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墨儿犹豫了一会,转头又往门口看去,过了好一会,才小声的问:“母亲,我们今天出不出去啊?”
算起来,楚乔也不过只比这孩子大了十多岁而已,开始的时候听他整日的娘亲母亲的叫,还会不自在。可是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她坐直身子,皱眉问道:“出去?去哪啊?”
“今天是上元节啊,外面有庙会还有花灯会的。”
墨儿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来,楚乔一转头,就见门口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这些日子诸葛玥被禁足,府里人也极少出门,她掐了一下墨儿的脸蛋,笑着说:“好,咱们去。”
西蒙版图极大,按照现代的计数法,足足有四千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五个中国的大小。这片土地传承多年,纵然战乱频乱,但是人口向来繁盛,真煌城作为大夏的国都,人口也十分密集。
楚乔等一行人走在街上,只见四周灯火通明,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夺人眼目。真煌城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无不相携而出,共庆佳节。百戏同开,管弦齐鸣,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今年的上元节较之往年的更热闹些,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孩子们玩的很开心,可是刚刚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天降大雪。北风呼啸的来,平地刮起了白毛风,将一场五彩缤纷的上元灯会吹的支离破碎。菁菁几个大骂着上了马车,护卫们挥着鞭子就往府中赶去。然而风却越来越大,连马儿不愿意往前走了,走到一个僻静之处的时候,一匹马突然失控,挣脱了马缰逃了去。
月十三跑来说,风雪太大了,还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的好。
楚乔点头同意了,正好见前方影影栋栋有一座大宅,就跑上去敲门,然而走到近处,才发现这竟是燕北狮子王的安神庙。
燕世城虽然出身王族,但是因为被帝国扣上叛贼的名号,所以尸身是不能入宗庙的。这座大宅名义上叫做安神庙,实际上就是一座义庄,不止是燕世城和其子女的棺木,还有附近一些普通百姓的棺木,也放在此处。开始的时候,大夏还派兵严加防范,可是自从燕洵回到燕北之后,就再也没有大同行会的死士试图前来抢夺,渐渐的,这里越发荒凉,帝国也不再愿意为一堆白骨而费心派遣兵力了。
楚乔等人进了偏屋,护卫们找来了烛台和火把,屋子里渐渐明亮了起来。只见阴沉的大殿上摆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灵位,还有二十多具棺材,笼罩在惨白的烛火之下,看起来阴森恐怖。
菁菁脸色发白,似乎有点害怕,紧紧的躲在多吉的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再无平日的伶俐。
梅香笑话她道:“没想到我们的菁菁小姐也有害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个混世魔王,这世上谁也不惧呢。”
众人听了齐齐笑话她,气氛一时间轻松了许多。
荣儿如今就要满一岁了,终日里牙牙学语,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刚出生的小鸭子。他穿着一身大红色团福小棉袄,用胖胖的小手打了个哈欠,就缩在楚乔的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楚乔站起身来,将荣儿交给梅香,轻声说道:“我出去一趟。”
“小姐,这大冷的天,你要去哪啊?”
楚乔提起梅香带来的食盒,打着一只灯笼,说道:“我就去隔壁看看,你们不用跟着。”
说罢,就出了房门。
外面的风大的惊人,楚乔在西蒙生活了十五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风。手里的灯笼呼的一下就被吹破了,楚乔的大裘也被大风掀起,冷雪噼啪打在脸上,生生的疼,像是石子一样。楚乔紧紧的揪住大裘的领子,艰难的往前走,走了好一会,才走到一间破败的屋子前,然后伸出手去,咯吱一声,缓缓的推开房门。
霎时间,长风顿时灌入,扬起了满地厚厚的尘埃。楚乔咳嗽几声,连忙将房门关上,并拉过一只凳子,将门抵住。
屋子里死一样的静,似乎比外面还要冷,屋顶有几处已经破了,呼呼的往里吹着风。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是她却好似对这里的地形特别熟悉,掏出火折子,试了好几次,终于一盏一盏的将周围的蜡烛全部点燃。
幽幽的烛火静静的燃起,将这间屋子缓缓照亮,四具漆黑的棺木摆在当中,没有灵位,没有幡烛,甚至连个标示都没有。就那么随意的放在那里,遍地都是杂草和垃圾,还有几块冷硬的馒头。可见平日里,这个地方早就被流浪的乞丐所占据了。
楚乔将食盒放在一旁,撸起袖子就开始打扫。她的动作很快,尽管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但是还是很快就将地上的垃圾清理一空,她用稻草扎成一个简易的扫把,将明面上的蜘蛛网都扫去了,屋子里看起来干净整洁了许多。然后她一件一件的将食盒里的食物都拿出来,摆在地上,然后跪下来,深深的拜了几拜。
是的,这四具棺木里,就是燕洵的父亲、两位兄长和一位姐姐。那些年里,每到燕王的忌日,她就会和燕洵偷偷的来此祭拜,那时候这里还有官兵守着,他们想要来一次都要费好大的劲。而如今,就连这里都已然一片荒凉了。
自从回到真煌,她始终没有想过要来这里拜祭,然而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竟会走到此地,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没有香烛,便以熏香代替,没有纸钱,便以绢布代替,没有好酒,只余一壶羊奶两盏清茶。
燕王殿下,我又来看你了。
她站起身来,膝盖上沾了几星尘土,微微有些脏。雪花从屋顶落下来,一丝丝的覆盖住棺木的盖子,她静静的望着那几具棺材,努力回想着很久之前看到的那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心里是一片茫茫的苍凉。
早在陇西一代发生雪灾之前,燕北就已然沦入大灾之中。黎民百姓家园被毁,蓝城一代雪灾尤其严重,尚慎诸地牛羊成千上万的冻死,百姓食不果腹,燕北岌岌可危。
然而,就在大夏百官拍手称庆的时候,燕北却秘密调集了十万龙吟关守将,徒步跃过了兰河高原,由海拔六千多米暮狼峰进入了大唐境内,绕过了唐户关,突然袭击了大唐的关卡,抢夺了二十多万旦粮食,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返回燕北。整个行动耗时不出四日,等大唐的边关战报传到唐京城的时候,龙吟关的守军已经返回关口,和想要趁着燕北大灾来趁火打劫的夏军打了两仗了。
此事一出,犹如一滴水落入沸油之中,掀起了一轮激烈的巨浪。
大夏和卞唐齐齐大怒,可是却拿燕洵毫无办法,大夏的御史台笔杆子们奋笔疾书,大骂燕北乃是强盗出身,天生烧杀掳掠,有违圣人之道。卞唐的老学究们更是满眼喷火,饶世界的叫嚣,将燕洵祖宗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并且著书立说大加鞭笞,激动的险些背过气去。
然而他们所能做的,也唯有如此罢了。龙吟关固若金汤,燕北军悍如虎狼,现在的局势,只要他们不出来挑衅打仗那就要烧高香了,谁还敢上门去惹他们?
楚乔听闻这些消息的时候不免冷笑,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就是如此吧。
诸葛玥却仍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面对朝野上一致要开战的声音置之不理。谁都知道,大夏如今自顾不暇,几个皇子争位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这个时候谁有时间去对外开战,不过是说说罢了,他若是真的点齐兵马开往雁鸣,那些老家伙们怕是才会如他们奏折上所说的,血溅三尺,以死明志。
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只是微微有些惊讶,说没想到燕洵会干这样的事。
其实何止是他,恐怕整个西蒙大陆,没有人会想到这一点吧。
毕竟,曾几何时,他也曾以整个燕北为注,以百万军民为饵,引夏军入关,自己挥兵东下。并且又在不久之后,铲除异己,彻底摧毁了一路扶植他上台的大同行会,即便是自己老师的头,也一样斩下。
面对这样一个人,恐怕也无人会想到,他会为了燕北的百姓,而冒这么大的险。
就连楚乔,也没有想通这里面的关节。
不过,好在唐户关的守将是大唐靖安王的义子,虽然靖安王垮台之后他及时的投诚效忠,但是他手握兵权,又看守着帝国的重要关卡,终究还是难以使人完全放心。此次燕洵将他除去,也不算是大唐的损失。
至于大唐丢失的那些粮草。
楚乔眉心微微蹙起,脑海中再一次想起生活了多年了尚慎高原回回雪山,还有那里纯朴的牧民和百姓……
燕洵的手段越来越厉害了,千里匿藏,行动迅猛,上万军队统一调动而不曾走漏一丝风声,出其不意,一击而中。手段之准,眼光之利,胆量之大,堪称当世第一等将才。只要有他在一日,大夏就休想踏破龙吟关,哪怕是赵彻亲自出手也没有完胜的机会,他也许能在战术、兵力、情报、武器、后勤补给等方面略胜一筹,但是若论手段的狠辣,心智的坚韧,绝对没有胜过燕洵的可能。
第362章
燕洵在战场上的可怕,就在于他能完美的利用周围所能利用的一切作为战争胜利的辅助。而他对于人心的揣摩,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一个境界。
这个世界上,能与他一较长短的,也许唯有诸葛玥了。燕洵的优势在于他的狠,诸葛玥的优势在于他的诡,这样两个人若是能有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战场,也许真的会创造一个战争史上的传奇。
她微微的摇了摇头,她虽然已经厌倦了那种生活,但是闲下来的时候,脑子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这些事。将听来的消息反复拼凑,一点点的临摹大致的情况,然后推演、计算、排布,像是一个钟爱下棋的棋手,就算不再下棋了,也会在脑子里想象各类棋局。
只是这一次,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哪一边赢得这盘棋的胜利。
其实,就算她和燕洵最终不睦,她也是不希望看到他败落的吧。
所以,在知道了唐户关被他偷袭成功之后,竟然还会有一点点的窃喜,完全不顾她乃是大唐秀丽王的身份。
她自嘲一笑,即便是她,也是难以免俗吧。所谓的恩怨情仇,在时间的沉诞下,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和一双阴冷的双眸,还有一只有力的手。
谁辜负谁,谁亏欠谁,真的能算得清吗?
他们之间,纵然无法携手,也并不一定就要分个你死我活。
外面的风突然大了起来,房门发出咯吱的一声脆响,将抵门的凳子推开少许。她以为是风,就回过头去想要关门,谁知刚刚走到门口,房门骤然被打开,一个披着一身黑色斗篷的人站在苍茫的大雪之中,身后只有一名青衣随从。
她看不到他的脸,一时间,只能看到一双黑的好似深渊般的眼睛,就那么直直的射在了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楚乔甚至以为她又看到燕洵了。
外面没有一丝月光,只有漫天呼啸的风雪,吹在人的脸上,像是冰冷的刀子。那人站在那里,斗篷将他包裹住,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穿过层层风雪,定定的看着她。房间里的烛火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就全部被风吹熄,只有淡淡的清雪白光闪烁在浓墨的夜色之中,越发映照出那个模糊的身影沉重且压抑。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瞬,那人缓缓抬足,微微垂下头,步履隐约透着几丝疲惫,一只骨瘦嶙峋的手凑到嘴边,轻轻的咳嗽一声。
房门被关上,三个人站在狭小的灵堂之内显得有些狭窄。驼背的青衣仆从手脚麻利的将白烛重新点燃,幽幽的光线缓缓的照亮四周,也照亮了那人斗篷之下静静垂下的花白的鬓发和他袍袖之下一双满是褶皱的手。
刚刚被楚乔用来抵门的矮凳被那仆从擦干净,那人一边咳嗽着一边坐下,背脊弯着,隐约可见隐藏在衣衫之下的身体是多么的羸弱。
楚乔仍旧站在那里,从他们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说话。她甚至有些疑惑,这样一个病瘦羸弱的人为何会让她在一开始那么震惊,甚至以为是燕洵亲至。
仆从退下,站在门边,整个身体都隐藏在灯火的暗影里,低着头,像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蒙昧的光线柔和的投下来,风从露瓦的屋顶灌入,呼呼的响,烛火也一晃一晃的,好似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那人突然抬起头来,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她,突兀的说道:“今晚的风雪真大啊。”
楚乔一愣,可是不知为何,面对这个人,她竟有一丝说不出的紧张。好似有一股低压的气势从他的身上一点点的流泻而出,渐渐的弥漫了整间屋子,连带着呼吸,都变得低沉了起来。
“是,的确很大。”她点了点头,静静的说道。
“已经有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那人的年纪应该已经很大了,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苍老和疲惫:“似乎还是十五年前的冬天,也有过这么大的风雪,连京都府尹门前的那颗老槐树都被吹断了。”
十五年前……
正是燕洵家破人亡的那一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他们还缩在城南破败的驿馆里,烧掉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还是被冻得浑身长满冻疮。
“今年的上元灯会热闹吗?”
那个人很是自然的问道,好像他们是已经认识好久的朋友一样。
楚乔微微侧头,说道:“天公不作美,搅了一场好灯会。老先生也是来看灯会被风雪阻在这的吗?”
那人低声一笑,说道:“我这样的身体,还看什么灯会?”
楚乔略略挑眉,沉声问道:“那么先生,是专程来祭拜燕老王爷的吗?”
尽管看不到面孔,但是楚乔还是可以想象得出他无声的一笑。
极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绵长的钟鼓之声,那是上元灯会的十八声更鼓,就在圣金宫内的天程塔上,由钦天监主持,由有名望的高僧焚香礼佛,念诵平安经文,祈祷着明年的风和雨顺、国泰民安。
楚乔听到声音,微微转过头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有些失神。
“这义庄这么荒凉,你一个女儿家呆在这间灵室里,不害怕吗?”
楚乔转头看向老者,心知能这样轻易走进义庄而不被月十三等人发觉的人绝不是一般人,几个能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地的人在心里一一过滤,却始终找不到这样一个人物,不免越发疑惑了起来。可是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淡笑着说道:“心中坦荡,便无所惧,比起人心来,所谓的游魂野鬼,不知道要善良多少倍。”
“心中坦荡?”老者音调微微上扬,静静笑道:“这个世上,真正能够担得起这四个字的,又有几人?”
“自己觉得自己担得起也就够了。”楚乔站在原地,一身雪白长裘在灯火下看起来犹为清丽,脸颊光洁,有着晕白色的光圈,她静静的说道:“有人做了一辈子清官,忠于社稷,不取民分毫,两袖清风,一生坦荡。有人却终身碌碌无为,辛辛苦苦养家糊口,可是却没有作奸犯科,是以心中并无愧疚亏欠,也担得起坦荡二字。心之所安,取决于自己,并非取决于成就。”
老者微微扬眉,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绢灰,轻飘飘的落在他的长袍下摆上,他沉思片刻,随即微微一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外面风雪这样大,老先生漏夜前来,可是心有牵绊吗?”
“人老了,难免容易想起些浮生旧事。”
狂风乍起,一下子卷开房门,阖屋的烛火顿时全部熄灭。那奴仆一惊,年纪虽然已经大了,身手却利落的很,两下就门关上,又想要掌灯。老者抬起眼眸,目光望着黑暗幽深的一排排棺木,笑容一丝丝的敛去,摆手道:“就这样吧。”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得到头顶呼啸而过的风声,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透过窗外的雪光,已经隐隐能够看清楚人的身影。
老者将斗篷摘下,说道:“他可能是不想见到我。”
“我带了酒,你陪我喝一杯吧。”
还没待楚乔回答,身后的老奴已经走上前来,在地上铺上一层绢布,上面摆了两只酒杯,一只莹白剔透的玉壶,在黑暗中微微发着亮光。杯盏倾满,酒香四溢,老奴双手为楚乔奉上一杯水酒,楚乔在鼻息间闻了闻,说道:“是青丘的青女娇。”
老者笑着赞许:“好灵的鼻子。”
楚乔一笑:“我酒量不怎么样,唯独闻酒比较在行。”
说罢,从发间拿下一只银簪,探入杯中,片刻后取出,在鼻息间一嗅,随后才放心的仰头饮下酒水,赞道:“果然是好酒。”
老者见她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在自己面前验毒也没有着恼,反而很感兴趣的说:“把你的簪子也借给我一用。”
楚乔微微一愣,问道:“酒是你自己带来的你也不放心吗?”
“小心点总是没有坏处。”
老者学着楚乔的样子将银簪探入酒杯,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火折子,点燃之后照着看了好久,才仰头喝酒。
楚乔失笑:“你这个样子,其实反而更加不保险。”
老者微微诧异,问道:“为什么?”
“不是所有的毒都能腐蚀银器的,况且就在刚刚我递给你簪子的过程中,就有好多种办法可以下毒。就算不用毒,你离我这么近,难道不怕我是刺客吗?”
老者望着她,并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很认真的问:“那你是吗?”
“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
老者皱着眉,似乎在努力思索的样子,过了好一阵,才说道:“我不是很相信。”
楚乔呵呵笑起来,说道:“是啊,农夫今天想吃鸡,所以不杀猪,可是不代表他明天不会杀猪啊。”
“你将我比作猪?”
“不不,”楚乔摇头:“你这样的人,三分像狼,三分像蛇,另外的四分我就看不出了,不过总归不是好伺候的。”
第363章
老者笑着对门口的老奴说道:“看看这个丫头的嘴,堪比御史台的几百根毒笔铁齿了。”
老者似乎很是开心,很放松的招呼楚乔坐在和他一起喝酒。外面的风雪越发大了,楚乔拉过一只椅子,擦干净就坐了下来,和他一杯一杯的喝起酒来。
四下里一片漆黑,唯有屋顶上露下几缕光线。
那酒有着诱人的香气,只要喝上了第一口,就会引诱的你想去喝第二口。即便是没有毒的酒,喝多了也是会眼花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楚乔的头渐渐晕了,她伏在椅子上,手搭在扶手上,拄着头,缓缓的闭上眼睛。和那老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们似乎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她却渐渐的记不住了。她的心里很宁静,好似有大片大片雪白的海浪一层层的掠过,轻柔的扫过她洁白的手指和脸颊。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爷爷抱着她,一板一眼的教她太祖长拳,教她战地擒拿手,教她认穴攻击,教她使用各种武器匕首,还拿着主席语录让她一遍一遍的背诵。每天早上还要站在党徽下面宣誓,她那时候才只有几岁,可是也觉得庄严肃穆,站在虽然年迈却仍旧硬朗的爷爷背后,大声的一遍遍的说:“忠于主席,忠于党,忠于人民,在国家和人民需要的时候自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然后画面一转,来到了一片清冷的深宫,大大的月亮照在他们的头顶,男孩子倔强的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头上的新发簪气的咬着嘴唇,恨恨的不肯说话。她吓得连忙摘下发簪,紧张的去哄他,说这是赵十三硬塞给她的,她一点都不喜欢。过了好长时间,才见他扭捏的拿出手心里一只丑丑的发簪,似乎是用铜条自己打磨的,只是光秃秃的一根,没有任何装饰。他的手指有些破皮,有几处已经流血了,用绢布胡乱的包着。
随后,一双像是狐狸一样的眼睛从水波中凸显而出,男人穿着一身大红华服,坐在水阁之上拉风的吹着长箫。一群花团锦簇的女孩子围绕在他的四周,眼神迷醉,像是喝了两坛女儿红。他远远的看到她,突然站起身来,冲着她使劲的挥手,大声叫道:“乔乔!乔乔!快过来——”
然后,画面一转,漫天的波光随之而去,一团团的烟雾在漫长的古路上游荡起来。光影倾泻,飘飘洒洒,好似飘过了那漫长的一生,变作了那个孤高清俊的男子,又是三年前的上元灯会,他和自己赌气,因为她不愿意随他去青海。他气哼哼的走在前面,理也不理她,走之前还大骂她是个死心眼的白痴。她生气的捡起一块土块,从后面扔过去,正巧砸在他的头上,他气得脸颊铁青,回过头去恶狠狠的瞪着她。
然后,船舟摇曳,两人相拥在细若牛毛的雨丝之中,他在她的耳边喃喃的说:“我很开心,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就在这时,一个童稚的声音突然回荡在耳边:“最后,他死了,他也死了,她一个人伤心,就离开了,最后也死了,只剩下他一个。”
是的,是的,她是在做梦,李策已经死了,已经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杀死了,就死在她的怀里,她看到他胸口溢出了大片大片殷红的血花,她触碰到了他冰冷的身躯和紧闭的眼帘,他靠在她的肩头上死去了,再也不会笑着叫她的名字,再也不会伸手掐她的脸颊,再也不会夜里翻窗跳进她的寝房,再也不会偷偷翻看诸葛玥给她的书信,再也不会在她难过的时候温柔的看着她,将她抱在怀里,然后跟她说,别怕别怕,还有我呢,还有诸葛四呢,就算燕洵那小子,也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天地间都是茫茫的北风,染红了的大雪从天而降,她看到了诸葛玥和燕洵对持沙场,她看到了千万人的精魂飘在苍穹,她听到了大地的哀鸣,听到了风声的凄厉,看到天裂了一块,有凝重深红的血从缝隙缓缓溢出,落在这片血肉模糊的大地上。她看到诸葛玥倒下了,背脊裂开,仍旧是很多年前她刺伤的那个伤口,有森冷的利剑透体而出,她看到燕洵手拿着三尺血剑,站在累累血尸之上,千万只箭射过来,天地间一片漆黑,他站在天地的最顶端,脚下不断渗出鲜红的液体,身上插满了利箭,可是却不倒下。
千军万马席卷而来,所有的画面都破碎了,犬戎的狼刀砍碎了西蒙的版图,她跪在千丈湖的冰原上,看着天地在一瞬间崩塌,耳边响起了他一遍遍的低呼: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她的眼泪一行一行的涌出,漫过尖尖的下巴,一滴滴落入雪白的大裘之中。
老者站在她的面前,脸上再无刚刚的笑意,变得淡漠且孤远。他转头对着老奴说道:“是她吗?”
那老仆弯着腰,永远都是那副谦卑的模样,小声的说:“是她。”
老者微微一笑,可是眼底却没有半丝笑意:“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
老仆微微欠身,却并不接话。老者沉吟半晌,突然伸出手指,指尖扫过楚乔的脸颊,触碰到一滴冷冰冰的湿润,他顿时一愣,将指尖放在口中,舌尖缓缓舔舐,一片瑟瑟的咸。
“安福,有人喝了黄粱酒还会哭吗?”
房间昏暗,老奴似乎也没有发现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正在静静的哭泣。他连忙点燃一支烛火,凑到楚乔的身前,仔细的看,一时间,也是愣住了。
眼泪一行行的落下,就那么无声的滚落,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安福的声音带着几许震惊,过了好久,才缓缓的说道:“奴才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喝下黄粱会哭,这个女子,想必心里是有很多很多的苦楚吧。”
说完这话,安福微微皱起眉来,似乎有些不解。
“这样的尊贵的身份,也会有苦楚吗?”
老者闻言却微微一笑,淡淡道:“越是自以为抓住了幸福,越是害怕会有失去的一日。这个孩子的心里。恐怕有着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恐惧吧。”
“陛下,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老者点了点头,戴上斗篷,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摆在地当中的一具棺木。
“世城,你说大夏还有国祚几年呢?”
冷风吹来,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他突然咳嗽了几声。一边轻笑着,一边打开了房门,就那么走了出去。
残灯一豆,发出惨白的光,在风中晃了数下,仍旧没有熄灭。
女子一身白衣,靠在椅背上,微微歪着头,眼泪一行行流出,安静的,像是一片安逸的湖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她轻轻的皱眉,明亮的灯火有些刺目,梅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是欢快的说:“醒了醒了,太好了。”
楚乔皱着眉,只见只有梅香站在她的身边,寰儿提着一只灯笼站在另一边,都很是紧张的看着她。
“小姐,你怎么了?”
楚乔四下看了一圈,早已没了那个老者的影子,不免有些失神,她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梅香顿时埋怨道:“这里这么冷,小姐怎能在这里睡觉呢?”
“我看夫人是太累了,外面的风雪已经小了很多了,我们还是赶快回府去吧。”
一行人上了马车,荣儿仍旧在呼呼大睡,墨儿也缩在菁菁怀里,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场风雪将热闹的上元灯会搅散了,一路回去,只见遍地都是破碎的灯笼碎片,街道空旷凄凉。她掀开马车的帘子,遥遥的望出去,只见到处都是一片清冷,没有一丝灯火,只有义庄的门前挂零零的挂着一只白色灯笼,完好无损,也不知是如何在刚刚那场风雪中存活下来的。
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六守在门前,见到他们几人顿时长吁一口气。上前说诸葛玥早就回来了,已经出去找了她好几趟了。
楚乔连忙回房,走进正厅,脱下大裘交给下人,就蹑手蹑脚的走进寝房。
从那样一个阴冷的地方回到家中,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的一竖,盘旋直上。屋子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她静静的走过去,只见他面色微微有些潮红,就那么和衣躺在床榻上,已经睡着了,只是紧紧的皱着眉,好似在睡梦中也有什么生气的事情一样。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可以嗅得到浓厚的酒气。他的酒量向来不是很好,今晚想必是喝了很多酒,才会这样睡过去吧。
红木床柱上,挂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灯笼,眼珠通红,耳朵长长的,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兔子形状。
她脱掉鞋子,就那样侧躺在他的身边,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听着他低沉的呼吸,一颗冰冷的心渐渐暖了起来。
第364章
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挥去了那个绝望的梦境。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他们会在一起,会好好的生活,他们会生下一个孩子,他们会一起离开这里,在一个崭新的地方开始他们的生活。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春宴过后,大夏皇朝的疲弱就越发的凸显而出,陇西一带灾民遍布,行走在驿道之上,随处可见贩卖妻儿易子而食的百姓,朝廷虽然已经颁下了赈灾檄文。但是尽管夏皇已经竭尽全力抽调国库金银,但是大夏如今毕竟国力不足,战争如同嗜人的野兽,张开了血淋淋的巨口,短短的几年之间,就将昔日一个全盛的帝国拖得骨瘦如柴。
然而燕北的日子毕竟也不好过,虽然凭着从卞唐抢来的粮草暂时渡过寒冬,但是如今也是度日艰难。如此境况之下,年初边关并无大规模的战事,不管是燕北的东进,还是大夏的北伐,都被这场天灾拖慢了脚步。
三月初一,夏皇将北胡一代封给赵彻为封地,虽然谁都知道赵彻是北地的领主,但是毕竟没有朝廷的明文册封,如今夏皇在这个节骨眼让赵彻统领没有遭受大灾的胡人,朝野上下顿时又是一番激烈的揣摩。
三月初七,大司骂葛玥终于结束了他在家私过的日子,重返长老会。十七皇子赵齐也对赵彻示好,一时之间,七皇子赵彻在朝中水涨船高,权势日隆。赵飏终日呆在王府之内,对上称病,一连两月都没有上朝理政。
然而三月十三日一道从燕北传进京城的驿报,却让楚乔担忧了起来。
其实主要内容也并没有什么,只是燕洵想要在边境上和大夏通商,以马匹和铁矿,换取大夏的粮食、茶叶、盐、和绸缎。
这件事自然引起了大夏朝堂上的一片笑声,大夏的官员们嘲笑燕北穷疯了眼,竟然会想到要同大夏做买卖。虽然他们也同样缺少战马和铁矿,但是他们还可以同卞唐和怀宋通商,不像燕北,只要卞唐将关卡堵上,就只有大夏这么一条路了。
大夏自然是不会搭理燕北的,反而是御史台和中书令首次联手,洋洋洒洒做了一大篇极尽嘲樊能事的文章,大骂燕洵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
这件事对于两国来说,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却明显的显示出了燕北的颓败和窘迫。虽然大夏也好不到哪去,但是看到仇人一副比自己还要不济的模样,夏官们又趾高气昂了起来,一群士林狂仕们终日狂呼着消灭燕北,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只要他们挥挥手,燕北就会消失了一样。就连一些远在属地的皇亲贵胄也给诸葛玥写信,要求他即刻带兵打进燕北,将燕北的叫花子彻底铲除。
诸葛玥冷眼看着朝野上群魔乱舞的状况,不由得冷笑,在私下里嘲讽道:“燕洵的手段不算高明,可却真是对症下药,只是几句话,就让真煌朝野上下集体发了失心疯。”
他说这话的时候,楚乔只觉得心惊肉跳。诸葛玥已经比常人想的深了一层,知道这是燕洵故意示弱,想要引夏军出关作战。然而楚乔和燕洵在一起生活多年,却深知他的秉性,他这个人,即便是战死,也绝不会向仇敌示弱,仅仅是麻痹敌人,欲图一战,真的值得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可是阴侧的寒风却迟迟不去,推开窗子,仍旧可见未化的冰凌。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
诸葛玥前往业城公干,已经一连去了半月了。三天前楚乔接到消息,说雁鸣关外又起战事,不过仅仅只是三十多名醉酒的士兵冲出关口,到燕北龙吟关下挑衅,射了一轮箭,燕北军一死三伤,却并没有还手。
这个消息传到真煌城的时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奏折上边关守将请求朝廷下发攻打燕北的檄文,信誓旦旦的说据可靠消息说燕北如今人困马乏,粮草欠缺,各种军事物资都已告嚣,国内还有大规模的百姓****,正是北伐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将来和燕北的对抗将会千难万难。
早在这之前,朝野上主战的声音就已经吵闹喧天,这封奏折此刻更是火上浇油,瞬间就将大夏的战意调动起来。从朝野到民间,到处都是一片响应战争的热潮,大夏臣民由关外起源,本来就是个好战的民族,此刻在有心人的挑动之下,更是一片喧嚣,一到夜里,真煌城内家家都是磨刀之声,御史台的文官在紫薇广场设下战台,专门接纳那些自愿从军的普通百姓。长串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写在皇榜上,就那么大张旗鼓的张贴在紫薇门前,每个名字之后都是一枚血指印,看起来令人脊背发寒。
民众对于作战的热情空前高涨,圣金宫内又迟迟不肯下达旨意,皇帝这几日旧病复发,已经七八日没能上朝了。在长老会的有意纵容下,民间的各种活动更是轰轰烈烈的展开,甚至还有各地自发组织的卫队,一路一路的扛着战刀赶往京师。
楚乔连发了四封信给诸葛玥,然而还没等到他的回信,久违了的诸葛怀就登门造访,让楚乔一时之间颇有些无措。
诸葛怀是特意从诸葛家属地赶来的,虽然诸葛穆青当初曾在诸葛玥落难的时候将这个儿子逐出家门,但是在他荣耀而归之后,诸葛阀上下又集体选择性的失忆了,一起将这段不和谐的过往抛到了脑后。诸葛怀这个曾经和诸葛玥屡次作对的兄长也被家族抛弃,远远的发配回了属地,离开帝都已经有三年了。
而他此次回来,竟然是为了楚乔和诸葛玥的大婚。
一个月前,楚乔的嫁妆浩浩荡荡的进了真煌城门,车马一路绵延,一眼望不到边。真煌守军粗略计算,竟然足足有四百多车,护送人员多达五万,卞唐的礼官们深袍华服,完全是皇家仪仗。
一路喜乐喧天,沿途朱红锦缎铺路,漫天遍洒黄金帛花,红绡华曼,鎏金宝盖,三千名盛装宫人当前引路,两万名秀丽军铠甲齐备,两万名狼军随后护卫,气势显赫,便是天子娶妻,皇后册封,也没有这般奢华。
真煌城的百姓们集体看傻了眼,就连大夏的百官们也是目瞪口呆。李策为她筹备了两年的嫁妆,极尽奢侈之能事,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和风光,即便是他人已经不在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支持着她,不叫她被人小视。
诸葛家顿时因为和卞唐的姻亲关系而水涨船高,久病缠身的诸葛穆青也从属地返回,和此次卞唐的送亲礼官亲切寒暄。李策更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荆家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统一带到来,虽然楚乔从未见过他们,但是这些满头白发的老爷夫人们还是一见她的面就失声痛哭,深刻表达了多年不见对她的惦念和相思之情。
一些荆族中的老夫人住进了司马府,虽然楚乔对她们没什么好印象,但是诸葛玥还是很认真的吩咐了下人要好好招待。几日来,楚乔哪里也不用去,只是每日在房里正襟危坐,听她们教导她新婚仪俗,教导她人妇之责,教导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新婚将至,她却变得日渐忐忑,好似天地间所有的目光都凝聚而来,唯有她无法安心,总觉得这漫天的奢华之下,隐隐藏着看不见的锋芒,让她寝食难安。
诸葛玥安慰她,说她是欢喜的傻了,她也只得这么安慰自己,但愿只是婚前的紧张,而不是什么倒霉的第六感。
然而诸葛玥走后,她的这种不安却越发明显了。紧随其后,燕北诡异的战报,朝野上激烈的好战狂潮,都越发的让她如坐针毡。然而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小心的防范着,静静的等待诸葛玥回来,等待他们这场盛大的婚礼。
她很客气的接待了诸葛怀,两人在堂上正襟危坐,闲话几句家常,听他说说沿途的山水,说说诸葛玥小时候的趣事,一副长兄如父的慈祥模样。
诸葛怀来的第二天,诸葛家的千金小姐们就齐齐登门造访了。诸葛家的三小姐诸葛晴是大夫人所出,向来有些地位。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刘文聘的妻子了,刘氏世代书香,在大夏氏族中颇有地位,今日是她带着几个未出阁的妹妹,一同前来,邀请楚乔傍晚的时候回诸葛府,和各位姐妹姨娘见面。
楚乔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以这样的身份回到诸葛家,她在诸葛晴等人的簇拥下下了轿子,只见诸葛主宅大门高耸,肃穆森严,诸葛家的各位夫人姨娘齐齐站在门口,一溜排成一排,见她下来,齐齐对她行礼。
毕竟她如今的身份不仅仅是诸葛玥未过门的媳妇,还是卞唐的一品秀丽王,享亲王待遇,有封地,有兵权,财大势大,在外人眼里,几乎是大唐的第二个主子。古往今来,就算这些豪门大族有娶过皇亲公主的显贵,可是哪里有人能娶回家一名异国亲王,也难怪诸葛府的人要如此大张旗鼓的操办。
第365章
在场的女子都珠翠锦绣,盛装绫罗,笑盈盈的望着她,好似多年前的那一段过往不过是一场大梦,都不曾发生。
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因为天气渐渐暖和,楚乔只穿了一身水色云纹广袖深衣,云鬓低绾,发间插了一只宝蓝色的玉簪,看起来婉约简朴,却又不失尊贵之气。
见面、问候、寒暄、饮宴,一切都做的好似一场事先筹划好的秀,该怎样走路,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楚乔一一诠释的很好。宴会间众人热闹非常,几名荆家少女跟在楚乔身边,她们这些人有些根本就不姓荆,有的只是因为家里的某一个亲戚和荆家的某一个人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就也被冠以荆姓,陪同在楚乔身边,作为她的娘家人。
大部分的酒水都被这些娘亲人给挡去了,宴后诸人去了惜花房喝茶,女人多了就热闹了起来。这些世家小姐平日里无非是赏赏花、刺刺绣之类的消遣,此刻坐在一起难免有些闷。就有人提议没人赋诗一首,以应今日的景。
楚乔当然知道这是诸葛家的小姐们在给自己下马威了,在外人看来,她一个奴隶出身的女子,家门早已败落,凭的无非是一些机缘巧合,认识了些当世的大人物,才混来了今日的局面。此刻让她这个出身行伍的贱民吟诗,自然是要出丑的。
果然,荆家的小姐们大多露了怯,除了一个父亲在地方当着小县令的女孩勉强做了一首,其余的大多文理不通。诸葛家的小丫头们看的掩嘴直乐,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如果是刚到此地,楚乔也许还会有几分和她们争胜的心,可是如今,经历过种种生死,只觉得这些高门大户的千金们手段拙劣无聊到极致。可是毕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来诸葛玥家中,也不想太给他丢人,以免回去被他笑话。只好随意的挑了几首印象中还不算太过于精妙的诗念出来,敷衍了事。
一名诸葛家的小姐笑吟吟的看着楚乔,说道:“早就听说我们这位未来的四嫂是个文武全才的才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
楚乔懒懒的敷衍:“过奖了。”
另一名诸葛家的小姐眼波一转,笑着说道:“只是未来四嫂的名讳好难称呼,我们几个商量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该叫你荆小姐还是楚小姐,又或者,您曾经是燕北燕王的家臣,如今又是卞唐的亲王,是不是也可以姓燕或姓唐呢?”
此言一出,一旁的荆家小姐们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起来。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她在离开诸葛府之后就改了姓氏,她自己当然无所谓,可是对于荆门本家,面子上就不太好看了。这个不知道叫诸葛什么的小姐在这样的场合说起这话,还提起她曾为燕洵家奴的事情,明显是要她下不来台的。
她也不恼,只是静静一笑,缓缓说道:“小姐若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不妨叫我秀丽王殿下。”
那小姐俏脸顿时一白,柳眉一竖,正想说话,顿时被诸葛晴拦了去,连忙说道:“大婚之日不远了,我们就叫殿下为四嫂,这样亲切。”
这时有侍女上前来添茶,去了几分尴尬。众人随后聊起了一些闲话,比如谁家的小姐年前加了一户人家,对方豪门大族,还以为是门好姻缘,不想刚刚两月,那男的就连纳了三房小妾。又比如哪门哪户的小姐,失心疯看上了一个寒门子弟,父母不同意,竟然不知廉耻的跟着逃了,至今生死不明。
对于她们的话题楚乔没有半丝兴趣,可是却不得不强打兴致的听着,突然不知道是谁提起了赵彻,说他看上了东胡族长的女儿,也是个北地的胡人。
众位小姐愤愤不平的说,定是那胡女施展了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七皇子,不过凭她的身份就想嫁进皇室,简直是痴心妄想。
赵彻多年来起起伏伏,如今终于得掌权势,又和诸葛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这些小姐们难免对他有些幻想。楚乔听在耳里,也没有出言反驳,毕竟这个时代门第的偏见的确是铁律,自己也犯不上为这种事情去和她们争辩。可是之前那个被楚乔斥了一句的小姐又阴阳怪气的说:“七殿下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听说他当初在北地茹毛饮血,简直疯魔了一般,他的母族又是犯过罪的,真不明白姐姐们为何对他这样推崇?”
诸葛玥和赵彻交好这件事在大夏已经人尽皆知,在座的诸人并非人人都对赵彻有好印象,这样说无非是因为楚乔在此罢了。她又跳出来这样说,明显是有些找茬了。
楚乔还没说话,一旁的一名名叫诸葛绣的少女接口说道:“八妹说的是,父亲常教导我们,做人当心存善念,难怪当初燕北兵变,大哥宁愿退守属地,也不愿意手染血腥,烂遭杀戮。”
“穷兵黩武,打打杀杀,到底是寒门武人的事,七殿下如此身份,却做出如此有违圣人教化的事,真是令人心寒。”
楚乔听得微微皱起眉来,目光寒澈澈的,斜睨着这位八小姐,淡淡道:“哦?没想到八小姐对圣人的仁厚之道这么有研究,那不知,如果举国上下都如小姐这般想,敌人冲进京城,将战刀举在你的脖子上,你该作何反应呢?”
八小姐微微一愣,脸色微变,随即说道:“我大夏雄兵百万,雄关如铁,贼寇怎么冲的进来?”
“八小姐不是倡导仁厚之道吗?若是边关的士兵都能有小姐这样的觉悟,那么大夏亡国之日不远了。”
八小姐眼睛一瞪,怒道:“寒门子弟,怎配懂得圣人教化!”
“照小姐这么说,懂得圣人教化的氏族显贵,反而要靠着茹毛饮血的寒门子弟保护了?”角落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转过头去,只见竟是那个有个县令做父亲的荆家小姐,女子面容清冷,满脸不在乎的说道:“什么仁厚之道,如今局势何等混乱,西北战乱几年不停,边关战士死伤无数。杀戮一起,何来圣人教化?当年若是没有七殿下死守真煌,今日何来我们在此安享清平之世?”
那少女年纪轻轻,口齿却极凌厉,几句话将诸葛家所有小姐们震慑住,再无一人敢言。
就在这时,花房外有下人敲门道:“三小姐,表小姐来了。”
诸葛晴一愣,面色顿时巨变,连忙站起身来。正想出去,却被那八小姐一把按住。八小姐得意洋洋的站起身,几步就迎了上去,亲自来开门,扯着一名女子的手腕就款步走了进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茹裙,姿态高雅超然,许是外面的风有些大,吹的她的鬓发有些微乱了。她伸手拂去额前的碎发,对着诸位小姐一一行礼,神色恭顺,却全无谦卑之色。
诸葛晴面色有几分不快,见她行完礼就要让她下去,不想那八小姐却拉着她的手走到楚乔身边,笑吟吟的说:“苏姐姐,这位您还没拜见呢。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燕北秀丽将军,卞唐秀丽亲王,我们诸葛府内未来的四少夫人,我的四嫂呢。”
那名姓苏的女子身躯突然一颤,猛的抬起头来,曲了一半的膝盖就那么凝固在那里,再也弯不下去。
周围的千金小姐们面色有异,有担忧,有害怕,也有幸灾乐祸。
楚乔不知道此人是谁,可是也觉得事有蹊跷,站起身来扶她道:“不必多礼。”
那女子却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没有让楚乔的手碰到她,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对着楚乔轻声说道:“民妇苏婠婠,拜见殿下。”
“苏姐姐,赫连家早已败了,四哥也把你从官奴局赎了出来,还说什么民妇啊,说不准……”八小姐眼波横了楚乔一眼,笑吟吟的说:“苏姐姐将来也有一日,能有与四嫂姐妹相称的资格呢。”
“沁儿,不要乱说话!”
诸葛晴眉梢一挑,怒斥道:“表小姐难得进府一趟,路途遥远,一定是累了,陶书,带表小姐下去休息。”
“慢着!”
八小姐拉着苏婠婠的手,沉声说道:“三姐,苏姐姐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和四哥更是交情匪浅,如今四哥大婚,我们姐妹在这里拜见四嫂,难道苏姐姐没有资格参加吗?”
诸葛晴眼神恼怒,一只修长嫩白的手紧紧的攥着洁白的帕子。
“四嫂,你还不认识苏姐姐吧,她是二姨娘的亲侄女,从小就和四哥一起长大的。若不是后来被指给了赫连家,四哥也不会独身这么多年了,想当年苏姐姐出嫁的时候,四哥还带着人拦了喜轿,打了新郎呢,这件事在真煌城早就传成了佳话,大家都说四哥从小就是个情种呢。”
“八小姐,三小姐,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
第366章
那个苏婠婠突然大声说道,转身就要走。谁知那八小姐却一把拉住她,怒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让你走了吗?”
苏婠婠紧咬着下唇,眼泪含在眼圈,求饶似地叫道:“八小姐——”
“真是没出息,难怪赫连家会败得那么快了!”
“啪”的一声脆响突然响起,霎时间将所有人都震在当场,只见八小姐脸蛋上明显的印着一个红肿的五指印,她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楚乔,尖尖的手指指着她,大声叫道:“你敢打我?”
“有何不敢?”
楚乔打完人,气定神闲的坐了下来,端着茶杯,用茶盖拨着茶盏里的茶叶末子,斜斜的挑着眉毛,静静说道:“于公,我是大唐的亲王,是大夏的客人,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治你一个不敬之罪,有何不可?于私,我是你未来的四嫂,你当着满屋子的姐姐妹妹的面,对自己的表姐指手画脚,就算是诸葛老爷亲来,恐怕也要赏你一巴掌吧。”
八小姐大怒,手指着楚乔大叫道:“荆月儿!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信不信我敢把你的手指掰折了?”
楚乔转过头来,声音也是极平静的,可是眼锋却如同凌厉的刀子,静静的剜在少女的脸颊上。
诸葛晴连忙跑上前来,挡在中央,连声说道:“殿下,你别生气,沁儿年纪小不懂事。”
楚乔站起身来,眼神淡淡的扫过诸葛沁,见她虽然满脸的不服气,可是已经不敢再说话,转头对着诸葛晴语调清淡的说道:“既然知道她不懂事,就不要随便放出来丢人现眼,以免败坏诸葛家的门风。”
说罢拉住苏婠婠的手,带着一众随从就走出了房间。诸葛家的夫人们听说苏婠婠进府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好,此刻急匆匆的赶来却只见楚乔的背影,一群人连声赔罪的跟出了府,楚乔让苏婠婠坐了轿子,自己翻身跃上马背,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之中,策马扬长而去。
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楚乔坐在烛台旁,一圈光晕晃在她的脸上,有着淡金色的光芒。
梅香小心的走进来,低声说道:“小姐,那位苏小姐,我们该如何安置啊?”
楚乔没有说话,好像没听到一样,就那么静静的望着桌前的灯火,眼睛发直。
梅香知道她心情不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苏小姐,正要退出去。突然听楚乔说道:“今晚就让她住在府里吧,明天再送她回她的住处,你派人多看顾着点,不要让主府那边的人欺负她。”
梅香点头道:“是,我记下了。”
“梅香,你说我是不是多事了?”
梅香一愣,问道:“小姐你说什么?”
“这位苏小姐,对他来说,是一个极重要的人。诸葛家的那群人拿话挤兑我,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可是这么欺负她,我就看不下去了。”
烛火金黄,房间里燃着沉水香,柔柔的飘散而出,她将下巴抵在手腕上,轻声说:“她们把她搬出来,就是想让我吃醋。”
梅香只觉得楚乔左一句右一句的,根本搭不上边,就问道:“小姐,那你吃醋了没有啊?”
楚乔眉毛一挑,说道:“我是那种人吗?”
梅香连忙笑:“是,我也觉得小姐这样的人,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生气。”
楚乔看着她,仔细的看了半天,把梅香看的头皮发麻,最后终于说道:“我累了,你休息去吧。”
梅香连忙走了,楚乔还是坐在窗边,一边要上床睡觉的意思也没有。
不吃醋?怎么可能呢?
但是也说不上什么伤心难过,只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吧。
看到这温顺的,高雅的,小鸟依人的,我见犹怜的女子,就那么弱不禁风的站在那里,别说是男人了,就算是个女人,恐怕也会生出几丝想要保护她的**吧。
看她的皮肤,那么光滑细腻,不像自己,风风雨雨的从军征战,这么多年下来,皮肤早就粗糙了。还有她的手,恐怕这一生一点粗活都没做过,像是新剥的莲藕一样嫩白,自己呢,从小就是奴才命,又练枪练剑,茧子都长了多少个了?还有她的胸……
想到这,楚乔突然站起身来,跑到落地的铜镜面前。
恩,还好,这几年自己的胸也渐长了,就算没有现代时的那么傲人,但是34C总是有的吧。腰?腰应该没她细,自己最近好像是吃的太多了,有点胖了。不过她的腿一定没有自己长,楚乔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一点她还是很自信的,荆月儿这一点不错,给自己留了一双长腿,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运动,自己的身材应该是很健美的。
她对着镜子开始照自己的脸,眼睛不算太大,可是也不小,鼻子挺好看的,很挺,嘴唇呢?有点薄,不够性感,牙齿嘛,牙齿还不错,整齐,也算白,脸蛋,勉强算是瓜子脸吧,整体打八十分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楚乔微微皱眉,小心的走到窗边,然后一把掀开窗子,就见一名少女站在她的窗前,正是今日再诸葛家帮她说话的那名县令的女儿。
“你在这干什么?”
这位荆小姐微微一惊,可是转瞬她就反应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请姐姐救救我父亲,我父亲被上级官员诬陷贪墨赈灾粮草,如今已经押在天牢里了。”
楚乔皱起眉来,沉声说道:“大夏的政事我是管不了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等诸葛玥回来,我可以帮你跟他说说。”
那少女顿时大喜,连忙说道:“多谢姐姐。”
“你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于筱禾。”
“你姓于?那你和荆家有什么关系?”
于筱禾连忙答道:“我爷爷的兄长所娶的第二房小妾,是以前荆先生的一门远方族弟的儿媳的表姨。”
楚乔听的头皮发麻,暗道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别说八竿子,就算是十八竿子也打不着吧。真不知道李策当初是从哪把她们都找出来的,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劲。
想到这里,不免有几分失落。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李策为她多做的一切是什么意义,如果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这份嫁妆,她今天就不能直起腰板的走进诸葛府,就算她不在意,可是却不能不为他考虑。有了这一切,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都减少了太多的压力。
李策,那个永远嬉笑玩闹的男人。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记下了。”
“谢谢姐姐。”于筱禾施了一礼,转身就跑走了,步伐很轻快,像是一只蹁跹的燕子。
正要关窗,忽见不远处的一株树下,一名素衣女子正静静的站着,也不出声,目光清澈,像是一弯幽幽的月亮。
楚乔心下一动,微微笑起来。
“苏姑娘,外面风大,要进来坐坐吗?”
苏婠婠在小几的另一边坐在,姿态娴静,如今近距离的望去,她也不似二十七八岁的人,面容姣好,只是眼梢微微有几丝鱼尾纹,看起来更添了几分风韵。
她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楚乔为她倒了杯茶,就微笑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不说话,她也就不出声。
苏婠婠的养气功夫怎么比的上楚乔,终于还是开口道:“秀丽王殿下……”
“苏姑娘叫我楚乔就好,不必叫什么殿下。”
苏婠婠从善如流,点头道:“楚乔姑娘,今日的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楚乔扬眉,问道:“今日什么事?”
苏婠婠的脸颊微微有些红,说道:“就是……就是八小姐所说的,我和小四的事。”
楚乔一笑,很是轻松的摇头道:“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楚乔这样说,苏婠婠的脸更红了,她想了想,开口说道:“我和小四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出身高贵,又重感情。我当时嫁入赫连府,也是无可奈何,他当时年纪小,人又固执,难免会做出不太合适的事情。这些年来,我也辗转听到了一些你们的事,小四他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他重视的人,总是一腔热诚。赫连家败落,他为我赎身,安排我住在他的别院,也是顾念旧情,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楚乔突然就笑了,她微微有些诧异,扬眉说道:“苏姑娘,你跟我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你刚刚在是劝我不要往心里去,可是我怎么听着,觉的你是句句希望我多往心里记着些呢?”
苏婠婠一惊,连忙摇头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
“好了,不必说了。”楚乔打断她道:“其实你没有必要跟我解释的,我和诸葛玥风风雨雨很多年了,我若是不相信他,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我理解你的心情,所以也请你理解我,你我的身份难免有些尴尬,但是那些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未来。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倒是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箭射出去就不能再回头了,世事变迁,不是每个人都会永远站在原路等着你的。”
第367章
苏婠婠顿时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久,她才缓缓点头道:“我明白的。”
“苏姑娘,原谅我说话这样直,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来说更好一些。”
苏婠婠点头:“没关系,其实我都明白,只是偶尔还会有一点奢望。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当初的我因为权势离开了他,如今注定要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楚乔笑着说道:“人生如棋局,虽然下错了子失了一块领地,但是不见得就不会在其他位置找到胜利的滋味。我曾经有过比你还要灰心丧气,比你还要颓废欲死的日子,但还是一点点坚持着走过来了。苏姑娘,你还年轻,没必要因为一件事,就判了自己终身的死刑。”
苏婠婠站起身来,静静的笑起来,说道:“多谢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和小四就要大婚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楚乔点头:“我会的。”
然后苏婠婠就走出了房间,她的背影瘦瘦的一条,被灯影照着,淡淡的垂在地上。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一丝丝春雨,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身上,满园的柳枝如霜染,渐渐隐去了她的身影。
楚乔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青山院看到的那副画像,女孩子一身鹅黄色的裙装,笑容灿烂如一朵盛开的芍药。
她在说别人,其实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箭射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可是这一路以来,诸葛玥又给了她多少次回头的机会?
苏婠婠是不幸的,而她,却是如此幸运。
她靠在门框上,眼望着东方的天空,一片阴沉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夜风吹来,扬起她鬓角的发丝,带起夜里的一丝丝潮气。
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散开头发,赤着脚穿着洁白的寝衣钻到满是他的气味的被子里,突然看到了枕边的书信。上面详细的写着她对于燕北战事的意见,洋洋洒洒一大篇。
这是要寄给诸葛玥的,只是还没有写完。
燕洵不是会示弱的人,如果他表现的很强硬,那么也许他的内部真的出了问题。如果他表现的很孱弱,那么才真的要考虑一下,他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哎!
楚乔皱着眉沉思,希望他真的没有一战之力,能在赵彻登位之后再和大夏对抗。
想起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怪人,还有那个可怕的梦,她的头就微微有些疼。
不会有事的吧?
她这样想着,却觉得自己的想法越来越不斩钉截铁了。
但愿不会。
朱栏雕砌,彩瓦澄碧,阳光自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的落下,有着陈旧古朴的浅浅金辉。花影斜疏,春日在寝房外的柳梢之上稍稍停驻,穿过晕暗的窗楞,明灭不定的流淌在她的眼底。
一方信笺捏在手指之间,上面隐隐有着兵甲烽火的气味,墨迹淋淋,力透纸背,寥寥数语,像是一波湖水,静静的流泻在这暖春三月的寝殿之中。
楚乔一身月白色纱裙,靠在软榻上,窗前挂着一只鸟笼,笼门是开着的,一只雪白的鸟儿懒懒的睡在里面,尾巴上的三根红翎耷拉着,看不出平日里的一点威风。
月七说,这是诸葛玥养的雪鹃,是青海最凶悍的飞禽,速度极快,爪尖齿利,而且聪明。
楚乔用筷子挑起一丝酱好的卤肉,鸟儿几乎连眼睛都没睁,一口夺了去,嚼了两下吞入腹中,歪着头继续睡觉。
真是只懒鸟,终日叫都不叫一声。
楚乔仰着头看着它,手指摩挲着那张书信,心里微微升起一丝暖暖的欣喜。
虽然懒,但还是很有用的。
这封信,曾经叫书信,如今却叫家书了。
婚期已近,再有两日,他就要回来了。
之后,她就要穿上凤冠霞帔,坐上八抬大轿,在一路鼓乐吹笙的喜气之中,嫁入他的家门。就此,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那方鎏金庚帖至今还放在她的枕下,上面以金粉画着戏水的鸳鸯,比翼的飞鸟,好合的繁花,里面一左一右写着他们二人的名字。
楚乔想,她也许就是那只青海雪鹃,褪去了凌厉,消泯了杀伐,安心的住在黄金打造的屋子里,纵然笼门大畅,也不愿再走出去了。
这个世界上的门有千万种,能真正阻挡住人的脚步的,永远是无形的。
他是大夏的司马,却也是有爵位的藩王,而她也要以公主的礼制出嫁,嫁妆和聘礼都堆砌在一个院子里,各种珠玉奇珍成山成海。宫廷尚衣局为她裁剪嫁衣朝服,皇室的赏赐也一溜的下来,各家大户豪门礼单繁长,将整整一座殿房堆得满满的。
她也少见的多了几分兴致,偶尔带着菁菁梅香和寰儿,一起翻看着那些礼物,偶尔见到一些奇珍,这些没见过太多富贵世面的女人们就会夸张的惊呼,像是一群乡下进城的土包子。
今天晚上她就要住进诸葛主宅,由诸葛家的主母为她准备婚前礼制,她没有娘家,婚前就只能住在诸葛府,然后由那个少时居住的庭院,嫁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司马府。
晨昏朝暮,时间如水中的涟漪,一圈圈的晕开,远远的荡漾开去。
住进诸葛家之后,并未见到长房主母,只是由荆家人陪着,楚乔将那名叫于筱禾的女孩带在身旁,偶尔出神,这名出身于小门小户的女子就会静静的燃起一把苏荷香。这香味很熟悉,依稀还是很多年前,在年幼的时候,她于御药房学来的调配之法。
一钱苏子,一钱百合,一钱方桂,一钱金粉,两钱荷蕊,两钱玫瑰沫,两钱芭蕉油,两钱……
都不是金贵的药材,调配出的味道却是安神养气的,最能帮助那些被噩梦纠缠的人睡一个好觉。
两日后,有下人进来说诸葛玥已经回城了,去了长房拜见父母,可是依礼却不能来见她。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泡澡,热水沿着光滑的肩头爬上来,热腾腾的温暖。有侍从将一封家书递给她,她的手指还是湿的,不断的滴着水,水渍浸湿了信纸,将一个墨迹晕开,水汽迷蒙中,只有一行字,笔端清研,字迹秀瘦。
“我回来了,五日后来接你。”
五日后,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了。
夜里,楚乔伸手牵过一株被白日里阳光晒得略有些干枯的藤蔓,手指上隐隐有一丝白亮的盐粉,水渍流泻,一些潜在的心绪,一丝丝的爬上了层层的蔓角翠藤。
一盆盐水晃着淡金色,信笺在底部游弋,有浅浅的字迹依稀间浮了上来,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款款书写着一笔笔的腹中沟壑。
楚乔的指尖泛白,昔日的甲兵之声回荡在脑海里,像是一曲动听的管乐。
“大人,你随我去吗?”
楚乔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我要留在这。”
贺萧点头,躬身行礼:“大人保重。”
窗外有点滴露水,夜里的月亮又大又白,楚乔看着娴静的月夜,喃喃低语:“要起风了。”
诸葛家派来了三名绾发贵妇,都被楚乔打发了,荆家也有年长的妇人主动要求,楚乔也没有应允。最终,仍旧是梅香,在出嫁的前一晚,被送进了卧房。
向来坚强的梅香双手微微颤抖,为她穿上鎏金丝海棠文锦绣云吉服,以金鸾文滚边,小授八彩,团以牡丹图纹,缀八宝璎珞、天苍玉、白和田、紫血玉,金章紫绶,满头珠翠,金鸾彩翼,在熠熠灯火之下,显得金碧辉煌,一派锦绣。
梅香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嘴角却高高的扬起,笑容灿烂如一波云烟。
楚乔伸出手来抹去她的泪水,然后拥住这个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女子,脸颊上的胭脂如九月的枫红,有着恍然的光辉。
“小姐。”
梅香抱住她,声音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小姐,小姐……”
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着她,一声声的叫着小姐,然后肆意的流下泪来。
第二日一早,楚乔终于迎来了她的大婚之日。
卞唐的礼官护卫在旁,完全按照公主出嫁的礼仪操办。鸾车从诸葛大宅出发,来到卞唐在真煌的别院,先接了先皇李策的圣旨,又领了如今唐皇李修仪的恩赐,出庄毅门、乾坤门,喜悦喧天,笙鼓齐鸣,红绡华曼,朱锦如赤,沿途金箔霜雪般洒落,真煌派出了大批礼官随驾,鼓乐声声,皆是和亲之礼。
百姓簇拥,密密麻麻如山海般浩瀚。八十名喜娘坐着小鸾车,鸾车之后,还是诸葛家的一众姐妹、贵妇。楚乔的手心很湿,似乎出了好些的汗,红色的喜帕遮住了视线,只能听到那种喜悦的锣鼓之声。
楚乔的心却一丝丝的紧张起来,车队渐行,渐渐的接近了司马府。道路已然烂熟于心,楚乔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在前面的孔雀桥上,卞唐的礼官会将喜轿交给大夏的礼官,诸葛玥会在孔雀桥上接亲。
第368章
然而,刚走到越柳湖,鸾车突然一滞,就停了下来。
楚乔的心顿时突的一跳,几乎就在同时,一阵古朴悠长的钟声突然自圣金宫的方向传来,十四声苍凉而庄严的钟声袅袅的回荡在宽阔的长街上,五长九短,不同于曾经听到过的九长五短的帝王之音,此刻的声音听起来肃穆萧条,好似有苍苍的风声,呼啸见卷过了这片豪华锦绣的土地。
所有行走的、站立的、遥望的、忙碌的声音同时静止,天地间寂静无声,就连天上的鸟,似乎也停止了飞翔。不知道是谁最先反应过来,紧随其后,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着圣金宫的方向拜服。
巨大的哭嚎声登时冲天而起,从紫薇广场的方向传了过来。
楚乔扯下喜帕,撩开车帘,微风吹在她的鬓发上,轻轻的摇动。
直到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夏皇,驾崩了——
大夏的礼官们齐齐伏地而哭,卞唐的随行礼官则是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突发事件。
诸葛怀由后策马而来,神色肃穆的指挥队伍原路返回。
微风吹过车帘,楚乔远远望着横跨在碧波湖面上的孔雀桥,心底的杂乱如同一湖潮水,一波一波的翻卷而来。车队渐远,孔雀桥依稀间变作一座拢烟的石墩,被层层花红柳绿遮住,再也看不分明。
楚乔突然间就心慌起来,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好似又回到了千丈湖的那个冬日,两人渐行渐远,终究被皑皑大雪覆盖,苍茫无垠。
她一把撩起裙摆,推开鸾车的车门。
“殿下!”
一双清瘦的手突然紧握住她,于筱禾震惊的望着要跳车的楚乔,惊慌的叫道:“殿下要干什么去?”
就在这时,前方一人转过头来,修长双眼如冷寂的深潭,和诸葛玥有三分相似,正是诸葛玥的兄长诸葛怀。
楚乔的动作渐渐凝固下来,面对着上千甲兵,她缓缓的关上车门。然后靠坐在椅背上,静默不语。
楚乔被带回了卞唐驿馆,整整一天,她都坐在房间里半步也没踏出去。傍晚时分,平安来报,说城外兵马调动频繁,圣金宫内至今还没公布皇帝的死因,百姓都躲在家中,城中人心惶惶。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卞唐驿馆已经被人完全包围了起来,就连平安和多吉也无法出去探听消息。
月上枝头,驿馆外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好似有大批人马将驿馆层层包围。多吉跑出去交涉,却只迎进来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
诸葛怀站在门口,仍旧谦和淡笑,只是态度却已大不如前。
“城中纷乱,还请秀丽王殿下在此稍侯,不要随便走动。”
楚乔点了点头,很是温和的回答:“我明白,大哥放心。”
诸葛怀淡淡一笑,并不做声,转身就走了出去。
午夜时分,圣金宫方向突然响起一阵冲天的厮杀声,弓弩声,惨叫声,掩人耳目却更显杂乱的锣鼓声,交相糅杂在一起。
平安焦急的跑进来,大声叫道:“姐姐,我们被人包围了!”
楚乔仍旧是一身嫁衣,坐在主位上,手握着一只茶盏,闻言一动不动,只有眉头微微皱着,证明她听到了孩子所说的话。
“姐姐!我们护着你杀出去!”
菁菁穿上了武士服,背着小弓箭,几名年迈的卞唐礼官惊慌的站在一旁,吓得面色苍白。
楚乔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望着门外,半握着拳,一身大红吉服在烛火下妖艳的好似染了血一样。
“小姐,那个诸葛怀不是好人,他这是在软禁我们。”
梅香也上前说。
二更,外面喊杀声渐渐止歇,诸葛怀再次上门,此次已然不再做丝毫掩饰,坦然说道:“请随我走一趟。”
“荣儿怎样了?”
“你放心,我和李策无冤无仇,只要你肯合作,我担保那小子没事。”
楚乔站起身来,很爽快的说:“我跟你走。”
诸葛怀欣赏了看了她一眼,赞许道:“老四的眼光还算不错。”
“你背叛家族,不怕遭报应吗?”
诸葛怀哈哈一笑,多年的隐忍,想必到了今日才得以宣泄,淡笑道:“背叛家族?你怎知不是家族抛弃了他?”
楚乔的眼锋顿时一敛,默想片刻,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
“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即通。”
楚乔问道:“赵飏能给诸葛阀什么好处,值得你们冒这么大的风险?”
“没什么好处。”诸葛怀淡淡道:“只是赵飏若是上位,大夏还是大夏,门阀还是门阀,若是赵彻上位,大夏就会变成青海,变成东胡,门阀会走往何方,我可不敢确定。”
果然。
楚乔点头,不再答话。
“老四已经被包围在紫薇广场,手下只有随身的那三千兵勇,其他士兵都在城外,京畿军、骁骑营、绿营军都是我们的人,如今赵彻的东胡军已经出城向东逃窜了,他已然没有了回天之术,再撑下去也是死路一条,若是你能劝说他投降,我还可以保他一条性命。”
楚乔扬眉,定定的望着他,问道:“你所言当真?”
诸葛怀一笑:“绝无虚假。”
“好,成王败寇,无话可说,前方带路吧。”
诸葛怀道:“那还要委屈你一下。”
楚乔伸出手来,说道:“来吧。”
两名佩刀侍卫走上前来,手拿绳索,就要将楚乔绑住。
房间灯火通明,外面喊杀已歇,楚乔一身吉服,神色自如。两名彪形大汉站在她的身旁,一人一首按住了她的手臂,诸葛怀站在她的对面,身后还跟着四名贴身护卫。
烛火噼啪,风声赫赫,冥冥中,似乎穿过了皑皑时光,听到了昔日教官的谆谆教诲。
出手要快,认位要准,心态要稳,力道要狠……
就在绳索打结的一刹那,楚乔身影一闪,整个人蹲低,一下错开了侍卫的手,出手极快,双手雷霆般拔出了两名大汉的佩刀,用力向内侧一横,血腥迸溅,红光乍现!
两声惨叫还没穿透耳膜,两柄钢刀就已拔出飞掷,一下穿透了两名冲上前来的护卫的心口。楚乔顺势而上,伸手拿腕,一把勒住一名男子的脖颈,过肩摔,扣腕,狠错,咔嚓声顿响,那人的身体就已一个诡异的姿势倒在地上。
眼见诸葛怀在仅剩的一名侍卫的护卫之下转身欲跑,楚乔拔下一只朱钗,挥手而去。身手利落的原地起跳,揪住那名护卫的头发,一个拖手,扯下大片带血的头皮,圈住男子的脖颈,用力一拧,那人双腿挣扎两下,顿时翻了白眼。
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楚乔搞定最后一名护卫,缓缓走到脖间插着一支朱钗的诸葛怀身边,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表情沉静的说道:“成王败寇,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诸葛怀双目大睁,拼命挣扎,楚乔刀锋猛然挥下,一道血线顿时撩起。
大门被轰然打开,夜晚的风平地刮起,呼号着卷起黄沙落叶。
满院子的士兵同时仰起头来,只见一身大红吉服的女子冷冷的站在门前,手拎着诸葛怀的人头,目光清冷,随手一抛,就将那颗头颅扔在地上
驿馆外马声嗒嗒,大片的火把聚拢而来,护卫们惊慌回首,但见一面白底红云旗于漫天火把中猎猎翻飞,上书秀丽二字,贺萧策马进门,怀里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孩子,朗声说道:“大人,幸不辱命!”
楚乔毫无所惧的走进人群,一名身穿高级军官服侍的将领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兄弟们!为怀少爷报仇!杀了这……”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利箭嗖的一声射了过来,精准的穿透了他的喉管,在暗黑的夜色之中带起一片妖异的殷红。
贺萧面无表情,身后跟着数不清的黑甲军士,人人手握弩箭,像是一群不会说话的石头,冷冷的看着场中众人。
低沉的气氛飘荡在场中,楚乔一身红色吉服,上绣一品王妃金鸾图纹,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柄战刀,翻身跳上贺萧带来的战马,目光扫过场中众人,所到之处,气压低沉,好似一层冰冷的海水。
“大人,我们去哪?”
楚乔勒住马缰,缓缓转过身去,淡淡说道:“去冲骁骑营把守的北城门。”
贺萧微微一愣,诧异的问道:“不去紫薇广场救四少爷吗?”
楚乔一笑,自信的说:“放心,他会来与我们会和的。”
说罢,当先策马出了驿馆。
北城门处,骁骑营守军足足有四万多人,人人铠甲齐备,这只曾经由赵彻统领的军队如今已经彻彻底底的成了赵飏的亲兵,跟随赵飏南征北讨,忠心程度不下于楚乔的秀丽军。
此时此刻,他们正轻蔑的看着对面不足一千人的队伍,守将何谦站在城楼上,冷笑一声,随即对部下命令道:“将他们干掉。”
城墙高且厚,兼且有大量的防守工具,一般来说,攻打大夏都城这类城门,没有三五倍于敌的兵力根本无法办到。然而楚乔目前只带了不足一千人,正胆敢攻打坐拥雄关的万人大军,无异于自取灭亡。
第369章
夏军派出了一名嗓门大的士兵,先是对楚乔劝降,说了半天见她没什么反应,就开始大骂诸葛玥是乱臣贼子,和七王赵彻一起谋害了夏皇,如今被围在城中,插翅难飞,定要死无葬僧地。
楚乔静静的听着,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可是过了一会,忽听那士兵越说越离谱,竟然说诸葛玥和赵彻有染,断袖乱理如何如何,不由得心头火起,摊手对贺萧说道:“弓。”
贺萧也不说话,递给楚乔一只弓弩。
楚乔弯弓搭箭,箭矢顿时如闪电般呼啸而去,那名士兵也是了得,想必多年来叫骂阵前的次数已经多了,早就防着一手,见楚乔的箭来了,翻身就跳下马背。谁知人还没落地,一支箭却形如鬼魅一般从下面瞬息而至,一箭射入他的口中,从后脑穿了过来。
何谦大怒,顿时下达了攻击命令,一时间箭矢排空,黑压压如山海般袭来,夏军的冲锋声响彻天地。
相比于夏军的声威,秀丽军这边却是一片沉静,他们并没有站在弓箭的射程之内,只是偶尔有几个膂力大的士兵能将弓箭射过来,只是也已经力竭了,秀丽军的战士们随便用刀拨两下,就将弓箭打到一边。
何谦是城门守将,理应镇守城门。可是眼下楚乔的人马却只是围着他们而不来攻击,那么这仗就打不起来,难道要他的士兵下去跟那些骑兵拼刺刀吗?眼看别的同僚都在冲锋陷阵,帮助十四殿下打江山,自己却只能在这里镇守,好不容易来了一伙敌人,还磨磨蹭蹭的站在那不肯动手,何谦真是气的七窍生烟。就在这时,对面突然有一只骑兵架着盾牌跑到一箭之地之外,对着自己高声喊着什么。
何谦一愣,就下令全军安静,他年纪有些大了,耳朵不是很好使,问身边的侍卫道:“那人说什么?”
侍卫脸色很难看,想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将军,那人问你肯不肯投降?他说你要是再执迷不悟,他们就要消灭我们?”
何谦顿时大怒,消灭他?
他有四万大军,而对方只有不到一千人。虽然听说这位秀丽王兵法出神入化,常常能够以少胜多,但是以前她基本都是守城的一方,仗着城高箭利,还能够勉强防守,如今拿一千骑兵来攻打城门,简直是痴心妄想。
就在何谦将军咆哮大怒的时候,一道明黄色的烟花突然在东方的天空炸开,万道烟火,一片锦绣。
楚乔仰着头看着东方,好久之后,才很平静的说道:“好了,打开城门。”
平安在一旁听着,顿时一愣,正想说话,却见贺萧一本正经的问道:“可要将对方全部消灭?”
楚乔微微皱起眉来,权衡一番,说道:“看看他们敢不敢反抗吧。”
平安几乎听得眼睛都直了,他正想问他们是不是疯了,忽听贺萧沉喝一声,一队身披铠甲的士兵通通打马上前,前后两排,共有四十人。人人手握弓箭,前排的箭矢上还插着一个油纸包,后面一排却是火箭。
“目标,北城门,第一组射左上角,第二组射左下角,第三组射右上角,第四组射右下角,第五组射中间,准备,一,二,放!”
霎时间,第一排的箭矢齐齐飞驰而出,向着厚重的城门轰然而去,紧随其后,第二排火箭随之迎上,就在第一排的箭矢插在城门上的那一刻,每一只油纸包上都插上了一只火箭,大风一起,大火呼呼的燃了起来。
何谦一愣,随即大笑:“秀丽王殿下是打算烧了我的城门吗?哈哈,那这点火可不够!”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爆炸声在城门上响起,整个城墙都在猛烈的摇晃,好似地震一般,黑烟腾空而起,在黑暗的夜色中,好似万马千军齐齐奔腾而来。
随后,何谦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把守了二十多年的真煌城门,在一片滚滚黑烟之中,轰然碎裂,连同半边城墙,化为一片废墟。
被大夏引以为傲,声称百万军队也难以攻破的真煌城门,就在这一刻,彻底沦入了三百年不败的历史之中。
“第六至十组准备,目标,东段城墙,第六组……”
贺萧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紧随其后,又是一串烈性炸药炸毁了东段城墙,连续三次之后,整座北城门倒塌大半,秀丽军眼前,至此已是一马平川。
“对面的人听着!”
十名传令兵策马上前,每个人手拿一只简易的声阔器,大喊道:“马上放下武器,马上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我们接受你们的投降,饶你们不死。对面的人听着,马上放下武器……”
何谦满脸黑灰,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这四万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败了,甚至还拼一刀打一剑,为何对方只是放了几个炮仗就把自己的城门轰开了?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这么可怕的炮仗?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楚乔策马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从城楼上掉下来的何谦将军,淡淡的点了点头,很安静的说:“何将军,承让了。”
霎时间,何谦郁闷的几乎吐血。
就在这时,东方突然一阵尘土飞扬,诸葛玥带着三千名部下,雷霆般呼啸而来,看到眼前的一切也微微有些震惊,直到看到楚乔安然无恙的身影,才缓缓松了口气。
一片狼藉的战场之上,他们二人隔得老远,各自坐在马背上,目光穿过层层人群,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下静静对视。
楚乔扯开嘴角,微微一笑,直到此刻,她仍旧穿着一身大红的吉服,凤冠霞帔,锦绣鸾纹,眉心配着八宝鸡血璎珞,满头秀发高高绾起,全部都是皇家礼制。在这样狰狞的夜里,看起来端庄娴静,高贵凌厉。
诸葛玥打马上前,问她:“你怎么样?”
楚乔一笑:“还好。”
是啊,还好,接到了你的信中信,知道有人会在大婚这日有所异动,只是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罢了。没有出什么差错,只是担心你,却要一直坚持着隐忍不发。只是有点担心罢了,没有受伤,没有受辱,一切都好,都还好。
诸葛玥转头对何谦和四万绿营军说道:“陛下并非我和七殿下所害,谋逆者就是尔等效忠之人。如今外敌叩边,内乱不休,我们不想此时掘大夏门户,回去告诉赵飏,这真煌城我们不稀罕,白送给他了。”
说罢,长臂一伸,就将楚乔抱到自己的马背上,带着一众亲随,顺着洞开的大门,狂风般席卷而去。
诸葛玥没有说大话,这个真煌城,的确是他和赵彻拱手送给赵飏的。
早在大婚之前,他们就已经察觉到赵飏会有异动,他授意雁鸣关守军,私自放纵部下招惹燕洵,并在国内大肆宣扬燕北无战力的论调,挑拨长老会和朝野上的好战之风。随后,又借着燕北战事将起的借口,通过长老会的手来调动诸葛玥手中的军队,通过承诺,得到了魏阀、诸葛阀等门阀贵族的支持,将赵彻和诸葛玥的军权分散到各处,以拉练为借口,在大婚其间,暂时削弱了他们的实力。
诸葛玥大婚,必须返京成亲,业城练兵还没有完成,是以赵彻必须留守业城。赵飏的计划,就是趁着这个时机,将诸葛玥一举铲除,然后再将叛贼的帽子扣在赵彻的头上,到时候他孤掌难鸣,自然任由赵飏屠戮。
然而他没想到凭着手中绿营军、骁骑营和京畿军三路大军,还有诸葛怀带着家族军,以楚乔为人质,还是让诸葛玥反戈一击,致使功亏一篑。
诸葛玥的人马行至东虞城,所有驻守在真煌国内的青海军已经全部抵达,足足有十一万之多,再加上一些忠于诸葛玥和赵彻的军队,兵力逼近二十五万。
而此时,赵彻也已经带着十七万东胡军,牢牢守在业城,和诸葛玥一北一西互成犄角,将真煌城牢牢的掌控在股掌之中。
不出三日,各路诸侯纷纷异动,宜城、宣化、大辽、青城,先后有四路义军,打着杀叛逆,正皇权的旗号逼近真煌,和赵飏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这些人并非是忠于赵彻和诸葛玥,只是因为内乱一起,各地诸侯人人想要分一杯羹,而占据京都的赵飏,自然成了众人眼中的一块肥肉。一些没有脑子空有武力的诸侯自然按耐不住,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也做起了皇帝梦。
这就是诸葛玥之前放弃真煌的原因,大夏内乱无法避免,那就给所有拥有不臣之心的人一个舞台,让他们都站出来。而这个时候,谁占据真煌,谁就是众矢之的。
大夏国境之上,霎时间狼烟四起,一片喊杀之声。
诸葛玥和赵彻趁机开放了青海和东胡两处关口,派出大量军队镇守盘查,各地处于战乱之中的百姓闻讯齐齐拖家带口像西北两方而去,不到三日,仅青海一关,就有将近四十多万的百姓过关,青海的官员事先准备了三个多月,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难民狂潮忙的手忙脚乱。
第370章
各地诸侯在真煌城下乒乒乓乓的打了十多日,很多本来是抱着看热闹捡便宜心理的诸侯也被赵飏打出了火气,无不在眼巴巴的等着赵彻出兵,也好在新主子的面前博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
四月初三,赵彻宣布出兵征讨叛臣赵飏,当天下午,诸葛玥景从,带着二十余万大军,往真煌而去。
而同一日,赵飏的亲随军队西南军,也在部下一些高级将领的率领下,由西南运河赶到了真煌,十七皇子赵义被架空,十五万军权,再次落入了赵飏之手。
如此一来,已经酝酿了多年的双龙夺嫡之战,终于在这个冰雪消融的季节,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战争在最初就充分的显示了它的残酷性,为防楚乔再次用那种手法摧毁城墙,赵飏放弃高耸的城墙,派出大批军队于城外三十里处设伏阻截,和多余自己兵力的赵彻诸葛玥两人野战。实际上,楚乔这些年来也只是私自研制了少量的炸药,为防这种超时代的武器造成大规模的伤亡,楚乔始终没有将火药的配方传出去。
死去的人如秋后的篙草,一批一批的倒在清脆油绿的草原上,凄厉的号角整日的回荡在大夏的天空之中,场面如同地狱般狰狞,泥土中到处都是鲜血浸泡的腥气,每天战后各家军队的医护队抬着担架跑上战场,做的最多的不是营救,而是给那些重伤垂死的伤员们一刀,让他们得以痛快的解脱。
楚乔也是经历过战场的人,看到这样的场面,仍不免心寒。
她私下里也曾问过诸葛玥,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让大夏的士兵互相残杀吗?
诸葛玥看着她,坚韧的脸旁有着妖异的瑰美,他说内战无可避免,赵飏掌权太久,朝中势力盘踞,尤其在军中更是享有盛誉。想让他心甘情愿的奉赵彻为主根本不可能,而赵彻和自己回国时日尚短,想要架空他或是分裂他的势力,更是困难重重,这场战役无法逃避。如今将夏皇之死扣在他的头上,并让各路诸侯事先磨损了他的势力,已经是内战爆发的最好时机了。
楚乔其实一直想问夏皇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究竟是谁动的手,是赵飏?是赵彻?还是他诸葛玥?
可是最终她还是没能问出口,反倒是诸葛玥主动告诉了她。
说起来,也是天意,御药房一名医正贪污舞弊,私自进了一批霉药,偏偏那几天夏皇病情反复,偷偷吩咐信得过的御医换了药方,又害怕朝野知道他病情加重,是以并没有对外宣扬。好巧不巧的是,那批霉药里,有一味药就是夏皇新药必吃的,这件事赵飏是最先得知的,他是负责京畿军的将领,早年安插了几名亲信在御药房之中,是以及时得到了消息。可是他却不知道赵彻也在他的身边亲随中安插了亲信,所以他知道的消息转手就到了赵彻的手中,而他却不自知。
就这样,夏皇一日日吃着新药,他的贴身医官只负责开药,而试药的太监身体健康,也没有被霉药要了性命。而体弱的夏皇,终于在诸葛玥大婚的那一日,呜呼而死。
夏皇谨慎了一辈子,可能到头来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死在一名贪污舞弊的小医正的手上。而他的两个儿子,明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救他一救。
楚乔知道之后,静默了许久,竟然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燕洵,心中生出几丝悲凉的苍茫。
燕洵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杀了夏皇为自己的父母亲人报仇吧,而如今,他大权在握,兵力强盛,可是他的敌人,却在岁月的冲刷之下,病死在了睡榻之上,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作何感想?是开心的大笑,还是悲愤的痛哭?也许都不会,也许他只会静静的坐着,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然后在第二日,继续该继续的事。
“呜呜呜”的号角声响起,赵飏又派了三个骑兵团从侧翼杀了上来,诸葛玥下令布置了四个辅助兵团迎上,从侧面突击赵飏的军队。
战争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没有一刻停息,各种战术五花八门的轮番上阵。赵飏和诸葛玥都是当世一等帅才,此番实力相当,硬碰硬之下,没有人占据明显的便宜。
楚乔的秀丽军也三次参战,配合青海军攻打赵飏的右翼,贺萧带人曾两次撕开敌军的缺口,可是都很快就被敌人堵上了。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皇权争夺战。胜利者将会问鼎天下,失败者注定死无葬僧地,而他们这些随从,也将面对同样的命运,是以没有任何人退缩,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死在战场上。
第三天清早,诸葛玥一身戎装,坐在将台上,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讲,只是拔出战刀,对着他的部下们朗声说道:“这是最后一天,此战之后,我们必将被载入青史。”
“杀敌!杀敌!”
千万条粗壮的嗓子一起高呼,楚乔站在人群之后,半眯着眼睛,逆着光看着被千军万马簇拥着的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最后……一战!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一条淡淡的黑影,伴随着如同天边闷雷一般的低沉响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诸葛玥的军队终于正式遭遇了赵飏的主力。两日的苦战,让双方都损失惨重,可是他们此刻还是战意高昂的站在这里,没有一丝退却。
阴影在急速的扩大,犹如一团黑云,浩浩荡荡的在天际铺展,一眼看不到头。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带起了大片翻滚的尘土,以密集的冲锋阵型,遥遥的凝望着诸葛玥的军队。
二百丈,一百仗,五十丈……
越来越近,双方几乎能嗅到对方战马鼻子里喷出来的温热呼吸。
死亡的气息回荡在战场上,食腐的乌鸦在上空盘旋,不时的发出难听的怪叫。
隆隆的战鼓响起,万千马蹄不安的挪动着脚步,大地在止不住的震动,那声音由人的脚底板升起,一路钻进了脊梁骨髓之中,让人心口发寒。
恶战在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手紧握着刀柄,似乎想将那刀疤攥出水来。
“进攻。”
诸葛玥抬起头来,轻描淡写的下达了进攻的命令。而就在他下达攻击命令的同时,赵飏的军中,也有同样的命令传递下来。
前排骑兵一把抽出战刀,整齐划一的抽刀声一时间传遍了大地,整齐的像是天神打了一个喷嚏。肃杀的风在平原上吹起,天地苍茫,有凝重的血滑过刀锋,遥遥的指向对方,等待一场生死麓战。
然而,就在这时,极远的古道上,突然响起一连串沉重的马蹄声,顺着凌厉的北风,吹进了这场浩大的战场之上。
“三千里加急战报!西南祝将军像帝都求援!三千里加急战报!西南祝将军像帝都求援!”
那年轻的讯兵满头土灰,风驰电掣的冲进战场,在所有人的惊悚目光之下,一下跃下马背,伏地大呼道:“将军!殿下!不要再打了!西南战报!西南有战报!”
几十万人同时缄默,没有一个人回应这个胆大包天到突然跑到战场上的小兵。
“你在说什么?”
一个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赵飏身为西南总统领,部下战士也全都是出身于西南本土,闻言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殿下!殿下救命啊!”
那小兵见到赵飏,顿时大喜,连忙说道:“燕洵带大军四十万,冲破了关口,杀进我国,两日之内横扫十九个行省,西南一代如今已沦为一片焦土。”
“妖言惑众!”月七手握战刀,一身戎装的坐在马背上,闻言冷然说道:“雁鸣关守将多达三十万,怎会让燕洵悄无声息的进入西南领土?”
众人闻言齐声应是,楚乔强压下心底的震撼,也觉得此事没有道理。就算国内正在内战,但是谁都知道雁鸣关的重要性,知道燕北的威胁,是以不管是赵飏还是赵彻,都没有从雁鸣关抽调一兵一卒,不过几日之间,燕洵怎能攻破雁鸣关,杀进大夏腹地?
“司马大人,燕北攻破的不是雁鸣关,是白芷关啊!”
讯兵悲声说道:“卞唐国内大乱,靖安王妃举旗叛变,联络靖安王旧部,私自带兵打开唐户关口,放燕北军进入卞唐。卞唐东南一代守军尽毁,国都岌岌可危,燕北取道卞唐,联合怀宋大军,攻打我军白芷关。白芷关的西南守军全部被调离,如今佣兵不到一万,还被城内风四爷的探子毁了烽火台,消息无法传递,是以不到两日,整个西南国土都沦陷了!”
霎时间,全场落针可闻,北风萧瑟,静静的吹过石化了的战场。
白苍历八八二年四月六日,一个犹如玩笑般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般把所有人震撼了:
“四月初三,燕洵率领四十万燕北军,取道卞唐,攻入大夏,西南国土全线沦陷,约四百万国民沦为亡国奴。”
第371章
魏舒烨仰起头来,火红的太阳映入眼帘,初升的红如同鲜艳的血,荒草萧瑟,肃杀摇动。隆隆的战鼓在耳侧轰鸣,成千上万的士兵向他涌来,铁灰色的暗影如同铺天盖地的潮水,一点点的将整个战场覆盖。
他浑身浴血,清秀的脸孔已经满是血污,发丝纠结,沾满了腥臭的血浆,战刀已经崩口,胯下的战马双腿打颤,已然不堪重负。
强敌入侵,西南国土沦陷,大夏的死敌撬开了国门,带着虎狼之军肆虐于帝国江山之上,然而,除了西南的少数守军,整个大夏国境,所有氏族门阀,只有他一个人带兵南下,抗击敌军。
一路上,他见到了太多世家大族率领着家族军队向北逃亡,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流如同一条长龙,源源不断的向北涌来。他们驱赶着马车,穿着华服,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和亲兵卫队,甚至还有一些地方行省的官员带着当地的卫队仓皇的逃向真煌,他们挥舞着马鞭和长矛,将那些挡道的平民抽赶到一边,满脸的惊慌,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高贵。
魏舒烨也曾试图将这些军队组织起来,他甚至还下令命令部下封锁道路,和那些逃跑的官员贵族拔刀相向。然而,那些人纷纷给了他充分的理由,保卫帝都、战略后退、赶往京师阻止内战、保存帝国精锐实力以图和敌军一战等等等等,总之他们是宁愿和自己动手,也不愿意回过头去和燕北军拼杀。
有人骂骂咧咧的大喊,说西南正规守军已经不剩一个,都被皇子们调回去打内战了,皇室成员都不要这个国家了,凭什么还要他们去打仗?
面对这些嘈杂的声音,魏舒烨哑口无言。
短短两日,松江栈道上就聚集了二十万多的乱民。这其中,有贵族,有门阀,有军人,有百姓,西南已经沦陷,他们万里迢迢的逃到这里,风尘仆仆,像是一群饿极了的狼,虎视眈眈的看着拦路的军人。
路障被拆毁,区区两万军队根本无法阻止这样的狂潮。一名副将站在队伍前,嗓音沙哑的大喊着,动员人们回过头去继续战斗,可是根本无人理会他。魏舒烨骑在马上,看着那些神情木然的人一个个的经过他的身边,像是一群失去了生命的稻草。
所有人都离去后,只有十多个不到的孩子仍旧站在原地,他们有的十四五岁,有的十一二岁,都是男孩子。他们怯生生的走到嗓音沙哑的副将面前,举起手说愿意从军。副将大为震动,以为自己的说辞终于有了效果,连忙问少年们从军的原因,可是意识到要在危机的关头为国献身?可是那孩子却说自己的干粮被一起逃跑的军人抢走了,他们再往前走也是死,还不如当兵。
二万军人在这十多个身材瘦小的少年面前集体沉默了,魏舒烨吩咐军需官分给了他们干粮和清水,然后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离去,夕阳照在这些帝国的种子上,像是一根根被拔出土壤的蒿子。
进入西南境内之后,情况更加混乱。经过一个小镇的时候,整个城镇都没有半丝人烟,队伍像是走在死城之中,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么沉重的,一下又一下。然而走到小镇的小广场上的时候,他们却集体呆愣在当场,这简直就是一个修罗场,有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刑罚,一棵高耸的榆树上,挂着几十具裸*体的男尸,地上还有两人多高的尸骸堆,已经被烧成了焦炭,还有大量裸*体的妇女,一看就知道是死在怎样残忍的手段之下。
整个队伍一片死寂,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刀头舔血,一生杀人无数。
可是此时此刻,还是有人在无声的饮泣,落下男儿的泪来。
生为军人,不能捍卫自己的国家,不能保护自己的百姓,他们还何来生存的价值。
家园被摧毁,房屋被夷平,良田变成焦土,繁华变为废墟,昔日富饶繁荣的城镇变成了没有人烟的死城,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了没有感知的腐肉,腥臭扑鼻,鹰鸩围绕,这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也是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
魏舒烨不能想象,为何燕北军会残暴若此?巨大的悲愤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握紧刀锋,年轻的脊梁像是一根挺拔的战枪。
然而紧随其后连续遭遇的战役,那夸张的打法和毫无章法的布兵,却让他有了几分了然。
原来,第一批进入大夏国境的,并不是燕北军。燕洵打开了白芷关,消灭了沿途的几处军营,就退出了大夏,占据了关口,并没有放一兵一卒进入大夏境内,而是广发檄文,邀请活跃在燕北高原、南荒之地、贺兰山脉、西北大漠上的强盗和马贼,共享大夏。
一批又一批的马贼涌入了大夏的国土,他们彪悍残暴,来去如风。他们对土地完全没有任何留恋,他们热衷的只是杀戮和劫掠,所过之处一片狼藉,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军人们无法办到的事情他们可以眼也不眨的办到。残忍的血腥刺激了那些本来想要反抗的士兵和贵族,关于敌军凶狠可怕的谣言传遍了整个西南,战争的恐慌在几日之间遍及整个陇西之地。于是,士兵放弃了抵抗,贵族放弃了坚守,百姓们也开始逃亡。于是,不过是短短的几日之间,整个西南就落入敌手,燕北军的后续部队甚至没有遇到一场正规的抗击!
那是个疯子!
在漆黑的夜里,魏舒烨闻着刺鼻的腥臭,暗暗的说。
他打开了大夏的国门,为那些魔鬼开辟了道路,将万物苍生变作狩猎场。
他不是来占领,只是来毁灭,让这巍巍大夏的万千生灵,做他燕北一脉的祭品。
悲愤的两万夏军在月亮城遭遇了第一次正规的燕北军,两万骑兵对三万的重甲兵,完全是一场喋血的硬仗。魏舒烨的军队凭着那股哀兵之气,一鼓作气的打败了燕北军,愤怒的夏军将所有的伤员和俘虏都残忍的杀死,魏舒烨没有阻止,因为在他自己的心里,也是这样期待着。
他恨,恨侵略者,恨燕北,恨燕洵,恨那些凶残的马贼。
可是他更恨皇室,恨那些作威作福的贵族,恨那些享有供奉却临危而逃的士兵,恨为了内战而抽调所有西南军队的赵飏,恨门阀,恨氏族,甚至恨他自己。
叔叔的信被他一封一封的撕碎,家族长辈怒斥他,说他疯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带着家族的子弟兵进入西南,说他是家族的罪人,是魏阀的叛逆。
然而这一次,无论是怎样严厉的斥责都不能让他再回头。
敌人在进攻,帝国在颤抖,国家在内战,贵族在逃跑,百姓在哀嚎。
他是帝国的战士,他不能退。
月亮城一战之后,这只深入的孤军引起了燕北的注意,不出两日,就有近七万大军将他们重重包围。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他们终于力竭。
弓箭告嚣,伤药殆尽,粮草也所剩无几,刀枪都已卷刃,战士们已经很久没能睡一个觉,很多时候,他们甚至能在拼杀中打盹,偶尔被疼痛惊醒,才赫然发觉身在何处。
清晨的阳光再一次普照,魏舒烨仰头看着半空中的太阳,微微眯着眼睛,他跟自己说,这可能是他生命中所见的最后一个日出了。
副将冲上前来,脸颊上横着一条又长又深的刀疤,看起来森然恐怖。他的嗓子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可是还是对他大声喊道:“将军!顶不住了,敌人又派了三个加强团,赶快撤吧!”
魏舒烨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年长些的汉子。他是一路跟随自己南征北讨的战友,打过的仗比自己多,兵法比自己娴熟,战场上也比自己凶猛,也比自己更得人心。可是就因为他是平民出身,无论立过多少战功,也是无法得到晋升,若不是在自己的麾下,可能至今还只是一个小伍长。
可是就因为自己对他有那么一点提携之情,他就对自己忠心耿耿,每次作战都冲在前面,为自己挡箭挡刀,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己很多时候,也是看不起他们这些平民子弟的。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他们的功劳,理所应当的站在他们的身后等待战争的结果,他和那些临阵脱逃的富家贵族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而逃跑,而自己,却要为了自己的名声,而毁掉别人的人生。
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魏舒烨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战,不会有援兵,不会有转机,赵飏还在和诸葛玥打仗,不可能来救他。而他也知道,就算他没有在打仗,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赶来,他们注定是要被遗弃的一只队伍,长眠在乱世的战火之中。
魏舒烨一把拔出战刀,脸上现出一丝坚韧之色,策马上前,走到满身伤痕的士兵们面前。
第372章
“战士们,今天将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战。”
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之上,数千张满是血污的脸孔扬起来,望向他们的主帅。
“士兵们,敌人入侵,国土沦陷,所有人都在后退,唯有你们奋勇向前。短短十日,你们经历阻击战十三次,野战十一次,会战两次,长途奔袭过祖国的半张版图,你们无愧于军人的称号,无愧于身上的军装,后世千万代的大夏子民,将会为你们今日的所为感到骄傲!”
“今天,也许我们会长眠于此,也许我们失败,但是我们要用手里的刀子告诉那些侵略者,告诉他们,大夏不会屈服,我们的热血不会凝固,所有践踏我们尊严的人,都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向来温和的将军突然厉声高呼,手指着那黑压压冲上来的敌军,怒声吼道:“帝国万岁!”
“大夏万岁!”
几千把破刀刀锋指向天空,军人们热血沸腾。魏舒烨策马奔出阵营,狂呼着杀向敌军,身后跟随着几千名嘶吼着的战士,像是一群疯狂的野牛。
凌烈的风从耳边吹过,魏舒烨的双眼被吹得生疼,战马飞驰,他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只是本能的一次次挥出越来越沉重的战刀。
生命在这一刻变得鲜明了起来,他想起了很多事,在门阀中小心翼翼的生长,在叔叔的教导下一次次的为家族而奔走而战斗,在金玉满堂的富贵之中,渐渐拥有了一双浑浊的眼睛。
“我不愿做这种懦弱的人,遵循着帝国铁一样的秩序渐渐成长,渐渐衰老,渐渐死去。总有一天,我会冲破牢笼,抛却门阀所带给我的一切,用我唯一的生命完成一次壮举,哪怕对别人来说是这样的无足轻重,我也可以在临死前告诉我自己,我终于勇敢了一次。”
他嘴角冷笑,挥刀劈砍,带着他的军队,肆意的拼杀,在一片铁灰色的海洋之中,掀起血红的浪花。
不远处的珩河大堤下,腾起了一片呼啸的烟尘,一身墨色铠甲的将领冷冷的注视着场中的战局,突然下令道:“全军准备。”
“殿下!”
幕僚皱眉道:“那是魏舒烨的军队,是魏阀的私家军,他们是效忠十四殿下的人马。”
将军眉梢一扬,回过头来,眼神深邃,语调低沉,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不管什么门阀,我只知道,那些人是我们的同胞战友,他们在保卫我的国家。”
幕僚一愣,随即答道:“属下明白。”
将军一把拔出战刀,高高举起:“全军听令!跟我冲!”
“杀敌!”
巨大的冲锋声顿时响起,像是震天的闷雷,滚滚而来!
“北面有大量骑兵!”
“速度极快!正在向我们冲来!”
“敌友难辨!对方人数众多,看起来有十几万人马!”
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喊的,可是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东北方的异样。
来人一色藏青色披风,战马呼啸驰骋,茫茫的黄土尘埃之中,甚至看不清对方的人数。无数的马蹄像是汹涌的海水,一波一波的浩瀚翻卷,天地间一片玄黄之色,灰尘高高的扬起,蔓延过高耸的堤坝,看起来好似一座巍峨的山川。
“看那旗帜!是东胡军!”
一声惊喜的欢呼突然响起,刹那间,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诧异的望去,激动的脸旁发红。
“是东胡军!是东胡军!”
“是七殿下的军队!是我们的人!”
“万岁!七殿下万岁!大夏万岁!”
魏舒烨呆在马背上,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本该在攻打真煌城的赵彻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在他背弃了朋友情谊,遵从家族安排,支持赵飏登位之后,在这种危难的关头,家族抛弃他,赵飏放弃他,帝国摒弃他,而却是那个被他背弃了的人,万里迢迢,救他于绝地。
他咬紧牙关,狂吼一声,一刀砍碎了一名敌人的头骨。
“杀敌!”
冲锋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沸腾的热血,一起浇灌在男儿的战意之上。
一片狼藉的战场上,黄昏日落,喊杀骤停,苍茫的风吹过,带起一片血腥的恶臭。
赵彻一身戎装,远远的站在河堤之上,遥望着这片狼藉的战场。
魏舒烨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隔得老远望着他的身影,依稀间,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战败的皇子狼狈回国,跪在紫薇广场上请罪。他也是这样远远的站着,看着他坚挺的背脊和永远紧握的拳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过生死,经历过起伏,经历过波折险阻,经历过忠诚背叛,所有人的眼睛和心都已经沧桑老去。赵飏变得野心勃勃,赵嵩变得心灰意冷,赵齐已经死在了燕北大地上,燕洵变的杀伐冷断,诸葛玥也从偏执中睁开了双眼,可是却唯有他,至始至终,仍旧是那副坚韧果敢的模样,不曾改变,不曾脆弱,甚至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优柔。
这个人,是天生的军人,是天生的守护者。
他缓缓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开口说道:“多谢你相救。”
赵彻没有转过头来,似乎早就知道他就站在身后一样,沉着的声音传过来:“我只是不想辜负我的姓氏。”
是的,他是培罗大帝的子孙,身上流淌着高贵的黄金之血,他只是在守卫着他的国土和子民,无关立场,更无施恩。
“你看,多美。”
赵彻突然伸出手来,用刀鞘指着下面的浩浩平原。夕阳西下,千万道红光洒在荒芜的野草上,随着风起风落,像是金子里淌着血,看起来瑰丽和华美。
“世人都不曾见过真正广博的世界,因为它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总有一天,从燕北的尚慎高原到怀宋的东崖沧海,从西漠的阿都荒原到南疆的九崴群山,都将臣服在帝国的脚下,而这一切,都将以我的战刀来拉开序幕。”
他转过身来,目光熠熠的看着魏舒烨,自信一笑,然后竖起一只拳头,坚定的说道:“大夏不会亡。”
魏舒烨看着他,静默了许久,终于,他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笑容渐渐扩大,融进充满生机的眼睛。
“大夏不会亡!”
他挥起拳头,重重的撞在赵彻的拳头上。
西北天空,一轮艳丽的落日,缓缓落下。
疾行了一日的军队得到了暂时的休整,全军上下开始生火做饭,然后抓紧时间睡觉,因为他们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时间一到,他们将会继续赶往西南。
诸葛玥巡视全军之后,刚刚回到营帐,就见楚乔已经打点好行装,一副正在等待他到来的模样。
诸葛玥站在门口,沉默的看着她,久久也没有说话。
春天的风有些大,将帐篷的帘子吹的摇动起来,殷红的光线照进来,洒在他们的身上,像是被罩上一层血雾般的薄膜。
“你决定了?”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只是很平静的问。
楚乔点了点头,很认真的说:“恩,我决定了。”
诸葛玥转身就要走,说道:“我去给你准备战马。”
“诸葛玥!”
楚乔顿时跑上前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有些为难的叫道。
帐篷里的气氛十分低沉,楚乔低着头,眉心紧锁,手心冰凉,像是一块坚冰。
终于,前面的男人转过头来,严肃的看着她。过了好久,他才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卸下她腰间的宝剑,将自己的战刀给她挂上,然后蹲下身子,在她的绑腿旁绑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又走进内帐,拿出一件坚韧的内质软甲,脱下她的披风,为她穿上。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忙碌着,为她打磨战刀,为她检查行囊,为她带齐伤药……
楚乔的眼眶酸涩,抿紧嘴唇,低着头任他忙碌。
“好了。”
男人做好了一切,站在她的面前,说道:“准备吃饭,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分道扬镳了,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楚乔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难过,有些无奈,有些愧疚,甚至,还有些害怕。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怕过了,果然,人是不能拥有太多的,一旦觉得自己很幸福了,就会患得患失的害怕。
“星儿,答应我,一定要完好无损的回来见我。”
楚乔连忙点头,抬起头来看他,问道:“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诸葛玥苦笑:“我生气,你就不去了吗?”
楚乔顿时垂下头,为这件事,他们已经争执了几次了,如今离别在即,她不想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
“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你,那不如好好的送你走。”
诸葛玥突然张开双臂拥住她,下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说道:“星儿,赵彻带兵入西南,形势危急,我必须前往接应。如今西南一路都被燕北军占领,卞唐和大夏之间的道路被阻断,以后有什么事,我无法及时帮你。卞唐国内情况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你千万要量力而为,一旦发现事不可行,就要马上回头,切不可冒险为之。”
第373章
楚乔伏在他的怀里,连连点头,却不出声。
诸葛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卞唐国内危急,局势无法扭转,你就带着人马前往青海。我已命月七返回翠微关,他会安排人随时准备接应你。”
楚乔的眼眶微微泛出一丝湿意,她抽了抽鼻子,只是点头。
“好了,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就别再做这样的姿态。领兵作战,最重要的就是气势,你这样离去,我怎能放心?”
楚乔抬起头来,对着他一笑,声音微微有些哽咽,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诸葛玥捧住她的脸,在她的唇上温柔一吻,随后笑道:“这才是我诸葛玥的女人应有的气势。”
楚乔被他逗得一笑,仰头说道:“你也要小心,此次情况危急,不光是燕北大军,就连赵飏和各路诸侯,你也要小心防备。大夏山河破碎,外敌又入侵国门,天下动荡,千万要谨慎行事。”
“我明白。”诸葛玥点头:“我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还很少吃大亏,你要相信你的夫君才是。”
楚乔一身戎装,看起来清丽可爱,闻言脸蛋微微一红,笑骂道:“你是谁的夫君?我和你拜过天地吗?”
诸葛玥不屑的一哼:“你早就进了我的家门,偏就一张小嘴不肯承认。”
说罢,眼波突然柔和了起来,说道:“星儿,我还欠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楚乔眼眸微波荡漾,轻声道:“我不要什么婚礼,只要有你在,我就足够了。”
帐外突然传来响亮的军号声,穿透茫茫原野,回荡在天地之间。四周一下子就空旷了起来,楚乔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吻在诸葛玥的唇上,丁香暗渡,缠绵若水。
“诸葛玥,我们都不可以有事。”
“恩。”诸葛玥使劲的抱住她的腰。
“我还等着你风风光光的将我娶进家门。”
荒芜的栈道一路绵延,楚乔带着贺萧等人骑坐在马背上,望着青海大旗下那个高俊的身影,久久凝望。
“诸葛玥!我走了!”
风吹起,扬起一地的尘土,楚乔的披风被高高的扬起,露出里面纯白色的坚韧内甲。
诸葛玥目光如电,表情沉静,高声说道:“马到成功!”
楚乔扬起手中的马鞭,也是高声回道:“马到成功!”
隆隆的战鼓和军号声顿时响起,楚乔挥鞭抽在马股上,调转马头,大声喝道:“驾!”
马蹄飞扬,女子头戴银奎,鲜红的红缨的如同一个跳动的火焰,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是那么的醒目。
分别在即,两阵之前,没有安慰的叮嘱,没有妇人之态的扭捏。马到成功,寥寥四字,仅此而已。
他们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乱世之中,生命如浮萍,唯有信念,永不熄灭。
“少爷,”
月六皱着眉,不死心的继续问:“就这么让姑娘走了,卞唐多危险啊,公子怎么也不阻止啊?”
诸葛玥转过头来,挑眉轻笑:“如果她不去,那她还是她吗?”
马蹄声渐远,绝尘而去,诸葛玥遥望远方,心里是一句未出口的话语。
我所爱的,不也正是这样的她吗?怎能在得到之后,就将这样的她禁锢,然后毁去?
他朗笑一声,转身对着整装待发的部下说道:“出发!”
八八二年四月上旬,燕北对大夏展开了全面进攻,他们与卞唐靖安王妃仇氏联手,从靖安王妃开放的唐户关进入卞唐,以雷霆风火般的速度打垮了眉山以西的卞唐守军,为靖安王的军队开辟了前进的道路。然后在卞唐内战全线爆发之前,迅速的抽离兵力,迂回包抄大夏白芷关。
因为大夏内战的爆发,十四皇子赵飏为了对抗诸葛玥和赵彻率领的青海、东胡两军,抽调了百分之八十的西南军。更由于白芷关多年无战事,此地的守军目前十无一二,偌大的关口只有几百名老兵看守。是以,面对燕北的虎狼之师,白芷关脆弱的如同一张窗纸。
随后,燕洵除掉一部分抵抗顽强的军队之后,就开放关口,放虎视在外的马贼和强盗入关。就此,为西南百姓带来了噩梦般的杀戮狂潮。
西蒙地域广阔,国家派系林立,边境间无人区众多,各路盗贼横行,人数可观,彪悍残暴。很多名头大的盗贼,甚至可以对抗小规模的国家军队。
靠着这些人残暴的手段和令人脊背发寒的名声,西南地区的世家大族纷纷避退,百姓潜逃成灾,军队无心应战,十多万的地方守军未战一合就落荒而逃。将西南广袤的国土,拱手让给了那些来自于燕北大陆的铁血军人。燕洵也就这样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最大的利益。
四月中旬,赵彻率军进入西南,和最先进入西南腹地的魏舒烨会合。这是战争爆发之后,大夏的第一支大集团抗击军队,其中包括骑兵五万,步兵六万,重甲兵八万,加上魏舒烨的一万轻骑兵,正好是大军二十万。三日后,一条由内地直插西南的后勤补给线在诸葛玥的统筹下建立起来,与此同时,诸葛玥也带兵赶到了盛京,亲自坐镇西南盛京大营,南可支援赵彻,北可虎视赵飏,西可监视雁鸣关,中可统筹全国粮草运转,一瞬间,成了全国的政治中枢。
四月十五,燕北军终于于珩河下游完成了第一次会师。到场的有燕北第二军、第六军、第九军、第十三军、黑鹰军,由程远做主统帅,燕北军队迅速集结,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总人数多达二十万。
但是,燕北并没有和大夏正面冲突,就在赵彻凝聚全力,准备和燕北誓死一战的时候。燕洵却突然从后方传来军令,命令各军团分散,沿着马贼们的足迹,向大夏北部腹地前进。
瞬时间,情报如潮水般从前线涌来,燕北分兵十路,向四面八方袭击而去,军事参谋被斥候军的战报搞花了眼睛,到处都是“遭到阻击”“损失惨重”“沦陷”“被包围”“无法联系”,各种噩耗如同雪花般纷扬而下。
诸葛玥的得力大将蒙枫从青海内陆一路回到故土,眼见到处都是战乱,到处都是战争,年轻的女将目瞪口呆。最后也只是诧异的问道:“燕洵疯了吗?他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诸葛玥看着标绘着各种色彩的地图,久久沉思,最终,他来到军事参谋部,将那张地图压在了桌子上,低声说道:“我想,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我想,我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了?”
夏唐边境的一片茂密的丛林里,楚乔和贺萧刚刚重逢了卞唐的送嫁队,好在他们被战乱所阻,还没有返回卞唐,才得以在这样混乱的局势下,保存了实力。
要知道,这里可是有两万精锐的狼军。加上楚乔的两万秀丽军,她目前的兵力已经有四万了。
四万,完全的精兵路线。有了这只军队,只要指挥得当,楚乔有信心面对三倍与她的敌人。
小帐篷里的烛火之下,楚乔穿着一身软甲,一手捧着头盔,一手指着桌子上的地图道:“他是要去攻打雁鸣关。”
“攻打雁鸣关?”
贺萧的弟弟贺旗皱眉问道:“大人,他们已经占据了白芷关,为何还去费力的攻打雁鸣关?”
“你们不了解他。”
楚乔摇了摇头:“燕洵怎会受制于人?他现在借道卞唐,后路全在靖安王妃的手里,一旦靖安王妃翻脸,或是卞唐皇室反击,燕北军定会落到腹背受敌的困境,而且后路一旦被卡住,对军队的心里压力很大。所以,燕洵必须在既定的时间里攻开雁鸣关,打通北方门户,这个时候,才是燕北和大夏决战的时机。”
楚乔的眉心紧锁,她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地上,其实这些她早就该想到的,燕洵之前一直隐忍不发,还几次故意露出疲态,使得大夏朝野麻痹大意。后来甘冒天险袭击卞唐粮草,其实劫掠粮草是假,俘虏唐户关守将是真,通过此人联络上早有反意的靖安王妃,然后趁着大夏内战悄无声息的潜入西南,这一场局,他设了很久了。
“燕北的实力,绝对不止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样,隐藏在雁鸣关外的,才是燕北的真正力量。”
“大人,我们要不要将这些通知诸葛大司马?”
楚乔摇了摇头:“我能想到的,他会想不到吗?”
她反手将地图卷起,摊开卞唐地图,沉声说道:“燕北和大夏一战无法避免,我们也无力阻止,我们目前的任务就是尽快赶回卞唐,得到卞唐战局的第一手资料,看看该如何援助陛下。”
狼军的副统领名叫管松,闻言忙点头道:“大人,我们的斥候兵已经派出去两日了,估计最迟明天早上也该回来了。”
楚乔正要说话,忽听外面士兵报道:“大人,斥候兵回来了。”
门口的贺萧闻言一把撩开帘子,只见三名满身尘土血污的士兵摇摇晃晃的跳下马背,其中一人说道:“禀大人,卞唐军情危机,叛军冲破了邯水关,慎南禁稷营副将方怀海、滇西西军上将田汝贾被俘,徐素大将军被叛徒出卖,于苍穆棱战死,邯水军被彻底击溃。叛军兵力日盛,多达二十万,如今已经将都城团团包围。”
第374章
霎时间,满座俱惊,楚乔席地而坐,眉心紧锁,拳头在几下缓缓握紧,又再一点点的松开。
“敌人主帅是谁?”
“是靖安王妃。”
“可曾查明此人身份?”
“查明了,此人是四年前进入靖安王府的,开始只是一个被人牙子卖进来的舞姬。可是后来被靖安王宠幸了几次,竟然就怀上了身孕,顺利生下一名儿子。靖安王老来得子,对她倍加喜爱,纳她为妾,不想一年之后,她又生下了一名儿子,靖安王一开心,就立她为正妃。”
贺萧问道:“奴隶也可以做正妃吗?”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不过后来靖安王府不太平,连续出了几次事,老王妃和两名世子先后过世,从此王府之内,她就成了女主人。靖安王兵变失败之后,满门抄斩,她在一群忠于靖安王的党羽的护卫下逃了出去,不想却混进了唐户关,在唐户关守将的看护下活了下来。据说,这名王妃和靖安王的这位义子有奸情。”
楚乔面色阴沉,说道:“她叫什么?”
“这个属下也不知,只是知道她娘家姓仇。”
“姓仇?”
楚乔低声默念。
管松焦急京都被围,说道:“大人,唐京被包围,我们得回去救陛下啊!”
楚乔目光深沉,遥遥望着被燕北牢牢占据了的白芷关口,关口那一边,就是卞唐的国土。
她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是的,我们是该回去了。”
一生之中,她从不曾见过真正的大雪。
星子寥落的夜里,月亮显得格外耀眼,雪白的光洒在地上,如一**流泻的水,又如一片片白亮的雪花。
她站在白塔的顶端,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风从天尽头滚过来,吹起她的袖子,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鹰,扑棱棱的扬起双翼,她的长发被风吹散,在背后张扬的飞,如同千万条蛛网,偌大的宫殿重重森森,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下,远处的黑石方门中,立着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从那挺拔的背脊中推测,那是一个军人,并且还很年轻。
她就那么站着,已经很久了。
玄墨一直没有出声,他望着她,月光静静的照在她的身上,有着洁白的光华。夜那么静,周遭的一切都消泯了声息,天地间一片静默,只有风吹过她的衣袍,发出噗噗的声音,带着白兰的香气,缓缓的萦绕在他的鼻息之间。
一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跟随父亲站在田猎场上,他以一手好箭法赢得了满场的赞扬,于皇室亲贵子弟中崭露头角。可是她却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宫装策马冲进马场内,一连三箭命中把心,然后回过头来,骄傲的看着他,对他说:“不服气就出来比划比划?”
那一天,皇帝坐在王位上大笑,说朕的女儿不输给男儿!
其他王公贵戚也满口称赞着公主的身手了得,唯有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坐在马背上的小小的她,那一天的太阳那样暖,风那样温和,阳光洒在她娇嫩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他的胸口潮潮的热,袖口的箭纹摩挲着手腕的肌肤,有些麻酥酥的痒。
他什么也没说,站在那样美丽的她的面前,他似乎从此就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早就习惯了仰望那个耀眼的身影,远远的看着她渐渐长大,看着她渐渐坚强,看着她跌倒,看着她爬起,看着她一步步走上权力的巅峰。
时光流逝的那样快,岁月像是指尖的水,轻而易举的就淹没了曾经的年少和执拗,连同那些很多年都潜藏在心底的念头,都永远的失去了吐出来的机会,被命运的黄沙覆盖,永远的掩埋在了滚滚的风尘之中。
“玄墨,”
纳兰突然轻声说道,白塔上太过空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飘渺,她没有回过头来,目光仍旧望着下方那万家辉煌的灯火,轻声的问:“我真的做错了吗?”
“殿下没有错。”
纳兰轻轻一笑,摇头淡然道:“恐怕是错了吧,曹太傅说的也许是对的,我开门揖盗,早晚会断送了怀宋的基业。”
“皇帝重病若此,纳兰氏已无血脉,怀宋一脉,已经无力传承。”
“谁说无力传承呢?”纳兰嘴角含着一丝平静的冷漠,陈述道:“晋江王、安立王、江淮王,不都是有顺位继承的资格吗?”
纳兰说的是实情,当皇室香火无以为继的时候,皇室分支是有继承皇位的资格的,只是……
玄墨却没有再说话,白塔之上一片安静,甬道内有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湿气,即便是夏季,仍旧有些阴冷。
“说到底,是我私心太重,在我心里,始终先有家,才有国。”
纳兰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目光深邃飘渺,多年来身居高位,早已消磨掉了她骨血之中那份所谓的天真和纯善,即便偶尔也会有一丝丝冲动和任性,却也敌不过内心的坚守和偏执。
想起近一段时间,那些皇室宗亲们的嘴脸和所为,她的双眼就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冷冽的森芒。
纳兰氏立国几百年,祖先们为了这万里山河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保家卫国。这个江山,是他们纳兰氏用骨血铸造而成的,是她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护卫的,而那些人,不过是一些得享其成的蛀虫,凭什么要他们来坐拥这个天下?
“这个国家是我纳兰氏一手建立的,也是我的父辈祖辈一代一代用血来护卫的,就算要终结,也只能终结在我纳兰氏子孙的手里,别人,他们不配。”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月光苍白,洒在她明黄色的衣衫之上,看起来冰冷森然。
她静静说道:“通过正式渠道通知燕洵,我赞同他的提议,还请他遵守他的诺言,善待怀宋子民,将来继承大统的,必是我所出之子,还有,我要太平王的人头。”
一片云彩飘过,轻轻的将圆月笼罩,只露出一层淡淡的光辉。大地被拢入黑暗之中,无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破碎,然后散落一地,随着迭起的风,一丝丝的去了海角天涯。
玄墨点头,于黑暗中说:“属下遵命。”
纳兰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通知司马扬,整顿三军,随时准备配合燕北,出兵大夏。”
黑暗中的男人顿时仰起头来,双目紧紧的盯着她,带着几丝震惊,又似带着几丝不敢置信。
纳兰呼吸平静,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他情绪上的波动,反而很冷静的说道:“玄墨,东海又有流寇入侵,这一次,还是要靠你来为我保卫东疆。”
一时间,白塔上寂静无声,玄墨身躯挺拔,像是一棵杨树,他就那么望着她,目光穿越了这十几年的脉脉光阴,终究凝结成了此刻那无言的缄默。
少年玩伴,他以亲王世子之尊做她的贴身护卫,看着她年少童真,娇颜如花。
皇帝驾崩,他三天三夜跪于父亲门前,苦苦劝说父亲放弃谋逆登位的想法,转而辅佐稚龄幼帝和身为长公主的她。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听从她的一切命令,做她最忠诚的臣子和最值得信任的手下,哪怕是去和有权势的大臣之女联姻,也未曾反驳。
而如今,皇帝危在旦夕,大宋国祚堪忧,燕北铁骑袭来,她却要在这个时候,放他于东海之疆了。
可是,仅仅是一瞬间,他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他的目光渐渐平静,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样子,淡定冷静,他屈膝下跪,沉声说道:“微臣遵命。”
有那么一瞬间,纳兰的心是高悬着的,直到他安静的屈膝,直到他以他一贯冷静的声音说“微臣遵命”,她才恍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她回过身来,无双的容颜清丽如画,眼角以金粉描绘,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艳丽和端庄。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句,就说道:“燕北和大夏之间必有一场恶战,战场上厮杀惨烈,你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玄墨仍旧低着头,很平静的说:“微臣明白。”
纳兰深吸一口气,轻笑着说:“好了,起来吧,你我之间,不必拘泥礼数。”
玄墨却并没有起身,他跪在那里,头顶是如银的月光,有昏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沉寂的天空,夜风吹过他鼓起的衣袍,上绣九曲蟒龙,位极人臣的图纹像是一柄森寒的刀,横在他的手上,能伤人,也能伤己。
他从怀里缓缓掏出几样东西,一一放在白玉石阶上,纳兰见了眉头一皱,正想说话,却听玄墨静静说道:“微臣此去,不知何日能归,这京畿军和玄字军的兵权,就交还给殿下吧。”
纳兰顿时就想推辞,可是目光触及那两块令牌的时候,她却有一瞬间的微愣。这京畿军原本是属于兵部的,当年她和玄墨联手斗败了兵部尚书之后,就将京畿军收于囊中,这些年来一直由玄墨统领,至于玄字军,则是玄墨的亲卫军,战斗力极强,算得上是怀宋的一等军队。鬼使神差的,她竟走上前来,笑着扶起玄墨,说道:“好,我先为你收着,等你回来,我再还给你。”
第375章
玄墨身材挺拔,站在纳兰身前,比她高了一个头,他修长的眼睛像是一汪寒湖,就那么静静的望着她,没有不敬,可是却也有些大胆。
纳兰仰着头,尖尖的下巴有着柔和的弧度,她淡笑着望着他,眼神熠熠,恍有波光。
“太平王虽然已经叛逃,但是晋江王等人都不是易与之辈,微臣走后,殿下还要自我珍重。”
纳兰微笑着说:“玄墨,你认识我多少年了?对我还不放心?”
玄墨垂首道:“殿下天纵奇才,微臣失言了。”
“好了,不必拘礼,你我相识多年,一路扶持,亦君臣亦挚友。我答应你,不管他日怀宋会走向何等命运,只要我还有一天话事权,定会授你玄王府满门荣宠。”
指尖微凉,夜露缓缓爬上衣角,打湿了蟒龙的麟爪,玄墨躬身说道:“多谢殿下,夜深了,没有事的话,微臣先告辞了。”
纳兰本还想嘱咐他几句,可是话到此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点了点头,说道:“夜里黑,叫下人多打一盏灯笼。”
“是,微臣记住了。”
说罢,玄墨就对纳兰施了一个礼,转身就向着甬道走去。月光透过通道上间或的格子,洒下一道一道的白痕,玄墨背脊挺拔,脚步稳健,一步一步的隐现于斑斑光影之中。很久之后,他终于下了白塔,走在偌大的广场之上,黑夜如同浓雾,将他的身影包裹在其中,纳兰站在塔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夜风甚大,吹起纳兰的鬓发,她就那么站着,像是一尊白玉雕像,久久也没有移动半分。
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东海海盗扰边,她父皇亲自率军出征,那时候帝国强盛,兵力充足,四海一片富庶。她不明白守着这样的军队,父皇为什么还要亲自上战场,年幼的她拉着父亲的衣袖,迷惑的问:父皇,为什么你要亲自出征呢?
那一刻父皇的眼睛如同浩瀚的汪洋,让人一眼看不到边际。他宠溺的拍了拍她的头,静静的说道:“没有为什么,因为有些事情,你不去承担,就没有人去承担了。”
那时候,她不明白父皇的话,可是现在,她突然就明白了。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逼不得已。
她的一着不慎,让太平王的党羽得了手,给本就耳聋的小皇帝下了毒,这个可怜的孩子,不但是个聋子,更因此番中毒而时日无多。一旦皇帝驾崩,怀宋必定大乱,晋江王、淮安王等人无不蠢蠢欲动,到时候,她纳兰一脉,就要就此绝于天地之间。
她不甘心,这些年来,她呕心沥血的处理朝政,殚精竭虑的辅佐幼主,而那些皇室宗亲,每一个每一天都在盼着她去死,她的祖辈们沙场拼杀,难道就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她多年来兢兢业业,怎能让江山断送在那些人渣的手里?
燕北称霸之势已成定局,卞唐内乱,怀宋内乱,大夏更是打的一塌糊涂,这个时候,与其等到清儿死去,把江山交给那些居心叵测的皇室宗亲,莫不如以江山为资,换取怀宋子民的平安和她纳兰一脉的保全。毕竟,她还有重病的母亲,煜儿还有三个年幼的女儿,还有一群忠于皇室正统的忠心老臣……
莫不如答应他的提议,这样一来,纳兰氏尊荣不减,两国结盟,图谋大业,更能完成她心中的宏愿,更何况,这个愿望,不也是她期盼多年的吗?
九重宫门大开,玄墨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她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好似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消散在这戚戚夜幕里,静静消泯。
对于将玄墨发往东疆,她也是无可奈何,军队中反对此战的情绪太甚,如果不用雷霆之力,根本难以震慑,而玄墨掌兵宽厚,难以完成这个任务。有他在,只会掣肘司马扬,让他无法整肃全军,配合燕北。
更何况,此次太平王反叛一事,也让她看到了军权的重要性。而玄墨在军中的威信,远不是她能够比拟的,在太平之世,她尚可以依靠朝野之力掌控他,如今局势如此纷乱,她不得不防。
但愿,他不会怪她。空旷的御道上,玄墨静静的走着,他的贴身侍从姜吴小心的跟在一侧,马车走在后面,发出一阵轱辘声。
长公主信任玄王,玄王府离皇宫很近,还没到府中,远远的就见门前亮着几盏灯笼,全是红红的暖色,让人一看,就心生暖意。
“王爷回来了。”
王妃玉树披着一身月白色的茹裙,在灯火下看起来素雅恬淡,她接过玄墨手中的灯笼,诧异下问道:“王爷为何提着一盏没点燃的灯笼?”
玄墨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只见玉白宫灯并未点燃,薄薄的玉璧在其他灯火下看起来宛若琉璃,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一般。
他轻声说道:“忘记了。”
说罢,当先就向王府走去。玉树拿过一件披风想要披在他的肩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不由得惊呼道:“王爷的手怎么这样冰?”
玄墨不在意道:“没事。”
说着,径直就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玉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几个转折就消失在花园里,那件软白色的披风拿在手里,像是一面风筝,被风呼呼的吹着,轻飘飘的扬起。
“王妃?”
贴身丫鬟站在一旁,微微有些尴尬,小声的说:“夜里风大,先回房吧。”
玉树点了点头,她点头的速度极慢,随即转过身来,又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笑容浅浅的说道:“王爷这么晚回来一定饿了,你去厨房吩咐厨子做几样清淡的小菜。”
丫鬟无奈的点头道:“是,奴婢这就去,王妃还是早点去休息吧,你的身子不好,可不能再熬夜了。”
玉树也不回答,只是催促道:“你快去吧。”
丫鬟去了,玉树回过头来,只见隔了回廊上的书房里亮起了烛火,一个极清瘦的身影站在窗前,光影闪烁,俊逸出尘。
玉树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她抿起嘴角,带着几个丫鬟去了茶室,那里新进了几盒好茶,待会可以泡给他尝尝。
书房里,玄墨摊开一张上好的兰陵宣纸,将毛笔蘸饱了墨,笔触悬空,却久久没有下笔。
噗的一声,一滴墨迹落下,将宣纸晕开了一个大大的墨点,他却没有发觉,似乎正在想什么。
姜吴站在一旁,小心的说道:“王爷,属下为你换一张纸吧?”
玄墨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面色不变的将纸团起,随意的扔在地上。
姜吴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伺候玄墨已经七八年了,对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的脾气了解的很,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必定是非常非常的不好了。
玄墨扔了那张纸,就扯过另一张纸,盯着空白的宣纸看了半晌,就低下头开始书写。
他写的极快,只是片刻,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写好之后交给姜吴,说道:“明个一早送到礼部,交给于大人,让他派人送到白芷关,亲手交给燕洵。”
姜吴一愣,心下打了个鼓,随即点头道:“属下遵命。”
说罢,见主子没什么事的样子,就悄悄的退了出去。
信封已经封好,他当然不敢随意拆开。一边走一边想,都说皇室有意和燕北联姻,不会是真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以后这怀宋,是姓纳兰,还是姓燕?难道,前几日太平王行刺真的成功了?
那些大人物的心思,当然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随意猜测的,姜吴想了一会,也就不想了,被厨房的香味吸引,就跑去偷懒了。
玄墨坐在书房里,靠在九龙图纹的楠木椅背上,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燕北和怀宋和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蒙大地,在这个多事之秋,这次联姻很明显的将两国结成了一个同盟,很快,怀宋水军陈兵皇甫海,虎视大夏,做出一副随时都会和燕北共进退的姿态。
这天晚上,整个白芷关照旧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之中,自从燕北军接管了这座关口之后,这里就再无曾经的繁华了。
两更时分,一群穿着黑色的伪装军装,脸上画着油彩的军队缓缓的出现在了关口下。
楚乔站在队伍中央,再一次重复了一遍这次行动的规矩。
第一,无差别狙杀,对于任何可能造成威胁或是可能发出警报的人,都要给予最干净利落的狙杀。第二,第一队在城内制造混乱,第二队在东北方向驱赶马群,引起城内守军的恐慌,制造大规模夏军来袭的假象。第三,其他人马等在城外,随时准备接应同伴,趁乱过关。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三更更鼓敲响的那一刻,贺旗带着第一队队员,向是一群幽灵一般,向着白芷关关口迅速而去。
同时,第二队也启程,往东北方早已准备好的马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