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久别重逢
洛桑二世沉默着,面无表情,没有回应贝利西亚的嘲弄和贬低。
直到贝利西亚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缓缓起身,离开杀手身侧。
“从前,我有跟你讲过我的过去吗?”
她看向角落的微弱灯火,只对俘虏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
她的过去……
洛桑二世微蹙眉头。
“有。”
不止一次。
“只是我不知道……”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审视着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里头哪句话才是真的。”
贝利西亚的眼里闪过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当然……”
她旋即一笑,抱臂扭头:
“全是假的。”
全是编出来的。
洛桑二世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难怪。”
他释然道:
“难怪无论哪一句,听上去都是那么合理。”
贝利西亚噗嗤一笑。
有那么一瞬间,洛桑二世仿佛重新看到那个和他坐在屋顶,相对沉默的姑娘。
“老娘不叫贝利西亚,至少一开始不叫。”
贝利西亚望着灯火照不亮的黑暗角落,仿佛望向遥远的过去:
“这只是个,怎么说,艺名?”
她口吻戏谑。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小时候,刀锋领先是闹灾,接着饥荒,等我家一路逃难到翡翠城时,家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贝利西亚轻哼一声,“伯父把我送进了落日神殿办的救济院——别小看这个名额,那时候还要找关系呢。”
但她很快转过身,挡住了角落的灯火。
“直到我终于发现,那个猪猡老祭司肯收留我,可不是因为我伯父‘找了关系’。”
贝利西亚面无表情:
“你知道,当一个你平时无比尊敬、德高望重的尊者前辈,一边微笑着说‘你就像我的女儿,让我感觉很亲近’,一边把手伸进你衣服里的感觉吗?”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他重新看向贝利西亚:
“那你,你反抗他了吗?”
贝利西亚轻嗤一声,面露不屑。
“呵,他们也是这么问的。”
“谁?”
“他们——事发之后,嬷嬷们找来的那些‘主持公道’的人,”贝利西亚目光深邃,“七八个同样德高望重的男祭司坐在一个房间里,面目严肃,措辞严厉,还带着记录员,要求我跟那个猪猡当面对质,自证清白。”
清白?
洛桑二世听出了这段话里蕴藏的情绪。
他适时沉默,不再多言。
贝利西亚掏出一根新的烟卷,嗤笑道:
“而他们的第一句话,跟你的话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
【你反抗了吗?】
她摇了摇头,冷笑道:
“‘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为什么要收他的好处’‘为什么这么久之后才站出来?’‘你自己难道没有问题吗’‘到底是不是自愿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以及最后大义凛然的‘你到底要怎样才满意’?”
洛桑二世依旧沉默着。
他不该在此时说话。
即便那是多年前的旧事。
至少不能像那些逼问她的祭司们一样。
不能。
“反抗,哼,对,反抗,”贝利西亚似乎沉浸在过去里,语含嘲讽,“你这么说,他们这么说,好像你们真的在乎似的。”
女人的目光逐渐模糊。
好像上下嘴皮子一碰,反抗吧,你就轻易地挡住了这世间的一切侵害。
就像雇工反抗老板,下级反抗上司,学徒反抗师傅,儿子反抗父亲,妻子反抗丈夫,奴隶反抗主人,民众反抗官吏,臣属反抗君王……
如此轻易,如此简单。
所以……
【你反抗了吗?】
如果没有……
【你是不是自愿的?】
如果没有……至少没有那么明显……
【那你岂不是活该?】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回到当下。
“且不说那猪猡在院里的地位,他在上层的人脉,他的身份,他的权力,他的……一切。”
她目光冷冽,脸颊抽动:
“每次事后,那猪猡都会安慰我,说他会保护我照顾我,温声细语,就像他收留我的那天一样……”
她死死攥着烟卷,却迟迟没有点燃。
“而他用来许诺、引诱、奖励我的那些好处:更好的餐食,更轻的活计,更多的休息,以及……表明他在一众学徒里更重视你的关心和关切……所有一切你在逃荒的路上梦寐以求的东西……”
以及当她第一次发现,只要她逆来顺受,就能换来奖赏,就能不再挨饿和受冻,就能摆脱所处的困境,甚至还能高人一等的时候……
贝利西亚一顿,像是突然窒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其动作之艰难,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才挣脱这层窒息的空气:
“以至于到最后,他们质问我的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难道真是我自愿的,难道我没有激烈反抗就算是同意,难道我受了他照顾就默认了同意?”
“你不是。”洛桑二世突然开口道。
贝利西亚笑了。
“那你呢,杀手?”
她抬起头,冷冷看向俘虏:
“你也不是自愿去杀人,不是自愿走上杀手这条路的吗?”
“我……”
洛桑二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在这个他不了解,也不曾在意过的战场上。
他引以为傲的剑刃,并不如想象般锋利。
“事发前有段时间,同屋里,下铺的姑娘感觉出来了什么,”贝利西亚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下去,“那悍妞大概是北方来的流民吧,壮得很也剽得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早课的时候,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一块刀片。”
洛桑二世眼神一亮。
“但她想得太容易了。”
贝利西亚的目光静如死水。
“那猪猡的力气大得很,不是一个吃不饱的瘦小女孩儿比得上的,他一把就打掉了我的刀片,只擦破了点皮。至于我,我就不是那么幸运了,作为他对我的惩罚……”
女人冷笑一声,面向洛桑二世拉开衣服,露出左胸上的纹身——一朵黑白两色,纹样繁复的永志花。
“记得这个纹身吗?你当初还说过它很好看呢……”
洛桑二世紧皱眉头,不无悲哀地看着那朵黑白永志花。
下一秒,女人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
“但这可不是为了好看和性感,而是为了遮掩。”
贝利西亚合上衣衿,冷冷道:
“原本的地方,刻着那猪猡的家族姓氏,用的是高贵古典的古帝国文——哈哈,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古帝国文可以那么复杂,有那么多笔画,好像永远都写不完。”
或者说,刻不完。
她言罢噗嗤一声,好像这真的很好笑似的。
杀手俘虏一直沉默着,此时方才开口:
“那你后来,讨回公道了吗?”
贝利西亚闻言沉默了很久。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烟卷,面无表情。
公道。
那是什么?
权力的另一个叫法吗?
贝利西亚抬起头,嘴边噙着冷笑。
“自那以后,不知不觉中,整个救济院里,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包括那个塞给我刀片的女孩儿:你为什么这么软弱,连反抗都不敢?”
她看向洛桑二世,言语恶毒而刻薄:
“从那天起,我就在所有人的嘴里变成了‘婊子’:一个想男人想疯了的婊子,一个靠出卖肉体讨好教士的婊子,一个为上位不惜一切的婊子,一个满口谎言满腹机心的婊子,一个因为钱没给够分手费没谈好就要撒泼拖人下水的婊子,一个背地不知道被多少人艹烂了的婊子……甚至有天我跟着嬷嬷出门采买,有个八九岁的乞儿笑嘻嘻地追着我问:如果是他的话,十个铜子够不够?”
说完这段话,贝利西亚甚至大笑了一声,笑得弯下了腰。
洛桑二世愈发沉默。
女人叹了口气,调整好呼吸。
“我那时太笨,为了这点屁事,自己想不开,上吊了——就在落日女神的神像前。”
洛桑二世目光微颤。
“直到一个嬷嬷发现了我,靠着急救手法加一点运气和祈祷——或者用她的说法,神术——把我从狱河边缘救了回来。”
贝利西亚搓动着手上的烟卷,言语平缓了许多。
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她明白,我在神殿里待不住了,于是她私下里把我放走,用另一个女孩儿的尸体——那时候,街头每天都有倒毙的孩子——代替了我。”
贝利西亚情绪平稳,面容平静。
于是那一天,她死了。
修女学徒死了。
女孩儿死了。
女人轻嗤一声:
“而那个代替我的死女孩儿,叫贝利西亚。”
贝利西亚。
洛桑二世眼神复杂地看着对方。
“那个救济院的……猪猡祭司,他叫什么?”
他轻声开口,小心翼翼。
贝利西亚回过神,盯了杀手很久,这才不屑哼声:
“你问这个做什么?”
洛桑二世捏了捏仅剩的拳头,咬牙道:
“告诉我,以你的能耐——至少是现在的能耐——你让他付出代价了。”
贝利西亚默默地凝望着他。
最终,女人点了点头。
“当然,他付出代价了,最终。”
却不是以最应当的方式。
“而我也自由了。”
她叹了口气,回到现实。
“可命运没那么善良——那时的翡翠城,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儿独自在外生存,”女人淡然道,“幸好,在我自己也快倒毙街头的时候,一个来翡翠城出差的王都富商救了我。”
她幽幽道:
“也幸好,我那时早已懂得,任何人的慷慨,都不是没有代价的:那富商可不是做慈善的,更不是见到谁都救。”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但是为了吃饱,为了生存,为了不倒毙街头,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在那个富商面前装得楚楚可怜——包括一切我从那个猪猡身上‘学’来的,取悦男人的本事。”
贝利西亚冷笑一声,嘲讽道:
“唯独这次,我没法辩解我‘不是自愿的’了。”
她抬起头,眼神沉入地牢里的黑暗。
于是那天,她活了。
婊子活了。
洛桑二世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那个富商把我养起来了,他出手阔绰,除了不喜欢告诉我别墅大门的钥匙在哪儿,也不许仆人放我出门之外,一切都挺好,好到我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贝利西亚走到灯火处,淡定地点燃了这第三支烟,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方才回过头来。
“直到他在王都的老婆,发现了我们的事。”
她噗嗤一笑。
“很有趣,但她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了,更有趣的是,她首先想的,居然不是去找她老公。”
贝利西亚举着烟转身,笑靥如花:
“那老虔婆妒火旺盛,从专门拐卖人口的铁蝠会,花钱雇了一个绑匪团伙,千里迢迢来翡翠城‘解决’我。”
解决。
洛桑二世突然发现,从这里开始,贝利西亚的口吻不再有颤抖和痛苦,甚至带着点轻松的戏谑。
仿佛从此开始,一切习以为常。
不过等闲小事。
“而就在那伙绑匪把我劫出来,享用完,准备第二天卖去哈维斯特镇的那个晚上……”
贝利西亚又抽了口烟,吞云吐雾间谈笑自若。
“我绞尽脑汁,发挥了在那个猪猡,也许还有在那个富商身上学到的本事。”
只见她眯起眼睛:
“我说服——或者说,睡服——了那伙绑匪的老大,好不容易才让他那比老二还细小的大脑开始运转:光是绑架女人小孩,偷偷摸摸地卖去哈维斯特镇,卖给穷光棍们,才能赚到多少?”
贝利西亚眼波流转,俏皮可爱:
“而干了——各种意义上的——我这一票,那老虔婆雇主又给了他们多少钱?有那富商的家产多吗?”
女人吹了个口哨:
“于是我走运了,没有像他们经手的其他货一样,被卖去哈维斯特镇,甚至更糟的地方。”
可看着神态轻松的贝利西亚,洛桑二世只觉内心沉重。
“于是下个月,等那个富商收到我的信,再来翡翠城‘看’我的时候,就被绑了票。”
贝利西亚耸了耸肩。
“不得不说,那绑匪老大还挺讲江湖道义的,收完钱,他居然就信守承诺,打算要放人了——就像他们跟笼子里的妇女小孩儿们说‘我们一定会放你们走的’时一样掷地有声。”
她叹了口气。
盗亦有道,自有原则,只拐卖,不害命。
多好的绑匪啊!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们,从那富商身上勒索的钱,会比放他自由之后,通缉他们的悬赏金更多吗?”
贝利西亚一脸无奈,就像遇到了笨下属的上司。
“于是谢天谢日,这群绑匪终于开窍了,懂得撕票了!”
洛桑二世只是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心情复杂。
贝利西亚又抽了一口烟,在烟雾迷蒙间摇头晃脑:
“就这样,在这个绑匪老巢里,我挣到了第一桶金,以及新男人的肩膀。
“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必再陪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了,只需要陪说话算数的那么几个……
“很快,他们关于一周里谁能让我陪睡几天的事儿,产生了分歧……
“分歧似乎还不小,于是再后来,分歧解决之后,我就只用陪绑匪老大一个人了……
“然后某一天,底下的人,无论睡没睡过我,他们就开始管我叫‘大嫂’。”
说到这里,贝利西亚哈哈大笑。
“可笑的是,那绑匪老大有一天居然说,说他爱上我了!居然想要我给他生个孩子!孩子!哈哈哈哈哈……”
她蹲下来,拍打着洛桑二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但洛桑二世纹丝不动。
“且不说这个叫盖瑞的人渣,他在外面的情妇和私生子有多少……”
女人似乎笑够了,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笑出来的眼泪。
“但就跟那个猪猡祭司,和那个富商一样……”
贝利西亚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慢慢变得锋利:
“可爱的盖瑞,他从头到尾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贝利西亚瞥了杀手一眼,冷笑道:
“但好消息是,这一次,终于没人来叽叽喳喳地质问我,‘为什么你不反抗’了。”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
“后来呢?”
贝利西亚呼出一口烟。
“记得那个倒霉的富商吗,”她挑挑眉毛,“绑架加撕票,在别地儿不清楚,但在翡翠城,这事儿犯了大忌。”
当然,忌的不是绑架。
贝利西亚扯扯嘴。
而是富商。
绑架?这可是大事。
绑架富商?哇,不得了了!这可是动摇星辰王国立国之基,有损南岸领全领荣誉声望,有违公爵大人执政方针,影响翡翠城立城之本和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啊!
毕竟富商无小事啊!
“听说是老公爵亲自发了话,翡翠城全城戒严,翡翠军团和警戒官们穷追不舍,盖瑞和他的人没得法子,只能东逃西窜。”
贝利西亚不屑地撇撇嘴:
“直到他们被血瓶帮找到,折磨至死,最后一个不落,去公海上旅游了。”
听说去的地方还不少,每人平均去了四五个地方。
“是他们被血瓶帮找到,”洛桑二世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忍不住开口,“还是你把他们暴露给了血瓶帮?”
贝利西亚轻哼一声:
“有区别吗?”
她重重地抽了一口烟,直到受不住,连连呛咳。
“但这一次,我就没那么幸运了。”
女人目光凝固。
“摆脱盖瑞之前,我尽力消灭了一切线索,但血瓶帮,他们还是抓住了我。”
贝利西亚缓缓伸手,把所剩无几的烟卷按熄在地上,来回揉搓:
“把我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唯独这次,这次遇到的那个男人,这个新老大,他跟之前的不一样,他没有碰我,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贝利西亚哼了一声,似有不屑,也带着恨意。
“他只是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些东西,一些普通情妇所没有的东西。”
她的呼吸渐渐加速:
“他逼问我,是要继续这样东倚西靠,把生计拴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日子,还是发挥我的才能……”
洛桑二世睁开眼睛,其中尽是冷意:
“特恩布尔。”
贝利西亚轻哼一声,点头承认。
“那是我和老帮主,不,老壁灯的第一次见面。”
她眼神重新变得死水一潭。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的婊子。”
一个真正的婊子。
他的工具。
他的武器。
“就这样,我改换身份,发挥特长:大兵哥,商人,船主,警戒官,乃至对特恩布尔有威胁的血瓶帮同僚……从矢志报恩的乡下姑娘,到清丽脱俗的落难小姐,乃至人生失意的舞台演员,各种剧本我都演过,为特恩布尔刺探情报,拉拢盟友,打击敌人甚至自己人。”
听到这里,洛桑二世不由注意到:
贝利西亚的脸上已经很久没出现笑容了。
“直到某一天,我又见到了另一个男人。”
她抬起头。
“索纳·凯文迪尔。”
洛桑二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他就那样,姿势淡然地坐在华贵的茶桌旁,礼貌又尊重地请我坐下,问我可否赏脸跟他共进晚餐,顺便聊聊特恩布尔帮主的忠诚问题。”
贝利西亚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夸张到失真的笑容:
“不愧是天生贵胄出身名门的大人物,堂堂拱海城主,他的一举一动高贵优雅,一言一词善解人意,简直比那猪猡祭司的笑容,还要温暖人心。”
女人幽幽开口,其中隐藏难以察觉的怨毒:
“当然咯,直到他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刺客手里。”
话音落下,她的肩膀开始抖动。
起初,洛桑二世以为她在啜泣。
但他很快发现,对方在笑。
止不住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
贝利西亚捂着肩膀,嘴角弧度夸张,发出寒彻骨髓的诡异笑声:
“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地牢里,洛桑二世却只觉得心情沉重。
他在笑声中沉默了许久。
“对不起。”
直到贝利西亚笑得口干舌燥,地牢里重归寂静,杀手方才缓缓开口:
“但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个故事,这些经历,它们是不是真的。”
贝利西亚冷哼一声:
“因为这些经历都太巧合了,对么?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愣是没碰上什么好人?”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不,我只是……”
“你不相信其中的逻辑,那自然就是假的,是我瞎编的咯。”
贝利西亚毫不在意地撇头:
“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贝利西亚……”
“但按照你的说法,我也在所谓的‘牢笼’里。”
女人打断了他,冷冷道:
“从一开始,我自一个男人再到下一个男人手里,再怎么姿势漂亮的挣扎,我都在牢笼里。”
洛桑二世怔住了。
“但记得,如果不是那一夜,不是那把你和老壁灯坑到吐血的一夜,老娘到现在都tm还是特恩布尔的婊子和玩物,被他拿捏着去诱惑勾引、监视对付各色各样的男人:富商,贪官,对手,乃至野心勃勃的毒贩手下,或者……”
贝利西亚瞥了洛桑二世一眼。
“杀人如麻的杀手。”
杀手无言以对。
“而如果不是每一次,每一次这该死的、逼着人发疯的命运杀到眼前的时候,老娘都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用尽你看不上眼的姿态,九死一生地挣扎自救……”
贝利西亚啧声摇头:
“而你说那不重要?那毫无意义?怎么挣扎都没什么不同?你甚至还看不上老娘倚靠强权,‘讨回公道’的方式,嫌弃我姿势难看?”
望着表情凝重的杀手,贝利西亚又笑了。
“亲爱的,卧槽泥马勒戈壁啊。”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难听的话。
“至于说我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是不是还要依靠下一个男人,或者这样姿态难看的挣扎,究竟能不能挣破所谓的牢笼……”
贝利西亚冷笑着。
“亲爱的,我一路走来,奋力挣扎,”她摇摇头,“可从来不为什么狗屁牢笼。”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跟你不同,洛桑二世,或者煞笔杀手,煞笔侍从,你被困在过去,眼里只看得见牢笼……”
贝利西亚收起笑容。
“你逃避了属于你的战斗。”
贝利西亚目光如刀:
“而我抓住了它。”
面对女人的冷酷,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避开对方满布侵略性的目光,垂下眼神。
“我和你,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是么?”
贝利西亚站起身来,不屑轻哼。
“你的挣扎,你的奋斗,”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跟我的挣扎,跟我在三段人生里的挣扎……”
他咬牙道:
“也从来不是一回事。”
贝利西亚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洛桑二世也没有回避,只是固执地回望她。
仿佛这一刻,才是两人在多年之后,最真诚的久别重逢。
直到贝利西亚勾起嘴角。
“有一天,当年救济院的老嬷嬷找到了我——她不知怎么认出了我。”
哪怕女孩儿已死,婊子复生。
哪怕老娘早已面目全非。
“老嬷嬷……”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救了我又放了我的那位,”贝利西亚不多做解释,“她已得了绝症,命不久矣。”
女人眯起眼睛:
“唯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
“什么事?”
“当年我死了之后,那猪猡祭司被调走停职,但风头过去就复了职,仿佛人们忘了他做过什么。”
或者说,不在乎他做过什么。
毕竟,神殿培养一位合格的好祭司可不容易,不能被一些绯闻流言毁掉,对吧?
“落日神殿和翡翠城,从上到下,都把这件事掩盖住,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什么?”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是啊,更不幸的是,那头猪猡很快就要接任一城副主祭,还跟分区主祭有师生之谊,是各大家族的座上宾,日后若是运作得宜,甚至有可能成为教化万民的一方主祭——尤其是他从救济院做起,在神殿高层看来,这是从基层锻炼起来的难得人才。”
贝利西亚不屑地道。
再说了……
风波之后,官复原职……
这岂不正代表了这位祭司经受住了调查和考验,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还证明落日神殿行得正,坐得直,举贤无忌,不畏人言?
至于落日祭司的队伍,更是一如既往,纯洁公正。
结果都出来了,尘埃落定,难道你还要质疑神殿高层的决定不成?
你tm算老几啊?
是大主祭还是副主祭啊?
贝利西亚一把按住左胸,呼吸急促。
“嬷嬷试过了所有方法,匿名举报,求助上级,乃至不顾名誉大声疾呼,都没有用。”
贝利西亚冷哼道:
“甚至,那猪猡即将接任的修道院里,就有几个曾经被他糟蹋过的大修女,均是敢怒不敢言。”
洛桑二世纹丝不动。
“于是,在足足祈祷了几千几万次,却总是得不到女神的回应之后,老嬷嬷做出了决定……”
贝利西亚目光复杂。
一个对于嬷嬷自己而言,光是想想就罪孽深重,提出来更是有悖落日教诲,会让她身受神罚,永坠地狱的决定。
“年轻时,嬷嬷没能保护住她的姑娘们。”
“而现在,她就要死了。”
贝利西亚摇摇头,咧开笑容:
“她不想留下遗憾。”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在感慨和惊讶中微微变色。
“她是要……”
“嬷嬷掏出她多年的积蓄——虽然也没有多少,还不如站街的钱多——找到了我。”
贝利西亚轻声道。
曾经,嬷嬷为了大局,隐忍沉默。
现在,她悖逆信仰,以求赎罪。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也许是她看出来我路子野,终究没走上正行,又或者是她觉得我够脏了,应该不介意再干一次脏活儿?”
贝利西亚讽刺道。
“然而事关神殿和上层的贵人们,又有被通缉报复的后果和风险,整个翡翠城乃至南岸领都没有人敢接这趟活儿——光是问一问,都足以让北门桥最凶的毒贩捂耳避让。”
贝利西亚的笑容消失了。
但她必须做成。
无论有多难。
必须。
“我别无他法,只能去找特恩布尔,而老壁灯回答说……”
贝利西亚表情严肃:
“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贝利西亚点点头:
“老帮主告诉我,现在的翡翠城只有一个人,一个剑手,只有他敢接,也能接这样得罪无数,后患无穷,甚至干完要永世隐姓埋名藏头匿踪的活儿。”
一个剑手。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颤!
“对,只有他一人。”
贝利西亚轻声重复道。
【但是嘛,他搞骑士精神那一套搞了太久,迂腐又顽固,除了自卫和报仇之外,要他收钱杀人嘛……】
贝利西亚凝望着神思不属的俘虏,想起当年特恩布尔意味深长的话:
【除非,除非有人推他一把,丢掉框框架架,跨过最后一条线……】
“就这样,特恩布尔牵了线,嬷嬷找到了那位剑手。”
贝利西亚闭上眼睛,把老帮主的话赶出脑海:
“嬷嬷没告诉我更多,她只说后者接下了活计,即便酬金微薄。”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
“不止如此,甚至临走时,他还随手送了嬷嬷一瓶药,说那能——”
“能治她的咳嗽。”
洛桑二世打断了她。
血族杀手面目呆怔地接过贝利西亚的话:
“我对她说,那药,能让她……轻松点。”
洛桑二世恍惚地动着嘴唇:
“只要……把它融进血里。”
就能活死人,肉白骨。
疗愈那可怜老婆婆身上的绝症。
贝利西亚笑了。
“是啊,嬷嬷说,他那态度,就好像那瓶玩意儿啥也不是,随手丢了都成。”
不知不觉中,洛桑二世表情悲戚,嘴唇颤抖。
为什么?
他怅惘地发问,望向地牢里没有尽头的漆黑。
也望向旧日时光。
为什么?
“但嬷嬷到死都没用那瓶药——她认出来了,别忘了,她也曾是神殿的修女。”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
“去世前,她把那枚无比珍贵的源血交给了我,”女人望着呆怔的杀手,语气难得地平静淡然,“让我找机会,物归原主。”
【那孩子,比我这注定要下地狱的老婆子,更需要它。】
贝利西亚缓缓蹲下,轻声开口:
“至于那个祭司……”
“死了。”
洛桑二世想起来了什么,眼神迷茫:
“我杀了他,我还……的时候。”
在一个宴会上,从满满一队神殿保镖和守卫的保护之下。
他浑身浴血,一身伤痛,险些被翡翠军团追上。
因为不熟练,光是锁定目标就浪费了一小时。
但他依旧成功了。
他杀了他。
杀了那祭司。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为了,为了……那老婆婆的酬金。”
或者别的什么。
贝利西亚笑了。
笑容真挚而自然。
“当年,狗牙博特死了之后,关于下一个目标,特恩布尔给了我一些选择,从高官到贵族,从巨富到大佬……”
她扶上杀手的肩膀,柔声道:
“但我知道我的选择。”
哪怕只为了物归原主。
想到那枚固态源血,洛桑二世思绪混乱,只觉得浑身无力。
“我说过的,亲爱的,”贝利西亚叹息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是同样的人。”
“因为你破损了。”
洛桑二世闻言一颤。
“就像我一样。”
那一瞬间,地牢里的无边黑暗中,贝利西亚绽放出最温柔,也是最可人的笑容。
一如当年。
于是从那时起,翡翠城少了一位虔诚的嬷嬷。
也少了一头肮脏的的猪猡。
却多了一位冷血的杀手。
以及一个狠毒的婊子。
第252.5章 废稿
本来是当正文码的,但是码完觉得剧情节奏不搭,不适合放在正文里骗钱,甚至连番外都算不上,但是一万字扔了又觉得可惜,还是放在这里当个免费废稿吧。
阴冷潮湿的尸鬼坑道里,一个手无寸铁,却从上到下都作劲装打扮的冷酷汉子双手抱臂,静静望着通道尽头那个幽深不祥的地牢门,无视周围扼守要道,对他虎视眈眈的星湖卫士们。
“放心吧,那位美女不会怎么样的,”D.D坐在破木桌旁,无聊地扇了扇灯焰,“我们老板啊,那可是出了名的仁慈心善。”
“所以翡翠城才成了现在这样?”冷酷的汉子头也不回。
D.D话语一噎。
“所以翡翠城还能是现在这样,”坐在他身边保养佩弓的保罗冷冷反击,“包括你,黑帮混子,和你那位妓女相好。”
冷酷的汉子不言不语,只是眼神更冷。
“嘿,兄弟会的,你这刀不错,卷口很小,”斜对面,摩根正熟练地把玩一柄制式素朴却颇为锋利的陌生短刀,他不怀好意地看向客人,“谁造的?卡拉奇还是老吉本?”
冷酷的客人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心一意盯着地牢门。
星湖卫士们对视一眼。
出乎意料,冷酷的客人看向木桌,突然开口:
“你看着很眼熟。”
“谁?我?”
被他望着的D.D反应过来,先是一惊,旋即一喜:
“你?眼熟我?怎么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么有名……”
他连忙起身规整衣着,把嘴角的弧度调到一个完美的角度,大度友善地回应黑街兄弟会的客人:
“这样啊,以后兄弟你在王都遇着什么麻烦,报我的名字——怀亚·卡……”
“不是你。”冷酷的汉子目光不变。
多伊尔护卫官默默收回伸出待握的右手,笑容不减地坐了回去。
“哦,不是眼熟我啊……”
那,不是就不是呗。
D.D不忿地翘起嘴唇,念念叨叨:
切,老子的名头还不想让你蹭呢。
客人的目光继续向前,穿透D.D。
“可惜我对你没印象,耍刀的混混。”
坐在D.D身旁保养弓箭的保罗·博兹多夫心有所感,他瞥了瞥自己袖口的黑狮暗纹,轻哼一声,熟练又精巧地翻转自己的佩弓:
“因为名弓‘逆沙’,不杀无名小卒。”
客人眉头微蹙,看向他手上的名贵佩弓。
很好。
保罗在心底里默默道。
他方才出言冷傲,气度不凡。
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既挽回了卫队的颜面,又给了这态度恶劣的黑帮混混狠狠一记羞辱。
还不止如此——保罗默默想道,暗自握拳。
来到星湖公爵麾下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最恰当的时机,可以光明正大又毫不尴尬地将这把传自祖上,过往不凡的绝世名弓,借着回答眼前这个黑帮无名小卒的由头,毫不做作也并不刻意,更颇有格调又底气十足地,自然而然地介绍给王室卫队的同僚们,再让他们在惊愕和震撼之余,口耳相传给那些很需要知道但还没机会知道的人——比如王子殿下和马略斯勋爵。
这样一来,他不费一分一毫,就能暗示博兹多夫家族底蕴深厚,霸道尚武,展示他们是如何可歌可泣地与敌人周旋相抗,为王国立下一桩桩不世不朽之功,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的辉煌过去……同时又不显得他浅薄虚荣,刻意炫耀,还能映衬他的低调高贵,与众不同。
从而逐渐建立他在王子麾下与同僚队伍中的形象和印象,累积威望和声名,以留待日后之用。
不负父亲的嘱托和家族的期望。
得体,完美,高效。
毫无瑕疵。
保罗专心致志地拿抹布擦拭着箭袋。
在肮脏潮湿的废弃下水道保养武器并不明智,但若是在所有人都看见的情况下保养武器,这就相当明智了。
如果——当然,只是如果,如果接下来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和景仰,佩服和谄媚,忍不住出言追问他名弓逆沙的过往……
那作为战略的一部分,他可以先行一笑,姿态谦卑,出言和善,但并不透露太多,只说这把弓传到他手上之后的功绩,然后在众人惊讶和尊敬的目光中惋惜一叹,毫不在意地随口一提,说自己还是比不上祖先们的英名啊,再卖個关子,言尽于此,对剩余的故事保持神秘……
追问的人必当心痒难耐,不懈挖掘,此时他再一笑置之自承失言,说他无意依赖祖上声名,以示自己淡泊名利——当然,这种淡泊,绝非泥腿子和失败者们那种吃不到葡萄只能说葡萄酸的假淡泊,而是那种,因为自己家世良好自有底气,又具备实力手握功绩,履历丰厚智计过人,偏偏人格高尚慷慨豁达,从而过尽千帆看透红尘,举止自然高人作派,所以才有资格站在人生高峰上一览众山小,从而有权力也有资格淡泊名利的那种淡泊,是真心诚意绝无作伪的那种真淡泊……
那是到手之后的放手,而非空手之余的摊手。
(很好,这句刚刚想到的话挺不错,以后可以加到黑狮家训里,篇名就叫《论淡泊》……不行,太正式了,也太文绉绉了,会让后人怀疑是刻意宣传而非日常语录,得改个接地气些的,就像拉扯家常一样,对,扯家常,扯家常,那——《扯淡泊》?不错,再短一点就更好,朗朗上口,方便记忆——《扯淡》怎么样?很好,就这个,《黑狮家训·保罗六世篇·扯淡》……)
保罗从嘴边浮起淡泊名利的别致微笑。
注意,他必须是潜移默化、毫不做作地让大家了解到这一真一假两种淡泊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很关键,很要命,这一点非常重要,绝不能让他们误解是自己有心想让他们区分这两种淡泊的,因为他本人高雅脱俗谦卑自省,是真真正正地淡泊名利……
这样,当他们从他这里问不到答案,却又被吊起了胃口,就会在卫队轮岗换班的闲暇,千方百计七嘴八舌地彼此询问,从而把他和黑狮家族的故事渊源继续传扬开去,也就自然流畅又毫不刻意地树立了家族和自己的威望,比如他们将细细数出那些死在名弓逆沙下的亡魂们,究竟包括哪些凶名赫赫的历史人物,以及每一名死者又代表历代黑狮的哪一段辉煌往事和不朽之功,代表着王国史书上怎样浓墨重彩的——
“没人问你,擦鞋的。”冷酷的汉子轻声道。
保罗擦拭箭袋的手生生一顿。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淡泊名利的高尚思维里深吸一口气。
在众人好奇又景仰的目光中(以及D.D好奇伸出,在他眼前挥舞的手掌下),黑狮家族的继承人收起弓箭,丢掉抹布,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对方。
一如无事发生。
冷傲依旧,气度不凡。
毕竟,逆沙不射无名小卒。
保罗淡泊地想。
这才是黑狮名门的风度,与那些一言不合恼羞成怒的泥腿子们高下立判,截然不同——尤其是他毫不在意的姿态与对方的出言不逊形成鲜明对比,想必能让周围的人从礼节和教养中注意到他身上的谦逊气质和高尚人格,当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刻意彰显或炫耀什么,更不为区分高下贵贱,因为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
“他眼熟的是我。”
只见哥洛佛出现在D.D和保罗身后,他推开不明所以的多伊尔,越过浑浑噩噩的小黑狮:
“莱约克——是叫这名吧?在王都还没被揍够?”
僵尸捏了捏拳头,警惕地盯着莱约克:
“放心,我说过会留你全尸……”
“也不是你,使剑的大块头,”兄弟会的静谧杀手冷冷道,“而且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哥洛佛不屑呸声,就要反驳。
“我是说他,”莱约克打断了他,目光越过几人,直指最后,“戴面具的,我们见过吗?”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齐齐愣住。
只见墙角处,一位戴着半截面具的怪人缓缓抬头。
看清对方身影的刹那,莱约克表情一变。
虽然纹身淡了,还折了面孔,乃至动作身形都不一样了,但不知为何,杀手认人的本能提醒着莱约克:
那人有点像……
随风之鬼?
他叫什么来着?拉尔夫?拉弗?罗法尔?
可他不是……在红坊街失踪了?
就像在那场上层轻描淡写,下面血流成河的激战中失踪的无数人一样。
另一边,戴着面具的怪人默默回望着对方。
眼神相会的刹那,莱约克先是确认,旋即感情复杂:
没错,那就是他。
随风之鬼。
曾经的血瓶帮里,风头最盛的年轻异能者。
“十二至强”里最棘手的人物。
身法诡异,神出鬼没。
性格糟糕恶劣。
莱约克年轻时,身为兄弟会的“十三大将”,一度把对方当作假想敌,在背后演练过无数次应对他异能的杀招。
可惜的是,在莫名其妙的红坊街“一夜战争”里,他们的遭遇战草草收场,只放下了“下回再战”的狠话。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随风之鬼。
想到这里,莱约克不禁感慨:
血瓶帮也好,兄弟会也罢,十二至强也好,十三大将也罢,当年那些跟他一样年轻而野心勃勃的街头狠人们,无论敌手还是自己人,现在还剩几个人?
他还想得起几个?
不知道现在的街头巷尾,又给那些想出风头的一代新人,取了什么威风凛凛,乃至更胜一筹的惊人绰号?
十二神将?十三魔王?
想到这里,莱约克本能地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的对面,那个印象中无比聒噪,喜用言语扰乱对手的异能者,此时也保持沉默,似不欲多言。
“是伱吗?”莱约克向前一步,“为什么不说话?”
戴着面具的怪人目光闪动,他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
卫队众人来回观望,有人疑惑,有人好奇,还有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那个,其实啊……”D.D挠着脑袋。
“少tm套近乎,小黑绸子!”
哥洛佛反常地打断他们,他一脸暴戾,野蛮地挡在罗尔夫身前:
“没人认识你个混子……除非想找揍?”
莱约克蹙起眉头。
眼见哥洛佛态度明确,但星湖卫队进退一体,他身边的同僚们虽不明就里,此刻也纷纷配合他起身,手按武器,神色不善。
这是……
莱约克面色一沉,环顾一圈。
他突然发觉,曾经的帮派宿敌,此刻正自然地站在这些或气度不凡,或衣着华丽的贵人卫士中。
原来如此。
莱约克盯着戴面具的怪人,笑了。
这么说来,这异能者不但没死在哪条阴沟里,还走运攀上了大人物,成了青皮——不,应该是蓝皮,是那些坐在办公桌后的贵人们——的狗腿。
难怪这趟来翡翠城,幻刃敢这么放肆。
“是么,”他退回去,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敌意,“是我看错了。”
静谧杀手眯起眼睛:
“把他错认成某个人了。”
罗尔夫手指一颤。
众人们这才松开武器。
莱约克看着对面人群中的罗尔夫,在心中轻嗤。
“谁?错认成谁了?”涅希好奇地凑过来。
“关你什么事?”
哥洛佛猛地回头,把涅希吼回去。
“一个死掉的……的朋友而已,”莱约克摇摇头,不屑地抱臂靠回墙壁,不再看向罗尔夫,“不重要了。”
想也知道,这是当然的。
这狗腿现在可是给大人物擦鞋的了,有头有脸。
至于那些在街头搏命,欺行霸市巧取豪夺的日子……
没见他把纹身挑了,连面具都戴上了?
静谧杀手想通这一层,不禁在心中冷笑。
是了,飞黄腾达之后,谁不想跟那个肮脏的屎坑告别,和丑陋的自己切割,最好此生此世,不再提起?
何况遇到的还是以往的敌人。
那他不想跟自己说话,甚至装作不认识,也实属正常。
道已不同,最好的结果,就是彼此相忘。
莱约克轻嗤摇头。
也罢,狗腿就狗腿吧。
若他还在街头混,以随风之鬼那恶劣的性格,少不得有朝一日性命不保,甚至更糟,落得手脚伤残,终生卧床的凄凉下场。
要么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要么痛苦挣扎尊严尽失。
莱约克想起陪着老妈子看守废屋的默特萨,心情沉闷。
也许这就是……各人有各命。
但就在此时,罗尔夫突然伸手,搭住了哥洛佛的肩膀。
在僵尸诧异的眼神中,哑巴不容置疑地扒开他,举步向前,缓缓走向静谧杀手。
直到他站定在莱约克面前。
“怎么,想打架?”莱约克头也不抬,不屑道,“那先把我的刀还给……”
罗尔夫突然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半块面具。
从下巴到喉咙,那团狰狞丑陋的血肉伤疤暴露在空气中,一览无遗。
包括莱约克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
莱约克不知不觉放下双手,离开墙壁,讶异不已。
他皱眉看着对方脖子上那坑坑洼洼,明显是以不规则的手法粗暴扯破,又用更加粗暴的方式治愈——大概率是用烙铁止的血——的可怖伤疤。
“你的脖子……”
罗尔夫指了指喉咙,摇了摇头,发出几声难听的闷哼。
那个瞬间,静谧杀手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怔怔地望着此时此刻的罗尔夫,望着对方手上的面具,百感交集。
“奇了怪了……”
另一边,旁观的D.D看见罗尔夫的动作,捂嘴悄声道:
“哑巴明明对那伤口很敏感的,挡得严严实实,谁提就跟谁急……”
“提得最多不就是你?”这是抱着弓箭面无表情的保罗。
“那是为了让他早日脱敏,走出阴霾嘛!你看他现在再遇到傻大个科恩,是不是态度好多了?至少不再咬牙切齿狠狠磨牙……”
“因为一半的恨意转移到你身上了?”
“我这叫牺牲小我……”
“你们多嘴够了?”哥洛佛冷冷回头,眼刀之锋利,逼得所有人生生一颤。
下一秒,看着罗尔夫和莱约克静静对峙的D.D突然表情一变,伸手揽住身旁的保罗,不由分说把他朝外扯:
“啊!对了,小傻狮,你说你那把弓箭叫啥来着?逆沙?哇,好酷啊!背后都有啥来头和故事啊?给大家伙讲讲呗……”
周围的卫队同僚们纷纷被吸引了注意,向他们聚拢而来。
保罗又惊又怒,他一边奋力摆脱D.D的拉扯,一边欲言又止。
没错,他是很想……不,不是他很想,绝对不是他很想……只是,只是他原本有可能会在偶然间毫不刻意地透露一点逆沙的威名和家族的底蕴给大家,从而让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对他和对黑狮家族的印象刻进认知里……
但不是……
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更不该由这个傻子……
“快点,别愣着,”D.D靠近他,拍拍他的弓箭,低声道,“没关系,我会配合你,就算这破弓没啥故事也得把它吹起来,吹成一箭屠神的神兵利器,主要让大家转移下注意,别老盯着哑巴那边看……”
破弓……
保罗呼吸一窒。
可恶,他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名弓形象,打算由此传播出去的个人名望……
“赶紧的,这是为了卫队……”
“D.D,”博兹多夫的继承人痛心疾首地看着多伊尔,咬牙切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管是不是!”
多伊尔面色严肃:
“这时候必须装傻!”
啪!
下一秒,一双大手落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
僵尸的脑袋挤了进来。
“快,讲故事,现在,吹得越牛越好,把大家吸引过来,”哥洛佛不容反对地盯着震惊的保罗,面色阴翳,“这是命令。”
保罗表情僵硬。
于是接下来,在一软一硬一强一弱的双重攻势下,保罗只能一脸生无可恋地讲述起名弓逆沙的故事,给竖着耳朵却仍忍不住频频回头的卫队同僚们,细数那些死在它箭下的亡魂们,究竟包括哪些凶名赫赫的历史人物,以及每一名死者又代表历代黑狮的哪一段辉煌往事和不朽之功,又代表着王国史书上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话说昔年的英魂堡,博兹多夫家族出了一位叛逆之子,他不好刀光剑影,专喜张弓搭箭,既不被家族理解,也苦无名师教导,于是负气离家出走……当时恰逢斩棘王托蒙德三世在朝,麾下正有一威震西陆的极境巅峰强者,执弓控弦,箭无虚发,功绩彪炳,艺绝古今,人称‘射日者’朱利亚诺……”
这一边,静谧杀手没有听关于博兹多夫家族往事的絮絮叨叨和D.D的鼓掌喝彩大呼小叫,他只是盯着罗尔夫的喉咙,欲言又止。
“原来如此……但是你,你是怎么……”
莱约克咬紧牙齿。
该死,这时候他该说什么?
是说句“你真活该”,还是来句“你真倒霉”?
还是像贝利西亚教的那样,见到旧相识,无论有事没事,来句“你变化真大”或“你一点没变”?
该死,哪句话都不对头。
贝利西亚到底行不行?
作为接活儿办事的杀手和打手,除了放狠话,他本就不善言辞,遑论寒暄。
而此刻情境微妙,静谧杀手更是不知所措,无从开口。
何况对方也不算是他的朋友——他甚至连这哑巴的全名都想不起来。
下一秒,曾经的随风之鬼拉起裤管,露出一对泛着金属光泽的膝下双腿。
看清一切后,莱约克眼神凝固。
“这都是……我们打红坊街的那夜?”
静谧杀手轻声道。
罗尔夫耸了耸肩。
“是我们的人干的?琴察?不,这么残忍……是安东?”
罗尔夫嗤声轻笑,摇了摇头。
要真是黑街兄弟会干的,那就好了。
那他这怎么说也算战伤乃至工伤,是为社团拼杀留下的勋章,算是帮派英雄……
不,王国才有英雄,走正行的好人们才有英雄,活在阳光下的人们才能做英雄。
地下帮派嘛,姑且算个好汉吧。
要是活下来,至少能在血瓶帮里混出影响,有自己一块地盘?
罗尔夫眼神恍惚。
“不是兄弟会干的,那就是……噢。”
静谧杀手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言。
有时候,命运的戏弄可以毫无道理。
那一瞬间,看守废屋的默特萨,在莱约克眼前一闪而过。
那家伙……也曾经是所谓的十三大将之一吧?
莱约克茫然点头:
“所以你失踪了,至少是不再回去了——刀婊子,我是说,凯萨琳没给你讨回公道,至少是补偿?”
听见熟悉的名字,罗尔夫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莱约克又想起了默特萨,蹙眉摆手:
“罢了,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罗尔夫突然很感激他。
哑巴放下裤管,无所谓地耸耸肩。
就这样,莱约克和罗尔夫,两位曾经的街头宿敌站在彼此面前,静静相对,氛围微妙。
“……那劲装打扮的女游侠不由分说,把‘逆狮’当作贪官一伙儿,抬手放箭……逆狮臂力虽强,可女游侠却准头更足,两人远远对箭三十发,你来我往难分胜负……眼见双方打出真火,就要分个生死,天空尽头飞来一箭,震耳破空,同时射断二者弓弦……两人俱是大惊失色,而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射日者本人——的亲外甥,骑士侍从吕科斯……”
在嘈杂的背景音中,莱约克率先开口。
“我那个死掉的……朋友,”静谧杀手喃喃出声,似在自言自语,“其实挺幸运的。”
罗尔夫笑了。
是的,很幸运。
但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光有幸运没用。
还需要坚强,坚韧。
和一点点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光亮。
“你知道,我和那个死掉的朋友,还欠着一场没打完的架。”
罗尔夫抬起眼神,毫不掩饰地按了按拳头。
莱约克却摇了摇头,幽幽道:
“可我现在在想:打那场架到底是为了什么?”
罗尔夫顿时一怔。
打那场架,为了什么?
“一块地盘?”
“一点名声?”
“一个帮派?”
莱约克幽幽道:
“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还是……为了打而打?”
对方这番话说得罗尔夫也陷入沉思。
“……看到那封措辞决绝的诀别信,逆狮伯爵和吕科斯骑士这才明白,他们所谓的为爱决斗既自以为是又毫无意义,更与先师的教导背道而驰……两个亦敌亦友的男人终其一生,也没再见过那个惊世骇俗、敢爱敢恨,令他们魂牵梦萦的蕾森,这段三角恋无疾而终……但马弓‘逆沙’自此在英魂堡传下,步弓‘断潮’则留在了盐壁港,唯短弓‘惊雳’随游侠蕾森的远走下落不明,消失于世……三弓佚一,三脉缺一,世人也就再无机会得见射日者的三位高足履行誓言,分出高下,以证明自己才是‘射日之弓’绝艺的正统继承人,以及神弓‘蔽日’的最佳执掌者……遑论拿着它挑战来自北方的传奇反魔武装——魔弓‘不动’,从而为射日者报一箭之仇……”
另一边,保罗那咬牙切齿又无精打采的故事接近尾声,不再盖得住D.D那过份热烈的掌声,众人也纷纷散场。
“现在我想通了。”
莱约克释然一笑。
“为打而打的烂架,不打也罢。”
话音落下,莱约克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不知为何而打的……
烂架。
罗尔夫心情复杂地看着静谧杀手的背影远去,也转身回返。
他把面具扔上桌面,向(从黑狮家族史中回过神的)哥洛佛打了几个手势。
哥洛佛连连蹙眉,幸好D.D不知从何处跳出来救场:
“怎么了罗尔夫?什么意思?你要什么?吃的?喝的?拉的?”
罗尔夫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他不是这意思。”
出乎意料,接话的人居然是哥洛佛。
“不,我还不困,还能再值一会儿,”哥洛佛摇了摇头,“晚点再换班吧。”
罗尔夫沉默了一会儿,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铺盖。
“嘿,哑巴。”
但哥洛佛叫住了他,指向桌面:
“你忘了面具。”
罗尔夫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留在桌上的那半块面具,沉默良久,随后对僵尸做了几个手势。
D.D眼前一亮,他重复着罗尔夫的手势,正要热心翻译,却见哥洛佛不屑轻嗤:
“送我干什么?我又不戴面具。”
不戴面具?
罗尔夫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得个性刚强的哥洛佛都心中发毛。
下一秒,罗尔夫又做了个手势。
“好吧……”
哥洛佛皱起眉头,他抓起面具,望着上面的扣带。
“那我就……找个角落丢了?”
罗尔夫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身离开。
哥洛佛放下面具,望着哑巴的背影,不屑轻哼:
“切,露着那副尊容,小朋友都绕着走……你又怎么了?D.D?”
只见在一旁看完全程,手舞足蹈却愣是没插上话的D.D,一脸震惊地张开了下巴。
“你……他……他……你……你们……你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D.D来回转头,看看哥洛佛,再看看罗尔夫,难以置信。
“怎么了?什么时候啥?啥什么时候?”哥洛佛不耐烦道。
“什么时候……”
多伊尔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收敛了惊愕的表情。
“不,只是……哎,算了。”
多伊尔缩回墙角抱紧膝盖,吸了吸鼻子,酸溜溜地道:
“没事。”
看得哥洛佛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坑道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所有人纷纷警醒,保罗尤其严肃以应。
万一是王子殿下想出来散散步呢……
“哟,这么大阵仗?”
很快,所有人都被来人吸引了——那是个婀娜多姿的丽人,身后跟着一脸寒霜的米兰达。
“眼睛往该看的地方放!”
米兰达冷酷的声音响起,让目光瞪直了的男人们一阵战栗,纷纷扭头。
贝利西亚见状掩嘴轻笑。
“我说的不止是他们,女士,”米兰达冷冷道,她手按剑柄,从未放松,“我请你来的时候一直很客气,可别让我后悔。”
贝利西亚举起双手,转了转手腕:
“否则呢?”
“否则就该轮到你后悔了。”
米兰达不假辞色。
贝利西亚挑了挑眉。
“还有,招子放亮点,黑绸子的小鸨婆!”
就在此时,自贝利西亚出现后就一直阴着脸的哥洛佛突然开口:
“少在红坊街上惹事,连累……额,整个行业。”
嗯?
整个行业?
这句话颇有些不合时宜,破坏氛围,众人纷纷转向哥洛佛,表情古怪。
僵尸似乎意识到说错话了,只能扭头咳嗽。
“哦,这位好汉,”贝利西亚勾起笑容,“这么说,你也常去红坊街?”
D.D在身后,转向同僚们,无声无息地做出“我也是这么想的”的口型。
“那怎么没来光临‘一夜艳遇’呢,须知像你这样的可口身材和霸道气质,我手下的小花儿们可喜欢……嗯!”
米兰达一把摁住了贝利西亚的肩膀,让前者一声闷哼。
“够了。”
她抓住贝利西亚,眼神却看向一脸不自然的哥洛佛:
“女士,这不是揽客的场合。”
后者盯了贝利西亚几眼,这才悻悻回头。
就在此时,莱约克出现在前方的通道里,望向贝利西亚:
“亲爱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见米兰达按住贝利西亚的手,不由面色一冷,膝盖微弯。
看见静谧杀手的动作,星湖卫士们纷纷面露警惕,手按武器。
气氛不对,心情不佳的贝利西亚正要开口,可身后的米兰达手上发力,令她表情微变。
“我们没有问题,亲爱的,”米兰达轻声开口,语带警告,“对么?”
贝利西亚勉强笑了笑。
“当然咯,你们那位大人可是很好说话的……嗷!”
“哪位大人?”
米兰达手上加力,不动声色。
贝利西亚目露寒光,沉默了一会儿。
“我记错了,没有大人。”
这儿只有小屁孩儿。
贝利西亚不无愤恨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米兰达这才满意地道:
“顺便一句,大人让你带句话给莫里斯和兰瑟:这次的人情,他记住了。”
莱约克皱起眉头,可贝利西亚却迷惑道:
“什么,哪位大人?什么人情?”
米兰达盯了这个一脸无辜的女人好几秒,这才点点头,放开了她。
“放心,北地酷娘们儿,我晓得规矩。”贝利西亚活动着被抓疼的肩膀,不屑轻笑。
这阵仗,老娘经历得多了去了。
米兰达点点头:
“很好,我这就送你们出去。”
可米兰达旋即察觉不对,警惕蹙眉:
“你怎么知道……”
“知道你从北边来?”
贝利西亚不屑一笑:
“王都上层的时尚潮流,现在不都好这一口?”
米兰达目光阴沉。
另一边,莱约克从不怀好意的摩根手里一把抽回收缴的佩刀,站到贝利西亚身侧。
但贝利西亚的笑容却突然消失,她看向地牢的方向:
“他会怎么样?”
这问题没头没脑,身后众人纷纷疑惑。
“他会付出代价。”
米兰达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他在翡翠城的所作所为。”
贝利西亚示意旁边的莱约克稍安勿躁,一边眯眼看向米兰达:
“所有人都会吗?”
“所有人都会。”米兰达无比笃定。
“错了,戴手套的酷娘们儿,”贝利西亚沉默了一会儿,不屑笑道,“我敢说,这世上,有某些人是不必,也注定不会付出代价的。”
米兰达没有回答。
贝利西亚瞥向这里的每一个人:D.D、哥洛佛、罗尔夫、摩根、涅希、保罗、库斯塔……
“某人……”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如有无尽未诉之语:
“某些人。”
不知为何,她明明眼神平静,态度淡然,却让身经百战的卫士们莫名紧张。
更胜之前对莱约克的警惕。
“要某些人付出代价确实很难,比其他人更难,”米兰达冷哼一声,“但相信我,他们会的。”
而无论那代价是否看得见,是否人人满意……
米兰达按上剑柄,眼神微茫:
“他们都会的。”
莱约克不屑轻嗤道:“即便是你们老板?”
米兰达表情一动:
“尤其是他。”
贝利西亚笑了,顾盼之间似有深意。
只见她挺直身姿,左手背后,右手上举,装模作样地取下不存在的帽子,再向众人深深鞠躬,做了个演出结束的谢幕礼,随后潇洒利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莱约克保持着沉默,他最后看了人群中的罗尔夫一眼,随后而去。
米兰达抿了抿嘴唇,从容跟上,手掌从未离开剑柄。
卫队众人这才齐声松出一口气,可又面色古怪地看向彼此。
奇怪……
他们堂堂星湖卫队,第二王子麾下的得力干将,怎么会对一个婊子心生忌惮……
“看够了吗?”
保罗第一个发声,他冷冷看向身边的D.D:
“你脖子都快拉长了。”
多伊尔啧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收回脖子。
“但她确实很有魅力啊,之前你不也盯着漂亮的米拉发愣……”
保罗突然重重咳嗽,打断了D.D。
“这个,这个不一样,”保罗不自然地道,“她是个……是个……”
“是个婊子?”
D.D悠然道:
“所以你在乎的不是漂亮与否,而是婊子与否?”
保罗扭头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说错了?”D.D一脸无辜。
“哼。”
瞪了对方好几秒后,保罗这才不屑哼声,摇头离去:
“多伊尔……”
“对咯。”
D.D摇头晃脑,毫不在意地从后跟上:
“多伊尔。”
第253章 幽暗深处
送走客人(“您会让他死得很惨的,对吧?”——临走前,态度耐人寻味的贝利西亚)的泰尔斯重新来到地牢里,面对显然与之前不太一样的洛桑二世。
“听说你终于松口,想再见我了?”
洛桑二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凌乱的头发,首先看向他身边的人:
“我只答应见你一人。”
泰尔斯身旁,因为输了面子(“好吧,你的法子比魂骨雅克更管用,满意了吧?”)而一脸不爽的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大小姐抱起手臂,皱起眉头,语含威胁:
“哦?你确定?”
泰尔斯左顾右盼,连忙打圆场:
“额,这样,希莱,有你在场的话,他就不是很情愿,那是不是……”
“我留下。”
希莱斩钉截铁,堵死一切可能。
泰尔斯挑了挑眉,迅速改口:
“好的。”
王子笑容不减地看向杀手:
“瞧,我努力过了。”
洛桑二世不屑道:
“再努力些。”
“你确定?”希莱冷冷拉了拉自己的手套,“要我再努力些?”
泰尔斯堆出笑容,准备新一轮劝导的时候,血族杀手却凄凉一笑。
“你们收起这套红白脸的把戏吧,”他向一边扭头,态度淡然,对希莱的威胁毫无反应,“我厌倦了。”
他这副放弃一切的态度让泰尔斯和希莱双双蹙眉,对视一眼。
“看来,你跟老朋友聊得不错?”泰尔斯试探地问。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阵:
“你怎么想到找她的?”
很好,肯说话,那就不用再想办法把大小姐支走了。
“因为我没法抓住你——各种意义上的。”泰尔斯叹息道。
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
洛桑二世重新看向他。
“但所幸我开始明白,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是不用自己动手的,”泰尔斯耸耸肩,“我想抓住你,只用去找那些,嗯,抓住过你的人就行了。”
只是嘛……
他抿起嘴唇。
第二王子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够大。
至少……黑剑不肯来?
“至于贝利西亚,嗯,”泰尔斯揣摩道,“比起威逼胁迫,有时候,让你和老朋友聊聊天,顺其自然,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一边的希莱大小姐自行对号入坐,怒视他一眼。
洛桑二世嗤声而笑。
“那她的戏演得真好,我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多少是刻意而为。”
泰尔斯表情微变:
“你知道她是在演戏?”
“我希望我不知道。”
“那你还肯见我?”
血族杀手抬起眼神,面无表情:
“我不是因为她才肯见你的。”
泰尔斯眉心一跳。
但你毕竟是见了她之后,才肯松口的。
可泰尔斯这么想着,兀自点头,把话题导回关键:
“我明白,你卷进了当年翡翠城的权力更迭,在血瓶帮和兄弟会的争斗中遭遇背叛,一败涂地,才在多年后回翡翠城复仇。现在我还差最后一块拼图,需要你……”
“你输过吗?”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只见遍体鳞伤、身负重枷的洛桑二世喘了口气,在恍惚中开口:
“我是说,泰尔斯殿下,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你可曾输过?”
什么?
输?
这话题离题太远,泰尔斯反应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再把谈话拉回来。
“我说了吧,就该用我的法子的。”
旁听的希莱叹了口气,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摇头不屑。
但泰尔斯举起手,请求希莱稍等片刻。
他代入对方的处境,试着理解洛桑二世的想法:
“我输过吗……为什么这么问?”
洛桑二世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
“从初次见面,我就能从您的双眼里看出来,尊贵的殿下。”
杀手眯起眼睛:
“您是个倔强顽固的人,兴许还曾被说是愚蠢天真。”
希莱忍不住看了王子一眼,泰尔斯则沉默不语。
“您想必经历过考验、苦楚、磨难、挫折……也许常人无法可想,但你紧咬牙关,凭借着意志说服自己,坚持克服,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坚韧,更加不可动摇——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伟大英雄。”
洛桑二世艰难微笑:
“就像一把品质上佳的古帝国剑,越磨越利,愈战愈坚,人人敬畏羡慕,求之不得。”
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话语也随之转折:
“除了一点。”
杀手冷冷道:
“您从未经历过失败。”
泰尔斯认真听完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你就错了。”
泰尔斯看向周围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阵恍惚:
“恰恰相反,我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以及许多似是成功的失败,包括太多太多无奈和妥协的选择……”
废屋、闵迪思厅、蔓草庄园、复兴宫、英灵宫、龙霄城、刃牙营地、白骨之牢……以及眼前的空明宫。
“错的是你,殿下。”
身为囚徒,洛桑二世毫不留情地批驳眼前的临时典狱长:
“只要你的意志尚未被击溃,那就不算失败。”
泰尔斯眼神一动。
“只要你还抱存着一丝‘不能放弃’乃至‘从头再来’的希望,”杀手摇摇头,“那你遇到的,就远非失败。”
那一刻,洛桑二世的眼里涌现无穷无尽的灰暗绝望:
“那种彻头彻尾一蹶不振,让你从此否定属于自身的一切,信仰破碎万念俱灰到只想放弃所有,麻木逃避,甚至就此一了百了的失败。”
洛桑二世的话仿佛在空气里晕开了墨水,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在那种毁灭性的失败面前,什么复仇,什么不甘,什么愤恨后悔,这些念头统统不存在,至少变得微不足道。”
泰尔斯闻言蹙眉,若有所思。
“正因为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败,殿下,”血族杀手幽幽道,“所以哪怕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你还是像那些俗人一样,依旧觉得我回来是为了什么……哈,复仇?”
泰尔斯能感知到对方话语里的深沉绝望和痛苦,但他不想再跟对方绕圈子:
“那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不再失败?”
洛桑二世悲凉一笑。
“如果一把剑从未断折、碎裂、损毁,”他冷冷道,“那它就永远没法在自身的碎片和断口里,窥见自己的材质。”
杀手冷冷瞥向泰尔斯:
“殿下,就像那些成功到最后的骑士主角一样,你从未真正地输过,自然就无法体会,一把彻底断折,锋芒尽失的残剑,在回炉重铸之后,挣扎出鞘的意义。”
泰尔斯皱起眉头,却仍然一头雾水。
“一把回炉重铸的剑,重新挥动,是为了什么?”
洛桑二世冷笑道:
“只是为了复仇——为了去击碎那把曾击碎自己的剑?”
他咬牙瞪眼,状若疯狂:
“然后呢?为了终有一日再被击碎,再次回炉,再度重铸吗?”
泰尔斯沉默良久。
他快疯了。
王子心里的声音悄然告诉他:
无论昔日还是现在,这个可恨可怜又可悲的杀手被生活和强权磋磨得奄奄一息。
而与贝利西亚的重逢正是最后一棵稻草,压塌了他最后的防线。
你能从他口中问出的东西……恐怕并不如你所想。
“若不为复仇,”想到这里,泰尔斯的问话变得小心翼翼,“那你执剑归来,甘心为人棋子,杀人夺命搅乱局势,究竟是为了什么?利益?野心?公道?还是一口气?”
总不能是为了像伦巴那样……终止循环,革新变旧吧?
见他还是没有明白,洛桑二世没有回答,只是再度开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凉伤悲,令人心寒。
看着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绕是耐心如泰尔斯也不禁泄气。
“也许你是对的,希莱,”王子沉下脸色,“或许该试试你的法子。”
找到那位魂骨雅克……
“找到工匠。”希莱突然开口。
泰尔斯一怔回头:
“什么?”
洛桑二世也表情微变。
在两人的视线里,只见希莱木然出神,喃喃着杀手方才的话:
“如果一把剑,在断折后,才得以一窥自身材质……”
看见同伴这个状态,泰尔斯不由担心起来。
“如果重铸后的剑,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寻找那把敌剑以击碎对方,分出高下,重现锋芒……”
所幸,希莱只是深吸一口气,就回过神来,回望两人:
“那想必,这把剑,是为了找到源头。”
源头?
泰尔斯一脸懵懂,洛桑二世却表情讶异。
“比如那位一开始铸剑的工匠,”希莱沉声道,“以追问他剑的材质,追问他为何要把剑铸成这样,追问他……为何造剑。”
只见大小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心有所感:
“追问他,为什么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次次重复的碰撞、破碎和……重铸。”
希莱话音落下。
她和洛桑二世俱是神情黯淡,沉默不语。
唯有泰尔斯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咳嗽提醒:
“好……吧?”
“也许,殿下,”洛桑二世回过神来,笑容无奈,“也许我该见的是这位小姐。”
“好吧,”泰尔斯更不明白了,他诚实地道,“我确实听不明白。”
希莱深吸一口气,回到眼前:
“他不为复仇而来,王子,乃是为答案而来。”
“答案?”
泰尔斯越发莫名其妙:
可答案不是已经跃然纸上了吗?
洛桑二世之所以会落得今天……
“兄弟会?黑剑?血瓶帮?特恩布尔?像贝利西亚这样背叛你的人?翡翠城?老公爵?索纳子爵?利益斗争?政治倾轧?甚至是王国秘科乃至……我们璨星王室?”
听见最后一个名字,洛桑二世在凌乱的头发下露出冷厉的目光。
泰尔斯见状眼前一亮:
“所有把你害得落到这般田地的事情和因素?你想追问的答案是这些吗?所有这些身在其中的……人?”
但洛桑二世望着他,依旧淡淡冷笑。
“重要的不是人,因为‘人’微不足道。”
这一次,开口的人居然又是希莱,只见凯文迪尔的大小姐沉声呢喃道:
“真正重要的是:‘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泰尔斯听得一脸疑惑:
“这两句话,不是一样的吗?”
“在通用语里是一样的,但是在……的语言里,它们词性不同,”希莱叹了口气,摇摇头头,“前者,是问人凭什么而得以是人,后者,是问人做了什么才会是人。”
凭什么……
做什么……
泰尔斯听得更迷糊了。
希莱低声道:
“就像那个被……的大辩护师。”
泰尔斯反应过来:
“额,斯里曼尼?”
希莱点点头,罕见地一脸悲悯:
“你说,他是饱受折磨苦苦挣扎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时候更像人?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黑心行事损人利己的时候更像人?是向现实屈服献出良知的时候更像人,还是大限将至幡然醒悟的时候更像人?”
这番话说得洛桑二世嘴唇翕动,神情迷茫。
也说得泰尔斯云里雾里。
他不得不拍拍对方的手背,谨慎地问:
“希莱?怀娅娜?好姑娘,你还……好吗?”
希莱回过神来,摇摇头。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某人说的,”大小姐语焉不详,让泰尔斯疑惑不已,“也是某人‘为人处事’的……准则。”
某人?
【不只是我说的……】
泰尔斯一个激灵。
就在刚刚,他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般模糊不清:
【小六指,这更是我和你,是我们共同的准则……】
希莱微微一颤,面色苍白,咬了咬下唇。
【我的合伙人……】
下一秒,那模糊的声音消失了。
而洛桑二世依旧在沉思,看样子一无所觉。
泰尔斯心知这不是追问的时刻,他只能咽了咽喉咙,抠了抠隐隐耳鸣的耳朵,把疑惑埋进心底。
“好吧,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子转向杀手,追问道:
“如果你想知道你为何落得如斯田地,那贝利西亚应该已经把一切……”
但这一次,洛桑二世却不再讲述谜语,他痛痛快快开口:
“我有过三段人生。”
泰尔斯和希莱交换了下眼神。
只见血族杀手看向摇曳的灯火,恍惚开口:
“第一段人生,我是华金骑士的侍从,是从底层出身的预备骑士。”
意气风发,天真轻狂。
“第二段人生,我是血瓶帮杀人不眨眼,剑下不留情的可怕杀手。”
历经起落,愤世嫉俗。
“第三段人生……我是地狱归来的怪物,身受不死诅咒,诅咒该死的人。”
冷酷麻木,扭曲极端。
“多年前,因为华金的关系,我随着王驾来到翡翠城,却因为和其他侍从们的矛盾,被诬陷欺压百姓。多亏了米迪尔王储上下斡旋,以及……某位本地审判官的正直不阿,国王又宽宏大量亲自道歉,我才得以免罪。”
洛桑二世咬字清晰,不急不缓,表情更不见丝毫变化,就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双双忍住打断发问的欲望。
“但王室颜面受损,我为此良心不安,满腹歉疚,于是决心做点什么以资补偿:在之后的选将会上,我穿上了同窗侍从的盔甲,冒替了他的参赛资格。”
一切祸患,皆从此始。
血族杀手抬起头,在一团灰暗和浑浊中,重新找到过去那个清澈却坚韧的侍从。
“等等,你那位同窗就没有意见?”希莱终究是没忍住,第一个发问。
“在那桩我被诬陷的冤案里,阿克奈特也是因为我才被打伤了手,无法出战,”洛桑二世嗤笑一声,“我觉得,我也有义务为他做些什么。”
他出神道:
“就这样,我憋着一口气,咬着一股劲,一路打,一路赢,直到最后的决赛。”
泰尔斯表情一动:
“对手是,贺拉斯王子?”
洛桑二世恍惚地点点头:
“溯光之剑。”
作为骑士侍主和老师,华金原本深知自己的实力,但出发翡翠城之前,他再三叮嘱自己不能参赛,不能出风头……
从多年后的现在看来……
洛桑二世摇摇头,把不该有的回忆赶出脑海:
“但就在赛前的一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我。”
听到这里,泰尔斯和希莱齐齐一动。
“他们向我承诺:只要我在激烈的决斗过后,漂亮地输掉比赛,让第二王子顺利胜出,以成全贺拉斯自终结塔学成归来,全胜夺魁的王室佳话……”
洛桑二世沉声道:
“那事成之后,不只有别的奖赏,他们更会帮我摆平那桩冤案的余波,包括和其他侍从们矛盾,包括穿着他人盔甲冒名顶替的事情,我和阿克奈特都不会受到惩罚,若有朝一日……他们也不会忘记我的功绩。”
希莱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出泰尔斯的心声:
“毫不意外——别告诉我,你答应了?”
洛桑二世眼神痴迷,他摇了摇头:
“在那之后,另一些人也找到了我。”
他继续道:
“相比前一批人,他们更会说话,更加理直气壮,更加……大义凛然。”
洛桑二世麻木地道:
“他们告诉我,王储已立,王位早定,为了宫廷大局,为了王国安定,第二王子不宜在此时赢得冠军,更不宜在此时享受万众欢呼,赢取无边声望。”
宫廷大局……
王国安定……
“而且王储为了替我洗刷冤屈,多有操劳,而你应该知恩图报,适时回报他的恩情……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有可能的话,他们可以提供帮助,让我不妨激进一点,把比赛打得更激烈,这样就能堂而皇之地‘收不住手’,致贺拉斯重伤残疾——他们为此甚至给了我一瓶毒药。”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蹙眉。
致王子重伤残疾。
这就不是故意输掉比赛那么简单了。
“而这一前一后两批人……令你进退两难?”泰尔斯沉声道。
洛桑二世冷哼连连。
两批人?
或者……从始到终,这些都是一类人?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找国王?”泰尔斯忍不住道,“向他坦白,求他作主?”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
“当詹恩和费德里科都各怀鬼胎,试图说服你如他们所愿时,殿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子,“你又为什么不去找贤明睿智的国王陛下?求他作主?”
“我……”泰尔斯欲言又止。
“向更大的权力,或更高的强者寄以不该有的期望,寄望它们能解决问题,”希莱在一旁幽幽道,“这是谬误的第一步。”
泰尔斯忍不住问道:
“又是‘它’说的?”
希莱一颤抬头。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场艰难困苦的决斗,”幸好,杀手及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难的不是技艺,而是心理。”
他轻哼一声:
“没错,溯光之剑从终结之塔学成归来,他很强。”
洛桑二世目现精光:
“可也还不是那么强。”
尤其在他身边那片各怀鬼胎、阿谀奉承,硬生生把他吹成“璨星王室古往今来第一高手”的陪臣队伍中。
“五个回合,我就找到了他的必败破绽。”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叹了口气:
“但那一刻,我的心乱了。”
他语气平静,可语句连珠不断,依稀可见往日挣扎:
“我真的该下手吗?该如何下手?从哪里下手?下什么手?赢得艰难还是输得漂亮?下手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王储的恩情怎么办?王子的颜面又怎么办?而国王的态度呢?老师的立场呢?身为骑士侍从,我该考量什么?大义还是正直?大局还是自我?恪守礼制还是顺从本能?”
听着这一连串的犹豫,泰尔斯突然想到希莱转述魂骨雅克的那句话:
人何以为人?
人为何为人?
希莱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你还是屈服了,刻意输了?”
“不。”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冷笑摇头。
“贺拉斯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决,他非但没有乘胜追击,甚至还出言开解……但我,我……”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来,抛却挂碍,用尽你的全力,击败我,战胜我,超越我,以夺取这场选将会的桂冠……】
在他眼前,在数万人的齐声欢呼中,贺拉斯那低沉冷漠、仿佛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语句,从面罩缝隙里寸寸流出:
【甚至,甚至你是赢是输都无关紧要,侍从……因为你不是来比武的,而是来证明的……】
贺拉斯踩着缓慢而危险的步伐,他盔甲上的九芒星纹无比闪耀。
【赢也好,输也罢,你都只是在证明,证明自己能成为我们家族的剑,我们王国的棋子……我的剑,我的棋子……】
会场上的九芒星旗,则无比厚重。
【只有这样,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证明自己,去挣得封号,以成为贵族,成为臣仆,成为有资格向我,向我们,向王国尽忠效死的……】
溯光之剑转动手腕,闪现冷冽剑光:
【……骑士。】
所以,这就是王子眼中,骑士的意义和价值。
洛桑二世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在那一天,这些话的力量,远超一切精妙无匹的剑招。
它们,再加上赛前那些有心人对他所说的话,以及他自己紊乱如麻的思绪,它们连成一片,变成无形无体却无比沉重的锁链……
在那个山呼海啸,气氛热烈的比武场上……
将他生生压垮。
“后来我才逐渐明白……”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那哪里是骑士比武?什么比武?比什么武?我根本不是在与人比武,比的甚至也不是武。”
而是在与别的东西比……比……鬼知道比什么。
“选将。”
一旁的希莱突然开口,两人都转向凯文迪尔大小姐。
“从一开始起,这个赛会的名字就是‘选将会’,”只见希莱幽幽道,“而非比武会。”
她的话让泰尔斯不由深思。
数百年前,科克公爵在翡翠城举办骑士赛会,是为了以权位财富作饵,选出兵将,应对‘八指’贺拉斯一世的战争威胁。
或者说,准备选人去战场上送死。
“我输了。”
洛桑二世讽刺一笑,继续道: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输了。”
他回过神来,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耳边排山倒海、震耳欲聋的欢呼。
以及头顶上,那猎猎作响的十字双星大旗。
希莱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可以了,”凯文迪尔小姐温和地道,“亚军,第二名也很不错了。”
第二名……也很不错?
洛桑二世眼神微茫。
下一秒,他不屑哼声。
当然了。
当决斗的双方,是九芒星和……不,是王国和其余一切,是棋手和棋子的时候……
亚军……
就是注定的归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
“在那之后,我还是被发现了身份,但最终被赦免了冒名顶替之罪,甚至还被选进米迪尔王储的护卫队伍——就像您现在身边的那些傻瓜卫士们一样。”
傻瓜卫士……
泰尔斯的脑海里飘过D.D抱着小布偶熊傻笑的脸。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而在这不久之后,王储就出了意外。”
“我知道。”
泰尔斯接过他的话,语气沉重:
“王长子出行时坠马重伤,卧床昏迷,醒来后双腿残疾,还连带导致了王后早产,不幸去世。”
希莱挑了挑眉毛,一脸惊异。
洛桑二世则泛出冷笑。
“哦,所以王储坠马,就怪到你这个入队不久的新人头上了?”
希莱难以置信:
“你是给他系岔了靴带还是怎么地?”
大小姐语气中的轻佻让泰尔斯蹙眉,他责备地看了对方一眼。
但这一次,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希莱都开始不耐烦挥手的时候,现在的囚犯,昔日的骑士侍从这才轻哼一声:
“不是坠马。”
此言一出,泰尔斯和希莱双双一愣。
只见洛桑二世幽幽道:
“跟重伤昏迷一样,坠马只是个借口,用来掩饰更糟糕的真相。”
更糟糕的真相?
泰尔斯和希莱讶异地对视一眼。
而那是……
“米迪尔失踪了。”
洛桑二世的语气轻描淡写:
“三年多的时间里,他都杳无音信。”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瞪大眼睛。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听洛桑二世幽幽道出王室秘辛:
“为了王室的尊严和王国的稳定,更为了米迪尔流落在外的性命安全,复兴宫才严锁消息,对外只称他坠马昏迷,重伤休养不便见客,实则在暗中行动,一刻不停地搜寻他的下落——即便知情者都觉得希望渺茫。”
什么?
得到这个消息,泰尔斯和希莱都结结实实地愣了好几秒钟。
直到泰尔斯第一个反应过来。
“而他坠马,不,他失踪的起因是……”
“刺杀,”洛桑二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一次精心谋划的刺杀——为了王位的继承顺序。”
他语气讽刺:
“很无聊,也很老套,毫无创意,不是么?”
杀手面色一变:
“但就是这一套被所有人看厌了的戏码,却要以无数人的不幸作为代价。”
希莱目光一动:
“比如你?”
洛桑二世沉默片刻。
“我难辞其咎。”
他缓声道:
“安保的漏洞……确实是从我,从我这个新人这里出现的。”
而等华金听到消息,再从军营里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泰尔斯回过神来,他和希莱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追问:
“谁?谁做的?”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反应极大,在枷锁下浑身颤抖,冷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疑惑。
好几秒后,笑够了的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目光晦暗不明:
“你们知道吗,这个问题,就这么一个问题,当年,我被锁在各色刑具上,被王国秘科的狗腿子们变换着各种方法,日夜不休,寒暑不断,每分钟每小时,接力不停地连着问了多久吗?”
两年?
还是三年?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温声细语,药物刺激,诱导催眠……
泰尔斯和希莱惊异又尴尬地对视一眼。
“那你……不知道是谁?”
“这重要吗?”
洛桑二世突然睁眼,提高音量:
“你害我,我害他,他害你,你假装他害我,我假装你害他,他再假装我害你……”
他怒喝道:
“什么权力倾轧,王位阴谋,来来去去不就这些小孩儿打架的煞笔玩意儿吗?tmd没有新招儿了!”
洛桑二世的怒吼声回荡在地牢里,激得远处的灯火为之摇曳,阴影耸动不休。
发泄完的杀手颤抖不已,眼神涣散,情绪久久未能平复。
泰尔斯和希莱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直到王子深吸一口气,转到另一个话题:
“我听托尔说,最终你,你被关去了白骨之牢?”
洛桑二世的目光渐渐聚焦。
白骨之牢。
对,白骨之牢。
本来,他本来该有更糟的下场的。
但是华金……
华金他……
洛桑二世咬紧牙齿,握紧拳头。
这个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大骑士、大宗师、臭老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
“但我知道……在那之后,原本自终结塔归来,光彩夺目的第二王子贺拉斯,就被永远排斥出了复兴宫之外,放逐到北疆要塞,远离王国中央,承受边地风霜,看守国界,形同囚于军营……”
提起这位影响了他一生的昔日对手,血族杀手情绪复杂:
“终其一生,都被自己的父亲所厌弃、排斥、警惕、监视、憎恨乃至背叛……”
泰尔斯则听得心惊肉跳,惊异不已。
“最后只能孤军北上,以死明志,才能堪堪换回一个为国捐躯为父尽忠的……可悲名声。”
“贺拉斯王子……”希莱惊讶地道,“因为……先王怀疑他?”
泰尔斯更进一步,道出嫌疑:
“因为他才是王储失踪的最大受益者?”
洛桑二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但不止。”
他眼神缥缈,神情恍惚。
“在王国秘科的不懈追查之下,有几个有重大嫌疑的人,被揪出来了。那些人在严刑逼供之下招认,曾经在选将会前私下拉拢过我。”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一惊,双双抬头。
选将会?
“他们说,我之所以主动隐藏实力,冒名参赛,又在最后的选将会上刻意输给第二王子,正是为了换取对贺拉斯投诚的机会,以及……”
洛桑二世冷笑道:
“加入王储卫队的契机。”
泰尔斯明白过来。
“人证,物证,动机,乃至无数细节,他们说的都是事实,都是真切发生过的,”洛桑二世语气讽刺,“而我也确实莫名其妙,因为实力之外的缘故输给了贺拉斯,成就了他的美名,也由此因祸得福,免去冒名罪责,更得以加入王长子麾下。”
甚至,秘科甚至还在他的行囊里搜出了一瓶毒药——看上去像是准备自尽用的。
哈哈,毒药,毒药!
洛桑二世狠狠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所以,当人们——无论是国王还是乞丐,当他们检视完所有一切,就会发现,我,我怎么看都像那个……谋害王储的关键执行人。”
洛桑二世目光混浊。
而作为一个无权无势,不善言辞的平民小侍从,除了像过去那样大喊冤枉之外……
他茫然无措。
百口莫辩。
泰尔斯听得心情沉重。
一个平凡人——不,他已经比大多数普通人站得更高,更不平凡了——不幸走上权力的舞台,茫然站上了关键的节点。
迎来的,只有命运的嘲弄。
被无情碾过的权力,磋磨得奄奄一息。
“所以,米迪尔失踪,贺拉斯失宠,”倒是希莱表情正常,还有余力掰着指头数数,“因着你一个人的缘故,星辰王位继承的顺位上,一下就少了两个人?”
她不禁啧声道:
“啧啧啧,先王居然只把你送去坐牢,真是够宽宏大量的。”
洛桑二世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包括失去的那一只。
“希莱。”泰尔斯不得不小声提醒她注意对方的情绪。
“别忘了,他老婆也因此难产而死,”然而洛桑二世倒并不在意,他反而冷笑着补充,“连带着生下一个公主,还是个痴傻的。”
从外界来看,他不可不谓罪孽深重。
从这角度看,国王岂不正是宽宏大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桑二世在心中开怀狂笑。
按照吟游诗上写的:尔等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山呼万岁,口颂圣明?
“无怪乎选将会要把你的亚军之名抹去……”
希莱不禁感慨:
“而它从那之后就衰落了,没什么人再去或者没什么人敢去,想必也是因为你……”
“希莱!”泰尔斯不得不大声提醒她。
希莱反应过来,撇撇嘴:
“好吧。那如果当初选将会上,你赢了,乃至重伤了第二王子……”
洛桑二世笑了,笑得很通透,很释然。
“那结果也许稍有不同,”泰尔斯叹息道,“但我敢肯定,背后还会有另一重阴谋,继续围绕他展开。”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三人相顾无言,沉默了好一阵,才由希莱打破静默:
“那之后……”
“他回来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米迪尔王储,失踪了近三年的他,最终奇迹般生还,回归闵迪思厅。”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语气里满是嘲讽:
“除了显而易见的双腿尽废,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嗯,除了国王,我估计也没有人敢问。”
杀手摇摇头:
“归来后,他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赦免了一大批人的罪责,包括我——尽管那时候,我早就用不着他赦免了。”
他语含讽刺。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至于那枚该死的源血,那枚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说到这里,洛桑二世满心苦涩,“那是他回到闵迪思厅后,寻得了我的下落,亲手交给我的。”
“你?”希莱怀疑道。
洛桑二世摇摇头,渐渐出神:
“不止是我,他要弥补我的老师,弥补华金的损失。”
“什么损失?”
希莱想要追问,却被泰尔斯拉住,摇头示意。
“但华金拒绝了,”洛桑二世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去,“所以它就一直待在我手上,直到……”
他移动目光,看向自己这副满是血污,伤口中的肉芽却在不住蠕动的身躯。
洛桑二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释然。
听到这里,泰尔斯满心感慨,接过话头:
“直到你的第二段人生。”
洛桑二世的人生。
杀手的人生。
洛桑二世沉默无言。
“好吧,不怪你,至少不全怪你。”
另一边,希莱无视泰尔斯的怒目提醒,很是应景地摊手叹息:
“有这经历,换了我,也忍不住想去杀人啊!”
第254章 邪教
幽深黑暗的地牢里,泰尔斯默默回想着血族杀手自述的经历,洛桑二世则神情木然。
没有人回应希莱那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的话。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泰尔斯幽幽问道。
洛桑二世木然抬眼。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王储米迪尔归来之后,无论真相如何,至少所有人,我是说,大部分涉案的人都沉冤得雪了,但你为什么还甘愿窝在血瓶帮里做非法买卖,收钱杀人干脏活儿,也不肯回闵迪思厅,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
“他?”
洛桑二世陡然提高音量。
“米迪尔?”
他冷笑一声,语气悲忿又不屑。
“当然了,当他找到我,把源血交给我,向我真诚道歉,希望能开解我的愤懑冤屈,求得我的谅解时,那副仁厚悲悯,就差没把老婆都送给我的样子……啧啧啧,看着是那么情真意切,礼贤下士又诚恳动人,实在是太符合大人物们纡尊降贵折节下交,几句屁话就把屁民们感动得泣不成声稀里哗啦,忠臣孝子们自我说服,从此对他五体投地,为他尽忠效死,给他找上一大堆借口,为他裱上一大叠奖状,再为他美化出一大摞形象,恨不得把老婆都送给他借种求子的场景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尽量不去回复对方那偏激义愤的用辞:
“但如果连累你的那场悲剧本不是他所愿也不是他的……”
洛桑二世打断他,语气急躁而恨意深切:
“瞧,我说什么来着?给他找到一大堆借口?这不就是了?”
泰尔斯顿时语塞。
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王子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既不认识也不了解他,但是我……”
“你会的,”洛桑二世再度打断他,“当你那一大群守在外面的亲卫保镖,忠臣孝子们,在日后出于各种原因仰慕你尊敬你效忠你崇拜你,却通通被你连累得家破人亡,永不超生的时候。”
泰尔斯不由一怔。
“当这样你还能泪流满面自我感动地握住他们的手,以最心痛最温柔最理解的姿态对他们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很自责我会补偿你的你能原谅我吗’,从而把他们感动到着迷着魔以此为荣,以换取更多的人再次前赴后继为你而死,而你再一遍遍真心实意地重复这过程,习以为常的时候……”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满目冷酷:
“你就会认识他了。”
泰尔斯没有完全听懂。
但在那一刻,他盯着洛桑二世的眼神,听着对方的莫名叙述,只觉遍体生寒。
“听着像是个邪教。”大小姐的声音闷闷传来。
泰尔斯向旁一瞥,小声提醒:
“希莱!”
“哈,你可算说对了,大小姐。”
洛桑二世轻声一笑。
“对于米迪尔,那个完美地把残忍冷酷融入了慈悲温柔之中,总是一脸微笑,满腹柔肠,心胸宽广,实则运筹谋划,算计人心,非但让所有人都逃不出他的掌心,还要人人体会他的痛心和犹豫,共情他的悲悯和两难的邪恶王储而言……”
洛桑二世冷哼道:
“邪教,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什么?
听着这些形容,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之前还以为,哪怕境遇悲惨,哪怕个性偏激,哪怕为王室身边的潜流涌动所累所害,但洛桑二世起码不至于对那位人人称赞,为他赦免罪过还给他留了治病灵药的米迪尔王储……
“我理解,因为他的缘故,你受到波及,经历惨痛,有足够的理由怨恨他……”泰尔斯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为什么?”
希莱眯起眼睛,疑惑追问:
“为什么是这个形容?为什么不是‘虚伪’、‘阴险’、‘狡诈’,或诸如此类形容人的词?为什么要说他是,‘邪恶王储’?”
泰尔斯目光一动。
“没听过吗,邪恶往往以天真的面目出现?”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黑暗,冷冷出声。
“而且不是我,以上的这些评价和形容,”血族杀手目光冷酷,“全是华金说的。”
“大骑士汉德罗·华金?”
“你的骑士主人?”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一惊。
泰尔斯看了希莱一眼,追问道:
“为什么?什么时候?”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就在华金他,在他满怀希望地觐见完‘醒转康复’的米迪尔王储之后。”
他眯起眼睛:
“华金就疯了——或者说,接近疯了,疯疯癫癫尽说胡话。”
疯了。
疯了?
什么意思?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不禁和希莱对视一眼,看见双方彼此眼里的惊讶。
“而在他的疯话里,华金说,他感觉到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他不一样了。”
只见血族杀手目光幽幽:
“自谁也不晓得的失踪中归来之后,那个聪慧温厚,仁慈悲悯的米迪尔王储不见了。”
泰尔斯听得一脸疑惑。
“他看似对每个人依旧温柔,乃至比以往更温柔,”杀手冷冷道,“但华金说,在那温柔里,夹杂着不可知的诡异剧毒。”
温柔。
剧毒。
什么意思?
泰尔斯怔住了。
“而难以言喻的邪恶正聚集在他的身后,盘旋在他的头顶,潜藏于他的阴影之内,就像棋手执子,诱导他秉承最高尚的人性,为了最正当的目的,做出最错误的选择。”
希莱紧皱眉头。
“‘他们抓到他了’,华金是这么说的,或者是这么说醉话的,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洛桑二世话锋一转,冷笑道:
“但是谁晓得呢,也许王储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以前掩藏得更好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那些沉浸在他温柔面孔中的人们,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面貌。
泰尔斯心情复杂,不知何言。
经历无数,他知道每个人都很复杂,很多面,会在不同的人眼里反射出不同的面貌。
但唯独米迪尔·璨星,他这位已故的大伯,似乎只有他,在这么多年来的无数人——从铁腕王到黑先知,从姬妮到萨克埃尔,无论是基尔伯特这样感情近乎憧憬崇拜的旧臣,还是努恩王这样满怀敬意和惊叹的对手——嘴里,依旧维持着光彩照人的完人形象。
人人怀念,个个称赞。
宽厚。
仁慈。
温柔。
明亮。
令人向往。
但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以这样近乎偏执的形容来描述他。
或者说,指控他。
邪恶?
为什么?
“但我并不奇怪。”
洛桑二世收敛表情,兴许是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再讽刺,却语气灰暗:
“无论谁经历了这样的剧变,尤其是身体上的缺陷,都很难保持原来的样子了。”
一边的希莱喃喃点头:
“嗯,双腿尽断,确实是很大的挫折。”
洛桑二世停顿了一会儿,他望着泰尔斯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知道,是么?即便你是璨星?”
杀手的眼里露出冷酷的笑意。
“不知道什么?”泰尔斯抬起眼神。
洛桑二世笑了。
“虽然华金也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虽然整个宫廷无人敢提兴许还处处封口,但我猜人们有眼有耳,清丽绝伦的西尔莎王子妃日日强颜欢笑,已然说明了一切。”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皱眉:
“什么意思?说明什么?”
“在那失踪的几年里,米迪尔可不止是双腿尽断。”
只见血族杀手目光清冷:
“他更是彻底失去了繁育后代的能力。”
泰尔斯闻言一惊。
“什么?”
希莱也吃了一惊,她看了一眼泰尔斯:
“你是说米迪尔他不能……那个了?”
“希莱!”泰尔斯不由扭头。
希莱耸耸肩:
“怎么了?”
泰尔斯的心情有些复杂。
即便其人已故,他依旧不愿过多八卦,尤其牵涉对方的私事与不幸。
“他……米迪尔他没法生育自己的继承人,我们知道这个就够了。”
希莱不由撇撇嘴。
洛桑二世深深看了一眼泰尔斯。
“我猜从那时起,复兴宫里位高权重的知情者们,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件事……”
洛桑二世冷笑道:
“那就是王储归来,非但没有解决王国最要命的继承问题……”
泰尔斯叹了口气,接过话题:
“甚至还更进一步,恶化了它。”
所以,如果洛桑二世所说是真的……
如果米迪尔身为王储,却注定无法拥有后代和正统继承人……
那这对于彼时星辰王国的意义,乃至对其后血色之年的意义……
泰尔斯陷入沉思。
还记得国是会议吗?泰尔斯?
他心底的声音悄然响起:
当你父亲没有继承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所以你不再回去米迪尔身边,是因为……他坏了?”
感受到泰尔斯的眼神,希莱连忙补充:
“我是说,因为他的人格变坏了?”
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不止如此。”
泰尔斯不去听心里的声音,努力回到当下。
“就在,就在米迪尔归来以前……”
血族杀手再度开口,情绪复杂:
“在我被囚困边疆,漫漫服刑,最绝望,最痛苦,只想消失于世自我毁灭的时候——我遇到了特恩布尔。”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你们的老帮主?”
杀手摇摇头:
“那时他还不是帮主。”
“直到他攀上了凯文迪尔的高枝?”希莱道。
洛桑二世笑了。
“他?攀高枝?”
杀手冷笑一声:
“特恩布尔是个很特别的人,相当特别。”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他嘲弄一切,嗤笑一切,看轻一切……别说是那些位高权重却猪狗不如的大人物们了,哪怕是某些美名传扬的清官贤吏青天老爷,哪怕是在人人眼里英明仁厚的贤君圣王们,那些即便是苦哈哈们都忍不住歌功颂德的大完人……”
“不是‘忍不住’歌功颂德,只是不得已。”
泰尔斯神情恍惚,不知不觉把心里的声音复述出来。
“什么?”希莱扭过头。
洛桑二世也皱眉看向他。
只听泰尔斯幽幽道:
“我是说,如果人们不尝试着逼自己去歌功颂德,或者说,逼着自己顺应歌功颂德的逻辑,逼自己相信‘清官贤吏贤君圣王’的桥段,逼自己相信坐在权力顶峰的必是个圣人完人,或至少是个好人,逼自己相信眼前的不公和苦难都是偶然的暂时的,总有一天会被青天大老爷们以下凡私访的方式弥补,并在左右附和的欣慰鼓励中找到同类,一起逼自己相信生活能变得更好的话……”
泰尔斯怆然叹息:
“那这日子,该有多难过啊。”
洛桑二世默然不语,希莱则微微蹙眉。
“你怎么了?”
泰尔斯回过神来:
“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感慨。”
也许是米迪尔的经历和悲剧,让他心有所感。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回到主题:
“至于凯文迪尔,或璨星王室,你们所谓的那些‘高枝’?为了生存和利益,特恩布尔也许会攀,但他从不会觉得它们有多了不起,有多高贵,有多神圣不可侵犯——放在红王时代,他也许会是个藐视宫廷,自在快意的绿林好汉。”
泰尔斯感觉到,血族杀手说这话的语气神情都颇为复杂,既有不屑,也有惋惜,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佩服和羡慕?
“但他不在那个时代。”希莱道出关窍。
“说对了。”
洛桑二世缓声承认:
“他不在。”
他不在那个王国纷争朝野对垒,江湖浩瀚波涛汹涌,诞生无数草莽传奇的红王时代。
他所在的时代,宫廷幽深,王国巍然,权力和统治早已深入每一个升斗小民的血脉骨髓。
它们早已潜移默化又不可阻挡地,把王国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变成宫廷规制的复刻品、贮粮仓,乃至化粪池。
没有例外。
所以特恩布尔也随之进化——或者说,畸化了?
“无论利益、局势、冲突,在权力的倾轧中,特恩布尔每每都能看透关键的节点,”洛桑二世神情惘然,“面对不同的对手,他都在利用、依附和背弃之间转圜自如,进退有据,手段之高深,行事之熟练,我望尘莫及,好像他生来就该在权力中拨浪弄潮,甚至我有时候想过:如果当初在那个小侍从位置上人的是他,想必能走得更高,更稳,更顺遂。”
至少不会这么……失败?”
“你真这么认为?”泰尔斯表示怀疑。
洛桑二世瞥了他一眼,表情玩味。
“至少,特恩布尔用他的态度和手段,帮我明白了某些道理。”
血族杀手冷笑道:
“虚伪也好,真诚也罢,仁厚也好,阴险也罢,我的遭遇,跟顶头上司,跟米迪尔是什么样的人压根无关。
“哪怕他真的是个大好人,大圣人,哪怕他不是个会用一脸抱歉的笑容,用温和宽厚的语调,摆弄压死人的道德准则去逼人送死的家伙……
“难道我的遭遇就会更好,就会得到救赎和保护吗?我的命运,就会有所改变吗?
“难道朝野内外,那帮围着他和他的家族,围着王座嗡嗡响的苍蝇们,他们不会一如既往地蹲在肮脏的阴沟里谋算,只等着像我这样的人在靠近他之后受伤倒下,就扑上来食腐分尸吗?”
洛桑二世一连串的反问,让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皱眉。
“想通了这一点,我就再也不需要那位人人称颂,恨不得为之效死的完人米迪尔王储来可怜我,来拯救我了。”
“而我也想起了那一天,”洛桑二世冷冷道,“在选将会上的赛场上,贺拉斯对我说过的话。”
泰尔斯和希莱一愣,茫然对视。
唯有血族杀手表情阴翳,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无尽漆黑。
【用尽全力……证明……证明自己能成为我们家族的剑……我们王国的棋子……成为有资格向我,向我们,向王国尽忠效死的……骑士……】
“那一场决斗,我输了。”
洛桑二世轻声道: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类似米迪尔那样的话术和姿态,无论说话的人有多么情真意切,多么礼贤下士,多么魅力非凡,都无法再让我甘心下拜,而只能令我反胃作呕。”
泰尔斯默不作声。
“甚至……米迪尔他越是圣人,越是完人,越是好人,越是……那他在那个位子上,就会吸引更多的人——无论是扑火的飞蛾还是食腐的苍蝇,带来更多更糟的悲惨剧。”
他停顿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地牢里安静下来。
“所以这才是你不再回去的理由,”泰尔斯缓声道,“不再回去王储身边,甚至不再回去华金身边。”
不再回到骑士的世界。
不再回到过去的生活。
“你知道,我一度很羡慕特恩布尔,认为像他那样的蔑视态度,和他那样的灵活手段,才是面对权力的最佳方式。”洛桑二世突然道。
“一度?”希莱挑挑眉。
“直到看见他的下场——连同我的下场。”
洛桑二世幽幽道。
“于是我现在更明白了:哪怕离开了高处,哪怕藏在最底层的角落,哪怕最聪明的人,在权力的浪潮中得心应手的人,”洛桑二世冷笑着,“也逃不过权力的诅咒。”
也不免被卷入其中,被磋磨得面目全非。
泰尔斯不禁心生感慨。
“或者更糟。”
“泳者溺于水,”凯文迪尔大小姐叹息道,“特恩布尔逃不过权力的诅咒,在权力的浪潮中翻覆,不为别的,也许正因他在权力的浪潮中得心应手。”
也许,无论是得心应手,抑或狼狈翻覆,都是权力的诅咒。
泰尔斯心中的声音默默响起:
不过一体两面罢了。
“还因为那不只是权力,不只是一根根控偶的弦线或囚困的锁链……”
泰尔斯缓缓开口,把心底的声音说出口:
“更是体系,系统,结构,环境,脉络,场,域……无论你想怎么叫它。”
希莱和洛桑二世双双沉默。
泰尔斯叹息道:
“因为它无所不在,哪怕无人知晓。”
不因你是国王还是乞丐而稍歇。
不因你是智者还是愚者而豁免。
“泰尔斯?”
希莱的呼唤把泰尔斯从思绪中拉回。
该死,走神了。
王子看向眼前神色恹恹的血族俘虏,连忙收拢思绪。
“所以,在离开闵迪思厅之后,你心灰意冷,加入了特恩布尔麾下,但早在翡翠城易主之前,你和特恩布尔就败亡了,”泰尔斯理了理时间线索,“那我猜,老公爵伦斯特遇刺的真相内情,无论你还是特恩布尔,都与之无关,至少所知寥寥?”
洛桑二世目光灰暗,一动不动。
“这还用问吗?”希莱抱起手臂,但话语不再如之前咄咄逼人,反倒多了几丝无奈可怜,“你看他这一问三不知的……”
“那个凶手。”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突然出声,打断了希莱。
“那个被索纳子爵收买,刺杀老公爵,结果落网招供的凶手,波尔温,”血族杀手缓声道,“我认识他——生前认识。”
生前……
你生前还是他生前?
泰尔斯把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掐断在嗓子里。
“就是你这趟回来,干掉的那个黑帮拳手,小波尔温的父亲?”泰尔斯回忆线索。
“看在过去的份上,我本想饶他儿子一命的,”洛桑二世承认道,“但似乎费德里科不这么想。”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很好,你认识杀害老公爵的凶手,所以?”
“老波尔温,他最早是特恩布尔从外面联系来的雇佣杀手,”洛桑二世道,“目的是为了分担业务压力——或者用人话说:牵制我。”
“血瓶帮曾是索纳叔叔在管理……所以他有路子收买这个凶手咯?”希莱问道。
“一个能用来牵制你的雇佣杀手,想必他很厉害?”泰尔斯问道。
洛桑二世看看王子,再看看大小姐,面对两个侧重点不同的问题,他最终只回答了他知晓答案的那个:
“还可以吧。”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他们来不及疑惑对方回答的是哪个问题,血族杀手就再度开口。
“但以那时的空明宫,尤其是以公爵起居室看似松散实则森严的守备而言……”他冷哼一声,“就老波尔温的身手,别说突破防卫了,连潜入靠近都难。”
“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点头,但旋即一惊。
“你……”
“放心,”面对希莱的惊讶,洛桑二世面无波澜,“我不是去你家杀人的。”
至少不是杀你家的人。
希莱面色稍霁。
“所以你是说,那个老波尔温,官方定论的凶手,他没有杀害我父亲?”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除非是老公爵自己雇他来杀自己,否则就算索纳给他再多钱,老波尔温也做不到,”他不屑道,“他不可能是凶手。”
泰尔斯和希莱都沉默了。
所以,当年公爵遇刺一案里,至少关于真凶的结论,是错的。
那老波尔温的供词也就……
很好。
泰尔斯默默道:
也算是个收获。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洛桑二世神情萎靡:
“趁着我还有体力说话的时候。”
希莱皱起眉头苦思冥想。
倒是泰尔斯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怎么?此间事了,终于要送我上路了?”
王子摇摇头:
“或者用希莱的话说:你这趟回来,究竟达成所愿,找到源头,见到那位‘铸剑’的工匠,追问出剑的材质了吗?”
洛桑二世闻言沉默。
希莱终于从苦思中回过神来,追问道:“那么,如果索纳叔叔真要通过血瓶帮雇凶,那你还记得实际流程……”
但洛桑二世用冷笑打断了她。
“找到了,殿下,但那不是工匠,”洛桑二世幽幽道,“而是囚笼。”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蹙眉。
“至于剑的材质……”
只见洛桑二世目光凌厉:
“告诉我,泰尔斯殿下,当你面对整个囚笼,当你无论挣脱它打破它还是摸索它了解它,都只是在加固它的时候……”
杀手眯起眼:
“你该怎么办呢?”
这下轮到泰尔斯沉默了。
他抬起目光,看向这位一生都在被命运所愚弄的不世剑手,欲言又止。
“我不相信。”
两人齐齐看向一边:只见希莱向前一步,挑挑眉毛。
“虽然你们说得很悲惨很绝望的样子……但我才不相信这个囚笼有那么万能,那么无解。”
泰尔斯依旧蹙眉,洛桑二世则面露冷笑。
“我也绝不相信我们能做的只有加固它。”
希莱轻声道,她煞有介事地环顾地牢一圈。
“而且,如果这个囚笼还需要加固,或者说,还有加固的余地……”
凯文迪尔大小姐眯起眼睛:
“那它就一定有被削弱,乃至破损的可能。”
“不是么?”最后一句反问,希莱捅了捅沉思的泰尔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他向藏着骨戒“廓尔塔克萨”的口袋看了一眼,对同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啊,也许吧。”
大小姐对泰尔斯模棱两可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但正当她竖起眉毛的时候,洛桑二世发话了。
“你是个好人,殿下,至少表现得像是。”
血族杀手眼神复杂:
“就像米迪尔一样。”
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听过类似的话,不少。
在以前,泰尔斯会认为这是褒扬。
但在今天,在这里,在听完这位血族杀手那令人唏嘘的经历之后被这样形容,这让他心情复杂。
“谢谢。”泰尔斯满怀心事地敷衍道。
洛桑二世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
“所以你会跌倒的,殿下,狠狠地跌倒。”
泰尔斯微微蹙眉。
“那我就再爬起来。”
他看向对方,不愿示弱。
希莱也对他挑了挑眉。
血族杀手不屑冷哼。
“当然,我毫不怀疑你能爬起来,但是看看现在的我吧。”
拖着残躯,身负枷锁的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你要以什么样的姿态爬起来?爬起来又要做什么?复仇?出气?证明自己?让敌人悔不当初?继续未完之业?还是迈过绊倒你的坎?抑或打破这个打不破的囚笼?”
“只要别像某人一样,去找铸剑的工匠就行。”泰尔斯言不由衷地反讽。
洛桑二世没有生气,他冷笑一声。
“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当你再爬起来的时候,殿下,”他眼神一变,“你将不再是过去的样子。”
对方的表情和话中意蕴让泰尔斯很不是滋味儿,他突然想离开这个地方。
“当然不是过去的样子。”
少年收起表情,冷冷回答:
“我会变得更好。”
更强。
更坚强。
“哪一种‘好’?‘好’成什么样?”洛桑二世冷笑追问。
“我们走吧,”希莱突然开口,道出泰尔斯的心声,“这儿没什么好问的了。”
泰尔斯感激地点了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洛桑二世,转身离开。
希莱深深地看了俘虏一眼,跟上泰尔斯的脚步。
“而你,姑娘,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他的王后?”洛桑二世冷笑道。
希莱和泰尔斯都不由一愣。
“哼,”大小姐反应过来,她回过身,一脸不屑,“就这个笨蛋?你未免也太高看他……”
“那就做好准备。”
洛桑二世收起笑容。
“因为有朝一日,你可能不得不对变得陌生的枕边人,挥刀相向。”
他的话在地牢里回荡,冷酷又残忍,让希莱和泰尔斯双双蹙眉:
“或者反过来。”
第255章 喝茶
南岸领的老商人们常说,翡翠城里无秘密,所有的消息都长着翅膀。
有的还长了不止一双。
据闻不夜宴游当天,以摄政之名执掌空明宫的泰尔斯王子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巧布陷井,将近日在城中搅风搅雨——犯下无数连环血案、牵出鸢尾花惊天旧冤、连累詹恩公爵一夕失势、更闹得翡翠城天翻地覆——的极境巅峰杀手,逼得无处遁身,坐困北门桥,眼见他落网在即,插翅难逃。
至于此等不世凶人的真实身份,幕后何人,无论是当晚出动的公务人士还是官方事后贴出的安民布告皆语焉不详,一时坊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过往不愿接受改编而被老公爵剿灭的,翡翠军团之外“第四支佣兵”的后人余孽,多年后回来报复翡翠城,意图让忘恩负义的凯文迪尔家付出代价;
也有人说那是鸢尾花历代公爵自小收养,重金培育的可怕杀手,潜藏海外,得令即返,专为空明宫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比如给当年老公爵遇刺一案‘收尾’,杀人灭口,甚至在血色之年中都有他们的影子;
有人说那是昔日拱海城旧部的后人,对索纳·凯文迪尔子爵忠心耿耿,在主人含冤瘐死后逃脱追捕,蛰伏多年,积蓄力量,待时机一到,便向当年旧案的参与者展开复仇,为主人鸣冤雪耻;
也有人说那是一位自终结之塔艺成而出,充满侠义精神的游方骑士,他在海外与“猩红鸢尾”费德里科·凯文迪尔相识,听闻对方的遭遇后潸然泪下,发誓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挺身而出,匡扶正义,即便那意味着与当权为敌,与恶法作对,与生命告别;
甚至还有愚信之人说那凶徒是专擅不死邪法的水尸鬼之王,曾因散播迷信蛊惑世人,而被老公爵以落日女神赐下的神圣正法牢牢镇压,它潜伏翡翠城地下多年,心怀仇恨,日日夜夜诅咒凯文迪尔家族,等到泰尔斯王子来访便即发动,造下杀孽是为积攒血祭和怨灵,以挣脱镇压毁灭世界;
当然,最有板有眼的说法是,那人身份可疑,乃是来自翰布尔王朝的神秘机关——昆塔那的资深间谍,更是诡谲阴险的白主祭门下高足,他昔年一手策划老公爵之死,嫁祸索纳子爵,意图祸乱南岸,倾覆王国,乃至今天的富商之死,辩护师失踪,警戒官被杀,审判官暴亡,意图蒙蔽蛊惑詹恩和费德里科兄弟,挑拨内斗……当然,其阴谋终被王国秘科忠诚的无名卫士们以最壮烈的方式挫败,才有了现在的“星湖堡众英擒凶恶,贤王子摄政换新天”,透露出的消息才能被坊间知晓一二。
(至于故事的后续,据说泰尔斯王子闻讯震怒,在空明宫中小手一挥,关停南岸领海贸三十天,扣押翰布尔海船三百余,作为回应。
全城的公务官吏和翡翠军团的战士们义愤填膺,纷纷上书捐款,自愿停薪停假三个月,也要为王子分忧,减少损失,但殿下只是不允,反而提前发下薪金奖励,一个子儿不少,全城官军由是感激涕零,愈发用心当差。
爱国商人们不甘落后,他们之中有船主主动停售了翰布尔的货物,乃至把货物倒入终结海,还有人在鲁赫桑大街点起冲天大火,焚货示威,打砸翰布尔来的货物,声称哪怕饿死也不用翰布尔的进口货。
街道上,原本打生打死水火不容的血瓶帮和兄弟会听闻此事,居然不约而同收手罢战,同仇敌忾向王子投诚,不少罪犯们争先恐后投案自首,只求一战翰布尔的荒山佬,这正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爱国多是社团人。
本土贵族们更是人人激愤,据说波蓬家族的妥丽儿老夫人尽出资财捐予空明宫,声称小民何惜一战死,誓与星辰共存亡。
消息传到复兴宫,国王陛下毫不在意,唯有黑先知微微一笑,反掌发动精锐秘谍三千人,一夜狂屠昆塔那奸细三万众——另有一说三十万,取决于你是在人力车上还是酒席间听的后续。
而一心想把孙女嫁给王子的库伦首相更是一声令下,豪气干云,极日舰队的三千三百三十三艘战舰——不要问库伦家究竟有没有这么多船,这是你该问的吗——悉数驶出东海七港,越过光辉海湾,巡弋终结海,向翰布尔示威三十天。
星辰王国的决心和举措震惊了世界各国,这一套组合拳之下,罪魁祸首翰布尔物价大涨,资源紧缺,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各行各业损失惨重,内部势力再起争端,属国叛军此起彼伏!
眼看翰布尔元气大伤,非三十年不能复,空出来的市场份额倒便宜了夙夜来的商团们,而后者又把多赚的钱用在与翰布尔王朝的边境博弈上,据说智慧与美貌并存,与星辰关系良好的瑶王陛下夜夜连做梦都要笑醒。
于是一夜之间,整个翰布尔王朝都慌了!!!
天慧塔拉尔惶恐不已,白主祭后悔不迭,七大姓推诿埋怨,连大位都要坐不稳的卡迪勒阿萨夫更是吓得两度遣使——其中一人是他最宝贵的儿子,另一人则更是詹恩公爵的同窗好友——告罪,以求宽宥!
这样的结果,有力地警告了那些妄图乱我王国的敌对势力:搞小动作,星辰可不会惯着他们!
若有奸佞小人再想对王国不利,便不得不在心底里嘀咕,掂量下面这句话的分量:
星辰若在,帝国永存!
帝国何等辉煌,历史何等悠久,你们荒山佬耍的那些阴谋诡计,全是我们老祖宗玩儿剩下的!)
但在众多版本的传言中,有一点是一致公认的:
那位被逼到北门桥的神秘凶徒实力高强,手段可怕,无论以一敌百还是千军斩将都不在话下,就连本届选将会的八强高手齐齐出马,全力围杀,也非他一合之敌——举止滑稽、被人人嘲笑不务正业的百步游侠便不幸殁于其手,幸得心怀乡里的本地大善人,兄弟药行大股东拉赞奇·费梭不计前嫌出资埋葬,更为游侠孔格尤立碑纪念,以扭转人们对他的看法——更莫说那人有无数奸邪爪牙,潜藏在北门桥内暗中相助,力阻王子殿下擒凶大计。
然而那凶徒武力再高,爪牙再多,又岂是昔日复兴宫中深不可测的王室卫队,现在泰尔斯王子麾下星湖堡群英的对手?
可惜,眼看凶手失手落败,就要落网成擒,鸢尾花惊天大案即将水落石出的关头,希莱大小姐却孤身一人挡在了路上。
兴许是为了鸢尾花清誉,兴许是为了亲手报仇,又或许是为了深陷狱中的兄长,翡翠城的第一小姐义无反顾,与泰尔斯王子反目成仇,两人各有坚持,皆是寸步不让,据说双方一度剑拔弩张,泪眼婆娑的希莱小姐甚至当众打了王子一巴掌,将匕首抵上殿下的心口!
星湖堡群英大惊失色,就要不惜代价出手阻止,但泰尔斯殿下对自己血染征袍还是尊严受辱都毫不在意,他立下严令,哪怕自己命丧于此,也不允他们伤及眼前少女一分一毫!
长街之上,千军之前,被迫为敌的少年男女隔着一把匕首,在月下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一刻钟过去,无数的怨怼相思,终于化成情殇缘尽后的凄然一笑。
于是那一夜的月下,心碎至极的希莱小姐带着染血的匕首远遁而走。
长街漫漫,尽是她滴下的眼泪。
满身鲜血的王子殿下则哂然一笑,艰难转身,任由佳人飘然离去。
独自承受为爱牺牲的指责和骂名。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公爵书房里,泰尔斯读着剃头匠巴尔塔派人新送来的情报舆论册子,拍响桌面,难以置信大叫出声:
“tm哪个煞笔编的剧本?”
书房里传来一声咳嗽。
泰尔斯言语一顿,旋即意识到场合不对,用词也不雅,他不得不收敛神情,正襟危坐,战术性地喝了口茶,却被茶味儿冲得龇牙咧嘴。
他不再看册子上“各行各业俱感王子仁德,心怜殿下情伤,遂奋发上进,不敢有误,翡翠城百业渐趋正轨”之类的狗屁坊间舆论记录,重新抬起头来,看向书桌对面,一左一右的两人。
两位最特殊的客人。
“早上好,詹恩。还有你,费德里科——很久没见了吧?”
失势的鸢尾花公爵冷漠地坐在他不怎么习惯的客座上,面色如冰,一言不发。
另一边的费德里科则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堂兄,眼神温和似水——即将沸腾的水。
“也不是很久,”费德里科幽幽道,“不过十一年而已。”
詹恩冷哼一声,不予回话。
很好——泰尔斯心底的声音发出嗤笑——正是你想要的效果,泰尔斯。
泰尔斯无视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举了举茶杯,感受茶水的余味儿:
“别光坐着啊,用点茶水?”
南岸公爵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手边的茶杯,没有动作。
费德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也不动声色。
泰尔斯不以为意,他自顾自地拿起茶匙,压着杯里的茶碎:
“这可是马黛茶,不远万里从桑特群岛来的罕见特产,也是星湖堡招待贵客的专用茶水——当然,非官方的。”
他语气一顿,严肃起来:
“喝完了茶,我们才好谈正事儿。”
话音落下,凯文迪尔兄弟几乎同时望向彼此!
两对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厌恶,甚至还有仇恨。
下一秒,针锋相对的两人像是有默契般同时举起茶杯,哪怕喝茶,目光也不离对方半分。
但对峙很快就结束了:
费德里科在茶水入喉的几秒后便眉头紧锁,他毫不犹豫地扭头撤杯,呸出嘴里的茶碎,杯底在桌上砸出不同寻常的锐响:
“这是什么味儿?”
詹恩也难掩手指微颤,但他忍住苦涩,让茶杯上沿在鼻梁下停留了几秒,悄然吐回茶水,这才缓放茶杯,唯留嘴唇紧抿。
“很冲,对吧?”
泰尔斯观察着失态的两人,淡定地用茶匙压紧、拨开茶水里的茶碎,小口啜饮,眉头时松时紧:
“没关系,喝多了就习惯了。”
凯文迪尔兄弟都被冲得够呛,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警戒厅只有在把握十足时,才会让单独分审的犯人们彼此见面。”
詹恩很快调整好状态,正统的鸢尾花公爵终于开口,看也不看那杯茶:
“而王子殿下现在就让我们见面……我猜你已经掌控了局势,解决了危机?”
还在消化苦味的费德里科眼神一动。
“是延缓,不是解决。”
泰尔斯微微一笑,放下茶杯:
“我们都清楚,所谓掌控局势只是暂时的,翡翠城只是姑且顺从我,不再搞小动作了而已。若要最终解决翡翠城的危机,尤其是你们‘红与黑’的危机,那我终究要从你们中选出一人,或红,或黑,决定由谁来统治空明宫。”
至少,许多人都是这么相信的。
话音落下,凯文迪尔兄弟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气氛微妙。
“可惜,”詹恩望着害自己落得如今田地的堂弟,冷冷一笑,“公爵宝座不能一劈两半,对吧?”
“可惜,”泰尔斯貌似轻松地接话,“王座也不能。”
两位凯文迪尔同时望向泰尔斯,若有所思。
费德里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
“殿下有勇有谋,兼有贵人相助,遇事自是逢凶化吉,难怪反掌间便收拾局势,掌控翡翠城。”
贵人相助……
泰尔斯听出他言语里的暗示,微微蹙眉。
“忘了说,那个杀手,洛桑二世,我最终还是抓到他了。”
王子挑眉笑道:
“他开口了,告诉了我一切。”
这下,轮到费德里科一皱眉头。
一切?
哪里的一切?
泰尔斯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心不在焉地加了一句:
“足够把幕后主使揪出来的一切。”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不等他回话,对面的詹恩就急急追问:
“那希莱呢?她也在?”
“放心,她很安全,”泰尔斯痛快作答,“暂时的。”
詹恩狠狠皱眉:
“暂时?泰尔斯,你答应过的……”
“那可不妙,”费德里科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公爵本人,语气玩味,“无论她闯了多少祸事,咱家小妹还是得保下来才行,是吧,堂兄?”
那一瞬间,詹恩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终于,他缓缓扭头,看向多年未见的堂弟。
“她跟这一切无关,费德。”
“既然如此,”费德里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示弱,“那可千万别牵扯上她。”
詹恩不言不语,只是眉头更紧。
“请记得,先生们,现在是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里。”
泰尔斯察觉不妥,连忙把话题拉回来。
毕竟,这里是空明宫。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请进来喝茶的。
凯文迪尔兄弟又对视了几秒钟,这才各自撤开眼神,分别沉思。
“当然,殿下,”费德里科轻声道,“当然。”
公爵书房重新陷入沉默。
把他们俩带到一个屋檐下,真的明智吗?
泰尔斯不由冒出这个想法。
当然明智。
泰尔斯心底的声音悄然道:
对彼此的仇恨遮蔽了他们的理智。
对彼此的攻讦毁坏了他们的盔甲。
对彼此的忌惮,则暴露了他们的弱点。
而当他们提起希莱的时候……至少你现在知道了,泰尔斯,这个房间里,真正起作用的东西,可不只是公爵的宝座。
想到这里,泰尔斯打起精神,回到现实。
“空明宫自有许多好茶,翡翠城也有不少茶种的进货渠道。”
沉思着的詹恩突然举起马黛茶杯:
“为何非要喝这种?”
泰尔斯回过神来。
“一来嘛,翡翠城的航运渠道正在恢复中,二来……”
他咧嘴一笑:
“为共克时艰,我削减了空明宫的部分支出,包括茶水费。”
共克时艰……
詹恩望着茶杯里厚厚的茶碎,眉心紧锁,不知何想。
泰尔斯微笑着端起杯子,望着鸢尾花公爵:
“来,别客气,再尝尝?”
詹恩望着杯中浑浊难分的茶水,皱眉道:
“我不习惯这口味。”
泰尔斯挑挑眉毛,又喝了一口茶水,五官被苦得缩成一团。
啊,同感。
可谁让后勤翼预算有限呢。
“殿下没问你习不习惯。”
回答詹恩的人是费德里科。
这位流亡多年的凯文迪尔之子盯着自己的堂兄兼仇人,冷笑一声,咄咄逼人:
“他说的是:喝,下,去。”
詹恩轻轻皱眉。
我可没这么说——泰尔斯抿了抿嘴:
“算了,费德里科,人各有……”
但不等泰尔斯说完,费德里科就冷冷一笑,只见他举起茶杯,不顾满杯的茶碎,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再将茶杯一把扣在桌上!
泰尔斯瞪大眼睛,连阻拦都来不及。
乖乖,那么大一口下去……连把马黛茶当水喝的马略斯看了,怕不都得花容失色?
“该死……”
明明被茶味儿冲得五官扭曲,浑身颤抖,但费德里科却靠在椅背上开口大笑:
“苦得够呛,也冲得够呛。”
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詹恩,眼神颇为诡异:
“但不得不说,比我过去十一年喝的都要好。”
气氛不妙,言语如刀。
泰尔斯只能嘿嘿一笑。
詹恩不甘示弱,不屑哼声:
“怎么,是吸血鬼们没有赏你喝鲜血?”
“我不喝血,”费德目光灼灼,“除非是你的血。”
“我们都姓凯文迪尔,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谁的血都一样,”费德里科话中有话,“只要是凯文迪尔就行。”
“看来你确实没喝过血。”
泰尔斯无奈耸肩,不管他们的明讥暗讽,继续低头看情报舆论册上的最后几行:
随着英明的泰尔斯摄政礼贤下士天下归心,翡翠城的业态、生活、物价、舆论、气氛都很快稳定下来,逐步恢复。
至于空明宫背后的险恶政治斗争中,谁会是最后的赢家,坐上宝座成为南岸公爵,街头巷尾的议论嘛,大家可就兴致缺缺了。
(“肯定是凯文迪尔家的人啊,难不成是我啊?”)
反倒是十一年前老伦斯特公爵遇刺的陈年旧案引发了不少讨论,不管你是码头脚夫还是大宅看门人,饭馆厨师抑或肉铺屠夫,但凡是超过十一岁的人,都纷纷开始回忆十一年前发生的每一件日常小事,以及它们有多么蹊跷怪异,怎样不合常理,如何早有征兆。
(“那时在摇篮里的我为什么突然不哭了呢?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哎呀,那一夜果然有问题,说不定我就是看到了刺客的刀光剑影!”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只是当年各种顾忌不敢开口,现在我终于敢说出来了!唉,当年我要是再勇敢一点,勇于发声就好了,那老公爵兴许就不会死,翡翠城也不至于这样……”
“我也憋不住了,我一定要说出来:我原本喜欢我大嫂——那时她还不是大嫂,可就在十一年前我鼓起勇气准备表白的那一晚,在她家门口,我明明决定再绕三圈就要进去了,结果听见落日神殿传来诡异的巨响!我以为是地震,赶去帮忙却被卫兵赶了回来……呜呜……等我第二天回家,发现我哥已经先表白了……呜呜呜……天杀的政治阴谋,毁我一生幸福啊……”
“我这些年就一直在说,我的小儿子当年没考上税务官绝对是有问题的,背后是滥用公权打压良民,乃至政治倾轧!而这都是我看到了老公爵遇刺背后的一系列政治蹊跷,有理有据推导出来的!但一直没人信,还说什么我是阴谋论,是散播谣言,是偏执?怎么样,现在那些人打脸了吧?啪!啪!啪!疼不疼?回旋镖了吧?唰!唰!唰!疼不疼?现在真相大白,但我心胸宽广也不要别的,当众道歉,再给点赔偿就行!”)
上起贵族富商,下至贩夫走卒,大家都在津津乐道背后的恩怨情仇利害纠葛,从“昆塔那毒计乱星辰”到“老公爵遗计救南岸”,从“王室定计夺翡翠”到“兄弟反计守空明”,又或者“伦斯特大计图天下”和“索纳子爵巧计报家国”,乃至最具传奇色彩的“血瓶帮设计破朝堂”和“兄弟会一计害江山”,一板一眼头头是道,说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
但故事终有结束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你们都觉得,无论我选了谁做公爵,另一人就要背上弑父或者作乱的罪名,获罪赴死。而不巧的是,现在你们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书房里,他叹了口气,把情报册子合上,打断两位堂兄弟的唇枪舌剑。
“那就让我开门见山吧:不,可,能。”
他看向两位凯文迪尔,肃颜正色:
“你们都会活下来。”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钟,两位凯文迪尔再是关系恶劣,也不由得蹙眉对视。
直到詹恩嗤声而笑:
“难怪你要请我们喝茶。”
费德里科眼珠一转:
“殿下是怎么想的?”
来了。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分别对两人笑笑,首先看向现任南岸公爵:
“放心,詹恩,你会洗脱罪名的。毕竟,我们不能留一个有弑父大罪还刻意掩盖证据的人,继续当翡翠城主和南岸公爵。”
詹恩还在蹙眉思考,费德里科却听明白了什么。
“殿下!”
他率先不满抗议:
“您难道要让他复任公爵?”
泰尔斯释出微笑,举手安抚他:
“稍安勿躁,费德。”
星湖公爵转向詹恩,这次他面色一变,不复方才温和:
“但是詹恩·凯文迪尔,作为无罪和复位的条件,你将收到来自复兴宫的申斥,斥责你的失察和疏忽,乃至家门不靖有失体面。”
王子殿下话锋一转:
“而你会诚恳道歉,接受批评。为避免鸢尾花家族重蹈覆辙,你将在翡翠城的税务、军队、商贸乃至官僚人事等制度上做出些许改良,接受来自永星城的指导帮助——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欺人太甚。”
这一回,詹恩终于变色!
但他涵养甚好,只是忍不住握紧拳头:
“不会……欺人太甚?”
费德里科在旁边冷笑一声,可泰尔斯很快看了他一眼。
“詹恩,只要你答应条件,在他的余生里,费德里科将不会对你或你妹妹有任何报复或敌对行为,也会放弃对当年旧案的追索。”
泰尔斯眯眼道:
“当然,他最好也别再直接或间接地损害翡翠城的经济和治安秩序,动摇鸢尾花家族的团结,乃至质疑你公爵之位的合法性——毕竟,翡翠城乃至南岸可是王国领土,在王室的庇护之下。”
王室的庇护……
这次轮到费德里科难以接受,他猛地站起身来:
“什么?!”
泰尔斯对此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示意费德里科坐回原位。
“而你,费德,你要留下来监督他达成这些条件,”泰尔斯淡淡道,“为此,你将结束流亡生涯,正式回归鸢尾花家族。”
回归鸢尾花家族……
这回又是詹恩难以置信,他倏然起身:
“什么!?”
泰尔斯淡定地转过手指,同样示意詹恩回位:
“是的,费德,你没听错:你父亲,前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会被平反正名,洗脱罪责,恢复荣誉,他不是弑兄的反贼,你也只是正当地为父鸣冤。”
詹恩冷笑一声:
“那你准备怎么解释我父亲遇刺的旧案?北地人干的?翰布尔人?远东人?还是毁了龙霄城的灾祸?或者干脆是刺客之花萨里顿再度出手?”
“我还没说完呢!”
泰尔斯的话严肃了许多,带着淡淡警告之意。
“同样,只要你答应这些条件,费德,”他转向费德,语气缓和下来,“詹恩公爵将赦免你的罪过,他不会追究自己堂弟祸乱翡翠城——无论是多年前还是现在——的行为,包括你指使杀手犯下的血案。非但如此,我还会建议他封你为拱海城子爵,也就是索纳子爵生前的头衔,以慰你父亲天国之灵。”
费德里科眉心一跳!
拱海城子爵……
另一边,詹恩忍无可忍咬牙切齿:
“不可能!”
“非但如此!”
泰尔斯加重了语调,无视且盖过詹恩的抗议:
“你堂兄会不计前嫌地欢迎你留在南岸,就近辅弼他治理施政,尤其是监督上面提到的各项改革措施,监察进度,查缺补漏,敦促他更好地为王国尽忠,当然,更重要的是提醒公爵大人:千万不要重蹈今日覆辙。”
泰尔斯在最后几个词上咬字甚重。
辅弼。
监督。
提醒。
詹恩的面色越发难看。
“所以,詹恩啊,费德啊,你们两个……”
泰尔斯慢条斯理地向左右各看一眼,重新变得温厚和蔼,一如织毛线的邻家老奶奶:
“听明白了吗?能做到吗?”
第256章 举杯同仇(上)
公爵的书房,安静了很久很久。
听完王子的提议,两位凯文迪尔表情各异,消化了好一会儿。
“所以,经历了这么多,我们却原地踏步,”首先开口的人是费德里科,只见他表情复杂,似笑非笑,“他到头来清清白白,一切照常,继续做他篡夺来的南岸公爵?”
“一切照常?”詹恩不屑道。
“但你却成为了新任的拱海城子爵,费德。”
泰尔斯挑挑眉毛,挤出笑容:
“这可是一大步。”
被人用自家族语教训,两位凯文迪尔都不是很高兴。
詹恩瞥了堂弟一眼,不屑总结:
直到拨动……
泰尔斯深深蹙眉。
詹恩目光犀利:
“那也最好别赌输。”
费德里科说着说着就笑了:
“所以你的存在就是阻碍,詹恩,只会给我们的小妹带去痛苦和挣扎。”
泰尔斯轻声道。
所以只好不响。
带动无数丝线,寸寸绷紧。
费德里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殿下!”
在泰尔斯和费德里科不解的神情中,詹恩冷冷继续:
如果泰尔斯不在中间就好了。
詹恩扭过头,与他冷冷对视。
毫无不适。
问题是,什么全功?
哪里的全功?
谁的全功?
她同姓同血的哥哥们……爱她也好,恨她也罢,都全是权力的生物。
事实上,也许这对兄弟彼此关系奇差,仇深难解,才能为未来的翡翠城,留下最大的护身符。
詹恩冷笑一声,不理会王子的讽刺。
听见这个称呼,费德眼神一变。
“否则哪怕他答应了殿下,以詹恩的野心和经营,重掌权柄不过两年,我们必将前功尽弃。”
“他说:‘既然送给你了,那就抓紧它,抓紧你的剑。’”
泰尔斯顿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在詹恩清澈冷冽和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听觉。
“俗话说得好,鸢尾一心,其利断——好吧,事实上,你们两个在翡翠城不需要互相喜欢,甚至不需要合作,只需要分别跟我合作就行。”
无论是谁更在乎谁的妹妹,还是谁真杀了谁的父亲。
泰尔斯撑起笑容,仿佛方才的谈话进展顺利:
“很好,看来你们都听明白了。在进下一个环节之前,如果还对细节有疑问……”
泰尔斯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举止淡定,面色不改。
泰尔斯皱起眉头。
费德里科瞥了两人一眼,目光一动:
“如果这是因为塞西莉亚,殿下,是因为您不忍心见她失望,那么恕我直言……”
詹恩生生一晃。
“那好。”
泰尔斯沉下了脸。
泰尔斯不得不打断逐渐开始相互攻讦的两人。
“所以他赢不了。”
“说下去?”泰尔斯端起茶杯。
“若按照你说的做,泰尔斯,那总有一天,我们中有一人要死……要在对方手上出事。”
“因为他跟你一样,自以为经历了毁灭和不公,惨剧和痛苦,所以就有权毫不在乎,有权只知索取不知赋予,但他不明白更没机会明白:得要他先伸手护枝,浇水施肥,这颗树才能长出果实。”
面对微笑送客的代理摄政官大人,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需要我们凯文迪尔活着,痛苦着,需要一个有利可图但‘未竟全功’的翡翠城继续挣扎着,顽抗着,夹在你和陛下的鼻息之间存在着,你才有底气有筹码,将来回到复兴宫去面对他。”
詹恩指了指费德里科:
“所以你才需要在我们之间和稀泥,需要我们彼此仇恨又相互容忍地活着,活在翡翠城。”
他冷笑连连:
“否则如你所说……”
“不,殿下,詹恩绝不做有害无利的选择,他答应得如此痛快,这背后一定有蹊跷,您不能——”
嗯,一小些。
泰尔斯没有说话。
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装着“廓尔塔克萨”的口袋里,有某根丝线,被拨动了。
只剩泰尔斯微笑依旧,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一红一黑两位鸢尾花:
“一个赌徒没有输,所以他尚未掀桌。但他也没有赢,因此不肯走。”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他不会放过我的。”詹恩言简意赅。
只听詹恩轻声道:
“你一个人,可远远赔不起。”
“我们敬爱的王子殿下,他在做自己一贯以来最是擅长,或是唯一擅长的事……”
费德里科和詹恩同时蹙眉。
费德里科无比严肃:
费德里科的突然质问让泰尔斯脱离思绪,回过神来。
詹恩不屑轻哼:
“但你不同意,让我多等几天,等翡翠城局势更坏一点再回来,”泰尔斯耸耸肩,“所以我等了咯。”
“原来如此。”
泰尔斯走向门口——但他迈出两步,下意识停下脚步,这才尴尬地想起:
现在他,泰尔斯·璨星,翡翠城代理摄政官,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
“因为输了也就没了,可是一旦赢了,他就会忍不住,忍不住一直赌下去,赌下一把,再下一把,下下一把。”
泰尔斯目光疑惑。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噢,真的?”
泰尔斯语气一紧:
“但那就注定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无论我想不想,下一次,我就肯定没法像这次一样帮你‘皆大欢喜’,耐着性子帮翡翠城‘掌控局面’……”
糟糕。
“那您呢?”
泰尔斯冷下了脸。
但另一位凯文迪尔毫不示弱,甚至更进一步:
“恕我直言,堂兄,若真为了你妹妹好,你就该早些去死。”
泰尔斯面无表情。
“我说,泰尔斯,我接受你以上的条件,你想要的、该死的、恶心人的一切。”
“听着,我在尽力同时保全你们两个,”他有些疲累,“但你们就非得宰了彼此才满意?”
当年他是怎么说服那群只晓得打打杀杀干干的北方佬的来着?
詹恩轻哼一声。
泰尔斯呼吸一滞,不得不咽了咽喉咙。
“只是记得,如果你结束不了赌局……”
“你需要我们。”
泰尔斯突然高声大喝,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对你们二人而言,我的条件也许很苛刻,但请记得,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别人,那条件只会更加苛刻。”
詹恩先是一颤,旋即缓缓扭头:
泰尔斯想道:
翡翠城兴许才要大祸临头呢。
泰尔斯轻描淡写:
“作为拱海城子爵,费德,答应我:你会倾尽全力,一心为国,遏制你堂兄的野心。”
两位凯文迪尔的笑容齐齐消失。
下谁的注?
“可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泰尔斯试探道,“无论日后如何,你们至少能走出眼下困境,重获自由乃至权位,自主行动,不再是只能惴惴等待的阶下囚。”
泰尔斯好不容易走出尴尬期,闻言不由皱眉。
泰尔斯轻哼一声:
“随你怎么说。”
“病态?”詹恩咬着牙,艰难开口:“说这话的人,可是跟吸血鬼们在地下共处了十一年。”
泰尔斯重新举起送客的手臂:
“你们该回房了。请记得:我只等到礼赞宴。”
关乎国家大事,万民生计。
泰尔斯继续顶着一脸假笑。
泰尔斯又开始搓头皮了。
“我听不见。”他轻声道。
泰尔斯轻轻颔首。
“但相信我,堂弟,这绝对没有那么痛快。”
“你需要翡翠城,泰尔斯,”他肯定道,“就像你需要西荒。”
“我说了,只要能复仇,只要找回公正,只要找到真相,只要詹恩付出代价,我不在乎赢家是谁,不管赢的人是我还是别人……”
泰尔斯出神道:
“哪怕有心,也是无力。”
好一会儿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詹恩冷笑一声。
费德里科瞥向坐在座位上,毫无离开之意的詹恩。
泰尔斯一头雾水:
他,他们是不是都误会了什么?
“而我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保证她会恨我,而不是殿下您。”
“相信我,到时候我想帮你,可远比我现在帮詹恩,还要困难得多得多。”
“够了!”
泰尔斯眯起眼睛:
“要是詹恩就这么死了,没了,不在了……你真觉得,你会是最后的赢家?”
啊?
泰尔斯登时一僵。
不是……
泰尔斯淡淡道:
泰尔斯背对着两人,一脸懊丧。
“一局?两局?十局?永远?”
泰尔斯淡淡道:
王子显然有逐客之意,这让两位凯文迪尔双双蹙眉。
一来一回,眼前的既视感让泰尔斯不由想起多年前的英雄大厅,他面对查曼·伦巴和四位大公们的场景。
“她,不是,你的,妹妹。”
詹恩指了指另一位凯文迪尔,端正身体,无比严肃:
”包括让这个混蛋活在南岸领,甚至活在我的空明宫里——还要加一条:保证希莱的绝对安全。”
而他的面前,在看不见的空气中,罩着他的整张罗网,正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费德里科深深蹙眉。
詹恩抬起头,坚定地看向泰尔斯。
他死死盯着费德里科,呼吸加重,浑身上下肉眼可见地颤抖。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两位凯文迪尔都没有说话。
泰尔斯面色难看。
但出乎意料,素来一提亲妹子就要爆发的南岸公爵居然没有失态发火,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回复费德。
泰尔斯只觉得脑仁突突地疼。
“别牵扯她,堂弟,”詹恩缓缓道,“我们家族出事时,她甚至没到懂事的年纪。”
泰尔斯眯起眼:
“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吧。”
詹恩言笑晏晏,向费德里科手边的茶杯举手示意:
泰尔斯闻言有些尴尬,正想出言辩驳,却又觉得真要这么做了,只会更加尴尬。
费德里科看看泰尔斯,又看看詹恩,思维急转。
“他只是为自己的罪行负责罢了,”詹恩冷冷道,“别忘了,从他回翡翠城开始,害死了多少人命?”
詹恩目光犀利:
“结束赌局。”
“好吧,我知道我的处理让你们都不太满意,甚至很难受,”泰尔斯离开椅背,转变策略,“但是相信我,你们已经不可能有更满意的结果了。”
“还看不出来吗,我亲爱的堂兄?命运注定了,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有多想,你都无法阻止希莱靠近她喜欢的人。”
“至少?”费德里科皱眉道。
糟糕,这既视感又来了。
“请殿下三思: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翡翠城已入囊中,目标即将达成,只差最后一步,解决罪魁祸首,”费德抬头盯着泰尔斯,竭力隐藏眼底的不满,试图讨价还价,“至少送他去白骨之牢,乃至软禁在王都也行,只要远离翡翠城?”
失去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少的那位。
“逃避冲突,既不让我们任何一方赢,也不让陛下赢,甚至不让自己赢,”詹恩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让泰尔斯心口一凉,“自然也就没有人‘输’。”
泰尔斯无视着心底里的不适,缓声开口:
“我和你认识不久,费德,但我以为我们打了这么多交道,你总该明白一点……”
两位凯文迪尔对视一眼,既有深深敌意,也有小心翼翼。
“少赌点钱吧,詹恩,”泰尔斯想起小时候在王都黑金赌场的见闻,艰难回击,“就我对他们的理解,一个人赌输了不可怕。”
费德里科恭敬颔首,丝毫不顾堂兄那要把他开胸破腹的锋利眼神:
很公平对吧?
玩笑开完,泰尔斯还是叹了口气。
但是,跟矛盾重重的埃克斯特权贵们比起来,你们凯文迪尔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泰尔斯叹了口气。
“就像他也不会容忍我。”费德里科同样坚决。
他突然觉得厌烦。
泰尔斯叹了口气,颓然倚靠回他的座椅上。
泰尔斯闭上眼睛,轻轻揉搓额侧。
只听南岸公爵哼声道:
“至于拱海城子爵,反正你只是需要一个人盯着我罢了,爱让谁当都行,哪怕是黑先知。”
星湖公爵不免尴尬,但他及时应变,很快调整好表情,得体自然地转身面客,伸出手臂,对大门的方向做出送客的手势:
“但也请记得:不管本钱多少,花销几何,先到的人总有折扣。”
“但那不是自由。”费德里科摇摇头。
费德里科则手指一颤。
观察他们的反应,也能获取不少的情报。
继续勾起下一根丝线。
而你还有大事要处理,泰尔斯。
“你之前的提议比这好多了,”詹恩笑容消失,只余满脸冰冷,“至少还答应把他送去白骨之牢?”
泰尔斯搓了搓头皮,那道被萨克埃尔砍开的伤疤还手感清晰。
答应了?
他……
他不该是那个离开的人。
费德里科打断他的思绪,既难以置信又失望失落:
“原来,这座城里最保守最消极,不思进取的人,远远不是詹恩。”
谁不听话,就用魔能捏死他?
他心里的声音冰冷地道:不如诉诸更加有力,更加现实的手段。
话音落下,书房里只余一片死寂。
“我看着像开玩笑吗?”
“而你,费德,恕我直言,正因为有人要扳倒树大根深的鸢尾花公爵,你身为一个流亡贵族——这是好听的说法,更现实的叫法是‘破落户’——才有机会回国伸冤。”
费德里科咬紧牙关。
半天不说话的詹恩突然开口,却并非对泰尔斯,而是对着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堂弟。
很好,泰尔斯。
泰尔斯也不管他,自顾自转向另一位。
“‘别丢了。’”
“不得不说,詹恩,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和阴谋论,包括你那把每个人都理解成利益机器和权力生物的思维定势,但是别太……”
泰尔斯无奈地扯扯嘴角。
他转向面色苍白的费德里科:
但泰尔斯伸手阻住他的话,快步走回座位,饶有兴趣地坐了下来。
费德里科闻言陷入沉思,呼吸加速,表情挣扎。
詹恩皱眉警告道:
“泰尔斯!”
詹恩轻笑着端起茶杯,讽刺道:
他看向泰尔斯:
“答应了这条件,我和他,我们就都被囚禁在了这里,在翡翠城,就像我们房间的位置一样:彼此监视互相提防,成为对方的牢笼。”
“那就是我的事了。”
泰尔斯转向另一人,努力说服自己先渡过眼前这一关:
“而你,费德,人要懂得见好就收:子爵宅邸和阴湿地牢,其实并不难选。”
泰尔斯脸色微变,费德里科则若有所思。
“说实在的,你俩这会儿还挺默契的,”居中协调的第二王子叹息道,“真不考虑合作共事?你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对。”
“每一人都是罪有应得,”费德还击道,“他们都是当年旧案的参与者,为我父亲在你手上所受的冤屈和折磨还债。”
嗯,不无道理。
“受他辖制,听他号令,也许最后还得被他整死?”费德提高音量。
“以上条件都好商量,泰尔斯,但你得送这家伙上绞架或进牢房。”
费德里科低声开口:
“殿下您既已掌控局面,又无忌器之忧,那为何不一鼓作气,以竟全功?”
南岸公爵转向费德里科,却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什么东西。
詹恩望向面色紧绷的堂弟:
“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詹恩眼神一动。
王子立刻发现自己的失态,他不得不深呼吸,喝了一口茶提醒自己,这才回到正常语气:
“就像他也赢不了。”
而他们日后如果真的精诚合作了……
两人齐齐转头,讽刺地看着泰尔斯,满脸写着不信。
他抬头看向詹恩:
“最可怕的,其实是他赌赢了。”
“相比之下,我想,你们都不愿意就此败亡在对方手里吧?”
“不仅仅是在我们两个凯文迪尔中间,”詹恩冷笑出声,“也在他和他父亲之间,兴许还在他自己和希莱之间。”
反正都一样。
泰尔斯转向其中一位。
好像手里的茶突然不香了。
泰尔斯闻言一怔。
泰尔斯皱眉沉思了一会儿。
“我理解殿下此举的苦心,但现实无法事事圆满。”费德里科依旧毕恭毕敬。
费德里科适时接话,同样满脸讽刺:
“既往不咎?”
“一位王国的大人物告诫过我一句话,我现在把它转送给你。”
费德里科看看詹恩,再看看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态度决绝:
“那你怕是活不过明天早上。”泰尔斯叹息回应。
詹恩的眼神从没有如此可怕过。
詹恩的目光更加可怕了。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
詹恩轻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齐齐一怔:
“我答应了。”
在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眼神下,詹恩笑了。
“不!”
下什么注?
整个书房都陷入沉默。
泰尔斯咬了咬牙:
“我累了。道理我都说明白了,想不想得通是你们的事情。”
“至少你还安坐在空明宫里,詹恩,没有头朝下变成刷子去刷我的马桶。”
“所以你只允许她属于你?”费德里科啧声道,“真病态。”
什么?
就连费德里科也皱眉看向堂兄。
虽是这样想,但泰尔斯嘴上仍不饶人:
泰尔斯心底的声音对他道:
身为强者,适时表现自己的难处和伤痛,反过来求得出奇制胜的效果,也是不错的手段,只是须得小心……
但费德里科丝毫不给面子:
“是她没到年纪,还是你觉得她没到?”
他靠上公爵专用的尊贵真皮靠背,喃喃自语:
“罢了,我还不如同时干掉你们两个,直接让希莱上位,南岸守护女公爵……”
身处这个位置,弹动手中的丝线,奏响乐章,正中他们双方的要害弱点。
南岸公爵没有离座,相反,他像这里的主人一样,轻松自如地坐了下来。
“这新茶果然好喝。”
詹恩和费德里科为这句话陷入深思。
但是……
他皱起眉头,顿了一会儿,不禁为詹恩和费德里科的这段对话里,希莱所受到的利用和冒犯感到不值。
“该你了,费德,还喝不喝茶?”
狭小逼仄。
如坠罗网之中。
费德咬牙哼声:
“既然您知道詹恩要被扳倒,知道我必不是赢家,”费德的表情很是奇怪,似笑非笑,有种释然后的疯狂,“那殿下您还如此随性裁量,草率决断,私下跟他对着干……”
“还有西荒,乃至多年前的埃克斯特,天知道他过去用这和稀泥的法子,自以为是自欺欺人地解决了多少‘危机’,又埋下了多少更糟的隐患,将带来多少未来的灾难……”
好吧,虽然这馊主意确实是从马略斯安排两位凯文迪尔的住宿方案上得到的灵感……
泰尔斯咬紧牙关:
“但他一步都没踏足过这里,未曾像我一样亲眼看过这里,看过翡翠城形形色色的人们,里里外外的角落——即便我也看得不够多。”
他心底的声音发出低低的赞许:
你上手了。
泰尔斯脑海中闪过这些日子在翡翠城的所见所闻,想起詹恩告诉过他的,六代凯文迪尔前赴后继,把鸢尾花从翡翠城的最高一环变成最底一环,再回到最高一环的百余年艰辛。
“直到赌上他自己根本赔不起的筹码,”王子看着眼前的两人,不再笑脸迎人,“只能拉上别人,无数人,无辜的人,根本不在赌局里的人,替他一道赔。”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请恕在下驽钝。”
少年看着一脸阴冷的费德里科,勾动手指,想要拨动对方身上的丝线,却感觉整张罗网都在震颤。
泰尔斯端茶杯的动作不由一僵。
但是咒骂归咒骂,他却不由得想起之前剃头铺老板巴尔塔的话: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过是抱薪救火,不仅徒劳无功,还自以为是……】
“少在他面前提‘他’。”
“我不在乎——我来到这里,就有觉悟。”
“坐在公爵宝座上的你,和枯死坏掉的翡翠城,你觉得,他会更在乎哪个?”
“当前局势下,只有詹恩不在了——当然,这是他咎由自取,跟您无关,”费德轻声道,“您和她才有可能再无阻碍,终成眷属。”
“无论你们的回应是什么,”泰尔斯继续道,“我都会在翡翠庆典最后的礼赞宴会上,宣布贵族仲裁的结果。”
“到时候,我会真诚地祝福你们——这是詹恩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以竟全功……
就在费德里科准备欠身离开的时候,詹恩却突然发话了。
“你说得对,费德!”
泰尔斯冷哼一声:“或者把你们俩都送进白骨之牢,就关一个单间里……”
“你说,什么?”
“因为你以前一无所有,”泰尔斯面无表情,“但那是以前了,费德里科子爵大人。”
詹恩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举杯喝了一口马黛茶。
拥有更多,因此也在乎更多的那位。
泰尔斯睁开一条眼缝。
“但是你不会让这事发生的,对吧?”
“你赢不了!”
该死的小花花。
不等泰尔斯回话,詹恩就打断了他,他放下茶杯,笑容似有些怕人:
两人各有侧重,却都默契地带着令人心寒的笑意盯着泰尔斯,让后者后背发毛。
妈的,苦死了。
两位凯文迪尔都毫无反应。
令人窒息。
费德里科眼皮一跳。
“我下注了。”
泰尔斯轻笑点头:
“答对了:他都不在乎。”
“皆大欢喜?”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深叹息。
琐碎,幼稚,无聊。
泰尔斯放下送客的手臂。
泰尔斯目光一动。
“总好过某天我死不瞑目。”詹恩轻声道。
费德里科紧皱眉头,咽了咽喉咙。
“而你,泰尔斯,你就拿着这座别扭而挣扎的翡翠城,当作礼物,更当做赌注,去复兴宫交差吧。”
托尔说得没错,看来是比想象中困难一些。
泰尔斯站起身来,连带着詹恩和费德里科也不得不起身——或出于教养,或出于地位。
鸢尾花公爵冷笑道:
“你和他,你们谁都不会死。”
泰尔斯眼神灼灼:
“即便我没有插手,即便我由着你干掉詹恩,让你当上空明宫摄政乃至南岸公爵,即便南岸领从明天起就直属王室管辖……他,他也赢不了。”
他顿了一下:
“……遑论帮希莱了。”
“那可简单,”泰尔斯勉力挤出真诚的微笑,“谁先出事,我就宰掉剩下那个。”
“没想到我也会有同意你的一天,”费德冷冷道,同样举起茶杯,作势示意,“亲爱的堂兄。”
“殿下的意思,可不是黑先知。”费德里科面无表情。
他不想再在乎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了。
不等泰尔斯有所反应,詹恩就冷哼一声:
“所以按你的说法,费德洗脱罪名光荣还家,还当上了空明宫的二号人物兼王都的特派内应,而我却要交出若干权利,容忍满腹坏水的堂弟对我的统治指手划脚,处处为难,也许到头还要遭他篡位?”
泰尔斯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这……
多久?
詹恩轻蔑又复杂地瞥向泰尔斯:
“和稀泥。”
也不错。
“而当他伸手摇钱却发现树枝枯死,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赢不了的那一天……”
好吧。
但詹恩却冷笑着打断他:
“多久?”
詹恩叹了口气,替泰尔斯省掉下半句话:
“经验之谈,堂弟。”
“没错,詹恩,我是可以如你所愿:把费德处死,任你开好条件重回公爵之位,圆上表面文章,让你继续在一片太平彩声中长袖善舞斡旋不倒……”
“而不到的人嘛……嗯,就不是有没有折扣,而是有没有货的问题了。”
即便没有……
整张罗网。
“我说的也不是。”詹恩冷冷道。
他嘴唇翕张,但终究没有回答。
詹恩轻蹙眉头。
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
下注?
詹恩眉心一颤。
“他会满意吗?”
詹恩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就我对他们的理解,泰尔斯,一个赌徒很少会为输钱而掀桌,”詹恩冷冷道,“但往往会为贫穷而拼命。”
他不忿地向泰尔斯争取:
“在那之前,如果你们其中一方改变主意,请直接来找我。”
“你看不出来吗,费德。”
詹恩不禁皱眉:“什么?”
“因为他高高在上,以为只要坐在王都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再加一些威逼利诱,翡翠城就能乖乖入彀,年奉万金,以为只要粗暴有力地狠击树干,翡翠城这颗摇钱树就会乖乖掉钱。”
这话题的走向有点不妙。
詹恩咬字清晰,句句惊心:
“可一个不会输钱却也赢不了钱的赌局,它能维持多久?客人们又能忍受多久而不放弃赌局乃至……”
只听费德毫不留情地继续:
“更无法阻止她去活她应得的,不被家族所牵累的人生。”
那一瞬间,泰尔斯觉得这书房变得有些闷热。
“更没有输红眼的赌徒掀桌子,亮刀子。”
现在只看他们两个……
就像两个彼此决斗,正踩着脚步,相互试探的剑士。
“这么说,你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债务,商贸,治安,贵族,军资,乃至黑帮团伙……翡翠城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才这么毫无顾忌,肆无忌惮。”
詹恩在此时发话,他义正词严:
“以免日后各大家族的害群之马纷纷效仿,篡夺家主,以致十九石座人人自危,使你日后收服六境碍难重重。”
泰尔斯微笑不减:
“请原谅?”
入喉顺畅。
詹恩和费德里科对视一眼。
远远不够。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去想詹恩语中深意:
费德里科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定。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泰尔斯:
“更换荷官?”
泰尔斯依旧没有说话。
这回,轮到费德里科转过身来。
他呼吸恍惚,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