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零章 迎败(下)
对于出兵大宋之事,汉部并没有大张旗鼓,相反,一切都只是偷偷地来。津门、塘沽的兵马都是悄悄地、分批运往登州,刘锜从津门出时也是孤身上路。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来相送,这是一次并未公开的送行,场面并不隆重,只有完颜虎、杨应麒及其随行数人而已,却令刘锜倍感温馨。完颜虎因为在曹、刘联姻一事上有过反复,自觉有些对不住刘锜,出于内疚,在婚事谈定以后对刘锜又好了几分。刘锜是心胸坦荡之人,对已经过去了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这时他满心想的就是怎么去支援汴梁!
他十二月初在清阳港上岸,七日后各路兵马集结完毕,在板桥寨附近休整训练、传达作战思想,这支军队的主力人马六千人在演习时就在刘锜的指挥下打过一场胜“仗”,所以刘锜指挥得动。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刘锜便引兵西进,这时已是十二月中旬。不但汴梁已破,赵桓连降表也递上了。已经投降的宋廷在金人的逼迫下分遣使臣往河北河东招谕两河守臣,说朝廷已割两河,让他们放弃守城、投降金人。
刘锜闻讯忧愤不已,这时赵构尚在大名府,手下有兵马数万,便引兵来会。
赵构听说刘锜领了汉部援军前来,一开始十分欢喜,下命犒军,又接见刘锜,好生慰问。刘锜便劝赵构赶紧入京勤王,此刻宗泽还在赵构身边,闻言也劝赵构进兵。
赵构心中实不想往汴梁去,所以见刘锜一来就劝自己入京勤王便有三分不喜了。恰好这时赵桓使者持蜡丸诏书至,内中云:“金人登城不下,方议和好,可屯兵近甸毋动。”
赵构得了赵桓这封腊书心头大喜,这分明是糊涂兄长帮自己送不用进京犯险的借口啊!偏偏那边宗泽、刘锜都不识好歹,竟然怀疑这使者和蜡丸书信的真假来,认为是金人的诡计。
宗泽道:“金人狡谲,如此作派分明是想延缓勤王之师罢了。君父之望入援,何啻饥渴!元帅宜急引军直趋汴梁,以解京城之围!”
刘锜也道:“不错!金军两路兵马虽盛,但我军亦已有六、七万人。且四方守臣闻元帅兵马入汴,定然云集而来。金人纵然已经攻陷汴梁,也势必无功而返!”
汪伯彦等却坚持认为京师四壁既已失陷,如果此刻贸然进兵,不但会陷康王于危地,而且可能会促使金人对二圣(赵佶、赵桓)不利。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有赵构暗中支持的汪伯彦等人占了上风。宗泽坚持要入京勤王,他是副元帅,又是先拥护赵构的大功臣,赵构不好太拂他的脸面,便给他三千人,命他为前锋先行。
刘锜也请从宗泽赴京,他这么一说将领中的强硬派也纷纷请行,赵构心想若让这些人都去了汴梁,自己在大名府又变成孤家寡人了!因此坚决不准,只命诸将屯扎在大名府周围各州县,以待有变。
这时又有人向汪伯彦进谗,说刘锜不但曾受了汉部的爵位,而且还成了汉部虎公主的干弟弟,所以汉部才放心地把兵马交给他。汪伯彦大惊,赶紧来向赵构打小报告,赵构听完后觉得也像,从此不再信任刘锜,但此刻又还不敢太过得罪汉部,只是命他屯扎临淄,就食于青州,算是将他搁置了起来。
刘锜在连续几次请战不成之后反被汪伯彦弹劾他越职,无奈之下只好领兵向东,以义军领的身份在临淄附近驻扎了下来。青州位于渤海之滨,济水、淄水都是从这里入海,位置较为偏僻,刘锜驻扎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了整个中原的战局。但杨应麒听说刘锜到了临淄却派人送粮送马送兵器,又给他增新兵五千人。刘锜得了这批钱粮兵马后就在淄水沿岸训练起来,一边练兵,一边期盼赵构早日进兵,但盼来盼去总是空,甚至私下忖道:“人家汉部出钱出人出力,大将军遭软禁也冒险派兵援救。咱们自己的人倒好,天天想着自保,连父兄君上都不顾了!”
这时赵构手下兵马渐多,钱粮开始不敷使用,还好有王师中、李应古一南一北各送了粮草一万担来,大大舒缓了赵构的军需危机,尤其王师中更是识趣,不但送来了军粮,还送来了两车绸缎、器皿、琉璃、香料等奢侈品来。
赵构大悦,他生长于帝王之家,离开京城后各地接待的官员虽也尽量献上美衣美食,但河北大部分地区经济并不十分达,而这时又在战乱当中,所以献上来的东西与汴梁士人家中的日用相比也颇为不如,和帝王之家更是没得比!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地方上的精米华服落在赵构眼里也如同糟糠旧衣,所以这时王师中偷偷献上这批好东西来赵构如何不喜?当下大大表彰了二人,这时他还只是兵马大元帅,还没权力直接升两人的官,但自然有他的侍从太监蓝珪等人和王师中、李应古派来人接洽,暗示康王将来必有以报。
汴梁的形势一日比一日糟糕,赵构的地位却一日比一日稳固。他先在大名府,随后又转到东平,不久又转移到济州。赵构到达济州之时已有兵马近十万人:其中济州凡九千五百人,由杨惟忠统领,是赵构的亲卫;开德府兵马一万九千人、濮州七千人,以及卫南、韦城等据点驻军,由副元帅宗泽统领;兴仁府一万九千人、广济军八千人、单州六千人、柏林镇三千人等,由节制兵马黄潜善统领;青州汉部援军一万人,由刘锜统领;此外有孔彦威、常谨、丁顺等来归义军一万五千人等等。除了这些直接听赵构调动的兵马以外,还有河北赵野、河南范讷、河东曹广弼、陈留赵子崧、登州王师中、沧州李应古等人,乃至于两河自抗金的义军,均遥奉赵构的大元帅令,环绕汴梁洛阳,布列中原河北,只等赵构出兵的号令。
但赵构的主力不进,其它军队便都不敢入京勤王,或者如范讷之流迟疑不知进退,或者如曹广弼之辈孤军奋战。直到宗望、宗翰掠大宋二帝北迁,宗泽孤军不敢轻进,曹广弼阻截仅得金银,赵构却反而将车驾越移越向东南,终于来到了大宋的南京应天府,也就是后世的商丘附近。
对于赵构的龟缩,陈正汇和杨应麒各有各的看法,陈正汇认为赵构这等行为十分可憎,简直是置父兄性命于不顾。杨应麒却认为他的这种考虑有理智的成分在里面:“他现在冲到汴梁去,救出父兄的机会未必很大,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去的机会却不小。”
陈正汇睨了一眼他的上司说:“七将军,要是大将军与宋帝易地而处,您与康王易地而处,你也会像他这样么?”
“不会的。”杨应麒道:“我和大哥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等尴尬境地的。所以你说的这种事情不会生。”
陈正汇道:“未必吧,现在大将军也在金人手中,景况可未必比宋帝好!”
杨应麒心头一震,叹道:“你说得对,我方才的说法是太看不起别人了。要真是和他们易地而处,也许我也不能做得更好。”
陈正汇也知道刚才那句话触到了杨应麒的痛处,不敢再纠缠下去,转换了话题,说道:“以现在的形势看,七将军你认为宗翰宗望接下来会怎么做?”
杨应麒道:“这还用说,定然是要将赵氏连根拔起。”
陈正汇道:“他们要将赵氏连根拔起,那我们就要尽量保住赵氏,以号召天下抵抗金兵。”
“不错!”杨应麒道:“如果宋廷二帝逃不出来,那么赵构承继大统的机会就很大,那时候……”
陈正汇道:“那时候如何?”
“继续扶植他。”杨应麒道:“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出兵保护他!只要赵氏一脉尚存,中原未定,宗翰宗望便不能无后顾之忧,便不敢过分逼迫大哥!”
陈正汇道:“可万一赵构真能中兴大宋……”
“这还用说!”杨应麒道:“如果大宋中兴之势太旺,那我们就要反过来想办法抑制它。”
陈正汇道:“可我们要正式向中原拓展,始终顾忌着大将军,这样拖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是啊。”杨应麒道:“大哥的事情真不能再拖了,越拖我们恐怕越不利。”
就在这时,中原方面传来消息:大宋兵马大元帅康王在南京应天府即皇帝位,改元建炎。
杨应麒闻讯笑道:“他的动作倒也不慢。”便以完颜虎之名遣使往贺,算是承认了这个政权。
是年为华元一六七八年,金天会五年,存在了一年多的靖康年号自此而废。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上)
华元一六七八年,金国所立的傀儡皇帝张邦昌抵不住朝野上下的压力,迎立已废的元佑皇后,尊为宋太后垂帘听政。
元佑孟皇后因为早已被废,名爵早除,所以金兵掳掠赵氏宗室时便把她漏了。在张邦昌登基的前夕,这位废后所居的建宁宫失火,在混乱中她逃出宫门,依附于前通直郎、军器监孟忠厚家。张邦昌即位后把她推出来,本意是借赵氏余荫弹压朝廷,颇有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可惜张邦昌不是曹操,元佑皇后以一个被废的皇后,也没有足够的权威号令天下。张邦昌号令不但出不了汴梁四壁,就连汴梁城内也多有人劝他退居臣子之位。
张邦昌至此才知道皇帝这个位子自己是坐不稳的,其时赵氏留在大宋的宗室男丁里,还没被金兵掳走的就以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的血缘最近,所以天下士林都有拥立之意。由于金兵已经北退,宗泽、曹广弼等已准备进军夺回汴梁,张邦昌大骇,监察御使劝他说:你现在抢先迎立赵氏,将来还能转祸为福,图个善终,否则别说皇帝,连命也保不住!
终于张邦昌在众官的敦促下,以太后的名义遣尚书左丞冯澥为奉迎使,持皇后诏书前往迎立康王。
赵构得诏书大喜,这做皇帝的心思他从汴梁被围之前就开始想了,当时是恨不得金人赶紧替自己把父兄解决掉。如今金人掳走了父兄,中原无主,按常理是该轮到自己了。但赵佶、赵桓被掳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要他称帝,如果由自己宣布称帝,那就如同做了婊子却没有立起贞节牌坊,有快感之实而没有贞节之名,不免不够两全其美,而且也容易让天下人诟病他急着做皇帝而不顾父兄的安危。这时得了太后的诏书,尽管这个才被扶起来做傀儡的废后其实并没有敕立新帝的资格,但这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要即位的程序基本完整就好。
当下赵构移檄诸道帅臣替张邦昌说话,认为他还算是一个恭顺的臣子,命未行动者不必再进军汴梁,已到汴梁城下者不得擅入。
不久元佑太后以手“二帝蒙尘、恐中原失君,故立康邸以嗣宋朝大统”之意。太后手书来到赵构所在地后,汪伯彦等连忙率百官上表劝进,宗泽在前线闻讯也移书表示拥护。张邦昌又从汴梁赶来伏地请死,赵构见他识趣会做人,反而加以抚慰。
赵构不久就在南京登坛受命,作册告天,张邦昌率百官称贺。尊靖康皇帝为渊圣皇帝,尊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不久汉部虎公主遣使来贺,赵构大喜,也派使者回访,以尽情谊。
赵构即位以后,宗泽日日盼他回都汴梁,重振宋室;刘锜天天盼着他整顿兵甲,收复两河。但赵构哪里还敢回汴梁去?他的父兄就是在那里被金人俘虏的,更别说去两河了。所以他才登基就有南逃之意,毕竟他驻跸所在的京东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容易受到胡马的攻击,所以他才做皇帝没几天便暗示江南的官员修缮江宁城墙并兴建宫室,以备偷安。
“唉,果然还是这样……”杨应麒在津门闻讯后叹道:“我有时候真想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到底改变了什么!”经过一番考虑移书欧阳适,让他调动水师进入舟山群岛,以应江南可能生的变局。
当时李纲、宗泽等主战守,黄潜善等主议和。黄潜善主张用靖康年间所签订的誓书,划河为界。赵构派去辽南回拜虎公主的使者,任务之一就是请完颜虎居中调停,他赵构愿割弃黄河以北的领土,奉金主为兄。
完颜虎将赵构的书信拿给杨应麒处理,杨应麒又让胡寅等滞留宋臣传视,胡寅等人看完后不敢相信,均道:“此信恐怕是假的,还请七将军不要理会!”
杨应麒道:“信或许是假,使者却不假——那是我们派去贺赵构登基的使者带回来的。”
胡寅等仍然不肯相信。但不久又生了一件事情,原来自古新帝登基,照例刑部总要大赦天下,结果天下诸路都收到了赦文,唯独两河没有,那意味着南宋政权已正式放弃两河!
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两河上下就连匹夫匹妇听说之后也都知道新皇帝也要和他的父兄一般,弃两河与金人了!曹广弼这时还在上党与银术可纠缠,闻讯后公开移书赵构,表示赵构若守两河,忠武军便仍听大宋调派;赵构若弃两河,忠武军将视宋廷诏书为乱命,从此不再听调。
天下群议如此,但赵构仍然宁可犯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敢得罪金人,又加派使者前往津门请虎公主调停。
胡寅等人第二次听说讯息后满腔热血逼在胸膛中上不去、下不来,痛声大骂黄潜善等人误君误国!但他们所身处的津门市井却不这么看,那些对宋帝已毫无敬畏的说书人天天拿着赵构的事情冷嘲热讽,把他形容得胆小如鼠,怕金如虎。对于这些“诽谤”滞留的宋臣一开始听说了无不拍案而起,怒斥其胡言乱语。但津门的这些说书人不但口才了得,分析起当前时局来竟然也井井有条,往往把这些滞留宋臣驳得无法为赵构转圜。到后来一些宋臣一听津门市民说起此事便愧恨欲死,颇以主上如此庸弱为耻!
胡寅第二次来请求杨应麒莫要转达赵构割地求和之意时,杨应麒道:“你还认赵构为君么?”
胡寅道:“太后所立,群臣所戴,自然是胡寅之君。”
杨应麒道:“既然这样,那我问你:你的君主请我帮忙,你却来阻挠你君主的事情,你说你这到底是忠?还是不忠?”
胡寅愕然,咬牙道:“胡寅是忠于国家社稷!”
杨应麒道:“那你是说你们这位新的赵官家不忠于国家社稷了?”
胡寅连说了几声“这”后,竟然是无法自辩!
“原来你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没想明白!”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是你这个新的官家三番两次来信请求我帮他卖国,我站在中间也难做,眼下拦是拦不住的了,只有把书信转交给大金皇帝了。我告诉你,你这个新的官家想卖两河,人家金主还未必肯买呢!”
胡寅一凛问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们汉部乃是大金的心腹大患,看宗望宗翰的意思,应该是要先灭赵氏,孤立汉部,然后再以天下压一隅灭我汉部,到时华夏可就亡天下了!如果赵氏不灭,他们女真人有腹背受敌之忧,便没法全力来对付我们汉部。所以就算你们官家愿意割地称臣,金人也未必肯买帐!”
胡寅道:“七将军是说金人不亡我赵氏不肯罢休么?”
杨应麒道:“这个当然,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么?”
胡寅道:“若是如此,那可得赶紧通知朝廷严加防范了。”
杨应麒大笑道:“防范?从一开始就不该松懈!就算金人暂时答应了你们官家的条件,但你认为他们会守约么?海上之盟也是两国共立,当时他们对入侵大宋还没有十足把握呢,结果他们还不是说撕就撕?现在他们摸熟了中原的道路,这往后的日子多半会来得更勤!你们官家就算不想打仗,这仗也会追着他打。我言尽于此,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吧。”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下)
南宋赵构政权建立以后,对于今后的军事战略该如何开展,金军高层产生了歧异。
由于这次攻宋已经取得了丰厚的人力、财力,金军实力大增,所以金军东路军的激进派认为应该把经略的重点重新放在汉部上面,先除汉部再扫平天下。这些人认为优容汉部如同养虎为患,若不先铲除汉部,大金迟早有危亡之秋。
但是两次南侵已让金军上下看到:宋朝大而疲弱,金军一路攻打过去,除了在陕西兵面前遭到一些抵抗之外,在其它战场宋人基本上是一击而溃,而击败大宋后获得的回报又极高;相反,汉部是小而坚强,金军前后两次南犯都没得到过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第二次更是付出了颇为严重的伤亡,而且许多人都相信就算最后把津门攻陷,汉部多半也会像当初放弃辽口一样一把火把津门给烧了,那样他们将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什么都得不到!所以这一派的观点认为应该先灭赵构,重新扶植一个傀儡政权来统治黄河以南地区,然后再倾天下之力对付汉部——毕竟,汉部的势力局限于东海,如果大金能够得到整个中原,届时沿海设限,让汉部得不到大陆人力财力的补充,那汉部之灭就指日可待!
前一种观点是生死存亡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而后一种观点则是从侵宋、灭汉两事的性价比来考虑问题,当前的局势对金军大利,所以所谓“生死存亡”之论大多数人觉得太过了,在他们看来,先平宋还是先灭汉,最终导致的差别,也不过是大金一统天下的脚步顺利或不太顺利而已。
就连宗望慢慢地也倾向于第二种观点,他认为汉部一定是要灭的,但眼下剿灭汉部的条件还不成熟:就内部条件而言,既然军中大部分人认为先平宋再灭汉更好,那可能会让金军在攻打汉部的时候无法团结一致,如果军势进展顺利还好,如果不顺利金军内部可能又会像上次攻打辽口时那样因意见分裂而半途而废;而就外部条件而言,大金对汉部也还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一旦与汉部全面开战,这场战争不但要倾大金全国之力,且势必旷持日久,而打到最后能取得什么样的战果,宗望心中也没有底。所以在权衡各方面条件以后他便倾向于先灭大宋,扩大金军与汉部在实力上的差距然后再移兵向东。
但是先宋后汉的大方略定下之后,在如何攻打宋朝的问题上东西两路军马又生了分歧。西路军主张先取陕西,因为他们认为“大宋之兵,唯西兵能战”,一旦取得陕西,那南宋那个小朝廷的覆灭便指日可待;而东路军则主张先追赵构,因为赵氏是维系宋人抵抗的精神支柱,宋室一旦覆灭,大宋各地守臣就失去了继续坚守的理由。
东路军和西路军的主张各有道理,也各有私心:如果先攻陕西,那在囊括陕西、河东以后宗翰不但实力大增,而且从此金军征伐的主导权也将掌控在西路军手中;同样的,如果先袭赵构,则对东路军的展更为有利。
两派人马争执不下,请命于金主,吴乞买左右权衡,最后弄出了一个和稀泥的主张:东路军继续袭宋,西路军则图陕西,但全军以袭宋为主,所以西路军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来助东路军追击赵构,瓦解南宋政权。这个结果宗翰当然并不满意,不过他的爵位虽然高于宗望以及宗望的接任人宗辅,但二房在国中包括政治、军事、名分在内的综合实力仍然比他强,所以最后只好妥协。
金军高层的这场斗争一直持续到宗望死后还没结束,对此赵构这时根本摸不到个边,杨应麒通过各方形势的判断掌握了其中的大致情况,而像温调羽这样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则什么也看不明白——在他们眼里,那些金兵无论是东路军还是西路军都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这日北迁大队终于进入燕京,温调羽入燕京时正遇上燕京的消费狂欢时节,得胜归来的金兵将士无不大肆抛出金银珠宝,从汉部商人手中购买各类奇技淫巧之物,所以温调羽进城时场面十分热闹。
温调羽入城后第二天,便有官员来传令,让温调羽梳洗沐浴,准备晚间为各位王公将军献舞。温调羽当场就拒绝了,表示没有三将军的许可自己不敢起舞,若二太子、四太子继续强迫,她只有自断脚趾以明志了。
这个传令的官员乃故辽旧臣,也是个读过书考过功名的斯文人,见温调羽这般强项心生敬意,劝道:“此次是二太子大宴诸将,以贺得胜归来。若你执意不去,扰了兴头,恐怕祸患不小。再则听说今晚大将军也会出席,你就当给大将军起舞,料来回到辽口三将军也不会怪罪。”
温调羽心中一动,问道:“大将军也会出席么?”
那官员道:“听说会。”
温调羽沉吟半晌道:“好,如果大将军也会出席,那我就去。”想了想道:“不过我这舞蹈需要盛装,此外还需要高手乐工伴奏。”
那官员见她答应表演,大喜道:“大金从汴梁取来的装束,就是皇后、公主的衣服也不知有多少!你尽管挑去!至于乐工,更是任你选择!”
温调羽道:“你请到外屋一坐,我换件衣服便和你去挑衣装、见乐工。”那官员出去后温调羽赶紧找来周小昌,告诉他自己今晚可能会见到大将军,问他可需要自己做什么。周小昌大惊,慌忙托故出去寻找汉部在燕京的密子。
周小昌是汉部安排在汴梁的重要棋子,他的失踪对汉部的密子系统来说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所以汉部的情报系统对此事十分关注。周小昌到了邢州就曾透过一个商人把自己在金军北归队伍中的消息传达出去,所以汉部情报部门在塘沽的分部这时已知周小昌可能到了燕京,在城中各处都留有和他联系的暗号。周小昌寻着这些暗号找到了负责燕京情报事务的赵登。赵登听说后也十分为难:一来这事太大,以他的级别没法作主;二来这事太急,别说请示津门,就算请示塘沽也来不及了!
两人商议了许久,周小昌问道:“我们汉部可曾组织过营救大将军的行动?”
赵登道:“当然有!上次二将军还亲自率人在归路上袭击金人,为的还不就是要把大将军给劫出来,你在金人队伍中就没听说?”
周小昌问清楚了时日,心中一凛道:“原来那是二将军的人马!”又问:“不过我在金营中听说那次劫的都是押运金银的车队啊。听说这次金人从宋廷那里索要来的财物,有一小半都让这支突袭队伍抢去了。又有人说这支队伍来袭为的是迎回宋廷二帝,所以我一时没想到那里去。”
赵登道:“二将军是得了不少金银没错,不过那是误中副车。至于说迎回二帝,那是我们事后放出的烟幕,免得金人为难大将军。唉,这次袭击本来是计算得好好的。可惜的就是二将军没找到大将军的所在!”
周小昌心中一动道:“二将军找不到大将军的所在?我有主意了!”
赵登便问有何主意,周小昌道:“我在汴梁经营麒麟酒楼,多和歌妓之流大交道,对各种香料颇有研究,知道有几类香料是暗香,普通人都闻不到味道,只有一些鼻子极为灵敏又多年浸淫在脂粉堆里的世家子弟能嗅出。不知燕京此刻能否找到这种香料,若能找到或许我们可以借机献给大将军,那样对下次我们营救大将军时或有帮助。”
赵登道:“香料生意,陈家是大东家,要拿到这种暗香我料来不难,但那会有用么?难道下次营救大将军时,我们还去找几个世家子弟来嗅这种香料不成?”
周小昌闻言大笑道:“赵登啊赵登,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用什么世家子弟?用猎犬不是更好么?”
赵登拍脑袋叫道:“糊涂!我糊涂啊!我这便去安排,你那边也和那个歌妓说说,让她到时尽量想办法献上香料。”
第三五二章 勤王(上)
宗望设下的这个晚宴,不但请了折彦冲,还请了赵佶。当晚摆上山珍海味,列出红粉娇娃。
这宴席的菜式用的是大宋皇宫的御厨,但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口味,宗望吃不惯赵佶喜欢的清淡雅致,所以御厨们做出来的菜式全是极油腻的大鱼大肉。赵佶半饿着肚子好多天了,但这时看见桌上的菜肴一时也吃不下去。
宗望哈哈大笑,连连劝酒。从大宋宫中掳来的歌妓舞妓被迫在堂下起舞,这些人虽然浓妆艳抹,但在刀剑的逼迫下强颜欢笑,动作不免生硬,声音不免颤,虽然步伐、节奏因为熟练而未生错误,但演出来的舞蹈却没有半分神韵,落在赵佶的眼里只有更增伤感。宗望等却不管这些,在歌舞中仍是高呼低喝地劝酒猜拳,中间又加入一些老将的大声嚷嚷,便让这歌舞场面显得十分糟糕。
就在纷闹无度之时,音乐忽然停下,宗望不悦,问左右怎么回事,执事官员连忙匍匐而前,叩头道:“那个姓温的歌妓说要等堂上没声音了她才出来献舞。”
一个将领闻言怒道:“什么狗屁歌妓!闹这排场!给我提上来!让她看看老子的刀,看她还敢不敢摆架子!”
宗望却笑问道:“是杨开远的那个歌妓么?”
那官员在地上颤声道:“是,是。”
宗望环顾诸将笑道:“这个歌妓可有些来头,原来是杨开远派到汴梁学歌舞去的娘们,被小六在汴梁遇见带了回来,一路上倔得很,宁死不肯献舞。”看了看左手边折彦冲道:“今晚她是听说你在场,这才肯来呢。哈哈,哈哈,这场舞算起来却是你请我们看的了。”
诸将闻言都笑,折彦冲也只是笑笑,心中却道:“若说那歌妓是应麒派去的,倒还可能。开远向来不喜欢这些,怎么会派一个歌妓到汴梁去学舞蹈?”
一念未已,乐声已经响起,折彦冲于音乐虽无特别爱好,但这一曲就刚好知道,却是一曲《定西番》,心中又起一疑。
女真诸将都要看看杨开远派去汴梁学歌舞的这歌妓究竟如何,一时都不说话喝酒,静静看来:便见一个女子盛装莲步而出,双袖遮面,犹如花之含苞,令人急切想看看她袖子后面的庐山芳容。人到堂下中央,双袖未开,而人已急旋转起来,衣袖飞扬,飘带飞舞,衣饰上的琉璃碎片反射着堂上巨烛的光芒,闪得所有人目不暇接。
温调羽这次是有所为而来,所以精神饱满,动作流畅,与方才被迫舞蹈、为奴为婢的宋廷歌姬不同。幕后的乐工被她舞蹈中体现的热情所带动也变得流畅起来。
《定西番》一曲将终,七彩双袖才缓缓移开,这时众人对她容貌如何的好奇心已到了极点。那彩袖移开三两分,才隐约看见了一小部分,便又合起,女真诸将大急,几乎就想冲上去把两个袖子掰开,忽然温调羽双袖一拂,拢于背后,直立于大堂中央,同时琴声停,鼓声顿,便如暴雨忽停,层云一扫,一轮明月正当空!
座位上不但诸将看得呆了,连宗望也看得心头暗赞,甚至赵佶一时也忘了亡国之忧。过了好一会,堂上那些杀人如麻的男人才不停出哦哦、啊啊的怪生来。
宗望嘿了一声,对温调羽道:“怨不得你狂妄!果然不错!”又偏头顾视折彦冲道:“你家老三有这等好货色藏着,想必你家里的歌妓更为出色。”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我敢么?”
宗望一呆,随即大笑道:“不错不错,有虎女给你当家,你如何能有男人的快活?”
温调羽一听马上就知道那是折彦冲,藏在背后的左手袖子一摆,乐工见到便又起乐,这次温调羽却是且歌舞且变魔术,先变出一丛花来,将花瓣向诸将桌子上一洒,引得这些胡酋纷纷伸手抢抓嗅闻。跟着温调羽又变出一把短剑来,唬得堂下护卫就要拥上,宗望喝道:“紧张什么!下去!”这堂上都是百战之将,哪里会怕一个纤纤弱质的歌妓?
温调羽神色不变,步履稳当,将宝剑献到宗望桌上,转身又舞,这次变出一个盒子来,盒子爆开,彩尘飞扬中,现出一个锦布包裹,包裹拆开才是一个锦囊,她又当场把锦囊拆成长长的丝线四处扬舞——这些动作都是合着节拍表演,所以不但新奇,而且好看!
那锦囊拆完,里面却是一块金色的琥珀,状为球形,里面封着一只蜻蜓,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漂亮。温调羽趋步而前,来到折彦冲桌前献上,随即回身匍匐在地,刚好这时音乐停歇,而温调羽伏在地上却不肯起来。
折彦冲见状问道:“你伏在这里做什么?”
温调羽道:“大将军,奴家虽然出身卑微,但毕竟来自汉部,又曾侍奉过三将军。求大将军怜悯,给奴家作主。”
折彦冲问道:“作什么主?”
温调羽道:“奴家有一个妹妹,叫做橘儿,跟随奴家到汴梁学习歌舞。汴梁城破之时,二太子曾下令要捉到所有大宋宗室,其中一个公主在乱中走脱,下落不明,底下的人怕上司降罪,竟然指使太监胡乱指认,硬要说我妹妹是公主,把她拿了去顶替!求大将军作主,让我们姐妹团圆。”
刚才温调羽献上琥珀,那是帮周小昌做的事;这时求情,冒险要救橘儿,则是出于本心。
折彦冲道:“这事我可作不了主,你得去求二太子。”
温调羽便朝宗望伏身道:“求二太子怜悯。”
折彦冲对宗望道:“若这事是真的,便卖我个面子吧。”
若是一个皇子宗望等多半还要小心些,但一个公主却不妨事,这时折彦冲就是向宗望要几个大宋的公主侍寝,宗望多半也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当下道:“看你今天舞得好,便准了你吧。”
温调羽道:“求二太子给个信物,或安排个官员。”
宗望回顾刘彦宗道:“你去安排。”
刘彦宗赶紧应是,又道:“这一路上赵家宗室死了不少人,不知那人还在不在。”
宗望笑道:“在不在,问赵官家不就知道了?”
赵佶一听瑟瑟嗦嗦道:“这,这……得找找,得找找。”
温调羽一听便知道这人是道君皇帝,说道:“我妹妹橘儿是个哑巴,很好找的。”
赵佶怔了怔道:“哑巴?”
宗望已不耐烦道:“这些事明日再说,来,再舞一曲我看!”
温调羽目的已经达到,心情正好,当下又舞一曲。这三支舞蹈不知迷住了多少女真将领,若不是折彦冲为温调羽说话,诸将又都有些忌惮那个十万大军也打不下的杨开远,只怕当场就要把温调羽给抢回去侍寝了。
第三五二章 勤王(下)
赵佶回到软禁他的处所,忙找韦皇后来商量,说知方才宴席上的事情。韦皇后道:“橘儿是曾逃跑过,但后来又被捉拿回来了。她虽非我亲生,但自她生母去世后依我膝下已久,我不会认错人的。再说橘儿又不是哑巴!会不会弄错了?”
赵佶道:“这便蹊跷了。”便让身边的女儿瑚儿去找橘儿来问话。
不久橘儿来到,听说此事后又问那歌妓的姓名,赵佶回忆了一会道:“我记得了,那乐官好像说姓温。”
橘儿大喜道:“是温姐姐来救我了!”跟着便跟父母细说她逃跑到麒麟楼后生的事情。
这事橘儿也曾和韦皇后提起过,不过那也只是母女间伤心落泪时的悲语,当时哪里敢想温调羽会来设法营救?这时旧事重提,韦皇后悲喜交加道:“橘儿这番是遇到贵人了!或许竟能因此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温调羽论身份是个下九流,但这时却成了大宋帝皇家的贵人!
这件事情赵佶是第一次听说,这时听了心中也十分激动,仿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点曙光!此时张叔夜已死,赵佶便命人去传孙傅来商量。
孙傅道:“闻康王已在南方继位,或可来救。前番已有曹勋突逃,不知生死成败如何。若公主得以脱困,亦可传信康王早日来救圣驾。”
赵佶等都道是。这一路上他饱受饥寒之苦,此时唯求脱困,不敢再望其余。当下韦皇后帮赵佶拆下衣衬一领,孙傅取出一支偷偷藏起的毛笔来,纸笔都有了,就是无墨。韦皇后忍痛刺血为墨,看得旁边孙傅、橘儿都掉泪。先前橘儿本要代母刺血,却被韦皇后等阻止,说她这番逃生需要力气,所以得保重身体。橘儿在赵佶的二十几个女儿里面本来并不突出,既非极贵,又非最得赵佶疼爱,但这时因形因势,却让这个小女孩在帝后大臣心目中的地位都忽然变得无比贵重,连让她刺血也不忍心。
上次曹勋逃走时赵佶怕被现,只草草写下“可便即真,来救父母”这样一副意思模棱两可的字样,以便如果曹勋被现可以推诿搪塞。但这段日子赵佶过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受苦越大,期盼越切,再说这次橘儿脱逃的机会也比曹勋上次有把握得多,所以一手瘦金体写下来,话也明白了许多。最后不但赵佶画了押,连孙傅也画了押,让这方小小的衣领竟有几分传位诏。
当晚赵佶一家通宵不眠,韦皇后搂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不断叮咛,赵佶也在旁边不断嘱咐,孙傅在门外偶尔也插言一二,告诉她如果士林盘问该如何应对,又提供了一些他的好友的姓名以及能让他们信服的言语旧事。
好容易挨到第二日,众人盼了一个上午也没盼到半个人影,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一个官员领了一个丫鬟来寻人。橘儿望见是翠儿,暗中向孙傅连连点头,孙傅忙上前交接。
翠儿眼尖,望见橘儿便指出来道:“就是她!”
若是宗望重视此事,专门派人查出当初是谁抓了橘儿,找到阿咕噜虎后一一审问清楚,那这事便瞒不过去。但宗望哪有这闲功夫?只是随口命刘彦宗去办,刘彦宗这时也忙,只派了一个属吏去确认。那属吏来到后问了橘儿几个问题,橘儿只是装哑巴摇头,属吏见对了路,便出令放行。
赵佶、韦皇后等怕表露出不舍之意,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只有孙傅将那官员以及橘儿、翠儿送出。
翠儿搂着惊怕的橘儿,直到进了温调羽的住所,温调羽关上了门,抱住她道:“好了好了,公主,没事了,没事了!”
橘儿闻言大哭起来,叫道:“温姐姐,你不要叫我公主,我不是公主了,早不是了……”
温调羽这才改口叫她橘儿,说道:“金国的二太子已经答应放我们回辽口了,明天我们便去塘沽,然后就去津门。”
橘儿哭了一会,问道:“津门在哪里?能找到我九哥么?”
温调羽道:“不管找不找得到你九哥,只要到了津门,我们便安全了。”替她抹了泪水道:“好了,你听着,别哭,别再哭了!我们都是经历过患难的人,要学会坚强。这泪水,不要随便掉!”
橘儿勉强止了泪水,默默点头。
温调羽道:“橘儿,有件事情我得先告诉你,这次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周小昌,因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当初橘儿被捉走后,温调羽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所以一直耿耿于怀。这次设法救护橘儿,为的就是救一个少女出火坑,在她心里与什么国家大事毫无关系,所以并未告诉周小昌,免得事情变得太过复杂。
橘儿一时却还听不明白这中间的干系,顺口道:“打算?”想了想说:“我……我要到南边找九哥,姐姐,你……你有办法帮帮我么?”
温调羽道:“我在津门认识一个朋友,虽是个女儿家却神通广大,若找到她多半就有办法。”
橘儿大喜,叫道:“温姐姐,那你快带我去找她!”
“不急。”温调羽道:“周小昌已经去安排前往塘沽的马车了,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见不到你才行。”
橘儿奇道:“为什么要瞒着周老板?”
“唉,我一时和你说不清楚。”温调羽道:“总之若是让周老板知道,也许他和他背后的老板会利用你去做一些事情。我既然救了你出来,便不希望你再被人当扯线木偶了。”
橘儿心中感动,点头道:“好。我一切听姐姐吩咐就是。”
温调羽当下就替橘儿化了妆,让她的脸皮显得蜡黄,又垫高了她的鼻子,刷粗了她的眉毛,点上三五颗痣,又给她穿上丫鬟的服饰,把腰围塞粗,周小昌来时让橘儿尽量低着头别让他正面瞧见。
周小昌见多了一个陌生人,问是谁,温调羽道:“刚刚逃到我们门前的一个流民,既是个女孩儿,又是个哑巴,我见她可怜,决定收她作丫鬟。”说话间翠儿早带着橘儿上车去了。
周小昌叹道:“温姑娘,你也恁好心了。只是……只是现在我们还没完全脱难呢,还是不要多生枝节的好。”
温调羽道:“救不得千万人,便救得一个,也是好的。”
周小昌也不敢太过管她,摇了摇头不再提这事。
一路上橘儿只是装哑巴,又尽量避免下车,因此周小昌便没看出破绽来。
不久到了塘沽,一路倒也无事。周小昌将温调羽交托给林家在塘沽的管事后才舒了一口气,心道:“这支烫手的金钗总算脱手了!下次有这种事情,万万不能接手!否则我非再短十年命不可!”
第三五三章 屠营(上)
一到塘沽,温调羽和翠儿便松了口气,等周小昌一走,翠儿便帮赵橘儿去了化妆,重新打扮起来,说道:“好了好了,这回算是彻底放心了。”又对温调羽道:“姐姐,我再不离开汉部了。那种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
温调羽笑了笑,赵橘儿问道:“这里是汉部?”
“是啊。”翠儿道:“这里是塘沽,是汉部的地方了。”
赵橘儿有些担心地问:“汉部不也是金国的么?”
翠儿笑道:“说是这么说,可其实我们汉部和金国没什么关系。哼!等我们大将军回来,大旗一举,那就更没关系了!”
赵橘儿听得半懂不懂,她是大宋的公主,赵佶的女儿,琴棋书画、茶酒诗花的修养都很好,但毕竟生活环境闭塞,又沾染了乃父只知艺术不知国事的性子,对边疆海外的事情多不知晓,偶尔也听说有个汉部,却连汉部在哪里都不知道。
翠儿当下便要给她说什么是汉部,但一时间哪里说得清楚?温调羽道:“你不如带她到茶楼玩玩,那里有专说汉部的说书人。”
翠儿拍掌道:“好主意!”又问:“可周小昌也去听书喝茶,让他看见了怎么办?”
温调羽道:“不怕,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要是有空去听书喝茶才怪,你们且窝半日,等晚上出去逛夜市,逛完了就去听书。”
翠儿道:“塘沽晚间也有说书的吗?”
温调羽道:“有,有。听说现在塘沽的生意比津门还好,夜市也不比津门差。”说着取出两个荷包来递给两人说:“里面有一些银两,还有一块写着‘林’字的小牌子。你们晚上去玩,若遇到麻烦,可以拿出来吓人。”
赵橘儿问:“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温调羽笑道:“我还要去问问,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津门。”
当晚翠儿便扯着赵橘儿到塘沽的夜市去玩,两人都穿着男子装束,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的。汉部民风较为开放,女子上街不以为耻,陈显这个老顽固虽然有心整顿,但却受到了杨应麒的强力抵制。这时街上人来人往,男人仍然较多,但女子也为数不少,所以这两个女孩儿走在街上并不惹人瞩目。
赵橘儿心道:“常听哥哥他们说大相国寺的夜市如何繁华,可惜我没机会像他们那样扮成平民去玩。不知这里比大相国寺如何?唉,当初逃出来时,汴梁都已经毁了。将来我就算有机会回去,怕也见不到当年的盛况了。”
她虽在国破家亡之余,但毕竟还年轻,又有翠儿在旁边逗着她玩儿,慢慢地容颜也就舒展开来。两人逛了一会夜市,又去茶楼听书。那说书人讲了一会汉部,这时却正讲到大将军娶亲的事,那是大家百听不厌的一段,说折彦冲和完颜虎野合的趣闻,却在这桩婚事的曲折惊险之余,添加了许多浪漫温馨的细节,听得赵橘儿艳羡道:“虎公主真幸福。”
邻桌一个青年听见笑道:“别听说书的胡扯,不是那样的。”
赵橘儿随口问:“那是怎么样呢?”
那青年笑道:“当时大将军是逃婚,被大……被虎公主捉到,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
那青年说话肆无忌惮,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还没等他说完便纷纷怒斥。
那青年旁边侍立着一个极英俊极漂亮的武士,见了这等情形道:“公子,我们还是走吧,四爷还在等着呢。”
那青年道:“下午已见过了,他那边又没什么急事,让他等去吧,我还要再听听,再看看。这番来塘沽可变了大样了,比津门也差不远了。”又招呼那说:“这位师父,不如来一段杨应麒的。”
周围的人一听又纷纷斥责道:“七将军的名讳,是你叫得的?”
赵橘儿道:“七将军的名讳?七将军叫杨应麒啊?”
在场所有人一听都噫了一声,那说:“这位姑娘,你居然不知道七将军的名号,莫非是从海外来的?就是从海外来的,也不应该没听过啊!”
赵橘儿被众人哄得满脸通红,那青年在旁护着道:“不知道杨应麒的名字又如何?人家一个女孩子,你们哄什么哄?真不厚道!”
旁边一个好事的人笑道:“小子你是看上人家了吧?这么护着她,连七将军也敢得罪!”
赵橘儿脸更红了,扯了翠儿道:“翠儿姐姐,我们走。”还听见后面那青年对起哄的人道:“瞧瞧,把人吓跑了!你们……”
赵橘儿拉着翠儿走出好远,这才说道:“翠儿姐姐,这里好乱。”
翠儿笑道:“哪里乱了?这些人也就是动口,又没动手。哼!刚才要不是你走得快,我正想骂他们一骂呢!”
赵橘儿笑道:“我可不敢。”
翠儿拉着她要去找另外一家说:“算了,今天还是回去吧。”说话间路过一间酒楼,里面的说书先生正说着南宋皇帝登基的事情,不小心飘出来两句,赵橘儿听见便住了脚。
翠儿问道:“怎么了?”
赵橘儿道:“我们进去听听?”
翠儿看看招牌,叫道:“使不得!这间酒楼不干净!”
赵橘儿便问怎么不干净,翠儿道:“这是男人喝酒寻欢的地方。我们两个进去,会让人以为是去招揽生意的。”
赵橘儿听不太懂,问道:“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扮成男人了么?”
翠儿道:“打扮是打扮,但谁看不出我们是女孩子?刚才那说书的人不就看出来了?”
赵橘儿道:“可是我想听……翠儿姐姐,你帮我想想办法。”
翠儿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赵橘儿一眼瞥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进去,问道:“那也是个女人,不也进去了吗?”
翠儿道:“她身边有个男人,别人看见,就不好来聒噪了。”
赵橘儿哦了一声道:“原来要有个男人带……”眼光一转,只见路那边一前一后走着两个青年,正是刚才在茶楼和自己说话而被人哄的那人,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道:“这位先生,能否请你帮个忙?”
那青年呆了呆道:“原来是你!”随即呵呵笑道:“佳人有事,焉敢推辞?帮什么忙?”
赵橘儿脸上红了红,指着那酒楼道:“我想进去听说书,可听说那里女孩子不能自己进去,所以……”
她还没说完,翠儿已经赶了过来,打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个妹妹什么也不懂,您别见怪。”拉着翠儿就跑了。
回到住处,翠儿这才委婉把那酒楼是什么地方跟赵橘儿说了,赵橘儿再三不懂,说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大感羞耻。
温调羽在旁边也笑翻了,好容易止住笑道:“橘儿,你是想问南边的事情么?”
赵橘儿点了点头,温调羽又问:“那你之前说的九哥,莫非就是前段时间在南边登基了的赵构?”
赵橘儿点头道:“是啊。”
翠儿叫道:“哎哟,我这两天顾着叫你橘儿、妹妹的,可忘了你是个公主娘娘,南边那个皇帝是你哥哥。”
赵橘儿一阵黯然,温调羽道:“橘儿,你想去找你哥哥,这心情我是了解的。不过外面说书人说的时事未必十分可靠。有些事情,我倒也还知道一点。这样吧,我来告诉你。”
便将她才从林家管事那里听来的关于南方的传闻跟橘儿一一说了,橘儿听不懂的时局、背景,也给她一一剖析。
温调羽对当世政局的把握远不能和林翎相比,但她的身份是个歌妓,又曾南北流浪,所以视野并不狭窄,加上她与曹广弼的关系特殊,所以知道了不少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而这段时间由于关心曹广弼,只要有可能便尽量打听天下大事,所以对时局的进展也不很陌生。这番话说将下来,听得橘儿如痴如醉。
翠儿在旁边已经困得睡着了,但赵橘儿和温调羽两人一个听,一个说,直到东方白,雄鸡唱晓也不觉疲倦。
第三五三章 屠营(下)
赵橘儿听完了温调羽的这一番讲述,再加上往昔从父母姐妹处听来的只言片语,糅合起来终于对宫门外的世界有了一个概貌性的了解。听到最后问道:“温姐姐,你也是一个女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的国家大事,懂得这么多的军政道理?”
温调羽叹了一口气,道:“我每天都幻想着有这么一个人站在我身边和我说话,那个人关心的是这些事情,所以我幻想中那个自己说的自然也是这些事情……”
赵橘儿见她这般,问道:“那个人,是姐姐的心上人么?”
温调羽吃了一惊,慌忙回过神来,掩饰道:“不,不是……我……我说的是一个朋友。嗯,就是那个我们要去投靠的朋友。她虽然也是个女子,但见识胜我百倍,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赵橘儿生性本来就聪慧,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已是颇涉世事,加上女人对女人自有一种男人所不具备的直觉,所以一听温调羽这话就知道她在说谎,心道:“温姐姐心里果然有一个人……唉,我呢?除了父母、兄长、姐妹,我心里便连一个让我想念的人也没有。”
温调羽等三人在塘沽停留了三天,这三天里赵橘儿听说了很多以往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也经历了许多在宫里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到了第四天,林家的管事替温调羽找到了一艘前往津门的海船。虽然已经被安排在最为舒适的舱位,但赵橘儿一踏上甲板就晕,船才起行不久便吐了个七荤八素。
温调羽和翠儿这时都已久经奔波,情况比赵橘儿好得多,所以对赵橘儿的情况十分担心。赵橘儿身体极难受,却还勉强笑着安慰两个朋友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撑过去的。”
见到她这样温调羽心里高兴,知道这个女孩子变得坚强了。
船进港时,赵橘儿已经难受得全身酸软,却仍坚持自己走下甲板去,到了岸上,回头看了那海船一眼道:“下次来,我就不怕你了。”
翠儿吐了吐舌头道:“你还敢坐啊?”
“敢!”赵橘儿道:“我一定要敢的,要不然怎么去救我爹爹,去救我娘?”
温调羽暗中一叹,心道:“若是别人,无论遇到多大的祸患,以林翎的本事多半都能救出来。但你爹娘的话,别说林翎,就算是他恐怕也束手无策。”
这时林翎不在津门,但津门是温调羽住了好几年的地方,所以也不用去依附林府,自往定西番老房子居住。
一路走来,却见津门和离开之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温调羽心道:“若是三四年之前,津门是一个季节一个样子。现在却平静多了。”她却不知道当前汉部的经济最活跃的地方已经转移到了塘沽,如今就是辽口、清阳港和淮子口的展度也比津门快些了。
到了定西番老房子门口,翠儿见那块门牌还在,拍掌道:“还好,房子没丢。就是草长了不少。”
温调羽笑道:“汉部是有王法的地方,这房子我们又没卖,怎么会丢?”
三人进门,才走到院子,忽然一个汉子跳了出来,吓得翠儿大声惊叫。温调羽最为镇定,且不说话,赵橘儿惊惶了一下,随即暗叫自己冷静,鼓起勇气踏上一步娇斥道:“你是什么人,闯进我们家作什么?”
温调羽和翠儿见赵橘儿忽然变得如此大胆,无不刮目相看。那汉子看见温调羽,行礼道:“温姑娘可回来了。自温姑娘忽然失踪,可把我等都急坏了。”
温调羽哼了一声道:“你们?你们是谁?”
那汉子看了赵橘儿和翠儿一眼道:“请温姑娘借一步说话。”见温调羽犹豫,扬了扬手中之刀说道:“若在下有意冒犯,这两位姑娘也帮不上忙。”说着便把刀放在一边,以示诚意。
温调羽知道他说的有理,便让赵橘儿、翠儿且放心,自己随那汉子进屋里说话。
翠儿叫道:“姐姐!”
这次反而是赵橘儿握了翠儿的手,让她不要担心。
温调羽与那汉子进了屋,那汉子又行了一礼道:“温姑娘,我叫何汉,我们是大将军派来保护你的。”
温调羽心中一凛道:“大将军?”
“不错。”那汉子道:“我们一共三人,分别借故住在这附近,平时温姑娘出入起居我们都不敢打扰,无事时节也不敢随便跟踪。也正因此才与温姑娘失去了联系。”
温调羽道:“这些也都是大将军的吩咐?”
“是。大将军叮嘱我们此事不得他允许,连虎公主、七将军也不得告知,偏偏温姑娘失踪的时候大将军又已经失陷于金人之手,我们竟不知跟谁说去,所以才都慌了。”
温调羽听到这里已经释了疑心,心道:“原来我的事情大将军早知道了。不知燕京的宴席上,他知不知道是我。”便问:“那你们以后打算如何?”
那汉子道:“按大将军的吩咐,我们仍会住在附近,若温姑娘有事吩咐,我们自当尽力奉行,无事时便当是一场邻居。但温姑娘以后若要离开,能否先告知一声,免得我们难做。”
温调羽施礼道:“谢谢了。我原不知大将军有这样的安排,否则定会告知你们。我这次回来,应该不会再走了,劳您挂怀了。若以后有什么事情,再来相求。”
那汉子见她礼貌,也感欣然,连称不敢,告辞而去。
翠儿冲进来问:“姐姐,是什么人啊?”
温调羽道:“是来保护我们的,不是坏人。”
翠儿眼睛一样,小声道:“是他?”
温调羽道:“不要乱猜,总之以后在附近遇见他,就当他是个邻居。来,不说了,我们先把房子清洗清洗吧,走了这么久,不清洗清洗没法住人的。”
三个女人便动起手来清理杂草,洗刷房屋。赵橘儿以前哪里干过这等事情?若是当公主时让她来做这些家务非大感痛苦不可,这时却和两个姐妹干得兴致盎然,颇得做家务的乐趣。
赵橘儿就这样在津门住了下来,每日或与温调羽练些歌舞琴瑟,或与翠儿上集市买菜做饭,汴梁宫中的生活与之相比既拘束枯燥,又多钩心斗角,至于北迁途中的那段日子更是不堪回。若不是怀中还有父皇赵佶托付她的那张刺血诏书,她几乎就想忘记昔日的一切,终老于此了。
不过林翎终于还是回来了,而赵橘儿的平静生活也宣告结束。
第三五四章 审判(上)
杨应麒听说“舞宴献香”一事后马上出前往塘沽,但他到达塘沽后关于折彦冲的线索又断了。就在他想回津门时,燕京又生了一件大事:金军东路军的脑宗望竟然暴病去世!
宗望的去世对金国——尤其对大金东路军来说是不可估量的损失。而杨应麒与欧阳适听到这件事情后一开始是愕然,随即额手称庆!
杨应麒叹道:“不料宗望也与宗雄一般,英雄不寿,可惜可叹,可喜可贺!”
欧阳适道:“依你看来,这件事对营救大哥可有帮助?”
“当然有!”杨应麒道:“从上次舞宴的事情看来,大哥应该是被软禁在宗望手上。但宗望一死,宗翰也许就会趁机把大哥要过去——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可居奇货啊。大哥的营帐如果从东路军转到西路军,期间或许就会露出破绽来!”
因为生了宗望之死这一重大变故,杨应麒便暂且不回去了。欧阳适在告知完颜虎以后,便代表汉部前往燕京奔丧。宗辅、挞懒等见他亲自来到都感其意诚,并在宗望的棺材旁边初步谈妥了秘密交易。
大体上,欧阳适答应自己一旦执掌汉部,便会全面推动弃辽南拓宋地的方略,将汉部的地盘中心转到江南去。相应的,挞懒、宗辅则会尽量帮欧阳适取得名份以便他扩大在汉部的实力。
接下来欧阳适又分别与宗辅、挞懒秘密见面并分别达成共识。
宗辅答应兵马不入沧州,继续让沧州维持现状;而欧阳适则答应将沧州一半的农业税(以沧州在宣和年间向大宋中枢交纳的税收数字为准)以不公开的方式交付东路军。
这时宗辅早已知道汉部在沧州的经营,沧州地处近海平原,缺乏足以阻挡金兵的天然险要,离东路军的大本营燕京又近,所以如果宗辅要对沧州动雷霆一击,李应古这个傀儡势力万难抵挡。但是沧州地偏海边,在沧州保持中立的情况下对金兵南下并无阻碍,宗辅也知道欧阳适在沧州已经花了不少心血,这时如果进军只会削弱了欧阳适在汉部的势力,并逼得汉部将沧州的人力财力全部收回塘沽、辽南,那样金国东路军未必能够从中得到好处。汉部不会因为失去沧州而动摇根本,但宗辅和欧阳适之间的直接冲突却将变得不可避免。
所以,让沧州维持现状并得到其一半的农业税对宗辅来说是很合算的——他们才攻克的真定、太原等地由于动乱纷纷,再加上战争对经济的摧残,现在就连战前两成的税收也收不上来。刘彦宗也正是有鉴于太原、真定等地的经验,才建议宗辅在谈判时要求沧州上交的那一半的农业税得按照宣和年间的税收数字来计算,却不知他其实是弄巧成拙——沧州这几年来经济已取得了相当不错的展,虽然还比不上登州,但工商农牧的税收已相当于宣和年间整个河北东路税收的总和。
挞懒则答应为欧阳适争取到燕南都统的官爵,又答应庇护欧阳适的妻家陈氏在中京路、上京路的商队。欧阳适则答应借出一条前往江南的秘密海路让挞懒往东南派送间谍、侦察南宋政权的消息。
虽然欧阳适最终没有满足挞懒、宗辅等完全叛出汉部的要求,也不肯过多地出卖汉部的秘密,而对欧阳适建议迎回折彦冲、由他欧阳适来挟大将军以令汉部的要求,宗辅、挞懒也没有答应。但在这个阶段能够达成这样的共识双方都已颇为满意。
欧阳适奔丧回来以后,将秘密协议的部分内容告诉了杨应麒。杨应麒只是听,对于一些疑点并未多问。两人又谈论了许多关于如何迎回折彦冲的计较,却总是未能讨论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
欧阳适劝道:“这次舞宴献香之事实出偶然,现在看来此事的影响并不足以让我们有机会迎回大哥。我看你还是回津门吧,待有更好的机会再说。”
杨应麒却道:“我还想再呆几日,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重新理一理。”便宣周小昌,要他带那个舞妓来见,自己要细细盘问那次舞宴的一切细节。
谁知道周小昌竟然道:“那位温姑娘已经回津门了。”
杨应麒一呆,随即大怒道:“虽然我之前没有特别交代,但她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你怎么能轻易放她走?你做了这么些年的密子,连这点事情也要我来教么?”杨应麒最近身体的火气本来就有些旺,身体原因加上事理原因胶结在一起爆出来,全作在周小昌头上。
周小昌被杨应麒骂得额头出汗道:“她自己要走,我不敢拦她。”
杨应麒怒火更盛,便要作,忽然想起周小昌的话大不对劲,问道:“你为什么不敢拦她?”
周小昌踌躇半晌问道:“七将军,这位温姑娘的来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您汇报。林公子没跟您说么?”
杨应麒一凛,问道:“她有什么来历?”
周小昌道:“这……”
杨应麒怒道:“你犹豫什么?林翼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周小昌吓了一跳道:“这位温姑娘的来历,林公子和我也是汴梁城破时才完全确定。当时中原已经大乱,各种大事千头万绪,温姑娘的事情又泰半是私事,或许林公子是因此才没有及时上报。”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别替他说好话了!这女人究竟有什么来头,给我完完整整地说来!”
周小昌这才将林翎如何托人送温调羽前来,自己如何现温调羽与曹广弼的关系等事一一禀知,杨应麒一开始听说这个女人居然和林翎、曹广弼都有关系已是一奇,待听完了周小昌的叙述,这才明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心道:“在舞宴献香一事之前,这果然可以说是件‘私事’,林翼将这件事情压下也有他的道理。”又想:“听周小昌讲,这次事情竟是那温调羽主动献策,则她不但钟情于二哥,而且有恩义于汉部。”便消了怒气道:“这件事我便不计较了。你马上前往津门,安排这位温姑娘与我见上一面。”
周小昌道:“是。”犹豫了一会道:“七将军,这位温姑娘从我这里离开之后,便依附于林家。您要见她,如果通过林当家安排,会不会自然一些?她……她毕竟是二将军的人。”
杨应麒恍然而悟,点头道:“你说得对。”便信请林翎来塘沽相见。林翎才从大流求回到津门便接到杨应麒的信件,她在津门暂时没什么大事,看看天气风向正好,便连岸也不上,补充了粮食淡水后就往塘沽而来,所以温调羽竟没见到她。
杨应麒见到林翎,哼了一声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林翎一愕,道:“怎么了?我瞒着你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道:“那个温姑娘的事情,你怎么不与我说?”
林翎怔了一下,笑道:“你还是知道了。嗯,她的事情不算是国家大事吧?对你又没什么妨害,而且我已经答应了替她保密,所以就没和任何人提起。”
杨应麒道:“替她保密?这么说来你们还是朋友?”
林翎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怎么,她出了什么事了么?”
杨应麒道:“没出事,不过她才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我原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歌妓,正要调她来问话,谁知道却找不到她。一查之下,才晓得她有这么大的来头。”
林翎微笑道:“那你这次把我叫来可不巧得很!我这次到达津门之前已收到了津门家里的书信,说她正在津门等我,有急事与我商量。”
杨应麒道:“既然这样你便回去看看吧。过两日我也会启程回津门,到时候你安排我和她见上一面。”
林翎道:“因私事见,还是因公事见?”
杨应麒道:“本来是公事,但我现在很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林翎道:“如果这样,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好奇心,别见的好。”
杨应麒问为什么,林翎道:“她和你二哥关系暧昧,现在你二哥又刚刚成亲不久——我怕她这次找我,为的就是这个。所以若没有什么大事,你还是少去扰她的好,免得以后你们兄弟见面时尴尬。”
杨应麒道:“当初刘锜来说亲时,你怎么不跟我提起此事?”
林翎道:“我人在东海,怎么知道汴梁生了什么事情?再说你二哥这桩亲事,只怕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吧?我搞不清楚里面的状况,怎么敢胡乱说话?”
第三五四章 审判(下)
林翎来津门不进城又即出海,温调羽见不到她,回来翠儿埋怨道:“这位林当家架子好大!要见她一面也这么难!当初还说什么与姐姐姐妹相称,现在看来那番话都是敷衍。”
赵橘儿这些日子来除了调琴抚瑟、买菜洗米之外,也常到市井打听世事时局,聪明之人一旦有心,见识之进步便一日千里。这时听翠儿这般说,倒是替林翎分辩起来:“翠儿姐姐,这位林当家虽是个女子,但她却是个做大事的人。如今天下纷纷,随时都有大事生。她的座船靠港而人不登岸,多半是有大事、急事,当不是故意薄待我们。”
温调羽也微笑道:“橘儿说的对,我与林当家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也知她决不是这样的人。”
海上道路,毕竟不能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林翎这一去便是半个多月。赵橘儿这时对汉部的来历、实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听说大宋有滞留在津门的臣子,几次三番想去寻访,但终究拿不定主意:那些人谁可信、谁不可信她一个小女孩儿哪里搞得清楚?
直等到林翎回来,温调羽带了她到林府求见,三人在后花园叙话,赵橘儿偷看林翎,只见她仍着一身男装,模样仍然十分年轻,这些年林翎已不刻意化妆,所以连赵橘儿这等涉世未深的少女也看出她不是男儿身,心道:“她这样年轻,居然能做出这等事业!真是令人佩服。”
林翎也注意到温调羽这次竟带了一个丫鬟不似丫鬟、姐妹不似姐妹的女孩儿来,心中暗暗纳罕,心道:“这个少女气质不俗,不知是何来历,温调羽带她来见我,为的却是哪般?”
林、温喝了茶,互道别来辛酸。温调羽于一路见闻并不隐瞒,连舞会上见到折彦冲的事也说了,只是将献香一事略过不提。林翎何等敏捷,心道:“原来她这次西去竟然有这么多的波折。嗯,她竟然还见到了折彦冲,恐怕那次舞宴上另有事情生,否则他不会说‘她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但林翎处事极有分寸,这件事情杨应麒和温调羽既然都不说,她自己也就不问。
话说开了以后,林翎才问温调羽道:“姐姐,这回你带了这位橘儿妹妹来,上次可没见到。”
温调羽赶忙道:“这位妹妹,是我在大宋认得的。我这次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劳烦你的,就是这位妹妹的事情。”
林翎笑道:“姐姐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我已经吩咐下面的人,只要是姐姐的吩咐,尽量办理。”
温调羽道:“这件事情,不是当家你,怕是谁也办不来。”
林翎微感讶异,便问是什么事情。
温调羽道:“我这妹妹要回南边寻她哥哥,她一个女孩子如阿去得?所以来托付姐姐。”
林翎哦了一声道:“却不知她哥哥见在何处?”
温调羽道:“或许在应天府。”
林翎怔了怔,问道:“大宋应天府?”
温调羽道:“不错。”
林翎道:“莫非这位赵妹妹的哥哥,是大宋新君的重臣么?”
温调羽看了赵橘儿一眼,赵橘儿道:“姐姐,你作主吧。”温调羽见周围没第四个人,便道:“此事我对谁也不敢说,此刻却是来与当家商量,因为这件事情我们能信任、能拜托的人也只有当家你了。不瞒姐姐,这位妹妹,是我从燕京救出来的大宋公主!她的哥哥,正是大宋新君。”
林翎大吃一惊,饶是她定力了得也要好一会才接受过来。她再次凝神细看赵橘儿,赵橘儿低下头去,林翎看了她一会,问温调羽道:“姐姐,她的身份您确定么?”
温调羽便把如何遇见赵橘儿、自己如何求折彦冲帮忙求情、谎称赵橘儿是被错捉一事说了。
林翎心头一震,说道:“姐姐一路北上是周小昌陪伴,这件事情周小昌知道么?”
温调羽道:“若当时舞宴上没有汉部的人,那周小昌多半不知。”
林翎道:“姐姐,若是别的事情,都好说。但这件事情涉及大宋、大金和汉部,我可不敢不跟七将军说。不得他允许,我不敢帮这个忙。”
温调羽道:“无妨,既然来求姐姐帮忙,也知道姐姐会与七将军说知。”
林翎奇道:“既然姐姐不打算瞒七将军,为何却要瞒周小昌?”
温调羽道:“周小昌是什么职务,我不很清楚。他是不是可以直接见到七将军,还是说他上面还要受到什么人的节制,我也不知道。与其跟他说了多生枝节,不如暂且瞒住,来到津门再请林当家直接与七将军说知。”
温调羽这话已说得很明白:她愿意相信杨应麒也愿意相信林翎,却怕经过别人的手出了差错。林翎一听自然也就明白了温调羽的顾虑,心中暗暗佩服思虑周密,说道:“姐姐顾虑的是。既然姐姐愿意相信我,愿意相信七将军,那这件事情就好办了。姐姐放心吧,我一定会尽量想办法让橘儿公主南归的,就算所谋未能马上达成,至少会保证橘儿公主不受伤害。”
赵橘儿盈盈起立,行礼道:“亡国之人,不敢妄称公主,只愿早日回到兄长身边有个依靠,还望林当家成全。”
林翎见她言语得体,举止有礼,心中一阵怜爱,说道:“此事我一定尽力。”又请她住在林府。
赵橘儿看了温调羽一眼,温调羽问林翎道:“林当家,你请我妹妹住在林府,是为公,还是为私?”
林翎便问为公何,为私何?
温调羽道:“为公,那是怕我们走了,所以要把人看住。若是为私,那就是留客了。”
林翎笑道:“姐姐说笑了,一来我既知道了这件事情,便有把握公主不会走丢,二来我也不至如此小人!姐姐既然来到,那就是信我,我岂能如此待姐姐。我留橘儿公主,是因她令人怜爱,所以相留。”
温调羽微微一笑,便转向赵橘儿道:“那你自己决定吧。”
赵橘儿道:“听说林当家对时局的见识,便是须眉男子也多有不如。奴家有许多事情正要请教,只是怕当家事务繁忙,不敢请尔。”
林翎笑道:“你对时局也有兴趣么?”
赵橘儿叹道:“我本不喜欢这些,但兄长既是那般地位的人,我既关心兄长,便不得不关心时局。”
林翎点头道:“那说的也是。既然如此,你便且在我府里住下吧。你哥哥的消息,我知道的不算少,回头一一与你说。”
赵橘儿大喜,款款下拜行礼,慌得林翎连忙扶起道:“我一个商人,哪里受的起公主的礼!”
赵橘儿道:“这不是公主的礼,是妹妹的礼。若姐姐看得起妹妹,便不要再称公主了。”
林翎大喜道:“若妹妹不弃,那我便大胆受你这礼了。”将她扶起来道:“妹妹既然叫得我一声姐姐,那这事我更是义不容辞了。不过……”
温调羽见赵橘儿一句话便说得林翎和她姐妹相称,正暗赞赵橘儿为人处事大有进步,听得林翎的话忙插口道:“不过怎的?林当家,你可不要这头叫了妹妹,那头便反悔起来了。”
赵橘儿一双妙目望向林翎,也要听这位东海奇女子究竟要说什么。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上)
林翎此时对橘儿的聪明灵秀已十分怜爱,叹了一声道:“若橘儿妹妹仍然以公主自居,那这话我便不说了。但橘儿妹妹既然叫得我一声姐姐,那我便得为她考虑考虑。”对橘儿道:“妹妹,我们生作女人,便注定是不幸。而生在这乱世更是不幸中的不幸。至于妹妹生在大宋帝王家,恐怕所受的苦难较我们这些平民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橘儿怔了怔,想起北迁途中的惨况,眼睛红了红,默默点头。
林翎道:“我看妹妹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是那些只知艳羡富贵的蠢货,所以才敢说下面的话。我料你此番若是南下,纵然能得与你兄长相认,重获公主之尊,但如今时局纷乱,他纵然给得你富贵,未必给得了你安宁,纵然给得了你安宁……”林翎顿了一顿,说道:“未必给得了你幸福。”
赵橘儿睫毛一颤,问道:“姐姐是说……”
“最是无情帝王家。”林翎道:“一入侯门便难有自由,何况帝王家!”
赵橘儿道:“姐姐是要我抛弃这公主的身份么?”
林翎道:“不错。”
赵橘儿道:“这公主不公主的,这些日子来我也看得淡了。但我一个弱质女流,若不去依附我哥哥,却去依靠谁?”
林翎哼了一声道:“我们为何要去依靠谁?世间又有谁是完全值得我们去依靠的?与其把性命与未来都交到别人手上,不如交到我们自己手上!我也是一弱质女流,可如今在这东海之上,不知有多少男儿依靠我一弱质女流安生呢!妹妹,我看得出你生性聪明,否则也不敢跟你说这话。”
这番话把赵橘儿听得呆了,温调羽则暗暗点头,深有感触。
——————杨应麒回到津门之后,林翎便委婉告知此事,这时杨应麒上火的症状颇为严重,除了其它诸般症状外,最难受的莫过于牙疼,此刻正捂着脸颊忍着疼痛,听林翎叙述到劝赵橘儿弃公主一事,忽然笑道:“不要男人依靠,却要男人来依靠你,这种话也就你说得出来,却不知后来这位公主怎么回答?”
林翎微微一笑道:“我看她当时的神色,似乎颇为意动,但她还是说她没有我这般魄力,又说不见到哥哥,难以安心。”
杨应麒点头道:“是啊,你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像你一样啊。她这样的反应,倒也正常。”
林翎秀目斜了他一眼道:“你真的这么认为么?”
杨应麒道:“要不然还能如何?”
林翎道:“她的理由,在我看来其实还是有些牵强的。你回来前这两日我每天都陪她说了不止半个时辰的话,我从她言语中看出她实是一个秀外慧中的聪明女子,并不像那种会被一个公主虚衔套住的人。”
杨应麒道:“所以你认为她另藏目的?”
林翎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换了另一只手捂住脸颊,指着林翎笑道:“跟你交朋友可真得当心!我刚才听的时候,还以为你是真的为她好才劝她不要当公主的,现在看来,原来你说那番话是试探她来着。”
林翎愠道:“你胡说什么!我说的那番话,怎么就不真心了?我是真为她好来着!也是真的怜惜她。”
杨应麒笑道:“但不知不觉中,你还是动用了试探,对吧?或者说,你那番话是试探、怜惜两不误,对吧?”
林翎被杨应麒说得愕然无语,心道:“我真的这样么?”脸上却不愿在杨应麒面前示弱,冷笑道:“当然不是!”又道:“我好心来告诉你这些事情,你一句好话也没有,居然还损我。该你牙疼疼死。”
杨应麒吐了吐舌头道:“你别这么毒好不好。嗯,虽然你咒人的这会,才算有些像一个女孩子。”
林翎道:“那这件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杨应麒想了想道:“如今赵构还弱,我正要扶持他。这件事陈显似乎正在做,我便且看他做得如何。至于从燕京逃出一个公主回江南,料来对我汉部没什么坏影响。你就遂了她愿,她想回去就让她回去吧。我假装不知道。”
林翎道:“也许她拿了道君皇帝的什么信物,或什么交待,才这么急着要回去见赵构呢。”
“那又如何?”杨应麒道:“现在已经到了兵马争衡的时节,赵构自身难保,两河危在旦夕,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改变不了什么的。就算她带了大宋的传国印玺回去,也影响不了什么大局。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料理这颗烂牙吧。”
林翎笑道:“我又不是医生,怎么帮你料理?”
杨应麒叹道:“若是医生份内的事情,我何必找你?总之你替我想个办法,我现在疼得心也烦躁起来,晚上睡不安稳,甚至事情都没法想。”
林翎道:“你不是有一大帮谋臣幕僚在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这时杨应麒牙疼忽然大作,连哎了几声,脾气暴躁起来道:“他们?他们有个屁用!陈正汇居然跟我说天下危难、生民涂炭之际,七将军不应该只顾着自己的牙疼!我……哎哟……我当场真想打他板子!我牙疼,和天下危难、生民涂炭什么关系?还有石康,他竟然说我没出息……哎哟……说上古名将刮骨疗毒眉头也不皱一下,说一个小小的牙疼算什么事情?我……哎哟……我真想一脚把他踢进东海去!我又不是上古名将,凭什么不能叫疼?总之这些人是不能依赖的。想想还是你们女人细心些,或许能想到什么办法。”
林翎道:“那你可以找虎公主啊。她向来关心你,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
杨应麒苦笑道:“我嫂子?她倒是关心我,关心的就差点想用她那只虎爪子伸进我嘴里帮我把牙拔出来!还说当初宗雄牙疼她就是这么办的。唉,幸亏我逃得快,要不然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林翎笑道:“可惜这种事情我也不懂,这样吧,我这便回去找人问问,帮你想个办法。”
林翎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才回到林府,忽闻林家在津门的钱庄失火,慌忙赶过去处理,对于杨应麒牙疼的事便忘了。
杨应麒在七将军府忍着牙疼处理公务,这一番罪过受得可就大了。其实汉部的医生早给杨应麒开了药,施了针,但这几日杨应麒奔波不停,回到津门后又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身体火气大,这药见效便慢了,疼痛一时间便难以解除。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下)
晚间臣僚退下以后,左右等不到林翎的回复,杨应麒疼得受不了,穿了便服就赶到林翎府中,一问之下才知道林翎去打理她钱庄失火的事情了,并没有吩咐什么牙疼的事。杨应麒大怒,自折彦冲失陷以来他就一直背负着极为沉重的压力,纵然以各种方式消解派遣也无法畅怀,公事上无人能替他解开心结,回到家中又缺乏慰藉,这时心中郁闷与牙齿疼痛一齐作,疼得性起就起狂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吓得林府的下人和杨应麒的跟随全都逃开了。林府的管家看得暗暗叫苦,只得赶紧派人去找林翎。
其实杨应麒牙齿虽痛得厉害,本不至于疼到这样的地步,此刻狂,更多的是心里难受,牙疼只是一个诱因。他把客厅砸了个稀巴烂,又闯入里屋去砸。忽然一个人叫道:“你干嘛乱砸东西!”
杨应麒怒道:“我牙疼!”冲过来就要打人,月光从窗口射进来,让他看清是个少女,这才忍住,叫道:“出去!出去!小心我连你也打!”说着便冲着墙壁跑过去,抓起墙上字画来撕。
那少女惊叫道:“哎哟,那是展子虔《游春图》……啊!董北苑的《潇湘秋水》!啊!王驸马的《渔村小雪》!别撕了,那是苏学士的……”
那少女语声中充满了痛心,杨应麒却怒道:“什么春秋,什么小雪!我管那么多!”
那少女见他这样呆了一呆,也不可惜那些字画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疼得很厉害。”
杨应麒听了这话反而怔了一怔,那少女道:“可你这样做也止不了疼的。你等等,我去拿点好东西给你敷。”转身就跑。
杨应麒也不管她,继续砸东西,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跑了回来,叫道:“别砸了,过来,过来。我帮你敷敷。”
杨应麒问:“什么东西?”却还是抱着一点好奇心走了过来。
那少女找了一张还没被杨应麒砸坏的椅子,让他坐下,杨应麒道:“我不坐!”
那少女便哄他坐说:“好好坐下,很快就不疼了。”
杨应麒犹豫了一会,竟然真坐了下来,见那少女左手一个小碗,右手一根竹签,正挑了碗里什么东西要自己张开嘴巴,他嗅了嗅道:“大蒜?”
“是啊。”那少女道:“把大蒜捣烂了,温一温敷上,对牙疼很有用的。”
杨应麒皱眉道:“真不真啊?”
“真的。”那少女道:“我小时候牙疼,我乳母便是这么给我敷的。来,张开嘴巴。”
杨应麒便乖乖张开嘴巴,那少女找到烂牙所在,一边敷一边有些怜悯地说:“烂得这么厉害,怕很疼吧。嗯,一定很疼。”
杨应麒心里一暖,又听那少女说:“不过不怕,很快就好了。我当初牙疼的时候才十一岁,也忍过来了。你是个大男人,一定比我坚强。好,行了,咬住!嗯,别说话哦。”
杨应麒便咬住了牙,那少女让他不说话,她自己却说了好些小时候牙疼的趣事,一来是抚慰他,二来是分散他的精神。也不知是那捣烂了的大蒜真的有效,还是日间喝下的药起了作用,杨应麒竟觉得牙齿慢慢没那么疼了。精神略定,月光下看清了那少女的容貌,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那少女笑道:“不可能吧……嗯,不过我也觉得你有些脸熟。你经常到林府来么?或许我们日间见过却忘了。”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不是。”又道:“你是林翎的丫鬟么?嗯,我府里怎么就没你这么懂事的丫鬟。”
那少女道:“不是。我来林府是作客的。”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那是亲戚了。”
那少女忽然脸色一暗,杨应麒问:“怎么了?”
“没什么……”那少女眼睛红了红道:“我听你说起亲戚,便想起我的亲人来。”
杨应麒问:“你的亲人?”
“嗯。”那少女道:“我如今在这里一切平安,但想到他们正饱受苦难,我……我心里便很难受。我这次来,本希望林姐姐能帮到我……唉……”
杨应麒见她叹气,问道:“怎么?林翎不肯帮你么?这个小气鬼!”
那少女忙道:“不,林姐姐说她会尽力的。”
杨应麒冷笑道:“她?哼!你可别信她!她这人,做什么事情都要算清楚帐目的!没好处的事情她未必会做。”
那少女忙道:“你别这样说林姐姐。”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难道不是么?我今天下午拜托她帮我想想牙疼的事情,她转身就忘了,去处理什么钱庄失火!哼!哼!她根本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少女笑道:“林姐姐是大人物,要处理大事情的。牙疼毕竟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情?”杨应麒冷笑道:“再说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大事情!”
那少女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是林姐姐什么人?”
“我叫小七。”杨应麒道:“至于我是林翎什么人,如今我也弄不清楚了。她大概就把我当成她的一个大客户吧。”
那少女哦了一声道:“那你也一定是个大商人吧?”
“嗯,算是。”杨应麒看了那少女一眼道:“你亲人的事情,林翎要是不帮你,就来找我,我帮你。”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你帮不了我的。”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我帮不了你?哈哈,天底下我办不了的事情可不多呢!嗯,我猜啊,你的愿望不就是救出你战乱中的亲人么?这事不难,我明天便派人去办。只要他们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能帮到你。”
那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能当林姐姐的朋友,我也猜到你必是个很有势力的人,不过这件事情你真的帮不了我的。再说,我们萍水相逢,我也不好让你为了我而为难。”
杨应麒一笑道:“虽是萍水相逢,但你治好了我的牙疼啊,这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报答你。”
那少女笑道:“算了吧!两颗大蒜而已,说什么报答。”
“这不是两颗大蒜的事情。”杨应麒道:“你不知道,今天我心里难受得慌,是见到你之后才好些的。”
那少女奇道:“心里难受?为什么?”
杨应麒叹道:“因为我身边的人,我的大嫂,我的属下,还有……还有朋友,都让我很难受。”
那少女问道:“为什么?你大嫂和你吵架么?你属下对你不忠诚么?你朋友出卖你了么?”
“不,不是。”杨应麒道:“我只是觉得,他们都不知道牙疼很难受。”
那少女哑然失笑,随即转笑声为轻叹,说道:“我知道了,他们一定都认为牙疼不是什么大事,认为你小题大做,所以不怎么理你。”
“是啊!”杨应麒大喜道:“你怎么猜到的?”
那少女道:“将心比心罢了。”
“将心比心……”杨应麒叹了一口气,出神良久,忽然道:“我们做朋友吧。你搬到我府上来,你亲人的事情,我帮你想办法。”
那少女吐了吐舌头道:“不要。”
杨应麒问为什么,那少女道:“我一个孤身女子,搬到你府上去,人家会说闲话的!”
杨应麒笑道:“闲话?谁敢说闲话,我打他屁股!”
那少女笑骂道:“还打人屁股呢!管好你自己的牙疼吧!”说着站起身来要走,杨应麒正想挽留,那少女忽又回过头来,细细跟杨应麒说怎么捣大蒜、怎么温、怎么敷:“再疼的时候,回去叫你家丫鬟给你敷。”
杨应麒道:“你来帮我敷好不好?”
那少女脸色一整道:“你敢调戏我!”
杨应麒忙道:“我不是这意思。”
那少女脸色稍和道:“好了,我不跟你说了。现在天色晚了,我们男女有别,单独呆太久不好,若牙不疼了便回去吧。”说完便走。
杨应麒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橘儿。”
“橘儿……”杨应麒心中赞了一声好甜的名字,随即想起什么,几件事情前后一串,心中暗惊道:“是她!”一不留神,视野内已失去了那少女的踪影。
第三五六章 蝶梦(上)
杨应麒后脚刚离开,林翎前脚就进门,眼见家里被杨应麒砸得不成样子,心头恼怒,第二日便来寻杨应麒晦气。
杨应麒心情却变得好了,林翎说了他两句不见回嘴,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变得和昨天两个人似的。”
杨应麒笑道:“牙疼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林翎奇道:“你用了什么药?这么快!”
杨应麒笑笑道:“两颗大蒜,再加上一个好觉。”
林翎大感讶异,便又听杨应麒问:“你家里住的那个大宋公主,还是决定南下么?”林翎奇道:“是啊。怎么,你想反悔不放她走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不是。”想了一下道:“你们林家和汉部关系太过密切,她若是由你送回去,只怕赵构和他的大臣们会对这个公主的身份有疑虑。我看还是这样吧,你安排个小商人将她送到王师中那里去,然后由王师中派人护送前往赵构的行在,这样会好些。”
林翎心中疑云大盛,试探着问:“我可调不动王师中。”
杨应麒道:“我可以帮忙,给他一些暗示。”
林翎睁大了眼睛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突然对她的事这么上心,是要安排什么计谋么?可别把她卷进去,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杨应麒笑了笑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坏么?我这也只是为你这个公主妹妹打算而已。”
林翎道:“你为什么要替她打算……”一种女人的直觉敲了敲她的心房,忽然问道:“难道你昨晚见过她?”
杨应麒摸了摸脸颊道:“不错。她还用两颗大蒜治好了我的牙疼。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伊以琼瑶,我为她考虑考虑,有何不妥?”
林翎将杨应麒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问道:“你不会看上她了吧?”
杨应麒嘻嘻一笑道:“有点儿。”
林翎道:“那为什么不干脆把她留下?”
杨应麒笑道:“你当我什么人!有点儿喜欢就把人留下!人家现在要去找她哥哥呢,我喜欢她,才应该成全她的愿望啊。”
林翎冷笑道:“两颗大蒜!居然就俘虏了小麒麟的心,这笔生意可真划得来。”
杨应麒一听大笑道:“你怎么老喜欢算帐啊!有些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林翎看见他展颜大笑的样子,心中忽然感到一阵黯然。
杨应麒忽然又道:“若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就不用挑破了。”
林翎问:“你不想让她知道么?”
杨应麒微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林翎感到一阵怅惘,她忽然现这一次自己竟然完全摸不透杨应麒笑容下的想法。
有了杨应麒的暗中助力,赵橘儿回归大宋的事情真是要多顺利有多顺利。林翎先将她安排到津门一处偏僻地方居住,又将她的消息泄漏给一个热心正直的福建商人,那商人听说后果然联系上了赵橘儿,设法将她送往登州。
温调羽这时也还不知杨应麒暗中帮忙的事情,担心赵橘儿孤身一人犯险,所以带了翠儿陪同她归宋。她一动,折彦冲派来保护她的何汉等人也动了。赵橘儿、温调羽即将上船离岸时,何汉现有人暗中窥伺温调羽,双方看破了彼此行状,交手后才现那是杨应麒的人。
杨应麒收到情报后心道:“原来大哥早知道了这件事情。”便把派去的人收回,同时征调了对何汉等人的指挥权。杨应麒此时在许多内部事务上已是名正言顺地代折彦冲行权,折彦冲虽然也曾让何汉连杨应麒也瞒着,但那毕竟是他失陷之前的命令,这时杨应麒既然知道,在折彦冲失陷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便抗命。这些暗中生的事情,温调羽却全不知情。
赵橘儿到了登州后,王师中按照杨应麒交代的程序,召集辖境内的公卿士人、汴梁故旧,初步认定了赵橘儿的身份,便一封奏表飞往赵构的行在,同时派人护送赵橘儿上路。
赵构听说海上来了一个妹妹,一开始十分怀疑,但王师中奏表中说了几项颇为有力的证据,比如赵橘儿对北迁之事的叙述、对宫中掌故的了解、对宗室关系的把握以及对孙傅言语的转达等都颇为可信,所以赵橘儿进城后便安排她见面,见面时只几个亲信的太监宫女,并无外臣。
赵构和赵橘儿在汴梁时也见过两面,但时隔日久,这时重逢双方只是觉得对方的面貌有些眼熟而已,赵橘儿看出赵构心中有疑,泣道:“九哥哥,你真不记得橘儿了么?”便说了两人见面时候的场景。赵构努力回想,慢慢有了印象,也垂泪道:“你真的是橘儿!”
赵橘儿这才取出道君皇帝的血书来,奉给兄长,赵构一见大惊,他老子的字迹他如何不认得?当下再无怀疑,捧着血书面北下跪,口称“儿构不孝”。再听说这血书乃是亲生母亲刺血为墨,更是恸哭得几欲断肠。
旁边几个心腹太监见了慌忙来劝,好容易才劝得他兄妹收泪,这才又向赵橘儿跪拜行礼。
第二日赵橘儿沐浴更衣,洗去途中风尘后才接见曹勋等人,曹勋在北迁途中实未特别留意到赵橘儿,但两人毕竟曾走过一条相同的道路,所以说起话来若合符节。
赵橘儿这番南归,除了带来北迁皇室的一些消息之外,更带来了赵佶的亲笔书信。在这封信里赵佶有明确的话表示同意赵构登基,这对在登基手续上有些缺陷的赵构来说大有帮助。有了这封“血诏”,赵构就能更加名正言顺地作为赵宋皇室的正统继承人君临天下了。所以尽管赵橘儿在国破之前并非地位甚高的公主,但有了这个原因在,赵构便待她比同父同母的胞妹还亲。这时宋廷已弃用“帝姬”的称号而重新改称“公主”,赵构便封赵橘儿为楚国公主,日常供奉尤胜后妃,地位尊隆仅次于自己。
可惜的是赵橘儿有些不识时务,回来之后便屡屡劝告赵构早日挥师北上,复国家疆土、救父母兄弟。赵构一开始认为她是无知少女,并不往心里去,每次听说只是垂泪搪塞而已。谁知赵橘儿经过了这一番奔波,于家国大事上的见识早已不俗,分析起时局来竟然颇有层次,再加上她为的是救父母,道理上极正,有好几次赵构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赵构暗暗纳罕之余也不免怪这个妹妹多事,派了一个懂事的妃子暗示赵橘儿“女孩子家不当过多过问国事”,却反被赵橘儿责以家国大义狼狈而回。
此时南宋朝堂上是李纲、汪伯彦并列为相。
李纲等是强硬派,主张将临时都城定在利于进取的襄阳、南阳一带,他认为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有西北,襄、邓西邻川、陕可以召兵,北近京畿可以进援,南通巴蜀可以取货财,东连江淮可以运谷粟——这是有意规复中原者的想法。
而汪伯彦等则是求和派,主张将临时都城定在金陵、扬州一带,认为襄邓密迩中原,虽易于号召四方,但如今陈、唐诸郡方罹祸乱,千乘万骑无所取给,而且金人长于骑兵而不习水战,若定都金陵,前有长江天险可以固守,后有东南财力足以待敌——这是有意偏安江南者的想法。
赵构虽然不是傻瓜,可也算不上雄才大略、意吞天下之人,此时他的要目标乃是自保,襄邓一带进取空间较大,但同时也不如江南来得安全,所以赵构实际上是支持汪伯彦、黄潜善等人。有了皇帝的支持,汪、黄在朝中便大占上风。
这时倒好,来了一个手持道君血诏的公主,而这位公主还是主张北复疆土以迎君父的,两相凑合之下,楚国公主和朝中强硬派竟是一拍即合,李纲、许翰等在朝堂上失势,便围绕着赵橘儿,希望公主能以皇族身份劝得赵构回心转意。
赵橘儿是持血诏而来,加上南归后得到了新君的非常礼遇,所以身份非同小可,赵构无论在公在私都要容她三分。加上这时她力主战守,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大宋大部分忠臣烈将的尊敬,甚至成为大宋强硬派地位最高的精神领袖——这一点却是连杨应麒也始料未及的。
但是这样一来,赵构对赵橘儿的不满也是日益加重,如果赵橘儿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但她的言论分明与朝中大臣甚至汴梁宗泽、青州刘锜等将领内外呼应,这就让赵构惊心了!若赵橘儿是个男儿身,那此刻无论金人如何猖獗赵构都非把她视为头号大敌不可,但即便赵橘儿是女儿身,赵构对她也不能不防!到了最后,赵橘儿对兄长的劝谕非但没有正面作用,反而起了逆反效果,让赵构铁下心来要对付与他政见相反之人。
于是李纲罢相,尚书右丞许翰贬职,太学生领袖陈东被杀。不久赵构车驾东幸,先到扬州,后又渡江。李纲为相不足百日,期间所规画的军策民政全部作废,而中原士民对赵构亦日益离心。
第三五六章 蝶梦(下)
陈楚从南边回来,带着两件要和当朝政要商量的大事!第一件,是关于香料入宋的商权,这件事情他得去讨好陈正汇;第二件,是南洋有三个国家同时请求内附,这件事情算是他为大汉立下的功劳。所以他进京之后也不回家,先直接往相府来。
而就在他进城的时候,京城也传开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一件,就是大汉皇帝折彦冲驾崩了!
虽然朝廷还没有正式发丧,不过一应在京元国民代表都已经接到了知会。折彦冲这两年来病居深宫,无人得见。他会忽然驾崩,既在众人意料之中又在众人意料之外。尽管这两三年来他的权威比之病隐之前有所削弱,但仍有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比较单纯的军方和元老部民都感到犹如天崩地塌了一般!而务实的人则个个都在猜测:皇帝死了,两个皇子又都不在,接下来这皇位可怎么办?
陈楚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不过他想,以杨应麒这两年所建立的威权,大汉应该不会乱才对。至于杨应麒将来是想做周公还是想做赵匡胤,陈楚却觉得无所谓——他甚至有些盼着后者成为现实,因为他和杨应麒的关系算是相当不错。不过,像他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听到第二件大事时,才由错愕转为震惊,由震惊转为担忧,由担忧转为害怕!
第二件大事就是:执政杨应麒疯了!
“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听说皇上驾崩的时候,杨执政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当场就疯了!”
“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听说他一路从宫中跑出来,一路都大叫:‘我要搂过!我要搂过!’”
“他要搂谁?”
“不知道,也有人说不是搂,是漏。还有人说是楼……总之那句话大家都听不明白。”
“你别是吹的吧,怎么听起来怎么荒谬!”
“什么荒谬!他不但一路大喊大叫,而且还满大街乱问人呢。”
“乱问人?”
“是啊!他满大街地找人说话,老人、小孩、商贩、食客,反正见到人就上去问两句。”
“问什么?”
“听说问的问题奇怪死了,就像是要逗人说话,然后揣摩什么……他甚至还和狗说话!大家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执政,等看见他背后还跟着一大队的侍卫才知道大事不妙,现在大家都不敢上街了。听说他找不到人说话就在街上朝那些侍卫怒吼,然后又在一些墙壁、墙角乱找,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一样,你说,他是不是在找宝藏?”
“嗨!胡说八道!现在整个大汉都是他的了,正所谓富有四海——他哪里还需要什么宝藏!”
流言就在这两件充满想像空间的事件上产生了,如果说折彦冲的死让人感到压抑,觉得大汉有可能要变天,那么杨应麒的“疯”就让人感到诧异,心思简单一点的担心大汉要乱,心思复杂一点的则在想这是不是高层在斗争,甚至想执政的举动是不是装出来的。
陈楚就认为杨应麒是装出来的,他弄不明白杨应麒那句“我要喽过”是什么意思,所以觉得这一定是烟雾弹,是老麒麟要引人走入思维岔道的烟雾弹。不过陈楚又有些不能确定,他觉得以杨应麒此时此刻的威权本不需要耍手段才对,就算是折彦冲死了,就算他自己要登极,也大可通过更加正经的途径来实现,不需要做这等不知所谓的小动作。
“难道是有别的高层在给他施加压力,所以他要装疯?”但陈楚又想不起现在还有谁能给杨应麒这等压力、会给杨应麒这等压力!如果是在以前,折彦冲当有这个本事与能耐,但现在折彦冲也已经死了。
“难道他真的疯了?”
见到陈正汇的时候,陈楚在商讨香料入宋的商权之余也不忘打探一下陈正汇的态度,要确认这件事情是真,是假。
从陈正汇偶尔有些恍惚的精神状态看来,陈楚猜测这件事情是真的,而且他觉得陈正汇受这件事情的影响很大,不过陈正汇毕竟是多年的中枢大臣,中原士林的实权派代表之一,大汉执政的候选人之一,所以面对陈楚的刺探半点真意也不露,只是劝陈楚不要想太多,表示“无论发生了什么,大汉的有志之士都不会让一些人有机可乘的”!
“不会让一些人有机可乘?”陈楚想:“那就是确实有可乘之机了!”
他知道,陈正汇是杨应麒集团的核心人员之一,所以陈正汇口中的可乘之机,也就是杨应麒的可乘之机!听到这句话后陈楚便确定:杨应麒确实出事了!
不过杨应麒到底出了什么事,陈楚还不确定,所以他也不敢乱动心思,在见到邓肃时便没孟浪地和他提起这件事情。但他不提,邓肃却提了。
在问明那三个要内附的南洋国家的状况以后,邓肃忽然问陈楚这一路来的见闻,而核心的问题就是他这一路来各地形势“稳不稳”。
“嗯,很稳。”陈楚描述了一下旅途中的见闻,最后下了结论:“是自我懂事以来所未见过的太平之世!”
“嗯,不错。”邓肃道:“虽然京城近来颇多忧扰,不过今日之太平确实也是我生平仅见。这等稳定局面大不易得,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一定要设法维护这个大好局面!”
邓肃会说这样的话陈楚一点也不奇怪,他知道邓肃是以大宋士子入汉依附曹广弼而发迹的,也是大汉政权的根基势力之一,而国家的稳定正是他这一派的势力最大的诉求!
从相府出来时天色已经昏黄,陈楚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外室去歇息一晚,而是直接回家来见老父。他进门后要去给陈显请安,但陈显既不在书房也不在卧室,管家告诉他有个贵客刚走,老爷亲自送那位贵客出门。
“胡说!”陈楚道:“我才进门,怎么没看见!”
“是后门,少爷。”
陈楚这才恍然,便在书房中等候,不久陈显拄着拐杖走进来,进门就骂:“你怎么也不先回家就往相府去!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光景!”
陈楚忙道:“我也不知京中恰巧会发生这等大事,孩儿是在相府挂了牌之后才从爹爹的故吏口中听说,当时就后悔了。”
“哼!”陈显道:“我看你是以为自己得了大利,立了大功,又觉得我这个老头子老了!不值得你来过问一声了!”
陈楚惶恐道:“爹爹,你这是什么话!是,孩儿这次是孟浪了,以后会更加谨慎的。”见陈显点头不语,看来并没有生气而只是担心自己,便问:“爹爹,孩儿可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陈显道:“不过现在是多事之秋,从今天开始除了买菜买米的,谁也不准出府一步!”
陈楚不置可否,问:“刚才来贵客,不知是什么人。”
陈显眯着一双老眼扫了儿子一下,笑道:“是韩昉。”
“韩昉!”陈楚惊道:“他来做什么!难道……难道他要有所图谋不成?”
陈显笑道:“如今皇帝死执政疯,他就是有所图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陈楚冷笑道:“但他已是过气了的人,还能图谋什么!我看是富贵无望,灭门有份!”
“不至于,不至于。”陈显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势力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所以这次并非打算颠覆乾坤,而是准备顺竹竿往上爬,先恢复一点元气再说。”
陈楚哦了一声,问道:“他是想顺着我们这根竹竿?”
陈显笑道:“那怎么可能!我们陈家的形势自然是比他好得多,他也需要我们的帮忙,不过说到依附却还不至于——我现在也已经下野了啊!比他还不如呢。”
陈楚问道:“那他要顺着哪根竹竿爬?”
陈显道:“当然是顺着能稳住局面的那根竹竿。”
陈楚不禁一奇:“他也要稳?”
“当然。”陈显道:“现在京城中,皇后多半是不想乱的,曹二旧派的人要稳,杨七的人也要稳,以三将军的性格,多半也要稳,总议长魄力不足,多半不敢逆风掀浪,既然大家都要稳,那么谁想要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韩昉是个聪明人,懂得怎么做才胜利又得便宜,他当然也会倒向最能稳定局面的那一方。”
陈楚道:“那他来找爹爹,是……”
父子俩言语未尽,管家已经匆匆来报,说三将军以执政身份来召,要陈显火速入宫。
陈家父子对望一眼,陈显对管家道:“你去准备轿子,我马上就来。”等管家出去,嘿了一声道:“韩昉料事甚准!”陈楚问:“怎么?”陈显道:“他说杨七若真疯了,我们这些勋旧多半也要见召。那就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希望期间若有机会我能为他说几句话。”
陈楚问:“那爹爹你没答应他没?”
陈显笑道:“算是答应了。莫忘了,韩昉的势力虽然七零八落,但毕竟还是有实力的。京畿可能成为乱源的力量,有一半以上掌握在他手里,这就是他的本钱!所以……”
陈楚接口道:“所以他既可动用这些力量来作乱,也可以用放弃作乱为条件再次上位。”
陈显笑道:“不错,不错。杨七对韩昉是尽量打压,但三将军却早已露出安抚之意。上次他提名韩昉为执政候选,虽然最后韩昉一票也没捞到,但毕竟让韩昉看到了一点希望。韩昉也是个书生,又不是萧六,只要还有点安乐富贵的希望就不会铤而走险的。”
说话间管家又进来禀告说轿子已经准备妥当,陈显不敢逗留,当即出发入宫,他下轿时相府、枢密、四岳殿诸要员都已到齐。此为非常时期,众人见面也不一一行礼了,陈显只是作了个群揖,众人一齐回礼而已。他走过韩昉身边时也不多看他一眼,韩昉亦无表示,仿佛两人已多日不见一般。
此时皇后、公主并不在场,杨七缺席,论朝廷职位则以欧阳适居首,论执政次序则以杨开远当先,杨、欧以下,是杨朴、刘锜两位执政。这时大家都不知道折彦冲有无遗诏,但就算没有遗诏,按照折彦冲病隐之前所诺,则只要杨开远、欧阳适、杨朴、刘锜四人达成一致便可以行皇帝之权了。
陈显到达之后要居众人之末,杨开远却请他坐四执政之下,位列群臣之首,陈显忙辞道:“老朽是在野村夫,如何可以居在朝诸贤之上?”
杨开远道:“今日请诸位来是议国本大事,不叙当前职位,陈老是前任宰相,理当居此座位。”陈显这才告罪坐下,他对面是陈正汇,下手就是韩昉。
看看大家已经坐定,杨开远这才道:“陛下驾崩,杨执政又出了事,这两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韩昉带头痛哭,口呼陛下,哀嚎绝倒于地,杨开远欧阳适杨朴刘锜等也不得不跟着哭,过了好一会,哭声渐停,陈显才道:“陛下驾崩,老朽等都已听说,至于执政之事,老朽却不知真假虚实。”
欧阳适叹道:“大哥驾崩之时,老七就在旁边,大概是伤痛过度以至于精神失常。我们自然是盼着他能早日清醒,不过现在时属非常,我们得做未雨绸缪的打算!”
陈正汇问道:“总议长有什么提议?”
欧阳适道:“我的意思,是召开在京元国民会议,一来郑重公布大哥驾崩一事,二来则就大哥驾崩之后这天下该怎么办和大家商量一下。”
陈正汇点头道:“应该。”
欧阳适又道:“不过龙无头不行,在此之前,却得先推举一个人来。万一元国民会议举行之时老七还没清醒,那就得由这个人暂代执政之首来稳定乾坤!”
陈正汇垂头问道:“七将军目前只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并无其它病症,我看也只是一时失常而已,过段时间就会好。”
“我也是这么想。”欧阳适道:“所以只要老七恢复正常,我便会继续支持他做执政之首。现在推举这个人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邓肃道:“总议长所言有理,只不知总议长认为,该由谁来暂代这执政之首?”
“这就是今天请大家来的因由了。”欧阳适道:“按理,这等大事须由元国民会议讨论,不过众议多歧,易生纠纷,所以三哥与我才邀请诸位到此,希望我们能先达成共识。至于人选,就要请大家群议群举了。”
杨朴、刘锜都是执政,也算是候选人了,不过他们论资历论贵重都还离开群臣不远,所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执政之首其实就是从杨三、欧四两人里选。欧阳适说完之后,四个执政便都不开口,大家一起望向陈显,谁知他也不开口,倒是韩昉先出列,也不多说,对着折彦冲寝宫的方向行礼,言简意赅地说道:“臣,韩昉,推举三将军杨开远。”说完便退回座位。
陈显抚摸了一下胡须,点了点头,也出列道:“三将军兼通文武,深得军心士心民心,处事中正平和,韩大人所荐甚当!”
邓肃看了看陈正汇,陈正汇沉吟片刻,也出列道:“陈正汇亦以为,在七将军病隐期间,宜以三将军为首。”
邓肃这才跟着道:“诸位人所言甚是。邓肃附议。”
众人一一出列,二十余人竟无一人反对,最后杨朴、刘锜亦表赞同,欧阳适喜道:“三哥,看来你是众望所归啊。”
杨开远亦不推辞,亦无喜色,站起来道:“杨开远虽然才质平庸,不过现在国家逢非常之时,大汉处非常之变,天下首脑虚空亦非祥兆,为了避免出现纠纷,我就暂摄这执政之首。”
众人闻言忙起身行礼,杨开远受了这一礼之后,又道:“以眼下之事而言,大小官员仍居其位,照常办公;非常之事,则由诸执政商议决定;七将军所定章程,均不改易。以将来之事而言,若七将军精神恢复正常,则执政之首仍然是他;若太子回归,则我们当扶太子登基!在此期间,章程不能乱,局面不能乱,谁乱,谁就是天下公贼!杨开远在此与诸位盟誓,愿与诸位一起,共度时艰。”
群臣一起道:“愿与执政一起,共度时艰。”
散会之后,杨开远便率领欧阳适、杨朴、刘锜入宫,将情况禀明完颜虎,完颜虎亦感欣慰。
这时折彦冲的丧事尚待处理,杨应麒的情况也还难说,但由杨开远出面暂时摄政,各方势力倒也都感满意。群臣散了以后,各自知会属吏、门生,京师遂安。
相府的事情,自有宰相处理,欧阳适负责理丧,而关于与南宋签订和约的大事则由杨开远提上了日程。这日杨开远正准备召见宋使,忽然折雅琪派人匆匆来报,请杨开远赶紧进宫!
杨开远问出了什么事情,折雅琪派来的使者道:“昨日皇后派人将七将军带进宫中,亲自晓谕劝导。七将军本已安静了许多,但今天他看见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雷雨将至,忽然又发作了,说他已经想到了办法要出去。我们也听不懂他要去哪里,但他已经往宫中最高处的迎雷针那里爬,说什么只要让雷劈中就一定能穿越回去。我们拉不住,劝不住,所以皇后和公主要三将军赶紧进宫帮忙。”
杨开远大骇,抛了手头的事情就往宫里赶,在宫门外遇到了欧阳适,也是为这件事情来的,两人见面,欧阳适不住地抱怨,叫道:“老七这回未免疯得太离谱了!那迎雷针是用来避雷的,他却巴巴地爬上去要让雷劈!”
两人正要入宫,忽然有急马赶到,将一份加急机密送到杨开远手上,杨开远一边走一边拆封读看,只扫了一眼,脚下一虚差点摔了一跤,欧阳适赶紧扶住他,问:“怎么了?”
杨开远挥手让随从离得远一些,这才低声道:“大宋汉中守臣易帜来附了。”
欧阳适骇然道:“什么!这……”
杨开远道:“不知道这是不是老七的计划,你这就进宫去问他,我先往枢密处理。”
两人分头行事,欧阳适入宫时完颜虎已派人将杨应麒看住,她见到欧阳适时不住地叹气,说道:“你快劝劝他,不要这么疯下去了!”
欧阳适上前看了杨应麒两眼,杨应麒见着,笑道:“四哥你看什么,难道你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我疯了不成?”
欧阳适大感迷惘,说道:“我听你说话,看你的眼睛,确实不像疯了,可你做的事情就是一疯子!”
杨应麒笑道:“你们身在迷中,参悟不透,却将我这参悟透了的人当疯子,想想真是好笑。不过算了,你们不会懂得的。”
欧阳适苦笑两声,对完颜虎道:“大嫂,我有些话要和他单独说说。”
完颜虎答应了,带了众人出去,四下没人时,欧阳适才问:“老七,我问你,汉中那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杨应麒笑道:“那个?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只要我出去重新load过,所有的事情都会重新开始。四哥,你想希望从哪里开始?从死谷?嗯,太早了。最好是咱们兄弟几个还圆圆满满,但又事业有成之时。嗯,就我和橘儿成亲的那晚吧。唉,不知道这个游戏有没有存档,希望有吧。”
欧阳适听得瞠目结舌,连连摇头,不悦道:“老七,你别和我玩了!你说,汉中的事情,你究竟都做了哪些安排?唉,我看你也别疯了!这件事情若是你布的局,最好还是由你去做完它!”
杨应麒有些怜悯地看着欧阳适,叹道:“四哥啊,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重要的事情,其实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事情,在外面呢。”
“外面?”
“嗯,在游戏外面。”杨应麒道:“不过你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我load过之后,你也不会记得了。”
欧阳适被他气得差点七窍生烟,怒道:“游戏!游戏!好好好!你喽你的去!我不管你了!”说完便拂袖出门,完颜虎在门外问如何了,欧阳适气冲冲道:“他还是那样!怎么说都不开窍!大嫂我看你也别理他了!看住他别让他出意外就是!大汉的这片天少了他,还有我和老三顶着!”
他走出宫门以后,忽然有所牵挂地回头,宫门之内有他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宫门之外只剩下自己的另外一个兄弟,这往后的路,大概就要他和杨开远互相扶持着走下去了。
欧阳适回过身来,背着闭上了的宫门,脑中忽然掠过杨应麒方才说的话来,心道:“游戏……游戏……这真的是一个游戏么?如果这是一个游戏,那究竟有多少人在玩?哼!如果是老七的游戏,那其他的人算什么,老三算什么,我算什么?”
想到这里忽然一拍脑袋,失笑道:“我想这些干什么!别被老七弄糊涂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上了轿,径往枢密院去见杨开远。
轿子顶部忽然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似乎开始下雨了。欧阳适掀开轿帘一角望着天空,出了一会神,随即将轿帘阖上。
乌云底下,皇宫的城墙将这个世界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城墙之内有个人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但这个世界永无休止的斗争却依然在城墙之外持续着。
尾声
宗望之死虽然影响甚大,但女真是方兴之族,精兵良将极多,宗望的继任人宗辅魄力虽不及乃兄,但亦足以承继其业。所以中原战局的主导权在宗望去世后仍然掌握在金人手中。
这时北部中国的抗金力量主要有三支,分别是河东的曹广弼、汴梁的宗泽以及山东的王师中。此外陕西兵马虽未统一,但无论对金对夏都有不弱的抵抗力。
当初开封府府尹空缺,那时李纲还在相位,他认为恢复旧都,非宗泽莫办,便奏请以宗泽守汴。
宗泽到任之时,中原的局势十分危急,金人的游骑流窜于黄河上下,鼓声日夕相闻,汴梁内外人人自危。而京师在上次沦陷以后又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盗贼纵横,昔日的天子脚下,今日却成罪恶渊薮。
为解决内忧外患,宗泽采取了三大策略。
第一条就是峻法治盗。他传下严令:为盗者,赃无轻重,并依军法处置。宗泽在两河威望素重,执法又严,不久上下盗贼渐息,治安情况日渐好转,并惠及临近州县。农民开始归家,商人也重新活跃。
第二条是在峻法治盗的同时,将已成气候的盗群收以为用。汴梁城破以后,各地起事者不计其数,这些人或为抗金之义军,或为扰民之流寇,而大多数则是抗金扰民两不误——毕竟这些起事者大多人本来就是一群饿得没办法的农民,这些人聚在一起以后没有像曹广弼这样完善的后勤补给系统,除了劫掠之外便没有更加方便的办法了。曹广弼起事之后虽然敞开大门招揽义军,但由于银术可大兵压境,所以忠武军不得不将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守战上,对义军只是来者不拒而已。有曹广弼在北部做缓冲,使得宗泽拥有了一个收服义军的时机与形势,加上他身具名份、威望、职位三重优势,汴梁又还有三四十万担粮草可以养兵,所以一竖义旗招纳流寇义军拱卫京师,登时附者如云。如河东王善、京西杨进均号称拥众数十万,前后都为宗泽所招解甲归降,宗泽动之以忠义,威之以军令,养之以积粮,化盗为兵,只数月间便有数十万人拱卫于河南河北诸郡县,道路为之一安,抗金力量也为之一壮——这些强盗出身草莽,敢拼敢杀,如果部勒得法,战斗力可比北宋末年的禁军强多了。而寇盗一变成军丁,中原的地方便安宁下来,汴梁与登州之间的商道也重新繁荣。
第三条便是分遣兵马,依据地形在汴梁城外立坚壁二十四所,沿河鳞次筑连珠寨,连结河东、河北山水砦忠义民兵。慢慢地陕西、京西诸路人马均愿听宗泽节制,两河人马一旦有了一个中枢加以调动,金人的马足便大受限制,再难以像之前那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而宋军也在这种形势下打了几场局部的胜仗。
在宗泽的努力下,不但中原地面又短暂地恢复了宁定,上党忠武军的压力也大大减低了。
由于宗望的去世,金军东路军在河北的布局出现了一个新旧交接的空隙,所以河北方面的压力暂时有所缓解。只是河东早被宗翰视为囊中之物,上党又是晋东南的战略要地,所以宗翰万万容不得曹广弼占据上党,但上党地势险要,曹广弼又守御得法,因此银术可几次强攻都无法将忠武军击溃,最大的战果,也不过是占据了隆德府一半的地方。银术可攻势强盛时曹广弼便在上党北部坚壁清野,又派山地兵迂回袭扰银术可的补给线;等到银术可兵势见软,便派精兵出城邀战。这一带都是山地,曹广弼的兵力并不比银术可弱多少,又占据着地利人和,所以能与银术可周旋。
等到宗泽将中原经营起来,金军势力稍稍北退,刘锜又以兵力逼近金人在河北的据点,上党的东面、东南、正南、西南四个方向就都变成了后方,曹广弼得到宗泽的声援后趁势反击,将战线逐渐向北推去,终于将银术可逼出了隆德府。同时陈楚等汉部的官办商人趁机大肆活动,将兵粮武器源源不断地送往上党。林翼手头金银甚多,东海的物资来多少他便买多少,在短短半年间便囤积了数十万担粮草,上党人口也越聚越多,其中光是作战队伍便达到八万之众。
一时间,整个中原变成了一个大战场,听命于南宋政权的兵力接近百万之众。当然,这数十万人良莠不齐,其中大部分面对金人实是不堪一击,但其中几支主力队伍的战斗力却已日渐强大,如果让曹广弼的忠武军、宗泽的汴梁军、王师中的登州兵以及秦陇的西兵连成一片,那金兵再要南下牧马就没那么容易了!由于曹广弼、王师中和陕西的兵马这时都愿意听从宗泽的节制,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中原诸路兵马的行动竟比靖康年间的兵力布置更显得有条理,中原的战争形势也再一次朝着向南军有利的方向展。
在这种情况下,宗泽开始布置诸路军马意图反攻,又连连上书请赵构北上,以振军心士气。陈正汇闻报颇为担心,对杨应麒道:“如今中原士气如虹,若是赵构乘机北上,一旦战胜,只怕上党士民,甚至登州军民都会归心。”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若他这样有种,那我也认了。”
不久消息传来,赵构不但不敢进兵北行,反而南逃,同时又不断派遣使者前往宗翰、宗望军中,希望能割地求和。
陈正汇和陈显分别在津门与塘沽闻讯叹息,登州、上党无论士林还是兵将更是大感失望,宗泽心中怀愤,不久竟然积郁成疾,这时他已将近七十岁了,一旦患病便很难收拾,更何况赵构的种种懦弱的行为又分明是把这个老臣不断地往鬼门关推。
而金军听说赵构南逃也开始着手准备反扑,宗翰本来打算先解决萧铁奴,再解决曹广弼,然后再南下灭宋,最后再图汉部,这时为时势所逼,决定先对付作为中原战局关键人物的宗泽,他认为只要击破宗泽,瓦解了保宋势力的枢纽,各支抗金军队便会再次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到时候他便能各个击破。宗翰约诸军分道南侵,以银术可继续牵制曹广弼,宗维自河阳渡河攻河南,宗辅与其弟宗弼自沧州渡河攻山东,完颜娄室自同州渡河攻陕西,他自己亲自领兵从绛州渡河,据洛阳与宗泽相持。于是中原再次爆出无数场激烈的大战!
赵橘儿就在这样的形势下进入汴京,她的到来确有振作人心之效,但同时也反衬了赵构之胆怯。赵橘儿入城后不久,便听宗翰已据汜水关,又命大将引骑兵攻掠京西,天下大震。
金兵诸路南下,所受到的抵抗各有不同,其中入侵陕西的西路军进兵最为顺利,陕西兵虽然强悍,但这时缺乏整体部署,面对完颜娄室的强攻便左右失措。完颜娄室先破同州,后破长安,一路肆虐而进,竟是罕遇敌手。宗翰窜入邓州、郑州一带的偏师也是游掠不定,先后焚城数座,屠杀百姓无数。
而东路军进展则颇为不顺,宋军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听金人南来,宗泽便传檄河南,王师中也传檄山东,同时下令坚壁清野,由于宗泽已经建立起颇为可观的防御工事,汴梁城外千里之地金兵竟无粮可因。宗辅请欧阳适运粮来援,欧阳适推脱不得,陈显便设下毒计,果然运粮万担而来,等运粮队伍到了黄河岸边忽然“失火”,将万担粮草连同金军在河北的大量物资全部化为乌有。
金兵本以为可以和上两次一样就地征粮,没想到会陷入这等境地。这时他们粮草已尽,又听说宗泽已派大军迂回北上,准备阻截其归路,宗辅闻讯连夜撤回河北,要等到粮草接济上以后再谋进取。
在汴梁、陕西、山东同时面临大兵压境的同时,忠武军的压力却明显轻了许多。但宗翰的安排也当真巧妙,银术可的兵马虽不足以攻破隆德府,但仍保持在让曹广弼处于自保有余、进取不足的境地,王彦建议分出五千精兵前往救援汴梁、山东,但曹广弼却觉得五千精兵无论是入汴梁还是援青州都无法对中原的战局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又认为有杨应麒的撑腰和宗泽的经营,登州和汴梁分别要守住应该没问题。
这时候,曹广弼其实很想干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救人!可是那个人究竟在哪里呢?
华元一六七八年岁末,一东一北两个密子分别进入上党,带来了曹广弼期盼已久的消息。东边是杨应麒的人,带来了一个口讯:汉部已得到确切消息,折彦冲目前落在西路军宗翰的手头,宗翰军中伏有内应,救人的事情应该会比在东路军手上救人容易得多,只是大哥具体软禁在哪里现在还不知道。
而北边那个人来历更奇,只带来了一句话:“人在太原!”]
后记
华元一六七九年,汴梁。
曹广弼的使者林翼到达时,宗翰的前锋已经由郑州到达金水河上游的白沙镇,离开封只有半日之距离。林翼在官吏的引导下来到汴梁城内的临时帅府,入大门,过走廊,还隔着门便听里面一人道:“宗大人,形势如此危急,还是请公主鸾驾南避吧!否则恐怕……”
林翼心道:“又是一个没胆量的!现在逃跑有个鸟用!”
进得门来,却见堂上坐着两人,正在对弈,左边那人须俱白、一身儒服,料来就是近年威震天下的宗泽,右边却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旁边坐着三个人,站着一个人,这四人都是坐立不安,看装束都是文官。
宗泽且不答那文官的话,拈子落盘,这才笑道:“何必如此张皇?我在城外早有布置,公主尚且不慌,早间还去坊间问询菜价米价,你们慌什么!”
赵橘儿自海外归来以后,颇为关心百姓菜篮子,逢三隔五便往集市上跑,一些文官以为此举颇不自重,但另外一些士人则赞公主亲民。
林翼见宗泽注意到自己,上前行礼,宗泽点头道:“是从上党来的吧?上次在卫南我见过你。”林翼通报了姓名,宗泽又道:“且先坐,待我下完了这盘棋再来叙话。”林翼当下便站在一边,也不多言。宗泽见了颇为赞赏,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又斜了那几个文官一眼,似乎在说:“看看人家!这才是官吏临敌时应有的勇气与从容!”这时他对面的年轻人追了一子,宗泽见了惊道:“好棋,好棋!”
那几个文官见宗泽居然把棋局看得比战事还重,个个急怒难当。宗泽却不管他们,只是凝神对局。
约莫有一柱香功夫,外头来了个将领请命道:“四壁统制请闭诸门以防万一!”
宗泽斥道:“闭什么闭!通令诸将,诸门大开,若真有敌骑来到,就便诛之!”
那将领领命去了,宗泽随即又凝神于棋局。其中一个文官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对领头那人道:“胡大人,你看这……”
林翼看那胡大人,见他虽着官服,但身上没有一点官僚气息,一脸的恬然更像一个学者,却见他微微一笑道:“宗汝霖既如此有把握,汴京必定无忧!”说着便举步出门。
余下几个文官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门外火来报:“捷讯!金军前锋进至中牟,刘衍将军以三万兵马扼其进路,金军见难以得胜,正要退回白沙,埋伏在金兵归路上岳统制伏兵尽起,两相夹击,金军大败,我军斩五百,俘敌一千三百,得战马六百匹。”
那几个文官闻讯大喜,宗泽亦高叫一声,啪地落下棋子,林翼在旁望见,叫道:“好棋!”
宗泽微微一笑,这才回过头来对报捷的将官道:“令岳飞便宜行事,刘衍且归。向公主及全城军民报捷。”便又凝神于棋路。
林翼心道:“岳飞?是那个人么?他又跑这里来了。二将军也赞他是个奇才,可惜和王副统制不和……嗯,听说他曾是宗大人旧部,来汴梁依附老上司也不奇怪。”
那几个文官闻捷报虽然一喜,但见宗泽如此“胡闹”,对望一眼,摇了摇头结伴出去。宗泽和那年轻人这一盘棋又下了足足半个时辰,中间那年轻人两次谋图反攻都告失败,直到最后关头才弃子认输。
宗泽笑道:“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韧劲。”
那年轻人笑道:“年轻人有长力不奇怪,倒是‘宗爷爷’姜老而弥辣,我开局不久便占了上风,谁知道竟会被您扳回来。”
宗泽笑道:“我与你父亲算来也只是平辈,如何敢承你‘爷爷’之称?”
那年轻人笑道:“宗大人,您不知道么?现在金军的下层兵将对你敬畏交加,都叫你宗爷爷呢!”
宗泽哈哈一笑道:“他们便叫我太公我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你那批兵器……”
那年轻人爽快地道:“三日之内,便能运到!这场棋我输了,按照赌约,只收半价。”
宗泽大喜,又道:“那军粮的事情……”
那年轻人道:“我手头兵器不少,军粮却还不多。”
宗泽道:“但我知你认得的粮商着实不少,这个月他们运往上党的粮草,少说也有十万担!若也能帮我也运来这个数,汴梁便能多撑一二个月!”
那年轻人看了林翼一眼,笑道:“粮商的门路,这里有人比我在行呢!宗大人问山路,何必舍樵子而问渔夫?”说完便分别向宗泽、林翼告别。
林翼道:“看了这位兄台半日的棋,还不知如何称呼。待我向宗大人汇报过公事,若是得便,还请麒麟楼上喝一杯,交个朋友。”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道:“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只是没见过面而已。”
林翼心中一动:“陈楚?”
那年轻人笑道:“不错,正是陈楚!”
陈楚走后,林翼又再次向宗泽行礼。
宗泽道:“你们认识?”
“是。”林翼道:“做过几笔生意,他的信誉很不错,但今日却是初见。”
宗泽颔道:“不错,我也常听说他不但信誉卓著,而且兵器只卖给抗金的义师,有时候甚至是半卖半送,此等义举,令人钦佩。他虽然弃儒从商,但在这乱世干出来的事业,可比一百个儒生还要有用!”随即又叹道:“只是他如此做生意,只怕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
林翼是知道陈楚底细的,所以听了微微一笑,心道:“他的亏空再大,只要没有贪赃枉法又符合七将军的指令,自然有汉部枢密用军费给他填,怕什么亏空!”口中却不道破。
宗泽又道:“听陈公子讲,你在粮草上有门路?”
林翼道:“不错。宣和末年我在忠武军时,童贯对忠武军的钱粮克扣得很厉害,我们没法,只好自己筹措钱粮养兵卫国!所以对于北国粮道十分熟悉。”
宗泽叹道:“怪不得种彦崧、曹灵寿转战南北,钱粮无缺,原来是有你这等奇才在!”
林翼忙道:“不敢,不敢。”他这句不敢却不完全是谦虚。他平输转运的能耐虽然了得,但终究不可能无中生有,老忠武军和新忠武军的钱粮供应,若没有汉部的支持断难以源源不绝。不过忠武军和汉部之间的道路常常因战乱而隔绝,林翼在时战时停的情况下能保证忠武军的供应,本事也确实不小。
宗泽便问林翼能否替汴梁筹措一些,林翼微笑道:“曹统制这次派我来,第一是想双方在战略布置上通一通声气,第二便是看看双方有什么互惠互补的地方没有。如今宗辅窥伺山东,齐鲁商道一时难通。但我已在东海预定了的一批物资,蒙商人朋友们义气,竟花了大功夫从淮河运来,准备通过运河旧道进入汴京。曹统制的意思,是希望宗大人能派兵先把这批粮草接进汴京来,其中一半归宗大人调派,另一半则转入上党。却不知宗大人是否调派得出人手。”
宗泽大喜,问了军粮的数目,心中盘算了一阵道:“这批粮草我去帮你们接进来,不过这么大一批粮草,恐费钱银不少,我一时难以筹措,不知能否延期付钱?”
林翼笑道:“宗大人说笑了,曹统制的意思,本来就是要把这批粮草送给宗大人,我们并不收取一分一文。”
宗泽忙道:“这怎么好!”
林翼道:“上次阻截金人,虽然未能迎回二帝,但侥幸夺得许多金银。这些金银本自汴梁而来,如今购得粮草仍然归汴梁,正是物归其主,宗大人何必推辞?”
宗泽大喜,说道:“曹统制心胸旷达,令人好生佩服!宗泽定要奏知圣上,以旌其功!”
林翼微笑道:“忠武军上下但求御驾早日北上抗金,至于官爵荣耀,岂是我等所求!”
宗泽闻此豪壮言语,不高兴反而黯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