没赴别人的请,自己也没打算请别人。
虽然她是按着旧例,在节庆之时晋封一级,看来并没有多么突兀,但是这一次只有她一个晋封,就不对味了。
从过了年,再到现在仲秋,大半年间获宠的不止她一个,没有品阶的盼着得封,有品阶的也无不伸长了脖子盼着再晋升。才人想升美人,婕妤想升妃子,妃子们……也许更盼着能再进一步。
毕竟后宫无皇后,谁不指望自己能做跃过龙门的那条金鲤鱼?
然而这次只有谢宁一个人晋封了。
这难道不代表着她在皇上心中独占鳌头?只有她一骑绝尘,后宫姐妹万马齐喑。
什么叫众矢之的,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谢宁现在最不想要的就出风头,最需要的就是低调行事,最好大家都能赶紧把目光从萦香阁移开。
青荷从别的渠道得来一些消息,说是因为今年夏天的水患,皇上连秋猎都已经取消了,后宫当然不再有大肆封赏。
这些谢宁都理解。但要么就都不封,单封一个算怎么回事儿?谢宁真怕被生吃活剥了。
因为心情不好,也可能是一个人过团圆节实在无趣,谢宁只吃了半块月饼,菜也没动几口,早早上床安歇。
第二天萦香阁仍旧是人来人往,一早周公公周禀辰来过,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萦香阁地方偏僻,宫室也有数年未曾修缮过了。后苑有不少更好的宫院,地方大,殿阁也更精雅,谢美人若是有意,可以在其中选一座迁过去住。
周禀辰是后苑副总掌事,好不容易逮着个得宠的苗子,自然不愿意松手让她跑了。皇上如果有意给谢美人换个地方住,那周禀辰当然什么也不敢多说了。但谢美人如果自己对现在的居处不满意,那就是他周禀辰伺候的不周到。
“多谢周公公想着,可是我在这儿住惯了,换了地方倒怕睡不着。”
周禀辰现在已经不能象从前那样毫无顾忌的观察、打量这位谢美人了。不过他还是能判断出来谢美人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看来她是真不想搬,并不是等着谁来三顾茅芦一请再请。
出了萦香阁,周禀辰捏捏袖子里的那个荷包。
荷包里头装的,和他第一次来传报好消息的时候一样份量。
谢美人还真是个妙人。
那一回他没看上这小钱,出来之后直接就赏给小太监了。
这回给的还是那么多,周禀辰却把荷包小心翼翼的收进袖子里。
第22章 二十二 远眺
一过了仲秋,天气似乎一下子就冷下来了。
今年的秋天好象来的特别早。
和从前相比,笑脸相迎的人多了一些,明枪暗箭也有,但是也都还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说到底呢,还是要看谁有宠。
得有半个月没有见过皇上,但是见过一次白公公,给她送来了南州贡橘和葡萄。
贡橘个头很大,需要两只手才能捧住,外皮金灿灿的,仿如美玉雕琢而成。不说味道,就单凭这卖相,当皇室贡品也是绰绰有余的。
葡萄更漂亮,一嘟噜有一尺半长!谢宁让青荷拿尺子来量过。一粒一粒紫红色半透明的紧紧挤挨在一起,让人不舍得揪下来吃,揪一颗就会破坏这天生地长出的完美。
这么多,谢宁自己根本吃不完。贡橘生得可爱,皮厚还耐放一些,但葡萄耽搁不起。谢宁拿小剪子把葡萄剪成小串,正好刘才人和孙采女来,就分送她们一些。齐尚宫也来送新装的秋装,又送她一些。获赠的人无不喜出望外。刘才人和孙采女不去说,齐尚宫却是个识货的,知道这贡品葡萄在宫里能享用到的不过寥寥数人,谢美人这里不但有,还能有富余馈赠旁人,这既是谢美人的体面,也是齐尚宫自己的体面。
那件孔雀翎毛织锦做的坎肩不是齐尚宫做的,针工局地方大,人也多,她只负责后苑这一块地方。那块料子她听说过,一送进宫的时候整个针工局都被震动了。这种不常有的希罕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遇着的,齐尚宫也跟着去看过一次,还有福气摸了摸。当时她们一拨人都说,不知道哪位妃子娘娘有那个福气穿上这块料子。
宫里头可以说一点秘密也没有。这块料子最后由刘尚宫亲手裁剪开,用最精华妙绝的部分做成了一件坎肩,穿在了谢美人的身上。
齐尚宫这阵子还收到别人的不少好处,比如说以前曾经住在萦香阁的刘才人,就托人来说,希望给她的秋装做的用心些。
齐尚宫有的收了,有的没有收。
好些人想学着谢美人的穿衣打扮,她们都认定了,皇上这一年约摸就喜欢这样的,既然如此,她们没道理不跟着学起来。不但穿衣,她们还学着谢美人梳髻,打听她用什么胭脂粉,身上熏什么香。
齐尚宫一想到等这批衣裳做起来,后苑里处处都能见着一个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仿制谢美人,都不由自主的有些头疼了。
那些人只怕要枉费心思,齐尚宫消息很灵通,皇上另外赏赐了一批料子让针工局给谢美人另裁了新衣,至于是什么样式色调,齐尚宫还没见着呢。
说起来,皇上有多少大事要忙,居然还能想着给喜欢的女子裁衣打扮,足见谢美人在皇上心中的不同。
葡萄吃完了,贡橘不舍得吃,谢宁去伴驾的时候,皇上问她:“葡萄好吃吗?”
谢宁点头微笑:“很甜,特别好吃。汁水流到手上,黏的厉害,擦也没用,得用水好生洗才能洗掉。”
皇上笑了:“是吗?”
长宁殿里还有葡萄,刚洗过,上面沾着水珠,晶莹剔透。
谢宁一粒一粒把葡萄皮剥掉,皇上在看折子,只用张开嘴,她自然把剥好的葡萄送到了嘴边。
皇上觉得她不爱熏香也有好处,不爱浓妆粉饰也好,起码不会在此时吃葡萄时还要尝到女子手上的香料味儿。亲近的时候,也不会啃着一嘴的粉。
谢宁看得出皇上比前阵子憔悴,眼下的青印很重,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竖痕,看来这阵子皱眉的次数一定比笑的时候要多得多。
吃了半串葡萄,她起身去洗手的时候,竟然是白公公亲自捧了盥巾在一旁服侍。
这下让谢宁着实吃惊不小。
以白公公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此礼下于人,只怕必有所求。
白公公只是笑着问:“不知谢美人晚膳想用些什么?”
谢宁怔了下,想了想说:“想喝鲜笋汤……要一个焦糖果子,一个素煎豆腐,让膳房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菜蔬,做一道蒸菜,其他的看着上吧。”
白公公应了一声下去了。
回头晚膳送上来,果然谢宁点的菜都有。
谢宁先替皇上盛了汤。
火腿的味道特别鲜,汤又很清淡。喝了几口汤,皇上才开始用饭。
确实吃的也比从前少。
一旁的白公公已经觉得很欣慰了,这阵子政务又多又繁杂,有边患,有内忧,皇上睡的迟醒的早,后宫也都没有亲近。
照白公公看,这饭吃的不香,也不想女人,足见皇上日子过的得有多么难熬。
好不容易今天谢美人来了,白公公觉得再按老一套呈上膳食,皇上怕是也没胃口,不如让谢美人安排。
谢美人出身寻常,从来不点那些繁复的富贵菜。记得有一回她来时,那天的晚膳呈了一道烩百味,做法类似佛跳墙,浓香扑鼻。谢美人尝了一口之后,皇上问她味道怎么样。她说,很好吃,就是吃了这个再吃别的就没有味道了。
皇上当时笑着说:“对。”
那道烩百味皇上也只吃了一口。
白公公觉得挺纳闷,挺金贵的菜,据说膳房要做,得从三天前就开始预备,为什么皇上与谢美人都没有多吃?是不对口味?
皇上那里他不敢去问,谢美人那里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
白公公这个疑问一直搁心里头。
上次小叶送谢美人回去路上办的事,回来一五一十的都对他禀告了。白公公点头赞许:“办得好。”
想要主子那里讨好,并不是漂亮说的好就行了。小叶这事办的很给谢美人面子,办了事也不能急着在主子面前邀功。做事太急躁,肯定走不长远。
用了晚膳皇上倒是没有再回书案旁边去,他站了起来,长长的伸了一下腰,谢宁觉得自己好象都听见骨节被抻开时嘎巴嘎巴的响声。
“吃的不少,出去走走。”
谢宁跟着皇上一起出了长宁殿。
道路两旁隔着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石灯。
皇上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比她的手大了一圈。
“有没想过换个地方住?”
谢宁轻声说:“住习惯了,没想换。”
“也好,那就先住着吧。”
这意思,终究还是要换地方的?
谢宁想了想,如果真要换,也许皇上会给指一处离长宁殿更近的宫苑居住。萦香阁她住的习惯了,但是离长宁殿确实有些远。
月亮升了起来,半圆不圆的,悬挂在宫墙的檐角。夜鸟时不时的叫一声,四下里安静的很,灯笼的光昏黄不定,只照亮他们身畔这么一小片地方。
“来,当心脚下。”
谢宁跟着皇上一步一步上了宫墙。
墙头上风比平地要大,皇上抬了一下手,白公公快步趋前,把斗篷递近。
皇上先替谢宁披上一件,就是在系斗篷的带子时显出了他的不熟练。
等两人都系好斗篷,皇上牵着她的手走到墙边,示意她往远处看。
三年了,谢宁头一次看见宫外。
夜色茫茫,万家灯火。
第23章 二十三 画眉
“朕从前曾经想过,如果朕没有生在皇家,那会身在何处,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宁转头看他,夜色中看不清楚皇上的神情。
“你想过这些吗?”
谢宁坦白的说:“想过的。”
她想过,如果她没有进宫,现在会怎么样?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刻谢宁与身边的男人想到了同一处。
即使没有进宫,那她大概也已经嫁人了。
她会嫁给什么人?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和现在的生活肯定不同。
皇上如果不是皇上,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读书人?做买卖的?说不定会成个兵卒,入了行伍?
会这样想,一定是因为现在的生活让他不如意。正因为谢宁也有过那样的假想,所以她十分明白。
这是一种对现实下意识的逃避。
如果怎么怎么样,说明他自己也很明白,这是假想,全是假的不能作真。
明知道是假的还要去想,就是为了暂时让自己能够从现实中挣脱开来,松一口气。
要说皇上也会有不如意的事,也许没有人会相信。
可皇上也是人,吃的也是五谷杂粮,同样有喜欢做的事和不喜欢也要做的事。
最近他的烦恼一定特别的多。
“其实不管走哪一条路,都必定会有顺利和不顺利的时候。宫里头的人各有各的烦恼,宫外头的人也不会比他们轻松多少。种田的怕年景不好,做买卖的怕蚀本。有年纪的人怕子孙不长进,年轻的人怕前途叵测……”
“那你怕什么?”
谢宁并不太意外皇上会问她这句话。
“臣妾怕变老啊。”
皇上笑了,谢宁也跟着笑。
可不是,谁都怕老。
皇上把她揽住,唇在她额际轻轻擦过:“滑头。”
“还是头一回有人说臣妾滑头。”谢宁倚在他怀中,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微光:“臣妾从小就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记得还小的时候祖母让我们一起陪着她捡佛米,小孩子跪不住,堂姐借口有事先偷跑了,妹妹窝在一边儿睡着了。”
“那你呢?”
“我同祖母说,我腿都麻了,祖母就让我起来出去走一走。我就去厨房找点心吃,吃完了再回去继续捡啊。”
皇上听的很认真。
“有一年过正月十五的时候,我们想瞒着大人偷偷出门去看灯。后来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应该瞒着家里人做这样的事,还是该向爹娘长辈们说一声。妹妹弟弟都不高兴,好几天不踩我。不过等十五那日,祖母传话请了舅舅来,带我们出门看了一回灯。舅舅还在灯集上给我们买汤团吃。因为人多,卖汤团的碗都不够,我们买了十个汤圆,然后一人分两个。当时也怪,就是觉得外头卖的比家里做的好吃。”
皇上静静的听她说完,微笑着说:“那等到上元节时,朕也带你去看灯。”
谢宁含笑应了一声。
上元节太遥远了,也不知道那时候这个承诺还有没有人记得呢。
现在他已经带她看过灯了。
能让皇上烦心的都是大事,谢宁帮不上忙。
这一夜睡的很安静。
没有颠鸾倒凤,两人裹着一床锦被。皇上倒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谢宁却迟迟没有入睡。
也许是白天午睡的时候起迟了,晚上就不怎么困。
帐子外头的灯光透进来,恍惚听着外面象是起了风。
皇上睡的很沉,下巴处冒出了短短的青茬。
她不敢乱动,侧着头打量他,然后自己也就跟着睡着了。
第二日应该是不用早朝,皇上起身的时辰比平时晚,谢宁也跟着一起醒了,皇上饶有兴致的看宫人服侍她梳头,还坐到旁边来,向她询问那些瓶瓶罐罐都有什么用途。
发现眉黛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要不我帮你画一画?”
谢宁也迟疑了一下才问:“皇上您会吗?”
“想来也不难。”
看他这么兴致勃勃,实在不好扫他的兴。
皇上捡了一枚螺黛在手里,把她的脸轻轻端起一些,小心的描了一下,再一下。
谢宁往后缩了一下。
“疼吗?”他有些紧张的问。
谢宁小声说:“痒。”
她的眉毛本来生的就好,其实不用怎么细描。有时候谢宁不想费事,就根本不去画它。
画这个眉,皇上两臂高举,谢宁紧绷着一动不动,两人都快折腾出一身汗来了。
末了画完,看着仿佛左边比右边长,再添几笔,又觉得右边比左边粗。
皇上实在不知道再怎么添减了,把眉黛放下,有些自嘲的说:“还得多习练才行。”
谢宁揽镜自照,感觉也就比平时显的浓一些黑一些,也并不难看。
“第一次画成这样也不错了。”
她没有再洗脸重画,就这么陪着皇上用了早膳,有朝臣递牌子求见,皇上起驾离开长宁殿,谢宁也就回萦香阁了。
梁美人寻上门来,谢宁也只好打开门请她进来喝茶。
梁美人比她大两岁,但是失宠已久,眉眼看起来总带着一股幽怨自怜,话语里也透着酸溜溜的味道。谢宁和她话不投机,喝完一杯茶,梁美人也就识趣的告辞了。
隔了两天,青荷在服侍她梳妆的时候说新鲜事给她听:“听说这两天好些人都把眉毛描的又粗又黑的,昨天见着白美人,那眉毛吓人一跳,象眼睛上面横了两根枯柴。”
青梅忍不住加了一句:“还是烧焦的。”
谢宁隔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人以为她侍寝回来画着那样一双眉毛,就以为皇上近来喜好变了,变成喜欢粗重浓眉了?
那不是他喜欢,是因为他手笨哪。
青荷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她还是没放弃劝说谢宁,说应该给皇上做一二针线。
“其实您一点也不笨,过去做不好是因为不用心。”青荷态度特别诚恳:“您只要想做,一定是能做好的。”
也许她说的有道理吧。
谢宁也觉得可以帮皇上做点东西。
既然她愿意做,那做什么,怎么做,这些事情就全不用她操心了。青荷从头到尾都给安排好了。
“先从简单的做起。做个香袋,做的快一天就能做好了,加上绣花打络子的功夫,也就两天。”
那不是谢宁的水平和速度。
青荷也很明白,接着说:“主子您慢慢做,做个半月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别人一天能做的东西她得做半个月,青荷对她水平的估量还真是……
一点都不客气啊。
男用香袋的样式和颜色,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种,远不及女子所用的那么丰富多样。
谢宁选的布料是块靛青的料子,络子、系绳的颜色配了一圈之后选了枣红。
一开始青荷不同意,她觉得既然是给皇上用,那应该用金黄色或是黑色更加合适。谢宁呢,就觉得这个枣红色好看,配一起看着也顺眼,只想用这个。
想当然,青荷这小胳膊拧不过谢宁的粗大腿,说到底这个是谢宁做不是她做,自然要以主子的意思为先。
上头绣的图案也选择比较简单的,太复杂的谢宁做不来。
谢宁觉得青荷那天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以前做不好,大概是因为她没用心。
谢宁特意请了齐尚宫来指点她,齐尚宫不愧是行家里手,即使配朽木到了她手底下也能给雕出花来。谢宁现在的针脚在她的指点下已经变得均匀紧密多了,不再出现那种歪歪扭扭的蜈蚣脚。绣花难度大一点,但是垫着先描好的样子,一针一针照着花样刺下去,绣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已经颇为象模象样了。
就是做针线太费眼,而且做一会儿活就觉得脖子酸的发酸。
她不过是偶尔做一次就觉得这么艰辛,针工局那些靠眼力和手艺吃饭的人,身体和心力的损耗肯定是巨大的。怪不得针工局里没有什么年老的尚宫,齐尚宫这般年纪都已经可以是老资历了。因为过了三十,身体和技艺就经不起这样损耗了,即使再不情愿,也无法抵挡现实的每况愈下。
做这个香袋也没用十天半个月,五六天的功夫就做好了。谢宁平时不熏香,但这个是香袋,总不能这么空着送过去。
她找了些艾菊和薄荷干叶填在里头,闻起来香气淡薄带着一点苦味。
既然做好了,剩下的步骤就是如何送出去了。
谢宁打算再去伴驾的时候送给皇上。
就是有点烦恼,到时候说些什么?
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要托人送过去,那感觉更不好意思。
青荷可比谢宁本人有信心,认为只要是谢美人亲手做的,那不管做成什么样,皇上都必定喜欢。
第24章 二十四 新人
原来说春天就要再有一批采选的美女进宫,不知道什么缘故一直拖到了秋天,整晚了半年。
这一次入选的人也并不多。听说从京城邻近的京州选的,也有江南来的美人,层层筛过滤过之后,还剩下三十多个人。皇上亲选之后又刷下了一半多,最后有十一个人入宫。
谢宁对这件事情并不上心,但是周围的人却都觉得“谢美人一定心焦忐忑”,争着给她递消息。
周公公来过一次,那意思是,这一次的十一个现在都安置在掖庭宫,得好好学一学规矩。其中有两三个是生的最拔尖的。
谢宁笑着问:“有多漂亮?”
周公公也笑了:“咱家看着,不比陈婕妤、梁美人逊色。”
陈婕妤和梁美人都生的十分动人,说句大实话,谢宁觉得自己颇有不如。
既然说不比那二位差,那肯定是相当动人的美女了。
更重要的是,她们更鲜嫩。
说起来,过了年谢宁也才十八岁,怎么也不能算是老。但是现在的情势是,十八岁也已经不再新鲜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哪。
这么一想,谢宁顿时觉得现在送香袋时机好象不太对。
这边新人进了宫,她这边就巴巴的亲手做针线给皇上。谁不知道呢?女人做这些东西,总是指望着用情针意线把男人的心笼住。
这个香袋是送还是不送啊?
新人新气象,谢宁有一次在园中遇到了其中几个人。
她们穿着粉、黄、蓝、紫各色鲜亮的衣衫,虽然已经是深秋,可是那一份扑面而来的青春鲜活却带着浓浓的春天的生机。
谢宁站在那里看花匠新呈的菊花。花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胜在形态美,层层的花枝自墙头卷垂下来,远看就象一匹绣菊花的彩锦披挂在墙上,一朵朵菊花象是瀑布腾转飞溅出的水花。
有人嘻嘻哈哈的走近,在谢宁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
谢宁一转头就看见她们了。
果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佳丽,那股鲜活气息远不是已经在宫里浸淫了数年的人能比的。
不教脂粉污颜色。
多好的年纪。
她们之中有一个先屈身行礼的,其他人慌忙都跟着一起问安。
“见过谢美人。”
“不必多礼。”
回去的路上青荷发现主子比以往沉默。
一定是见着那些黄毛丫头心情不好了。
也是,虽然自家主子现在得宠,可宫里头最不鲜见的就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其实谢宁想的和青荷担心的并不是一回事。
看见那些新人,让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候的情形来了。
那时候她每天学规矩学的战战兢兢的,怕被尚宫点名挨训斥。虽然不会挨打,可是当着许多人,也着实下不来台。
后头传来细碎匆忙的脚步声响,还有一声脆生生的唤:“谢姐姐,请留步。”
青荷眉头皱了一下,转过身时还是一脸的笑。
谢宁也停了下来。
追上来的这姑娘是刚才偶遇的几人之一,瓜子脸儿,皮肤雪白,头发梳成垂帘髻,脸上带着笑。
“我姓唐,家里人都叫我红儿。我听说谢姐姐老家也是大铭府的?”
谢宁点了一下头。
“那咱们还是同乡哪。”唐红儿咬了一下唇,往前走了一步,轻声说:“我听尚宫们说,就要给我们安置住处了。我能不能和谢姐姐一块儿住啊?”
谢宁只是微笑没说话,还是青荷笑着回了话:“唐姑娘,萦香阁地方小,厢房和后院都好久没有修缮过了,住不得人。”
心里想的却和嘴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以前萦香阁可不算是好地方,偏僻,房子旧,没人愿意来。死了一个人之后,刘才人象躲瘟疫一样的搬走了。可是现在自家主子得宠了,萦香阁也跟着翻身变得门庭若市。
唐姑娘被拒绝了也没有沮丧尴尬的样子,不过低下头,小声说:“哦,那就算了。”
等走远了青荷忍不住说:“这人真是自来熟。”
谢宁笑笑。
青荷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也失了分寸。平时她还教训青梅不要冒撞,但是自己现在居然也心浮气躁的。
这可不成,得改。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着那些新人,青荷就觉得心里烦乱。
等过了午谢宁睡醒午觉起来,青荷进来同她说,刚才又有两位新美人来过,一位姓杨,一位姓赵,因为谢宁在午睡,青荷本来请她们进来坐一坐,她们说迟些时候再来,就走了。
这真是让人不得清静。
不过好在那十一位美人里头不是个个儿都这么积极钻营,一半还是挺安分的,起码现在看着挺安分的。
说到这儿谢宁还有件事挺纳闷的,为什么这美人数是十一个呢?这会儿的人做什么都不喜欢单数,除非一些特殊的情况。但是象是这种采选进人……感觉这个数就是有点怪。要么十个,要么十二个,都很好,偏偏是十一个。
没两天这个疑惑就解开了。
说当时选的是十二个,但是其中有一个确定入选之后又重病了,看起来病的不好,于是就被从名单中剔除了。
怎么不早不晚的偏那会儿重病?怎么都让人觉得这位美人有点太倒霉了。
听罗尚宫话里的意思,剔除了那位生病的美人之后,本来还想再补进一位的,还是皇上听白公公说了之后,发话不用补了,于是今年采选进人就变成了尴尬的十一人。
被罗尚宫服侍打扮之后,谢宁当然是去伴驾的。
她把做好的香袋带上了。本来觉得应该很难送出去的,可是见了皇上之后,倒是很容易就把话说出口了。
“臣妾针线做的不好……皇上看看,这个做的还能入眼吧?”
皇上看着她掏出来的那个香囊。因为之前是揣在怀里的,所以香囊上沾着她的体温。
那股干草的淡香中微带苦意,并不是那种甜腻腻的浓香。
“你针线做的确实一般。”皇上一点儿没给她留面子:“绣的这是个什么?”
“这个,就是孔方钱。”
复杂的她真绣不来,这个图案就是一个圈儿套一个四方孔,再简单不过了。
“这个有财源滚滚的意思……”谢宁说完了才在心里咯噔一下。真糟,皇上又用不着挣钱,他又不是做买卖的人。她赶紧再补上一句:“也是天圆地方太平延年的意思。”
结果皇上还挺高兴:“朕今年还挺缺钱的,这个来的正好。来,给朕系上。”
这算歪打正着?
谢宁半跪着把皇上身上原来佩的那一个解下来,把自己绣的这个系上。原来绣的那个看起来成色也还挺新的,上面的绣工和谢宁的水平绝不可同日而语。
不知道这一个是谁做的。也许是针工局的人做的,也说不定是和谢宁身份差不多的后宫妃嫔做给皇上的。
第25章 二十五 袜子
主子被承恩轿抬走,夜里当然不会回来。青荷端着灯最后把屋里都看过了,窗子关了,帘子也放了,白天主子用过的东西也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的,这才端着灯出门。
她和青梅两个住在后院子里,平时她们俩轮流在主子屋里上夜,主子去伴驾的时候她们就清闲了。
原来刚分到这里来的时候,主子一共也就那么两间半屋子。一间会客,一间是主子的寝室,那小半间就归青荷和青梅两个住。后来这院子里死了一个,刘才人也走了,房舍都空出来,青荷她们俩终于可以不必跟主子挤在一起了。
这屋里就住了她俩,青梅胆小,屋里屋外点了两盏灯。
青荷二话不说就给灭了一盏。
屋里有两个人,那灯点几盏青梅也不在乎了。
“青荷姐,你洗脸吧,我把水都打好了。你洗完也别出去泼水了,等明早我起来去打水时再泼。”
青荷挽起袖子来洗脸,青梅站一边儿给她递手巾。
青荷甩甩手上的水直起腰,接过手巾擦脸,顺手在青梅脑门上弹了一下:“烧得你。日子才刚刚好过起来你就染上铺张的毛病了?屋里屋外点着灯,这得费多少油。”
青梅笑着说:“以前送东西来都要扣一点,最好也要扣两成。现在都足额送来,还有额外多加的。咱院子人少,本来就用不完。”
是啊,这就叫水涨船高,鸡犬升天。
好象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那么多,反正意思一样就行了。
青梅为什么想多点灯?这个青荷知道。当时萦香阁一次住进了三个人,除了自家主子和刘才人,还有一位姓王的才人。住进来没有多久,她就一病不起了。她没了之后,刘才人可能是觉得这个地方晦气,想办法搬走了。
当时那位王才人就住在对面,从她没了,伺候她的宫人也走了之后,那屋一直挂着锁。青梅胆子小,白天还好,晚上就总是怕看那屋门,哪怕尿急也会憋住,可不敢半夜里开门出门。
青荷不象她这么胆怯。这宫里头哪年不死人?哪个宫院没死过人?要真这么胆小,日子还怎么过?
两人洗漱好躺下来,吹熄了床头的灯盏。今天月亮好,照的窗户上白光光的。
青梅凑近了一点儿,小声问:“主子应该已经把香囊送给皇上了吧?不知道皇上看不看得中。要我说,香囊上绣个花啊鸟啊的多好,咱主子就绣了那么个东西,这合适吗?”
青荷躺的端端正正的,两手交叠放在小腹。青梅可佩服她了。醒着的时候讲规矩不算厉害,青荷姐连睡着了都不忘了守规矩,这就厉害了。
青荷闭着眼睛说:“我猜皇上会喜欢。”
青梅对她的话从来都是无条件的全部相信接受。既然青荷姐这么说,那皇上肯定会喜欢。
青梅并不明白。
其实做的水平好不好,绣的图案美不美,这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皇上喜欢不喜欢主子这个人。要是喜欢,那主子就算是送块破布皇上也会夸是别出心裁。要是不喜欢这个人,那送什么都不管用。
“这几天老有人在咱们门前屋后晃悠,”青梅打了个呵欠,声音里带着浓浓睡意:“也不知道她们在瞎晃什么,难道还指望着能在咱们门前见着皇上不成?”
那些人在主子面前一味讨好,一个个都好象跟主子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似的。
其实她们的为的什么?不就指望主子能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她们吗?
可主子凭什么要被她们这么利用呢?为什么要提携她们来分自己的宠?这不是把人当傻子吗?
主子现在正得宠,才被那些人盯住不放。
可是这样的荣宠,始终象是镜中花,水中月,太虚浮不实了。
要是有个孩子,那就不同了。哪怕以后圣眷不再了,有个孩子可以依靠,也好在这宫里熬过下半辈子。
长宁殿中,谢宁靠着床柱,以手为梳,将头发理顺,分做三股辫了起来。
刚才她的头发弄的十分凌乱,要真是这样过一夜,明天不知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打理顺当。
皇上看着她将一头乌黑的青丝辫了起来,玉葱似的手指衬着乌黑的头发,黑的显的更黑,而白的显的更白。
“朕来试试。”
谢宁回头看他,微笑着向后挪了挪,把头发交到他手里。
梳辫子比画眉总是要容易些,皇上也看她辫了一大半了,稍一琢磨,就顺利的上了手,替她把剩下的半截辫完了。
辫是辫上了,就是两人手劲儿不一样,这根辫子上松下紧,很明显能看得出从中间就风格大变。
辫好了头发,谢宁才重新躺下。
皇上的手指轻轻绕着她的发梢,感觉那柔滑的青丝在指间缠绕滑过。
“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朕做了个香袋?”
谢宁小声说:“这个最省事,做别的臣妾怕做不来。”
“真的?朕看你这个香袋做的就很好,下次可以做点儿旁的,唔,比香袋大一点儿的。”
要是做的大一点,那难度可就得成倍的往上翻了。可皇上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应下来:“那臣妾回去试着做双袜子?”
“为什么是袜子呢?”
皇上并非没有收过后宫妃嫔做的针线,香袋荷包居多,腰带袍衫不少,做鞋子靴子的也有。
但是袜子之前还确实没有人送过。
“袜子毕竟还小,大的物件太难,臣妾一时还做不来。再说袜子是穿在里面的,就算做的难看了,那也只有皇上自己知道,旁人又不会看见。这么一来臣妾既尽了心意,又免得出乖露丑被人耻笑啊。”
皇上让她给逗乐了,勾着她的辫梢微微用力往后一揪:“你的聪明劲儿全用到这上头了吧?这纯属投机取巧。”
谢宁转过头来想救回自己的辫子:“这有什么办法呢?臣妾要是有真材实料,自然用不着取巧,还巴不得旁人都看见呢,也好夸耀夸耀自己的本事。”顿了一下,她忍着笑说:“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会小心仔细,两只袜子一定尽量做成一般大小。”
第26章 二十六 无题
谢宁迷迷糊糊的睁眼,帐子撩起来半幅,皇上正站在铜镜前,两个宫人一前一后替皇上将腰间的围带理好。
谢宁一动皇上就发现了,他挥退了两个宫人,走到床前头来。
“醒了?”
谢宁感觉有点儿难为情。
其实她平时一个人睡的时候,都醒的不算晚。可是一来长宁殿,就总是跟睡不醒似的。
皇上看出了她的心事,微笑着安慰了一句:“你睡的倒是香。跟你一块儿,连朕夜里都睡的好了。”
皇上还不是皇上的时候,也是十四岁上才被立为太子的,在那之前苦头也没有少吃,夜里觉很轻。但是和她一起,这几次都是躺下来一觉睡到天明,醒来之后精神也格外的好。
精神好,心情自然也好,要不然上回他也不会试着给谢宁画眉。只是手生,画的不尽如人意。宫中近来忽然流行起浓墨粗眉来了,皇上每一看着,总是想起那天自己手拙画出的那两撇眉,总是觉得有些心虚。
“你要还困就再歇会儿,朕吩咐过了,你用过早膳再回去。”
谢宁赶紧起身:“皇上用过早膳了没有?”
看她样子是不会再躺回去睡了,皇上于是笑着说:“那你起身咱们一块儿用。”
谢宁赶紧起身梳洗,因为赶的匆忙,头发就挽了起来用根簪子绾起,什么珠饰都没戴,脸上也十分素净,脂粉螺黛一概没用。
撇去夜中侍寝时候不说,谢宁白天的时候可没有在皇上面前这样随意过,坐下的时候心中着实不安。
也许那个宫妃侍寝之后不能在长宁殿中过夜的规矩不仅仅是为了龙体安危着想。睡一觉起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这等形容被皇上看在眼里,哪怕是绝世美女这会儿也端不起矜持的架子来,说不定有什么抹眼屎流口水的丑态也被看去,委实不是一件好事。
谢宁就一边用粥,一边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什么出乖露丑事被皇上看见。
应该,没有吧?
皇上对她说:“你象是爱吃面食。”
谢宁忙咽下嘴里的粥才回话:“臣妾都爱吃,在南边住过两年,一天三顿都是吃米的。”
天一亮,规矩就回到每个人身上,皇上如此,她也是一样。
用过膳皇上起驾,谢宁在门口屈身行礼相送,皇上迈出门又停下来,转身轻轻端起她的脸。
谢宁有些意外,一时间抬眼看他。
那双眼沉静通透,象是一泓秋水。
皇上微微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就上了辇,御驾浩浩荡荡的行远了。
谢宁觉得皇上最后象是想说什么的,但是又咽下去了。
她能隐约感觉到一些。
那只是一种感觉,没有任何凭据,也描述不出来。
就在皇上和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觉得她好象能明白皇上那一刻在想什么。
仍然是小叶公公送她回了萦香阁。因为上次教坊司那个赵苓闯门求救的事,小叶公公倒算是在谢宁这儿结下了一份善缘。他相貌很讨喜,身材虽然瘦,但是脸儿是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象是没长开的孩子似的。
“谢美人现在住在萦香阁,毕竟是远了一些,来来回回的路上要耽误时间。”小叶公公脸上带着谦卑讨喜的笑意:“小的还听说,后苑的宫室大都年久失修,甚至有的地方已经成了蛇鼠野狐栖身之处。美人没想换个地方住吗?”
他虽然和气有礼,谢宁却也不能怠慢他。就算不提他的师傅是御前总管太监白洪齐,单小叶自己也是个有城府的。
“一进宫就分了住那儿,人少,也清静,住了也三年了。”
小叶公公踏前一步,含笑说:“谢美人要是想挪一挪,我师傅那儿就有长宁殿四周宫室馆阁的详图,不但房舍画的详细,连花园、鱼池、柳树这些也都画上了,回头我同师傅回一声,把图取来谢美人先看一看?说不定就有哪一处合眼缘的呢。”
谢宁侧过头看他:“这是你师傅的吩咐?”
小叶只看了谢美人一眼,只觉得那张面孔有如白玉无瑕,在轿帘的暗影中就象一朵幽幽绽放的花。他不不敢多看,视线垂下看着自己的靴子尖:“我师傅说,掖庭又进了一批新人,怕是吵闹嘈杂了些,萦香阁就算以前幽静,只怕以后也不得清静啦,谢美人不妨先考虑着,等有了决断再说。”
谢宁点点头:“你替我多谢白公公,替我想的这般周到,我会好好考虑的。”
萦香阁确实不如以前安静了,总是有人找各种机会来试探、拉关系,确实是烦不胜烦。
但她又确实住惯了萦香阁,喜欢那儿的房子院子,喜欢在日落前后会映在窗上的潇湘竹影,喜欢大缸里盛开的莲花和游动的金鱼。
除了不舍,还有惶恐。
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迁宫容易,因为她现在得宠。但是……说不定哪天这一切都会失去,到时候她连个退路都没有。
谢宁疑心白公公已经看穿了这一点。
说不定皇上也看穿这一点了。
真是左右为难啊。
青荷捧着一本册子过来,上面登着中秋她晋封时收的各处送的礼物。
只看这个册子,倒象是有着万贯家当一样。
其中一大部分都是毫不实用的东西。没有地方摆,不能变价折钱,许多东西也不能再当做礼物转送出去。还要浪费地方来盛放,浪费时间人力来保管。
晋封之后,开销也大了。
以前因为品阶低,也没有这么多应酬往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宠,还得了晋封,她才发现宫里头一天天的居然有那么多事情。
就象现在,陈婕妤的生辰就在三天之后,
这份儿礼怎么也得送。
她晋封之后还没与陈婕妤照过面,两人曾经因赏花而结怨,这事儿甚至闹到了皇上面前,陈婕妤先告状,而谢宁毫发无伤反而晋位一级,这场无声的比拼陈婕妤输了一仗。
可是现在她生辰,谢宁还是要有所表示的。
“打听看看别人送什么,咱们也跟着送差不多的。”
青荷明白她的意思,点头应是。
“我要学着做双袜子,”说起此事谢宁觉得有几分无奈:“上次那块九折棉的布料,你等回头找出来我好用。”
青荷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了:“是,奴婢这就去找。”
这袜子是给谁做的就不必多问了。主子自己开窍了,青荷感到十分欣慰。
青荷想了想,问了另一件事:“主子以前没做过这个,不如先找针工局的人要尺寸,再要个靴袜的样子来,照着做。”
“你说的是,那就这么办吧。”
上次做香袋的时候齐尚宫还抽空过来指点了她不少,比如怎么走线,怎么收针,绣纹要怎么显的整齐平滑等等一些窍门。这次做袜子,谢宁也想请教她一二。只是想着齐尚宫也位忙人,总不好为了这样的事情总是打搅她。
第27章 二十七 白头
给陈婕妤预备的生辰礼物是一个听风瓶,青荷选好了之后拿来给谢宁过目,待谢宁点头之后就送过去了。
至于陈婕妤生辰的那天,听说会摆两桌酒菜宴请宾客。陈婕妤肯定不会下贴子给萦香阁,谢宁也根本没有打算去。送不送这份礼,两人也不可能化敌为友的。
听说梁美人倒是得到了邀请,她准备的礼物是一套白玛瑙缠丝九孔壶,比起听风瓶价值要高了一筹,也比听风瓶显的更用心。
她正在忙着学做袜子,先用纸来试着裁剪。因为那块九折郡贡的丝棉布宫里没多少,她这里也就一块,原来是想留到夏天的时候做个贴身穿的短衫,现在用来做袜子,谢宁觉得有点浪费。做袜子用不完,但剩下的余料也不够做别的了。
可谁让皇上都开口了呢?
齐尚宫知道谢美人做的香袋已经呈上去了,而且听说皇上从佩上就没有再换下来过,现在谢美人又要做袜子了。
齐尚宫是很愿意再替谢美人出谋划策的,但是奈何近来事务繁多,她确实抽不开身来。想了想,给谢美人另推荐了一位尚宫。
这位尚宫也是针工局的人,年纪呢,比齐尚宫还要大一些。当然了,到了这把年纪,目力早就不行了,没法儿做活计。在针工局这种地方手艺是顶顶要紧的,不能做活,那也只能干靠着混日子。
齐尚宫自己来不了,又不愿意来一个野心勃勃的和自己争抢谢美人这儿的好处,于是弄一个无力威胁她的人来。
这位尚宫姓方,她刚一来时,谢宁第一眼就看见她花白的头发。
光看这头发,简直象是五六十岁的人一样,苍老之极。
让这般年纪的人行礼,谢宁可过意不去,她进来后谢宁就示意青荷,过去搀扶一下,让她不用多礼。
方尚宫抬起头来的时候,谢宁才发现方尚宫虽然早生华发,但并不算太老,看上去也就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相貌端丽,想必年轻的时候更加动人。
“有劳方尚宫,我这人手笨的很,还得方尚宫多多费心。”
方尚宫忙说不敢。
她声音低哑,说话声音很轻。虽然现在自己做不了活,但是指点一下谢宁还是绰绰有余的。她说的非常尽心,从料子是不是透气舒适一直讲到袜口的花纹和系带的绳结,经验之丰富,眼光之精妙,比齐尚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个高明的师傅带着,谢宁仍然先用纸来练手,剪了纸样再用浆糊沿着缝线粘起来,做出来的袜子大小形状都没有问题,她才正式用那块丝棉料来做。
方尚宫走了之后,谢宁让青荷把针线收起来,打算出门走一走舒展一下筋骨,在屋里坐了大半天,又一直低头琢磨针线,现在觉得肩膀脖子那里酸疼酸疼的。
青荷陪着她出门,她心情极好:“方尚宫确实有真才实料的,主子做的这么顺利,看来这双袜子明后天的一定能做好了。”
“是啊,不过以前没听说过还有方尚宫这么一号人物。”
青荷没说话。
她听见方尚宫的声音的那一刻就明白了很多事。
方尚宫那声音一听就不是正常人的声音,若非是曾经生了重病,要么就是被药弄成那样的。宫里头的主子不想一个人乱说话,就会赏一副药给灌下去,喝了药之后就没法儿出声说话了。这方尚宫还能发出一点声音,算是幸运的。
既然这样,那她寂寂无名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针工局里的宫人间争斗也十分惨烈,并不是手艺最精妙的一个就能当上掌事。正相反,枪打出头鸟,不懂得藏拙,过分锋芒毕露的人总会过早殒落。
青荷刚进宫没多久的时候,就听大宫女说过一件事。说是某位宫妃身边伺候的宫人做了一个荷包,皇上见了顺口夸了一句,第二天那个宫人就不慎烫了手,伤的很重,就算养好了只怕也不能象以前那样灵活的做女红了。
她们在园子里的时候,远远的又遇着住在掖庭宫的人了,隔的远远的看见,并没有走近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遇到过的几个。
以前逛园子的时候多自在,那时候才人无宠,想要水边长的长草编东西,还找了好几个人才拿到手。现在说想要什么,一句话就办到了。甚至不用她开口,就有人主动双手捧着奉上来。
但是却没有过去那么轻松自在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主子,您想换个地方住吗?”
谢宁想了想,微微摇头:“先不换了。”
青荷说:“主子不搬也有理,咱们现在太招眼了,听人说,一动不如一静,奴婢怕一迁宫,会有人趁乱钻空子。再说,当初李昭容也是晋位昭容之后才搬离后苑的。”
至于宫中又进了新人,怕以后会横生是非,谢宁也已经想开了。难道搬到别处去就能躲开是非了?只要她一天得宠,是非就一天不会离她而去,所以迁宫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袜子很快做好了一只,另一只也快要完工了。
方尚宫又过来了一次,说完了针线的事,也闲聊了几句。
谢宁问:“方尚宫是哪年进宫的?”
方尚宫声音还是低哑,离的近,她说的慢,才能听清楚。要是离的稍远一些,只怕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我是八岁入的宫,在宫里已经待了快四十年了。”
很多宫人太监都是如此,幼年就进了宫,在这里几乎度过了一生。他们都畏惧出宫,有的是怕出宫后难以维持生计,实际情况是他们已经不再适应宫外的生活了,宫墙外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危险的,出了宫门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来。
前朝有人写诗说到白头宫女,方尚宫就是这个词活生生的写照。尤其是看到她花白的头发,更让谢宁想要感叹世事沧桑。
也不知道她到了方尚宫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满头华发?到时候她又会身在何处?
第28章 二十八 点心
袜子做好,方尚宫也就不来了,谢宁还有些想她,让人送了谢礼过去,方尚宫都收下了,回送给她一本《百花集》。不是讲养花的,是讲绣花的书。
这本书人情太大了。这时候人人都把自己手里的本事捂的紧紧的,想找一本这样的书真是千难万难。
方尚宫送她的这本《百花集》就是一本手抄书,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本书,只能算是本札记,上头记的的针法、绣技都比较适合初学者,再翻一翻,后面还有写到结子络子扎花。
青荷识字不多,就现在认识的那些字还是服侍了谢宁之后陆续的教给她的。但这书上不光有字,还有好些用细墨线画出来的图样,看上去简洁明了,不识字也能看懂大半。
“方尚宫可真是个实诚人。”青荷不敢多翻,看了两眼之后小心翼翼的捧着书放在案头:“听说现在针工局风气也越来越不好了,以前尚宫、娘子们收徒弟,尽管使唤得狠,多多少少还会教点儿本事。现在可倒好,徒弟嘛也照收,就是什么都不肯教。”
谢宁纳闷的问:“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青荷摇头:“谁知道呢。奴婢原先也差一点进了针工局,幸好没去,听说她们做活挺苦的,又难出头,早早的眼睛和身子骨都熬坏了,连个下场都没有。”
她说的平淡,倒把青梅吓的不轻。
“我当时也差一点被针工局的人挑走。”青梅说:“当时带我们的尚宫说针工局是个好地方,好好干活儿肯定有升迁机会,是非又少,活计又轻省。我当时手笨,人家没挑我。现在想想,没挑我其实是我的福气啊。”
青荷笑着说:“你可算说对了一句话。没去针工局真是你的运气。要不然你现在可没有福气伺候咱们主子了。”
说说笑笑的时间也好打发,到了快中午的时候,青梅如往常一样去膳房点菜去。这才出门,后头就跟上个小太监,满口姐姐姐姐的不离口,好话跟不要钱一样滔滔不绝,就想让她提携差事。
“姐姐现在也是有头有脸儿的大宫女了,这种跑腿传话的差事哪还能劳动姐姐亲自去?咱主子想吃什么,姐姐只管吩咐我,我替姐姐跑腿,准保差不了。要是差了,姐姐把我脑袋摘了去都没二话。”
青梅只是笑笑,脚步并没有停:“我算什么有头有脸啊?这差事一直是我做,都两年多啦。你们活计做完了?”
巴结她的这个小太监姓胡,原本也没名姓,进了宫以后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瘦猴,也有人喊他胡猴。他们也是早早的一起被分到萦香阁来的,在院子里干些杂活儿,近身服侍主子的活计可轮不到他们。
这些人都想争机会在主子面前表现,毕竟有很多活计宫人做不了,还得靠太监来办。
现在不争先,那什么才争?
青梅到膳房,黄公公待她比以前更殷勤客气,赶紧掸着没灰的凳子让她坐下,一迭声的喊徒弟去倒茶。
“黄公公不用这么客气,我们主子说,要是有鱼虾就做一道带河鲜的菜。再来一个荷叶粉蒸肉,一个素炒银芽,汤要清淡些的。”
她说一声黄公公就应一声,笑着从屋里提出个食盒来:“这里头是新栗子做的粉糕,还有蒸枣儿和水晶梨酪,请谢美人尝个鲜。”
这种好处差不多天天都有,青梅也不客气。按份例自家主子每天也有四样点心。但点心与点心是不同的,不得宠的只能捡旁人挑剩的,有时候甚至会把昨天做的给送过去。不得不说,以前谢美人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黄公公要让人帮着青梅提那个装点心的食盒,一路跟过来的胡猴儿先抢一步抬头食盒接到手里了。
回去的路上青梅依旧空着手,胡猴提着食盒走的又快又稳,紧紧跟着她,恰好落后个半步
距离,并没有和青梅并肩同行。
青梅觉得胡猴儿人不错,挺有眼色的。到了门口她把食盒接过来的时候,还算好心的给了他一句指点:“你讨好我没用,我在主子跟前说不上话。你应该去青荷姐姐那里试试,她在主子跟前最有体面了。”
胡猴儿笑着应了,看着青梅转身进了门,肚里忍不住嘀咕。
他何尝不知道青荷才是这萦香阁的内总管?可是青荷那么精明,想黏也得能黏得上啊。
青梅提着食盒进了屋,把里面的点心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
青荷正坐在那儿陪着谢宁理线,说着才从外头听说来的新鲜事儿。
“……陈婕妤这下可是抖不了威风了。”
青梅进来的晚,就听见了这么半句,有些好奇的凑近前问:“陈婕妤怎么了?”
“陈婕妤前儿不是摆生辰宴嘛。”青荷心情好,对青梅也是格外的和颜悦色,倒让青梅受宠若惊起来。
“这我知道啊。”
青荷笑着说:“她请了一屋子的客人,却迟迟不开席,把客人都饿的肚子直叫,翻来覆去的给人上茶,上的大家都要争着用马桶了。”
青梅目瞪口呆:“为,为什么啊?”
这听起来实在是太恶毒啦。请了客不给饭吃,只拼命让人灌水,灌了一肚子还抢不到马桶用。
陈婕妤真是请客吗?请的都是她的仇家吧。
“其实她就是想等人。”
青梅呆呆的问:“等谁啊?”
“等皇上啊。”青荷知道青梅脑筋没那么灵光,痛痛快快告诉她谜底:“她一开始就指望皇上也会去她的生辰宴,所以拖着迟迟不开席。都等到日头偏西了,才不得不死了心,让人开席上菜。因为等了太久了,菜又早就做好了,凉菜不凉,热菜不热,连酒都跑了味,去赴宴的人回来之后都抱怨连天呢。”
因为陈婕妤和谢宁不和,萦香阁上下当然是同仇敌忾,听到陈婕妤倒霉的消息大家都乐不可支。
谢宁也笑了:“幸好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
第29章 二十九 邀请
谢宁做好了袜子,怕万一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比如有线头会刺痒,先用自己的手伸进去试了试,感觉手感还是挺舒服的。
试完之后她觉得有点古怪。
这是袜子啊,她把自己的手伸进去试,刚才不觉得什么,现在越想越奇怪。但是如果让她把自己的脚伸进去试,她又没那个胆子了。
袜子交给皇上的时候,皇上十分捧场的当场就试了试。
谢宁跪坐在榻上,替皇上把原来穿的袜子褪下,把自己做的新袜子给他套上。
这是她头一次伺候别人穿鞋袜
,十分生疏。替皇上系袜带的时候她想着,幸好皇上脚一点都不臭。
“穿着还成吗?”她问。
皇上的脚左右动了下,点头说:“不错,很舒服。”
谢宁笑了:“舒服就好,虽然我试了一下,可还是怕皇上穿上了以后不合脚。”
皇上好奇了:“你试过了?”
谢宁发现自己嘴快了,急忙解释:“臣妾是用手试的。”
这下皇上的神情更古怪了。
谢宁觉得今天自己可能不宜开口,越说越错,索性把头一低不出声了。
皇上强忍着笑,又把袜子夸了一番,接着说:“就是有一点不好。”
谢宁果然紧张的立刻抬起头来:“哪里不妥?”
“你就只做了一双吗?”皇上很不满意的质问她:“这让朕怎么替换呢?最少也要做个五双吧?”
五双?还最少?
谢宁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没吐出一口血来。
可眼前这人实在是得罪不起,她只能委婉的,把自己的手伸出来给皇上看:“您瞧。”
皇上端起她的手仔细打量。
雪白粉嫩,有确实如诗中所赞的那般,“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指尖微微透着股浅红,仿佛雪地里缀了一片梅粉色的花瓣。
“臣妾技艺不精,做这么一双,指头捏针都磨肿了。”
这话毫不夸张。这次做袜子比上次做香袋还要艰苦,尽管有名师指点,自己也非常认真,但是长久不拿针拈线的手指头一下子承受这么大的劳动量,不付出点代价是不成的。
谢宁接着说:“臣妾不是要偷懒,皇上要是觉得这袜子穿着还成,那臣妾就接着做。就是臣妾做活计很慢,皇上得耐心的多等等才行。”
她这么一说皇上顿时心疼起来了,捧着她的手又是看又是摸,还轻轻的往上吹了吹气:“疼的厉害吗?”
其实疼的一点都不厉害啊。
谢宁脸涨的通红,连忙摇头:“不疼了。”
“别说假话,怎么会不疼?十指连心呢。”皇上说:“朕小时候练字,手指和手腕也都肿起来了,连拿筷子都拿不动,这种疼朕知道。”
谢宁更不安了。她这疼哪有皇上说的那么夸张,也就是拿针的时候刺痛,不拿针就没多大感觉。她的注意力都被皇上说的话吸引去了。
“皇上那时候多大年岁呢?”
“六岁了吧?”皇上想了想:“朕读书比其他人要晚,旁人早就将字写的工整端正了,朕一下笔,一横写的忽粗忽细的象条虫子一般,实在丑的不能见人。”
“可皇上现在的字写的很好啊,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因为皇上督促她练字,还手把手的亲自教过她一些技巧,又拿过自己写的字贴给她练,所以谢宁很知道皇上的字写的如何。
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皇上是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人,那他吃的苦,想必也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多。
“入门难,写着写着就悟到诀窍了,就象突然得了神仙灌顶授法一样,打那之后就写的好起来了。”皇上说:“佛家常讲顿悟,其实不光是佛法,很多事情上,顿悟二字都说得通的。”
谢宁含笑说:“希望臣妾也能早些象皇上所说的这样开悟一回,不管是写字女红都成,总归能有一样可以拿得出手就好。”
皇上含着笑慢慢靠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他说:“你放心,就算你最后还是没一样拿得出手,朕也不会嫌弃你的。”
这话说的柔情款款,可是谢宁怎么听着怎么觉得古怪。
接下来她就被狠狠亲了一回,实在没有余暇去想旁的事。
过了好半天之后谢宁才咂出那句话的味道来。
皇上这是明晃晃的看不起人啊。凭什么她就一定会学无所成?
就冲这,她还真就得认认真真的努把力,不管是哪一样,总得练出个名堂来才行。
不提谢宁这厢下定决心,日子过的快,可以说是宫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西风一阵接着一阵,悄悄将绿叶吹黄,黄叶吹落。
十月初十那天又赶上一个生辰宴。
这一回谢宁收到了贴子,是林淑妃的生辰,特意命人将贴子送到了萦香阁。
皇上登基后第二年,王皇后便病逝了。自皇后甍逝后,宫中高品阶的妃嫔只有两位。一位杨贤妃,一位是林淑妃。贤妃体弱多病,一年里头足足得有大半年是闭门静养着。
谢宁在初进宫被阅选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二位妃子娘娘。
也不能说是见过,当时她可没敢抬头去打量可以一言决定她的命运和生死的贵人,只听到过她们的声音。贤妃声音很低,听着就是中气不足,十分虚弱。淑妃声音清朗悦耳,印象中似乎是透着一股冷淡,感觉是个非常不好接近的人。
至于后来嘛,谢宁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才人,与高高在上的妃子娘娘攀扯不上任何关系,也没有任何往来。
这次淑妃生辰会给她下贴子,这背后的寓意猜都不用猜了。
这意味着谢宁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文不名的小才人了。她这几个月来荣宠加身,已经晋封了一级。上次陈婕妤的生辰宴不请她,那是因为两人有宿怨。
而这一次淑妃的邀请就是一次表态,就明明白白的告诉谢宁,也告诉其他人,谢宁已经被她所代表的那个圈子认可了。
至于谢宁以后能走到哪一步,那没人谁能说得清楚,要看她自己以后的造化了。
第30章 三十 客人
淑妃的生辰宴听说请了足足有十来位客人,谢宁夹在其中既不是垫底的那一个,也绝不算是拔尖的。
早起青荷着意替谢宁梳妆打扮。
要是只看两人的脸色,谢宁脸色粉嘟嘟的,唇色如花瓣,一看就知道晚上睡的好。而青荷却脸色有些发黄,看着十分黯淡,眼睛也有些浮肿,显然一夜没睡好。
不知情的人,真猜不出她们二位哪一个是今天要去赴这生辰宴的。
“主子这是头一回到延宁宫去,这穿戴上可不能马虎了,旁人会笑话的。”
谢宁只是一笑:“我听说今天去的人里头,我和梁美人的品阶实在数不上号,要是我穿的那么扎眼,旁人更得笑话。”
青荷一听,主子这说的也是,不禁为难起来。
这又怕穿的寒酸了让主子失体面,这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可不能露怯示弱,不然以后那些人准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人,更不知背地里要怎么编排。
但是主子说的也没错,毕竟美人这个品阶在宫里不上不下的,今天赴会的有婕妤、昭容、淑媛,这些贵人的品阶都在自家主子之上,的确不能穿的太扎眼了。
谢宁看她为难,也知道她是替自己打算思量,顺手拿起一枝步摇在鬓边比划一下:“你不用想那么多。平时我见客的时候穿什么,今天还穿什么。淑妃娘娘今儿是寿星,我猜啊,请的客人们一定都会穿的规规矩矩,可不会喧宾夺主的。
青荷这下明白过来,麻利的替谢宁装扮。
“礼物装好了吧?”
“已经装好了。”
上次陈婕妤生辰送的是听风瓶,这次淑妃生辰,总不能也太敷衍。谢宁在自己箱子里找一找,找出来一个玉石盆景。材料不算名贵,但是样子别致精巧,算是个拿得出手的摆件。单一件怕不好看,又找了一副雪松白河图来凑在一起。
谢宁装扮好了,外头青梅进来禀报:“梁美人来了。”
谢宁说:“快请进来。”
梁美人也得了一张请柬,今天两人说好了要一起赴会。
倒不是她们交情这些日子格外好,而是后苑这么多人,只有她们俩得了贴子,怎么说一起去也能做个伴,也免得形单影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青荷一见梁美人,就知道自家主子没说错。
梁美人穿的也是中规中矩,并没有多出彩。
青荷恍惚记得梁美人才得宠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走路仿佛都带着一股风,下巴微微扬起,步履轻盈。记得当时不知道是谁传的一句话,说皇上曾经称赞梁美人身姿窈窕,恰如“梁上燕。”
现在梁美人差不多已经快被人们遗忘了。青荷她们曾经暗中猜测过,梁美人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皇上,不然的话怎么会失宠的这样快,皇上好象把这个人干脆忘的一干二净了,再也没有召幸过她。
谢宁起身迎上去:“梁姐姐来的真早。”
梁美人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下谢宁的穿戴。粉色衫子,下面是条水波绫的鸳鸯裙。这样裙子今年宫中有许多人穿。梁美人从来就不爱跟旁人穿一样的衣裳,觉得那些人一窝蜂似的裁制穿戴一样的衫裙,艳俗且不知所谓。可是现在看着谢宁,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去似乎想错了,也做错了。
她过去那样,总要显的和旁人不是一路,不是没有人嘀咕她“故作清高”,可她觉得那正是她品格高洁与众不同。
太招人嫉恨了。
旁人正是看出了她这个特点,所以才一出手就把她给打翻在地。
现在她后悔也已经晚了,皇上大概早就不记得她这个人了。
接到淑妃的贴子时,梁美人还在想着,在淑妃那里会不会见到皇上?
这想法让她心里一阵抽痛,又是一阵火热。
她希望能有一次再见到皇上的机会,向他认错,求他原宥自己年轻气盛做下的错事。
这会儿时间还早,两人坐下说了一会儿话,梁美人问她打算送什么贺礼,把自己预备的贺礼也拿出来给谢宁看。
梁美人预备了一架很精巧的绣屏,上头绣着桃花、荷花、菊花与梅花。
“这绣样,是姐姐自己画的吧?”
梁美人含笑说:“平时闲着也是闲着,随意涂个几笔,这是请针工局的万娘子绣出来的,多亏她手艺精妙,本来画的不怎么好,绣出来还看得过去。”
何止看得过去。和这绣屏一比,谢宁那个盆景就显得很不够诚意了。
这礼物不是三天两天能预备出来的,起码得提前一两个月就开始准备。画好画,绣起来怎么也得个数日,再做好屏架外框把绣图裱好。
可淑妃下贴子就是这几天的事,不知道梁美人这礼物是不是一早就为了淑妃的生辰预备的。
和旁人一比,谢宁觉得自己的日子过的太没成算了。
看时辰差不多,谢宁和梁美人就一起动身去延宁宫。
谢宁还是头次来,梁美人可不是第一次了。
延宁宫十分宽敞,但看起来也并不算特别华丽。庭院里四处洒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来往的太监与宫人都穿戴一新,脸上喜气洋洋。
主子过生辰,他们是得了赏的,一人一套新衣穿着,这个月淑妃加赏他们双份儿的月钱,听说今天还给他们也加菜。
谢宁暗暗惭愧。她也过过生辰,可不敢跟淑妃比派头。今年过生辰的时候她也还只是才人,一人一件衣裳她是赏不起的,不过她院子里头每人都发了一份儿赏钱,那一天也给萦香阁的宫人加菜了。
算算淑妃这里伺候的人手,看来过个生日淑妃也花费不少。
宫人引着谢宁和梁美他人进了正殿坐着。殿中地下铺着一张绛红色绣着五色牡丹的织毯,单是这一张织毯透出的富贵和气派已经先声夺人了。
客人已经来了几位,不过谢宁只认得两三个人,除了李昭容和陈婕妤两个,还有一位高婕妤她曾经见过的。高婕妤生的很丰腴,皮肤白皙体态丰满,象是刚出笼的喧腾腾的白馒头一样。她们来的早,正坐在一起品茶说话。
宫人引领谢宁和梁美人入座。今天的座椅摆成了散开的扇面型,谢宁和梁美的人位置就在右边最靠边的地方。
对于今天的位置谢宁心里有数,她本来也就打算来走个过场,梁美人挨着她坐下。这会儿两人心中不约而同都想着,幸好是与人结伴来的,不然这么孤零零的独坐一隅,左右一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可真叫人尴尬难堪。
她们刚坐下,就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施顺仪是皇上登基之前就在潜邸伺候,她是先皇后身边服侍的宫人,皇上登基册封后宫的时候她就被封了顺仪,据说封这个品阶是当时皇后提携的,她本人并不受宠。
第31章 三十一 宴会
都说皇后当初提携施顺仪,是因为她面相体态看着都是多子多福好生养的缘故。施顺仪确实算不得貌美,甚至看起来有些木讷,厚嘴唇,眼睛略小,穿着一件梧桐绿的宫装,偏下头配着一条褚、绛二色的间色裙,别提有多么的老气臃肿了。
按梁美人以前的脾气,是最看不上施顺仪这样的人了,多么怆俗愚钝,更不要说她出身微贱,当年只不过是一个伺候皇后的丫鬟。现在的梁美人可不象从前了,知道自己从前的脾气作态不讨人喜欢,哪怕硬挤也得堆着笑在脸上。
施顺仪的位置在她们俩前头,显而易见地位高于她们,不过也是个靠边的位置。
谢宁看着直想笑。
淑妃这位置排的真是有讲究,差不多是按着品级将请来的宾客划成了三六九等,分毫不错。比如谢宁,她的品阶低,又是刚刚获封的,可以说在今天受邀的人当中她是资历最浅的一个,于是坐的就是最靠后、最靠边的位置。
这么一看,她是被慢待了。如果谢宁气性大一些,仗着自己有宠就去找皇上诉苦,在皇上那儿也讨不了好的。
尊卑上下绝不可乱,淑妃这样安排连皇上都说不出她错,反而谢宁很可能落得个恃宠生骄的罪名。
也不知道这位淑妃真的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按宫规教条办事的人,还是她另外有什么打算。
陈婕妤虽然没有过来同谢宁说话,可是她和高婕妤凑在一起,不时的小声说笑,两人还一起回头过来看谢宁,怎么看两人都象是在拿她取笑。
谢宁不急不躁,等下她们俩一起又转头看的时候,索性还弯起唇角微笑颔首。
正在看她的两人被逮了个正着。
陈婕妤愣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僵住了。她眉梢挑着,嘴唇扁着,那股神气活现的鄙薄讥讽就那么定在了那里。高婕妤毕竟和谢宁没有过直接冲突,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见旁人微笑致意,高婕妤习惯性的也回了一笑。
笑完她才发现现在的情况真心不适合打招呼,飞快的扭过脸去。用力太猛,她头上插的步摇垂的珠串流苏都甩了起来,差点儿和头发缠在一起。
所以谢宁不爱插戴步摇,就是觉得这一点儿不方便哪,时时得维持着四平八稳,人必须老老实实的稳重起来,不然就很容易出丑。
经过这么一笑,那两人终于不再频频回顾了。要知道虽然她们俩刚刚那些小动作虽然不疼不痒,可是就象苍蝇似的嗡嗡乱撞,也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心烦。
坐在前头的施顺仪看似不经意的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又很快转过头去。
客人来得差不多了,靠墙的长案上也已经摆满了众人所送的礼物。那个玉石盆景夹在一堆礼物当中,既不算抢眼,也不算很寒酸。梁美人送的绣屏很精致,但个头稍小了些,又放在靠后的位置。最中间位置放的是一株约一尺高的红珊瑚树,这可是份厚礼,是贤妃命人送来的。
贤妃是礼到人不到,理由么,宫里头没人不知道。天一转冷,贤妃咳喘之症又犯了,根本不能出屋子。
淑妃终于露面了,她一身宫装华丽耀目,有如一只金红的凤凰翩然飞进了正殿里。
众人纷纷起身向淑妃行礼问安,淑妃笑着说:“快别多礼了。其实这生辰我是真不爱过,小时候倒是当成过年一样,因为又有寿面吃,又有礼可收。可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过一次生辰就提醒自己又老了一岁,唉呀,想想真心酸。”
淑妃这当然是说笑,她看起来自然一点儿不显老,和施顺仪、高婕妤她们站在一起,任谁都得觉得淑妃比她俩要年轻得多,可淑妃比高婕妤可还要大两岁呢。
高婕妤笑着接了一句话:“淑妃娘娘哪里老了?我瞅着您跟当年我刚进王府头次见到您的时候一般模样。”
“说是过生辰,其实不过是借这个理由大家聚一聚,坐下来吃口茶,好生说说话,平时要请客的话,断断来不了这么齐全。只可惜贤妃妹妹来不了,未免美中不足。”
“说起来上次见到贤妃娘娘的时候,看她气色倒还好,只是最近天冷风又大,听说庆云宫这两天又请太医又煎药,着实不轻省,看来贤妃娘娘这一回又病的不轻。”
这种场合没有谢宁她们说话的份,只要老实听着就行了。
谢宁觉得这些人提起贤妃来,总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兴灾乐祸在里头。话里话外象是替她抱憾,可是争着把她的病往重里说,真不象是真心为她好。
这也不应该感到意外,后宫的女子见了面都亲亲热热的如同姐妹,其实心里头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
正说着话,谢宁注意到有人从外头进来。
一个挽着髻的中年尚宫正弯着腰,小心翼翼的扶着一个约摸两三岁的孩子迈过高高的门坎。
淑妃一见到她们,脸上的笑意顿时变的更温柔了:“瑶儿,快到母妃这儿来。”
原来这就是玉瑶公主。
谢宁听说过她,不过这还是头次见。
可是她记得玉瑶公主仿佛已经要五岁了?这孩子看起来不象那么大的。
多半是传言有误。
玉瑶公主真是漂亮,穿着一件红缎子的衣裳,头发都刮了,就脑门那里留了小小一块,扎着朵绸花,看起来就象光脑袋上顶着个鸡毛键子一样。大眼睛象葡萄一样,生得玉雪可爱。
谢宁从进宫就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这一看就舍不得从眼里拔出来。
梁美人转头的时候注意到了她的神色。
看谢美人那眼都不舍得眨的样子,一定是羡慕的很了。
梁美人自己又何尝不羡慕呢?她多想有个孩子,是皇子当然好,公主也好。只要有个孩子,皇上就不会再这样彻底的冷落她。有个孩子,她的下半辈子总有个依靠。
皇子子嗣少,到现在活着的儿子只有一个,公主倒是有两个,除了玉瑶公主,还有一位年岁更小些,到现在还没正式取名的公主。
至于其他人,要么是怀了没能顺利生下来,要么是生下来了却没能顺利养大。
皇上有那么多的女人,这屋里坐着的全是。但是孩子却这么少。
谢宁不知道是该先同情皇上,还是先同情自己。
淑妃面对女儿的那种打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慈爱温柔,与她面对今天这些客人们的客套热情完全是两回事。
谢宁能看出她有多么在乎女儿,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命尚宫带她回自己屋里去歇着,叮嘱尚宫别让她冻着,别让她乱吃东西,话很多很琐碎。
玉瑶公主来去匆匆,只露了一面就又离开了。
开席前白公公来了一回,送来了皇上的赏赐。等白公公走了,所有人先举杯为今天的寿星上寿,淑妃笑盈盈的满饮了一杯,抬手说:“来来,都别客气,今儿都得吃一碗寿面才准走。”
席上当然不止寿面而已。
谢宁吃了两口素果就放下筷子,专心的欣赏席前的歌舞。
坐在角落里就是有这个好处,还算是比较自在。
梁美人也没吃什么东西,她在观察席上的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看过来,象是在挑拣什么。
想到前次她请自己赏花的事,谢宁想,她大概在找一个机会。
能让她重新回到皇上面前的机会。
也许今天坐在殿中的这些人会有一个愿意帮她,当然这帮助不会是无偿的。
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
谢宁认出她来了。
是赵苓,那个素怀门闯门被拿下的女子,不久前谢宁晋封时,她还曾经送了贺礼。
她打扮的和头一回在安溪桥亭时一点儿都不象,那一次她穿着一件深红的衣裙,在夜中看起来身段儿格外妖娆。但今天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从脖颈往下包的密不透风,看着象是一个刻板的老尚宫一样。
她行了礼坐在圆凳上,拨琴调弦,叮叮琮琮的乐音象天籁般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
再一次听到,还是觉得她的琵琶声特别美。
可惜其他人的心思都不在听曲上,有人在低声说笑,有人在奉迎谄媚,还有人在指桑骂槐,比如一直楔而不舍和谢宁过不去的陈婕妤。
一首曲子弹完,淑妃笑着说:“这样好的琵琶可有些日子没听过了。”一边吩咐人看赏。
赵苓起身谢赏,又向左右席上的人一一躬身行礼。不知是不是谢宁的错觉,她总觉得赵苓刚才那个礼是面朝自己行的。
其实那次闯门的事她应该多谢小叶公公,谢宁不敢居功,她可是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有说,不能算是帮了忙。
对方这样诚挚的感激更让谢宁觉得很不自在。
这总让她觉得自己象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在席上饮了几杯酒,虽然只是甜甜的酒味很淡的醉晚春,谢宁饮不惯酒,脸儿涨的红红的,手按一按胸口,觉得一颗心在手掌下怦怦的跳的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