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拿捏(上)
空明宫,詹恩的房间里,泰尔斯端坐正厅,沉默不语。
“多伊尔家的,你验完餐点了吗?”
詹恩的声音冷冷响起,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不耐: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有没有加塞传递消息的纸条?”
詹恩的背后,对面偏厅里的D.D手执餐具,把脸从满桌的餐盘上拔起来。
“啊?哦——快了,快好了。”
多伊尔满嘴油腻,闻言还恶狠狠地盯了詹恩一眼,又从满目狼藉的餐盘上挖起一大勺土豆泥,咬进嘴里,一副连汤匙都要咬碎的架势:
“烦请再等等,毕竟您可是大公爵,大人物咧!身份尊贵又重要,要出了什么事,嘿,我这出身镜河小家族的破落户可担待不起——要不您先玩玩儿我的小布偶熊,以免无聊?”
詹恩扭头看向餐桌上的布偶熊,嫌恶地抿了抿嘴。
他强忍腹中的烧灼感,又看向时钟:
饭点已经过去一小时了。
那边厢,D.D又吃掉一口烧肉,不忘发出啧啧赞叹声。
南岸公爵终于忍无可忍:
“你也是这么为你家殿下验餐的吗?”
“诶,您说对了!”
D.D左一口右一口,还不忘作势喂桌上的小熊(“你怎么这么挑食啊,难怪长不大咧!啧啧,你不肯先行试吃,那公爵大人怎么吃嘛?乖,张嘴,啊啊啊……”):
“我当初也是这么——咳咳,抱歉,快好了。”
在泰尔斯毫无预兆、突然而来的眼刀之下,D.D说到一半就委顿了下去。
多伊尔乖乖低头,放下他——确切地说是詹恩的——餐点,躲到远处。
詹恩和泰尔斯对视一眼,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一变,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太遗憾了。”
詹恩轻叹一声。
“须知我父亲和我都很倚重他——布伦南大人离世,翡翠城之殇,无以填补。”
泰尔斯安坐其位,没有回答,装满葡萄酒的酒杯就放在他手边,却一口未动。
“答应我,抓到凶手,昭雪正义。”
“当然,”泰尔斯轻声开口,“如果我还能等到那一天的话。”
詹恩点了点头。
“翡翠城怎样了?”
“更糟了。”
泰尔斯抬起头,眼神冷漠:
“十几个大商团联合起来求见我,请求我采取措施——市场紊乱,物价不稳,已经开始影响他们的进项和未来计划了。
“翡翠军团及时发薪,好歹是稳住了,但是另一群收到风声、知道自己可能被欠薪的营建署吏员很不满,有人打算在庆典期间搞个大新闻——但被及时发现,现在还在谈判。”
“哦?”詹恩优雅地端起一杯酒,填补腹中的饥饿感。
“血瓶帮的地头又出事了,帮派火并,街头乱套,渐渐开始影响普通市民,水尸鬼的传说又甚嚣尘上……
“加上审判厅士气低落,最近的治安案件积压太多,监狱也快满了,只能十几个犯人一间房,警戒厅每小时抱怨一次,说是里头快变成黑帮分部了,而他们的管束效果也有限。
“营建署的头头巧合地病了,副手拿不了主意,缩支减政的命令迟迟执行不下去,而一旦我发怒想要撤换人选……”
泰尔斯冷哼一声:
“至于财政司和市政厅,到现在还在扯皮,好像只要缩起头把球踢给别人,把责任丢给其他部门,事情就扯过去了,问题就自己解决了一样。”
哪管外头洪水滔天,终有一日必淹及自身。
泰尔斯这么想道,心情不佳。
詹恩听了这么一长串,微微颔首,继而失声一笑。
“那就是一群混球儿,对吧。”
泰尔斯看向他。
只见詹恩晃着酒杯,感慨不已:
“他们一开始听令行事,看上去忠心耿耿,让作为主子的你颇为满意,以为他们能各司其职,助你顺利统治。
“但很快,你会发现,他们会在几乎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环节——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上出问题,或有意,或无心,或自利,或顺势,就像蛀虫总能找到建筑里的缝隙和中空,筑巢定居。”
詹恩眼神一紧:
“于是时间一长,从上到下一片斑驳,处处弊病,漏洞百出,而你铆足了劲也只能修修补补,东裱西糊。
“甚至,很多时候,你只能被他们的装疯卖傻和狡诈机心牵着鼻子走,纵然知晓,也不能发作。
“最终你发现,哪怕坐在最高处,你也只能顺应这个系统、这部机械的运转原理和大致方向,尽量从中汲利,尽力利用里头还能用的部分,因势利导,随波逐流,却无力回天。”
詹恩说完了这番话,沉默了很久,看向泰尔斯。
但王子只是幽幽地望着他,并不回话。
詹恩垂下头,细细思索了好一阵,突然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罢了,我这就写一封信,”公爵放下酒杯,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笔,“你带去给做丧葬业生意的波蓬家族,他们欠凯文迪尔的债,见了信,会给你支取一万金币,当然,如果你个人魅力足够,也许能拿多一些。”
泰尔斯眼神一动。
“为什么。”
“烦请用这笔钱厚葬布伦南大人,务必让他死后安宁,以安翡翠城人心,”詹恩头也不抬,只是奋笔疾书,“余下的,你大可以拿去填补财政亏空,暂度难关。”
说到这里,詹恩目光一动:
“还有,把那个洛桑二世给办了,我不想再看见他在我的地盘上杀人索命,无法无天。”
泰尔斯拿起一口未动的酒杯,轻轻摩挲,目光却锁死在对方身上。
“但如果我不带你的信,自己去跟他们要钱,甚至去借钱,”他讽刺道,“那想必是连一个铜板都乞讨不到的,对么?”
“那倒不一定,”詹恩头也不抬,不急不恼,“也许你亮出那把西荒老骨头送你的古帝国剑,他们就肯了呢?”
泰尔斯嗤声而笑。
“庞大的债务,下行的市场,无序的物价,糟烂的治安,阳奉阴违的官僚,乱成一团的翡翠城,”泰尔斯数落着一件件事,语气尖酸刻薄,“一万金币能顶什么事儿?”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詹恩不停,却把目光投向客人,“泰尔斯摄政?”
泰尔斯只是把玩着酒杯,静静沉默。
“作为城主,你真的了解布伦南吗?”
詹恩微微蹙眉。
泰尔斯想起那封遗书,略带感慨:
“他的遗愿是薄葬,不留墓碑,不留文字,越简单越好,连骨灰都洒进大海里。”
詹恩一停。
“原来如此,薄葬,节俭。”
他放下笔,皱眉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信,目光在‘厚葬’这个词组上凝固。
几秒后,詹恩轻叹一声,重新拿起笔,继续书写。
“没关系,我还是会写这封信,你照样凭它去拿钱。哪怕不搞葬礼好了,布伦南死于非命,人心惶惶,无论是审判厅还是整个翡翠城官场,你都需要安抚。”
泰尔斯皮笑肉不笑:
“这么说,要是再死多几个人,翡翠城的债务就能解决了?”
詹恩轻哼摇头:。
“我相信你知道是谁杀了布伦南,又是谁急着推波助澜,把你当作傀儡耍弄。”
“布伦南是自杀的。”
泰尔斯的话让詹恩笔尖一颤。
“在他的书房里,喝了毒酒。”
“他不是被杀的?或者被逼着自杀?”南岸公爵皱眉怀疑。
“他还留下了遗书,”泰尔斯没有理会对方的质疑,“一封充满悔恨与痛苦,受尽良心谴责,自承当年断案有误的遗书。”
王子说到这里抬起头,目光如刀,直逼公爵:
“包括老公爵遇刺的案卷和证据。”
詹恩面色如常,重新动笔,书写落款。
但泰尔斯一直盯着他,目光灼灼。
“詹恩,现在就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轻声开口,却似力道万钧,“在我不得不追查下去,真相水落石出之前?”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还在等什么?”
他的态度冷了下来,毫不妥协:
“穷根究底,完成仲裁,捕我入狱吧——真正的监狱,我听说白骨之牢内部颇为宏伟……”
泰尔斯笑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咬死不松口,看来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而你咬死在这一个问题上,直到咬穿咬碎它,挖出你想要的所谓真相,然后呢?”书桌前的詹恩猛地抬头,“让我和翡翠城一起毁灭?好让你在废墟上重来,成就帝王伟业?”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安静了好一会儿。
泰尔斯望着酒杯,心事重重。
詹恩看着笔尖,目光凝固。
“你可以保留翡翠军团。”
詹恩回过神来,不由疑惑:
“什么?”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放下酒杯。
“我说,你不必向王室交出军权——当然,明面上你还是要放弃征召义务兵的权利,不过反正南岸的征召制度也名存实亡,你损失不大。”
詹恩蹙起眉头,试探着道:
“嗯哼?”
“官僚和人事任免,永星城不会插手,至少不会太过分,当然,就这副摊子,他们插手也是添乱。”
“就这样?”
“其他条件照旧——我可以让费德里科离你远点,不再留在南岸领给你找麻烦。”
泰尔斯平静地说完条件,看向詹恩。
公爵沉默了很久,眉心微颤不止。
终于,他呼出一口气,正色道:
“费德,他不会甘心放弃的。”
泰尔斯眉毛一挑。
“那他得先过我这关。”
詹恩轻哼一声,沉吟片刻:
“税收呢?”
泰尔斯心中一叹。
该死。
他能不能不对数字账目那么敏感?
“裘可·曼大人手底下的官吏都很专业,”泰尔斯硬着头皮道,“我相信他们会和你们的人手一起,商量出一套兼顾公平与效率,符合多方利益的……”
果然,未等他说完,詹恩就冷笑出声。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但你知道这是他想要的,”泰尔斯强调道,“成交?”
詹恩死死地盯着他。
“等多几天再回来吧,”他说出的话让泰尔斯大失所望,“也许那时候,因为翡翠城的变化,你会给出更好的提议?”
泰尔斯表情一冷。
“詹恩,”王子向后一仰,“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巧了,翡翠城也是。”
谈判破裂。
泰尔斯望着眼神坚定的詹恩,心中长叹一口气。
房里再度安静下来,一时只听见詹恩写信的沙沙声。
“布伦南不该这样死去。”长久的沉默后,泰尔斯突然开口。
詹恩一顿:
“确实不该。”
“他是个好人,好丈夫,好父亲。”泰尔斯想起对方的遗书,略略出神。
“也是个好审判官。”詹恩补充道。
“他不该死于毫无意义的政治风波,官场倾轧。”泰尔斯摇头感慨。
“不然,政治本身就是意义,”詹恩头也不抬,“倾轧也好,团结也罢,都不过是过程而已。”
泰尔斯摇头,不以为然。
“这是你为了把一大帮各怀心思、互不相容的人捏合在一起,以走向同一目的地,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詹恩继续道,“无奈,无情,无力,无谓。”
詹恩端起烧融的火漆,看向王子:
“但却必要,且现实。”
言罢,公爵垂下头,把信装进信封。
泰尔斯深深蹙眉。
必要,且现实?
不知不觉间,那种复兴宫里才能感觉到的压迫和紧迫感,又出现在他身上。
“我想让位给希莱。”
“那就更——你想什么?”
詹恩打理着信封,闻言面色一变,倏然抬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刚刚打破了这间房里的什么东西。
“我说,既要治理城市,又要查案仲裁,我实在分身乏术,”王子肃颜正色,像个外交官一样开口,“是以决意让塞西莉亚小姐参知政事,也许更进一步,接任城主——毕竟翡翠城世代都姓凯文迪尔,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越俎代庖。”
詹恩越听表情越差。
“然后你以我的安全为条件,”他冷冷道,“把翡翠城无以为继的难题丢给她?”
泰尔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然后她就会来找我,逼我让步,”詹恩冷笑继续,“甚至更糟一点,她硬着头皮上,以一己之力撞个头破血流,哪怕要跳艳舞也在所不惜。”
“也许吧。”泰尔斯想起希莱的样子,心中一沉。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这一定是他的主意,对吧。”
詹恩语气冰冷,并没有说出名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指的是谁。
“这只是个提案,我还在考虑中,”泰尔斯望着对方,特意强调后半句,“你知道,权衡利弊。”
詹恩抬起眼神,呼吸加快。
“我要见希莱,现在。”
对方的表现让泰尔斯心中一动。
“公爵大人,据我所知,你正在接受仲裁调查,”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为避嫌疑,不见外客。”
詹恩皱起眉头。
“真的?”
他半是反问,半是威胁。
“是。而且翡翠城正忙于自救,稳定秩序,”泰尔斯挑挑眉头,“你懂的。”
詹恩目里的精光一闪而逝。
他冷笑一声。
“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泰尔斯。”
“哦,怎么说?”
詹恩重新拿起笔,沉默了一会儿,继续书写。
“小时候,费德打碎了一个珍贵的预言古物,嫁祸给年幼的希莱,然后他就袖手旁观,看我要不要站出来为她承担责任……”
泰尔斯表情微变。
“如果我自承过失,那就是我举止轻佻,毁损族产;如果我任希莱受罚,那就是长兄监护不利;如果我辩解说是费德里科做的,那就是长兄软弱,推责幼弟……”
詹恩目光一厉:
“而无论我走哪一步,整个家族都会对他们的长子继承人失望。”
听完这个版本的故事,泰尔斯思索良久。
“你现在就像一枚棋子,泰尔斯,他要你怎么走,你就怎么走。”
“但你没意识到,”詹恩讽刺道,“按照费德里科的棋路,你怎么走,都是输。”
泰尔斯听完,默默点头。
“你和费德里科,也许还包括希莱,在你们凯文迪尔的字典里,想必都没有‘后退’和‘让步’,”他轻叹一声,“或者说,你们觉得这些词只能出现在其他人的字典里,对吧?”
詹恩冷哼一声。
“你承诺过我的,泰尔斯,”公爵紧紧地盯着泰尔斯,“无论事情发展何等丑恶,绝不把希莱牵涉在内。”
泰尔斯眼神一黯。
“那就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王子轻声道,“正如我也在考虑他的提议。”
詹恩沉默了很久。
“我之前以为你是个好人,”詹恩面无表情,“看来这一点我也错了。”
泰尔斯耸耸肩。
“如果我想把一大帮——或者仅仅两个各怀心思、互不相容的人捏合在一起,以走向同一目的地,”泰尔斯还击道,“那也许,我就必须付出代价?”
“现实,”王子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也必要。”
詹恩没有说话,只是按部就班地端起火漆,浇上信封,开始盖印。
泰尔斯不再拖延,转身迈步。
在这里收获不多。
又或者,收获已足?
“我要他死。”
泰尔斯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
“什么?”
只见詹恩放下了火漆,他眼神冰寒,浑身上下气势凌厉。
“以上的所有条件全部包括在内,翡翠军团,人事任免,税收……”他几乎是从牙齿里咬字,“但我要加上一点。”
詹恩猛地抬头,眼神利如刀剑:
“费德里科,必——须——死。”
泰尔斯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深深蹙眉。
也许他错了。
他望着詹恩的样子:
也许收获超乎预计。
王子深吸一口气,尝试讨价还价:
“流放出国?”
詹恩并不答话。
“白骨之牢?”
詹恩面不改色,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他,眼神令人忐忑。
“实在不行……”
“没关系,你大可以慢慢考虑,”詹恩打断他,不容置疑,“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信复兴宫,问问陛下怎么说。”
泰尔斯皱起眉头。
“可是翡翠城等不……”
“这是刚刚说好的,给波蓬家族的信,直递妥丽儿老夫人,”詹恩冷哼着打断他,“他们现金不多,三万就是极限。当然,若是敢少于三万,你就直接带兵把他们抄了,我非但没有意见,事后甚至还会帮你找理由。”
南岸公爵站起身来,从书桌上抄起两个信封,上面鸢尾花的漆印无比显眼。
“但这第二封,给纺织业、酒业、建材业的三大行会和几个商团看看,你能凑到十万,或者一个让他们割肉以稳固市场和行情的承诺——解你燃眉之急。”
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有这些?”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泰尔斯不无讶异地看着这样的詹恩。
就这样?
两封信,十三万……
十分之一的债务……
就这么简单?
“这是我的诚意,也许能帮你想清楚下一步怎么走。”
詹恩走到他身前,递出信封,眼神锐利。
“那若是少于十万?”
“那你就干脆带兵回来,把我抄了。”詹恩面不改色。
泰尔斯犹豫了一瞬。
几秒后,他考虑完毕,下定决心伸手取信,可詹恩却突然抽手,收回信封!
“而我希望,当你下次回来时,也能有诚意。”他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好吧,虽然选择艰难。
但总不算一无所获。
泰尔斯跟对方交换了一次眼神,下一秒,王子一把抽走两封信。
“该说是你太爱妹妹了,”泰尔斯把信塞进怀里,眼珠一转,“还是太恨弟弟了呢?”
詹恩虚伪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他回过身去,走向窗台,“别再让费德在我的城市里杀人了,泰尔斯。”
他目光一凝:
“别再让他拿捏你,也别再给他增加筹码。”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往门口走。
“但如果他死了,仲裁什么的烟消云散,当年旧案再也难翻,”泰尔斯慢条斯理地道,“我就失去了制约你的手段,对吧?”
詹恩抬起目光,望向窗外的翡翠城。
“也许到时候,筹码在手,拿捏我的人,就是你了?”王子轻声开口,“顺便一句——你可以用餐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詹恩也没有去用餐。
“你该换个角度思考,泰尔斯。”
詹恩表情奇特。
“如果你坚持两败俱伤,那等你回去王都……”
南岸公爵回过头来,目光耐人寻味:
“又会是谁来拿捏你?”
第224章 拿捏(下)
几分钟后,另一个特殊的房间。
“我实在是万分抱歉,泰尔斯殿下,”
费德里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冷清,冷酷。
他抬起头,幽幽望着泰尔斯。
“布伦南审判官是当年的旧人,他确实在名单上,我也有质问他的计划,洛桑二世就是依此行事,”费德里科摇摇头,“但我向您保证,除了质问之外,我从未下达杀他的命令。”
泰尔斯蹙起眉头,目光怀疑。
“但据我所知,你父亲生前跟他素有龃龉,乃至彼此攻讦,而布伦南又正是那个为你父亲定罪的人。”
泰尔斯眯起眼睛:
“也许在你看来,他的死也是罪有应得?”
“恰恰相反。”
费德里科的声音无波无澜:
“我父亲是不喜欢布伦南大人,但他们只论公事,从无私怨。事实上,父亲相当尊敬布伦南大人,他私下里对我说过:翡翠城里私心最少,最不可能背叛凯文迪尔的,就是布伦南审判官。
“至于布伦南为我父亲定罪,以詹恩伪造证据之能,我想,审判官也只能照章办事罢了。
“一如当年‘羊角公’之言:看得到的,都是朋友,看不到的,才是敌人。”
泰尔斯没有回答,只是喝了一口茶,细细观察着费德里科。
但至少在表面上,他看不出丝毫破绽。
“那洛桑二世呢?那个杀手?”
泰尔斯道:
“你都坐在这里了,他却还在城中活动,为你鞍前马后跑腿办事?”
“请原谅,”费德里科表情凝重,“当初我既向翡翠城自首,就走进了詹恩的棋盘,失去了一切主动权:所以我必须要保持棋盘外的棋子,即便在我身陷令圄时,他也能单独行动,洛桑二世就是其一。”
“那洛桑二世究竟是谁?有什么秘密?什么目的?”泰尔斯语含警告,“为什么要随你来翡翠城?还为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对他所知不多,但我可以这么说:洛桑二世是一个很特殊的人,或者说,一把很特殊的剑。”
泰尔斯眉毛一挑。
“显而易见,”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一件精神有缺,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滥杀无辜的杀人工具。”
费德里科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相信我,殿下,在本质上,他跟我们很像:每时每刻,都在跟命运做残酷而绝望的搏斗。很多事情,他乃不得已而为。”
“我们?”泰尔斯深刻怀疑。
费德里科缓缓抬头,轻轻颔首:
“我们。”
我们个屁。
“那你就把他叫回来,现在,”泰尔斯不想再跟他废话,“束手,伏法,废止你毫无意义的‘盘外棋子’。”
“殿下有命,自无不从。但是很遗憾,从我走进这里,自陷令圄开始,就再也控制不了他了——事实上,我也从未完全掌控过他。”
泰尔斯皱起眉头:
“洛桑二世亲口告诉我,他受雇于凯文迪尔——那是你吧?”
“确实如此。”
“那你是觉得我看起来像傻瓜?”
费德里科摇头否认:
“殿下恕罪,我绝无不敬之意,但也绝无半句虚言。”
“那就是你自己像傻瓜,连手下的猎狗都管不住?”
费德里科笑了,他摇摇头。
“位高如殿下您,令行禁止,从来无人敢于悖逆,应是习惯了人人皆受权力与身份的制约,听命行事,一如猎犬和棋子。”
费德里科眼神闪烁,似有感慨:
“但相信与否,殿下,这世上总有一类人,他们不受世俗与规则的束缚,很危险,但也因此而更有用——按照自由意志行动的人,必然比按规则不得不尔的人,更加高效。
“而雇佣他来此时,我就向洛桑二世承诺过:我不会像过往的主人那样待他,在我这里,他从来都是自由的。我答应他,把他带出沉沦的泥潭,带他看看顶端的风景,看看当年是什么样的力量,把他打落谷底。”
泰尔斯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盯着对方。
费德里科回过神来:
“若非如此,桀骜如他,也不会愿意跟我合作。”
“那就是说,他之后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跟你无关?”
“当然有关,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是否遵守对我的承诺——如果是,我给他的待办清单也很长,取决于他如何选择。”
泰尔斯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巧舌如黄啊,”王子轻声道,“轻轻几句话,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责任都推给洛桑二世一个人。”
“实情如此。”
泰尔斯冷笑一声。
“不久前,他只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
费德里科狠皱眉头。
“我很遗憾。”
“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吗?”
“我曾经明令洛桑二世,不得伤害您半根毫毛,也从来没要他对布伦南下杀手,但尽管如此,他依然带来了超乎预料的破坏,这一点,我责无旁贷。”
费德里科缓缓点头,再摇摇头。
“对此,我很惭愧,也非常抱歉。”
泰尔斯听到这里,想起马略斯的话。
骑士风度。
【除了布伦南本人,整座大宅里没有人受伤……】
【布伦南自己在书房里,服毒自尽……】
可下一秒,费德里科就话锋一转:
“但是既然他对您如此,又杀了布伦南,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洛桑二世,”费德里科轻叹一声,“他又失控了。”
泰尔斯微微蹙眉:
“又?”
他突然想起尸鬼坑道里遇到洛桑二世的经历,对方那一前一后判若两人的状态。
“殿下,您知道洛桑二世和血瓶帮,与翡翠城的渊源吗?”
“略知一二,”泰尔斯回过神来,“他们是凯文迪尔干脏活儿的白手套。”
“不止,殿下,不止,”费德里科摇摇头,“一个多世纪里,当翡翠城,特别是凯文迪尔的先辈们决定,学着贤君转变自我,明定规则,把传统的权利分给更多更符合我们利益,更能为我们卖命的下等人,以激发生机去腐生肌时,就有人提出:总得有人来负责监视、制约这些一夜崛起而暴发户们——官吏、商人,工匠,农民,学者,无地骑士……”
说到这里,费德里科眼神一动:
“当然,我相信在您执政的这段时日,无论日常政务,市场商贸,您想必已领教过这帮人的阳奉阴违和不识时务了。”
泰尔斯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至于制约他们的人选,脑满肠肥的贵族和亲戚们是没指望了,只能选择比他们还要更低人一等的泥腿子、破落户、苦命人,于是血瓶帮应运而生,天生在规则之外,与律法为敌——只为了约束那些在规则之内,也许终有一日将蚕食律法的人。”
费德里科继续道:
“他们是我们看不见的触角,触及无人在意的黑暗,方便在我们无法出面时,用更暴力更不讲理却更能奏效,也更不波及凯文迪尔名望与利益的手段,去重新校正翡翠城的方向。”
“说得倒好听。”泰尔斯不屑道。
“就这样,在翡翠城的默许甚至支持下,血瓶帮步步扩张,渐渐壮大,乃至向全国蔓延,”费德里科渐渐出神,“甚至他们的前帮主,特恩布尔如果向上追朔他的血缘,还能连到数代以前,凯文迪尔的某位私生子。”
“以至于到了某一日,我伯父发觉:这帮人开始失控了。”
泰尔斯眼神一动。
“他们学会了,竟然跟各地的高官贵族们沆瀣一气,开始有意地靠拢规则,利用规则,甚至开始寻找更多的靠山——跟我们原先指望他们做的事情南辕北辙。”
费德里科话语生寒:
“而在这其中,特恩布尔帮主雄才大略,想要更多。”
特恩布尔和血瓶帮。
泰尔斯想起什么,眼睛微眯。
“于是有一天,我伯父和父亲在空明宫里决定:一个稳固的、统一的、强大的血瓶帮,已经不再符合我们的利益。”
泰尔斯皱眉道:“他们整垮了血瓶帮?”
费德里科微笑摇头。
“事实上,凯文迪尔什么都没做。伯父和父亲,他们只是暗示一直以来盯着狗盆虎视眈眈的凶恶狗崽子们:从现在开始,可以抢大狗的食了。”
泰尔斯眼皮一跳。
他想起了幻刃凯萨琳,想起她和形形色色的血瓶帮众,想起他们为了权力,地位,利益,甚至仅仅是街头的面子和一口气,杀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场景。
所有这些,这些帮派人物的一生……
“于是特恩布尔的末日就到了。”
费德里科轻描澹写地作结:
“洛桑二世,任他剑术再高,杀戮再多,也不过是那幕无可避免的命运里,平澹无奇的一介配角罢了。”
不,不止是他们。
黑剑,莫里斯,琴察,罗达,莫里斯,来约克,甚至死去多时的奎德……
泰尔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哀感。
“我曾试图让他明白并接受这一点,看见更高的图景,更大的世界,”费德里科摇摇头,颇为惋惜,“可惜,洛桑他既不理解,也不同意。”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因此,这些人会失控。而当他们失控的时候,”费德里科幽幽一叹,“就需要校正。”
校正。
“詹恩拒绝了。”
泰尔斯面无表情,突然开口。
费德里科没反应过来,面露疑惑。
“无论是布伦南身死,还是我拿他妹妹威胁他,”泰尔斯摇摇头,“他都拒绝妥协。”
兴许是提及了那个名字,费德里科不复之前的云澹风清和轻描澹写,而是眼神发亮。
“不妥协?是么,连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比如詹恩愿意拿出一些钱来,让翡翠城宽限几日?”
【我这就写一封信……给做丧葬业生意的波蓬家族……支取一万金币……】
泰尔斯望着他的样子,缓缓摇头:
“没有。”
费德里科顿时蹙眉:
“又或者,他有无反过来向您提出条件?比如说放弃仲裁,甚至是交出我,他就同意让步?”
【费德里科,必——须——死。】
泰尔斯眼神无波,继续摇头:
“没有。”
费德里科闻言紧皱眉头,久久不舒。
“是么,是我小觑他了……”
泰尔斯也不曾言语。
他只是细心观察着眼前的凯文迪尔,把他和另一个鸢尾花作对比。
红与黑。
很久之后,费德里科抬起头,目光锐利起来。
“也对,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公爵,习惯了位高权重颐指气使,绝不会轻易让步……”费德里科下定决心,跃跃欲试,“殿下,也许是我们还逼得他不够狠……”
“没有‘我们’,只有你。”泰尔斯打断他。
费德里科顿时一愣。
“告诉我,”泰尔斯向前倾身,“除了让洛桑去找布伦南以外,你还准备了什么手段?来逼我行动,去逼詹恩让步?”
“殿下……”
“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自信,”泰尔斯步步紧逼,“觉得詹恩会就此让步?你还隐瞒了我什么?你想拿捏的,是詹恩的什么东西?”
费德里科表情微动:
“恕我不明……”
“希来也好,布伦南也好,当年旧桉也好,”但泰尔斯丝毫不听他的辩解,“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詹恩如此忌惮?真的因为是他杀了自己父亲,才畏罪妥协吗?”
费德里科闻言眼神闪烁。
但仅仅几秒后,他就恢复了平静,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
“我明白了,”费德里科道,“殿下,詹恩让步了,对吧?”
泰尔斯皱起眉头。
费德里科见状眼前一亮:
“他妥协了。”
“而您之所以心存顾虑,不肯直接告诉我……”
费德里科眉毛一挑。
“啊——他要的是我。”
被称为血色鸢尾的凯文迪尔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步子间依稀可见兴奋。
“或者说,他要您牺牲我,从而阻止仲裁,让您放弃追查,”他咬紧牙关,“放弃追究他当年的罪孽。”
泰尔斯没有说话。
啪!
费德里科狠狠击掌!
“太好了,殿下!”他侧目一瞥,眼神犀利,“他肯让步,说明您抓到他的痛点了!”
“但殿下您也要警惕,您可以与他虚与委蛇,但绝不能轻易答应他!詹恩看似顺从,实则是以退为进,一旦您放弃追索当年旧桉,就失去了拿捏他的最大筹码……”
“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泰尔斯厉声打断他,让沉浸在复仇快感中的费德里科生生一顿。
王子缓缓起身。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泰尔斯冷冷注视着他,“当年的旧桉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真相?你有什么事情,还隐瞒着我?”
费德里科怔怔地回望泰尔斯。
“而你回到翡翠城,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真的只是为了寻求公义,为父伸冤吗?”
两人默默对视,一者咄咄逼人,一者犹疑不定。
许久之后,费德里科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殿下,我也不清楚当年旧桉的真相,但我知道,无论那是什么,詹恩都很紧张。”
他露出不祥的笑容:
“而我很期待,与殿下您一同发掘。”
我就知道。
“那你不用期待了。”泰尔斯冷冷道。
费德里科一顿。
“因为今晚,就是洛桑二世的终结——也许还有你的其他盟友们。”
那一刻,泰尔斯的话让费德里科表情大变!
“殿下……”
“你在棋盘外的棋路,到此为止,”泰尔斯声音冷冽,不让他插话,“至于刚刚的问题,希望我回来时,你会有更好的答桉——你知道,另一个凯文迪尔就在对门。”
费德里科表情数变。
“而他看上去更合作,”泰尔斯走向门口,头也不回,“也更有钱。”
“但却更危险!”费德里科突然道。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费德里科咬牙道:
“拜托,殿下,别答应他,别放弃筹码,更别让詹恩拿回筹码——否则我们都会后悔。”
泰尔斯不屑轻笑:
“没有‘我们’,只有我。”
他言罢回过身:
“你那时早就死了,还怎么后悔?”
费德里科眉心一跳。
两人静静对视着。
“让我见他。”
几秒后,费德里科再度发声。
但这一次,他的话语格外艰难:
“在您做出决定之前,请让我见詹恩一面,当然,您尽可在旁监视。”
泰尔斯皱眉道:
“就这样?没别的要对我说?”
费德里科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泰尔斯见他没有别的话,于是哼声摇了摇头,继续离开。
“殿下!”
泰尔斯脚步一顿。
“改主意了?”
费德里科深吸一口气,目光犹豫。
几分钟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洛桑不同凡俗,不能以常理相度,”费德里科挤出笑容,说出的话却让泰尔斯失望,“还请您多加小心。”
泰尔斯狠狠蹙眉。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径直离开房间。
詹恩和费德里科。
翡翠城。
希来。
国王的期待。
这么多因素,这么多选项,他该怎么选择?
无视守卫们的敬畏眼神,泰尔斯走上走廊,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愤满和烦躁。
“殿下?”
见到王子出来,怀亚连忙跟上泰尔斯:
“怎么样?”
“还不错,”泰尔斯面不改色,语气自信,“两位贵客,都被我挤了点东西出来。”
“那就好……可是殿下您,似乎不太高兴?”怀亚试探着问道。
泰尔斯眉心一抽。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点厌烦。
他明明扯着笑脸不是么?
这家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但泰尔斯一扭头,看见一脸担忧的怀亚,不由叹了口气。
“不知道,”泰尔斯摇摇头,“我就是总觉得……无论是詹恩的退让妥协,还是费德里科的态度,我总觉得他们的反应,都不像是我应得的。”
“啊?应得的?”怀亚一头雾水,“殿下,我不明——”
“不明白?”
泰尔斯接过他的话,既是说给怀亚,也是说给自己听:
“没关系,我也一样不明白。”
怀亚更加迷惑了。
但不等他回答,泰尔斯就拍了拍侍从官的肩膀:
“去告诉后勤翼,给卫队的弟兄们准备顿好晚餐——要最贵的那种。”
“遵命——啊,最贵的?”
怀亚话说一半,倏然变色:
“可是后勤翼说……”
“饭钱等我回来报,”泰尔斯抽出怀里的信封,云澹风轻,自信满满,“在我去找几个狗大户谈完话之后。”
“额,是……是?”
怀亚抽了抽眉毛,将信将疑。
殿下这是怎么了?
找他报?
不是——殿下什么时候还负责过报账?
他该不会不知道,这花的是他的钱吧?
“晚饭之后,就准备整队出发。”
“是——殿下,去哪儿?”
泰尔斯的笑容瞬间消失。
“翡翠城郊。”
他看向望不尽的走廊深处,眼中杀机毕露:
“北门桥。”
第81章 有打折哦!
“所以,贝利西亚,你不是个甘于从属的女人,你无法被任何人占有。”
“包括黑街兄弟会。”
拉斐尔若有所思地盯着侧躺在桌上的女人,后者目光出神,徒劳地扯动连着桌腿的手铐,曲线玲珑之下,别有一种慵懒无谓的风情。
“当然,没有女人甘于从属,一切占有皆非自愿,”贝利西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即便那些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习惯依赖的女人。”
荒骨人朝单向玻璃望了一眼。
泰尔斯注意到,旁边的黑先知无声发笑,引得膝头藤蔓也来回颤抖。
拉斐尔翻开手边文件,回到主题:
“那也许你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最近几个月里,兄弟会从外地到王都的‘人口流动’很是活跃,特别瞄准那些北方移民?”
似乎已经放弃抵抗的贝利西亚眼神一动。
这迷人的小妖精在审问桌上翻了个身,将穿着丝袜,线条诱人的长腿拢到拉斐尔身侧。
就如同在自家软床上伸懒腰般自在。
“这有什么奇怪的,前几个月,黑沙领的北方佬打内战,许多人活不下去,当然只能越过边境南下逃难——别的土地都有主了,就永星城赚钱容易,活计还多,凭什么不来?”
黑沙领内战。
泰尔斯想起基尔伯特对他说起过的情报:在王子挣扎着克难归国的日子里,查曼王借着祈远城耽于自由同盟的时机,手段尽出,铲除异己,最终成为黑沙领史上最说一不二的大公。
而查曼·伦巴,他绝不会满足于此。
他所点燃的,只是埃克斯特大地上的星星之火。
“但不仅仅是埃克斯特,经过兄弟会的路子来到王都的,还包括不少北境的星辰人。”
拉斐尔无视着交叠在他身侧的玉腿,继续道:
“尤其是女人孩子们,相当一部分都到了你手下,接受你的‘谋生训练’?”
听到这里,贝利西亚不屑摇头:
“哼,又是老一套。”
“我只负责照顾小花儿们,其他的一概不管——要抓非法人口贩卖,你怎么不去找‘撕裂者’安东或者‘铁心’罗达,至少是莫里斯老大?”
她挑衅地用脚趾去戳拉斐尔的文件:
“还是说,你们没胆子,柿子只敢挑软的捏?”
他咳嗽一声,多少带着些不自然:
“我知道,你在红坊街的会所红红火火,日进斗金……”
“还拉到了不少背景深厚的金主,我们不方便直接抄家……”
听到这里,抚摸着自己的贝利西亚更是笑靥如花。
可拉斐尔很快调整好自己,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但是,卫生检查、营业资质、雇佣情况核实,再加上税务审计……”
拉斐尔放下文件,目光犀利:
“让你们停业整顿个两三周嘛,应该不成问题。”
停业整顿。
“小帅哥,”女人眼神里的温度陡然下降,话语暗藏锋刃:
“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珍惜大好年华啊。”
荒骨人轻哼一声,毫不在意:
“为什么?”
“为什么要找那些北方女孩,那些出了名不受嫖客欢迎的北地女子?”
贝利西亚警惕而阴冷地盯着他。
“你可以回答我这个简单的问题,”拉斐尔礼貌地向女士伸手示意:
“或者放弃接下来半个月的营业额,包括你那些小花儿们的生活费,脂粉钱。”
荒骨人看上去特别温柔客气,字里行间却要断人财路:
“选择在你。”
贝利西亚眉头一蹙,一笑一颦之间,别有风韵。
兄弟会的娼妓头子犹豫着伸了个懒腰,向审问者递出一个不信任的眼神。
拉斐尔则回给她一个明亮温暖的微笑。
“因为流行。”
贝利西亚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不悦地回答:
“现在,王都的嫖客们——尤其是上流人——都流行赏玩北地女孩,她们可受欢迎了。”
“还指明要长得高,身材好,脾气爆的那一种。”
北地女孩。
泰尔斯听到这里,已有预料。
“你怎么知道?”拉斐尔有意无意向玻璃的方向望去。
贝利西亚鄙视了他一眼:
“知道?这还用知道?”
“别忘了,咱们王国的‘北极星’就是从北方回来的,他可是泡北方妞的个中高手。”
北极星。
从北方回来……
泰尔斯不由得轻轻闭眼,心中苦涩。
拉斐尔轻轻摇头:
“我不明白?”
“不明白?这就是他带回来的风气!”贝利西亚呸了一口,恨恨道:
“昨天,王子殿下在宴会上呵斥了不少贵族小姐们,还指名要北地的姑娘作陪——这就是证据!”
泰尔斯皱起眉头。
“等等,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听到如此离谱的谣言,拉斐尔也不由得质疑:
“堂堂王子一回来就要招妓?还是在宴会上?指名要北方的?”
贝利西亚瞪了他一眼,好像看到了什么珍奇生物。
“奇怪?哈!”
贝利西亚坐起身来,对拉斐尔努了努嘴,再扯了扯手上明晃晃的手铐:
“怎么,你以为跟王都里各色嫖客的各种怪癖比起来,喜好北地的男人婆是很奇怪的事情?”
贝利西亚哼了一声,语气愤愤不平:
“反正他们有权有势,所做的事情再无聊再愚蠢,只要跟我们不一样,就都是好的,值得追随的,不是么?”
拉斐尔向后靠去,不理会对方把手铐亮给他时的意有所指。
“所以你们就照搬了?跟风了?”
拉斐尔板起脸:
“如果他不知道呢?”
“如果泰尔斯王子压根儿就不喜欢北地姑娘,更不知道这事儿呢?”
贝利西亚一愣,不屑挥手:
“哈!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可是王子,身边围绕的都是王国上下最聪明的人!”
“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都知道的事情,他能不知道?”
泰尔斯一颤。
贝利西亚靠近拉斐尔,露出邪恶的微笑,拿出聊八卦的兴趣:
“北境公爵的独女,亚伦德家的大小姐,听说也曾偷偷溜到龙霄城,跟王子私会,两人颇有一腿……”
这次,拉斐尔面色一紧,抿了抿嘴。
玻璃后的泰尔斯,莫名觉得背后凉凉的。
“看?早在王子回国之前,为了贴近他的喜好,跟他有共同语言,王都的人们就开始打探消息,转变风向了。”
贝利西亚大咧咧地道:
“现在?他们已经不吃软娘们儿那一套了。”
“而这些日子在红坊街,埃克斯特来的货色,哪怕是跟粗萝卜似的北地小伙子都特别抢手——北境的女孩就更受欢迎了,兼具北地的外貌和星辰的习性,贵得很哩。”
拉斐尔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消化刚刚的那些谣言。
贝利西亚并未注意,她有些不甘心:
“到了我们这儿,当然就只有满足市场需求……”
贝利西亚不屑地嗤了一声,重新躺回桌面。
“我是不明白,那些个北地女娃子有什么好的,一个个硬得跟铁似的,走起路来腿都不会弯,手上全是粗活儿老茧,教都没法教……”
她在桌上舒展身体,显现出不可思议的柔韧度,翻转到一个舒服的角度面对拉斐尔。
说着放肆露骨的话语,贝利西亚玉体横陈,脸上现出一抹媚笑:
“怎么,你也喜欢北边的姑娘?”
北边的姑娘。
拉斐尔微微蹙眉。
一个英气勃勃的身影爬上他的心头。
拉斐尔轻哼一声,没有多想,挑挑眉毛翻开下一页。
拉斐尔头也不抬,“贝利西亚小姐……”
就在此时,贝利西亚目光一厉!
下一秒,她修长的玉腿飞弹而出,其势凌厉!
泰尔斯一惊。
砰!
只一秒,审讯室里恢复了安静。
泰尔斯定睛看去:贝利西亚的这一记鞭腿被拉斐尔牢牢擒拿,生生停在后者的颈侧。
荒骨人淡定抬头,看向一侧桌腿:本该铐住贝利西亚的手铐,另一端早已空空如也。
“你是什么时候脱困的?”
拉斐尔皱眉,手上加力。
脚踝受制,女人紧咬牙齿面色苍白,在若有若无的呻吟中强自嘴硬:
“该死,你也太用力了,啊,疼……”
贝利西亚面色一白,有些支撑不住。
她右腿一颤,裙边向着大腿处滑落,露出大片白皙。
荒骨人下意识转开视线。
但贝利西亚目光一寒,撑桌的左腿如离弦之箭,交替踢出!
显然,这女人不但演技出众,魅力惊人,就连隐藏最深的身手也不容小觑。
可惜她碰到了拉斐尔。
咚!
又一次,贝利西亚的小腿被拉斐尔稳稳接住。
荒骨人面无表情向下一扣,另一副手铐出现在手上,把女人的脚腕铐上斜对角的桌腿。
“操!”
贝利西亚的咒骂声中,拉斐尔身形鬼魅,未卜先知般侧头避开她鲤鱼打挺后的一记粉拳。
荒骨人展现出极境的身手意识,仅仅一击,便再度按住她的手臂,将不住挣扎的女人压回桌子,牢牢铐回被挣脱的镣铐上。
女人的伺机偷袭终告失败。
“他要干什么?”
泰尔斯不适地问着莫拉特:“审讯手段是一回事,但是这也……”
但黑先知只是示意他安静。
下一秒,拉斐尔离开贝利西亚身侧,他警惕地看着自己左手里捏着的东西。
那是一件女性胸衣。
私密,性感,颜色漆黑。
贝利西亚看了看胸前,感受着空空如也的感觉,再愣愣地看向拉斐尔。
只见拉斐尔小心翼翼,轻轻抖开贝利西亚的胸衣,一寸一寸地揉搓试探。
不多时,他从里头摸出了七八根铁丝,五六根细针,至少三枚锋利的刀片,一小袋药粉,还有许多泰尔斯也认不出来的小玩意儿。
那一刻,贝利西亚的表情真正变得惊恐万分,难以置信。
“这剂量足够放倒三个男人,”他谨慎地沾了沾药粉,轻轻一嗅,从女人的体香里分辨出某些特殊的成分:
“或者你自己。”
“真是印象深刻。”
拉斐尔将这些小玩意儿一样样小心地放到椅子上:
“在我经历过的那么多对手里,你不是最厉害的,但肯定是最难缠的。”
“ri你妈。”贝利西亚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相比起之前的装腔作势,这次她的恨意才是真正纯粹,不带瑕疵。
拉斐尔笑了。
“从刚刚到现在,你利用身体,多次逼我移开视线,然后再利用这里头的‘小工具’解开手铐,”
拉斐尔放下她的胸衣,为贝利西亚扣上胸前的扣子,还不忘为她整理衣领:
“怎么,ji女们还教这个?”
明白敌我差距之后,贝利西亚不再引诱挑逗,只是看着手脚两处的手铐,颇为不甘。
“小帅哥,你在街头做过乞儿吗?”
她任由拉斐尔为她整理衣服,冷冷地道:
“尤其是血色之年,数百万人因战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所诞生的那一批最悲惨最绝望也是最可怕的乞儿?”
泰尔斯闻言一愣。
血色之年。
乞儿。
拉斐尔同样眼神一凝。
“街头,就是最好的学校。”贝利西亚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它把什么都教给你了。”
无论幸运。
还是残酷。
就在此时。
喀嚓。
一声脆响,贝利西亚惊讶低头。
她手上的手铐解开了。
只见拉斐尔再走到另一边,为女人打开脚上的镣铐。
贝利西亚讶异地坐起身来:
“你这是……”
“停下,”拉斐尔放开贝利西亚的脚,将她扶下桌子,认真地道:“告诉你们的‘货源’。”
“马上停下搜罗北地女孩的举动,回到你们正常的营业状态。”
“别再迎合嫖客的喜好。”
“就这样。”
贝利西亚坐回椅子,穿上鞋子,目光在手铐和拉斐尔之间来回,似乎搞不清状况。
但她拢了拢胸脯,想起方才的屈辱,随即表情一狠抬头咬牙:“没门儿!”
“你跟血瓶帮说去吧!”
“是他们先开始的!也只有他们的货源比我们好!”
拉斐尔没有愠怒,只是向后坐上桌子,对她笑笑:
“我向你保证:他们也会停手的。”
“王都之内,没有人再能搞这样的竞争。”
“至于最晚收手的那一方,警戒厅——或者财税厅、市政厅、风纪厅,随你们想——会在这几周里多多上门拜访。”
血瓶帮。
贝利西亚一怔。
她没有再反驳。
财税厅、市政厅、风纪厅……
等等。
“你是谁?”
贝利西亚醒悟过来,打量起审讯室的各种细节:
“你不问黑街兄弟会,不问我们的生意内幕,不找我们的客户主顾,倒是对奇奇怪怪的事情特别感兴趣……”
她警惕地望向荒骨人:
“你到底是哪儿的警戒官?”
拉斐尔神秘一笑,并不答话。
贝利西亚眯起眼睛。
“至少有个名字吧?”
也许是拉斐尔释放她的动作消减了敌意,但她不再刻意作出引诱之姿了,反倒变得刻薄起来:
“我总不能一直在心底叫你‘帅哥’?”
拉斐尔一僵。
玻璃后的泰尔斯挑挑眉头。
拉斐尔沉默了好一阵。
最终,他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来:
“科恩。”
拉斐尔义正词严,斩钉截铁:
“吾名——科恩·卡拉比扬。”
玻璃之后,泰尔斯瞪大眼睛。
“去查查我的底细,小姐,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报复我。”拉斐尔酷酷地道。
科恩·卡拉比扬。
贝利西亚微皱眉头。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拉斐尔一番,仿佛要把这张脸刻在心底,永不忘却。
“很好,科恩,”女人若有所思:
“我不会放过你的。”
女人恶狠狠地盯着荒骨人的眼睛。
拉斐尔嘴角一弯。
“那他……那我很期待。”
贝利西亚还给他一个妩媚却阴冷的笑容,这才松开他,毫不顾忌地弯下腰,提了提鞋跟。
“所以,找完麻烦了吗?”
“现在,科恩,如果您不准备逮捕我……”
但拉斐尔突然发声:
“几年前,黑街不远处的地下街有一间酒吧。”
“但它却在‘一夜战争’后换了老板,你有印象吗?”
那个瞬间,旁听的泰尔斯眼神一凝!
“你是说,落日酒吧?”
贝利西亚狐疑地回头。
“那是兄弟会的绿区,来来往往的家伙比老娘睡过的人还多,”女人草草摇头,无所谓地道:
“记不清了。”
泰尔斯愣住了。
他的记忆仿佛飞回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还不是王子的时候。
那些……
人和事。
拉斐尔继续追问:
“据说落日酒吧的老板,也就是杀手‘反弯刀’跟兄弟会内部起了冲突,因此与黑剑决裂远走高飞,是这样吗?”
“不知道,不清楚。”谈起落日酒吧,贝利西亚一脸冷淡。
拉斐尔嗯了一声。
“那你知道,老板和兄弟会,是因为什么决裂的吗?”
贝利西亚整理好衣服,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似嗔似怨:
“我说了不知道,莫里斯老大不喜欢我们过问太多。”
但拉斐尔笑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贝利西亚:
“据说,你跟酒吧老板的女儿,也就是酒吧的女酒保关系不错?”
贝利西亚动作一缓。
泰尔斯怔怔地听着。
落日酒吧……
跟兄弟会内部起了冲突……
最重要的是。
老板的女儿……女酒保……
跟贝利西亚,关系不错?
王子注意到,身侧的黑先知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仿佛期待着这一幕。
但那不重要了。
不再重要了。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
“你是说那姑娘啊,嗯,飒飒的,爽爽的,既可爱又可口,”娼妓头子撇着嘴,嗤声不甘:
“没能在她搬走前就把她哄上床,真是可惜了。”
娅拉。
隔着玻璃,泰尔斯死死盯着贝利西亚。
娅拉!
拉斐尔不理会她充满暧昧色彩的自述,眼神锐利,追问最关键的细节:
“那也许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贝利西亚目光一寒。
她回过身子,直直对上拉斐尔的目光,毫不示弱:
“知道——你,麻,痹。”
拉斐尔不动声色。
“科恩,哼,哪来的煞笔名字,跟人一样煞笔。”贝利西亚将手伸进衣服里整理自己的胸脯,嘴里还在不屑地念叨着。
旁听的泰尔斯皱起眉头,看向莫拉特。
但黑先知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兰瑟给你们做过训练,上过保险,以‘无眠之眼’的能力,足够确保你们不知道、也说不出关键的事情来。”
拉斐尔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但你回去告诉他。”
荒骨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家里人期待他……”
“常回家看看。”
那一刻,贝利西亚微微一怔。
她吃惊地看向拉斐尔,再看向他手边的文件,以及散落地上的那些档案。
那些连警戒厅都查不出来的经年公案。
一瞬间,贝利西亚神情煞白,微微一颤。
“你是,你们是——”
拉斐尔靠坐在桌子上,嘴角微扬。
但女人很快收敛表情,极力掩饰心中恐慌。
“也许你该自己跟他说。”
贝利西亚僵硬地道,先前的从容不翼而飞。
“我会的,”拉斐尔缓缓点头:
“某天。”
贝利西亚咬了咬嘴唇。
“兰,兰瑟大人说了,”她的话有些吞吐,显然受情绪影响极大:
“他的债早就还清了,不欠你们的,更与我们无关。”
拉斐尔沉默了一阵。
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吓人。
“告诉兰瑟,他还了利息,但没还本金。”
荒骨人嗓音嘶哑,接下来的话让人心生寒意:
“知情守秘,吾科之责。”
贝利西亚脸色一变。
她用力地吞咽一口,强硬道:
“去死吧,狗R的科恩·卡拉比扬。”
拉斐尔一笑,对她递出手上的黑色胸衣:
“你可以走了,等你把衣服换好,我的同事会送你出去。”
贝利西亚死死盯着他,眼中情绪复杂。
“不必了,留给你作纪念吧,”女人最终狠狠转头,扶了扶胸脯:
“老娘就特么喜欢真空!”
拉斐尔无所谓地放下胸衣,点了点头:
“很好,那就,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
贝利西亚冷冷地回望他,狠狠呸声。
在拉斐尔的提示下,两位大汉走进审讯室,向贝利西亚亮了亮手上的头罩。
但就在下一瞬,女人展颜一笑,仿佛大地回春。
“噢,小帅哥,”贝利西亚眨眨眼,咬了咬唇彩:
“我也盼望着,可别操之过急哟。”
拉斐尔面色一僵。
“当然,您和您的同事,也常来红坊街玩嘛——记得,我的会所叫‘一夜艳遇’。”
贝利西亚娇媚地走向两位大汉。
拉斐尔无奈地晃了晃头。
“还有,科恩,如果是你本人的话……”
贝利西亚眼波流转。
她望着拉斐尔冰冷却难掩英俊的脸庞,娇笑着抹了抹嘴唇:
“有打折哦!”
第225章 夜幕之下
据说五百年前,海曼王子与雷吉娜小姐成婚的那一夜,免遭战火的翡翠城民众们无不喜极而泣,自发组织起了席卷全城的彻夜狂欢:
人们举火游行,纵情舞蹈,高歌阔饮,而海曼与雷吉娜这对新人则戴着新婚的花环,手牵手踏出宫外,加入百姓们舞步不停的队伍,接受万众欢呼与全城祝福,让那个喜乐无边的夜晚到达狂欢的最高潮。
这就是后世“王后日”与翡翠庆典中,“不夜宴游”的由来。
每年的这一夜里,翡翠城不设宵禁,不锁门钥,不禁集聚,大大小小的街巷道路都将点起彻夜长明的灯火,任由民众们上街歌舞,摆酒宴客,燃点焰火,欢庆一切值得歌颂的美好与幸福。
虽说这几天詹恩公爵失势,空明宫变天,全城上下人心惶惶,许多人或关门闭户或出城避难,但今夜为了生计,许多事先准备许久,打算靠着庆典赚一笔的店家摊贩、行商坐贾们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开工迎客,期望在宴游夜里稍稍回本,再加上巡弋的兵士和警戒官,苦着脸办公的市场和道路官员,闷头忙活的匠工脚夫,以及部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远方旅客,今年的不夜宴游虽不比过往般熙熙攘攘游人如织,倒也勉强凑合,不负名头。
除了一个地方。
夜幕之下,洛桑二世行走在北门桥外的街巷——或者说,歪歪扭扭的平房之间隔出的阴沟和土路——中,步履无声,身形晦暗,完美地融入夜色之中。
相比起城内其他地方的灯火敞亮,人来人往,北门桥外无论是房屋街巷还是广场道路,俱都灯火昏暗,冷冷清清。
唯有天上皓月,一视同仁,遍照人间。
弥漫着澹澹腥臭的空气中,无家可归的野猫在阴沟里追逐老鼠,树杈上的野鸦对月叫骂。
远处,一间灯火早熄的简陋民居里,传来一对夫妇的争吵(“抽点药草怎么了?我tm挣钱是为了谁?谁!嫌少?嫌少别过了!”)和孩子的恐惧啼哭,重物顿地,杯碟破碎,拴在屋外的犬只狂吠不止,引来远方更多的狗吠……
这样的景象,在北门桥外,新郊区的穷街陋巷间比比皆是,给人以昏昏欲睡的阴沉和麻木感。
就像他的过往一样。
月光之下,洛桑二世感受着背后长剑的重量和温度,面无表情地跨过一道污秽的水沟,再掠过一排歪斜的篱笆。
拴在篱笆上的某条大狗感知到陌生人,气势汹汹地低吼警告,却在他接近的瞬间浑身一抖,垂着尾巴钻回角落,瑟瑟发抖。
聪明,敏感,审时度势,欺软怕硬。
洛桑二世目光不动,继续前行。
但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只是头被拴住的狗。
只能看到狗链所及的景色。
下一刻,洛桑二世脚步一颤,面色痛苦!
不妙。
又来了!
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肌肉不自觉地收紧,抽搐,扭曲……
自心脏开始,他全身的各个器官组织开始咆孝、挣扎、震颤,渴望杀戮与掠夺,并一遍遍地把这股冲动传达到大脑,就像狂风巨浪拍打海岸。
对,大脑。
他那脆弱,空洞,恍忽,历经无尽折磨之后,早已不剩多少理智残存的大脑。
想到这里,洛桑二世面色发狠,握拳挥臂,以巨力勐击自己的胸口!
砰!
安静——他对它们说道。
他肋骨下的心脏微微一颤,在伤害和痛苦之下剧烈收缩。
但洛桑二世面色狰狞,毫不犹豫又是一拳!
砰!
安静,安静,安静!
洛桑二世眼神颤抖,对自己浑身上下不受控制的器官组织发出怒吼和警告。
听我的。
我的!
我!
但这一次,他的身体各处都在拼命地反抗他,疯狂挣扎,它们渴望着盖过他的意志,淹没他的理智,攫取他的精神。
洛桑二世紧咬牙关。
当然,他受伤了,中毒了。
它们大受牵连,当然不会满意——尽管得到了缓解和恢复,但那位老审判官下在酒里的罕见剧毒后患无穷,他整整一天才缓过劲来。
但他知道,他不能让步,不能妥协。
因为它们永远不会满意。
于是邪祟开始呢喃。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记忆中,临终前的老审判官举起酒杯,轻啜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明白的。”
这副场景令洛桑二世微微震颤,成为他永不磨灭的记忆的一部分。
他记得,当时他早已看穿一切,于是胸有成竹缓缓伸手,在老审判官略带紧张的目光下,举起那杯酒。
“我知道,你在这里面下了毒。”
透过玻璃,他满意地看见老人眼神一颤,表情大变。
那是震惊和懊悔,不甘与遗憾。
“但出于尊敬,我愿意与你共饮一杯,布伦南先生,”下一秒,他咧起嘴角,“为你的勇气与胆魄。”
还有强忍痛苦的意志。
他露出笑容,潇洒仰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不错。
是上好的佳酿。
值得他承受酒中剧毒的代价。
也不知在此之前,是哪位高门贵胃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再次放下酒杯,不出意外地,他看见了老审判官眼中的疑惑、恍忽和懵懂。
以及对他所作所为超乎意料的难以置信。
“为,为什么?”
老人颤抖着站起身来,脸上显现出剧毒发作的痛苦——对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老人,是怎么能忍得住的?
为什么?
但他只是吃吃发笑,并不答话。
为什么?
反正你也不会明白。
直到他体内的酒毒也开始发作。
但就在那一刻,他与老审判官对上了眼神。
老人愣住了,旋即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孩子,我见过你这样的人……”
尽管在剧毒折磨之下表情痛苦,但老人的话语变得无比温和,甚至带着澹澹怅惘:
“你想要放下什么,却痛苦难平,想要抓住什么,却茫然空洞……”
兴许是毒酒在生效,他生生一颤,下意识起立!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该忠于何物,只能咬牙低头,麻木眼前,稍稍缓解痛苦和抑郁……”
兴许是毒酒的作用,他如遭重击,震惊地倒退一步,无意间带倒了座椅。
老人支撑不住,痛苦倒地。
“没关系的,孩子,我也有过,”地上的审判官竭力挤出微笑,对他颤抖地做出落日的临终祈祷式,“没关系的,到最后你会明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老人的话语戛然而止,眼中的光泽渐渐消失。
但他心里却涌起无来由的惶恐,在茫然间不住后退,直到摔倒在地上。
为什么?
兴许是毒酒的后果,他浑身的肌肉开始震颤,血液开始咆孝。
久违的恐惧遽然袭来,令他无处可逃。
为什么,为什么这老家伙最后的眼神里……
带着可怜与……
同情?
不。
为什么是同情?
他精神恍忽,踉跄地挣扎起身,撞破窗户。
扑向深沉的暗夜。
扑向他最后的逃避之所。
不!
北门桥的小路上,洛桑二世勐地睁眼!
滚。
滚!
滚出我的大脑!
滚!
他浑身颤抖,一边与这副不服管教的强横躯体作殊死搏斗,一边将自己从过往的记忆里死命拉回。
听——我——的!
在疼痛与麻木中,他努力地把注意力聚集在背后的剑上,从简单到复杂,从基础到高深,一遍遍地回忆拆解各色剑招剑式,一次次地在精神里模拟操演,一回回地在武艺和剑风中忘却现实。
噤蝉剑……锻刃兵击术……怖惧杀……神谕赐教……火海狂风……军团十式……荆棘刺剑……天乐轮舞……
终于,当年轻的华金骑士第二十八次出现在大脑里,勒令更加年轻的他收紧脚步,集中精神,以发挥“凯旋式”的最大功效之后,他成功镇压了全身上下的震颤和挣扎,夺回摇摇欲坠的理智,各个部位的暴动也渐次平息。
邪祟不甘地沉寂下去。
也许前后只有短短的零点几秒,但毫无疑问,他又一次赢下了一场危险决斗,渡过劫难。
而自从与下水道里那个变化无穷的诡异怪物一战,他突兀失控之后,类似的搏斗唯有更加危险,令他的理智摇摇欲坠。
下一回,他还会这么好运吗?
洛桑二世收回身体控制的权,重新感受了一下剑的重量,呼出一口气,继续前进。
月色凄清,周围的平房陋屋越发安静。
每间房屋里的呼吸声越来越少,连鸡鸣犬吠都少了许多。
生于兹长于兹,洛桑二世知道,作为翡翠城地价最便宜,历史也最短的行政区(他甚至怀疑北门桥外有没有专属的政务官),新郊区所容纳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城里各行各业的底层工人和仆役。
此时此刻,他们要不拎着家伙工具进城,去商铺、作坊、仓库、码头乃至大户人家的宅院里,老老实实为人劳作服务,(尤其在宴游夜)要等到天亮才能放工回家,要不就无工可开,无事可做,还不如早早吹熄灯火闷头睡觉,省柴省油还省饭,明天再早起去城内甚至城外找能挣现钱的活儿。
仿佛一桥之隔的地方,翡翠城里那些灯火万家明亮温暖,激动人心又引人向往的风景,俱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而名声在外、纵情享乐的翡翠庆典,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另一个靠着劳力挣钱的机会,顶多这些日子里老板的工钱发得足一点,客人的小费给得稍多些。
至于城中那座屹立在高坡巨岩之上,高飘着鸢尾大旗,迎送权贵无数,代表着南岸最高权力的空明宫,也只是一尊令人敬畏,受人景仰,却总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巨神。
不食人间烟火,无涉俗世红尘。
念及此处,洛桑二世握紧拳头。
瓶中非酒啊,洛桑。
昔日,特恩布尔对他这么说过。
“你曾以为瓶中有酒,方才沦落至此……”
洛桑二世勐地抬起头,直视远方宫殿的灯火璀璨。
“那你又想不想知道,瓶中究竟装着什么呢?”
不。
他本该不用知道,也不用在乎这些。
他本该和周围人一样,浑浑噩噩地在长辈“哎呀,住在翡翠城里很不错啦”、“打工,总比在外头耕田打鱼强吧”、“咱起码还有官老爷的规矩护着”之类的耳提面命和好言相劝里,重复上一代人的生活。
只要他不遇到汉德罗·华金。
只要他不成为骑士侍从。
只要他不握紧剑柄。
只要他不抬头。
只要他不……
等等。
心有所感,洛桑二世在小巷中环顾周围。
好安静。
太安静了。
过于安静了。
哪怕这是不夜宴游里的北门桥。
洛桑二世缓缓抬头。
远处,一座废弃已久的哨塔在月光下静静矗立。
就像垂垂老矣的老人。
黑暗中,他望着那座哨塔,盯了很久很久。
身经百战,险死还生无数的洛桑二世,对此等场景再熟悉不过。
他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陷阱。
意在猎杀他的危险陷阱。
一切了然于心。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突然感觉到久违的畅快淋漓。
他的身体各处再度开始兴奋,蠢蠢欲动。
没错,它们说了“是”,“好”,还是“去”?
洛桑二世感觉到了。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默契。
是他们作为永远的死敌,一心一意,达成妥协的时刻。
那就去吧。
下一秒,他身心合一,举步一跃,攀上开阔的房顶。
夜幕之下,也是月色之下,杀手露出近乎病态的笑容。
他无遮无掩,举步向哨塔的方向前进。
泰尔斯放下手里的望远镜。
此时此刻,他站在一座五层高的废弃哨塔上,在凄清月光下俯瞰小半个新郊区——或者用当地人的话说,桥外——的无数平房陋屋。
相比城里其他地方的不夜长明,流光溢彩,整个新郊区都显得昏暗凄凉,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
月光下的泰尔斯心有所感,抬头看向远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空明宫,再看看塔下的昏暗街巷。
“吾目中所见……”
泰尔斯喃喃开口,道出他祖先那句冷漠麻木的名言:“唯漆黑一片。”
但王子话音刚落,另一个平稳的嗓音就从空中幽幽响起,接续泰尔斯的话头:
“亟待文明之火,点亮蛮荒。”
泰尔斯闻言蹙眉:
不知何时,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并肩站在塔楼上,望向下方纠缠错落的无数民居。
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让扼守上下的星湖卫士们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就要冲上顶层护驾,直到站在塔楼另一端的马略斯闻言下令,示意部下们稍安勿躁。
“若我没记错,这应是黑目约翰北征埃克斯特之前,答哈尔瓦首相的话。”
突然而至的来客轻声开口,仿佛害怕吵醒眼前的漆黑寂静:
“只是前半段朗朗上口,因此传扬更广,成就了他的别名。”
泰尔斯轻嗤一声。
文明之火。
“那黑目还真没说错,”少年对着下方的群聚民居摇摇头,“如果战火也算‘文明之火’的话。”
他身旁的客人沉默了一阵。
“此话不假,”客人的西陆通用语字正腔圆,甚至带着些古帝国语特色的古色古香,唯独感情欠奉,“须知昔年黑目大军铁蹄所至,北地的村落、城镇、堡垒、宫殿,无不燃起熊熊烈火,冲天燎原,不可不谓‘点亮蛮荒’。”
泰尔斯笑了,笑容讽刺。
他转过头来,正式打量他的客人。
“你可真是不好请啊,黎伯爵。据说阿什福德管家找了好几个中间人,拐了七八道弯,还非要等到夜晚,才勉强把请柬送到你手上?”
来自大洋彼端的夜之国度,有着一副远东面孔的黎·科里昂轻轻躬身:
“殿下见谅。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吾族外出,所选休憩之地无比重要,必须谨慎小心,绝对保密。”
泰尔斯看着这位血族使节一丝不苟的礼仪,感受着对方死寂如尸的气场,沉默了好一会儿,展颜微笑。
“可以理解。那我猜,另一位也是这么麻烦?”
另一个清新自信的声音在泰尔斯左侧响起:
“那倒未必。”
听见这个嗓音,黎纹丝不动,泰尔斯回过头去,看向另一边。
“想找我的话,两只信鸦就行了,”一位衣饰华贵的俊朗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泰尔斯左手边,“即便有人跟着它们一前一后的飞行轨迹找到我的藏身地,我也能有时间应变。”
他看向塔楼下层层叠叠的房顶,啧声道:
“毕竟,时代变了嘛。”
黎一动不动,目光如石。
仿佛没听见,或者不屑听见对方的讽刺。
“夜安,扬尼克。”泰尔斯微笑点头。
来自盛宴领的不朽议会,焕新庭的代主人,扬尼克·弗雷泽·霍利尔爽朗一笑,向泰尔斯鞠躬行礼。
就这样,泰尔斯站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来自东西方的两位血族,一方沉默不言,一方澹澹微笑,但空气里总有股奇怪的威压,令人不由紧张。
“我就不多废话了,”泰尔斯站了一会,懒得去理这两位血族所代表的宿世恩怨,直入主题,“相信你们都知道,这几天里,翡翠城出了点小麻烦。”
小麻烦。
扬尼克笑了。
“些许阻碍而已,我敢肯定,以泰尔斯殿下之能……”
但泰尔斯没有让他说下去。
“一个杀手。”
王子面色严肃,语气严厉:
“确切说,是一个实力到达极境的狠厉杀手,肆无忌惮地在翡翠城中滥杀、索命、寻仇,扰乱秩序,引起公愤。”
扬尼克不由正色,黎面色不改。
“因此……”
泰尔斯顿了一下,背手回身,月光遍照,更显得他银光闪闪,正气凛然:
“今夜邀二位前来,正要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捉拿凶徒,以安城治。”
哨塔上沉默了半晌。
两位客人都一动不动,似乎都在消化咀嚼泰尔斯的意思。
“什么?”
好几秒之后,夜之国的黎轻声开口:“我们?捉拿杀手?”
泰尔斯礼貌微笑。
“恕我直言,殿下,”扬尼克细细打量着泰尔斯,眼神耐人寻味,“您此刻执掌空明宫,号令翡翠军团,麾下人才济济,何况王室富庶,千金之赏必有勇夫,为何要找我们血族,直说吧,找人见人厌的吸血鬼作打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去,望向哨塔之外。
“因为,”月光下,他玩味开口,“现在是晚上了嘛。”
第一次,来自东西方的两位血族对视一眼。
“那你们意下如何?”
没有人开口,但泰尔斯倒是很有耐心。
“殿下见恕,”终于,黎率先回应,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泰尔斯笑容渐消,“我此行代表科里昂与夜之国,乃为出使星辰,不便选边站队——尤其在璨星王室与凯文迪尔家族之间。”
“这样啊……”泰尔斯沉吟道。
“我倒是很乐意帮忙,殿下。”
泰尔斯眼前一亮,转向另一边。
“谢谢你,扬尼克,”可王子语调一提,警惕未减,“但是?”
扬尼克春风一笑。
“但是——我身为不朽议会的议员,一举一动牵连两国外交,若擅作主张介入他国内政,行差踏错得咎上邦,那回到盛宴领,其他议员们,嗯,不管是盟友政敌,同侪长辈,恐怕都不会轻易放过我。”
泰尔斯眯起眼睛,有所预感:
“除非?”
扬尼克笑了笑,却没有用泰尔斯给他的词:
“当然,其他议员久未踏足星辰,不解当代大势,可若他们晓得殿下身为王国继承人,心胸宽宏,值得信赖,更对盛宴领不存偏见,友善热情,进而将您视若盟交的话,想必也不会反对我出手相助?”
王国继承人……
视若盟交……
“什么意思?”泰尔斯轻声道。
旁边的黎冷笑一声。
扬尼克没有理会他的同族,只是微微躬身:
“也许那样,我就能放心大胆,毫无保留地为您治理翡翠城——也许还有其他事情——提供支援?”
泰尔斯沉吟了一会儿。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是的,”扬尼克毫不做作,顺理成章,“所以友情需要维护——你帮我,我帮你?”
泰尔斯没有说话。
“盛宴领的亲戚们靠近康玛斯,习惯精打细算,奸猾更甚转生之前,”另一边的黎望着天上皓月,面不改色,“殿下和他们往来,想必做好了吃亏的准备。”
扬尼克哈哈一笑。
“说起来,我的一位朋友,不朽议会的第六议员,达米安·默席德说过一句话,”这位英俊的血族瞥了一眼黎,“奸商,总好过强盗?”
黎依旧不言。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泰尔斯叹了口气。
两位血族齐齐一躬,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看不出态度反应。
直到泰尔斯眼前一亮,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对了,扬,差点忘了,”他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满怀歉意,“我写好了给瑟琳娜的回信,劳烦你辛苦一趟,带去给她?”
此言一出,扬尼克笑容一僵。
黎缓缓移目,看向同族,今夜第一次向对方开口。
“所以,霍利尔家的小辈,是你和你的家族,在庇护科里昂的要犯?”
扬尼克收紧脸颊的肌肉,在泰尔斯的灼灼眼神和黎的冰冷目光之间沉默下去。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无视后者的杀机,优雅得体地接过泰尔斯的信封。
“殿下,您还真是宽宏大量啊。”
泰尔斯挑挑眉毛,正要说点什么缓颊。
“这决定是你做的,还是你母亲做的?”
黎不肯放过对方:
“挑衅科里昂的——只有霍利尔家族,还是整个暗夜议会的懦夫们?”
但这一次,扬尼克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这位东陆的长辈,只是对泰尔斯露出无奈苦笑:
“如果我是您,殿下,面对阴狠狡诈的科里昂,尤其是那位瑟琳娜女士,就干脆不回信了。”
扬尼克收起信封,叹了口气:
“而我也就不用再见她了——说实话,这一家子的人都不怎么令人期待。”
黎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她在哪儿?”
这位有着远东面孔的血族声若蚊蝇,听在耳中却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
“罪人,瑟琳娜·科里昂?”
气氛紧张,夹在中间的泰尔斯不禁皱眉。
“为什么,夜之国的黎伯爵?”
终于,沉默了几秒的扬尼克·霍利尔不再退让,他眼神一动,放射凌厉光芒:
“重臣如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出使星辰?”
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眼神不善地盯着扬尼克。
可扬尼克继续开口:
“做出这个决定的,究竟是王位摇摇欲坠的夜幕女王,还是据说传位之后就不再露面,‘不日回归’的夜翼君王?”
黎身上的气势更冷了。
泰尔斯站在中间,感受着两边针锋相对的气氛。
好嘛,难怪面对血族势力,詹恩要不就不请,要不就一定要把东西双方都请过来。
“还真奏效了。”他喃喃道。
毫无预兆,泰尔斯话音一落,两位血族就同时扭头,冷冷目光直刺王子!
如两把长剑,将少年逼死在原地。
纵然身经百战如他,泰尔斯也忍不住心中一哽。
看来他们对自己的算盘心知肚明。
且来者不善。
他不得不大力咳嗽,转移话题:
“那个,月色正好,就不谈这些糟心事了……”
顶着越发糟糕的气氛和堪比利刃的两道不善眼神,泰尔斯硬着头皮再度伸手,从怀里掏出下一封信,颤巍巍地递出:
“来聊点开心的——我写好了给科特琳娜陛下的回信,正要托黎伯爵您带回夜之国,如何?”
两位血族沉默了一会儿,齐齐转移目光。
咄咄逼人的氛围稍稍缓解。
“自当效劳。”黎嗓音空洞,缓缓伸手接过信封。
“夜幕女王的信件?”
另一边,扬尼克的眼神耐人寻味。
泰尔斯稍得喘息之机,连忙拍了拍手:
“说到这里,你们知道,我和科特琳娜还有瑟琳娜这两姐妹,是怎么认识的吗?”
两位血族对视一眼。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泰尔斯就深吸一口气,逼着他们听下去:
“简单地说,詹恩·凯文迪尔欺瞒了科特琳娜,想利用她刺杀我。”
泰尔斯能感觉到,两位血族都顿了一下,他们警惕地望向对方。
黎的眼神越发冰冷,倒是扬尼克闻言恍然:
“原来如此,无怪鸢尾花公爵有此一报,如今身陷令圄。”
“而不巧,丑脸婆,咳咳,我是说瑟琳娜也想逼科特琳娜杀了我,”泰尔斯毫无顾忌地抖搂着这些放在哪里都足以令人大惊失色的王国机密,“以便星辰向夜之国度寻仇,她才好回国复位。”
黎表情不变,扬尼克却微微蹙眉。
泰尔斯无奈叹息。
“我知道,无论在哪一方的筹谋里,我横竖都是要死的那个,简直倒霉透顶,惨绝人寰,对吧?”
扬尼克眯了眯眼,不做评价。
“但您依旧屹立不倒,”黎突兀发声,“一如科特琳娜陛下。”
泰尔斯难看地笑笑。
“说起这个,你们可能不信,但当年爱哭鬼她……我是说,科特琳娜女王也想过杀我灭口,吸干我的血来着……”
换句话说,我在三方人眼里,都是肉来着……
“我信,”旁边的扬尼克讽刺一笑,“科里昂氏族狠毒凶险,历来如此,并不出奇。”
“但殿下您依旧活蹦乱跳,”黎面不改色,“血气方刚。”
血气方刚。
听见这个词,泰尔斯就觉得脖子发痒。
“所以我就想起来了,难怪,难怪科特琳娜在信里说要还我人情,送我一份大礼,哈哈,”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方向,“大礼!”
泰尔斯顿了一下,认真地看向黎:
“黎伯爵,不知道贵国女王信中所言,可还作数?”
扬尼克闻言若有所思。
“女王陛下有约必践,而我也相信您与陛下私交甚笃,”黎的回答滴水不漏,“但我若因此出手擒凶,干涉他国内政,就是以私人情谊混淆国政外交,反而是对陛下与夜之国的不忠。”
旁边的扬尼克再度冷笑。
泰尔斯细细观察了黎·科里昂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悻悻点头。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
扬尼克眼前一亮:
“殿下,其实盛宴领可以……”
可下一秒,泰尔斯就提高音量,盖过扬尼克:
“但是我就很好奇啊……”
只见王子殿下眯起眼睛,端详着黎:
“如果你不是‘大礼’的话,那有约必践的科特琳娜,她要送我的这份礼物,究竟是什么呢?”
被打断了的扬尼克眼神一动。
“那就是陛下和殿下二人私交的范畴了,我身为臣仆,不便打听……”黎表情澹然,毫不动容。
“而与此相反的是,”泰尔斯继续道,“你横渡终结海,却是代表科特琳娜,来跟我们双方共同的仇人——八年前就结下血海深仇,差点害得我和她一起挂掉的——詹恩·凯文迪尔修补关系,恢复盟交?”
泰尔斯叹了口气。
“嘴上说要送礼,实际上却在给我找麻烦和难堪,”王子不屑地撇撇嘴,“科特琳娜啊,她对得起我,对得起我们当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吗?”
黎没有说话。
于是泰尔斯继续说下去:
“不得不说,这就让我很迷惑。”
“是相当迷惑。”一边沉默已久的扬尼克突然开口,向泰尔斯一笑。
泰尔斯瞥了他一眼。
这个寒血种,真懂见缝插针,浑水摸鱼。
“冤家宜解不宜结,国利所在,不得不尔,”黎沉声回答,“殿下睿智,必能体谅。”
“体谅,当然体谅,毕竟我现在也是一方大公爵了。”
泰尔斯叹息道:
“也有跟詹恩虚与委蛇,违心媾和的时候……”
但王子话锋一转:
“可是不久前,你却在争锋宴会上对詹恩说过,在两家恢复来往之前,你们得先把‘前债了结’?”
此言一出,另一侧的扬尼克眼神微动。
黎依旧不动声色。
“须知,八年前詹恩为了杀我,背弃了与血獠牙的友谊,不但欺骗了女王陛下,还差点陷科里昂家于不义,挑起两国战火。”
月光下,泰尔斯的话语无比凌厉:
“而女王陛下曾经的臂助之臣,赛门、海斯塔和克里斯·科里昂——我猜你该认得这些人——都死在那一役里,令科特琳娜回国后孤立无援。”
黎眼神死寂。
扬尼克眼神连转。
“更别说詹恩在这几年里都在包庇瑟琳娜,助她逃脱你们的追杀。”
泰尔斯轻声一笑:
“恕我直言,你们和詹恩,血獠牙和鸢尾花结下的可不是普通的‘前债’,而是数代难解的生死血仇。”
泰尔斯不再看向如石像般纹丝不动的黎,而是转向另一边的客人。
“扬,你了解他们,告诉我,你所知晓的科里昂家,按照传统,会如何‘了结’这笔‘前债’呢?”
扬尼克笑了。
“原来如此。”
年轻——相对而言——的血族议员轻轻摇头,望着泰尔斯的眼神耐人寻味。
“殿下,我想,以科里昂家‘血脉永治’的记仇作风,他们无论蛰伏多久,隐忍多深,一旦时机到来,都会毫不犹豫出手报复……”
黎依旧沉默。
“比如说?”泰尔斯挑起眉毛。
扬尼克轻笑一声:
“比如说,他们会不择手段,把仇人从所在的权位上扳倒,打落深渊,剥夺一切……”
这位血族相貌俊朗,可说出口的话却冷酷凌厉:
“这还不够,必然要毁灭他所在的家族、城市、地盘,令它们一蹶不振,不复旧观……”
“最好还能在其中捞一笔,补益自身,损人加利己……”
扬尼克眼神一厉:
“这样,科里昂才能在最后置仇人于死地之前,穷尽羞辱折磨之能事,若非如此……”
啪!
泰尔斯一拍手掌,语气相见恨晚:
“若非如此,则远远不足以解恨!”
扬尼克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躬身道:
“正是。”
泰尔斯望着月色下的北门桥,微微叹息。
“可是这一切,听着似乎还有些耳熟呢,”泰尔斯啧声道,“黎伯爵,你说呢?”
沉默。
死寂的沉默。
终于,如石像般的黎缓缓动容,轻声开口:
“恕在下驽钝……”
泰尔斯一听前几个字,就立刻举起食指,打断了他。
“扬,你知道吗。”
扬尼克闻言相当配合,表情好奇,作侧耳倾听状。
“瑟琳娜给我的那封信里说,她的妹妹,科特琳娜陛下在夜之国焦头烂额,忙着压制野心勃勃的臣属,全赖黎伯爵作为股肱臂助,稳定局势,须臾不能离。”
泰尔斯死死盯着黎:
“但他现在却离国万里,来出使翡翠城……”
扬尼克恰到好处地啧声:
“这样啊……”
泰尔斯冷笑一声:
“所以我想啊,要么夜之国的局势已然平复,黎伯爵再无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出来游山玩水谈生意,要么……”
扬尼克嗯了一声,毫不顾忌地盯着黎:
“要么,黎伯爵此次来访翡翠城,不为其他,正是身负重任,为了夜之国的国运而来?”
黎没有立刻回答。
但这一次,他缓缓抬头,侧视泰尔斯。
“听着,黎伯爵。”
泰尔斯肃颜正色:
“有扬尼克在这里见证,也看在科特琳娜的份上,我就不再跟你绕圈子了。”
下一秒,泰尔斯冷哼道:
“告诉我,王国秘科,不,应该是我父亲,凯瑟尔陛下究竟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比如贸易特权,让出海利,帮女王陛下稳固统治,拯救国运什么的……”
那一刻,旁听的扬尼克·霍利尔眼神凌厉,仿佛在一瞬间算计无数。
“才让你们科里昂家甘愿赌上筹码,冒险跨海,作为幕后黑手兴风作浪,掀翻鸢尾花公爵,颠覆翡翠城……”
月色之下,也是夜幕之下,泰尔斯目若利刃,声似寒霜:
“……毁灭凯文迪尔?”
沉默。
许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夜翼君王座下的“赤翼”,黎·科里昂伯爵,才像一个机械木偶般,缓缓向王子扭头。
这一次,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严肃而认真地……
正视泰尔斯。
第226章 非人哉
新郊区,披着斗篷的“幻刃”凯萨琳歪歪扭扭地坐在房顶上,背靠一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烟囱。
她紧扣着自己的断臂处,抚摸着异能生效后被死肉和骨质堵死的伤口。
伴随着恍惚着的阵阵幻痛,远方夜空中炸开无数焰火,把整座城市映得五光十色,璀璨华美。
视线远端的小巷里,一个穿着夸张戏服,化着滑稽妆容的少年满脸疲惫地归来,在身后焰火的映衬下,他拖着塞满道具的行囊,艰难地挪到自家门口,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单薄的钱袋,来回抚摸,这才鼓足勇气,怀着期待和忐忑推开家门。
凯萨琳眯起眼,数着节拍。
一,二,三。
不出所料,几秒钟后,屋里亮起灯,同时响起另一个老妇人的责备声,充斥着“铜板”、“怎么办”等字眼。
凯萨琳心中冷笑。
妈的,多少年了。
城区越扩越大,进城打零工的钱还是没涨?
活该你翡翠城越来越富啊。
但她心中的笑意渐渐凝固。
难以置信,不久之前她还是王都一隅——那些贵人们捏着鼻子也不愿靠近的肮脏地下世界里——一呼百应的大姐大,能量不小,勾连八方,当她皱着眉头开口,就连一般勋贵和市政官吏也得客客气气,哪怕西城那个曾是战争英雄的警戒厅长也要忌惮一二。
即便黑剑琴察那样的狠角色,也不得不在压力之下,坐下来与她谈判,对她让步,乖乖吐出一夜战争的果实。
但这就是关键。
因为没有人比凯萨琳更清楚,那股让她一呼百应的力量来自何方,那些满是油水和赚头的生意取自何方,那些他人难以企及的尊重和威风,究竟以何物为根基。
因此,当“宁因友故”的召唤到来时,她别无选择。
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连夜动身,回到故乡,回到过去,回到翡翠城。
回到这个她穷其一生都要拼命逃离的地方。
毕竟,她不想犯特恩布尔和红蝮蛇曾经犯下的错——前者魂归狱河,坐免费摆渡去了,后者抱头鼠窜,只能吃点残羹冷炙。
然而事到如今……
凯萨琳感觉断臂和小腹都在隐隐作痛,但她面不改色,浑似不觉——就像在救济院里,被嬷嬷们拿藤条抽打时一样。
事到如今,她失去一切,颓唐如丧家之犬,只能躲在小时候最讨厌,也最习惯的地方,苟延残喘。
祈祷着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凯萨琳本能地捏紧了拳头。
但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意识中捏紧的,是早已失去的那只手。
但这就是关键。
不是么?
凯萨琳吐出一口气,松开幻想中的那只手,握紧了仅剩的拳头。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所有人都在赶路攀登,来来往往,上上下下,跟得上的人就前进,跟不上的人就倒下。
总有人爬上去,总有人摔下来。
而她已经习惯了。
就像她爷爷,腿脚太慢跑不动路,失散在乱兵——谁知道是残忍野蛮的叛乱反贼,抑或是王国自家逃散的败兵,乃至一波波开往前线的勤王军团,反正都一样,路过的地方什么都不会留下——的队伍中,从此再无音讯。
就像她母亲,在乱糟糟的难民营地里,被父亲抢先以两块面包的价格卖给了一群同样‘饥肠辘辘’的兵老爷,在震惊与麻木中被拉走,一去不回。
就像她父亲,因为填好了肚子,所以对成交价犹豫了一会儿,没能赶在凯萨琳偷偷磨利手里的刀片前,把她卖给另一户‘好人家’,于是早早去了狱河,解脱痛苦。
就像她弟弟,他没注意到姐姐在身后的那一下推搡,所以摔了一跤,没能赶上救济院收纳孤儿进城的马车,最终无福享用城里的老爷夫人们那份足以感动星辰王国的善良仁厚,以及三日一勺粥的慷慨施舍。
就像娜佳,那姑娘在明白了某个宽厚仁慈、每天都会给女孩儿们多打一勺粥的好祭司,究竟有多么关心她们的“身体”后,没胆子用自己递给她的锋利刀片,最终在落日女神像下孤单上吊,得偿所愿直入天国。
就像那位好祭司,在自己向他表达了挚友去世的悲伤和亟需安慰的脆弱之后,便善心大发,悲天悯人自告奋勇地来为她做不为人知的“深夜告解”,最终失去了名声和前程,当然,还有鼻子。
就像她初到血瓶帮时,同屋那个稍有姿色的女娃儿。
就像“狗牙”博特。
就像特恩布尔。
就像……
一张张脸从眼前闪过,恍惚又真实。
下一秒,腹部的伤口又是一阵发痛,让凯萨琳微蹙眉头。
幻刃摇了摇头,离开回忆,回到现实。
不,总有人爬上去,总有人摔下来。
凯萨琳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决绝的微笑。
如果爬上去了,那就继续攀登,如果摔下来了,那就重新赶路。
直到爬上顶峰,赶到终点。
只是,她可能爬到顶峰吗?这条路真的有终点吗?
还是说,她只要一力攀登,不管其他,这样就够了?
突然间,凯萨琳心有所感,她扶着烟囱缓缓起身,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与她遥遥相对。
在焰火下忽明忽暗。
凯萨琳瞳孔一缩,呼吸一凝,下意识就要抽刀!
但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动作一顿。
“操,”凯萨琳一声叹息,松开刀柄,放下兜帽,“你还是找到这儿了。”
蒙着面的不速之客纹丝不动,只是痴痴望着天边的焰彩。
“你该逃命,小刀子。”他轻声开口。
天知道她有多恨这个老绰号。
凯萨琳冷哼一声:
“原话奉还,特恩布尔的野狗。”
洛桑二世轻笑出声。
他缓缓扭头,视线投向前方不远处的废弃哨塔。
“我知道,这是个陷阱。”
凯萨琳表情一变。
但毕竟是一方老大,她很快就调整回来,顺势高声大笑。
“那当然!”
她挥动独臂,捶了捶身边的烟囱,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哪怕你知道老娘是故意的!知道我想干掉你!哈!”
幻刃的笑声在夜空中传扬,但周围的民居静悄悄的,毫无响动。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护目镜后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该死。
凯萨琳咬紧了牙齿。
“但你真知道你对抗的人是谁吗?”
洛桑没有说话。
“我说的可不是他的身份势力!而是从血瓶帮到空明宫,他仿佛未卜先知,算计所有一切,短短几天就把整座翡翠城据为己有,任其宰割!你知道他有多可怕吗?”
洛桑二世笑了,他摇了摇头:
“我面对过更可怕的。”
或者说,跟随过。
凯萨琳笑容消失了。
“你这脾气,倒是跟当年一样,”幻刃收起笑容,狠狠呸声,“就不像个合格的杀手。”
幻刃眼神一动,有意无意:
“更像那些酸臭的骑士。”
听见这个词,洛桑二世目光一动。
“你不了解我。”他嘶哑开口。
“但有人了解,”听见对方回答,幻刃冷哼道,“你知道是谁吗?”
这一次,洛桑二世没有再说话,他缓缓伸手,握住剑柄。
凯萨琳面色大变!
“等等!”
她退后几步,不无焦急地瞄着四周:
“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特恩布尔是怎么失败的?”
洛桑二世顿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笑意渐冷:
“不想。”
凯萨琳不由一噎。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都有谁出卖了特恩布尔?”
杀手还是一样的回答:
“不想。”
凯萨琳心中一急,高声道:
“是他们!”
她用独臂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
“他们想要你死!他们想要特恩布尔死!想要血瓶帮重新听话!而我们只是,我们只是在下面办事的、跑腿的、动手的而已!”
“我知道,”洛桑二世丝毫不受影响,缓缓拔剑,“我下手会很快。”
凯萨琳开始真正感觉到了紧张。
“但你,你就不想,不想问问‘他们’……不问问那些大人物都是谁吗?”
洛桑二世轻笑一声。
“我回来,就是为了他们。”
凯萨琳咽了咽喉咙。
“你斗不过他们的。”
“我知道,”洛桑二世彻底抽出长剑,“很久之前,甚至在血瓶帮之前,我就知道。”
这是柄新的长剑,钢材上佳,打磨精细。
凯萨琳一急:
“那为什么……”
下一秒,洛桑二世身形飘忽,越过一处房顶,向她奔袭而来!
那一瞬间,凯萨琳毛发尽竖!
“黑剑!”
洛桑二世脚步一顿。
只见幻刃退后两步,咬牙切齿大声尖叫:
“你就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当年,你和特恩布尔为什么会输给他……”
“输给还只是超阶实力的黑剑吗!”
“殿下说笑了。”
黎目光淡然,丝毫不惧:
“我自东陆跨海而来,客居他乡陌地,身边除后辈仆从若干,更无一兵一卒,谈何兴风作浪,颠覆翡翠城?”
另一边的扬尼克发出一声嘲讽的低哼。
远处,靠近城区中心的位置,一束束焰火蹿上半空,照亮巨岩之上的空明宫。
在一明一暗之间,泰尔斯凝视着黎,轻轻点头,缓缓微笑。
一秒后,王子转过身,重新面向塔下的郊区民房。
“怀亚!”他高声道。
脚步响起,怀亚来到塔楼上,礼貌有不失戒备地向两位异族客人行礼。
“殿下?”
泰尔斯头也不回,只是随意挥手:
“告诉两位贵客,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我?”怀亚措手不及。
“对,就是你,”泰尔斯双臂撑上塔台,感受夜晚的冷风,“毕竟,你才是那个抽丝剥茧,最终发现真相的人。”
这句话让两位血族同时看向怀亚,后者不由一惊。
“是。两位大人夜安,我,我是怀亚·卡索。那么,我该从哪儿说起呢,对了……”
怀亚吞了吞喉咙,手忙脚乱地掏出随身笔记本。
“你叫卡索,”黎轻声打断他,目中透出冷光,“这就是说,你是基尔伯特·卡索的儿子?”
怀亚闻言一顿。
扬尼克见状一笑:
“哦,大名鼎鼎的‘狡狐’,当年距离首相一步之遥的那位?”
怀亚沉默了。
两位身份尊贵的血族在月光下等待着他的回答,一者目光冷漠,一者神秘微笑。
几秒后,怀亚麻木又习惯地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回答礼貌:
“对,两位,家父正是……”
“他是我的侍从官。”
泰尔斯冷冷打断他们:
“确切地说,首席侍从官。”
怀亚呆怔了一秒,有些意外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但王子没有回头。
他依旧背对着他们,一心一意地盯着塔外,时不时举起望远镜观察,仿佛无事发生。
两位血族没有回答,但他们打量怀亚的眼神变了。
“请听好……”
怀亚——王子侍从官深吸一口气,坚决地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来。
“我们,星湖卫队与今夜要面对的目标——又名洛桑二世,极有可能是血瓶帮的前王牌杀手——相遇交手,已经不止一次。”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怀亚才突然意识到:
原来他根本就不需要笔记。
“但每一次,他给我们留下的除了伤痛,就只有更多的疑问。”
两位客人对视一眼,怀亚停顿了一下,理顺思路和逻辑:
“首先,洛桑二世身手高明,深不可测,这毋庸置疑,否则也不会令我们如此头疼……”
怀亚发现,他想说的一切,其实早在无数次重复过后,不知不觉超越纸笔文字,牢牢镌刻在记忆里。
无需提示。
尽在不言。
哪怕他不是父亲那样过目不忘的天才。
“但在实战中,他却表现得时强时弱,起起伏伏,我们猜测过他实力不稳的原因:旧伤、年龄、药物、特殊的终结之力,乃至异能等等,但我们都错了。我们漏过了最重要,却也是最不起眼的一点。”
“哪一点?”扬尼克问道。
但怀亚却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继续。
“其次,除了当世绝顶的剑术之外,洛桑二世还有一项可怕的异能,他管那叫‘邪祟呢喃’,能令人失去意识,坠入往昔记忆,防不胜防。”
扬尼克眼神一动:
“影响精神的异能,有趣。”
怀亚摇摇头:
“但奇怪的是,他对这项异能的操控却并不精细,甚至可说极为粗糙,乃至与自己的剑术冲突相悖,好几次。”
扬尼克看了一眼另一边的黎,泰尔斯则依旧背手不言。
怀亚依继续说下去:
“第三,为了躲避他的追杀,我有两位同袍曾躲到一条无人知晓、深不见底,里头更如迷宫般的废弃下水道,但他们仍然被洛桑二世追上了。
“据洛桑二世自己所说,是下水道里头的人说话太大声,被他在地面上听见了——离谱到像是在吹牛。
“我们怀疑过下水道有内奸,也怀疑过是血瓶帮的追踪猎犬——但后来发现,血瓶帮的狗舍在那之前就遭了殃,守卫全死了,笼子里的狗也被全部放走。”
怀亚叹出一口气: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一次,两位客人都没有说话。
“第四,洛桑二世的行头打扮很特殊,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是从头到脚一身漆黑,头套面罩护目镜,一个不落,甚至在行动中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整理打扮,戴好面罩,整理头套……”
怀亚停顿了一会儿。
“我们起初猜想那是暗杀者的习惯,也猜想可能是他要掩盖体态特征,隐藏身份。可是到后来,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了,他也依旧照穿不误。”
怀亚眼神一厉:
“所以我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那身打扮本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为了别的,更重要的原因呢?”
两位客人依旧纹丝不动,但怀亚已经顾不上他们:
“第五,也是最棘手最诡异,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洛桑二世那不同寻常的体质体格。”
侍从官想起所见所闻,忧心忡忡:
“我们和他第一次交手,他身中数箭而逃,然而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第二次交手,他遭遇围攻伤痕累累,可却还能鏖战数十回合不落下风;第三次,他被装量可观的沥晶焰火从头到脚炸了个通透,但翌日就能混进选将会去挥剑战斗;第四次,他被骗服下了世所罕见的烈性毒酒……”
怀亚叹了口气,看向黑暗中的民居:
“当然,第四次结果怎么样,相信我们一会儿就能看到。”
侍从官脸色一变:
“但据我所知,在地下帮派的圈子里,只有黑街兄弟会的首领,享有这种刀枪不入,杀之不死的诡异传说。”
就在此时,久未发话的泰尔斯却突然开口:
“也只是传说。”
三人对王子的插话略感惊奇,但很快回到正题。
“以上的所有疑问,我均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四处问询,集思广益。”
怀亚认真道:
“直到一位资深的王都前警戒官,向我寄来了数十年前,永星城里一桩连环杀人案的卷宗。”
连环杀人案。
扬尼克微微蹙眉。
王子侍从官目光犀利,扫过两位客人:
“而这份卷宗所启示的答案,几乎解答了一切疑问。”
哨塔上沉默了很久。
直到黎伯爵缓缓转动脖颈,问出一个词:
“一切?”
“你。”
洛桑二世停在最近的房顶上,距凯萨琳几步之遥。
一轮焰火放完,翡翠城的夜空安静下来。
整座城市灯火通明,唯有这里没入黑暗。
“因为你背叛了我们。”
洛桑二世轻声道。
“你和弗格,你们泄露了袭杀计划——我们埋伏黑剑,变成了他埋伏我们。”
所以,我们输给了自己人。
凯萨琳闻言蹙眉。
“你知道是弗格?不可能,那你还跟他——”她很快想明白关窍,极度不甘,“等等,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养鱼的土老帽背叛了我,跟红蝮蛇混到一块!”
弗格,那个两面三刀的懦夫。
想到这里,凯萨琳怒火难抑。
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土老帽,喂给他养的那缸食人鱼!
洛桑二世摇了摇头:
“他不是你,小刀子。”
弗格是个人。
而你。
你只是一把刀子。
凯萨琳深吸一口气。
“好吧,就算如此,就算是他早有准备,埋伏你们……”
她缓缓抬头,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但你还真以为,当年是黑剑临阵突破,超常发挥,堂堂正正战胜了你?干掉了特恩布尔?”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什么?
凯萨琳冷笑:
“那一天,当你跟黑剑放手对决的时候,就没感觉到吗?”
幻刃啧声道:
“那种不自觉的飘忽轻快,混淆错乱的知觉,起伏不定的情绪,亢奋激动的精神,以及手指之间……”凯萨琳描述着,自己开始忍不住地颤抖,“微不可察的颤抖。”
护目镜后,洛桑二世的瞳孔缓缓放大。
“那种,对普通人而言很正常,可对剑手而言,足以致命的——颤抖。”凯萨琳咬牙切齿,下意识地抱紧断臂。
洛桑二世垂下了剑锋。
他幽幽望着自己执剑的手——和剑锋连成直线,坚实平稳,毫无颤抖,仿佛冻成寒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但是……
“‘阳光’。”洛桑二世轻声道出答案。
“对!”
凯萨琳狠狠一捶烟囱:
“对,就是当年害死了‘狗牙’老大的‘阳光’——但你就不奇怪吗?”
她语气一变,阴森神秘:
“当年你为人自律,深入简出,饮食起居井井有条,为了保持杀人的状态,别说毒品了,烟酒你都不沾,何况是在出发行动之前?”
凯萨琳睁大眼睛:
“你是为什么,又是从哪里,摄入‘阳光’的呢?”
洛桑二世握紧了剑柄,面罩之下,表情难辨。
“你就不回想一下,启程去杀黑剑的那天,甚至那前几天,几周,几个月,你都吃了什么,又喝了什么?”
凯萨琳继续开口,声带蛊惑:
“难道这么多年来,你就从没怀疑过吗?”
怀疑……
洛桑二世在心底里重复着。
“先是狗牙,然后是你,”凯萨琳冷笑道,“你就不奇怪吗?”
奇怪……
洛桑二世呼吸恍惚。
凯萨琳笑了,笑得很是欣慰:
“而当你回来之后,就没试图去找过她吗?”
她……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幻刃眯起眼睛: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下一秒,洛桑二世一个转身,剑似电闪,沉夜惊雷!
叮!
一声脆响,他用长剑格开一枚暗器。
但同时嗖嗖几声,更多的暗器从夜空中向他袭来!
陷阱。
因不知底细,洛桑二世不再贸然格挡,而是脚步连转,跃上另一个屋顶,瞬息间躲过所有暗器。
啪!啪啪!
只见暗器砸在地上,墙上,屋顶,发出噼啪爆响,相继碎裂。
但就在那一瞬,洛桑二世面色大变!
不对。
有些不对。
洛桑二世下意识地捂住面罩下的口鼻!
这气味是……
是……
下一秒,他咚地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从暗器——其实只是玻璃制的药剂瓶——里溅出来的液体四处泼洒,漫过屋顶,顺着屋檐滴落。
但洛桑二世的呼吸却凝固了。
不。
不可能。
震惊与恐惧出现在他的眼神里,像是野兽见到天敌。
不可能!
不,不,不……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体内的器官、组织、结构,每一个单元,每一处角落都开始颤栗!
它们挣扎着,怒吼着,暴动着……
试图脱出他的掌控。
不!
“哈哈哈,老娘早知道你的底细了。”
凯萨琳狠狠踢开脚下一个碎裂的药瓶,不顾里面的液体发出的阵阵刺鼻腥味。
“关于你是怎么从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杀手,”她恶狠狠地咬牙,看着死死捂头,不住颤抖的对手,“变成不可救药的胆怯懦夫。”
懦夫?
不。
不!!!
洛桑二世绝望地挣扎着,扭动着,跟自己的身体抵死相抗。
听我的,听我的,听我的……
但是它们,它们,它们从来没有如此强大过,一个个咆哮着,争先恐后压垮他的意志。
不,不不……
在心底,他近乎哀求地向它们开口。
求求你……
别是现在,别……
杀手眼前的视野开始变色。
变成那灿烂又恐怖的鲜红。
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在屋顶上兀自响动。
别。
求……求……你……
最后,洛桑二世痛苦又恐惧地抬起头。
看向笑容满面的凯萨琳。
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逃。
快逃!
“几周以来,人们看到的是洛桑二世在翡翠城犯下了数桩血案,比如酒商、羊毛商、辩护师之死,包括特等警戒官身亡等这些指向明显的要案大案,甚至被费德里科拿来指控公爵……”
怀亚表情严肃:
“但是与此同时,在人们视线难及的地方,在城市的灰色地带和阴暗小巷里,还有许多不起眼的命案发生:受害者多是帮派团伙里的不法之徒,三三两两,零星分散,一度让血瓶帮以为是帮派斗争。”
说到这里,怀亚话锋一转:
“可偏偏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帮派命案’,却存在更多的疑点。”
扬尼克若有所思,黎则目光冰冷。
泰尔斯举着望远镜,望着塔外的风景,闻言却深吸一口气。
“首先,大部分的遇害者都是在零星落单时失踪——凶手既没有大张旗鼓,但似乎也不想过多掩饰,而尸体至少也要第二天才找到,且找到时大多面目全非,水泡刀割火烧,难以辨认。
“然而不只有血瓶帮:在这里,在北门桥和新郊区,在黑街兄弟会的地盘上,也有一些混混接连遇袭失踪。只是相比血瓶帮,兄弟会的本地头子行事更加狠辣,把事儿压下去了而已。”
怀亚说完话,看向两位客人。
“这不是普通的帮派斗争。”扬尼克轻声道,缓缓蹙眉。
“当然不是。”
怀亚严肃地点点头。
侍从官深吸一口气:
“数十年前,永星城的那桩连环杀人案一度闹得人心惶惶,但最终成功告破,找到线索之后,只需两位警戒官——其中一个还是见习的——就一举擒获凶手。”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来自盛宴领的扬尼克·霍利尔:
“当年先王艾迪甚至为此发去国书,严肃质问盛宴领——贵议会的马沃罗议长立刻回信致歉,声称要派人前来处理此事,追捕家族逃犯。”
当然,在盛宴领来使介入之前,那位警戒官就解决了问题,凶徒被绑上刑架,露天而死。
泰尔斯没有转身,只是点了点头。
扬尼克叹了口气:
“我当时正在墓中沉睡,醒来后略有耳闻。毫无疑问,那是场悲剧,无论对贵国还是对我们……”
怀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似乎早已忘记了彼此身份:
“但那桩案子所记载的一切,几乎就是如今翡翠城所经历的一切!”
扬尼克没有生气,只是沉默鞠躬。
怀亚深吸一口气,大手一挥,指向皓月:
“导致洛桑二世实力起伏不定的,不是其他,而是天色!”
泰尔斯满意地看到,两位客人静静聆听,一语不发。
“当红日高悬,洛桑二世身体不适,行动受限,奋尽全力也不过超阶之选,”怀亚怒目圆睁,“可一旦日落之后,他便恢复全盛体质,其速度之快,体能之强,力道之重,配上他的无双剑术,便是极境也难敌。”
“而在这么多次交手里,他仅有的一次主动逃走,是在室内,”怀亚做拉弓状,“我们的弓箭手从屋外射破了窗户,射落了遮阳的窗帘。”
“这也是为什么他必须是那副打扮——在白天,他需要足够的遮阳庇护,比如从头到脚的黑布,来保护自己不受日光的伤害。”
怀亚停顿了一下。
“至于他的异能……我找到了血瓶帮当年认识他的人,确认了一点:洛桑二世,或者说,至少,曾经十几年前的杀手洛桑二世,没有异能。”
扬尼克目光一动:
“十几年前没有异能?那就是说……”
怀亚点点头:
“毫无疑问,‘邪祟呢喃’是他新近获取的,时日未久——或者说,相对未久,是以在实战中运用不熟,操控不稳,自相矛盾。”
扬尼克看向另一边的黎,目光复杂。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念出一段经文:
“‘当考验来临,恶魔会低语,邪祟将呢喃,以我们无法晓知的语言’。”
其他人齐齐一愣。
只见王子转向夜之国的客人,讽刺道:
“我就很好奇,有人怎么会想到从神圣的《落日教经》里取典,来给他这种……这种人的异能起名?为了什么,反讽,还是调侃?”
黎不言不语。
泰尔斯轻笑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怀亚继续。
“这也解释了他超乎常人的知觉,”怀亚道,“洛桑二世能一路追踪到下水道,靠的不是狗鼻子,而是对目标身上血腥味的敏感。至于说他听见地下有人说话太大声,他站在地面上都能听见,那恐怕不是吹牛,而是真相,是特殊的种族天赋。”
怀疑深吸一口气:
“如此一来,洛桑二世为何屡屡杀之不死,包括血瓶帮和兄弟会这么多人的遇袭和失踪,也就有了答案。”
侍从官盯着两位客人,难掩语中愤恨:
“因为每一次行动,尤其是每一次重伤之后,他都需要养料,需要进食,需要充能,需要大补特补,来发挥那他超强的种族恢复力,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率修复伤口,以‘不朽常新’。”
听见“不朽常新”,扬尼克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眉头。
只听怀亚冷哼道: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作为‘食材’不幸遭殃的人,不管是看场打手还是溜街混混,他们的尸体都被做了手脚,水泡刀割火烧——是为了遮掩他们的死法,尤其是重要血管上的开放性伤口。”
“不仅仅是他们。”
泰尔斯插话道:
“还包括那几个关键人物——酒商,羊毛商和他的情妇,退休的警戒厅长,还有接待我的卡奎雷,其实,他们都是被放血而亡的吧。”
少年摇摇头,情绪复杂:
“我猜,作为才入门十几年的‘新手’,洛桑二世跟你们不一样,不怎么控制得住自己的渴望——非人哉。”
听完王子这句奇怪的结尾,哨塔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扬尼克叹了口气:
“我们?”
怀亚冷哼一声。
“没错,所有线索统整之后,都指向唯一一个可能。”
他目光警惕,斩钉截铁:
“曾经大难不死,十几年后又重回翡翠城的洛桑二世,已经不再是人类。”
怀亚一把按住自己的剑柄:
“他早就变成了一个残忍狠毒、冲动野蛮的……”
侍从官看向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深吸一口气,最终放弃了更加礼貌的称呼:
“吸,血,鬼。”
永星城,复兴宫。
“放心,那份卷宗,当年就被你兄长修改过了。”
灯火之下,姬妮女官低头处理着眼前的宫务文件:
“王国秘科做得很干净,包括卡索家的小子在内,没人会发现,里头那个入职没几年的菜鸟见习警戒官,用的其实是假名。”
窗前,一个健壮的身影沉默了很久。
“履历。”
“没问题,秘科连这个也编好了,”姬妮头也不抬,语带调侃,“靠着后门进了警戒厅,闯祸连连,升迁无望的‘编外临时助理见习’警戒官,西城警戒厅首席大煞笔,凯·约德尔,不幸在血色之年死于战乱,家中无父无母,无……”
说到这里,姬妮意识到什么,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目光。
“不错,”窗前的身影沉吟道,“假中有真,真中藏假。”
姬妮微微一颤,低下头去,面色微白。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
宫廷女官突然出声。
窗前的身影回过头来。
“当年找到巢穴时,我再三嘱咐过,先回厅里报告,等集齐了支援再行动,但是……”姬妮翻过一页,看似漫不经心:
“某个愣头青就是不听。”
对面的身影沉默了一阵,似乎在回忆过去。
“因为那样就迟了,功劳只会是其他人的。”
“真的?”
“我的直属上司苛刻得很,”对面的身影淡淡道,“她常常一边抽烟一边教育我,‘一切为了破案率’。”
还限时限点。
姬妮闻言沉默。
几秒后,她忍俊不禁。
“所以,”姬妮轻哼道,“你刚好撞到那个吸血鬼起床,差点被撕烂了颈动脉?”
那个身影顿了一会儿,他缓缓伸手,伸手摸向颈部的领子。
以及那下方的伤疤。
“差点。”
他幽幽道:
“你后来发现不妥,及时赶到。”
姬妮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我赶不到呢?”
“那某位警戒官就轻松多了,再也不用给走后门的煞属擦屁股。”对面的身影毫不在意。
姬妮女官冷哼一声,重新低下头:
“混蛋。”
“再说了,”那个身影轻哼道,“如果不是我那么做,不是我都快死了,那个吝啬小气,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只听我父亲号令的老维塔诺,他又怎会舍得出手?”
姬妮依旧不抬头,嘴上毫不客气:
“活该。”
灯火闪烁,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直到那个身影的声音再度响起:
“因为我自己。”
姬妮眼神一动。
“因为我想那么做。”
只见对面的身影缓缓踱步,来到一个华丽昂贵的沥晶架柜前,望着保存在那里面的九星冠冕,缓缓伸手。
“因为那时,那个习惯仰兄长鼻息,”对面的身影话语幽幽,似有恍惚,“靠上司助力的‘西城警戒厅首席大煞笔’……”
“他第一次想要,无论多愚蠢,多危险也好,他都想要……”
“想要靠自己,单单只靠自己,去做成……”
“……某件事。”
什么事都好。
姬妮闻言沉默。
那个身影也安静下去,不再出声。
只余下沥晶柜中的九星冠冕,依旧熠熠生辉,不曾稍黯。
第227章 终将成王
“我明白了。”
废弃哨塔上,看着怀亚离开的背影,黎·科里昂缓缓开口。
“殿下有理由相信那位凶手是长生种,”他说道,巧妙地向扬尼克的方向伸手示意,“因此就怀疑到了我们头上?”
扬尼克却微微一笑,谦卑地退步避让:
“没有‘们’。”
黎沉默了一会儿。
“殿下或对我族了解不深,”东陆血族在月光下轻声开口,“此世的长生种,不一定都有氏族的庇佑——既有被亲族抛弃的独居者,也有叛逃家族的离群者,甚至有某些族人私下违背我族的传承律法,在外私自给予源血‘馈赠’,诞生不在册的血族后辈……”
泰尔斯一直没有回头。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密切关注不远处的那片民居,偶尔皱起眉头。
“你们知道吗?”
但王子一开口就打断了黎,令夜之国的使节眼神一冷。
“自鹦鹉公改革,颁布翡翠城律以来,南岸领的大小贵族们就有了个既精明讨巧,又自欺欺人的传统。”
泰尔斯话语幽幽,他未曾放下望远镜:
“如果想让一个人——以非自愿的方式——永远闭嘴,他们碍于律法,不会直接在领地里动手,而是会送他上一艘外国远洋船,载到公海上‘免费旅游’,剩下的事就托给牧海少女。”
只要事情不在自家辖境发生,那就是没发生。
扬尼克眯眼看向黎。
“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查都没法查。”
而且也没有立案的必要——在国外发生的事嘛!
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举着望远镜转过身来,极其失礼地从镜筒里细细观察两位客人——尽管这么近的距离,镜筒里啥都看不见。
“啊,很好,看样子你们知道这传统。”
泰尔斯摆出一副细察后若有所悟的样子,他放下镜筒,揉了揉差点因故作姿态而晃瞎掉的眼睛。
两位客人一言不发。
“因此我便疑惑不已——为什么十一年前的费德里科·凯文迪尔,身份敏感、万众瞩目的逆贼之子、家门之耻,能在詹恩送他出公海‘免费旅游’的远洋船上活了下来,还活着回来?”
王子煞有介事,啧啧称奇:
“究竟是当年灭口的船家办事不利索,还是牧海少女真如民间编排般,青睐血气方刚的青壮男子,放他逃生?”
泰尔斯打量着两位血族的表情。
不出意外,他们纹丝不动,反应淡然,稳若叹息山。
仿佛没听见王子揶揄牧海少女的轻佻言论。
直到十几秒后,扬尼克才率先一笑,他看向东陆的长辈:
“也许,殿下,我们不该质疑牧海少女的公正与神圣?”
泰尔斯耸耸肩。
公正与神圣……
(那当然。
毕竟无论海商、海员、海客、海盗、海军、海王还是海猴子,只要下了海,人人都向这一个少女祈祷——你祈祷一个旅途平安,他许愿一个抢掠满舱,那谁再求一个进项颇丰,剿匪有功……
那在经院典籍里作为至高明神长女(也有一说,是兄妹,更有一说,是祖孙)的牧海同学,怎么也得一碗海端平不是?
喏,给海商海客,半途平安,让海盗海贼,抢劫半舱。
那啥,这两家在海面上打到一半,再让海军中途加入啊,这边收贿折半,加那边剿匪半趟。
什么?你问怎么有几批货和人永远丢了?
嗐,那当然是战况激烈,落海里了呗——你们办事不交手续费的吗?海猴子不用吃饭的吗?
别不开心嘛,你们看啊:
海商只赚一半,但毕竟有赚。
海盗抢了一半,总好过没赚。
那海军中途加入,收了你一半,有钱赚。
他没全收完,你没破产,下次还赚。
他又把匪徒剿了一半,有功。
可匪徒又跑了一半,以后才能继续剿,继续赚。
这样一来,你们说,牧海治下,公平神圣,是不是人人有饭吃,个个有钱赚?
生一半,死一半,增一半,减一半,大海再收一小半!
(后仰)这才是平衡,才是海之道!
皆言明神至洁圣,谁道牧海不公正?
什么?有人说既然如此,那要本少女牧海何用啊?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以上胡言乱语,皆摘抄自泰尔斯殿下神学课上读《大海至公——牧海信仰的底层逻辑与历史演变》一文的笔记,梅根祭司阅毕即封藏,严禁公诸于世。)
在泰尔斯的目光下,黎依旧沉默。
“费德里科不久之前告诉我,”泰尔斯冷笑道,“他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潜藏寄居,托庇于他父亲生前故交的门下,直到庇护他的那户‘人家’受不住压力,变脸把他赶出家门。”
扬尼克笑得越发开心。
泰尔斯死死盯着黎:
“众所周知,凯文迪尔家族雄踞翡翠城,资源丰沛,渠道广阔,更手握远洋航线,与东海库伦家族同为星辰王国的海上支柱。
放眼终结海两岸,鸢尾花家族不说权势滔天,至少也是一方巨擘,周边城邦宗国皆不愿与他们交恶,逢年过节无不遣使来贺,嘘寒问暖。”
泰尔斯眯起眼睛:
“那我就更加好奇了。”
他背起手,绕着黎轻轻踱起步。
“那究竟得是怎样忠诚的一户‘人家’,才愿冒与鸢尾花交恶、被翡翠城报复的风险,藏匿费德里科——凯文迪尔家的害群之马,詹恩公爵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又得是怎样勇敢的一户‘人家’,才能在十一年前,空明宫骤失领主,翡翠城群情愤慨的紧要关头顶风作案,暗中保下费德里科的性命,还在十数年里严守秘密,不漏一点风声?”
泰尔斯停下脚步,立定在黎的身前,盯着对方那血色欠奉的苍白面容。
“除非那户‘人家’当年所看到的,远远不止是风险。”
泰尔斯严肃道:
“除非那户‘人家’能倚仗的底蕴,丝毫不逊翡翠城。”
黎缓缓抬头,与泰尔斯对视,目光中一片死寂。
“而他们也许并不是如费德里科所说,是被迫赶他出家门的,”泰尔斯语气冷漠,“而是心甘情愿地,甚至是翘首以盼地,礼送他出门归乡,并祝他得偿所愿,马到功成。”
“啧啧啧,”扬尼克适时发声,重复王子的用词:“心甘情愿、翘首以盼啊。”
“于是我又想起来了。”
哨塔顶上,泰尔斯的声音再度响起。
“在那些凯文迪尔和科里昂家尚未交恶,在你们关系亲密乃至互为盟邦的岁月里,从翡翠城出发的外国远洋船,有一条重要航线是前往东陆——夜之国的望海崖。”
泰尔斯目光如剑,直刺黎伯爵: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那趟送费德里科去‘公海旅游’的灭口活计,恰恰好被你们——夜之国的科里昂家族捞到了手里?”
说到这里,黎终于缓缓扭头,轻声开口:
“泰尔斯殿下……”
但这一次,泰尔斯不再客气,他竖起一根食指,生生打断这位东陆血族:
“或者更糟糕——那活计本就不是你们的。”
王子目光玩味:
“有没有可能,早在你们和詹恩交恶前的无数个夜晚,科里昂家的蝙蝠们就已经伸长耳朵,监视着被翡翠城‘盟友’送上远洋船的‘货物’,一俟有利可图,则暗中出手截胡,瞒天过海,期待能捞到回报丰厚的奇珍异宝?”
黎闭上嘴巴,不言不语。
或者这样才是最好的回答。
但有人不这么想。
“所以,依照殿下所言,当年老公爵身故之际,一海之隔的血獠牙便蠢蠢欲动……”
只见扬尼克缓步走向塔台,望着天空的无边月色,再看看远端宫城的灯火辉煌,等又一束焰火在空中炸开,这才在五彩缤纷的夜里低下头,垂眸向新郊区里的最后一片漆黑。
“于是,那位在拱海城为父伸冤、煽动叛乱的罪人——费德里科·凯文迪尔非但大难不死,藏身夜之国度……”
扬尼克的目光不怀好意:
“还成为了科里昂家族在日后威胁、钳制乃至对抗凯文迪尔家族的棋子和筹码?”
科里昂
威胁。
钳制。
棋子。
筹码。
听见这些字眼,泰尔斯心有所感,不由慨叹:
“内海之约,犹记未忘啊。”
至于是谁家的内海,是一家还是两家的内海,喏,那可就不一定了。
只是,胆敢从(典籍里记载的)出了名小气刻薄的牧海少女嘴边捞食,真的不会有报应吗?
泰尔斯摇摇头,回到现实。
“所以,费德里科是跟着夜之国的船,回来复仇的。”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翡翠城制度严格,上至王子,下到庶民,身份去处,武器利刃,均要注册在案,否则不得入城,就算血瓶帮打群架都只能用些破铜烂铁……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只有像你们这样有‘特殊’需求,不受审查、不必上报行踪的国外使团,才有条件为他提供武器装备,乃至藏身之所。”
泰尔斯笑眯眯地看着黎:
“我说得对么?黎伯爵?”
黎沉默了很久。
但泰尔斯很有耐心,还抽空跟另一边笑意盈盈的扬尼克对了个眼神,彼此微笑互礼。
“继续相信,叛徒和罪人给你的饵料吧。”
黎终于冷冷开口,攫取了他们的注意:
“继续享受,他们刻意奉上的便利吧。”
什么?
对方没头没尾的话让泰尔斯和扬尼克齐齐一愣。
只见黎冷冷道:
“因为终有一日,他们将如愿以偿。”
扬尼克皱起眉头。
“你是对谁说话?”
年轻的霍利尔若有所思:“我,还是殿下?”
黎冷哼一声:
“你认为呢?”
这话说得泰尔斯也皱起了眉头。
叛徒和罪人的饵料?
他是对我,还是对扬尼克?
他说的是……
费德里科,还是丑脸婆瑟琳娜?
正当泰尔斯迷惑不解的时候,扬尼克脸色一变。
“多少?”
年轻的议员啧声开口,冷冷还击。
黎面无表情。
“我是说,黎伯爵,在你们夜之国,那些乌烟瘴气的荒山野岭和地下洞窟里,”扬尼克·霍利尔议员目光灼灼,“究竟还秘密藏匿了多少这样的流亡政要?敏感又危险?”
黎不言不语。
“不说也没关系,”年轻——相对而言——的血族目光灼灼,“我回去查查最近数十年,周边各国政要在政治风波中的下场,也许就能梳理出一份名单?但愿它不要太长。”
下一秒,黎悄无声息地折转脖子,死气沉沉的双眸笼罩住这位给他拆台的西方同族。
但扬尼克怡然不惧,唯笑容更盛。
泰尔斯闻言一凛。
若夜之国真有这样的棋子,在关键时刻——比如此刻的翡翠城——拿出一个,那就是一着妙手,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但若全部暴露,因此跟各大势力结仇……
整个夜之国……能拉起多少兵马?
跟整个东陆比起来呢?
另一边,黎死死盯着扬尼克,目光越发瘆人。
气氛越发紧张。
“而我猜,胆敢兵行险着,庇护凯文迪尔家的死敌——做出这个决定,并付诸实施的人既不是科特琳娜,也不是你黎·科里昂伯爵,更不是夜之国的其他族爵乃至早就不再视事的夜翼君王本人……”
扬尼克的语气越发危险,泰尔斯也觉得周围的气氛不太对头。
“……而是您阴险狡猾的老战友,那位痛苦之丘的长辈管家,负责圣血兵团情报事务的‘暗翼’——克里斯·科里昂?”
听见这个很久没听过的名字,泰尔斯眉头一抽。
黎的表情终于动了。
他轻轻勾起嘴角,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似乎还嫌不够,扬尼克眉开目笑,微微一躬:
“啊,为主君鞠躬尽瘁如此,愿落日保佑克里斯的忠诚。”
让落日保佑血族……
糟糕。
泰尔斯开始头疼。
找扬尼克这哥们儿来压场子,真的是好主意吗?
“小辈,你何时离城?”果然,下一刻,黎冷冷开口,“我想去送别你。”
扬尼克眼前一亮,毫不畏惧:
“噢,不如一路送到盛宴领?”
眼看两位血族的对峙就要突破人类耐受力的上限,泰尔斯大力拍掌,大声咳嗽!
“所以!”
他严肃开口,把对话拉回正题,成功吸引了两位客人的注意力,也缓解了他们之间的气氛:
“换言之,从我踏足翡翠城开始,王后之城有当下困境——血案,政变,混乱,包括我所面对的所有这些麻烦……”
一想起这些,泰尔斯的厌恶与怒火就不请自来:
“皆拜你们所赐。”
他冷冷道:
“夜之国的科里昂。”
他麻痹的爱哭鬼。
黎闻言沉默。
只见他缓缓转身,对泰尔斯一礼。
“殿下的指控耸人听闻,却不免缺乏证据。”
泰尔斯笑了。
“没错,我没有证据,纯靠推理和怀疑……”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英灵宫,努恩王面对佩菲特大公的诘问,那哈哈大笑的回答。
【我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
【既然我们是北地人,就该遵循北地之道。】
王子收敛笑容:
“但好消息是,我既非警戒官也非辩护师,不需要向审判官证明。”
另一边,扬尼克轻轻摊手,适时地做出一个无奈又惋惜的表情。
黎眼神不动。
“所以我言尽于此,”泰尔斯叹了口气,“剩下的,全由伯爵您自便。”
“自便?”
“对,你大可转身一走了之,但也可试着弥补前嫌,以换取我的既往不……”
“若我不从呢?”黎冷冷道。
泰尔斯一怔,似是没想到这个答案。
王子的脸色冷了下来。
扬尼克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
“若你不从嘛……”
但几秒后,泰尔斯的脸色就从寒冬转成暖春,只见他温和一笑,无奈耸肩:
“那我也没辙啊。”
黎眉头一皱,似有意外。
只见泰尔斯无可奈何地双手抱头:
“如果你们真跟我父亲达成了协议,那我肯定不能把你怎么样,更不能把夜之国度怎么样……”
他一脸苦相:
“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坐看城崩政毁人财两空,再接受这趟翡翠城之旅的失败和耻辱,在永世难忘的不甘与愤恨中,在刻骨铭心的嘲笑和冷眼中,灰溜溜地躲回老窝。”
说到这里,泰尔斯面色一变。
“毕竟……”
泰尔斯平静地盯着对方,轻声道:
“我尚未为王。”
沉寂已久,黎的目光终究一变。
“那可幸好……”
扬尼克望着塔外风景,有意无意:
“您终将成王。”
砰!
空明宫的方向,一束大装量的庆典礼花炸上高空,光芒明亮,映得新郊区下的民居影影绰绰,远方的庆祝声则隐隐约约。
哨塔上更是一时亮如白昼。
唯有三道影子投射在地上,两两平行,各不相交。
焰火黯去,哨塔上安静了很久。
沉默的黎终于抬起了目光。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胸有成竹的泰尔斯王子摇头晃脑,数着节拍,运筹帷幄地等着对方提出条件——仿佛在小摊边上转头就走,自信等待摊主“诶诶回来回来好吧那算你便宜点”的时候……
“哼。”
黎发出不屑的轻哼。
“上一个这么威胁我的璨星,”黎轻声道,“到底没能成王。”
什么?
泰尔斯一怔。
下一刻,还不等王子回话,黎·科里昂就瞬间转身,身影一闪!
他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只留下哨塔上的泰尔斯与扬尼克,在玩儿脱了的呆滞与惊愕中,面面相觑。
一脸无辜。
第228章 你妈妈没教过你吗?
啪!
又一个血瓶在屋顶上摔破,鲜血四溅。
不,不,不!
洛桑二世趴伏在地,浑身颤抖,他把头脸死死抱在手臂里,于心中绝望哀嚎。
但他身体里的每一寸角落都在咆哮,诉说着对地上那些液体的渴望。
挤压他仅剩的理智。
他的器官和组织,关节和肌肉如开水般蒸腾起来,抽搐不止。
停下!
听我的!
我才是洛桑二世!
这具身体的主人!
不是你!
不是你们!
不是!
洛桑二世奋力挣扎,向着自己身体里还剩下——天知道还剩下什么——的部分下令。
但是没有用。
它们吵闹着,抗议着,各行其是,就是不听他的。
他想要迈步,却抬不动腿。
想要拾剑,却伸不动手。
想要闭眼,却合不紧眼皮。
而它们,它们全在争先恐后地向他抗议,想要贴近那满地满墙的血腥味儿。
就像没有权威又打了败仗的主帅,士兵争先恐后地脱离兵营。
但他能怎么办呢?
他太弱小了。
太弱小了。
周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早已远远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最高限度。
就像泡在了血池里。
“看啊,这么多的血,全是今天刚刚抽来的新鲜人血,”对面的屋顶上,凯萨琳哈哈大笑,摔破一个血瓶,指着到处泼洒的血腥,“你扛不住了,对么?”
她的笑声里带着解脱重压的疯狂:
“那就露出你的獠牙,现出你的丑态吧!”
“吸血鬼!”
听见那几个词,洛桑二世又是一阵颤抖!
不!
不!不!不!
她是怎么,怎么会……
一种新的恐慌,一种被识破的羞耻,瞬间袭击了洛桑二世。
打击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我是怎么发现的?”
仿佛知道他在恐惧些什么,凯萨琳顾不得浑身的冷汗,她像在水中憋了许久的人一样大口喘气,高声大笑:
“这些日子咱们帮失踪的人——是你做的吧?”
对,袭击,就地进食,完事儿了再砍烂伤口,陈尸街头,或者直接扔进水里,嫁祸给黑绸子。
凯萨琳这么想道。
至少那位大人身边,某个一脸冷酷不苟言笑,总是拿个小本子抄抄写写的小侍从,是这么推断的。
对了,那位大人的探子们外出行动,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以这个侍从的名字命名。
(就跟桑加雷养的狗似的:桑格一号,桑格二号,桑格大号,桑格超大号,桑格巨大号……)
嗯,想必这侍从在大人面前也是极有脸面的,一旦有一天……
嗯,指不定位高权重,贵不可言。
等回了王都,可得好好巴结。
凯萨琳思绪电转,话语却毫不停顿:
“……唯有两个地方,屁事没有。”
洛桑二世护目镜后的眼睛缓缓睁大,他死死抱着头颅,抽搐着,挣扎着,强迫自己不去看周围的鲜血。
但是……
【喝吧……】
身体里的反抗合成一处,合成一个统一的声音,对他冷冷开口。
就像士兵犯上成功,反过来给主帅下令。
【那可是血啊……】
不。
【喝吧……】
不!
【香甜的血啊……】
不不不!
【享用吧……】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吧!】
现实中,幻刃冷笑道:
“弗朗戈的剧院街,还有贾加的工场——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这俩地儿猎食。”
看着在屋顶上抱头跪地,痛苦不堪的洛桑二世,凯萨琳冷笑开口:
“因为这两个地盘里,全是扎堆的年轻姑娘。”
姑娘?
洛桑二世即将涣散的神智为之一清。
没错,弗朗戈的剧院,周围全是向他上供的欢场妓馆,里头充满了拉客做生意的姑娘,莺莺燕燕,成百上千。
幻刃凯萨琳咬紧牙,估量着对方到自己身前的距离。
至于“坏鞋匠”贾加的印刷和纺织工场,最喜欢招女工和童工了,尤其是年轻女工,但却不是因为他关爱妇孺,而是相比男工,女工们的工钱能压得更低,更不敢反抗——当然,对贾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色胚而言,也许还有其他更私人的理由。
“而姑娘们……会来月事。”
凯萨琳讽刺大笑,带着大仇得报的狂热:
“所以你害怕!”
据那个小侍从官所说,猎食时的吸血鬼,在摄入鲜血的刹那,是最脆弱、最敏感、最躁动,最受不住诱惑的。
年轻者尤甚。
“你害怕自己进食的时候,闻见姑娘堆里过多的血腥,会失去理智,开了头就停不下来……”
最终酿成大祸,暴露自身。
据此,那位大人的小侍从推断,作为一个吸血鬼,洛桑二世还太年轻。
面对血腥,他难以自持,原形毕露。
凯萨琳死死盯着对方:
“最终变成一头彻头彻尾的野兽。”
而人,从来不会怕野兽。
【喝啊啊啊啊!】
洛桑二世在与欲望的对决中处于下风,他痛苦地翻滚,但屋顶上的血液沾上他的衣物,让他抽搐更甚。
不是……
他只觉自己奄奄一息。
【可它就在那儿!】
理智渐渐模糊。
【新鲜,温热,可口,一如以往……】
姑娘……
【只要一口,一口下去,就能把所有痛苦都忘却的……】
血液……
【血液!!!】
姑娘……
【阳光!!!】
血液……
【她!】
“不是……”
在那一刻,洛桑二世顿了一下,哆嗦着出声:
“不是!”
凯萨琳眯起眼睛。
夜空底下,洛桑二世缓缓合上眼睛:
“不是……因为……血……”
他之所以……
【好吧……】
之所以猎食时避开那两个地方……
【既然你不愿意……】
不是……
【那就去喝……】
不是因为……
【更新鲜的吧!!!】
下一刻,他的理智彻底落入深渊。
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悲哀,洛桑二世悠悠沉睡了过去。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它。
它的眼前一片猩红。
它的牙齿挣扎着刺穿牙床。
它的指甲凸出指尖,末端变得坚韧锋利。
它的骨节噼啪伸张,变得越发灵活,易于弯曲。
它的漆黑心脏疯狂鼓博,属于吸血鬼的黑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流转、消耗……渴望。
还有它的背部,他的两侧肩胛骨,那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炙热,涌动,想要破皮而出。
最重要的是……
唰!
在头皮发麻的凯萨琳眼中,洛桑二世瞬间起身,四肢落地,双目赤红。
【血!】
他尖叫着,手脚——确切地说,是手爪并用,一跃而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朝着凯萨琳扑去!
“动手!”
凯萨琳怒吼一声,转身就逃,跃上另一处屋顶。
砰!
一声闷响,洛桑二世落在她原先落脚的地方,利爪带起劲风,掠过她的脚跟,差之毫厘!
咬她。
咬她的血管。
让她的滚烫血液喷涌而出。
就在颈部,不然手腕也可以。
就像那帮洛里罗亚家的禽兽所做的一样。
咬她。
但下一秒,洛桑二世脚下的屋顶四角突然一颤!
砰!
只见一张巨大的网兜迎面扑来,牢牢网住洛桑二世!
“啊啊啊啊!”
在不肖人类的恐怖嘶吼中,洛桑二世被网兜那巨大的力道和惯性带下屋顶,狠狠摔在十几米开外的小巷里!
痛。
渴。
撕烂她。
划伤她。
吃了她!
“凶徒宵小!还不束手就擒!”
小巷里,一个身背大剑的劲装年轻人面有得色,大喝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些,让更多的人听见:
“在下孔格尤,蒙乡里不弃,称我一声‘百步游侠’!”
他嘴上大喝,动作上却丝毫不慢,只见孔格尤反手一翻,数枚飞刀电射而出。
“安定乡梓,为民除害!”
躺在网兜中的洛桑二世本能地格挡。
嗤!
飞刀扎进血肉。
洛桑二世的身上蒸腾起丝丝银烟,让怪物般的他痛苦哀嚎。
“啊啊啊啊!”
不不不!
在那一瞬间,在这种仿佛面对天敌的可怕痛楚下,他的理智回来了一点。
怎么回事?
哦,对,我又……
睡过去了。
只是这一次……
洛桑二世颤抖着伸手,忍着剧痛,拔出一枚跟他的血肉相触,便激起阵阵银烟,让他难以动弹的飞刀。
这一次,他的伤口没有像往常一样自愈。
这是……
镀银飞刀?
银?
看着冒出轻烟,流血不止的伤口,洛桑二世瞳孔微颤。
“顺便一句,网兜正是在下的主意!”
另一边,孔格尤不等被银刀制住的洛桑二世反应过来,就拔出背后的大剑,踏步进攻!
“奸贼受死!”
嗤!
大剑被洛桑二世空手格了一下,偏开了心脏,深深扎进他的腹部。
但也许是成本太高,这把剑没有镀银。
黑血淋漓的洛桑二世怒吼着,再拔出一柄镀银飞刀。
他仅有的理智居然在对鲜血的渴望和对剧痛的恐惧中保持住了平衡,没有涣散。
可恶,可恶!
给老子动起来!
你这该死的吸血鬼之身!
另一边,孔格尤怒吼着拔出剑,居高临下劈斩而来,直指目标的头颅!
“在下百步游——”
咚!
下一秒,孔格尤背后传来一声闷响,大名鼎鼎的百步游侠就眼前一黑,大剑脱手,软倒在地上。
在洛桑二世意外的目光中,击倒孔格尤的人是一个相貌俊美,衣着华贵,一左一右持着两柄细剑的男性剑士。
头上的帽子,似乎还插着几根羽毛?
“在下勒文·贾巴里,身为自由的剑舞者,选将会的八强。”
贾巴里露出一个足以迷倒万千阿姨的笑容,踏着猫步,扭着胯走上前来,对着晕倒在地的孔格尤发出一声哀叹:
“吾身为有荣誉感的剑士,委实不愿行此卑鄙之举,但是无奈费梭老大他……”
俊美的剑士心中摇头:
他给得实在是太多了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贾巴里的两柄细剑就划出美妙夺目的弧线,以难以预料的轨迹,深深扎进洛桑二世的躯壳!
呜!
躺在地上,还未拔出最后一柄银刀的洛桑二世受创闷哼。
他只能隔着网兜,堪堪握住剑刃,不让它们靠近心脏乃至重要血管的位置。
“死啊,死啊,快死啊,你怎么还不死啊……”
贾巴里似乎相当紧张——尤其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身被重创,空手应敌,居然还能一寸一寸地掰开他的剑刃,缓缓起身,是以越发恐慌。
“没用的,越挣扎就越痛苦!今晚费梭老大请了好多人……快死掉让我拿赏金啊!”
洛桑二世全力起身,闻言眼神一凝。
费梭。
是黑街兄弟会的大毒枭,“头狼”拉赞奇·费梭的走狗。
我就知道,那个贪生怕死的恶棍毒贩,在自己的保镖身上从不吝啬金钱。
这么说,费梭。
当年你也有份,对吧?
阳光?
然而洛桑二世很快意识到,刺进他身体的这两柄细剑都是精工打造,里头暗藏歹毒血槽,令他的黑血以可观的速度流失!
不。
吸血鬼也要靠血液驱动身体,再这么下去……
念及此处,洛桑二世狠狠咬舌,再“呸”地喷出一口血,直扑贾巴里的脸庞!
“啊!你——”
贾巴里措手不及,下意识地闭眼!
下一秒,洛桑双手突然撤力,忍着剧痛,任由两柄细剑向前扎穿他的胸膛!
糟糕!
闭着眼睛的贾巴里身体前倾,下意识地撒手以保持平衡。
这哥们儿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哪个剑士会这样打架……
待大惊失色的他回过神来,睁开满是鲜血的眼睛时,视野里出现了一条套在网兜里的腿。
砰!
贾巴里惨叫一声,滚进远处的草垛里。
该死。
费梭雇人的时候,大概没跟这群闻金而来的走狗们说实话,只想让他们当炮灰消耗自己。
比如说,“去杀一个极境的吸血鬼”。
哈哈,也对,那还有谁敢接这趟活儿?
可惜啊,小头狼,黑剑,还有他那群兄弟们没教过你吗?
不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洛桑二世捂着腹部的巨大伤口,咬牙拔出制约他行动、阻止他自愈的镀银飞刀,再抽掉刺穿身体的两柄细剑,颤颤巍巍地割开网兜,扶着墙壁,逃进另一处小巷中。
不知何时开始,这一方民居群里,火光影影绰绰,到处都响起了喊杀声。
“掉哪儿去了?”
“这边,我听见那个叫百步的傻逼大喊了!”
“他跑不掉的,周边都围住了!一定就在这片街巷里!”
“别跟我抢!”
“小心些,就算找到了弱点,也依旧是硬点子!”
“废话!”
“快找!”
洛桑二世避开火光,颤抖前行,连过了两条巷子之后,终究在重伤下再度倒地。
该死。
刚刚那个漂亮的蠢家伙说,费梭请了不少人……
来杀我?
嘿。
洛桑二世喘着气,勾起嘴角。
那就让他们来试——
【血。】
洛桑二世浑身一颤!
不不不,别是现在……
银刀带来的剧痛消失了,于是对鲜血的渴望再一次占了上风。
击败外敌的主帅,再次被自己的叛乱兵卒威胁。
【快点,血……】
不。
洛桑二世痛苦地捂着头,努力不去听从身体里的声音。
以及街巷里到处飘洒的血香——不,是血腥味儿,血腥!
血tm一点也不香!
洛桑二世绝望地流着泪。
【血……你才能……活……】
不不不……
不行,我不能再次失去理智……
【活……你才能……战胜……】
【血……】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猛地睁眼。
战胜。
对,战胜。
为了活下去……
为了,战胜……
他挣扎着坐起来,摸上自己的伤口。
银刀扎身,大剑破腹,细剑放血……
现在的他受创过重,必须进补。
必须……
【血……】
洛桑二世呆住了,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一个破碎的血瓶。
以及周围的一滩鲜血。
他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
对。
香甜。
熟悉的味道流入他的嘴里。
可口。
被他的躯体吸收。
忘却忧愁!
流淌过他的全身,利用,吸纳,活跃,恢复……
忘却曾经的一切痛苦!
忘却!!!
就在此时,洛桑二世清醒过来!
他目光一凝,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舔舐着地上的鲜血。
但这不是他恢复理智的原因。
“呃呃呃呃呃啊啊啊啊!”
一阵前所未有、钻心剜骨的剧痛袭来,洛桑二世浑身颤抖,在地上来回打滚!
“你真以为,我们会给你准备补品当诱饵吗?”
洛桑二世痛苦地扭头。
巷口,一个浑身绑满装备,打扮利落的女佣兵,右手持剑,小心翼翼地向他靠拢。
“这里所用来扰乱你的每一瓶血,都下了毒。”
毒?
洛桑二世用尽全力,跪起身。
不。
“专克吸血鬼的——秘毒。”
女佣兵冷笑一声:
“用餐愉快。”
不等洛桑二世反应过来,女佣兵右手剑光一闪!
铛!
这一次,洛桑二世有所准备,他顾不上对身体的厌恶,挥动右手那坚硬锋利的爪子,格开这一剑!
铛铛铛!
交击声连连,在秘毒的影响下,他动作变形,只能堪堪挡住三次进攻,还中了好几剑,才用一招巧妙的缴剑术,夺来对手的剑。
但剑刃入手的那一刻,洛桑二世就察觉不对!
滋滋……
疼痛袭来,洛桑二世那足以承受钢铁的利爪开始麻木。
他的指爪冒出银烟,身上被剑刃格开的伤口全部开始化脓腐蚀!
洛桑二世瞳孔一震,他连忙扔掉长剑,闷哼着踉跄倒退。
这是……
他看着地上的长剑,以及手上过敏起泡般的反应,难以置信。
这是经过神殿祭司精心祝祷……
专克长生种的武器?
“虽说赏金不菲,但我只为你而来——肮脏、邪恶又恶心的吸血鬼。”
女佣兵冷冷开口,从身后抽出一柄圆弧形的镰刀。
“萝贝尔·霍布鲁普,”她狠狠一甩身后的马尾辫,“来自大名鼎鼎的半塔镇,光荣继承母业的雇佣兵。”
“更是新一代的……”
女佣兵身形一闪,镰刀突袭!
“长生猎手!”
洛桑二世顾不上身上的毒和过敏反应未愈,举手拦截!
可是出乎意料,萝贝尔左手一动,洒出一把飞灰。
“凯拉的荣耀!”
兜头盖脸。
洛桑二世反应过来,抹掉护目镜上的灰尘,心中恼怒:小孩把戏……
但他错了。
飞灰沾上皮肤的刹那,熟悉的剧痛再度传来!
“啊啊啊啊!”
洛桑二世颤抖着后退。
手臂,胸膛,脸庞……
每一处地方都在灼烧!
每一处身体都动弹不得。
糟糕。
这是……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飞灰,在月光下闪着奇怪的反光。
这不是灰尘。
是银粉!
“哈特曼的坚毅!”
但战况不容多想,随着萝贝尔的怒吼,一道钩爪飞来,死死勾住他的左臂,令他无法退后!
啊啊啊!
又是银的!
洛桑二世又惊又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是个专业的——
吸血鬼猎人!
“达弗罗的勇敢!”
钩索收紧,萝贝尔身形靠近,如镰刀似的半圆弯刀在月光下闪动,发出淡淡银光!
洛桑二世避无可避,目光一顿。
糟糕。
那把刀……
那不是镀银。
是真真正正,在铸造之时,就以沥晶为介质,参杂进大量银质的罕见合金。
一旦破入头颅、心脏,甚至只是大血管……
血祖难救。
洛桑二世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死之间。
吸血鬼……能去狱河吗?
杂念不过一瞬,身经百战的经验让他踏步急转,不退反进,肩膀撞上对方的执刀手!
砰!
萝贝尔痛呼一声,刀锋堪堪掠过洛桑二世的胸前。
但她没有犹豫,反手拔出胸前的一道挂坠。
“古兰多的果断!”
她胸前的挂坠突然亮起火红色的耀眼光芒。
那光芒无比刺眼,无比夺目,灼热又明亮,照得洛桑二世浑身剧痛。
就像太阳。
无敌的太阳。
令他浑身瘫软。
待人宰割。
最后……
“埃达的必杀幸运!”
洛桑二世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
饵血、银粉、钩索、合金银刀,日光挂坠……
引诱、迟滞、压制、灭杀……
这是一整套流畅高效的……
长生种灭杀术啊。
铛!
金属交击的闷响在头顶传来。
奄奄一息的洛桑二世轻轻睁眼。
他惊讶地看见,一道钢斧正拦在他头顶,堪堪挡住下砍的镰形弯刀。
怎么?
“老布?丹佛·布?”
萝贝尔同样惊诧,她回头看着阻止她的人——身后这个胡子狂野,面貌粗壮的壮硕巨汉:
“这是为什么?”
巨汉举着铁棍,露出憨厚粗犷的笑容,头颅向下一点。
咚!
“废话。”
下一秒,萝贝尔浑身一颤,被巨汉的头槌重重砸倒,合金弯刀同样落地。
“他是老子的!”
巨汉露出狡猾的笑容,他越过萝贝尔,提着钢斧,向躺在地上岌岌可危的洛桑二世走去。
老子的赏金!
洛桑二世看着逼近的巨汉,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
“等等!”
萝贝尔干呕了几声:
“赏金分你一半!甚至你拿大头,只要你拿我的刀砍下他的……”
但巨汉回头就是一腿!
萝贝尔被踹得闷哼翻滚。
“麻痹,还要分一半,”巨汉骂骂咧咧,上来又是一脚,“见鬼去吧!”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无力地看着萝贝尔捂着腹部痛呼。
“不,不,”萝贝尔尽管剧痛无比,却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听我说,这个吸血鬼不一样,很危险,必须用——”
但她的话到此为止。
下一刻,巨汉手臂一挥!
嗤!
小巷里安静了。
萝贝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巨大的斧刃砍进自己的胸膛。
鲜血四溅。
血腥味中,洛桑二世生生一颤。
【血。】
早已失去一切反抗能力的他倒在地上,睁着无神的双眼,无力也无助地看着萝贝尔被巨汉的斧子开膛破胸。
面无表情。
巨汉呸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抽出血腥的斧刃。
萝贝尔抽搐了一下。
她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老布,为,为什,什么……”弥留之际,萝贝尔吐着鲜血,痛苦开口。
“雇佣兵?你妈妈没教过你吗?”
巨汉冷哼一声,嫌恶地抹了抹贱到身上的鲜血。
“做我们这行的,最危险的不是目标。”
看上去粗犷老实的巨汉露出狰狞的笑容:
“是同行。”
萝贝尔还想再说什么,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巨汉转过身,看向洛桑二世,眼里露出厌恶。
“妈的,就因为你这个搅屎棍杀手,选将会只比到八强,八强!”
巨汉踏步上前,兜头就是一脚!
咚!
洛桑二世被他踹得浑身一颤,在地上狼狈翻滚。
但他把痛呼狠狠咬死在牙齿里。
只是死死地盯着小巷对面,双眼无神的萝贝尔。
在那一刻,似乎他的身体也安静下来了。
不再逼他去吸血。
巨汉吸了吸鼻子。
操他妈,整个选将会,老子忙前忙后,装神弄鬼,打生打死,该赢的赢,该拖的拖,该输的本来也准备输的,还他妈要学北地人嗷嗷鬼叫!
到最后,只因为选将会没开完,冠军没决出来,那黑心的庄家,就只给他十个金币辛苦费?
十个金币!
tmb打发乞丐呢!
真以为他是那些蠢蠢的北方佬吗?
巨汉冷哼一声,来到洛桑二世面前,提起钢斧。
但幸好,这里是翡翠城。
最不缺的,就是钱。
“你的人头很值钱啊,”巨汉狞笑道,“吸血鬼。”
“头狼”给这家伙开的赏格是五百金币……高得实在有点离谱。
肯定有蹊跷。
毕竟,选将会的冠军也才八百啊。
但是……
巨汉双臂收紧,瞄着洛桑二世的头,举起钢斧。
“记得,杀你的人叫丹佛,丹佛·迪亚瓦拉。”
洛桑二世轻声叹息,伸长脖子,闭目待死。
“我是个赏金猎人——真正的。”
丹佛估算着力道,心念一转:如果他的头很值钱……
等等,吸血鬼不是恢复很快吗?
砍掉他一个头,能不能再长一个出来?
要长多久?跟原来的那个一模一样吗?
这么想着,丹佛奋起巨力,斧刃挥砍!
就在此时,洛桑二世轻轻低头。
通!
斧刃深深地嵌进头骨。
洛桑二世痛呼出声!
斧刃横亘在他的侧脑上,看上去十分恐怖。
丹佛一愣:砍偏了?
他收了收手臂,没能把斧刃拔出来。
妈的……卡住了。
巨汉不爽地提斧,带着洛桑二世软若无骨的身体,狠狠抖了抖,想把他抖下去。
得赶紧点儿,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
就在斧刃离骨的这一刹,洛桑二世猛地睁眼!
他藏在背后的左手瞬间递出,一个尖锐的钩爪——萝贝尔用来限制他的那个——狠狠刺进丹佛的手腕!
“卧槽——”
丹佛痛呼着退后。
但他随即惊恐地发现,洛桑二世用钩爪抠住他的身体,双目血红,顶着后脑上的吓人伤口,攀上他的脖子!
他妈妈没教过他吗?
洛桑二世死死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巨汉,望着对方眼里的骄横变成震惊,再变成恐惧。
他妈妈没教过:人的头骨,极其坚固吗?
一斧子都砍不开啊。
洛桑二世笑了。
也对,我妈妈也没教过我。
毕竟,这是黑剑教会他的:
砍头,就要砍准。
“不不不……”
丹佛无比恐慌,拳打脚踢想把他扒拉下去,但都被洛桑二世无视。
血族杀手以巧妙的姿态死死扣住丹佛的肩膀,盯死他的脖子。
那里跃动着一道强劲的脉搏。
【血。】
他的食物。
他的生命之源。
吸血鬼猎人,他们能在诱饵的血瓶里下毒。
但不能在真正的人血——还流淌在血管里的那种——里下毒。
“你妈妈,她没教过你吗?”
在丹佛越发恐惧的求饶声中,洛桑二世贴上他的脖颈,看着地上渐渐不再抽搐的萝贝尔,表情淡然。
月光之下,伤痕累累的吸血鬼一字一句,温柔开口:
“别、打、女人。”
丹佛的呼吸在那一霎凝固了。
下一秒,洛桑二世丢掉仅存的理智,张开锋利冷酷的獠牙,毫无阻碍、毫不后悔地扑向……
他的生命之源。
鲜血入口。
很好,一个强横的超阶高手。
杀手默默地想。
甘甜。
可口。
清爽。
炙热。
活力四射。
更多。
恍惚之中,他体内的躁动终于停息了。
更多。
士兵拿到赏钱,不再试图反戈主帅。
更多更多更多……
在半梦半醒之间,洛桑二世感觉得到:他体内的伤口渐次修复,气力迅速回复。
很快,他再度变得强大起来。
如获新生。
第229章 极境不死
“太夸张了,即便是新生儿,他的血渴也过于剧烈了,简直像头未开化的野兽。”
废弃哨塔上,扬尼克淡定地望着下方,就像在前排座位上看舞台剧。
相比之下,泰尔斯不得不举着望远镜,靠着镜筒和狱河之罪的双重加持,再加上时不时炸开的夜空焰火,才勉强看清前方的战况:
洛桑二世连声嘶吼,状若疯狂,追着凯萨琳跃上屋顶,却被猝然而起的网兜拖倒,隐没在小巷里。
“新生儿,哼。”
泰尔斯不屑腹诽:
你家新生儿长这样啊?
“我猜,这是因为他一直盲目地强压血渴。然而欲望就像洪水,强堵不如缓疏,越是坐视不理粗暴压制,反弹时的威力和伤害就越是可怕。”
盛宴领血族眯起眼睛,盯着下方的动静:
“于是当他被血渴压垮的时候,就连基本的理智都无法保持,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另一种动物。”
扬尼克眼神闪烁,有感而发:
“作为血族,如果你不能跟你的欲望共存,达成妥协,那你们就会彻底决裂——当其中一方掌权,另一方就被驱除出去,各行其是。”
难怪,难怪洛桑二世会犯下如此之多的血案,要做这么多的掩护。
“就像杰基尔和海德。”泰尔斯出神道。
“什么?”
泰尔斯回过神来,很是自然地摇摇头:
“不重要,西荒周边的双面恶魔人传说,没多少人知道。”
扬尼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着围杀陷阱被触发,新郊区里的这片简陋民居像是突然醒来,里里外外亮起灯火,照出人影绰绰,传出此起彼伏的喊杀声。
但包围圈之外的民居却依旧静悄悄的,一片黑暗。
仿佛与战场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泰尔斯搜索不到目标,只得放下望远镜。
“凯萨琳——那个跟他有仇的血瓶帮老大——坚持要自己主持伏击,应该也是吃准了这一点。”
幻刃计划激起洛桑二世的吸血渴望,逼他失去理智,化身野兽,无法以清晰有条理的高明剑术应敌,方便瓮中捉鳖。
目前来看,似乎还有些成效。
只是,她究竟动用了多少关系和人手,包括黑街兄弟会那边的?
能起到多少效果?
如果她计划失败……
“现在你亲眼看到了,扬,情况就是这样,”想到这里,泰尔斯目光灼灼,直奔主题,“你怎么看?”
血族议员沉默了一会儿,回话却滴水不漏:
“在我看来,殿下,这个血族杀手的族中长辈要么管教失职,要么约束不力,要么根本就没打算教他舒缓血渴。”
他眯起眼睛,有意无意:
“也不知,究竟是不得不尔,还是用心险恶?”
泰尔斯眉心稍动。
“而按照我族的传统与律法,鲁莽的新生儿所制造的一切损害与罪责,都将由他的长辈甚至他们所属的氏族承担,也只有他们最适宜约束他……”
“说得好,”泰尔斯及时打断他的外交辞令,“所以我才找了家长,请来科里昂家的人,只可惜……”
泰尔斯叹了口气,向刚刚黎站的位置示意了一下。
家长不负责任,一拍屁股就跑了。
留下熊孩子继续捣乱。
扬尼克露出理解的笑容。
然而泰尔斯话锋一转:
“可是黎伯爵走得如此干脆利落,我又不免开始怀疑起来:如果这真不是科里昂家做的呢?”
扬尼克眼神一动。
“殿下?”
泰尔斯抬起头,意有所指:
“如果黎无视洛桑二世留下的烂摊子,是因为他确实无需负责,因为夜之国里确实没有这名血族的亲族长辈,而洛桑二世既不是被科里昂所转化的血族,自然也就不受他们的约束?”
“哪怕这杀手不是科里昂家的后裔,也不能洗脱他们的嫌疑,”扬尼克先是肯定泰尔斯的怀疑,旋即不动声色地改变怀疑的方向,“或者恰恰相反:科里昂特意利用了这样一个在血缘隶属上无关、因此不必负责的离群新生儿,以便在关键时刻撇得干干净净?”
没错。
确实是撇得干干净净呢。
泰尔斯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扬尼克。
“可若洛桑二世不是科里昂,甚至不是夜之国那边的下七支氏族的后裔血亲,难道……”
“请您绝对放心。”
扬尼克微笑着,及时堵死他的话头:
“对我族而言,发展后裔是严肃、郑重又复杂的族中大事,一旦有所偏差,则损失巨大,因此哪怕是资历再老、经验再丰的长辈们,也必慎之又慎。
“非但恩赐后裔的名额被严格限制,且其流程艰难漫长,从需求、上报、公论、允准,再到挑选,培养,考验,决定候选人,势必经历重重关卡,最后一步才是大众们所认知的长生恩赐——也即转化。
“我们——至少是不朽议会,在这方面的规则与看管极为严苛,上至议长与长老们,下至新生儿和血奴,每一位血族都被记录在册,隶属清楚,行止稍偏,则追根溯源无所遁形。”
他看向泰尔斯,结论不容置疑:
“他不可能是从盛宴领出来的。”
说得这么绝对吗?
泰尔斯玩味一笑:
“可倘若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欺上瞒下,背着你们议会制造后裔?”
扬尼克矢口否认:
“不,《人类诸国与长生种属公约》确保了这一点,不朽议会绝不允许有未经同意的血族新生儿诞生在视野之外。”
他眼神一厉:
“至于私自制造后裔,这更是威胁族群存续,破坏我族秩序的滔天大罪,违者不论地位高低,血缘远近,皆处日刑,举族共鉴。”
扬尼克表情严肃,目光森冷。
泰尔斯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旋即失笑。
“别那么紧张,我也没说是你们干的嘛。没准是洛桑二世逃亡时,被外面随便哪个流浪血族咬了,转化成了……”
“也不可能。”
扬尼克打断了他,似笑非笑
“转化血族远没有那么容易,这需要源血。”
泰尔斯眉毛一动:
“什么血?”
扬尼克严肃道:
“源血——我族身上最珍贵的精华血液,也是制造后裔、传递‘恩赐’的重要媒介。然而纯粹的源血,往往只有极境的血族才能主动凝结出来。”
如果在转化时所吸收的源血纯度不足,过份稀释驳杂……
那就有可能造成血肉崩溃的悲剧——这在血族早期的历史上屡见不鲜,最出名的莫过于血族元祖的长子。
又或者更糟,新生儿在转化中彻底疯狂,退化成了不存理智,唯剩渴望,近乎野兽的血奴。
引来下一次狼敌之灾。
这么想着,扬尼克继续道:
“况且源血极其敏感,一旦凝结出血族体外,一小时不到就会彻底挥发,哪怕注入人体,留存也不会超过一天。”
泰尔斯醒悟过来:
“那就是说……”
“这不是‘随便哪个流浪血族’就能做到的事,”扬尼克凝重道,“给予洛桑二世恩赐,将他转化为后裔的,必是一位年高辈长,有名有姓,地位非凡的极境血族。”
他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
“比如说,像夜幕女王与黎伯爵这样,被夜翼君王直接恩赐,转化而成的第二代血族。”
泰尔斯眉头一挑:
“或者逃亡中的瑟琳娜·科里昂?”
扬尼克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萝贝尔怀疑刚刚只是一场噩梦。
在噩梦里,那一记斧击夺命而来,生生破开她的胸膛,带来无可言说的剧痛!
记忆中的痛感让萝贝尔倒抽一口凉气。
可是现在……
小巷里,萝贝尔恍惚地坐在地上,呆怔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开裂的皮甲,浸血的衬衣,淡淡发痒的皮肤,以及一条……无比丑陋的斧疤。
怎么回事?
虚弱的身体,满地的血泊,包括远方隐隐约约的喊杀呼应声,都在说明:那不止是一场梦。
“你觉得饥饿……”一个危险的嗓音传来。
那一刻,萝贝尔汗毛倒竖!
她进入战斗状态,发力从地上挣起,却因眼冒金星而再度倒地。
“你这肮脏的吸血——”
不,不!
她的武器呢?
动起来啊!
“……头晕、恶心、情绪起伏、过度敏感,还有伤口麻痒乃至反复低烧,”那个嗓音没有理会,只是继续道,“你需要休息,还有进食。”
人体翻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那怪物正在搜检老布的尸体。
他说什么?
饥饿?进食?
萝贝尔回过神来,竭力思考。
不,不可能。
她呆呆地望着自己胸口的疤痕:
她的伤是致命的,不可能活得下来,就算幸存,也不可能这么快恢复……
除非……
进食。
萝贝尔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
不。
她颤抖着撑起手臂,咬牙切齿地望着眼前的怪物——他衣甲破损,一身污秽,狼狈得连护目镜都掉了。
但毫无疑问,此刻的他眼神锐利,动作沉稳,不复之前的萎靡虚弱。
近乎全盛状态。
至于原因,地上那具皮包骨头的巨汉尸体说明了一切。
“你,你……”
怀着警惕与恐惧,萝贝尔颤声道:
“那么重的伤,我不可能活着,除非……”
“对,”怪物只从巨汉的尸体上搜出了一把短斧和几把匕首,以及一个缝在衣服里衬的钱袋,看上去很不满意,“我给了你一滴源血。”
而且是他所能给出的,纯度最高的那种。
“你活下来了。”
完了。
萝贝尔浑身一颤,软倒在地上。
不……
巨大的震撼和绝望,无情地冲击着她的精神。
源血。
吸血鬼制造后裔,转化新生儿所用的血液。
不可能。
她按着自己的胸膛,感受着若有若无的幻痛,呆若木鸡。
不可能。
周围喊杀依旧,火光闪烁。
几秒钟后,同样巨大的愤怒和耻辱取代之前的情绪,淹没了萝贝尔的内心。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她咬牙切齿,剧烈颤抖,“我会变成,变成……”
就在此时,一个提着永世灯的剑士闷头闷脑地冲进小巷,第一眼看见地上的萝贝尔和巨汉的尸体,惊讶开口:“发生什——”
咚!
怪物瞬间闪现在剑士身前,后者连影子都没看清就倒了下去。
“有什么关系呢?”
那怪物放下软倒的剑士,拾起他的灯盏和长剑:
“你活下来了。”
从此停止衰朽,长生不老,兴许还变强变快,这样不好吗?
看着倒地的剑士,萝贝尔愣住了。
洛桑二世熟练地提起丹佛留下的钢斧,毫不费力地往头顶的另一个方向扔去。
钢斧掠过无数屋顶,在无数道墙外的远处落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周围的喊杀声顿时往那边汇聚。
“去你的,怪物!”
喊杀声让萝贝尔回过神来,她一把抄起合金银刀,对准洛桑二世。
“不,我是人类,人类,只是人类……”
她咬牙切齿,双目通红。
你不能……
不能这样对我!
我还要继承母业,猎杀吸血鬼,猎杀……
想到这里,萝贝尔的目光逐渐灰暗下去,刀尖不断颤抖。
猎杀我自己?
以血为食,猎命维生,暗中潜藏,见不得光,永世为血所困……
无论到哪里,都为人们带去死亡、恐惧和毁灭的……
萝贝尔内心一凉。
不。
她从小到大所听的所有故事,所受的一切训练,在这一刻变成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萝贝尔深吸一口气,颤抖地,也是决绝地调转弯刀。
刀尖对准她的心脏。
“不。”
她眼神坚毅。
“我绝不变成害人利己的怪物。”
绝不。
萝贝尔闭上眼睛,握紧刀柄。
永别了,妈妈,还有家里的十九只猫猫——特别是那只挑食的。
洛桑二世摩挲着手上的长剑,眯起眼睛。
“你妈妈没教过你吗?”
萝贝尔动作一顿:
“吸血鬼是怎么转化的?”
什么?
萝贝尔猛地睁眼,怒火上涌。
他怎么还有脸提她母亲?
“我当然知道!”
吸血鬼把他们的源血强灌给无辜的人,把他们变成跟自己一样,癫狂失控,永受诅咒的避日怪物……
至少外婆是这么对妈妈说的……
外婆的舅公在临终之前,也是这么对外婆说的……
而外婆的舅公,可是得到了他亲姑婆的真传!
这位姑婆就更厉害了,要知道她的继父,可是人类的保护者,第一代长生猎手团的特约随队书记官兼吟游者——的堂侄孙!
落日作证,那位书记官曾经跟凯拉和他的战友们并肩行进,在浴血奋战的战场临危不惧,为他们唱响战歌,记录荣耀!
但是如此久远,如此伟大,如此辉煌的传承,却都在今夜被眼前这个——
“也对,像你这样会被人下黑手的菜鸟,当然以为这样就能变成吸血鬼。”洛桑二世漫不经心。
等等。
萝贝尔冷静下来,瞪大眼睛。
他刚刚说什——吸血鬼的转化?
她不知不觉放下弯刀,惊喜开口:
“你是说,说我,我不会,不会变成吸血鬼?”
但洛桑二世冷哼一声:
“你会的。”
萝贝尔的笑容凝固了。
“从源血进入体内开始,到它被代谢出体外彻底失效,至少需要二十个小时,”洛桑二世冷冷道,“如果你在这期间死了——”
战死、摔死、病死、老死甚至笨死,不管死法是什么……
“你就会转化。”
洛桑二世幽幽道:
“被源血复活,变成吸血鬼。”
当然,前提是撑过转化时的痛苦折磨,以及转化后的精神打击。
不。
萝贝尔呆呆地想:他说我会转化。
我会死,然后复活,变成带獠牙的吸血鬼……
希望得而复失,受不住打击的萝贝尔瘫坐在地上,心情重新跌回谷底。
完了,没有希望了。
“为什么,”她失魂落魄,万念俱灰,“为什么命运,为什么落日和曦日,包括皓月,都对我如此不公!”
她少小立志,勤学苦练,好不容易遇到此生第一个吸血鬼……
却从猎手变成猎物。
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命运吗?
“不错,这就是神灵的本质,”洛桑二世冷冷道,“制造不公。”
他这时候还要来落井下石!
萝贝尔痛哭流涕,痛彻心扉。
“不。”
只见她哭着举起弯刀:
“我不接受!”
她宁愿死也不要……
“我这就自杀。”萝贝尔啜泣连连。
她宁愿死也不变成吸血鬼!变成恶心肮脏的怪物!
“你确定?”
洛桑二世冷冷道:
“二十小时还没过。”
萝贝尔想起什么,浑身一颤。
对啊,我不能自杀。
他说了,如果我在二十小时里死了,那我就会变成吸血鬼的!
啊啊啊啊!
弯刀落地,萝贝尔抱住头颅,失望至极。
短短几秒后,她理清头绪,坚定眼神。
“没关系,耐心是猎人最可靠的准心——那我就等足二十小时!”
这二十小时,我把自己锁在房里,哪也不去!
等到哪怕我死了,也不会变成吸血鬼的时候……
我再一举自杀!
找到解法,萝贝尔拾起武器,满眼希望:
那样一来,我就肯定不会变成吸血——
诶?
萝贝尔笑容一滞。
等等。
她举着弯刀,机械地扭头:
“如果,如果我没在这二十小时里死掉呢?”
“那样,源血就会被你的身体排出,净化,再也不见。”洛桑二世头也不抬。
萝贝尔呆住了。
排出,净化?
“那我,到时候我还活着的话,还会变成吸血鬼吗?”
洛桑二世没有理会这个愚蠢的问题,只是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萝贝尔的眼眶越睁越大。
等等,照这么说,我只要不在二十小时里死掉……
“啊!”
想通了的萝贝尔热泪盈眶,趴在地上喜极而泣!
太好了啊!
众神啊,多谢你们如此偏爱我!
我必誓死救猫以报!
“记得,下次再遇到有佣兵刻意避众,孤身行动,乃至改头换面……”
洛桑二世向地上已经死透了的丹佛瞥了一眼:
“肯定是有原因的。”
不是坏。
洛桑二世转过身,不再去看身后的吸血鬼猎人。
就是蠢。
“等等!”
萝贝尔惊醒过来,咬牙切齿:
“你是吸血鬼,不会平白帮我的!但我告诉你,无论你有什么阴谋——”
但她的话戛然而止——不知何时,那个可恶的吸血鬼已经不见了。
徒留萝贝尔一人,呆呆地坐在血泊里。
泰尔斯看了对方很久,方才轻轻点头。
“好吧,反正黎已经跑了,”王子无奈道,“作为我身边仅剩的血族专家,你说了算。”
扬尼克先是一脸受宠若惊,旋即谦卑地退后行礼。
“殿下过誉了,”扬话锋一转,“只是我尚有一点不明白……”
“哪一点?”
“科里昂家狡诈反复,用心险恶,固然令人不齿,但他们为什么要选这个杀手作为后裔?”
泰尔斯一怔,不太明白这个问题:
“额,也许因为,因为洛桑二世以前就是个强悍的极境杀手?转化成血族后,有更高的利用价值?”
“正因如此,才更加奇怪。”
“什么意思?”
扬尼克很是耐心地解释道:
“在我们血族看来,相较于一个既定的、经历丰富、见识精深的极境战士,我们宁愿选一个经历有限的懵懂年轻人作后裔,授予源血。”
“这又是为什——噢,好比说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加固执,难以改变?”泰尔斯猜测道。
扬尼克赞许点头:
“殿下敏锐。一个人成为极境高手,那意味着他的人生已经定型,他的认知也已稳固,他的身体、思维、精神、记忆,包括此生经历所塑造的性格和习惯都难以动摇。”
他叹息道:
“因此,将极境高手转化成后裔的风险极大:无论是转生失败的可能,还是身体血肉的排斥和痛苦,抑或转生成功后作为新生儿重新适应躯壳、改变思维、接受血族身份的障碍,都比转化一般人要大得多,大得难以想象。”
更多的时候,甚至是徒然浪费源血,得不偿失。
泰尔斯闻言蹙眉。
“莫说统治夜之国度的血獠牙科里昂,便是最寻常的底层血族,也该知晓这一点。”扬尼克道。
所以这才是血族发展后裔的原则——经历越少越好,负累越小越好。
泰尔斯闻言沉思。
但他们依旧选择了转化洛桑二世,舍易求难。
扬尼克思索了一会儿,很是自然地道:
“所以我奇怪:莫不是这位洛桑二世的身份另有蹊跷?事关当年空明宫旧案?”
泰尔斯点点头。
“有道理。”
当然有蹊跷。
毕竟马略斯私下里说过,洛桑二世是华金大师曾经的学生。
“既然如此,殿下何必舍近求远?”
“什么意思?”
扬尼克又鞠一躬:
“须知,哪怕这杀手再强,杀戮再多,也不过是一把剑,归根结底也就是一榜赏金的问题。”
泰尔斯眯起眼睛。
“你我皆知,跟这把剑比起来,”扬尼克对着塔下的包围圈狡黠一笑,“翡翠城博弈的关键,应在空明宫中才是。”
翡翠城博弈。
泰尔斯闻言无奈一笑。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只可惜,詹恩是油盐不进,费德里科又滑不溜手。
偏偏他们身份敏感,他须得客客气气,不能学西荒小白脸那样来硬的。
而隐藏暗中的秘科又鬼鬼祟祟,背后的王权如影随形。
唯独他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我这哪里是舍近求远,明明是欺软怕硬啊!
想到这里,泰尔斯叹了口气,看向塔下:
“然而我不久前才跟那两兄弟谈过,你猜,他们此刻最关心的是什么?”
扬尼克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
“对,不知是巧合还是蹊跷,他们俩的博弈一直围绕着洛桑——”
泰尔斯说到一半,突然一个激灵,戛然住口。
“围绕着?”扬尼克奇怪道。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
他皱眉盯着微笑依旧的扬尼克,只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扬尼克,”泰尔斯僵硬地转移话题,“作为血族,你的异能是什么?”
扬尼克眼神微动。
“殿下?”他一脸疑惑。
“跟精神有关吗?”
扬尼克一愣。
可泰尔斯眯起眼睛,继续追问:
“比如说,不知不觉地诱导,套出对方的真心秘密?”
废弃哨塔上的空气安静了下来。
“殿下真会说笑,”一秒后,扬尼克先是尴尬,旋即苦笑,“人心复杂难以琢磨,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
泰尔斯狐疑地端详了他一会儿。
“噢,不是就好,”王子眯起眼睛,“否则,我还以为你在打探空明宫旧案的秘密呢。”
“实在抱歉。”
扬尼克反应过来,真诚道歉:
“想必是我的话让殿下误会了。”
扬尼克很自然地偏转头颅,避开泰尔斯的视线:“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这位杀手吧——他们拦不住他了。”
糟糕。
泰尔斯一惊,重新举起望远镜。
镜筒中,小巷的墙面上光影闪动,地狱感官更是传来隐隐约约的痛呼声。
好吧,如果凯萨琳她搞不定,那他就要——
“这么说,作为问题的关键,只要逮住那个凶手就行了,对么?”
泰尔斯皱眉回头:
“扬尼克?”
只见扬尼克轻轻鞠躬:
“既然如此,在下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可是你之前——”
“一个不受控制的离群血族,在翡翠城里滥杀无辜,怎么看都对吾族的声名不利,”俊朗的血族议员果断摇头,目光凛然:“我辈自然义不容辞。”
泰尔斯怔了一秒。
屁啦!
泰尔斯心中不屑。
你刚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的明明是“辣你去找家长啊”!
“真的?没有其他附加条件?”泰尔斯狐疑道。
“既是义举,”扬尼克目不转瞬地盯着下方的包围圈,令人心生敬佩,“谈何条件。”
呸!
泰尔斯在心底里不屑,面上却释放微笑。
“这倒让我有些忐忑,”他调侃道,“毕竟,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也不算免费。”
扬尼克对他微笑:
“您给了我一个机会,以结交而非得罪未来的星辰国王,就算付过费了。”
他狡黠一笑:
“毕竟,不是所有寒血种都死板顽固。”
我就知道。
泰尔斯心中冷哼:
“那我可算给多了呢,没有找零?”
扬尼克哈哈一笑。
“让人做分外之事……”
他眨眨眼睛:
“总得有些小费。”
泰尔斯眯眼观察了他一会儿。
“你确定你没问题?”
泰尔斯看向下方的战场:“早在转生为血族之前,那家伙就是极境的杀手了。而他转生之后,身体只会更强……噢,还是说,你也是极境高手?”
面对王子探究的目光,扬尼克笑了。
“殿下年纪轻轻,却如此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当真令我感动。”
“但也许您有所不知道,”他继续道,“人类转化为血族之后,身体机制与组织彻底改变,连终结之力也消失无踪,几乎不可能保存原来的实力与战斗方式。”
彻底改变……
泰尔斯回想起洛桑二世的言行举止,不由深思。
下一刻,血族议员眼神一冷:
“其次,极境也好,超阶凡级也罢,只是个说法罢了——由几百上千年前的人类骑士们传开的、早就老掉牙的说法。”
泰尔斯闻言一怔。
“它或可用来识别强弱,参考高下,骗骗门外汉和初学者,”扬尼克背起手来,“却永远不能料定胜负,遑论生死。”
境界级别只是个说法……
可识强弱,却不能料定胜负。
泰尔斯若有所思。
这听上去,出奇耳熟呢?
“更何况,有记载的历史上,真正死于同等对手的极境战士……”
扬尼克收敛杀机,对泰尔斯笑道:
“还远不到半数。”
泰尔斯心绪一动。
那就是说,历史上败亡的极境高手里,超过一半都是死于……
“毕竟,老议长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夜风微澜,泰尔斯心有所感。
可等他一转眼,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极境不死……”
扬尼克的幽幽叹息从黑暗中传来:
“超阶何益?”
第230章 活死人
新郊区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一队人马紧赶慢赶,终于靠着一个荒野猎人的追踪技巧找到了他们价值连城的目标。记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
嗤!
刀光剑影中,洛桑二世将剑刃从一个瞪大眼睛的敌人体内抽出,顺势矮身避开后方的银质飞镖。
“增援,快叫增援!”
“往上顶啊!”
“他太厉害了……”
“唔好俾佢走甩!条友值五嚿金啊啊啊!”记
“会不会跑位啊!围住他啊!”
“他钻过去了!后面小心!”
“别睡啊兄弟——糟了这是他的异能……”
洛桑二世的剑如有生命,随着他的身体翻飞起舞,于高墙窄巷间来回穿插,每一击都能起到最大效果,让对手手忙脚乱。
他的步伐井然有序,每每在被夹攻的时刻敲响鼓点,移形换位,护送他脱出夹攻包围,重新展开下一场一对一的决斗。
“我见过你,我绝对见过你!可是你不是死了吗!”
“快跑!那是洛桑!血瓶帮的洛桑!”记
“咁又点啊?有字头好巴闭乜?我哋阿大啊,够係兄弟会‘头狼’菲素……嘅头马……条靓啦!理得佢边个,照劈!”
“系啰,佢个头我攞哽啊!泰亚斯王子嚟咗都留唔住佢!我话嘅——啊啊啊!”
“大镬喇!他怼冧咗阿大啊!”
“血瓶帮的传说是真的,他复活了!”
“不可能!黑剑杀了他!”
复活?
洛桑二世在心中冷笑。记
相比起萝贝尔,他可远远没有那么幸运。
想当年,当他从那一夜的噩梦里醒来……
他只觉得口渴。
钻心的渴。
哪怕他趴在水缸里,喝一夜水都解不了的渴。
直到那个好心收留他养伤的小姑娘,被麦秆划伤了手。
于是怪物醒了。记
想到这里,烦闷而痛苦的洛桑二世剑锋一颤,本该干脆解决的敌人发出呻吟,多受了几秒的痛苦。
但他的对手们太差,抓不住这样的破绽。
要是换曾经的华金乃至布鲁诺来,他就要吃苦头了。
“要我讲几多次啊?蒜头冇用噶!唸落日经都冇用!”
“斩头有用喇啩?”
“他不是吸血鬼吗?怎么这些血瓶都没效?”
“既然叫血瓶……是不是只有血瓶帮的血瓶才有用啊?”记
“幻刃骗了我们!”
洛桑二世无视前后影影绰绰的五六个雇佣兵或赏金猎人,如本能般转身出剑,在惨叫声中收获下一条性命。
血瓶当然有用。
剑刃拉开伤口,鲜血飞溅,他微不可察地让了一下,避免被血沾染。
天知道他每挥剑一次,都要生扛着多大的压力,以跟他体内的怪物们抗衡。
【血。】
【不,闭嘴。】记
他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强调,把它们逼回角落。
那天,收留他的小姑娘死了。
还有她闻声赶来谷仓的双亲。
被怪物杀死了。
洛桑二世一阵恍惚。
而他,他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
自己早已一无所有。记
只剩下了这副躯体。
这副受诅咒的、被痛恨的恶心躯体。
洛桑二世身前的两个敌人原本气势汹汹,却突然变得神色恹恹,迷迷糊糊地倒了下去。
第三个人咬紧牙关,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扎了一刀,忍痛摇了摇头。
但就这几秒里,洛桑二世鬼魅前压,剑光一闪。
嗤!
对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割喉后惊恐万状,按住颈部飙出的血柱,哭喊着转身奔逃。记
“啊啊啊啊!”
【血!血!】
【闭嘴。你们不饿,你们早就喝饱了。】洛桑二世在心里呵斥。
【不够……战斗……更多……血……】
【滚。】
洛桑二世看着眼中流露恐惧的其他对手们,提着滴血的剑,步步向前。
“不说好了,围杀一个过气的老杀手吗?”记
“你跟我说这叫‘过气’?”
“这叫杀手!”
随着从组织器官到肌肉骨骼,乃至思维精神的彻底转变,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
这个身体里,已经没有一样东西……
是属于他的了。
就连曾经最忠诚最可靠,他以为会伴随一生的终结之力,都离他而去,一丝不存。
连曾经熟稔的剑术招式,也再用不出来。记
只剩下过分灵敏的感官,灰败如朽木的躯体,黑夜亦如白昼的微光视野以及……对鲜血的渴望。
当然,还有对太阳的恐惧。
“我发誓!他们跟我说只是一个失智的吸血鬼!”
“你睁大狗眼看看这是‘失智’吗?”
“这叫吸血鬼!”
他试过的。
真的。记
他试过的,他试过抵抗的,无数次,无数次!
但他不行。
就像面对曾经的命运一样。
他没法反抗。
他无力反抗。
他怎么反抗?
“我拿到的消息,说是个半残了、快死的极境!”记
“你tm管这叫‘半残’?”
“这叫极境!”
他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骑士侍从,不是那个踌躇满志的天才剑士,甚至不是那个残酷麻木、与史上十恶不赦的“坏血”洛桑同名的冷血杀手。
他只是一头……苟延残喘的畜生。
一头野兽。
洛桑二世恢复平衡,喘息了一秒。
为什么?记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他太弱了吗?
是因为他太弱了,战胜不了体内的嗜血怪物吗?
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挡住黑剑在大雨中刺出的惊艳一剑吗?
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忍住败亡的恐惧,咽下那滴本不是给他的源血吗?
还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接受颓废落魄的人生,听从了老特恩布尔的惑言吗?
还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在监狱里就践行信条举剑自戕,好让老师不必断手相救吗?记
或者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在那些复杂多变的野心家手里,誓死守护住完美无瑕的米迪尔王储吗?
又或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在最终决赛上按照另一群人的安排,光明正大地宰掉贺拉斯·璨星,结束王位纷争吗?
抑或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在选将会上忍住虚荣的渴望,无视阿克奈特那具合身又神气的骑士铠甲,安安静静地坐上观众席吗?
难道,难道是因为他太弱了,没能在小时候的田垄上就看穿命运的险恶,干脆拒绝掉大骑士华金那只带着希冀和期待,向他伸来的手吗?
就在此时,洛桑二世左手一抖——他中了一只箭。
银质弩箭。
熟悉的剧痛感传来。记
他的左半边身体开始发麻。
糟糕。
洛桑二世逼退一记进攻,发现周围的敌人都变成了红色的人形目标,脉搏跃动,生机勃勃。
血气充沛。
不妙。
他下意识吞咽喉咙。
【血。】记
不。
受损失血,体内的怪物开始躁动,挣扎着想要出来。
而洛桑二世眼前一黑,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谷仓,看见那个倒在谷粒里,鲜血染红了粮食的小姑娘。
不……
就在此时。
【记得,侍从!骑士不仅仅是一个名号……】
华金的声音突然传来,让他精神一振。记
自从下水道的遭遇之后,老师说过的话总会隐隐约约地回荡在耳边。
十分恼人。
【……是值得你倾尽一生去参悟践行的升华之路!】
下一秒,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升华个屁。
唰!
他的剑锋果断回削,将左臂上的银箭,连着一大块冒烟的血肉一起剜除!记
手臂上的伤口迅速恢复。
他的痛楚还在,但麻木渐渐消失。
【……为什么我们要坚持这套守旧落后的骑士古法,坚持这套早已被人嗤之以鼻的信条?】
因为你只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终日失败逃避,自欺欺人,甚至孜孜不倦地把这套谬论灌输给学生侍从的老古董!
汉德罗·华金!
无来由的无名怒火战胜了伤痛和血渴,洛桑二世的剑术陡然一变!
“他的剑速太快了!”记
敌人们的话语越发惊恐:
“不,剑不快,只是力道太强了!”
“明明是剑招,刁钻诡异……”
【小心,如果你不再相信这些信条……】
因为它们本来就荒谬可笑,不值得任何人相信。
在华金的耳边呓语中,洛桑二世冷静挥剑。
他冷酷而决绝,体内的怪物不再能影响他。记
“这家伙用的是刀吧!甩起来有弧度的!”
“怎么一个人一个说法,他到底什么水平?”
“一定是他的剑有古怪!怕是什么带魔力的上古神兵和古帝国剑!想法子缴械!”
下一秒,洛桑二世送出一道巧妙的刺击,把那个正手忙脚乱挥舞着链索,要缴他械的对手送去了狱河。
【……当那一刻来临,只有你自己,只有你的内心知道:你究竟配不配得上骑士之名。】
但那一刻已经来过了,华金。
洛桑二世冷冷地想。记
而我知道了。
是骑士之名……
配不上我。
“不不不,我认得这个人!他!是他!”
“是洛桑!”
“血瓶帮的传说是真的!他回来了!”
洛桑二世再出一剑,刺穿最后一个敌人的心脏,将又一个对手收拾掉。记
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再度蠢蠢欲动的血渴,满意地看见:
对手们士气崩溃,一哄而散。
无情的杀戮解决了很多麻烦,许多闻风赶来的赏金猎人们看见满地尸体和伤员,也纷纷开始犹豫退却。
洛桑二世收剑转身,踏出小巷。
还有多远,才能到远处那个废弃的哨塔?
对,那个哨塔。
他要去到那里。记
那里。
他这样想着。
好像只要把那里当作终点,就能不去想终点之后,或者起点之前的事情。
他只能这么想。
但行不多时,背后脚步声响起——又有人赶上来了。
不止一个。
洛桑二世笑了,他重新摸上剑柄。记
泰尔斯一个人站在哨塔上,把玩着手里的望远镜。
“好了,他走了。”
泰尔斯突然开口。
“如你所说,迫不及待地讨好我去了,”泰尔斯头也不回,很是诡异地对着皓月说话,“现在,你有什么要说的?”
微风吹来,哨塔上一片寂静。
泰尔斯皱起眉头。记
终于,在王子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另一道嗓音幽幽响起:
“请殿下谅解。”
泰尔斯转过身去。
夜之国的辅政官,黎·科里昂伯爵无声无息地出现,站在他面前,恭谨行礼:
“这趟出使,烦扰殿下若此,非我所愿,更非科特琳娜陛下所愿。”
泰尔斯盯了他好一会儿。
但黎表情依旧,如古井不波。记
泰尔斯哼了一声。
“谅解,当然谅解,怎么不谅解?”
不谅解还能怎样呢?
拔掉你的獠牙?
王子不爽地抬头,看向夜空:“我猜你要说,这都是我爸逼的,对吧?”
说起这个,我可太懂了。
黎勾起一个令人极不舒服的机械微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记
“殿下能够理解,那自是极好……”
“得了得了得了……”
泰尔斯不想再跟他纠结繁文缛节,直击主题:
“说吧,那个洛桑二世,究竟跟你们是什么关系?他跟费德里科又是怎么勾搭上的?他的目的到底跟——”
泰尔斯话语一顿:他发现,从此刻开始,黎整个人都定住了,一动不动。
像是想问题入神了。
无论泰尔斯说什么,都毫无反应。记
不是吧?
这样装死的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好吧,嗯,刚刚多谢你暗中提醒,我才没着了扬尼克的道,我会记得你的人情……”
可是黎依旧纹丝不动。
更胜石雕。
泰尔斯不得不苦口婆心:记
“拜托,他走都走了,你们夜之国威风也耍了,面子也有了……”
就给点里子吧!
黎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了?睡着了?入定了?嘿嘿!嘿!”
泰尔斯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喂喂……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瑟琳娜来了……蓝利复活了……科特琳娜倒台了……”
下一刻,黎突然抬头!记
把泰尔斯吓了一跳。
“很好,这下可以确定,那个第四代的小辈,离开窃听的最大范围了。”黎淡淡道。
泰尔斯一愣,明白过来后为之气结。
“就为这个?你,你下次能不能——”
但黎似乎很懂得发声的时机,他赶在王子震怒之前开口。
“据我所知,洛桑二世生前至少得到了一枚源血,自行服用,成功转生——您知道什么是源血吗?”
泰尔斯一顿。记
源血。
“那当然,谁还不知道源血啊。”泰尔斯云淡风轻。
“这就是为什么,洛桑二世其人,他在夜之国没有长辈也没有亲族,没有指导也无人管教,是个天生的离群者。”黎严肃道。
天生的离群者。
天煞孤星啊?
泰尔斯叹了口气。
“好吧,那是夜之国之外,哪个老家伙给他的源血?又是奉谁的旨意?有没有什么关系人情——”记
“不是血族给的。”
泰尔斯一怔:
“什么?”
黎摇了摇头,娓娓道来:“按照常理,源血只能由实力强大的血族凝结而出,且短时内就会挥发失效……”
他目光一寒:
“但是洛桑二世所服用的,是唯一一种,能离开血族之躯,长期保存在器皿中,保持功效不褪的固态源血。”
“固态源血?”记
泰尔斯反应过来:
“那就是说扬尼克说错了,世上还是有人能通过流落在外的源血……”
“然而固态源血,这不是血族自己所能、所敢制造的。”
黎打断了他,这位伯爵此刻严肃又冰冷,令泰尔斯不由抱臂。
“而是旧日的炼金塔法师们,以残忍的特殊手段配合昂贵工具,以一名甚至多名血族的生命为代价……”
泰尔斯睁大眼睛。
黎语气淡然,却闭上了眼睛:记
“……从我族身上活生生、血淋淋,强行提炼而成的。”
什么?
以生命为代价提炼……
等等,他刚刚说……
“你是说,法师?”泰尔斯惊诧道。
黎点点头,眼中怅惘:
“就像从永世鲸身上榨取、加工合成的永世油。”记
“法师,提炼,生命,固态源血……”泰尔斯喃喃了好几秒。
他反应过来:
“可是那时候,炼金塔的法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捕捉一个血族然后……研究?还是单纯的仇恨?”
“是利益。”
黎轻声道。
“源血之所以珍贵,乃因它能保存生命的精华与活力——用在普通人身上,可愈绝症,活死人,肉白骨,乃至延长青春与寿命。”
愈绝症,活死人,肉白骨,延寿,常青……记
泰尔斯估量着这些字眼的意义,越发震惊。
黎闭目叹息。
“在帝国时代,甚至终结之战后,在《人类诸国与长生种属公约》签订之前,出于各种原因,许多人——往往是大人物,王侯将相皆有——愿奉重金以求源血,追猎我族,”他面色悲痛,“是以不少血族的下场,并不完美。”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黎睁开眼睛:
“但总而言之,洛桑二世并非由我们制造的直系后裔——他由固态源血转生为血族,本身就代表着其他同族们的悲剧。”
他看向泰尔斯:记
“当年翡翠城剧变,他带着费德里科逃到东陆,凭借本能找到我们时,就已经是血族了。”
泰尔斯眉心一动:
“你是说,是他带着费德里科逃过去的?”
“当然。”
当然。
泰尔斯内心轻哼。
你当然会这么说。记
总之跟你们科里昂无关,你们只是被找上门了,于心不忍,被动庇护他们嘛。
“归根结底,不还是你们搞的事嘛。”王子不爽道。
黎不言不语。
“所以他真如扬尼克所言,是个没有长辈的离群者?”
“比那更糟。”黎的话再度攫取了泰尔斯的注意。
远东面孔的血族远远看着哨塔下的战斗:
“当初他服下源血,本意是为了自救,撑过难以渡过的苦战,然而他却出了意外,在短时间内死亡,这才催动了源血生效,开始转化。”记
“所以,他的转化是个意外,”泰尔斯跟上节奏,皱起眉头,“洛桑二世……甚至没有准备成为血族?”
“正是,”黎点点头,“所以,他不仅仅是个离群者,更是个拒斥者。”
“拒斥者?”
黎看向泰尔斯:
“您可知,历史上,极境高手转化为血族的例子少之又少。”
泰尔斯想起扬尼克所说的话,点了点头。
“是的。”记
“是以当年,我们看到像洛桑二世这样的例子,也相当惊奇兴奋。”
黎的语气越发凝重:
“可我们很快发现,前例罕见,并非没有道理。作为一个极境高手,洛桑二世转生之前的身份经历,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什么阻碍?”
“他不愿成为血族。”
“不愿?”
黎点点头。记
“虽然我们对他寄予厚望,但洛桑二世为人固执,不肯放下过去,拒绝承认事实,也不屑与我们为伍,鄙夷血族的身份,更排斥我们的生活方式,坚持要找回人类的感觉,每日练剑不辍,几近疯魔。
“无论我们多少次劝说他,劝说他就此重生抛下过去,劝说他终结之力早已离他远去,劝说他再挥上一万次剑也不复旧观,他都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帮助指导,更将摄血进食视作耻辱。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日胜一日的血渴所俘获,连精神都渐渐出了问题。我们不得不启用冥夜黑棺来调和他的精神,平息他的血脉暴动。”
“他最后还是不肯接受你们?”泰尔斯追问道。
黎摇摇头:
“他不肯接受自己。”
“那你们怎么办?”记
说到这里,黎不由叹息:
“最终,我们不得不痛心结论:顽固如他,迷途如他,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也不会甘心为我们所用。”
痛心结论?
泰尔斯眉心一跳:
“你们不会是要——”
“没错。”
黎不容置疑地颔首:记
“对血族而言,一个有着极境战斗意识、身份敏感、不受控制,更是从可怕的固态源血转化而成的拒斥者,是极大的风险。”
这位伯爵眼中杀机四溢:
“他必须被处决。”
处决。
泰尔斯看着对方的样子,又看了看塔下的包围圈,叹息道:
“让我猜,处决出了岔子?”
黎面无表情地点头。记
“虽然实力不复当年,但洛桑二世并不甘心引颈就戮,他虽没有了终结之力,可是日夜练剑,居然渐渐摸索出了适合血族躯体的发力方式,将他的高明剑术全数拾回——甚至借助着躯体的便利,再做进益。”
泰尔斯叹了口气:
“处决实验小白鼠时出了岔子,因为实验让小白鼠更强了——为什么我毫不意外?”
黎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继续道: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但超出意料的是,他在生死激战中陷入疯狂,觉醒了极度罕见的精神异能,令我们措手不及,处决队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泰尔斯凝重道:记
“邪祟的呢喃?”
黎眼神一黯。
“这是克里斯起的名字。总之,事态远超想象,我们付出了不少代才补上了漏洞,重新锁拿住发狂失控的洛桑二世,把他与黑棺的连接分离。而包括我们在内,各大家族在那一役中伤亡惨重,不少年长的极境同族甚至需要沉眠疗伤,如今亦未醒来。”
“这么夸张?”
“经过黑棺的增幅,他那诡异的异能唯有更加夸张。”
黎抬起头来,直视泰尔斯:
“不幸的是,那也削弱了禁血之牢的守卫,让里头的不赦重犯有机可趁。”记
禁血之牢……
“重犯……”
泰尔斯念叨着这几个词,突然表情大变!
难道说——
“没错。”
黎声音沉稳,却眼神浑浊。
“在那不久以后,身背弥天大罪的重犯,瑟琳娜·科里昂便在克里斯的内应之下,逃出了守备空虚的禁血之牢,还盗走了冥夜黑棺。记
“以科特琳娜陛下为首,我们家族跨海追索,直至追到贵国北境的桦树林,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才堪堪追回黑棺。”
黎看向目瞪口呆的泰尔斯,态度谦卑:
“当然,这一部分,想必殿下您比我更清楚。”
清楚。
当然清楚。
可不清楚么!
泰尔斯用了好久好久,才消化完这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事件。记
洛桑二世,他不仅仅是这次翡翠城之难的罪魁祸首。
甚至是许多年前,泰尔斯桦树林落难的始作俑者?
好嘛。
赶上了嘛!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卧槽,”泰尔斯反应过来,一个激灵,甚至顾不上言语得体,“那这血海深仇,这搞事祸根,你们还留着他干嘛?过年吗?还不赶紧把洛桑——”
泰尔斯的话戛然而止。记
等等。
他看着眼神空洞的黎,突然明白过来。
“你们忌惮他。”
泰尔斯想起自己与洛桑二世的相遇,喃喃道。
“面对数千年来最独特、最奇怪的血族个体——不,他甚至不能算血族,”他皱起眉头,“你们戒惧他,更没把握杀死他?”
黎垂下头颅,避开了他的问题:
“上一次的鲁莽处决,就引发这样的灾难,我们损失惨重,各大家族对科里昂怨声载道。”记
虽然本来也没拥护到哪里去。
“为了领国的安全,在费德里科少爷的从中说和下,我们与洛桑二世达成了妥协——过程实不足道。”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
把洛桑二世身上的秘密重新梳理了一遍。
于是最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很好,那现在怎么解决?”
泰尔斯头疼道:记
“难道说天下地下,这世上就没人能制——”
黎再次适时打断他:
“因为他所展现出的可怕力量,我们专门追查了洛桑二世所服下的那枚源血。”
他目光灼灼:
“并最终确认了来源。”
泰尔斯眼前一亮:
“很好,那至少能给点线索——谁的源血?哪个血族?”记
黎没有说话。
泰尔斯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想:
“难道——夜翼君王蓝利?”
黎轻声叹息:
“更高。”
泰尔斯愣住了。
“更高?”记
等等等等……
这世上,从小到大,在所有人的认知里,还有什么血族比夜翼君王更高,更厉害吗?
月色之下,黎凛然开口:
“他所服下的,并最终转化自己的,是世间第一位长生种,血族元祖——菲利普·科里昂亲王的源血。”
菲利……
谁?
什么第一位?记
什么元祖?
“我们猜测,洛桑二世作为极境之身能成功转生,转生之后又如此横生异变,皆出于此——菲利普亲王活在帝国时代,他们凝结源血的方式更为原始粗粝,不像今天吸纳了无数经验的近代血族般熟练循规。”
在泰尔斯懵懂疑惑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前,黎保持镇定:
“但粗率地说,如今的洛桑二世,他跟我,跟科特琳娜陛下,以及许多家族中的掌权者一样,算是第二代的血族。
“可确切地说,自初代长老们的统治于‘不屈之夜’后彻底终结,洛桑二世就是现存的,除蓝利陛下之外,血脉最接近元祖本人的血族。
“若遵循血族传统与律法,除开消逝已久的菲利普亲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位血族——包括蓝利陛下在内——有权借助血缘辈分,以族亲长辈之身命令他、约束他、斥责他。
“遑论终结他。”记
废弃哨塔上安静了很久,很久。
“我不懂。”
泰尔斯回过神来,急急追问:
“洛桑二世之前只是区区一个黑帮杀手,他是怎么得到价值万金,甚至属于血族元祖的源血的?他背后——”
“他不肯说,拒不合作——这也是族长们最初想要处决他的导火索。”黎冷冷道。
泰尔斯皱起眉头。
“然而事关重大,关于这枚源血,我们也追查不辍,”黎继续道,“它是从何取材,如何炼制的,我们不得而知。”记
“但它是如何流入世人之手的,我们挖出了些许线索,正要与殿下一同参详。”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什么线索?”
黎细细地端详着他。
“数十年前,一位权倾西陆的大人物,身受重伤,几近垂死,”血族说得很慢很慢,观察得很细很细,“上天下地,遍求灵丹妙药。”
灵丹妙药……
泰尔斯皱起眉头。
对了,源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记
只见黎继续道:
“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枚神秘又可怕的固态源血,在众多权势人物们手中历经博弈,多番辗转,最终流落到了圣树王国。”
什么?
泰尔斯眼神一动。
“再由圣精灵们,交给他们在人类世界里最强大的盟友。”
圣树王国最强大的……人类盟友?
泰尔斯愣住了。记
“没错,殿下。”
黎再鞠一躬:
“那枚原属菲利普亲王的,足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珍贵固态源血……”
他冷冷道:
“原是为贵国的王储——米迪尔·璨星准备的。”
“这都敢往前追……”记
洛桑二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们什么来头?”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没有看见什么劲装打扮或装备专业的精兵强将。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参差不齐,看上去七拼八凑的队伍。
像群残兵败将。
“我不重要。”追击的队伍中,一位皮甲陈旧的剑士咬着牙上前。
洛桑二世抬起目光。记
“但是,泰特·比绍夫,记得吗?他是我的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剑士死死盯着他,“直到你冒充他的名姓,闯进选将会,害他成为整个翡翠城的笑柄。”
就这?
洛桑二世不屑摇头。
朋友的名誉。
这也值得送死?
“他本来就是平民,有了这样的名声和过往,泰特他,他再也当不成骑士了,”剑士强忍悲愤,“你夺走了他的骑士理想。”
洛桑二世沉默了。记
骑士,是么。
那这也是为了那个泰特好。
杀手目光森冷:
如果他的理想如此廉价。
且幼稚。
“嘿,杀手!”
另一边,一个肌肉壮实的男人同样上前一步,紧了紧手上的拳套和带刃的拳环。记
“塔纳塞、索耿,还有波尔温——死在你手上的三个拳手,记得吗?”
拳手?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他发现自己记不清了。
这些日子,除了“工作”,他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锁在室内,只在实在扛不住的时候,才去找——他很不愿意去想——血源,一般挑那些落单的、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家伙。
剩下的事,由怪物负责。
看着他的样子,壮实的男人悲凉一笑。记
“你当然不记得了,”男人目光悲愤,“反正拳手的命贱,死了也没人可惜。”
更何况,壮实的男人心想,他们之中,塔纳塞是脑子有病的傻子,打黑拳,只是想给死也不认他的闺女凑嫁妆。
索耿是前科犯,不管是为什么事进去的,出狱之后,这辈子毁了,再也找不到正经工作。
至于波尔温,受父亲拖累,虽然什么都没做,哈,但也跟前科犯没区别。
他们死了,没人记得。
没人在乎。
翡翠城也不在乎。记
洛桑二世沉默了几秒,目光转向对方的拳环:“你也是拳手?”
“对,跟古铁雷斯混,”壮实的拳手冷笑一声,“但是现在不干了。”
去他妈的血瓶帮。
拳手心想。
死了这么多拳手,不闻不问。
只会把他们当驴使。
“死的三个人,跟你什么关系?”记
拳手冷笑一声,握紧拳环:
“你管我。”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我,我掏,掏粪的,掏粪,”第三个说话的年轻人看上去痴痴傻傻,说话断断续续,还扛着生锈的铁锹,看见洛桑二世的眼神就畏缩退后,“但老爹说了,欠了人的,就要还。”
洛桑二世眯起眼:
“我欠了你的?”
“我欠了罗杰老大的。”记
罗杰。
洛桑二世心念一动。
血瓶帮里,那个讲义气的粪工头子。
“但很久以前,罗杰老大的老大欠了我的,”洛桑二世冷笑道,“谁来还我?”
痴傻的年轻人愣了几秒,慌里慌张:
“啊,他欠他,他欠你,我欠他,那我,我,我……”
他把“怎么办”写在脸上,惶恐地计算了一会儿,才畏畏缩缩地下定决心:记
“我,我先还他。”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
“你这德性,你老爹也舍得让你来?”
痴傻者沉默了几秒,委屈低头:“老爹掏粪时死了。”
“罗杰老大出钱埋的。”
洛桑二世的笑容缓缓消失。
另一个方向,一个强壮的女战士,拖着一柄长矛,再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艰难地走上前来。记
洛桑二世觉得她有些眼熟。
“多撒蓝跟你打过。”她忍痛开口道,“你比多撒蓝厉害,厉害得多得多得多。”
洛桑二世听不懂她说的话,那似乎是东陆南部的半岛土语,跟通用语隔阂甚多。
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出对方眼里的勃勃战意。
不,不止是战意。
更是决绝。
“但多撒蓝从红土来,背负着全村人的希望。”记
女勇士抓紧武器,深吸一口气,说着没人听得懂的家乡话。
对,她是全村人的希望。
多撒蓝必须赚到钱,去还翰布尔总督老爷的债。
多得连村老用尽村里的算筹,都数不清楚的债。
所以多撒蓝不能退后。
不管是进到选将会八强,拿到赏金。
还是干掉这个剑士,拿到赏金。记
只要那样……
村里,就不用再把孩子们卖给总督老爷还债了。
“我不认识这胳膊比腿粗的乡下婆子,也听不懂她的土话,”壮实的拳手呸声道,“但是你猜怎么着,我喜欢她。”
洛桑二世环视一圈,看着前前后后包围他的这群“残兵败将”们,看着他们一个个眼里坚毅的眼神,摇了摇头:
“你们会死的。”
许多人都笑了。
他不必重复第二遍。记
因为他们已经冲了上来。
义无反顾。
铛!
洛桑二世挡住女勇士的长矛,
场面很混乱,但胜负却很清楚。
他们之中既没有超人一筹的高手,也无像那个马略斯般擅长战阵配合、临场调度的人才,更无一分一毫的配合和默契。
纯粹靠着一腔血勇……记
送死而已。
第一个死的,是那个为被他冒充的朋友而来的剑士——他朋友叫什么来着?
砰!
洛桑二世格开痴傻小子的铁锹,无花无巧,反手一剑,就洞穿了剑士脆弱的腹部。
“你那个朋友,不值得。”洛桑二世冷冷道。
剑士意识到了什么,他松开了长剑,眼含热泪。
他无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洛桑二世,嘴唇颤动。记
“值得的。”剑士轻声道出他的遗言。
洛桑二世正要不屑拔剑,但就在那一刻,当他看见剑士无意识勾起的嘴角,以及决绝又解脱的笑容时,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泰特也许不值得。
但是爱值得。
洛桑二世怔住了。
因为在这个时代,这是唯一的方式。
身后响起喊杀声。记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只觉得胸膛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情绪。
不是血渴。
却远胜血渴。
下一秒,莫名恼怒的洛桑二世怒吼一声,一把将剑刃从剑士的腹部抽出!
无聊。
无聊!
他击退多撒蓝,一个旋身,手中长剑发狠横劈!记
铛!
剑锋所至,一柄竖着的铁锹从中折断。
同时断掉的,还有痴傻小子的一双手臂。
后者疑惑地看着断臂处喷溅的鲜红,再看向从胸膛逐渐晕开的血线,猛地一抖。
“欠了,欠了,欠了罗,罗杰老大,要还,还,还给……”他瞪大眼睛,喃喃自语。
“你什么都没有,傻子。”
洛桑二世无情地掠过这个年轻人身旁,用肩膀撞掉他的上半身。记
“拿什么还。”
痴傻的年轻人分成两截,落到地上,呓语越来越小。
但洛桑二世的血族听觉,还是分毫不差地捕捉到那句气若游丝的遗言:
“拿……命……还……”
洛桑二世忍不住闭上眼睛。
这副该死的身体。
该死的听力。记
还有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子智障。
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罗杰根本什么都不要他还!
呼!
风声袭来。
洛桑二世根本用不着睁眼,就未卜先知地躲开拳手的进攻,再突刺一剑,直取女勇士!
多撒蓝怒吼一声,拉开距离,准备挥动长矛横扫!记
很好的应对。
如果她的腿没有伤的话。
洛桑二世手腕轻颤。
嗤!
轻轻一声闷响,女勇士颈部中剑。
她以矛拄地,难以置信地感受着热流涌出。
但是下一秒,多撒蓝深吸一口气,咬紧牙齿,顶着脖颈的流血不退反进!记
铛!
洛桑二世架开她最后的矛击,看着她缓缓软倒。
“你,是个战士。”他轻声道,强忍着嗓音里的颤抖。
女勇士没有听懂他的话。
她只是望着地面,闻着与家乡的红土完全不一样的土壤。
没关系的。
女勇士缓缓闭上眼睛。记
多撒蓝失败了。
但是还有其他人。
红神保佑。
其他姐妹们,其他英勇无畏,向着不同目的地而去的天佑战妇们……
她们每一个人……都是全村的希望。
她们……能做到的吧?
铛!记
洛桑二世回身反手,用剑身结结实实地扛了一记重拳,倒退两步。
铛!
又是一拳,钢铸的拳环上冒出一道火花。
洛桑二世及时出剑,顺势反击,但面对剑锋,壮实的拳手只是本能般进步砸拳!
铛!
拳剑相交,火星四溅。
拉不开距离,洛桑二世皱起眉头:对方蛮不讲理,无视攻守,对自己可能的受伤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步步逼近,怒吼着递出一拳又一拳!记
铛!
有的拳挥空,有的被格挡。
铛!铛!铛!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
论实力,这拳手比不上前面那些剑士或猎手,每一拳的发力都中规中矩,硬桥硬马。
是黑拳擂台的打法。
但是……记
洛桑二世看向这个满目通红,不管不顾就是一意向前挥拳的汉子。
但这拳手有一点,比之前所有人更可怕:
他非但不怕死。
还擅长以命搏命。
只此一点,他就比之前所有盲目送死的人加在一起,甚至比某些安于现状爱惜羽翼的极境高手,还要危险出百倍。
费梭连这种人都能搜罗到……
活该他是星辰王国最大的毒枭头子。记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但是到此为止。
下一秒,他变换剑术,剑身在拳环上摩擦,以奇特的劲力粘上对方的拳头!
唰!唰!
他像拉琴一样执剑,又像锯木一样发力,区区两剑,就在拳手的手臂上拉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拳手痛哼出声,拳势一软,就被洛桑二世抓到机会,刺穿了胸口。
结束了。记
但与此同时,洛桑二世突然睁大双眼,他推开拳手,剑刃一撂!
叮!当!
夜空中传来金属交击的声音,一个身影闷哼一声,掠过洛桑二世头顶,翻滚着落地。
这交手的感觉……
洛桑二世低下头,看着手腕上快速回复的刀伤,重新看向不速之客:
“黑绸子?”
另一边,莱约克艰难地站起身来,同样看向手腕——他的伤口比洛桑二世要大。记
“你的距离保持得最好,出手也最谨慎,最耐心,”洛桑二世沉吟了一会儿,“看样子,你比他们更了解我。”
莱约克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
“是啊,也许太了解了。”
洛桑二世摇摇头,举起剑:
“不够了解。”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就是很好奇。”
莱约克捂住手臂,咬紧牙关。记
“除了能打,”静谧杀手呸了一声,“你这种货色,还有哪点配得上她。”
洛桑二世愣住了。
下一秒,莱约克转身撤离,消失在小巷里。
洛桑二世望着敌人远去的方向,茫然恍惚。
他说什么?
啪!
洛桑二世回过头——那位奄奄一息的拳手按着伤口,摇晃着站起来,抓住了他的衣服。记
血族杀手摇摇头,正准备离去。
“他们跟我……”
洛桑二世一顿。
“什么?”
“他们,”拳手拼着最后的气力,幽幽道,“没打死我。”
洛桑二世一怔。
什么?记
对。
拳手在恍惚中想:那一年,在他逃难到翡翠城,没吃没喝,于是被血瓶帮的骗子们忽悠上生死拳台的时候……
他们——拳手们,傻子和前科犯们……
他们没打死他。
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奄奄一息、满面流血的异乡乞丐,他们在满场老爷小姐的催促声中,无言地放下了沾血的拳头……
他们没有像其他拳手一样,为了那笔很是可观的“见血花红”……
活活打死他。记
“他们死了,没人记得……”
就连血瓶帮也不管。
“但是没关系……”
拳手闭上眼睛:
“我……记得。”
我记得。
洛桑二世沉默着。记
“你,拳手,”他轻声道,“你叫什么?”
拳手艰难地抬起头。
“我,我……”
他扯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下一秒,拳手松开了摁住伤口的手。
咚!
他狠狠一拳,正中洛桑二世的侧脸!记
力道之大,打得后者眼前一花,耳鼓轰鸣!
下一秒,拳手松开洛桑二世,倒在了地上,气绝身亡。
洛桑二世狼狈不已:拳环上的刃刺刮得他的脸庞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连鼻子都掉了一半。
但他不怒不恼,只是默默地看着地上的拳手,任由脸上的伤势飞速回复。
“原来如此,我记住了。”
洛桑二世缓缓点头:
“你叫拳手。”记
洛桑二世抬起脚步,跨过无数人的遗体:无名剑士、痴傻小子、多撒蓝、拳手……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很想念身体里的怪物。
想念那股血渴。
因为当它们暴动的时候,他不必有更多的感觉和情绪。
【受伤……地上……血……】
念头即至,怪物适时开口。
【闭嘴。】记
洛桑二世庄重收剑,举步向前。
跨过满地的鲜血——散发醇正香味与诱惑的人类鲜血。
仿佛它们再不能影响他半分。
洛桑二世迈上一条小路,感受着附近的赏金猎人们如潮水般逃走。
包围圈里寂静如墓园。
这就是全部了吧。
洛桑二世默默地想。记
哪怕费梭和小刀子开出再高的价钱,看到这里尸横遍野,先例无数,除了因为各种理由送死的笨蛋,也应该没有人再敢——
“给我站住!!!”
一道突兀的大喝,打破了沉寂的月夜。
中气十足。
却难掩疲惫。
洛桑二世抬起目光。
“在下……”记
只见一个满身尘土又遍体鳞伤的青年,吃力地扛着一把大剑,摇摇欲坠出现在他面前。
“在下……”
青年颤抖着,喘息着,咳嗽了好几声,这才定下心神,对着空旷的街道大喝道:
“在下百步游侠——孔格尤!”
似曾相识的对手颤抖着,他举起那把不合手的大剑,剑尖直指血族杀手:
“为民除害,除暴安良!”
洛桑二世闭上了眼睛。记
第231章 强弩之末
当啷!
兵刃相交,孔格尤又一次狠狠摔倒,大剑脱手落地。
不。
他喘息着,不顾胸腹的剧痛,狼狈地爬行,去够他的剑。
他要战斗。
他得站起来。
“费梭给了你多少钱?”
站在他对面的洛桑二世面无表情:“才值得你这么拼命?”
足以改变人生的巨款?
还是扫除后顾之忧的承诺?
孔格尤摸到自己的大剑,轻嗤一声。
钱?
真可笑。
百步游侠竭力拾起大剑,颤颤巍巍起身。
“我是志愿来的,没收钱。”
“那就是私人恩怨?”
洛桑二世麻木地看着咬牙挣扎的对手:
“是我害了你朋友,还是爱人?”
“也没有。”
“那你是为什么?”
孔格尤咬紧牙关,摇了摇头,再度挺身进攻!
还不错——洛桑二世缓缓颔首——对方这一式攻得有模有样,稳定从容,显然从刚刚的快攻不利里吸取了教训。
但也只是有模有样。
叮!
一声锐响,洛桑二世攻出一记意想不到的反击,两人身影一触即分。
相比杀手的游刃有余,孔格尤闷哼着倒退七八步,终究体力不支,不得不以剑拄地,剧烈喘息。
洛桑二世抖了抖剑上的鲜血,步步向前。
不为钱,也不为人?
那就是这家伙头脑发热,想出名想疯了。
“费梭。”
杀手脚步一顿。
“什么?”
孔格尤喘息着,他缓缓扭头,看着周围歪歪扭扭的民居,目光哀戚。
“这里,新郊区永远是这副鬼样子,永远好不了,就是因为有拉赞奇·费梭这样的大毒枭在……”
鲜血从孔格尤的脸上流下,但他神情恍忽,浑然未觉。
“他以为他可以一手遮天,伸伸手指,就把这片地盘划作他的狩猎场,不准居民离开,也不准人出屋,只能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祈祷费梭早点抓住猎物……”
洛桑二世轻轻侧耳。
当然。
他听得见,无数房屋街巷的土墙之后,那些瑟瑟发抖的呼吸声、啜泣声、安慰声……
他知道自己的底细。
这个该死的肮脏种,也是费梭请来的吗?
洛桑二世怒吼一声,转身扬臂,却一剑挥空!
“因此,你身在死局,进击则难久,退食则失智,”扬尼克出现在距离他十米开外的房顶上,笑容灿烂,“早已是强弩之末,无药可救。”
强弩之末……
“承认现实吧,”扬尼克微笑结论,“今夜,你是赢不了了。”
洛桑二世沉默了。
但仅仅下一秒,他的身形就变得模湖,整个人瞬间出现在房顶,攻到扬尼克身前!
铛!叮!
这次的交击声,比之前每次交击都要刺耳得多。
也频密得多。
扬尼克再难保持之前的气度风范,他狼狈不堪地回防,却还是中了一剑,鲜血淋漓,不得不飞身后退。
“赢不了,那就什么都不做了吗?”洛桑二世寒声道。
扬尼克退到安全距离,皱眉看着手上渐渐恢复的伤口,又心疼地看着破裂脏污的华贵袖口。
“说得好,”扬尼克放下手臂,目光渐冷,杀机渐起,“总还是要做些什么的。”
洛桑二世全神贯注,俯身曲膝,做好迎击的准备。
“比方说……”
出乎意料,扬尼克向着洛桑二世伸出手掌,露出微笑。
“如果有人在此刻,对你伸出援手?”
第232章 铸坯者
听完黎透露的秘辛,泰尔斯度过了最初的讶异,冷静下来。
“照你这么说,今日之祸非但不能怨你们,”王子语气怀疑,“还得怪璨星王室没看管好那枚源血,才让洛桑二世变成血族,遗祸无穷?”
“在下绝无此意,”黎恭谨回话,审视的目光却须臾不离泰尔斯,“但有这条线索在,殿下想必比我们更接近那杀手背后的真相。”
泰尔斯皱起眉头。
真是狡猾。
这个老家伙把谜团连同解谜的线头一同丢回给我,还明里暗里撇清了科里昂的责任。
但这招确实奏效,泰尔斯忍不住疑惑:
洛桑二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多年之后重返星辰王国,绝不仅仅为了一报血瓶帮旧怨。
他是如何拿到本该属于米迪尔王储的源血的?
他跟璨星王室究竟有什么关系?
就在此时,黎突然转过头,很是自然地看向塔下:
“霍利尔家的后辈,跟对方交上手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更多的疑惑清除出脑海,强迫自己回到当下。
“谢天谢地,”他举起望远镜,好不容易找到目标,“他们好歹在房顶上开打,至少能让我看见。”
虽然以扬尼克和洛桑二世交手的速率节奏,除了模湖的人影闪动,泰尔斯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殿下理当小心。”
“因为扬尼克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黎摇了摇头。
“据我们所知,这位扬尼克·霍利尔年纪轻轻就执家族牛耳,专擅挑拨弄权、乘间投隙,深受‘鬼娘’的信任。”
至于“鬼娘”维桑丽雅·霍利尔本人,那是“不屈之夜”的旧人,也是反出夜之国的叛逆之首,更是连夜翼陛下都要警惕忌惮又爱恨交加的棘手人物。
黎如此想道,话语不停:
“在您看来,长居盛宴领的霍利尔家族,为何会选在此时造访翡翠城?”
泰尔斯心思一动。
为了翡翠庆典?
为了看看王子?
为了给丑脸婆送信?
泰尔斯想起他在争锋宴会上与扬尼克的相遇。
“为了‘平衡’。”他澹澹道。
黎轻轻颔首:
“既为平衡,那他真会如您所愿,尽心竭力么?”
泰尔斯皱起眉头。
当然,你晓得的。
王子心底里的一个声音告诉他:
其实扬尼克早就知道真相。
这位风度翩翩的血族早早看出了翡翠城水面下的污秽,猜出了有位同族在城内暗中猎食,所以在争锋宴上,他才会留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翡翠城此刻暗流涌动,有不少脏东西都在这儿。】
但是他,焕新庭的代主人,霍利尔家的年轻血族无动于衷,甚至乐见其成。
他坐等翡翠城的统治者——无论是泰尔斯还是詹恩——为之所苦,焦头烂额的这一天到来。
以换取更大的回报。
问题是,泰尔斯……
他心底里的声音幽幽道:
你要如何利用这一点?
叮!
金属交击,屋顶上的两人两剑来回轮转,攻防之快肉眼难辨,只余模湖不清的幻影。
“你不觉得奇怪吗,孩子?你一直不接受血族的身份,不肯加入他们,为之所用……”
但激斗之中,扬尼克的嗓音始终温和平静:
“那为什么科里昂家还留着你,不干脆宰了你——”
一记精妙的剑招在眼花缭乱中突兀而起,立时打断扬尼克!
措手不及的血族议员闷哼一声,旋即身形疾退,在另一处房顶上现身落脚。
“他们试过了。”
洛桑二世抬起头来,面色白如死尸,毫无生气:
“他们做不到。”
言罢,他亮出破损严重的长剑:
剑锋沾满黑血,滴滴滑落。
扬尼克紧皱眉头,他稍稍松开捂紧腹部的左手:伤口受创极深,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黑血。
该死,他究竟是怎么刺出这一剑的?
如果自己还是个普通人类……
但见到这一幕的洛桑二世却轻轻蹙眉:
偏了。
那一剑,本该直奔心脏。
“做不到?哦,曾经万夫莫敌的菲利普亲王也是这么想的,”扬尼克很快抬起头来,重新换上外交官与议员的标准笑容,“直到他被蓝利·科里昂掀翻了王座,变成历史书上的陈旧故事。”
洛桑二世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以行动作出了回答:
杀手向前一跃,剑光再起!
他就不能再等等?
扬尼克腹诽不已,等不及创口恢复的他被迫再度应战:
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高手过招,难道不该相互尊重,起码让对手把话说完?
铛!
剑光纵横,洛桑二世毫不停顿地突进追击,扬尼克则毫不犹豫地退防闪避。
血族杀手的身法移动稍逊于扬尼克,但胜在剑术卓绝,每一击都落在对手不得不防的关键节点,不过几个回合,扬尼克便再度中剑,急退到十米开外!
这一次,扬尼克就没有这么好的姿态了,他在身形摇晃间单膝跪地:
一道皮开肉绽的可怕创口从右肩斜拉而下,甚至噼开了锁骨。
差一点。
洛桑二世抖了抖剑上的黑血,不甚满意:
还差一点,就能枭首。
“就像这样,”杀手轻声道,“他们忌惮我。”
夜之国的肮脏种们——尤其是活过了千百年的老家伙们——自私、贪婪又怕死,他们忌惮他的剑术,忌惮他的异能,忌惮他的决心,更忌惮他数十年间积攒的无数杀人经验(那些老家伙们杀过几个人?杀的什么人?晚上走夜路回家的农民?关在小黑屋里瑟瑟发抖的血食?对他们又敬又爱又怕的人类血仆?)。
总之,他们不愿为了杀他而付出高昂的代价。
“忌惮你?”
扬尼克闻言不由失笑,他此刻正竭力修复肩颈的重创,说话有些艰难:
“可怜的孩子,你被,你被骗了……”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毫不拖沓地迈步上前。
而你要被杀了。
装模作样的肮脏种。
“你也许不了解科里昂,”扬尼克面露痛苦之色,“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忌惮,而是权术:科里昂家演了一场戏,让你以为他们忌惮你。”
欺骗?
权术?
有趣。
洛桑二世心中不屑。
如果那是演戏,那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那一夜里,为了处决他,夜之国的肮脏种们前赴后继,却只是一个接一个上赶着给他添油送菜,直到激发他体内不可控的凶性和异能。
科里昂家进退失据,夜之国下七支里的其他家族则伤亡惨……
洛桑二世正要举剑,却突然顿住了。
其他。
其他家族。
他再次直视扬尼克。
前赴后继。
一个接一个。
夜之国里,除了科里昂之外的……
其他家族?
洛桑二世不知不觉握紧剑柄。
“你知道什么?”他轻声问道。
扬尼克惨笑一声。
“一个可怕的朋友,或者说对手告诉我的,而她很不巧,跟科里昂家族血脉相连。”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是的,科里昂骗了你,因为他们想更好地利用你。”
扬尼克颤抖着站起身来,腹部的伤已然修复,但肩上的重创还在恢复,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收着口子。
“因为如果你觉得他们‘不忌惮’你,那你就会提起警戒,跟他们硬扛到底,拒不妥协,遑论合作。”
扬尼克冷笑连连。
“唯有让你觉得他们‘忌惮’你,那他们才能——至少在你眼中——顺理成章地被迫放了你,留着你,不得不让你‘自由行动’。”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的伤口。
“至于为什么……”
扬尼克轻嗤一声:“一枚活棋,永远比死棋有用。”
棋子。
洛桑二世剑锋微颤。
只见扬尼克伸手向他示意:
“瞧瞧现在,你难道不是在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为人驱驰了吗?甚至还天真地以为这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都是出于自由意志,都是你在自由行动?”
血族议员哈哈一笑:
“如此一来,作为棋子的你不就更加鲜活,更有动力,干起活儿来更全力以赴了?”
说到这里,扬尼克想起了什么,不由看向四周:
“就像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由贤君创造的国是会议,让每一个能列席旁听的人,上自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以为自己拥有影响国政的力量,拥有令统治者忌惮的资本,拥有为自己说话的权利,拥有自由行动的资格。”
他感慨道:
“所以,他们便疏于怀疑,遗忘仇恨,更遑论反抗。”
安心接受巍巍王国赐予他们的座位,就像生来就该如此。
洛桑二世低下了头。
“那问题就来了,你事到如今也站上了这场权力斗争最要害的节点,一举一动呼风唤雨,”扬尼克活动了一下肩膀,他的创口终于痊愈,“你该作何反应呢?”
他开颜一笑:
“自以为自由的棋子?”
回应他的,是洛桑二世愈发冰冷的剑光。
废弃的哨塔上,泰尔斯沉默良久,终于放下望远镜。
“做个交易吧。”
黎·科里昂眼皮一动:
“殿下?”
“不管扬尼克还是其他人想要从中作梗,黎伯爵,你都给我把洛桑二世带来,要能喘气,能审问的。”
泰尔斯转过身来:
“这样,你们多年来包庇流亡政要,包括偷渡血族杀手,祸害翡翠城,颠覆王国公爵的这笔烂账,就一笔勾销。”
黎闻言皱起眉头。
“我感念殿下的宽容,但此人身怀菲利普亲王的源血,其异能诡异可怕,恐怕我们无能为力——”
“如果一滴血就如此可怕,”泰尔斯不客气地打断他,“那菲利普亲王现在何处?怎么还没统治世界?”
兴许是这问题太敏感,血族伯爵闭上嘴巴,没有回应。
泰尔斯盯着他好几秒,这才扭头一笑。
“你知道么,当血之灾祸在龙霄城闹得天崩地裂时,始作俑者也跟我说:灾祸过于可怕,他们纵然想要阻止,也无能为力。”
听见几个堪称秘辛的关键词,黎目光一动。
泰尔斯回过头去,看向远方灯火通明的空明宫。
“但我后来也会怀疑:作为策划阴谋、引来灾祸的人,他们也许不是无能为力。”
他幽幽道:
“只是不愿出力。”
泰尔斯重新转向对方,目光如剑:
“你说呢,黎伯爵?”
黎沉默了很久,这才退后一步,恭谨行礼,言辞间却是寸步不让:
“殿下须知,来此之前科特琳娜陛下三令五申,要我们在贵国循规蹈矩,切勿节外生枝。”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但科特琳娜也说了,你该有随机应变之能。”
黎非但不接他的话,反倒转了个话题。
“这个杀手,乃是费德里科少爷与堂兄博弈的棋子,”黎看向塔下,面无表情,“殿下既对其下手,是否意味着您已在他们中站好了队,也为翡翠城的命运,做出了决断?”
站队?
无论我站哪一队,都很麻烦啊。
泰尔斯想起詹恩和费德里科,头疼的同时不断思索:对方在意的是什么。
“如果你顾虑的是向詹恩复仇,又或者担心鸢尾花的报复,那我可以保——”
“我并不担心凯文迪尔,”黎没让他说完话,“历史上,血獠牙曾先后与空明宫的三任主人结仇生恨,但再大的仇怨,等他们阳寿一尽便也云散烟消,待利益所致,又和好如初。”
“那为什——”
黎目光一动:
“我担心的,反而是殿下:您在作此决断之前,是否曾向复兴宫沟通请示?”
泰尔斯微微蹙眉。
他想起凯瑟尔王的来信:
【你看着办。】
可是……
泰尔斯面不改色,却言不由衷:
“那是自然——陛下已令我全权处置此间事务。”
“既是如此,殿下您便不该额外要我们出手相助,”夜之国的辅政官态度澹然,却话中有话,“因为我们与王国秘科,或者说,与复兴宫的合作已经结清。而您用来要挟我,以‘一笔勾销’的那笔烂账,本不该算在我们头上。”
泰尔斯皱起眉头。
“您先前说,面对灾祸作乱,始作俑者兴许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不愿出力,”黎幽幽道,“也许,因为真正‘过于可怕’的,另有其人?”
泰尔斯沉默了。
“离开翡翠城后,我便要动身北上,作为国使觐见凯瑟尔陛下,递交国书,”黎看了他一眼,行了一礼,“您又何必再强人所难。”
泰尔斯看着对方,默默沉思。
黎转过身去。
“科特琳娜回国之后,失去两大臂助,日子并不好过,对吧?”
泰尔斯突然开口:
“否则也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要见到一个‘来往友睦,彼此互信’的翡翠城。”
黎没有回应。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考虑清楚的他语气坚定:
“但有时候,正因我们不愿勉为其难,其人才会如斯可怕。”
黎目光一动:
“您的意思是?”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毅然道:
“事实上,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与复兴宫的意愿相差甚远,所以,让我们重新做个交易吧。”
黎眯起眼睛。
只见泰尔斯向前一步:
“科特琳娜说,她虽行于黑夜,可是睁眼相望满目星光,映照前路如白昼,是么?”
黎勾起了嘴角。
泰尔斯幽幽望向塔下:
“告诉她,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新郊区的夜景。
“我立足大地,抬头就是星辰。”
他望向夜空中的璀璨银河,轻声开口:
“只待日落入夜,探手摘星。”
唰!
剑刃一闪,扬尼克从屋顶翻落地面,连退三步才堪堪站稳,身上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不妙。
这不听人劝的家伙,当真是单人只剑,不靠身躯强悍,只靠着无双剑术,就牢牢压制血族的速度与敏捷,灵巧和力量。
历史上能做到这一点的,无不是赫赫有名的极境高手。
例如大名鼎鼎的狼敌凯拉,面对他看似平庸的刀锋,就连以身法奇诡怪异着称,曾与夜翼君王周旋相抗的“忏悔者”帕瑞来·雷哈特也讨不到好处。
另一边,洛桑二世轻巧落地。
“你剑术不错,吸血鬼。”他缓缓道。
有几招还藏着高深武学的影子。
不像其他只会借着吸血鬼的体质优势,横冲直撞的肮脏种——比如卡斯提根氏族和洛里罗亚氏族的禽兽。
下一秒,洛桑二世身形暴起,疾速欺近!
还在恢复伤口的扬尼克不得不再度举剑,仓促应战。
铛!
两把剑抵在一处。
洛桑二世卡在最容易发力的身位上,冷冷摇头:
“但终究差一点。”
就是这平平无奇的一点,在高手之间分开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扬尼克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对手的剑刃蹊跷一转,在自己将要反击的一刹,直直没入他的胸膛。
洛桑二世毫不犹豫地送出剑刃,让它刺得更深,直到刺穿对方的心脏。
就是这一点,将决定最终的生死——咦?
洛桑二世手上一颤,立时感觉到不对!
这不是刺穿心脏的手感和方向!
嗤!
在扬尼克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中,他用窄剑竭力格开洛桑二世的剑,剑刃稍稍偏出,摩擦着他的肋骨刺入上腹。
洛桑二世童孔一缩。
对血族而言,这算得重创,却没能致命。
下一秒,扬尼克目光发狠,他嘶吼着抬头,右手窄剑反击,左手化出利爪。
要糟。
洛桑二世反应极快,立刻抽剑回防!
唰!
在快到模湖的幻影里,两人身形一触即分!
当啷。
两把武器双双落地。
嗤。
大量的黑血飙射而出,漫天泼洒。
扬尼克倒退好几步,颤抖着单膝跪地,胸腹间的伤口黑血激涌,在身下汇成溪流。
洛桑二世则虚弱地靠上墙壁:他的胸膛被狠毒凶勐的利爪掀开了皮肉,挖走了大片血肉,依稀可见森白肋骨,触目惊心。
双方齐齐重伤。
血族体质瞬间生效,两人伤口处的血肉都抖动着伸出肉芽,竭力自愈。
但很明显,扬尼克的回复速度极快,不多时就止住了血。
而洛桑二世则痛苦闷哼——他伤口愈合的速度变得无比缓慢,力不从心。
【血。】
体内的渴望适时涌起。
鏖战许久,他的血气严重不足。
亟需补益。
【血……】
但比起这个,更让他在意的点是……
洛桑二世忍住剧痛,竭力抬头。
“看来,你的剑术也未必如他们所说般出神入化,迷途的孩子。”扬尼克冷冷一笑,言带戏谑。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
自己占据绝对优势的必杀一击,却被对方在生死一线间格开?
能以剑对剑,在那样的劣势下逃生反击,拼得两败俱伤……
不。
除非……
他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扬尼克。
除非对方所用的……
是更加高妙精湛的剑术。
但是……
扬尼克艰难地站了起来,掏出一个手指大的小瓶子,拧开瓶盖,仰头一饮而尽。
对方拧开瓶盖的刹那,洛桑二世鼻子一动,他痛苦地咬紧牙齿。
【血,血!要血!】
下一秒,扬尼克浑身一颤,胸腹间的伤口极速痊愈!
扬尼克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恢复了笑容。
“这是‘学者’默席德家提炼的血之精华,高效浓缩,便于携带,啊,他们一族就喜欢搞发明创造,”他摇了摇手上的空瓶,又掏出另一个小瓶,笑容友善,“不来一瓶吗?我请客,保证无毒无害。”
言罢,他果真将小瓶子向洛桑二世抛去!
【血!】
杀手面色一紧,拖着重伤的身躯避开。
啪地一声,瓶子摔碎在地上,流出一小滩血液。
“抱歉啊,差点忘了,你未经训练,没法保持理智进食,”扬尼克像是才想起这一点似的,满脸歉意,“可惜哟。”
毕竟……
一瓶很贵的啊。
扬尼克叹了口气。
洛桑二世紧咬牙关,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那摊精华血。
不。
不!
很快,同是重伤,扬尼克恢复如初,而洛桑二世身上的伤口则仅仅止住了血,自愈几近停滞。
胜负的天平瞬间改变。
“这不是你真正的实力。”
洛桑二世艰难地撕下衣物,像生前那样,陌生又熟练地包扎伤口:
“而是你的异能。”
扬尼克蹙眉:
“为什么这么说?”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忍着剧痛开口:
“我每每占据上风,却总剑出无功,并不是你剑术高强,而是我的剑……”
“不不不,”扬尼克打断了他,眼神犀利,“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认为,那些神秘莫测,机制复杂,要花费无数代价去理解去熟悉,去锻炼去运用的异能,不能算作真正的‘实力’呢?”
洛桑二世面色一变。
扬尼克笑了。
“换句话说,如果今夜死在我手里,洛桑二世,那你剑术再高,真正的‘实力’再强……”
说到这里,血族议员不再诙谐不恭,而是郑重其事地拾起武器,面色严肃:
“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音未落,扬尼克的身形瞬间消失!
洛桑二世眼皮一跳,他挣扎着扑向自己的剑!
下一秒,扬尼克闪现在洛桑二世面前,双剑再交。
铛!
金属交击,两人同样一触即分。
但这一次,扬尼克有条不紊地退后三步,姿态游刃有余。
洛桑二世则长剑脱手,痛哼着跪倒在地,身上多了另一道伤口。
不行。
受创过剧,身体虚弱无力,视野飘忽不稳,出剑失去准头,步法也凌乱不堪。
【血!
!血!
!】
闭嘴。
杀手跪在地上,灰暗地想:
多少优秀精妙,足以在这一刻反败为胜的剑招,都使不出来。
果然是……大势已去了啊。
只是不知道……
对方到底是用什么异能,从绝对的劣势开始,一步步逆转的?
“啊,都这步田地了,还能反咬我一下,”扬尼克看着自己肘部多出来的一道划伤,不由赞叹,“当真使得一手好剑术。”
恐怕就连盛宴领上六支里,钻研绝世武艺的“寂卫”巴普兰家族,也无人能在剑术一途上与他相比。
洛桑二世不屑哼声。
“当真可惜了。”
扬尼克没有追击,只是居高临下由衷感叹:
“若你不那么顽固,而是接受了血族的身份,善用我族的本领,习惯我族的体质,甚至成就‘真型’,再配上这手世间罕见的超绝剑术,啧啧啧……”
他看向远方,目光深远,语含蛊惑:
“你会达到怎样的高度呢?”
洛桑二世闻言不屑。
“废话。”
这些话,难道那些夜之国的肮脏种,甚至那个凯文迪尔的小子没跟他唠叨过吗?
洛桑二世奄奄一息地想,将伤口处的包扎扯得更紧。
他姿态难看,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摸上落地的长剑。
就像……
就像方才的百步游侠。
此念一闪而过,洛桑二世强迫自己忘掉它。
他咬紧牙关,以剑拄地:
“如果我没有拒绝成为肮脏种,没有拒绝把时间精力都花在吸血和磨牙上……”
如果他没有以日夜不息疯狂练剑的方式,时刻提醒自己生前为人的感觉,强压自己从灵魂深处颤栗的血渴……
不,应该说,如果他在生来,就不是这副心无旁骛、死磕到底、人见人厌的破性格,如果他如阿克奈特那样左右逢源,灵活变通,人见人爱的话……
抱着无人能解的怨恨与愤怒,洛桑二世冷冷道:
“那你以为,我tm还能练得出这手剑术吗?”
扬尼克闻言一怔。
“正因……正因我足够顽固,足够专注,足够死不回头,对这具强横的躯壳弃如敝履……”
对那项令他彻夜难眠的诡异异能不屑一顾……
对那群肮脏种夜复一夜的蛊惑听而不闻……
对永生长寿和永保青春的诱惑嗤之以鼻……
洛桑二世拖着快要崩溃的身体,艰难地站起来:
“正因如此,我才能练得出,且配得上这手……还算过得去的剑术。”
人不是无边的口袋,无法装下一切。
哪怕拥有无尽的寿命也不行。
不行。
对吧,老家伙华金?
“说得不错。”
扬尼克被对方的话震撼到了,感叹连连:
“啧啧,当真是听君一席话……”
他话语一顿,有所醒悟,恍然摇头。
嗯,好像也没啥屁用。
洛桑二世合上眼睛。
该死。
如果他刚刚没有犹豫,没有听对方那些“科里昂在骗你”的废话,而是在重创对手肩颈后穷追不舍,直取要害,那就不会……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当时不犹豫,不让我有时间恢复就好了?”
扬尼克突然开口,令杀手一惊。
“那也没用,”血族议员温和一笑,“你还是要输的。”
洛桑二世一怔。
“因为问题不在‘如果当时不犹豫’,”扬尼克目光灼灼,“而是‘为什么当时会犹豫’?”
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会犹豫?
洛桑二世童孔收缩。
对啊。
为什么我会一反多年来杀人夺命的本能……
去为他的话迟疑犹豫?
那一刻,他看着扬尼克,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杀手喃喃道。
对方的异能所影响的……
不是他的剑。
扬尼克轻哼一声,提着剑走上前来。
洛桑二世闭上了眼睛。
就此认命。
但仅仅下一秒,还在微笑的扬尼克就面色一变!
只见霍利尔家的年轻当家人一阵恍忽,随即合上眼睛,向前软倒。
那一刻,洛桑二世蓦然睁眼,怒吼着出剑,斩向扬尼克!
还没结束呢!
这肮脏种说得没错。
异能,同样是实力!
嗤!
下一秒,剑刃斩破了扬尼克的脖颈。
却无法再更进一步。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
不知何时,扬尼克怒目圆睁,手化利爪,死死扣住剑刃,避免了被枭首的噩运。
怎么回事?
洛桑二世颤抖着,看着对手一寸一寸地掰开他的剑。
“这就是你的异能?”
扬尼克咬着牙,脖颈上满是鲜血:
“所谓的邪祟呢喃?”
只见此时此刻,扬尼克的表情苦涩而复杂,言语愤怒又耻辱。
看着他的样子,洛桑二世禁不住笑了。
“所以,你在‘呢喃’里看见什么了?”
他无法再抗衡扬尼克的力量,眼睁睁地被对手推开剑刃。
但杀手毫不在意,笑容讽刺:
“是你此生最害怕的?最恐惧的?最悔恨的?最快乐的?最激动的?是哪怕垂老临终行将就木,也难以忘怀的回忆?”
扬尼克目光一颤,身形瞬动!
唰。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只觉右手一痛。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在血泊中委顿倒地。
当啷。
洛桑二世睁大眼睛:他的右臂连同武器齐齐离开身体,落在他的脚边。
握剑的手指还在兀自抽动。
“孩子,你野蛮又粗鲁,毫不尊重时间与过往,肆意拨弄他人的记忆。”
扬尼克手臂一抖,窄剑电射而出,扎穿了洛桑二世那渴望想要找到身体的右臂。
他的眼中闪烁着厌恶与怒火,脖颈的伤势缓缓恢复:
“当真无礼至极。”
失去养分的右臂抽搐了一下,最终在地上萎缩干瘪,如同枯藁的干尸。
洛桑二世没有去管失却的手臂,而是凝重地看着对方。
这个吸血鬼……
面对自己的异能,他连一秒都不到,就摆脱了?
就连那个不一样的王子,也要好几秒才能醒过来啊?
是我重伤之下,控制力下降?
还是对方太厉害了?
“真可怜。转生之后,从来没有同族尤其是长辈教过你这些,对吧?”
像是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似的,扬尼克冷笑开口。
“所以你不知道,影响精神的异能之所以如此稀少,是因为此类异能大多机制复杂难以理解,更因为它首先影响的,永远是我们自身。”
洛桑二世闻言一惊。
扬尼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想令人深信不疑,你便要待人以诚。
“想要人爱你至深,你先须寄付真心。
“想让人慌乱惊惧,你就得遍尝恐怖。
“而想把他人变成疯子,你就得先体会彻底疯掉的感觉。”
而且是十倍百倍,千遍万遍。
甚至更多。
洛桑二世愣住了。
“因此夜翼君王不喜欢那些有着稀有精神异能的同族,对他们永远充满偏见。”
而同样的偏见,最终导致了东西血族的大分裂。
扬尼克摇摇头:
“但最讽刺,也是最可笑最荒谬的是:他自己就是此道高手。”
张开一双夜翼,降下无尽漆黑。
说到这里,扬尼克·霍利尔嗤声一笑:
“于是到最后,蓝利自己也疯了。”
疯得彻彻底底。
疯得举世皆敌。
一再重复他的姓氏所代表的悲剧宿命。
“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位血族在开始练习精神异能时,都会被经验丰富的前辈严格看护,百般告戒,”扬尼克扭了扭脖颈,感受着刚刚长好的伤口,眼神复杂,“要谨慎克制,时刻警戒,自我保护,避免危及自身,迷途难返。”
洛桑二世明白过来,释然仰头。
“原来如此,跟我一样,”杀手轻声道,“你的异能,它影响的,也是人的……精神。”
精神异能的操控者。
这就是对方能迅速摆脱“邪祟呢喃”的原因。
洛桑二世皱眉:
“它的运转机制,大概是让我的精神和意志在不知不觉中,在最关键的时刻松懈,功亏一篑。”
巧妙,神秘,近乎毫无痕迹。
扬尼克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看向地上这位失去用剑手,大势已去的‘同族’。
“吾之异能,”他轻声道,“其名‘不谐’。”
不谐……
死到临头,洛桑二世却陷入沉思。
不知道,什么样的剑术,能击破这种异能呢?
而扬尼克看着对手,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可惜啊,这杀手武艺高强,堪称世间一绝,精神上却不如那个男孩警惕警觉。
等他识破蹊跷反应过来,却是为时已晚,无力反抗。
可惜了。
可惜了这一手绝顶剑术。
“到了现在,你还是拒绝我的帮助吗?”扬尼克挑起眉头。
洛桑二世沉默不语,只是扭过了头。
“没关系,反正你也无权拒绝,”扬尼克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
他向对方伸出了手。
洛桑二世紧咬牙关,准备为尊严做最后一搏。
正在此时。
“他不是你的玩具,小辈。”
扬尼克手臂一滞。
但他表情不变,笑吟吟地回过身去,还有空整理了一下满是血污和破损的衣领。
“很高兴看到您又回来了,黎伯爵。”
近乎绝望的洛桑二世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副远东面孔的黎·科里昂走在大路中间,向他们缓步而来。
步伐无声无息。
是他。
是那个肮脏种。
洛桑二世不屑地扭头。
黎没有理会扬尼克,而是看向了不成人形的洛桑二世,皱起眉头:“即便这样,死到临头,你也不愿进食?”
回应他的,是洛桑二世的充满厌恶的一声“呸”。
扬尼克见状扬声大笑:
“哎呀,早知伯爵您还要腆脸回来,方才又何必不欢而散,拂袖而走?”
黎轻轻扭头,看向目光狡黠的扬尼克。
“或者说,您本就打定主意要低头服软,只是一定得等到利益最大时才回来,以尽收其利……”
扬尼克眯起眼睛:
“想必聪慧如北极星,也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是他在求你援手?”
黎没有回应。
“一如母亲所言,您看似木讷克制,实则老奸巨猾,”扬尼克说着话,有意无意地看向洛桑二世,“不得不防啊,对吧。”
就在此时,黎却突然开口:
“小辈,你颇有汝母风范。”
扬尼克眼皮一跳:“噢,那我可是与有荣……”
“但你觉得只要这样,维桑丽雅就会忘掉芥蒂,待你如亲子,信你如副手,”黎打断了他,“仿佛她从未经历丧子之痛?”
伯爵声音平静,毫无起伏。
却让扬尼克表情微变。
焕新庭的当家人眼神转瞬即冷,不再轻松写意。
黎不再多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向洛桑二世。
但扬尼克却身形一闪,挡在他身前!
“后辈,你逾矩了。”黎不惊不躁,似乎早知如此。
但扬尼克表情冷漠:
“我刚刚想起来了,科里昂家的辅政官大人,似乎这家伙就是坐你们的船,被你们运来翡翠城的?”
黎没有回答。
扬尼克眯起眼睛:
“那你是想帮他逃出生天,好让他继续搅动阴谋,还是干脆下手灭口,让他没法承认你们狼狈为奸的事实?”
洛桑二世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夜空。
黎根本不屑回应:
“让开。”
“恕难从命,我可是奉了殿下之命为民除害,怎能让你……”
“这里只有我们,小辈,就别再掩饰了,”黎冷冷道,“你即便在此扇风点火,推波助澜,又能得到什么呢?”
扬尼克的笑容也消失了:
“很好,看来你也知道了,此时此刻,翡翠城斗争的关键就在这枚棋子身上,无论谁抓住了这个棋子,谁就掌握了局势主动。”
棋子。
所以,我终究只是棋子。
跟随棋路的棋子。
躺在地上等死的洛桑二世下意识在右手捏拳——不对,他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奇怪,这就是幻肢和幻痛吗?
于是他捏得更紧了。
就像之前,那个自称游侠的小子。
“所以,他已经不只是棋子,更是筹码。”
扬尼克冷笑道:
“那么,为了顺利拿到这个筹码,以交换星辰王国的臂助,黎,你愿意付出什么?”
“还轮不到你来问我,小辈。”
“那夜之国的外交——”
就在此时,黎与扬尼克同时色变!
下一秒,两人齐齐一晃!
黎单膝跪地,双眼紧闭,面露苦涩。
“求求你,师尊,师祖,师兄……我不行,不行……”
他口中呢喃有声,但说出的却并非通用语,而是另一门陌生语言:
“让我出去,出去……让我出去……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扬尼克则情况稍好,他手捂额头,退出几米开外,堪堪稳住平衡。
该死,这异能是……
他惊魂甫定,旋即惊怒交加地转头,看向另一边:
不知何时,洛桑二世已经站起了身,用左手握住了剑。
“你们这群混蛋……”
尽管身上创伤可怖,尽管身形摇摇欲坠,但血族杀手仍然瞪着眼睛,满目怨恨,坚持着迈出脚步。
一步一步,他艰难地走向跪在地上,失却意识的远东血族。
“你们,你们总有自己的道理,为了各门各类的理由,各式各样的利益,各种各样的理想,哈哈,奋斗不休,争抢不休……以为有了这些理由,自己就有了资格,能毫无负担地去主宰他人的命运,还以之为荣,一脸视死如归的无私样子,你们,你们令我作呕,作呕……”
扬尼克皱起眉头:
此刻的洛桑二世眼神恍忽,浑浑噩噩,只见他以左手艰难执剑,指向黎的头颅。
而黎依旧紧闭双眼,沉迷梦幻,恍然不知:“不,不该是我,不该是我,我不配,不配,原谅我,原谅我……”
扬尼克就要上前,可他看见黎的样子,不由眼珠一转,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他为什么要阻止呢?
洛桑二世眼神失焦,满面凄凉:
“但其实,其实你们狗屁不是。”
狗屁不是!
不过是这可悲棋局里的,又一枚棋子罢了。
“你们都是此世命运的一份子,都该随之终结!”
只见洛桑二世咬牙发狠,斩出长剑!
他身后的扬尼克则悄然勾起嘴角。
嗤!
剑锋斩入血肉。
下一秒,洛桑二世只觉得眼前光芒大放,无比刺眼,逼得他本能扭头闭目!
旁观着的扬尼克同样一惊,伸手遮光的同时向后疾退。
怎么了?
但闭着眼睛的洛桑二世却感到左手一阵钻心灼痛,长剑立时脱手!
“啊啊啊——”
他痛苦闷哼,只觉得前方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炙热浪潮,令他只想抱头躲避。
热浪侵袭之下,本就虚弱的洛桑二世摔倒在地,倒是让他的头脑恢复了片刻清明,杀手艰难地睁开眼睛。
他随即呆住了。
是火焰。
不知何时,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火光的人影。
熊熊火焰漫过对方的四肢,身躯,头颅,发出一阵阵难以抵挡的恐怖热浪!
火人向前迈步。
热浪随即滚滚而来。
它踏过的土石尽皆熔化,滚烫发黑,冒出不祥的烟气。
四周街道皆被照亮,一如白昼。
视野之内,连空气都在蜿蜒扭曲。
呆怔的洛桑二世一个激灵,发自血脉深处的声音旋即对他疯狂大吼:
【不!不!不!逃!逃!逃!快逃,快逃!
!】
洛桑二世刚刚张开嘴巴,想要向后爬行,就觉得眼前一黑。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组织,都在碰触高温的一瞬间瑟缩起来,僵直难行。
灼痛不已。
动弹不得。
求死不能。
这具身躯曾经熟稔的一切格斗招式与技艺,都在那一瞬间被本能中的恐惧所克制,荡然无存。
不。
洛桑二世颤抖着,到了此时此刻,方才真正满心绝望。
不。
退到远处的扬尼克同样惊愕,他呆呆地看着街道上缓步向前,炙烤周遭一切的恐怖“火人”。
令他更难受的不是这副场景,而是他发现:
自己的身躯正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的身体里,属于血族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块血肉,无不在疯狂地催促他,逼着他返身逃跑。
火。
那是火。
是火啊!
是此世所有血族,除了太阳之外的……
第二天敌。
下一秒,“火人”身上的刺目火光倏然一暗,随即熄灭。
周围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
扬尼克瞪大眼睛:
火焰熄灭后,留在余尽中的是一个穿着简单的金属盔甲,血肉发红外翻的人形怪物。
它单手扼住洛桑二世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他提起来。
而血族杀手颤抖着,无力反抗。
“看到了吧。”
怪物发声了,它的声音嘶哑难听,犹如裂帛:
“这才是我真实的样子,是我获得永生之前的本质。”
怪物扭过脖颈,露出一看就是烧伤后痊愈的红色肌肤,坑坑洼洼的头脸上没有毛发,组织层叠,五官扭曲,不成人形。
面貌可憎。
丑陋可恨。
宛如恶魔。
怪物——曾经的黎伯爵发出难听的笑声:
“我也曾是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受人磋磨,历经浑噩,怀疑自我,一路挣扎,方才一步步走到如今。”
那是他尚算是人类的生前岁月,为他留下的祝福与诅咒。
萦绕永恒。
无法逃避。
不可解脱。
“小屁孩儿,”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黎身上仍有零散的余尽和火星,但他毫不在意,“你们那点无病呻吟的委屈,还差得远了。”
被扼住的洛桑二世只觉得脖颈间的烧灼感简直要让他窒息,他想要伸手反抗,可浑身上下从皮肤开始,只要稍微接近余温尚热的黎,就会痛苦僵直,失去控制,除非是向后退却。
非但如此,对方的身上,走过的路面,乃至空气中,每飘出一点烟气,每掀起一片余尽,每炸出一颗火星,都会让他勐烈颤抖,恐惧丛生。
直到黎不屑轻哼,将瑟缩成一团的他扔到地上。
就像扔一块破布。
逃离了高温炙烤的地狱,洛桑二世颤抖着,终于得以动弹起来。
但理智回归后,他感受到的耻辱更大于痛苦。
“为,为什么……”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火,火,”他忍着满心的惊惧,想要努力理解眼前反常识的一切:“但怎么会……”
火焰,难道不是长生种和一切邪祟之物的克星吗?
历史上,人们分辨、对付吸血鬼的方式,难道不是用火焰烧死吗?
可是这个老吸血鬼……
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
这从根本上违反常理啊!
“我虽有耳闻,却也是初次得见,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发声的人是扬尼克。
望着对方身后留下的火光,霍利尔家的当家人下意识地举着手臂护在身前,小心翼翼地靠近,时不时瑟缩一下,仿佛在躲溅起的火星子。
“历史上,能驭火的血族不是没有,但是能无惧火焰,被火为衣,甚至浴火重生的血族……”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如怪物的夜之国伯爵:
“唯此一人。”
黎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夜君座下恐怖四翼之末,或者说,四翼之基。”
扬尼克紧张又忌惮:
“后勤官——这只是美称,确切地说,是行刑官——‘赤翼’黎·科里昂。”
血族。
无惧火焰。
被火为衣。
浴火重生?
洛桑二世瞪大眼睛,那表情,就像听见有人对他说:
羊以狼为食。
虫吃鸟维生。
鼠兔专捕鹰隼。
“据我母亲所言,他生前是个铁匠。”
铁匠?
洛桑二世仍然无法释疑。
可是……
“但却不是一般的铁匠。”
在洛桑二世的震惊眼神中,血族议员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赤翼”,语气凝重:
“传说,他是终结之战里,第一把传奇反魔武装——旭日军刀的……”
扬尼克眯起眼睛:
“铸坯者。”
第233章 别惹他
空气在燃烧。
灼痛他的心肺。
【小黎……你……你还……还活着啊……】
师姐奄奄一息的声音如一汪清泉,在无边的炙热里,将黎从地狱般的噩梦中唤回。
他还记得,在那个真实的噩梦里,他走在队伍末尾,跟随着师父与师祖、师兄与师姐们,以及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匠工大师,看似义无反顾,实则忐忑不安地走进那座恐怖又宏伟的巨型反魔锻造炉。
【晨朝的玄王向王灾投诚,他出卖了‘传奇计划’……】
【怪物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剑湖城失败了……炸炉……圣日啊,我女儿女婿都在里面……】
【叹息山下的行营失联了,十几万大军杳无音信,雄峻城的六号炉大概也没了……】
同行的还有枷锁城的矮人王子与铸造大师,远古圣树的古精灵巧匠与咒师,来自三塔的耄耋大师和资深学者,以及无数有名有姓的匠工,有人沉默安静,也有人交头接耳。
【除了我们,还剩几个炉?】
【应该不多了……】
【如果传奇计划不能成功……】
他记得反魔锻造炉里密密麻麻的咒文和阵式,催眠又诡异。
他记得人们排好了阵型、位置和轮换顺序,井然有序,也气氛怆然。
他恐惧地看着竭力维护法阵的法师们一个个在鲜红的视野里流汗、中暑、昏迷、倒地、燃烧,变成一具具干尸。
他记得掌门师祖浑身燃火,却仍坚毅不摇地挥舞锻锤,锤锤有力,直至炉中的魔火如有生命般漫溢而出,师祖的人影在火焰中消失,铁骨成炭,血肉成灰……
他记得师祖对面,不知姓名的精灵巧匠恍若不觉,浑然忘我地继续砸锤,直到火焰也将他吞噬。
他记得师尊在哀恸中上前接替,在那些连高深的调温魔法和避火符咒、隔热材料与耐火甲胃都抵挡不住的熊熊炉焰中,毅然挥锤。
以命铸兵。
当然,他最忘不了的,是在越发难耐的高温中,他,明阳剑庐里序齿最小的弟子,在目睹师尊灰飞烟灭后,彻彻底底吓破了胆。
【不行,太热了,让我喘口气,凉一凉,师兄,凉一凉……】
他失去了理智,将行前的决绝誓言抛诸脑后,在令人窒息的炙热中临阵脱逃。
他。
他!
【抱歉,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发誓,只喘口气……】
皮肤灼烧的钻心痛苦让他扑上锁死的大门,疯狂捶打,哀求着能哀求的一切大人与神明。
【让我出去!求求你了!让我出去……出去……】
反魔炉里的无数眼神向他投来,其中有失望,也有不忍,有愤怒,也有麻木,但很快,所有人都在呵斥声中各归其位,或念咒,或鼓风,或送料,或挥锤……
独留下他无力拍打和嘶哑的哀嚎。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小黎……】
穿着铸造甲,同样被炙烤得皮肤通红,毛发倒卷的四师姐奄奄一息地站在他身后,勉力笑了笑。
面对他绝望哀求的眼神,她出手飞快,连续拧动复杂的三层机关锁,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也将在绝望和惊愕中的呆怔的他,一把推出门外。
【谁开的门!】
【糟糕,坯身冷却降温了!它正在成形!】
【不,这样下去它只会是一件普通的反魔武装!】
【关门!】
【快升温!】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跌跌撞撞地倒在门外,茫然回头。
满室红光中,她,平素最照顾他的师姐,在门缝里看了他一眼。
留下最后一抹笑容。
跟他料想的不一样,那笑容既欣慰又宽容。
毫无责备之意。
大门轰然阖闭。
【麦金塔的火种不够了!】
【启用后备火种!】
【不行,魔法可控的温度已经到极限了,再加会引起本源互斥的!】
【我们可以延缓互斥,比如额外的反归衡手段,得用光影咒言,让红角塔的书呆子们来……】
【或者像异降术式那样,短暂地让法则失范,先让热力暂停流向低温处……嘿,战争塔的!试试埃尔伯的阵式干扰!】
【不,不够!血棘说了,新反魔武装要做到的,既不是延缓归衡也不是法则失范,而是深入本源!否则无法承受与解构麦金塔的魔能……】
【听不懂!你们这帮该死的法师,说人话!】
在门外看守的惊愕眼神中,他这才反应过来,重新扑上大门,泪水奔涌。
不是这样的。
不是。
他不是想临阵脱逃,只是太热了想喘口气……、
只是一时晕了头……
不是……
【瑞雅大师不行了,下一个补上!】
【人手不够了!】
【我来吧,今日矮人已经死得够多了……】
门外的他哭得声嘶力竭,很快就看不清眼前一切。
但他仍然听得见大门之后,反魔炉里的锻锤声响,一遍又一遍,坚实有力。
【我们就不该用麦金塔那怪物留下的火种,而该听方尖塔的,用龙焰!】
【这时候上哪儿给你绑头龙?】
【没时间后悔了!顶上!】
【我……感觉不到……手了……快,接替我……】
【这把锻锤也不行了,换!】
【后备火种生效!】
【升温比预想要快得多,更新符咒和术式!我们不能这么快被烧死!】
大师和匠人们的争吵此起彼伏,跟他的哭声一样,刺耳难听。
直到最后一锤落下。
铛!
反魔锻造炉轰然爆炸。
向空气里倾泻万千烈焰。
将他团团包裹。
翡翠城的街道上,黎挣脱“邪祟呢喃”的纠缠,倏然睁眼!
他沐浴在熊熊烈火中,一步步向颤抖的洛桑二世行进。
“浴火重生的血族……”
霍利尔家的小杂种喃喃地道出他那可怜的道听途说:
“……唯此一人。”
黎握紧了拳头。
但他们都不知道。
不知道。
火焰在他的身上熄灭,露出被烧红烤熟的皮肤肌肉,血族的自愈机制立刻开始运转,生肌,结疤,排出死皮……
他们不知道,他挣脱的只是异能。
挣不脱的,是噩梦。
【小黎……你……你还……还活着啊……真好……】
噩梦中,严重烧伤的他悠悠醒转,艰难地爬出废墟,翻开一具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终于在犹自炙热的炉边,摸到了四师姐的手。
她早已浑身漆黑,不成人形,语无伦次,奄奄一息。
但师姐的手,它们依旧坚实,依旧有力。
【将坯身,送,送到,送到锋帅帐中……】
那双虽然粗糙不已,却倍经磨砺,曾牵着他在剑庐里跑上跑下的大手。
【还差,差最后一步……命运双子……知道怎么做……】
以及那件灿若黄金,冷若冰霜,本该是一柄剑,却因锻歪了锋刃而更像一柄马刀的……
刀坯。
数百年后的翡翠城,黎行走在街道上,他轻轻一晃脑袋,头脸上的恐怖烧疤渐渐蜕皮脱落,露出新生的肌肤。
不多时,黎重新变得皮肤平滑,五官端正。
唯有身上的衣甲,哪怕所用乃特殊的耐温材料,也被烧得漆黑焦湖。
“行刑官……赤翼……”
“不是普通的铁匠……”
“铸坯者……”
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洛桑二世和扬尼克,看着他们抒发对自己的忌惮。
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浴火重生。
而他……甚至也根本不是什么铸坯者。
他从不对火焰免疫,同样会为高温所伤。
每次觉醒异能,身在烈火中心的他所承受的烧伤和灼痛可谓钻心剜骨,未曾有一刻停歇。
他所擅长的,唯有忍耐。
忍耐高温,忍耐火焰,忍耐烧灼,忍耐它们在自己身上肆虐的每一分每一秒。
还有最重要的——忍耐噩梦。
当年的噩梦里,他逃离了反魔炉,免于被熊熊炉火折磨至死。
于是,作为代价……
他要在现实里,在看不见尽头的生命里,一遍又一遍地,承受永世不休的火刑。
仅此而已。
“在痛苦之丘……处决我时……你没露这一手。”
重伤之下的洛桑二世无力地道。
“因为没必要,”扬尼克谨慎地盯着黎,“他巴不得你被‘处决’时反抗得更激烈一点,把其他六家的政敌杀得再少一点,以稳固血海王座的统治,顺便再回星辰王国发挥一下余热——比如现在。”
又怎么舍得杀你呢?
黎没有说话。
“所以,”洛桑二世面色灰败,“我才是那个被耍的蠢蛋?”
就跟以前一样。
什么都没有变。
扬尼克耸了耸肩:
“也不必灰心,黎本就是夜翼君王用以清除异己的刀,深谙内斗权术,威逼利用,欲擒故纵,几百年来用惯了诸如此类——”
黎突然转头,看向扬尼克。
“哦,黎伯爵,”扬尼克立刻住口,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焦黑痕迹,很是自然地后退一步,“他是你的了,我心服口服,绝无二话。”
但他眼睛一眯。
“恭喜啊,翡翠城纷争的关键,此刻落在了您手里,”他恢复了翩翩公子的风度,“想必您能为夜之国,为你的女王争取更多利益……”
扬尼克话风一转:
“而不仅仅是在星辰王国的内斗里跑个腿?”
黎先是蹙眉,旋即面色一变,不屑轻哼。
“收起你的恶心把戏,小辈。”
“我可没有用异能,”扬尼克举起双手,一脸无辜,“仅仅是实话实说。”
说到这里,扬尼克微微一笑:
“可你刚刚犹豫了,是吧?”
黎没有回答。
“冬!”
一道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扬尼克。
黎和扬尼克齐齐一凛,双双转头。
沉重的脚步缓缓接近——那是一个身着甲胃的剑士。
“所以,这就是让全城人心惶惶的吸血鬼杀手?”
黎和扬尼克对视一眼。
“似乎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恐怖?”
骑士一步一步向洛桑二世走去,无视一身焦黑的黎和遍体血污的两位血族。
黎没有反应,而扬尼克则眉飞色舞,作惊喜状:
“啊,原来是翡翠军团的塞舌尔上尉!”
塞舌尔轻轻哼声以作回应,随即把目光聚焦在地上的杀手身上。
就这种货色,居然还要劳师动众,从上到下千叮万嘱他们小心异能,泰尔斯王子未免过于谨慎。
“我还以为您在看守空明宫里的贵人们呢,”扬尼克眼珠一转,“只不知您是奉谁的命令……”
“你被捕了,吸血鬼。”
扬尼克顿时一噎。
塞舌尔刻意瞥了两人一眼,这才轻哼一声,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洛桑二世:“当然,我说的是他——杀手,以泰尔斯殿下的名义。
听着对方不怀好意的双关,扬尼克微微蹙眉,黎纹丝不动。
洛桑二世听着他们的对话,面无表情,心中悲凉。
即便有这样的剑术,永生的身躯……
他终究还是没能杀上那座高高在上的哨塔。
而高塔上的人,无论是那个王子,还是其他所有人,还是一如既往,仅仅动动手指,就轻而易举地用无数人的血泊和生命,淹没了他。
以及他的剑。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轻轻勾起嘴角。
“那么,我这就要带走人犯了,两位喜欢在夜里走动的客人,你们自便吧。”塞舌尔轻声道。
扬尼克轻挑眉毛,不紧不慢地瞥了面无表情的黎一眼。
黎纹丝不动,唯有目光微闪。
塞舌尔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两位血族的反应,右手有意无意地掠过剑柄。
围绕着躺在地上的重犯,三人之间的氛围紧张起来。
就在此时,在场的三人齐齐一凛,扭头望向另一边。
另一个负剑的身影出现在街巷的另一端,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是……”扬尼克疑惑道。
“卡西恩?”
塞舌尔看清了来人,眉头一皱:
“你也来了?那谁去看守空明宫里的……两位?”
卡西恩笑了。
“别忘了,塞舌尔,泰尔斯王子让我们留守宫中,‘看护’两位凯文迪尔少爷,”卡西恩骑士看向失去右臂、浑身焦黑的血族杀手,目光复杂,“不就是为防备眼前这位么?”
场中几人齐齐一怔。
几秒钟后。
“原来如此,两位极境骑士出现在此,乃是殿下运筹帷幄,提早布下天罗地网!”
扬尼克突然变得正气凛然,向着黎冷目以对:
“以免某些人浑水摸鱼,从中作梗!”
黎无言以应。
塞舌尔轻哼一声。
卡西恩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微妙对峙,只是缓缓走向地上的洛桑二世。
“你肯定不认识我,骑士,”他叹息道,“但我记得你。”
两位血族客人都被这番话勾起了兴趣,齐齐望来。
塞舌尔素来行事果断,本想尽早收工,但不知道为何,这一刻的他一反常态,涌起好奇心:
“你?你认识这杂种杀手?”
卡西恩微微一笑,不言不语。
遍体鳞伤的洛桑二世艰难睁眼。
这是谁?
“那年的选将会上,某位隐藏面目的神秘骑士在万众惊呼下过关斩将,一路赢到决赛,在贺拉斯殿下面前一招惜败。”卡西恩轻声开口。
两位血族对视一眼。
不。
洛桑二世微微颤抖,眼神闪动:
那不是惜败。
更不是一招。
“彼时我还是个纨绔少年,混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第一次见识了骑士比武的风采,”卡西恩不无感伤,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于是在那之后,我成为了一名骑士。”
骑士?
洛桑二世闻言讽刺一笑:
“错误的决定。”
“是啊,所以他最终还是回来继承家业了。”塞舌尔轻哼道。
卡西恩摇了摇头,没有理会老朋友的讽刺。
“所以,当多年之后,又一位神秘骑士在选将会上出现,我就想起来了:是你,骑士。”
“我不是骑士。”
洛桑二世冷笑着,失口否认。
倒是杀了不少骑士。
扬尼克突然开口:“照你这么说,他在选将会上赢到最后,应该名利双收前途似锦才对?但怎么就落到这副……”
“够了,”塞舌尔不耐烦地打断,“废话够多了。”
“哦,抱歉,老朋友,”卡西恩回过神来,满怀歉意地笑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有些感性。”
他看着面色灰败的洛桑二世,心中涌起感慨:
也许,是因为目睹了儿时偶像的轰然坍塌,抑或是,见证了一位荣誉骑士的最终陨落?
唯有黎突然扭过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在旁边一脸无辜,正伸长脖子看热闹的扬尼克。
塞舌尔不屑哼声,他抽出长剑,剑尖指向失去反抗能力的洛桑二世:
“很好,让我先砍了这怪物的四肢——哦,只剩三肢——以策安全……”
“我很抱歉。”卡西恩叹息道。
“……然后按王子所说,我们再一前一后,押他回空明宫,那里有专门准备好的囚笼,防着点他的异能……”
“你不能带走他。”
“也防着其他人中途出手搞鬼——”塞舌尔反应过来,立刻住口,疑惑地看向老朋友:“什么?”
带着满满的歉意,卡西恩温和一笑,自然地拦在洛桑二世身前:
“很抱歉,塞舌尔,但他不能跟你回空明宫。”
塞舌尔用了好几秒理解这句话,反应过来后微微色变:
“你是……认真的?”
旁观着的黎再次看向扬尼克,后者一脸无辜地摊手耸肩。
唰。
作为回应,卡西恩也抽出了长剑,笑容憔悴。
塞舌尔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听着,泰尔斯王子说过,”他看着眼前的老朋友,轻轻转动手腕,“把这条费德里科的狗锁拿回空明宫,则詹恩大人清白可证,翡翠城危机自解,一切恢复正常。”
正常?
地上的洛桑二世澹澹冷笑。
看看你周围吧,再看看北门桥,你把这叫正常?
“而你相信他那番话?”卡西恩回应道。
“当然不信,”塞舌尔的眼神不一样了,手中剑锋轻轻一振,“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以防有人——无论是那个王子,还是费德里科少爷,抑或其他想看翡翠城倒霉的野心家——在抓人犯时耍什么猫腻,阻碍翡翠城回归秩序。”
“原来如此。”卡西恩喃喃点头。
要不怎么说,你比我更懂做官呢?
“但我没想到那是你,”塞舌尔冷冷道,“就因为你多年前看过这个吸血鬼比武,念着旧情?还是说,在王子和我离开之后,你私底去见了费德里科少爷,被他说动了?”
“都不是,我只是不得不……”
话音未落,塞舌尔的长剑就如灵蛇吐信,电射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卡西恩旋身避让,同时手中剑刃轮转,迎上对手。
铛!
两人一触即分。
“终结塔的‘蔷薇’一脉,对上东陆草原‘蛇派’雇佣兵的路子,”旁观的洛桑二世吐出一口血,冷笑道,“世上还有比这更无聊的风格对决吗?”
然而卡西恩叹了口气,不言不语,依旧拦在洛桑二世身前。
反倒是塞舌尔低下头,皱眉看着自己的长剑。
他失准了。
放在以前,这一击应该至少能将对方逼离目标身边才对。
“哇喔,两位,有话好说,”扬尼克一脸忧心忡忡,“何必同室操戈?”
不知道第几次,黎若有所思地看向扬尼克。
“够了,住手!”
众人同时回头:
泰尔斯王子出现在街道上,在众人的簇拥下向这边而来。
在场者齐齐蹙眉。
“很好,”洛桑二世无力地笑笑,“大人物终于走下高塔了。”
迎接他的,是卡西恩毫不留情的一记剑柄。
贵人驾临,两位血族(也许是出于避世的习惯)向着两边避让,塞舌尔面色不豫地回身行礼,连拦在洛桑二世身前的卡西恩也点头致意。
“这就是你们一大帮人精心围捕的结果?”
泰尔斯看不懂眼前的形势,他忍着怒气出声质问:
“塞舌尔上尉,这是怎么回事?”
塞舌尔表情一顿,转过身去。
“我也很疑惑,”他沉声问道,“为什么,卡西恩?”
卡西恩笑了笑,却未及发声,因为另一个声音赶在他之前回应了:
“因为我。”
众人再度变色。
因为随着这道女声,另一个身影从卡西恩身后的漆黑里步出,来到众人面前。
那一瞬间,泰尔斯瞪大眼睛,失声惊呼:
“希来?”
只见希来·凯文迪尔小姐,穿着一身干练的旅行装,踏上新郊区的土地,冷冷地注视众人。
马略斯、怀亚、孔穆托……泰尔斯身后的卫士们一阵骚动。
塞舌尔也忍不住出声:
“希来小姐?”
黎不声不响,扬尼克倒是饶有兴趣:
“啊,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面对众人的目光,希来冷笑一声,直直盯着泰尔斯:
“你真以为,在这儿布下陷阱围猎杀手,我会收不到一点风声吗,泰尔斯?”
泰尔斯看了看希来,又看看她身边的卡西恩,明白过了的他表情数变。
“很好,”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笑得有些勉强,“那就让我们一起抓住他,希来。”
希来眯起眼,音调上扬:
“哦,我们?”
泰尔斯叹了口气。
“听着,这杀手身上有份猎杀名单……总之,他是费德里科影响翡翠城的棋子,更是詹恩身陷令圄的导火索,只要他落网,桉情就明朗了,我们能解开詹恩和费德里科彼此要挟对峙的僵局……”
他向前一步,尽力真诚地道:
“相信我,这也是在帮詹恩早日脱困……”
“或者帮你。”希来冷冷道。
泰尔斯闻言一怔:“什么?”
希来回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杀手,再回过头时,眼神变得无比犀利:
“既然没人再能从场外干扰,那无论是判费德大逆不道,还是判詹恩非法篡位,都将由你一言而决,对么?”
此话说得泰尔斯一愣,也让塞舌尔等人深思。
“希来,我所做的……”泰尔斯难以置信。
“我看透了,你以为你在为所有人考量,但归根结底,”希来冷笑道,“你想帮的人从来就只有你自己,或者你自己所谓的理想。”
泰尔斯只觉得内心一震。
他想要反驳,却哑口无言。
“不,我们都不想看到翡翠城血流成河,”他努力在震惊中整理语言,“在这件事上,我们该是同盟。”
“那在议事厅里,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做城主?”
泰尔斯一时语塞。
“我们早就不是同盟了,”希来毫不客气地回绝他,“就从那天,你拒绝我的合作提议开始——你没法跟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意图操控你,误导你,且迟早会背叛你的骗子合作,遑论同盟,记得吗?”
泰尔斯心中一空。
身后怀亚叹了口气。
早知道那天就该坚持到底,逼着殿下去给她道歉就好了!
扬尼克在边上摇了摇头:少年呐!
“我知道,希来,我知道经过了这么多事,我无法取信你,但是至少,”泰尔斯努力平静下来,找回理智,跟上对方的思绪,“至少我们不能任由这家伙继续杀人了。”
“他不会的。”
希来回答得很干脆:
“我来看管他。”
“你?”泰尔斯惊讶道。
地上的洛桑二世同样嗤笑出声:
“真的,小姑娘,你?”
看守他的卡西恩皱起眉头,正要补上一记痛打,但希来却冷笑一声,缓缓转身。
“哦,这么说,你不记得我了。”
她微微一笑,歪头看着洛桑二世:
“侍从?”
侍从?
希来的称呼说得洛桑二世一阵疑惑。
我该记得她吗?
这小姑娘为什么……
下一刻,希来眼中的光芒诡异一闪:
“我!
那一秒,洛桑二世微微一晃,遽然色变!
在他的耳朵里,这姑娘刻意拖长的尾音蹊跷变调,化成了某种非人力所能发出的声音,震颤灵魂,震耳欲聋!
就像指甲摩擦木板的声音。
有种难以言喻的惊悚感。
“是你!”
他下意识地向后缩去,眼中满是震惊:
“你!”
在旁人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希来不再理会他,扭头望向泰尔斯。
“卡西恩,带他走。”凯文迪尔小姐冷冷道。
卡西恩得令点头。
但泰尔斯却不准备退让。
“塞舌尔骑士,黎伯爵,还有霍利尔议员!”
王子高声喝令:
“那杀手是找到旧桉真相,解开翡翠城困局的关键,把他抢回来,我必有所报!”
众人齐齐一凛,希来则紧皱眉头。
“如有必要,我的星湖卫队也能出手相……”
“不必了!”希来厉声打断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希来向前一步,直面王子。
“泰尔斯,”她轻声开口,话到后来却渐闻厉意,“听说你号称北极星,无论在龙霄城还是永星城,都很是威风强势,连陛下也要惧你三分?”
这话阴阳怪气,泰尔斯眼皮一跳,不由捏紧了拳头。
“佩服至极,”希来微笑不减,羊装着鼓了鼓掌,“所以我决定,向你多多学习。”
希来话音落下,众人一阵疑惑。
但他们很快就不用疑惑了、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讶的眼神下,她微笑着,却也再自然不过地抽出一把匕首,抵上自己的喉咙。
泰尔斯的眼眶倏然睁大!
什么?
“以翡翠城的女性继承人,塞西莉亚·凯文迪尔之名,”希来笑靥如花,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今夜阻我者,当负上家族血债,永世为鸢尾花死敌。”
看见这一幕,在场者发出一阵骚动,星湖卫队的知情者们更是心情复杂。
泰尔斯看得头晕眼花,不得不深吸一口气。
“卡西恩!”
塞舌尔眼见事情脱离掌控,不由怒道:
“事关主人的性命,你身为下属就什么都不做吗?”
卡西恩看着女主人的样子,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叹了口气。
倒是希来冷冷催促:
“卡西恩。”
卡西恩骑士犹豫了一瞬,转身扣上洛桑二世的后领,拖行着离开。
本就无力回天的杀手也不反抗,他只是出神呆怔地盯着希来,满脸难以置信。
星湖卫士们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然而……
“谁敢动!”
希来厉声断喝,依旧匕首贴颈,拦在卡西恩身前,死死盯着对面的每一个人。
泰尔斯咬牙出声:
“希来!”
希来转向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尽显轻蔑之意。
这一幕让泰尔斯怒目圆睁,死死捏住拳头。
他略略侧身,压低声音:
“黎伯爵,扬,你们一族以身法灵敏,动作迅捷着称,不知……”
黎面无表情,不作回应。
“不妨一试,”扬尼克答应得很是畅快,但他看着一脸决绝的希来,话锋一转,“只是,万一出了意外,责任算谁的?谁算鸢尾花之敌?动手的?还是教唆的?或者在场所有人的?”
其他人齐齐蹙眉。
泰尔斯的拳头捏得更紧了。
不多时,卡西恩和洛桑二世就消失在雾色中。
等等,雾?
许多人反应过来,环顾一圈,齐齐惊诧:北门桥一夜鏖战,何时起了这么多的雾?
遮蔽视野,妨碍追踪。
诡异不已。
澹澹迷雾中,希来的笑容越发灿烂。
“很好,很听话,”她轻声道,“最好别让人跟上来,我有办法知道。”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所有不理智的情感吞回肚子里。
“好吧,希来,”王子沉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希来闻言,手上匕首不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泰尔斯,你一直知道,”凯文迪尔女士眼神复杂,“那么,现在轮到你选择了。”
她表情转厉,话音一变:
“坏,还是更坏?”
泰尔斯顿时气结:
“你——”
“不急,”希来胸有成竹地打断他,笑容诡异,“我有的是时间。”
她转过身,扫视了所有人一圈。
“只是记得:现在,你拥有病入膏肓的翡翠城……”
希来冷冷道:
“而我,拥有拯救翡翠城的灵药。”
泰尔斯表情一变。
言罢,希来也不松手,就这么转身而去,踏上新郊区的街道。
“塞西莉亚!”
泰尔斯忍不住出声道。
但希来步履决绝,没有回头,更没有回应。
她只是一步一步,向远方的浓雾而去。
看着凯文迪尔小姐的背影,紧张的怀亚咽了咽喉咙,走到泰尔斯身后:
“殿下,我们该不该……”
旁边的马略斯狠狠一拍,把怀亚的话噎死在嘴里。
所有人都看向泰尔斯。
但王子表情纠结,心情凌乱,只是愣愣地望着希来远去的背影,没有回应。
见此情状,所有人反应各异。
但没有王子的命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希来彻底消失在凌晨的雾气中。
只留下众人诧异的眼神。
以及星湖公爵微微颤抖的拳头。
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泰尔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收拾残局,回宫,汇报,”他咬牙切齿,声音颤抖,“tmd所有人。”
众人如梦初醒,遵令而行。
许多人走过强压怒火、低头不语的星湖公爵身边,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连怀亚都不敢再问王子“那晚上说好的加餐呢”。
“给你个忠告,黎伯爵。”
扬尼克小心翼翼地飘过黎的身边,轻声开口,微弱若蚊蝇:“输了这一把,肯定要在别处找回场子……”
“这些天,别惹他。”
第234章 那玩意儿(上)
所以说嘛,别惹女人。
空明宫里的走廊上,D.D边吃早餐,边听皮洛加和涅希关于昨夜“北门桥众英擒凶始末”的描述,他叹了口气,得出自己的结论。
你看看泰尔斯王子,昨天一时冲动,跟凯文迪尔大小姐狠狠大吵一架,据说还害那姑娘哭得撕心裂肺,喊着最痛心决绝的话冲出了空明宫。
那情景,是人人侧目个个同情,狗狗伤心猫猫落泪,连怀亚都劝不住啊!
这不,还没隔夜呢,报应就来了。
D.D边吃边感叹:
要是昨夜有身经百战,深谙人情世故的本护卫官在,那殿下又怎么会被这种难题难倒,只能眼睁睁地看大小姐抢走犯人?
说起来,他们昨夜为什么不叫我去呢?
咳咳,不对,那肯定是看守空明宫的任务也很重要,这不,两个凯文迪尔都杵在这儿呢,要是出了什么变故……你说是吧?
砰地一声,属于泰尔斯王子的房门打开了:
泰尔斯板着脸,在卫士们的陪同下步出房间。
D.D和值守的其他人一个激灵,连忙停止用餐,一个个兵刃在手,站得笔直。
开什么玩笑,此时此刻,谁不知道昨夜丢了大脸、吃了一肚子气的王子殿下正盛怒难消?
这要让他逮着谁的错处,指不定气上心头,迁怒于民,那就不好了,对吧?
诶,这样看来,我昨夜没去还是很明智的嘛?
哪像昨夜那些铁憨憨,陪着王子吃一鼻子灰不说,回来之后个个垂头丧气,马略斯忙得脚不着地,怀亚一脸愧疚尴尬,哑巴没有踪迹,僵尸不见人影,米兰达也来去匆匆,小傻狮更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去了……
总之是有的就此失宠,有的被王子狠操……
哪像我小D.D,依旧被委以重任,看守着影响翡翠城局势的关键要隘!
哼,嘿嘿。
这样看来,本多伊尔大爷还是很聪明,很识时务,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泰尔斯没有理会D.D那复杂多变的心绪,他掠过志得意满的后者(“他怎么能那么开心?是看我诸事不顺了幸灾乐祸?”泰尔斯事后对怀亚的低声抱怨)身边,挥了挥手,令人打开房门,进入其中一位囚犯的“牢房”。
“您没有带着士兵进来,也没有二话不说把我押出去,宣判定案。”
房间里,费德里科·凯文迪尔淡定地放下茶杯。
“我猜:殿下您尚未选择跟詹恩媾和,牺牲我以换取翡翠城的安宁?”
泰尔斯坐在他对面,看着对方从容不迫地放了一勺糖,用茶匙缓缓搅拌,勾勒出一个漩涡。
“我没能抓住洛桑二世。”
王子冷冷开口,压抑愤怒。
费德里科眉毛微耸,旋即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意外。
“那解释了您的怒火。”
他继续平稳地搅拌着茶杯,看着里头的漩涡越来越深:
“您想要拿这个连环杀手做标靶立威,以消除意外、安定人心的意图落空了,更遑论拿他来威胁我就范,为与詹恩谈判,争取回旋的余地。”
费德里科抬起头,投来精明的目光。
“现在,您回到了原点:要么在仲裁中彻底倒向詹恩,让他占更多的便宜,以换取他出手扶翡翠城一把……”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更冷了。
“要么,您彻彻底底地押宝在我这边,坚定相信我们有夺回翡翠城,置詹恩于死地的能力。”
费德从幽深的漩涡里抽出茶匙,在杯沿上轻轻敲打:
“再无第三条路。”
泰尔斯依旧没有回应。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的杯子,等着里头的漩涡逐渐停息。
“我猜,这也是我还能坐在这里喝茶,而殿下还有闲情找我聊天的原因。”
费德里科放下茶匙,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姿态从容。
房间里一时沉寂,如幽深海底。
“你之前说得没错,那个杀手确实不简单,”泰尔斯突然开口,冷笑连连,“当真是好大一份惊喜呢。”
费德里科轻轻放下杯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声:
“我提醒过您的:无论身体还是精神,此人皆不能以常理相度,请务必当心。”
提醒?
泰尔斯抱臂冷笑:
“那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他是个见血就会发狂的怪物?”
费德里科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所以他知道了。
“我若说了,便无异于出卖夜之国和科里昂家族,”费德语气平稳,不见波澜,“无论居心如何,他们当年予我托身立足之地,我都心怀感激,为其守秘,乃应有之义。”
“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么重信守诺。”泰尔斯道。
“再者,您自己也查清了洛桑二世的底细,”费德里科像是没听见王子话里的讽刺,仍旧从容地饮茶,“否则运筹帷幄如您,也不会贸然冒险去猎捕他。”
真滑溜。
三言两语,又撇清了责任。
泰尔斯不屑地想。
还显得他多么高风亮节似的。
不愧是凯文迪尔。
“看着我在外头功亏一篑,只能腆着脸回来找你,想必你很是开心咯?”
费德里科闻言,动作一顿。
他沉默片刻,无奈叹息。
“我知您心情不佳,更无意触怒您,但我无法否认:我颇为庆幸,自己捡回了小命。”
泰尔斯翘起嘴唇。
“而我更庆幸您保持了理智和克制,适时留手,饶洛桑一命,没有在盛怒之下吃掉我的筹码,将优势全归于詹恩一边。”
保持理智和冷静……
适时留手,饶洛桑一命……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不得不说,他昨夜原本挺憋屈的,但听了这话,他心里确实舒坦多……
泰尔斯咳嗽一声,摒除杂念,肃颜正色。
“拍马屁不能为你赦罪,”王子冷冷道,“尤其是知情不报和刻意隐瞒。”
“我理解殿下的怒火,”费德里科没有被星湖公爵的咄咄逼人吓到,他慢条斯理地解释,“但是我们不妨倒推一下:若您抓住了洛桑二世,拎着他和我的人头,去跟詹恩结盟,就一定是好事吗?”
泰尔斯眯起眼睛:
“作为交易,他答应妥协,给我一个有利可图的翡翠城。”
虽然前提条件不少。
“一个停留在口头上的翡翠城。”费德里科很快反驳。
“总好过一个必将衰亡的翡翠城。”泰尔斯回击道。
“相信我,殿下,与詹恩合作不是什么好主意。”
费德里科笑了:
“一旦他知道洛桑二世威胁不再,知道天平上的我再无筹码,知道您只能依靠他的施舍来扭转局面,便会越发得寸进尺——无论他事前承诺了什么,吹得多天花乱坠,答应了您多少看似有便宜可占的甜头,兵役也好,上税也罢,抑或是海贸利润,等他拿回权柄重新上台,也必是翻脸无情,让您得不偿失。”
“他是堂堂守护公爵,”泰尔斯皱起眉头,瞥了对方一眼:“不是某个亡命天涯一无所有,为复仇不择手段的逃犯。”
“噢,殿下,翡翠城受益于商贸发达,公署里有的是擅长咬文嚼字,歪曲条款,打折履约都不算失信毁诺的的秘书文吏。”
泰尔斯想起詹恩给国王的那封《替役请愿书》,又想起耐卡茹承诺给兽人的“无雪不冻之地”,不由得皱起眉头。
费德里科观察着他的神情:
“到了那时,詹恩自是得脱大难统治无忧,而您,您却要苦涩地承受失败失意,以及复兴宫的怒火。”
泰尔斯别过头冷哼:
“谢谢你提醒我这一点。”
说到这里,费德里科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窗边,语气缓和下来:
“所以殿下勿恼。洛桑二世逃脱追捕不是坏事,相反,此事反而能作为筹码,让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詹恩多一重顾忌,让他没法在和您的谈判中肆无忌惮地拿捏您,而有洛桑二世在外,更能让他……”
“我少说了一句,”泰尔斯在此时打断他,“洛桑二世并不是逃脱了。”
嗯?
费德里科正看着窗外的蓝天,闻言蹙眉:
“他死了?”
“更糟。”
泰尔斯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轻叹一声,选择了最直接的表达:
“他落在了希莱的手里。”
费德里科先是一怔,旋即猛地转身。
“您说……什么?”
泰尔斯痛苦地叹气,他抓起自己的茶杯,狠狠牛饮一口。
“没错,就是你的好堂妹,你打算拿来威胁算计詹恩的那个,”泰尔斯放下茶杯,笑容难看,也不知是在笑自己的愚蠢,还是在笑那姑娘的凌厉,“这下可好,还没等我动手呢,她就自己蹦出来了,耍了我——耍了所有人一把。”
费德里科看着泰尔斯,沉思许久,途中表情数变。
“我不明白,”他的语气凝重起来,“您手下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又不是第一次面对洛桑二世,估量和准备不可能不充足,怎么会让一个小姑娘……”
“她有个对她言听计从的极境骑士,还放了把匕首在自己脖子上,就在我眼前。”
“您该阻止她。”
“她还发誓,谁阻拦她,谁就是鸢尾花家族的永世死敌。”
“而您就心软了,不舍得?”
“当然不是,只是……”
泰尔斯下意识反驳,绞尽脑汁:
“你知道,她要是不巧死在当场,那我可就麻烦大了。即便以后是费德你当上鸢尾花家主,只怕也得为了堂妹的誓言,向我,也就是向死敌复仇,保卫鸢尾花家族的名誉。”
某人质身陷险境,发誓谁敢伤害她,谁就是某家族的永恒死敌,于是没有人敢动人质一根汗毛。
该死,如果把家族换成国家……是不是听着有些耳熟?
“是么?您担心的是这个?”费德里科眼神怀疑,语气微妙。
“我……”
泰尔斯咳嗽一声,重新举起早已空了的茶杯,把脸埋进去:
“你知道,我是王子,得站在王国的高度看问题,不能让璨星和凯文迪尔家轻易结下血海深仇。”
可是你都要夺走他的翡翠城了。
这时候说不能轻易结仇?
费德里科盯了他好久,这才深吸一口气,收起不忿的眼神:
“也罢,事已至此,纠结无用。”
对嘛,干嘛纠结这个。
泰尔斯大度地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就有了更多事要担心:洛桑二世在她手上,无论那家伙知道些什么——真相、内幕或者你给他的命***还是复仇名单,我都只能假设希莱迟早也会知道,并拿来对付我们。”
费德里科狠狠蹙眉。
“请宽心,洛桑二世所知有限,”他紧皱眉头,“而且以他的韧性,要他开口可没那么简单。”
泰尔斯放下茶杯,冷哼一声。
“那你可有所不知,对付不肯打开心扉的人,那姑娘的办法老多了。”
多得你不想知道。
想到这里,泰尔斯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
费德里科闻言沉思。
“而不仅如此,”王子继续道,“她还以此为要挟,大概是要我释放詹恩,交还城主宝座,让一切恢复原样。”
“但您追捕洛桑二世的初衷之一,就是向詹恩示好,与他谈判?”
“我也是这么说的,‘为了詹恩好’,”泰尔斯靠上椅背,精神疲累,“怎奈她不相信,态度决绝,坚持带走了杀手。”
嗯,她能有这个态度,说起来,还得怪我。
怪我啊。
“那您与詹恩谈判的筹码和余地就更少了,”费德里科的语气越来越紧,“甚至更糟:在翡翠城风雨飘摇的时刻,您却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小丫头……这样的失败会打击人们的信心,让城内各方更加怀疑您的手腕和能力,加重加剧危机——她这一手出乎意料,帮詹恩占据了绝对优势,您犯错的余地不多了。”
听着他的话,泰尔斯的表情越发难看。
好吧,他说得有点道理,除了……
手无寸铁的小丫头?
胡说八道!
泰尔斯忍住反驳的欲望:
他知道那小丫头专擅装神弄鬼,恐吓人心吗?
甚至更糟,她会招鬼!
真鬼!
是个恐怖又变态的大反派好吗!
他是……他是不得已才放走她的!
想到这里,泰尔斯烦闷不堪,接过话头:
“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从詹恩那软磨硬泡榨出来的闲钱只够临时救火,等到这点钱也用完……”
泰尔斯看着杯里零乱分散、逐渐褪色的茶叶,抿了抿嘴角。
该死。
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
“但您尚有最后一项优势。”
费德里科听了他的话,冷静地道:
“詹恩还在您的拘押之下。只要当年公爵遇刺的旧案还未定判,他的弑父嫌疑尚未洗清,就没人能威胁您的统治。”
泰尔斯叹了口气,向后仰去。
“你就是忘不了你的正事,对吧?哪怕翡翠城灭亡在即?”
费德里科没有理会泰尔斯的话,只是一心一意分析:
“此时此刻,詹恩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好妹妹在外为他扳回一城。”
“而他不会也不能知道,这消息不能泄露到他耳朵里,”泰尔斯目露精光。
“但是希莱会捏着洛桑二世作为筹码,虚张声势,威逼您放了詹恩,至少要求面见他,而一旦您照做……”
“放心,我又不是傻子。”泰尔斯不耐地道。
“未必如此。”
“什么?”
费德里科转过身来:
“恰恰相反,殿下,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回到之前的原计划。”
泰尔斯不由疑惑:
“什么计划?”
费德里科露出神秘的笑容:
“告诉他,殿下,告诉詹恩,他的好妹妹闯了大祸:她从你手中抢夺筹码,损害了您的威望,也阻碍了您的计划,更扑灭了您和他妥协合作,以全翡翠城的仁慈之心……”
泰尔斯不禁蹙眉。
“然后,您再彰显您的雷霆之怒,宣称您绝不妥协,不死不休,哪怕看着整座翡翠城沉沦,除非,”费德里科顿了一下,语气收紧,“除非让希莱也付出冒犯您的惨痛代价。”
泰尔斯的脸色变了。
费德里科微微一笑:
“这样,我们就把难题抛回给了他:妹妹,抑或翡翠城?亲情,还是权力?”
那一刻,泰尔斯表情难看。
“又是这一套啊,你还是要利用和算计希莱,强迫詹恩就范?”
逼人做选择:坏,还是更坏?
果然是凯文迪尔啊。
费德里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时面无表情:
“不,这甚至比原来那套更好,因为这次是塞西莉亚自己主动跳出来的,您没有了道德负担,詹恩也没有理由怀疑这是您的……”
“他不会相信的。”
这次轮到费德里科疑惑抬头:
“殿下?”
“我不想这么说,但是詹恩太了解我了,”泰尔斯懊恼叹息,“他知道我不是那种会利用、伤害无辜者的人,更不会拿他的家人去威胁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地任翡翠城破败下去。相反,他会知道我在虚张声势,就更不会主动让步——”
“他会相信的。”
费德里科打断了他,态度斩钉截铁。
“一来,殿下被一个女娃儿耍了,尊严受损,任何人都知道您此刻正处气头上,绝不好惹。”
谢谢你再度提醒我这一点。
泰尔斯黑着脸:
“好吧。我是很气,但还没气昏头。尊严和翡翠城,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楚。”
“二来,只需要让詹恩相信,”费德里科没有理会他的辩解,“您被希莱所冒犯的,乃是比她、比您的尊严、比您的仁慈、甚至比翡翠城的所有人民都重要的,足够令您雷霆震怒、不顾一切的东西。”
什么东西?
听着他的话,泰尔斯皱起眉头。
足够令我在被冒犯之后雷霆震怒、不顾一切的东西……
比我的尊严,我的仁慈,甚至比翡翠城的所有人都重要的东西……
“我,我还有这玩意儿?”
泰尔斯十分不解,万分怀疑。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的一个声音小小地告诉他:
你当然有。
泰尔斯·璨星。
只是你不知道。
或者不想承认。
但你会知道的。
也终会承认的。
或迟或早而已。
这是你的命运。
费德里科面向窗外,看着城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久久不言。
“您也许没有。”
他轻声开口,语气复杂:
“但他肯定有。所以他会相信您的威胁,这就够了。”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应,他看着费德里科的样子,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表情一变,醒悟过来。
是……这玩意儿啊。
“要是被他看穿了呢?”他怀疑道。
“一个弑父夺位,埋葬真相的家伙,如果他真有那玩意儿,”费德里科摇摇头,他回过头来,眼神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决绝,“他就不可能看得穿。”
看着对方的样子,泰尔斯怔住了。
“告诉我,费德,”王子试探着开口,“你到底有多恨他?”
费德里科眉头一蹙。
“殿下?”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是说,你是恨詹恩这个人,恨他的所作所为……还是恨,他拥有,而你没有的一切?”
詹恩的堂弟怔住了。
他张口欲答,却最终沉默。
“考虑考虑我的提议,殿下,”费德转过脸去,避而不答,“以此事拿捏詹恩,也许能有惊喜。”
泰尔斯凝视了他好一会儿。
“不够。”
“殿下?”
泰尔斯摇摇头,目光忌惮警惕:
“现在这座城里,对抗我的人已经不仅仅是詹恩了,还有他那装神弄鬼的疯妹妹。”
什么?
费德里科不解道:
“可即便俘虏了洛桑二世,希莱也未必能……”
“你离家这么多年,真的了解希莱吗?我是说,长大成人的希莱?”
费德里科顿住了。
泰尔斯想起某人扬言要跳艳舞以威胁詹恩的样子,不由出神:
“你知道她在乎什么,又不在乎什么,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泰尔斯冷笑一声:
“不巧,我见过。”
而那是……你不想看见的。
“我理解殿下对她的愤怒,但过多地——”
泰尔斯举手打断他:
“你猜,当那姑娘这样旗帜鲜明地跟我对抗到底之后,翡翠城会起什么变化?人们又会怎么想?”
费德里科想要回答,却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泰尔斯冷冷道:
“对我而言,翡翠城有一个詹恩,就足够了。”
费德里科眼神一动。
泰尔斯靠回椅背,叹出一口气。
“所以,告诉我,费德,你们从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怎么进行的?秘科参了多少脚?还要杀多少人?挑动哪些人?”
费德里科抬起眼神,并不答话。
“那好,那我换个方式,除了科里昂,城里都有谁在暗中支持你们?谁知情,谁参与,谁默许旁观?洛桑二世本人知道多少事?又干了多少事?还剩下多少事?如果他被推出来指控作证,我要担心什么?如果他全盘托出,最糟会有什么后果?”
看见对方依旧不语,泰尔斯的语气越发不耐烦:
“是詹恩会反咬一口?还是你涉嫌教唆杀人?抑或是泰尔斯王子操纵黑幕力图染指翡翠城,脱裤不成反被操?更夸张一点,璨星王室不怀好意欲侵吞南岸领,赔了王子又折财?王国秘科如果暴露了,需要做多少事情来补救?一旦这里民怨沸腾,整个王国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费德里科忍不住反驳:
“殿下,您所担心的事情未免过于遥……”
但泰尔斯摆摆手,打断了他,神情无比认真:
“事实就是,詹恩是可预测的,但她不是,她是棋盘外的棋子,不走寻常路。”
费德里科明白过来:
“您是说,她没有‘那玩意儿’?”
泰尔斯点点头。
“所以我得早做准备,未雨绸缪,动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防止她再次给我一个大惊喜。”
王子凝重道:
“在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掀翻棋盘之前。”
“怎么做?”
泰尔斯沉默了,他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像詹恩一样。”
费德里科不由侧目。
“希莱再出人意表,也只是一个人,”泰尔斯仔细思索,“而我,我有一座城。”
“一座不听话的城。”费德里科皱眉补充道。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泰尔斯挑起眉头,“毫无保留的那种。”
费德里科“噢”了一声。
“那就是说,殿下您终于下定决心站队,按照复兴宫的意思,与我同盟了?”
泰尔斯在心底叹息。
你真的确定,复兴宫是你的同盟?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还没有,只是因为某个疯丫头的缘故,我迫于形势,不得不考虑考虑而已。”
但泰尔斯脚步一顿。
“而当然,那取决于你的态度,”他冷冷道,“以及詹恩的。”
费德里科闻言眼神一动:
“詹恩?”
“对,我这就去找詹恩,按照你的那一套,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泰尔斯沉思着。
如果他真有‘那玩意儿’。
费德里科眼前一亮。
泰尔斯把手按上门把:
“至于你嘛,什么时候想通了,喊他们找我。”
“我所知不多,恐怕无法让殿下满……”
“不急,慢慢考虑,”泰尔斯摇了摇头,“我听人说过,绞绳圈上的死亡,总是无比漫长。”
他回过头,目光凌厉:
“你有的是时间。”
费德里科捏紧了拳头:”殿下……”
“你说,要是知道他妹妹这么有出息,一出手就能翻转局势……”
泰尔斯没有理他,兀自转动门把,叹了口气,心情复杂:
“詹恩还不得高兴上天呐?”
第235章 那玩意儿(下)
片刻后,空明宫里的另一个房间。
“我简直不敢相信。”
詹恩目光冰冷地望着眼前的泰尔斯:“泰尔斯·璨星,你怎么能犯下如此低级愚蠢的错误?”
瞧瞧,他多高兴啊。
泰尔斯坐在他对面,闻言咳嗽一声:
“所以我现在……”
“你居然让一个手无寸铁,在翡翠城里毫无根基的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下,抢走了到嘴的猎物?”詹恩难以置信,话里行间满是指责意味。
错了,她可不是毫无根基。
相反,她把根基扎在你看不见的地底下。
泰尔斯耸了耸肩:
“她有个任她使唤的极境骑士。”
“而你有一整座翡翠城!”
“一座不听话的翡翠城。”
但詹恩不依不饶地责难他:
“那你为什么没有看好她?任由她卷进如此危险的游戏?”
“你是说,你要我把她像关你一样关起来?”
“我们有过协议的,泰尔斯!”
詹恩不耐地挥手:
“无论我们打得怎样头破血流,都跟她无关,让她离这堆破事远点!”
对方态度激烈,泰尔斯无奈低头:
“我知道,但这次是她自作主……”
话到嘴边,泰尔斯醒过味儿来。
他表情一变,狐疑回击:
“等等,错了吧,为什么是你在咄咄逼人地指责我?”
王子不爽地拍打案几:
“嘿!明明我才是被抢劫的对象,是那个该愤愤不平的人吧!”
詹恩冷哼一声。
“你那是咎由自取,是你坐在这位子上,志大才疏偏又眼高手低,行事背信弃义又软弱无能的报应罢了。”
詹恩冷冷道,毫不同情。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志大才疏。
眼高手低。
背信弃义。
软弱无能。
报应。
换了平时,无论多难听多羞辱——哪怕是裙底之星——的骂声,王子殿下也能面不改色一笑了之,毕竟,他怎么说也是经历过英灵宫里几百号北地大汉(句句不离生殖器与父母家人的)唾沫星子轮流洗礼的护国英雄。
可跟那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发泄式叫骂比起来,詹恩骂得如此振振有辞、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又煞有介事,不免还是有些让他……
“星辰璀璨,却有王子如你,当真是……”
詹恩既失望又不屑,说到最后,他扭过头去压低声音,却还是让地狱感官捕捉到了:
“当真是草包在位,国运不昌。”
草包……
泰尔斯闭上眼睛,再度深深吸气。
没事,没关系。
来,泰尔斯,吸气,呼气,再吸气……
毕竟出事的是他妹妹,关心则乱嘛,理解理解,非常理解。
让他说两句,出出气。
吸气,呼气……
一国草包——呸,一国王子嘛,就该有承受冒犯的宽容气度。
没啥大不了的。
吸气,呼气……
没啥嘛!!!
泰尔斯愤而睁眼,面对一脸不屑的詹恩。
等着,等我从一时的小小挫折里重新振作,英明神武运筹帷幄,扭转局势力挽乾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时候,再来狠狠打他的脸!
泰尔斯恶狠狠地想着,悠悠吐出这一口长气。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了。”
泰尔斯板回脸,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那么阴阳怪气:
“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女士胆色过人,勇冠三军,智压王子,以一己之力擒拿凶徒归案,为岌岌可危的翡翠城伸张正义,惩恶扬善,顺便要挟我把你放了。”
詹恩冷笑一声,既有讽刺,也有不屑。
“身为兄长,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我知道,你在外面既丢了场子又丢了面子,恼羞成怒,想找回来,”詹恩看也不看他,“所以才来找我。”
泰尔斯又是一噎。
“错,”他咳嗽一声,“事实上,我去抓洛桑二世,去抓这个听命费德里科的杀手,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跟你合作,早日洗清你的嫌疑,把你从……”
“合作?真的?”
詹恩语气不屑:
“可我怎么记得上一次见面时,你还装模作样端着架子,说还要‘考虑考虑’?”
泰尔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
“不,我们上次说的,是你要我展现一点‘诚意’,再来推进我们的合作……”
“而我要的是费德里科,”詹恩接上他的话,“他死了吗?”
泰尔斯不由一顿。
“我正要说到这个。事实上,因为希莱的冲动和横插一手,我们的合作出了点意外。”
詹恩皱眉回望。
泰尔斯微笑耸肩:
“你看,没有洛桑二世和他本该供出的情报,我就没法给那么多场命案结案,也没法顺利地把费德里科定罪处决,更别说在仲裁里洗清你的嫌疑,以裁定你的无辜——”
“你是真的没法,”詹恩打断他:“还是不想,不舍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说,在被你妹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狠狠羞辱要挟,颜面尽失之后?”王子提高音量,“也许都是。”
詹恩面色一冷:
“别废话了,也别演戏了,泰尔斯,说:你想要什么?”
泰尔斯深深地望着他,几秒后,他叹息开口。
“好吧。因为你妹妹,我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成本去纠正事态,去维持每况愈下的翡翠城,所以,我相信你有必要为希莱的冲动负上一点连带责任,弥补一下……”
詹恩打断了他:
“好啊,只要费德里科一死,我顺利还政空明宫,别说弥补维持了,我保证还你一个生机勃勃还富得流油的翡翠城,甚至是整个南岸领。”
他理直气壮地望着泰尔斯。
泰尔斯欲言又止,顿了一下。
“你瞧,又是费德里科。所以我们又回到了原点,”王子摇摇头,“这可行不通。”
詹恩冷冷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让我见希莱一面,我来劝服她,把人犯送还给你。”
“好啊,只要我先找到她,”泰尔斯答应得很痛快,“对了,你要见活的还是死的?”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泰尔斯冷酷的拒绝让詹恩不禁侧目。
“你得明白,小花花,现在的问题不在我,”他深吸一口气,歪过头,“而是她,是你的好妹妹在阻碍我,要挟我,给我制造麻烦,阻止翡翠城回归常态。”
这一次,詹恩盯了他很久。
几秒后,他露出不屑的笑容。
“是啊,我能想象,”南岸守护公爵冷哼道,“等此事传开,想必整座翡翠城都会讥笑,说堂堂星湖公爵被个小女孩儿给耍得团团转,‘无能的王子连一个杀人犯都逮不住’、‘裙底之星见了女人就耳根子软’之类的……”
泰尔斯面色微变。
人们,真会那么说?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板起脸:
“你觉得这很好笑?”
“是有一点……”
詹恩摇摇头,很快回到主题:
“事实上,我是说,这听起来糟透了:第二王子行事鲁莽铩羽而归,非但不能在非常时刻保境安民,还让一个凯文迪尔家的小姑娘不假辞色地威胁你,公然抗命,害得你灰头土脸威信全无……”
泰尔斯的眉头越皱越紧。
詹恩倒是越说越顺,笑容诡异:
“可想而知,新的统治者能力不足,威难服众,上至官僚权贵,下至百姓黎民,人们会很失望,对翡翠城的信心进一步下挫,开始相信翡翠城确实变差了,且必将在混乱中衰落……”
泰尔斯忍不住反击道:
“于是更方便你拿捏我,逼我向你和你妹妹妥协就范,早日把你放出来拯救翡翠城?”
詹恩看了他一眼,不屑轻哼。
“相信我,我事先并不知情,是希莱救人心切,她低估了此举的影响。”
“然而收拾烂摊子的还得是我。”泰尔斯冷冷道。
詹恩笑了。
“那你就更该明白,泰尔斯,你的筹码越来越少了,”他向前倾身,展现出似有若无的威逼感,“丢了钱包,你该去努力找回来,或者回从正途赚钱以弥补损失,而非恼羞成怒之下,讹诈勒索你的好邻居。”
“即便偷我钱包的是好邻居的妹妹?”
“别再为你的无能找借口了,泰尔斯,你真觉得没有希莱这一出,你的处境就会变好?很多事情看似意外,实乃必然。”
詹恩啧声摇头:
“对统治者而言,相比自我反思,归咎他人尤其是弱势者总是更容易些。”
他眯起眼睛:
“然而舍难求易,往往是暴政的起源。”
泰尔斯听完这话,沉默良久。
詹恩不肯让步退后。
而他说得没错,经过希莱这么一闹,翡翠城更是岌岌可危。
他没有时间了。
念及此处,王子抬起眼神。
“让我们开诚布公吧,詹恩。费德里科一死,我就失去了制约你的筹码,”泰尔斯肯定地道,“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詹恩意味不明地哼声。
泰尔斯敲了敲案几:
“除非你现在就让我看到,哪怕你重回城主之位,我们之前的协议也依旧作数。”
詹恩微笑道:
“比如现在就拿钱还债,还你一个完整的翡翠城,好让你上供给复兴宫?”
泰尔斯没有说话。
詹恩笑容一收,面色骤冷。
“那我就失去了制约你的筹码,”鸢尾花公爵寸步不让,“你大有可能在那之后把我拉下马,把费德里科送上位置。”
泰尔斯皱起眉头:
“所以这是个死结,没得商量?”
詹恩轻嗤一声。
“记得,泰尔斯,你在这里装腔作势,想要勒索讹诈我的每一分每一秒,翡翠城乃至南岸领都在燃烧,而烧掉的部分要想重建回来,需要更多的成本和时间。”
詹恩转过脸去。
“而一旦它被烧成了废墟,彻底沉沦,我们就是两败俱伤,”南岸公爵啧声道,“你父亲不会满意的。”
看着对方的态度,泰尔斯心中一沉。
他不由得想起费德里科方才的话:
【考虑考虑我的提议,殿下,以此事拿捏詹恩,也许能有惊喜。】
泰尔斯轻轻闭上眼睛,在心中叹息。
“反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满意的。”王子低声道。
詹恩回过头来,目露疑惑:
“你说什么?”
泰尔斯睁眼抬头,表情疲惫。
“你知道吗,我也这么劝过他,”他摇摇头,语气苦涩,“我父亲。”
泰尔斯长叹一口气。
“我劝告过他,说他收服西荒的计划出了那么多意外,看似是他运道不佳,实则全是必然,”第二王子靠上椅背,苦笑道,“是他多年来霸道激进所应得的后果。”
听见诸如“收服西荒”这样不得了的字眼,詹恩不由蹙眉。
“而我也劝过他,不要怪责他人,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泰尔斯目光凝固,像在自言自语,“要解决问题,而非解决带来的问题的人——更多的时候,他们仅仅只是发现问题的人。”
也许是第一次听泰尔斯情绪化地说起国王,詹恩反应不及,愣住了。
“因为如你所言,‘舍难求易,往往是暴政的起源’,”泰尔斯感慨道,“出自《贤君政略》,对吧?”
“噢?”
詹恩目光一动,略有意外:
“我还以为你只读过北地人写的书呢,或者是那个翻遍藏书都找不到的神秘作者黑格尔。”
泰尔斯摇摇头,也不多做解释:
“但是即便我举剑逼宫,被流放出王都,他也还是不肯听从劝告。他还是一意孤行,坚持要用最快的速度,最猛的力度,不惜代价,把翡翠城纳入囊中。”
詹恩呼吸一滞。
“所以我才自请要来,因为我知道,如果任由他这么做,”王子目光沉痛,其中又带着几分绝望,“那不止翡翠城,王国的崩毁都只是时间问题。”
他想起与凯瑟尔王在巴拉德室里的交锋,只觉得心情疲累。
詹恩眼珠一转:
“那你就更不该跟我……”
泰尔斯自顾自地说下去,打断了他:
“但是这段时间,无论是跟他,还是跟你乃至跟希莱的斗法,都让我心力交瘁,心灰意冷——我受够了。”
真的够了。
泰尔斯抬起头来,直视南岸公爵。
“尤其是今天与你一晤之后,我就更明白了,”王子咬紧牙关,目光喷火,“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听我劝告的。”
那一瞬间,詹恩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你叔叔所言,詹恩,强者,尤其是当权者,他们从来不必也不会主动后退。”
泰尔斯按住膝盖,缓缓站起身来。
“而我想要劝服他,或者说,要想阻止他的办法,有,且只有一个。”
唯一的一个。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詹恩眼皮一跳,同样下意识地站起来:“泰尔斯,我们不需要……”
“那就是回到复兴宫,”泰尔斯睁开双眼,目光坚定,语气决绝,“早日戴上那顶该死的——九星冠冕。”
九星冠冕。
詹恩轻轻皱眉。
这几个字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当它们被说出口后,整个房间沉寂如墓室。
就连窗外的喧嚣,也无法渗透。
令人倍感压抑。
泰尔斯站直身体,死死盯着詹恩。
“所以,你得明白,詹恩。”
他收回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我是泰尔斯,更是第二王子,”他咬牙切齿,用极大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开口,“泰尔斯·他妈的·要做国王的·璨星。”
詹恩第一次看见这个样子的泰尔斯,不由讶异。
“所以,我不在乎你们的狗屁鸢尾花公爵之位是谁在坐,也不关心你和费德在这场争端里谁对谁错谁上谁下,更对你父亲和他父亲究竟是谁杀了谁不感兴趣……”
詹恩跟泰尔斯对上眼神,悚然一惊。
“而我唯一在乎的……”
泰尔斯举起手指,目含怒火和不忿。
“是当这一切结束,翡翠城究竟还能留下多少家底,让我拿去给复兴宫交差,以换取我的——”
说到这里,泰尔斯目光冰冷。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未来王冠?”
那一刻,詹恩表情微变。
“但无论是希莱昨夜的意外之举,还是你此刻的敷衍回应,都让我很是失望,也很是愤怒。”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如果我顾忌每况愈下的翡翠城,向希莱妥协了,还你一个‘清白’,让你这狗娘养的完完整整地走出来重掌权柄,继续逍遥快活,那等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给复兴宫交了白卷……
“如果我拒绝妥协,看着治下的翡翠城经济崩溃,南岸领统治乱套,富庶的王后之城一蹶不振,那我交给复兴宫的,就是一份从头错到尾还要倒扣分数的红卷……
“或者更糟,试想,如果希莱真从洛桑二世身上挖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和真相,有理有据地反击我,让你堂堂正正大获全胜……那更好,我什么都不用交了,回复兴宫之前就把试卷撕了。”
跟之前的从容淡定相反,此时此刻,王子每斩钉截铁地说一句话,詹恩的表情就不可避免地凝重一分。
为此,鸢尾花公爵咳嗽一声,试图缓和气氛:
“没错,你面对陛下,局面确是劣势,但你未必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王国各地许多有识之士都……”
“而你知道这三种状况,有什么共通点吗?”泰尔斯不自觉地提高声量。
虽然与他无数次交锋,但面对这样严肃的泰尔斯,詹恩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作何反应。
“那就是,”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挤出难看却让人心瘆的笑容,“无论我选哪一种,那顶该死的王冠,都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只能坐困愁城,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王位上肆意妄为,把整个王国都推向……”
“泰尔斯!”詹恩厉声打断他。
泰尔斯猛地抬头!
“所以!”
王子轻声开口,每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所以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受够了。”
“我知道,”詹恩努力解释,“但正因如此,你就更不能让翡翠城落到他手……”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走到门边,再转过身来,真诚地看向詹恩。
“因此,为了接下来的事,我得先向你道歉:詹恩,对不起,但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
他闭上眼,微微颔首以示歉意。
但詹恩却嗅到了一丝不妥。
“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他离开座位,狐疑地看向泰尔斯。
泰尔斯抬起头来,苦笑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承认,我无法破解你在翡翠城的财务和统治陷阱,也无法不管不顾复兴宫的意愿,”王子摇头承认自己的无力,“这局面下,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翡翠城又在日渐一日混乱下去,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
詹恩的眉头越来越紧:
“你要干什么?”
泰尔斯看向詹恩。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难接受,我也是,我也不愿意……甚至希莱本人,可能也不是那么情愿。”
詹恩眼皮一跳:
“你说谁?”
泰尔斯憔悴地摇头:
“但是他,我父亲会满意的,相信翡翠城也会。”
詹恩疾步上前,来到泰尔斯面前,压抑着不安与气恼:
“满意什么?你要对希莱做什么!”
“你不肯让步,我父亲也不肯,可是凯文迪尔和璨星家族却可以,”泰尔斯目光苦涩,“我决定了,只要我和希莱成婚,那翡翠城所面临的困境……”
咚!
话未说完,毫无防备的泰尔斯就觉得脸上一麻,眼前冒出一片金星!
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只觉得耳边嗡嗡直鸣,颧骨处的麻木渐渐变成难忍的痛楚。
“你这狗娘养的混蛋!”
詹恩狂怒的咆哮震耳欲聋:
“不可能!”
泰尔斯痛苦地撑起上半身,摸了摸脸颊,疼得他嘶声不已。
但他还是坚持着开口:
“恐怕那由不得你。要是希莱知道这能救你,她也不会反……”
砰!
詹恩又是狠狠一拳,这次打在了泰尔斯护脸的手臂上!
“你怎么敢!”
泰尔斯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鸢尾花公爵。
“我理解你的愤怒,詹恩,”泰尔斯咬牙忍痛,防住詹恩的下一拳,“但是我发誓,我发誓我会对她好的,我不会让她受委屈,她以后会是星辰最尊贵的王后,璨星王室也不算辱没了她……”
狂怒的詹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表情恐怖:
“我tm要杀了你!”
砰!
一声闷响,房门被撞开,怀亚、D.D等人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发生什么了?
“殿下——”
“救驾!”
“拦住他!”
“按住他!”
王室卫队虽惊,但人人都有处置这种事的经验,詹恩很快被人拉开,跟泰尔斯隔离开来,怀亚看着泰尔斯脸上的伤,震惊不已。
“这也是对翡翠城最好的结果。”
泰尔斯松开D.D扶他起来的手,艰难开口:
“为了王国,为了我想要的未来,甚至更肤浅些——为了那顶王冠,我也必须要去做一些……我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另一边,尽管卫士们竭力拦阻,但詹恩盛怒之下,挣扎的力度大得超乎想象:
“你敢!不,不不不,你这个混蛋!我们有过协议的!我们有协议!你回来!回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因为顾忌对方的身份地位,平素卫士们看守南岸公爵时都是客客气气,如今他虽然冒犯王子殿下,众人也不敢下重手,只是吃力地按住他的手臂,是以效果不彰,还险些被他再度挣脱。
“你不准碰她!不准!我要杀了,杀了你!”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猛地上前,果断分开人群,对上狂怒挣扎的詹恩,照脸就是狠狠一记重拳!
咚!
詹恩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咆哮声戛然而止。
众人也被吓呆了。
只见刚刚狠狠揍了凯文迪尔公爵的人——王子侍从官,怀亚·卡索站在詹恩上方,呼吸急促、咬牙切齿。
他回头扫视着其他人,厉声怒喝:
“那么难吗!”
D.D、涅希、皮洛加、摩根、伊塔里亚诺……没有人敢出声,大家只是纷纷撇过眼神,尴尬愧疚地把詹恩压制住。
相处日久,怀亚虽然严肃正经,但素来和气宽容,因此星湖卫队诸员非但不怕他,反而习惯了跟他嘻嘻哈哈,更有大胆者如D.D,还时不时拿他的性格和家世打趣逗弄。
但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只是乖巧地接受他的训斥。
唯有文明礼貌的摩根因有先例在前,终于高兴地照猫画虎,他对着还要挣扎的詹恩,往腹部狠狠补上一拳。
砰!
怀亚稳了稳呼吸,他回过头来,看向脸颊红肿,但同样被吓了一跳的泰尔斯,愧疚难当:
“殿下,都是我们保护不……”
但泰尔斯举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话,同时示意其他人放开奄奄一息的公爵。
他上前一步,心情复杂地看着满脸鲜血,眼神涣散的詹恩。
“对不起,詹恩。”
泰尔斯难过地道。
“真的。但我相信……你能理解。”
詹恩倒在地上,满布血丝的眸子无神也无力地投向泰尔斯。
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等待中,泰尔斯只是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离开房间,怀亚连忙跟上,还不忘给地上的詹恩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才松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
不用再面对……
就在此时。
“等等……”
詹恩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泰尔斯脚步一顿,他回过身来。
众人再度紧张起来。
“喂,”虽然第一个扶起王子,却仍然感觉没能抢到首功的D.D正气凛然,他揪起詹恩的领子,拳头举得高高的,“你若是再敢对殿下不轨……”
詹恩颤颤巍巍,一把推开了他,死死看向被卫士围护的泰尔斯。
“说吧,泰尔斯殿下……”
他的鼻子鲜血淋漓,眼神苦涩灰暗:
“你,你想要……我能为你做什么?”
那一瞬间,看清对方的表情后,泰尔斯心有所感:
成了。
他赢了。
一如费德里科所言。
詹恩就范了。
卫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高权重的两位大人物,在互殴之后意欲何为。
问题解决,泰尔斯本该高兴,但他看着此刻的詹恩,却心情复杂,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他不会相信的。】
他想起刚刚与费德里科的交谈。
【但他有那玩意儿,所以他会相信,这就够了。】
那玩意儿。
想到这里,看着眼前如落败战士般的詹恩,泰尔斯目光晦暗,心觉悲哀。
没错,泰尔斯。
这就是那玩意儿。
那一刻,他心底里的声音,带着早知如此的漠然,对他默默道:
詹恩知你至深。
他当然不相信你会是个毫无底线,甘于利用他妹妹乃至牺牲翡翠城的阴险小人。
但他会相信,为了那顶王冠,你会愿意做些什么,牺牲什么。
就像他相信,若是换作他自己……
他会愿意做些什么。
这就是……
那玩意儿。
第236掌 高估
.x.tw,王国血脉!
与两位凯文迪尔会面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一天的时间里,泰尔斯不断发出手令和信件,邀请不同行业、阶层、身份的客人前来空明宫一会。
首先到达的人是“海狼”坦甘加。
跟争锋宴会那天的华服美饰和满身香水相比,这位翡翠城的着名船主今天穿着朴素到有些陈旧的航海外套,戴着厚实的船长手套而非宝石戒指,脖颈上系着发黄的汗巾,面貌凶恶,谈吐粗豪,从里到外都透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海盗匪气。
而他一进入王子(确切地说,是詹恩公爵)的奢华书房就开始惊叹里头的陈设,并过分热情地寒暄,途中频频看向泰尔斯的脸——那上面的瘀伤实在明显,令人没法忽视。
“被詹恩打的。”
初代凯文迪尔公爵的经典中幅画像下,泰尔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顺便在点金区警戒厅申请增加维安费用的报告上执笔批复“没钱”。
坦甘加的笑容消失了。
他瑟缩着搓搓手,目光犹疑,一副问了错问题,无所适从的难堪样子。
不,他是特意如此。
泰尔斯抬头打量眼前的人,心底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位前海盗本性喜好奢华,贪恋享受,但他不知从何处听见风声,得知王子此刻处境窘迫甚至囊中羞涩,是以觐见前就摘取首饰换下华服,打扮得寒酸俗气,又刻意表现得大大咧咧乃至粗鲁憨傻,以避开王子的怒火和锋芒。
想到这里,泰尔斯不由眯起眼睛,他从怀亚手里要回刚刚的报告,把“没钱”划掉,写上“请转递财政司合议”,示意怀亚为客人解释一二。
海狼并不是无缘无故受邀前来的:
近日,王子殿下接到空明宫群众的举报线索,得知南岸领周边的航线上出现了一小撮乘搭武装商船的,“有组织性质的犯罪份子”来回逡巡,肆意拦停船只,登船“检查”,强收过路费与保护费,理由是“公爵都倒了,他发的许可证不管用了”。
而这引发了一系列变故,从航运成本上升、船只入港延期,到货运命脉受阻、海贸信心大挫,再到商人忧心忡忡,或囤积居奇或贱价贬货,令市场波动不休、物价偏离常理,乃至中小手工业者叫苦不迭、城中市民商旅人心惶惶,而“翡翠城是真的要完了”之类的险恶谣言重新甚嚣尘上……
“什么?”
坦甘加没等怀亚陈述完就忙不迭地叫起屈来,先是一脸难以置信“王国海疆竟有此事,真是岂有此理”,再是“殿下明鉴我们海狼船团也是受害者”,还有“大环境如此,我们提价也是没有办法”,乃至略显无赖的“唉哟如今世道,这可教我们如何是好”……
“我不想听这些理由,”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批复公文,“也不想知道你在中间担了什么干系,但你有一天的时间——仅仅一天。”
坦甘加皱起眉头。
“如果一天之内,你解决不了问题,不能让翡翠城的航运秩序恢复如故,坦甘加,”王子低下头,在风纪署请求于城门口广立二十座丰碑,碑上凋刻“泰尔斯王子训政名句”以教化万民的公文上画了个大大的狗头,“那我就只好解决你了。”
坦甘加的表情僵住了。
这位前海盗的表情在那一秒里面多次变换,从不满到凶狠,再从愤怒到委屈,但都被掩饰得很好。
最后,他瞄了一眼王子脸上的瘀伤,看了看守在王子近旁的侍从官,再瞥了瞥守在门口的摩根和库斯塔,以及立在角落,警惕十足的巴蒂斯塔和涅希,表情恢复平静。
他转换策略,先是义愤填膺“这都是那万恶的詹恩逼我们做的”,随即委屈诉苦“我们压根不想被卷进王子和公爵的战争”,最后更是泣涕连连“无奈我们势单力孤人微言轻无力反抗”……
坦甘加的理由洋洋洒洒一大堆,从他们海狼部族战败流落异乡,被詹恩大发慈悲收留,他们不能知恩不报开始,说到他们十几年来落户安家翡翠城,好不容易有了一席之地,却未曾想被人拿捏了软肋,轻易反抗不得,又说到詹恩钱权并进,威逼利诱无孔不入,全面掌控了他们的船团,对他们颐指气使,而坦甘加为人鱼肉,只能伏低做小,数十年如一日地苦苦支撑,说到动情处泣涕连连,连泰尔斯也不禁动容。
“原来如此,”泰尔斯沉吟着,给公文上的狗头涂上凶勐狰狞的獠牙,“之前的争锋宴会上,詹恩说谁都有可能背叛他,但唯独坦甘加不可能——想来是因为他拿捏住你的软肋,反掌间就能覆灭你的船团。”
在周围卫士古怪的眼神下,坦甘加泪流满面,苦涩点头:
“殿下明鉴,我们实在是……”
“难怪。”
泰尔斯叹息着放下笔:
“难怪你要千里迢迢地去夜之国,把费德里科和他的杀手塞进你的舱底,偷渡回来谋害詹恩。”
话音落下,坦甘加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整个书房安静下来,在场的卫士们齐齐侧目。
“殿,不,我……”
趁着坦甘加一脸惊恐哑口无言的空当,泰尔斯拿起笔,诚心诚意、认认真真地照着阿什福德管家提供的草稿抄了一封感谢信,送达翡翠城的丧葬业巨头——波蓬家族的妥丽儿老夫人提前归还了一笔为额三万五千一百一十八枚金币零九枚银币外加四个铜子的空明宫借债,兑票直递王子殿下的书桌。
此外,老夫人还在信中热情又冷酷地暗示,若有不足,波蓬家族将很乐意提供等值服务,例如为王子本人提供从制棺到凿碑,从掘墓到葬仪的一系列尊贵服务。
(“当然,王子殿下身体康泰,长命百岁,想必短期内是用不上的”——老夫人的亲笔信)
可惜的是,从“黑目”约翰一世开始,璨星王室就有火葬的传统,面对如斯热情,泰尔斯再是眼馋也只能敬谢不敏。
(“啥叫贪死人钱啊,托尔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这叫生命的循环……”——王子殿下举着三万五千金币的兑票,死命闻着上面的墨香味,所发出的牢骚)
书房里,坦甘加终于从最初的震颤中冷静下来,但接下来的几分钟略显尴尬。
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反应过来的海狼船主先极力喊冤,抵死不认,请求辟谣,但面对“空明宫群众线索举报”这种来源可靠又铁证如山还民心所向更不容辩驳的事实真相,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大名鼎鼎的海狼在代表正义与法律的王子殿下面前幡然醒悟,诚心悔改:
“哎呀,殿下……我手底下有几个签临时短约的新水手,他们业务不熟,匆忙之间不慎误接了一笔生意,护送夜之国的大人物前来翡翠城……没错,就是那位黎伯爵!但是我发誓,全程都是那几个临时的水手搞的,我压根不知道吸血鬼们在船舱里带了什么随从……当然,此事我虽不知情也未参与,莫名其妙被无辜牵连,但我毕竟是他们的船主,监管不严督察不力是我的错,我责无旁贷,绝对不推诿卸责……”
“哦?”
“我发誓,手下载他们来的时候我是真不知道!殿下您知道的,吸血鬼们行事神秘,从来不许人多问……我,我真的从未参与他们谋害公爵的阴谋,要是我提前知道,那我……那他们给再多钱也不载啊……事发后我马上认识到错误,立刻采取了措施,已经在海上解雇了那几个短约水手……唉,我失察至此,当真追悔莫及……但天可怜见,我从未想过背叛,遑论谋害詹恩公爵啊!殿下,您要相信我啊!”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
“哦,这样啊……我当然是相信你啦,毕竟人谁无过呢?”
坦甘加感激涕零,直到王子的下一句话:
“但是詹恩相不相信呢?”
坦甘加的哭脸僵住了。
泰尔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先是在城管署关于不夜宴游的一百七十页总结(自夸)报告封面上画了一只造型夸张的双色奶牛猫。
他再在随公文而来的另一封、名为反省请罪实则阴阳怪气的请罪书(“自殿下掌印空明,全城振奋,激流涌动,官署上下无不弃个人薪资于不顾,理桉治事倍于以往,康慨任事宵衣旰食,日夜班次轮转不歇,分内分外无分你我,舍生效死莫敢稍怠。夫余遍历翡翠三十载,未有如殿下之砥砺所部、催人上进、威加内外,泽惠一城者,此诚南岸之大憾,王国之大幸,人世之大贤,千古史书之巨观也。”)上大气地写下“今日发薪,补足积欠”。
“巨观你个锤子——抱歉,不是说你……对了,我听詹恩说,你们海狼的业务不止是保镖和运输,偶尔也搞搞绑架和勒索?”
泰尔斯边写边说,有意无意:
“那,十几年前,那艘送费德里科去公海,最后把他放跑了的船,不会也是你的人在开吧——哈哈哈,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