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谋反(中)
复兴宫,巴拉德室。
夕阳透过石窗上,在议事桌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如一柄柄金黑相间的剑刃。
“还有这么好的事?”
星辰王国的商贸大臣,康尼子爵放下刚刚送到会议室的《翡翠城替役请愿书》,一脸怀疑。
“那位鸢尾花的主人。”
康尼看向御前会议的同侪们:
“凯文迪尔公爵居然主动请求缴税替役,削减翡翠城的征召兵员额,甚至支持王室扩编常备军,填补征召兵留下的国防要务?”
御前会议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唯有王国秘科那个去而复返,还带回这封《请愿书》的刀疤男子沉静地侍立一旁,不言不语。
“抛开立场不谈,难道他就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
康尼子爵眯着眼睛,表情微妙:
“若翡翠城真的践行信上所言,挑战传统,撼动利益……哈,当每级封地的每个被征召者都以此为由,拒绝为封君劳作服役的时候,凯文迪尔会成为属下封臣,不,是整个王国贵族体系的众矢之的。”
“不是整个体系,”军事顾问梭铎·雷德神采奕奕,为这封信的到来而兴奋:
“只有那些因循守旧,古板落后,死守着征召民兵不放,不愿接受以税替役的贵族领主们。”
康尼子爵放下信件,狡黠地道:
“那差不多就是除拥王党之外的……所有人?”
此言一出,御前会议传来一片笑声。
“这封信来得正好,替我们发声出头,转移了压力,”梭铎面带笑意:
“无论是璨星私兵的削减,还是常备军的扩编,我们得到了有力的政治声援与外臣支持,还有翡翠城上缴的替役税,裘可,你说的预算问题……”
但财政总管却转了转眼珠,不置可否。
另一边,基尔伯特从康尼的手中接过印着鸢尾花火漆的书信,仔细研读,不肯放过一字一句。
哪怕这已是第三遍。
终于,有人意识到外交大臣的面色极为难看,与会议上的轻松气氛格格不入。
“这封信……”
基尔伯特喃喃道:“究竟是……”
“老朋友,”梭铎注意到了基尔伯特的状态,面露担忧:
“有任何问题吗?”
会议上少数人的沉默影响了刚刚的气氛,巴拉德室渐渐安静下来。
基尔伯特没有回答,他只是做了个深呼吸,缓缓抬头,直直望向长桌的尽头。
仿佛在索求什么答案。
然而那一边,国王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久久未曾动弹。
直到另一只胖嘟嘟的手从旁伸来。
“真巧啊,当我们正计较着怎么削减征召兵才能不惹众怒,发愁着怎么找预算才能扩编常备军……”
御前会议的主持人,王国首相,东海公爵鲍勃·库伦罕见地沉着脸,接过那封《请愿书》。
“当我们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这件事会动摇国本引发内战的时候,这封信就来了?送人送钱还送话柄?”
库伦首相的话让御前会议上的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库伦的目光离开纸上那一笔漂亮而从容的字迹,狐疑地瞥向另一边,那位从秘科来的疤脸探子。
但疤脸男人依旧沉静恭谨,充耳不闻,一语不发。
公爵挪了挪自己肥大的肚子,甩了甩手上的书信,轻哼一声:
“詹恩本人呢?”
疤脸男子像是刚刚回神,恭谨回话:“据悉,南岸公爵本人已经离开王都,回返翡翠城处理急务。”
“急务?”
库伦重新打量起詹恩的手书,时不时望向长桌的尽头,冒出令人不安的笑声:
“确实,太急了,太急了啊……”
明明是利好的消息,但首相和外交大臣的反常态度让御前会议的精英们惊疑不定,纷纷看向此间的主人。
然而凯瑟尔王却安坐原位,纹丝不动。
唯有他身后的夕阳,透过窗户垂下无数金色光柱,将他笼罩其间,远远看去,就像保卫王座的剑刃。
或者囚栏。
“首相,大人?”康尼子爵试探地问道
然而库伦只是轻轻举起手指,表情有趣。
“梭铎,我起先以为……”
库伦首相的话语如修道院的晚钟,音调沉郁,意味深长:
“你今天钜细靡遗地汇报北方战况,极言埃克斯特的教训,只是想向泰尔斯王子示好,顺带夸夸他那位龙霄城小情人……”
军事顾问,梭铎·雷德顿时一愣。
“而你夸张渲染刃牙营地的意外,一味贬损征召兵,力主扩编常备军,也只是故作姿态,顶多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财政总管,裘可·曼翘起嘴巴。
“可现在,看看这封信……”
库伦首相瞥了一眼信纸上的鸢尾花纹章,却转向国王的方向,啧声摇头:
“今天的会议,陛下,您是有备而来啊。”
凯瑟尔五世的眉头微微一动。
首相大人将《请愿书》合起来,慢悠悠地笑了:
“就像之前,王室常备军去西荒,清扫大荒漠,迎接王子殿下,也是有备而去?”
此言意有所指,御前群臣纷纷蹙眉,
众人之中,基尔伯特微微一颤。
他远远注目国王,目光苦涩。
然而首相大人的下一句话却莫名其妙:
“是‘沙王’?还是‘低语’?抑或两者合一?”
沙王?
低语?
那一刻,御前会议的群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长桌之外,疤脸男子的衣袖不为人知地一动。
但大臣们很快注意到,长桌尽头,国王的目光钉死在库伦公爵的身上,不作他顾。
“不必惊讶,陛下,米迪尔当初还征询过我的意见。”
库伦首相似乎不在意有没有人回答,他只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
“那时,我虽然已经发福,但至少还是个年富力强的胖子。”
老公爵的话既有感慨,也有落寞。
“现在么,我再低下头,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
库伦公爵抬起头:
“您呢?”
在一片不解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长桌尽头,望向那个如石像般纹丝不动、沉默寡言的威严身影。
“鲍勃。”
数秒的沉默后,铁腕之王面无表情地开口。
“你不只胖了。”
那一刻,夕阳的光照汇成无数金黄色的剑刃,横亘两人之间。
首相大人却似毫无所觉,依旧平静。
“老了。”
铁腕王的声音一改之前的厚重雄浑,竟有一股利刃铡冰般的锋利感:
“还累了。”
凯瑟尔王与库伦公爵的目光越过长桌,在空中交汇。
群臣齐齐皱眉。
“是啊,我累了。”
数秒后,库伦避开凯瑟尔王的眼神,慢条斯理:
“不比王国蒸蒸日上,车轮滚滚向前。”
东海公爵缓慢低头,无所谓地轻哼一声,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至耄耋,释然无憾的普通老人。
“不是这匹,就是那匹,反正,总得挑匹马拉车,对吧?”
凯瑟尔王目光清冷,并不作答。
“但你不是他。”库伦说完最后一句话,疲惫闭目:
“不是他。”
凯瑟尔王依旧不语。
那一瞬间,巴拉德室里的气氛轻松不再,面对国王与公爵之间隐晦的交锋,众人疑惑非常,却未敢多言。
唯一人除外。
“陛下。”
基尔伯特目光复杂地抬起头,成为了下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请恕我僭越。”
他稳稳地举起詹恩的手书,亮出上面的鸢尾花纹章:
“但这封请愿书,究竟是何时写成的呢?”
“昨夜?凌晨?”
基尔伯特的眼神直射王座。
那一刻,素来温和的星辰狡狐目光凌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库伦首相轻哼一声,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
“还是刚刚?”
群臣间响起低低的耳语声。
几秒后,国王缓缓扭头,视线的焦点转移到他曾经最信任的外交大臣。
他的目光刺破夕阳,如坚冰覆顶,瞬间驱散温暖。
凯瑟尔王紧紧盯着基尔伯特,却不言不语。
御前会议的气氛越发凝重沉郁,令人窒息,直到有人耐受不住,出言打断。
“是不是,因为王室宴会?”
另一边,王国的财政总管,裘可·曼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知晓事关重大,不复之前的无赖模样:
“宴会上我走得早,但我后来听闻,星湖公爵与南岸公爵,在席间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
星湖公爵,南岸公爵,王室宴会。
这些字眼一出,议事桌周围再次迎来一片私语。
不愉快。
是啊,如果携剑赴会,协助刺客,绑架宾客,威胁王子,也算是“小小的不愉快”。
国王冷哼一声,打断了御前的私语。
“一点小误会。”
凯瑟尔王的话如一锤定音,铿锵有力。
“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基尔伯特听得心中一沉。
议事桌上,没人蠢到去问“怎么解决的”。
康尼子爵和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对视一眼,插话打断当前的尴尬:“很好,那么南岸公爵还是希望与我们修补关系,不像崖地的独眼龙……”
“就这样?”
但基尔伯特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他们的努力。
“就因为他在幕后对泰尔斯王子动手,被您拿住了筹码?”
基尔伯特一反常态,追问不依不饶,语气严厉急促:
“所以才有了这封信?”
所有人都感觉到,国王与外交大臣之间的紧张气氛已经不容忽视,更胜前者与首相的交锋。
基尔伯特历来人缘甚好,军事顾问梭铎悄悄给他打眼色,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不动声色地轻敲桌面,就连财政总管裘可也装模作样地咳嗽缓颊。
“詹恩是个聪明的孩子,”终于,铁腕王缓缓开口,从容不迫:“一点就通。”
“每当做错了事情,他懂得怎样弥补。”
不少人都望向基尔伯特手中的那纸《请愿书》,若有所思。
“弥补?”
那一刻,基尔伯特幽幽望着国王,个中滋味实难言喻。
“是么,”星辰狡狐语气疲惫:
“六年前,泰尔斯殿下北上的使团,在桦树林遭遇吸血鬼的袭击之后,您和他也是这样‘解决’和‘弥补’的吧。”
不知道这段故事的臣属们顿时一惊。
六年前。
吸血鬼。
“即便您知道,凯文迪尔公爵与袭击者有关?”基尔伯特的语气近乎逼问。
无人敢于开口。
这一次,长桌尽头的星辰国王沉默了很久。
“政治的精髓,我的朋友,”凯瑟尔王缓缓道:
“是利益的捆绑。”
听见这个名字,库伦公爵轻蹙眉头。
基尔伯特的表情越发苦涩:
“是啊,我记得,这是米迪尔殿下的原话。”
听见这个名字,所有人纷纷一凛。
“所以,基尔伯特,我的朋友,若你想要快意恩仇,以直报怨……”
铁腕王冷哼一声,语气急转直下。
“不妨多读骑士小说。”
面对国王不留情面的话,基尔伯特的表情黯淡下去。
“很好,很对,陛下。”
外交大臣垂下手中的信件,闭上眼睛。
“但是。”
基尔伯特的声音弱如蚊蝇:
“泰尔斯殿下,他知道吗?”
不少人眼神一动。
凯瑟尔王沉默了一霎。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秘科的疤脸探子:
“他现在知道了。”
基尔伯特颓然后仰,不再言语。
黄昏已至,阳光的色泽渐次加重,从金黄变成黯红。
那一刻,沐浴在夕阳中的至高国王甚至显得有些腥红。
唯有他的面孔,依旧在逆光下晦暗不明。
御前会议一片沉寂。
“够了,诸位。”
就在与会者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另一个声音适时响起,它坚决果断,打破沉闷:
“无论这封信是怎么来的,既然它都已经在这里了,我们就不能让它白白浪费。”
军事顾问,梭铎·雷德怒目圆睁:
“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无论是弥补还是交易,既然凯文迪尔公爵‘好心’牺牲自己的名望和利益,不惜成千夫所指,也要上书陛下,缴税替役,替我们分担政治压力,为复兴宫摇旗呐喊……”
“他没有。”
梭铎·雷德愕然扭头,只基尔伯特依旧闭着眼,揉搓着自己的前额。
“抱歉?”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
“据我所知,早在先王艾迪统治末期,在前任南岸守护公爵,也就是伦斯特·凯文迪尔的治下,翡翠城的定期兵役制度,就已破坏松散,乃至名存实亡。”
御前会议上,不了解南岸领的大臣们齐齐一愣。
倒是库伦首相眉头一动。
“原来如此,后生可畏啊。”
“南岸,终究不是西荒。”王国首相哑然失笑。
其他人依旧不解,直到基尔伯特叹了口气。
“血色之年后,因领地萧条,也为修补创伤,老伦斯特公爵更是恩准他的部分封臣不必响应强制征召,不贡献壮龄兵员,而改缴代役金,好让他雇佣职业雇佣兵,以应付剿匪等规模战事。”
基尔伯特耐心地解释着,慢慢回到为国王建言献策的谋臣角色:
“直到今日,翡翠城下辖的兵役制度已经不再完整健全——特例渐成惯例,层层下延,甚至征兵令到来时,每个家庭只要贿赂足数就能免役,征召制度反而变成了征兵官们靠着征兵册搜刮百姓,中饱私囊的律法空子。”
军事顾问梭铎·雷德若有所思。
在座众人的表情慢慢变了。
凯瑟尔王静静地听着外交大臣的讲解,未知所想。
“我想起来了,六年前的国是会议,当大家在合计出兵的时候……”
库伦首相摇头晃脑,似乎略有所得:
“看来当时,詹恩也不全然是说谎啊。”
基尔伯特点点头,心事重重。
“换言之,这份看似代价不小的请愿书,不过是顺水人情。”
“南岸公爵把翡翠城的既定现况,揽述成自己的牺牲与忠诚,把心照不宣的惯例提到台面,变成白纸黑字的法令,还声称这是国王和常备军的需要。”
“他什么都不用付出。”
基尔伯特把那封《替役请愿书》推到议事桌中央:
“纵然此令得到陛下允准,凯文迪尔也没有实际损失,兴许还可以顺便肃清**和低效的吏治,规范缴税替役的乱象,让苦代役金久矣的百姓拍手称快,赞美一心为民的鸢尾花公爵。”
另一边,“钱袋子”裘可轻哼一声,补充道:
“还能把下面的人征兵时搜刮来的脏钱,全数吞了自肥——当然,是以凯瑟尔陛下和王室常备军的名义。”
财政总管眼红地搓着手:
“凯文迪尔多年来富甲一方,真的有一套。”
基尔伯特冷着脸:
“还有,正如库伦大人所言,下一次再要打仗,南岸领就能在国是会议上理据十足地反驳:他们得了国王恩准,缴税替役,不用出兵。”
胖首相慈祥地点点头。
基尔伯特转向一脸惊讶的梭铎顾问:
“至于你所说的,梭铎,鸢尾花为复兴宫站队,政治支持和声援……”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别忘了,詹恩是在宴会上,被泰尔斯殿下当众指责为幕后黑手之后,才向陛下上呈的《请愿书》。”
库伦首相接过基尔伯特的话头,摇头晃脑,看上去心情不错:
“若消息传出,只要运作得当,这就不会是鸢尾花站队王室的象征,而仅仅是凯文迪尔迫于复兴宫压力,不得不尔的无奈之举。翡翠城非但不会被怪责,反而能收到麾下封臣乃至国内广大领主的同情——‘一定是国王逼他做的’。”
首相耐人寻味地眨眨眼:
“是吗?”
没有人回答他。
“反倒是复兴宫。”
基尔伯特的声音响起,重新变得不紧不慢,温和绵长:
“此事本就敏感,若背上‘逼迫封臣’的骂名,无论是削减征召兵,还是扩编常备军,我们面对的压力唯有更大……”
他没说下去,但御前会议上的气氛又沉重了一些。
“可惜。”
财政总管裘可懊恼地一拍大腿:
“要是泰尔斯殿下在找到真相后,没对凯文迪尔嚎那一嗓子,而是压住脾气,悄悄来禀报陛下就好了。”
“所以说,”库伦有意无意地道望向长桌尽头:
“年轻人,做事不能太急。”
基尔伯特的一番剖析,将御前会议因此信而得的振奋赶得干干净净,不留半分。
众人本就疲惫,至此更是失望。
“但是,诸位。”
军事顾问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举手吸引御前会议的注意:
“也许鸢尾花自有算盘,但这不影响我们的选择。”
梭铎竭力说服大家:
“最重要的是,此信所言若成,我们就有了凯文迪尔将上缴的替役税金,扩编常备军……”
但他被打断了。
“我可不是泼冷水,大兵。”
财政总管那熟悉的嘲讽语调再次传来,让梭铎狠狠皱眉:
“但是,免除每级领主征兵助战的义务,改以特设的税目代替,拿收上来的钱扩编常备军,再反过来填补征召兵解散的防务,维护治安,听上去是很不错……”
裘可总管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脸颊,道:
“然而,我跟那群翡翠城的奸商领主们每个季度都要打交道,相信我,他们别的不行,每次收税的时候……”
梭铎怒哼一声:
“他们敢偷税?”
“更糟。”
裘可眯起眼:
“他们会做账。”
梭铎一愣:
“什么?”
许多人皱起眉头,库伦首相向基尔伯特看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裘可不屑地摇头:
“我说,他们手下会计的本事丝毫不亚于康玛斯人,缴税账目可谓清清楚楚,一笔隐瞒都没有,但是无论税率的计算,税目的选择,税金的流动都异常复杂……”
“你能相信吗,明明翡翠城富得流油,海陆贸易的生意连年增长,流动的总资金足够买下好几个小公国,但他们的账面数字依旧是亏损!而我们的税吏翻遍他们的账本都找不出一个错数,没地方刮钱不说,指不定还要倒退税费……”
财政总管翻开《请愿书》,嫌恶地盯了一眼复又扔下:
“至于这里所说的,缴税替役,告诉我,梭铎,你觉得他们这次会良心发现,凭空给你送一大笔钱?”
梭铎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
裘可转向国王,语气变得恭敬许多。
“如果这就是你们在等的‘预算’,陛下,梭铎。”
“恕我直言,它没能成功。”
“扩编常备军的事情,看看下个季度的收入再说吧。”
国王没有说话。
梭铎则狠狠攥紧了拳头。
财政总管的话语,让整个御前会议清醒过来,陷入失望的沉默。
“所以,翡翠城这封信只是空口吆喝?我是说,如果我们的真的通过了,那他们既没损失什么,还显得通情达理,更赚得盆满钵满。”
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颤巍巍地开口:
“反倒是我们,看似得了便宜,却做了恶人,亏得内裤都没了?”
“狡猾的南方佬。”康尼子爵扔下桌上的《请愿书》,不快地骂了一句:
“你们说,鸢尾花是事到临头见招拆招,还是老早准备好这一手,就等着这个时机?”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答案。
直到国王的声音响起,
“这当然不是最优解。”
凯瑟尔王的语气很平静,把话题拉回他想要的方向:“但已经是翡翠城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铁腕王幽幽地望着那封信。
“光凭宴会上的那把剑,份量还不够。”
基尔伯特只得在内心叹息。
“该死的,那个宴会上的西荒公子哥儿,怎么就只是绑架宾客呢?”
军事顾问狠狠地捶击桌面:
“他要是犯的罪再大一点就好了,比如说刺杀王子……”
基尔伯特反应过来,怒斥道:
“梭铎!”
可梭铎只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没关系,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梭铎回过头,看着桌上的信函,叹息道:
“基尔伯特,你再想想,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这封信,它好不容易同时解决了我们政治和预算的问题……”
不等外交大臣开口,裘可就在旁边先冷冷地刺他一句:
“你上课没听讲吗,大兵?它什么都解决不了。”
基尔伯特疲倦地点点头。
“如果陛下允准这封请愿书的提议,从翡翠城开始改革兵制,先跨出这充满争议的第一步……”
他看了一眼国王的方向,情绪复杂:
“那复兴宫就必须吞下以上所言的所有苦果,除了南岸公爵虚伪的声援,和不晓得有无着落的税金之外,好处实在有限。”
“甚至轮不到我们允准它,”库伦公爵看上去心情甚好:
“跟改编璨星私兵这样的小打小闹不同,只要这封请愿书通过公文或手令等形式公开,兵制改革一事面世,就必然引发王国从上到下的轩然大波,我们将站在风口浪尖,退无可退。”
长桌暗处,国王的瞳孔渐渐缩紧。
“毕竟,漫天要价只是手段,”库伦望着失魂落魄的梭铎,啧声道:
“落地还钱就行了,可不能真指望卖出天价吧。”
此言让军事顾问越发消沉。
裘可总管低调地打了个哈欠,左右张望了一圈,带着结束会议的口吻试探道:
“那这封信……”
“无视它吧,”基尔伯特的语气既有无奈,也有果断:
“把它埋进复兴宫每天的无数公文书信里,不生波澜,就此淹没。”
御前会议上,回答他的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直到国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以,”凯瑟尔王低笑连连,却殊无笑意,令人不由一颤,“我们在这里枯坐了一天……”
“而我的儿子在宴会上遭遇刺客,还差点死于决斗……”
那一刻,铁腕王的面孔从夕阳下露出,有股莫名的诡异:
“就换来了……这些?”
御前众臣齐齐低下头颅,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唯有库伦神态安稳地啜了一口茶,目光投向议事桌的尽头:
“很可惜,陛下,但这封信给不了您想要的。”
“没错,车轮滚滚向前。”
东海公爵放下茶杯,正了正自己歪斜的腰带,心满意足:
“但绝非以蛮力推动。”
长桌的尽头,夕阳下的凯瑟尔王沉默不语。
唯有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微微闪烁。
第105章 谋反(中二)
“各位。”
巴拉德室里,凯瑟尔王的嗓音稳稳传来,厚重严肃,斩钉截铁。
一如他过去,每一次为御前会议的讨论作出决定的时候。
看来结局已定。
怀着这样的心思,众臣收敛情绪,整理姿态,有的人稍显松懈,准备迎接又一次的会议结束。
但不是这次。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铁腕之王抬起头来,扫视群臣。
“你们言之有理。”
说话间,国王的右手从王座的黯影里突兀伸出,对着众人轻轻翻转,掌心向上,悬停在议事桌上。
恰如一柄冷冷出鞘的锋刃。
纵秋日暖阳,不能稍减其寒。
基尔伯特、库伦、裘可、梭铎……所有臣僚齐齐一愣,不明所以。
可铁腕王只是面无表情,依旧平举右掌:
“考虑也很周全。”
面面相觑间,唯有秘科的疤脸探子眼神一动,知机地上前,从桌上捧起那封《翡翠城替役请愿书》。
疤脸男人越过每一位愕然的大臣,恭谨而得体地将信件奉入国王的掌中。
“这封信,是一枚不怀好意的倒刺。”
凯瑟尔王的话语幽幽传出。
“看似妥协退让,委曲求全,实则抓住了复兴宫的软肋,自留后手,暗藏玄机。”
国王缓缓竖起信件,把上面的鸢尾花印纹展露出来。
“我们甚至不能公开它,否则就是自陷于被动与不义。”
每一位臣仆被他的目光扫及,都下意识地绷紧神经,坐直身体。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老伦斯特有子如此……”
下一秒,铁腕王的手指遽然用力,将信件牢牢捏死!
目光专注在那封信上的几人齐齐一颤,被吓了一跳。
凯瑟尔这才淡淡道:
“不负家名。”
难言的沉默中,商贸大臣康尼子爵艰辛地咳嗽一声,努力忘却满心的压抑。
“他会付出代价的,”康尼恭谨地向国王低头:
“就为了这封信。”
凯瑟尔王扫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信纸依旧被他抓在手里,破皱不堪。
“当然,”梭铎恨恨地磨牙:“也为他对您和殿下的不敬不忠……”
库伦首相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但不是这次。”
他似乎变回了那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咳嗽一声,为群情激奋的会议作结:
“至少,征召兵削减和常备军扩编的事情就等到下一季……”
就在此时。
“但它传出去了。”
国王的话没头没尾,无波无澜,如同喃喃自语。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传……什么?”裘可一脸懵懂。
“我的,陛下?”梭铎试探着问道。
“我说。”
那一刻,铁腕王抬起目光,在狭小的巴拉德室里尤显迫人:
“在我们说话的当口,这封请愿书上的每个句子,每个单词,每个字母,都已经被有心人公开,泄露传扬,谣言四起。”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霎。
基尔伯特难以置信:
“什,什么?”
康尼子爵的惊讶目光不断来回:“您是说,这封信,泄露了?”
库伦首相坐直身体,无比严肃:
“什么时候?为什么?”
然而国王只是淡定地摇了摇头,回答出事实的结果。
“秘科还在处理,可若不如人意……我想用不了多久,王国里的所有人都会知道,复兴宫要从翡翠城下手,改变传统规则,褫夺领主兵权,削减征召兵,扩编常备军。”
“一直改到……整个星辰。”
复兴宫,翡翠城,传统,领主……
铁腕之王每说一个词,他语气里的寒意就加重一分。
首相大人最先听懂,眼眶微微睁大:
“那就是说……”
“如你方才所言,鲍勃,”国王用最平静无波的语气,毫不避讳说出对方所想:
“星辰王国从上到下,即将爆发轩然大波。”
“从此刻开始,我们站在了风口浪尖。”
“退无可退。”
御前众臣很快理解了这件事的意义,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搞什么?”
“谁干的?”
“人抓到了吗?”
“现在怎么办?”
“严查幕后主使!”
在众人不一的话语和同样的惊惶中,国王若有所思地向后靠去,融入黑暗。
“这么重要的往来信件,怎会发生泄露?”
梭铎顾问气冲冲地转向另一侧,语带指责:
“秘科怎么说?谣言呢?现在什么情况?”
会议桌一旁,秘科的疤脸探子稳稳鞠躬。
“我们还在追索源头,围追堵截,试图降低谣言的影响。”
他语气平静,仿佛即将面临的不是一场撼动国家的滔天巨浪:
“但是信件的传递,途中的防卫,宫中的保密都没有问题。”
疤脸男子说到这里,声线却有一个有趣的起伏:
“只有一点无法顾及——这封信,它是由鸢尾花公爵的信使,直递入宫的。”
众人倏然一静。
“你是说,詹恩?”库伦首相皱眉道:
“他在递信的同时,就打定主意,泄露内容,传播谣言?”
疤脸男人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还在调查。”
有了目标,御前会议的愤怒顿时如潮水爆发:
“凯文迪尔,他怎么敢!”
“该死……”
“比他老子还狡猾!”
“是恼羞成怒,干脆掀翻棋盘了吗?”
群臣之中,基尔伯特起初只是静静观察,到最后才轻叹一口气:
“也许是宴会过后,陛下向他问罪索偿的时候,”外交大臣收起怔然的神情,疲惫地道:
“翡翠城从谈判条件里,看出了我们的弱点。”
可是库伦首相挠了挠下巴,神色肃穆:
“不太对。”
“詹恩不是善类,却也不是疯子。会写出这封信,就足以证明他的圆滑世故,明哲保身。”
首相大人思索着:
“他还没有愚蠢到这种程度,把复兴宫和他自己都逼得没有退路。”
“那就更糟了——是其他人干的,”康尼子爵一脸怀疑:
“同时算计我们双方。”
“有人在盼望着王国大乱,一如当年……”
七嘴八舌中,长桌尽头的声音再次传出:
“不重要了。”
众人为之一静,齐齐望向国王。
“无论是不是他做的,都不重要了。”
国王目中寒光闪现:
“王国从来不缺敌人。”
“重要的是……”
“我们该怎么应对。”
凯瑟尔王说完这句话,任由《请愿书》从他的指间滑落,落在夕阳与阴影之间,褶皱的鸢尾花纹章孤独地面向天花板。
几秒后,御前会议如被危机惊醒的狮群,不负之前的慵懒缓慢,人人变得精明干练。
“让秘科加班加点行动起来,我们同时发信澄清,杜绝这等谣言……”
“从近期表达不满的封地贵族出发,兴许能查到端倪……”
“通告的措辞得小心些,可能还有回旋余地……”
“贵族们,特别是封地诸侯的反应,我们需要马上做预案……”
“派出特使,先安抚产粮区的领主们,向他们解释……”
“兵制改革的准备恐怕还要延后,不能留下引发误会的把柄……”
激烈的讨论中,唯有库伦首相与基尔伯特一言不发。
前者幽幽地望着凯文迪尔的信件,后者则安静地整理手边的文件,俱若有所思。
而凯瑟尔五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无怒无笑,不冷不热,似乎是唯一的局外人。
砰!
一声闷响,却是军事顾问梭铎一掌击案,吸引了御前会议的注意。
“诸位!”
梭铎面貌严肃,目光略有犹豫,但很快变得集中坚定。
“我想,到这个地步,事态不可避免,我们接下来的选择,反倒简单了。”
基尔伯特皱眉转头,仿佛预料到什么:
“梭铎?”
只见梭铎决绝道:
“既然无法后退,何不全力向前?”
那一刻,军事顾问意气风发:
“陛下,正式答复凯文迪尔吧,应允他的请愿,并公告全国:从翡翠城始,兵制改革,势在必行!”
所有人都愣住了,或者说,被这个提议吓住了。
“梭铎,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一片沉默之中,基尔伯特艰难开口:“包括我们刚刚讨论过的……”
“当然!”
梭铎回头打断他。
“但事已至此,徐徐图之的计划已经破产,我们没有机会伪装掩饰,也没有余地周旋妥协了。”
梭铎一顿,声音发狠:
“我们干。”
“或者再也不干。”
“没有所谓‘下次’了。”
他的视线扫过一圈,许多同僚不由避让低头,有人神情凝重,有人欲言又止。
唯有长桌尽头,国王不言不语,似在沉思考虑。
但梭铎可不管这么多,他大手一挥:
“裘可,找到钱。”
财政总管眉毛一挑:
“什么?”
梭铎死死盯着财政总管:
“如果是翡翠城做的,那我们就不必指望他们的金援了,但在这种情况下,兵制改革更要提上日程!按照之前的计划,先在永星城周边,从王室直属的封臣们手里,削减璨星私兵,扩充常备军,我们才有余力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裘可顿了三秒钟,气急败坏起来。
“好吧,先不说事态未必有那么糟糕,也不说陛下还没同意你这馊主意……”
“我们的预算已经很吃紧了,一旦这封信泄露闹出乱子,财政压力只会更大,没有进项的话,甚至要动其他的部分贴补,比如官吏们的薪水,甚至加税,那会更糟……”
裘可显得焦头烂额:
“况且改编军队,这可不是登记造册那么简单,哪怕你把待编军官都准备好了,可你知道一名常备军士兵的维持成本,从薪水装备后勤到驻地,顶得上多少个应时征召的璨星私兵吗?”
“我知道!”
梭铎一拳头砸上议事桌,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裘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更懂你的愤懑!”
他怒喝道:“无论是你收税时被那群南方乡巴佬用账本愚弄时的不忿,还是刚刚陛下被凯文迪尔反将一军时的怒火,我都感同身受!”
裘可抿起嘴巴。
梭铎轰然起立,双臂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
“但我向你发誓,裘可,常备军是改变这一切的关键,扩编和改制都只是开始……”
梭铎的表情有着难言的狂热,这让库伦首相不由蹙眉。
“一时的代价,是为了王国未来的强盛,而终有一日,王国之怒会带着陛下的旨意,在无数将士的簇拥下,亲自走进翡翠城的空明宫,‘说服’詹恩·凯文迪尔和他的狡猾会计们老实缴税,讨回今天的所有成本,稳赚不赔。”
说到这里,梭铎目放精光,不容置疑。
“稳赚不赔?”
回答梭铎的是裘可的冷笑:
“对,小时候,有个喜欢赌钱的亲戚,他来我家借钱‘做生意’时也是这么说的——直到他被血瓶帮里放高利贷的带走了。”
说到这里,财政总管离开椅背,前倾呸声:
“你跟他有什么区别?赌徒?”
两人的冲突让所有人蹙眉,
军事顾问攥紧了拳头,眼里的情绪从失望发展成愤怒。
“你怎么就不懂?”
梭铎痛心疾首:
“有了常备军,你就有钱了!”
“你怎么也不懂?”裘可同样不爽:
“没有钱,你就没有常备军!”
“那就找到钱!”梭铎的怒喝声震动巴拉德室:
“你才是王国的财政总管!做乞丐也好,卖屁股也罢,哪怕是去借高利贷——为了王国,给我找到那笔该死的扩军预算!”
两位大人不顾仪态的大吼大叫让同僚们纷纷蹙眉,但是本该主持会议的首相和与颇有威信的外交大臣都没有出声,国王更是安坐王位,岿然不动。
“你他妈总算说对了一件事!大兵!”
裘可站起身来,虽然矮了梭铎一头,气势却丝毫不输:
“我才是财政总管!”
“记得吗?在上一年,正是你们军务司,也是在这里,大言不惭,牛逼哄哄,把出兵的好处吹到天上去了!逼着财税厅批预算,逼农牧司贡献粮草,逼外交司给你打通关节,逼秘科给你探路开道,莫名其妙把一大批退役的、在役的、备役的、训练役的、新兵役的常备军一股脑送到刃牙营地!送去西荒!送进荒漠!”
御前会议的众人们表情一动,想起当时,心有戚戚。
“没有你那一遭亏本生意,我们需要找翡翠城要钱吗,至于被凯文迪尔这么耍吗?”
裘可瞥了一眼周围认同他的同僚们,阴仄仄地道:
“怎么,你还想再来一次不成?”
“嘿!”
梭铎攥紧拳头:
“那可是为了迎回泰尔斯王子,璨星的血脉,王国的继承人!”
“说得太对了!”
裘可怒哼反驳:
“那你倒是去找他要钱啊!”
梭铎被这无赖的狡辩气得话语一滞,张口结舌。
“裘可,慎言!”
基尔伯特再也受不了,他厉声阻止:
“都坐下,勿要御前失仪。”
裘可就坡下驴地坐好,还故意碰响椅子,以表不满。
梭铎怒哼一声,重重坐下,但没有熄灭战火的打算: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推卸责任还装无辜,钱袋子。”
“关于出兵西荒迎接王子,你是知情甚至是支持的——你本来就存着私心,试图从中牟利!”
这下轮到裘可一怔,
“我?私心?牟利?”
裘可措手不及,又惊又怒:
“好啊,你这个种葡萄藤出身的粗鄙乡巴佬……”
可是梭铎毫不客气,指着对方的鼻子:
“宴会之后我才想明白,但是没错,裘可,你,就是你!”
“荒漠战争后,中央领有许多贵族都瞄准了形势大变的西荒,在那儿非法侵占、兼并土地,谋取私利。”
“现在,《量地令》的清算期限快到了,他们都千方百计想要洗白自己……”
裘可面色一白。
“你当初支持我们远征荒漠,还私底下贿赂了好几个前线军官,就是想要常备军在西荒搞出大阵仗、大动荡!打这些贪婪的贵族地主们一个措手不及,逼他们露出马脚,变成你财税厅抄家罚没的滚滚财源!”
军事顾问爆出的消息非同小可,御前会议顿时一阵哗然,凯瑟尔王的目光也随之一动。
裘可气急败坏:“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那几个军官的名单我都有,怎么,你要跟他们对质吗?还是要让秘科去查一查?”
“你,陛下,我——”裘可焦急不已,却张口结舌。
梭铎咬牙切齿,穷追猛打:
“为此,你甚至暗地里把常备军西征的消息透露出去!”
“而那个在王室宴会上倒霉的,镜河的多伊尔?”
“他们只是你名单上的其中一只肥羊!”
御前会议之上,大臣们惊讶连连,不禁对裘可刮目相看。
康尼子爵咳嗽一声,担忧地问:
“这个,我岳父家在西荒也有几笔生意,您该不会……”
“怎么会呢,康尼大人!”裘可露出谄笑。
但他随即转向国王,哭丧起脸:
“陛下,我只是,那个……”
凯瑟尔王只是眯眼注视着他。
“裘可,你不愧是‘钱袋子’。”基尔伯特看见裘可的表情,已经猜到真相,不由叹息:
“难怪他们都说,你甚至能从裤裆里掏出钱来,生财有道,养活王国。”
裘可脸颊抽搐。
“是啊。”
另一边,库伦首相嗤了一声,补上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别人的裤裆。”
梭铎怒哼一声,态度不言自明。
面对大家的目光,裘可死命咽了一口唾沫,连忙举手:
“好吧,陛下,大家听我说……”
“不错,这次的出征,我们本来是有几笔额外的罚没收入,可以编入下个季度的财政预算……”
“多伊尔家?”基尔伯特低声道。
裘可一滞,感觉到大家的眼神都满布怀疑,声音顿时弱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
“没错!但是多伊尔家,那是罪有应得!这些年他们越境占地,违法租佃,走私偷税,瞒报人口,还有违反传统之类林林总总的罪名,早就该办了!我们财税厅是一心为国,秉公做事……”
“少废话,钱呢?”梭铎不听他的辩解,直击最关键的点:
“现在,王子回归已有数月,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你们财税厅,也该吃饱喝足了吧?”
军事顾问咄咄逼人:
“为何还在御前会议上推三阻四地喊穷!在南岸领把我们逼得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时候,还死死捂着钱包,阻碍陛下的兵制改革!”
这一番指责理直气壮,让裘可惊怒交加:
“你,你,我,我——”
他左右环顾,但同僚们俱都不敢插话,梭铎的目光锋利逼人。
裘可只觉眼前一晕,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道:
“泰尔斯王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又是一怔。
“什么?”梭铎疑惑道。
裘可急喘了几口气,愤然道:
“抱歉,下面的话,本来我是不想在这儿讲的,毕竟……”
他平复了气息,认命道:
“没错,多伊尔的案子,梭铎,按常备军的标准,够你扩充八百到一千重骑兵的员额编制,再加他们的扈从装备和后勤,兴许还有添头。”
梭铎一捶桌子,做了个“我就知道”的口型。
可是裘可话锋一转:
“但是!经过泰尔斯王子,我是说宴会上那么一件事儿,多伊尔的事情暴露在阳光之下,从一件简单的案子变成举国瞩目的烫手山芋,连案件卷宗都被王国秘科连夜取走了!”
有人忍不住转头:秘科的疤脸男人面无表情,恍若不闻。
梭铎皱起眉头:“西荒土地广袤,你的财源肯定不止他们一家。”
裘可可怜地叹息:
“对!可是别忘了,泰尔斯王子昨夜以陛下之名出头,保下了多伊尔家族!现在人人都以为多伊尔背后是星湖公爵,是堂堂王国继承人……”
“这连累了我们其他的案子,现在,只要涉及土地兼并和新旧贵族的事儿,没人敢碰,遑论处理。”
梭铎面色微变。
裘可愤懑道:“所以当我说‘去找泰尔斯王子要钱’,嘿,那可是真的!”
基尔伯特怒斥道:
“裘可!”
裘可反应过来,懊悔摆手: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说了,抱歉啊!我也不想这么说啊!”
事涉王室,没人敢轻易开口,不少人偷偷地瞥视长桌尽头的国王。
但凯瑟尔王仍然不动声色,好像裘可刚刚抱怨的,不是他的儿子与继承人。
财政总管恢复过来,看见没人出声,底气顿时恢复三分:
“好了,我们不提王子……所以别总是赖我头上,大兵。”
“如果你们在西荒干得再漂亮点,节省点,高效点,有利可图一点,我们何至于此?”
梭铎本想出声反驳,但是再三犹豫。
“大半年的时间,兴师动众,长途跋涉,还莫名其妙跟自家人打了一仗,前前后后空耗了多少钱粮?”
裘可越说越顺,以至于凶巴巴地拍打桌案,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狭窄的会议室:
“结果带回了什么?啊哈,一份报告,说你们要扩军!”
“吃了王国这么一大笔预算,不但屁事儿没干成,别说战利品了……”
“连钉马掌的钱都没赚回来!”
“那你还想怎么样?”
梭铎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
“是要我的战士们在西荒抛颅洒血,进攻荒墟?劫掠翼堡?还是吞掉英魂堡?抄了所有当地贵族的家?”
“要不要把整个西荒烧成一片白地,把战利品都送到财税厅,好让你坐在这里优哉游哉数铜板的时候没那么多叽叽歪歪逼逼赖赖?”
裘可轻嗤一声:
“那你们倒是干啊!”
“结果呢?搞了半天你们就是去旅游的,连王子本人都是西荒贵族们送回来的!”
军事顾问怒道:
“干?王子殿下在西荒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还收了人家一把剑,一面旗!”
“克洛玛和博兹多夫护送他回王都的队伍浩浩荡荡,毕恭毕敬!”
“我们能怎么办?该怎么办?要怎么办?”
恢复底气的裘可见多识广,怡然不惧:“那你凶我做什么?”
“去找王子啊!”
“不妨跟他说说你的苦楚?问他为什么跟敌人混在一起,挡了你的军队,也断了我的财路,还让凯文迪尔有机可趁,让大家一筹莫展,让陛下左右为难,最终葬送了王国的兵制改革……”
“你们两个,够了!”
基尔伯特厉声提醒。
“你永远不会明白,钱袋子!”
梭铎气极反笑,压根没听见外交大臣的训斥:
“你永远只看得到铜板的反光,只听得见金币的嗡响,永远不会明白我们出兵西荒的意义,不明白我们为了王国——”
咚!咚!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秘科的疤脸探子一脸歉意地站着,地上是一个打碎的茶壶。
“抱歉,”疤脸男人慌忙鞠躬:“我的错。”
“我只是……口渴。”
群臣这才回过头来。
“是啊,”库伦首相低着头念念有词,却眼前一亮:
“确实是你的错。”
被打断了这么一下,梭铎和裘可双双哼声,坐回原位,彼此撇过头去。
但外交大臣怒意十足。
“梭铎,裘可,注意你们的言辞,这不关泰尔斯殿下的事情!”
基尔伯特措辞严厉:
“殿下万金之躯,安全回到王都就是对王国最大的贡献!没有其他!”
“更别忘了,我们是要商讨对策,以面对这封信泄露带来的困境,是王国公务,别把这变成私人恩怨。”
梭铎和裘可这才稍稍收敛脸色。
首相大人却在此时咳嗽了一声。
“别怪他们,卡索伯爵,梭铎和裘可大人也是没有办法……”
库伦公爵摇头晃脑:
“出兵西荒也好,王室宴会也罢,谁让泰尔斯殿下每次出现的时机,都太巧了呢……”
“就像这封信一样。”
首相对着国王摇摇头,意有所指。
“把我们逼得捉襟见肘。”
“走投无路。”
第106章 谋反(中三)
听着库伦首相这若有所指的话,众臣纷纷一凛。
基尔伯特听出弦外之音,不免焦急:
“首相大人!”
就在此时,第三个声音加入了讨论。
“事实上,若王国确实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的话,兴许……”
陌生的声音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
群臣转向插话人,也是御前会议中,唯一一位没有发言的与会者——落日教会的副主教,斯蒂利亚尼德斯。
只见斯蒂利亚尼德斯微微颔首:
“我可以试着说服落日教会出资,解决常备军的扩编难题?”
许多人纷纷皱眉。
“什么?你?”梭铎怀疑道。
议事桌的角落,副主教笑了笑,谦卑点头:
“居伊·斯蒂利亚尼德斯,忝为落日教会中央教区副主教,今天代替病休的泽农大主教出席御前会议……”
“我知道你是谁,小子,”梭铎顾问粗暴地打断他:
“你说,你能找到我们要的钱?”
名为居伊的副主教微微一笑,然后闭眼做出祈祷式:“不敢保证,尽力而为。”
看见对方如此干脆,梭铎顾问一脸狐疑:
“若我没记错,王都的中央落日神殿里,迪亚洛主祭可是最反对常备军制度的人,他曾说过:常备军为钱作战,贪婪可鄙,征召兵为义务挥剑,神圣可敬?”
居伊语气谦和:
“是的,落日神殿的主祭们大多出身高贵,出入城堡宫廷,跟各地贵族诸侯关系密切。”
“但是我们不一样,梭铎大人,”副主教坚定地道:
“落日教会,不是落日神殿。”
落日教会。
梭铎沉默了一会儿,他收敛情绪,注视着教士的眼神认真起来:
“你刚刚说,你是谁来着?”
另一边,库伦首相神色了然:“啊,神殿跟教会,祭祀部跟宣教部,主祭跟主教们的信仰之争?”
副主教转向首相,温暖一笑:
“不,这无关信仰,只关政治和立场。”
“神殿亲近诸侯,教会便靠近陛下,就这么简单。”
“若能通过削减征召兵,增设常备军,从而削弱神殿一方的影响力,教会里的主教们一定乐见其成。”
听见这句话,许多人开始思索。
库伦目光微动:
“噢,作为落日的信徒,你还真是——毫不掩饰?”
“掩饰?”
居伊毫不在意地摇摇头:
“没有信仰能独立于政治存在,没有宗教不关乎权力斗争。”
“若避讳政治空谈信仰,就是抛开人性只问神性,这才是掩饰和伪装,才是对信仰的轻忽与蔑视,是对落日女神的不敬与不诚。”
此话一出,就连长桌尽头的国王也微微抬目。
听了这离经叛道的话,库伦为之一愣,随即挑眉道: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基尔伯特推荐你了。跟那些满口神圣教诲的祭祀们比起来,你确实有点意思。”
基尔伯特勉强笑了笑。
居伊副主教叹息道:
“谢谢您的赞许,但这个道理不是人人皆通,尤其是神殿那方的祭祀们。”
“因此,教会不方便以直接资助的形式,插手王**事。”
最关心这件事的梭铎瞬间冷脸:
“那你的意思是?”
居伊转向他,认真地道:
“若要支持常备军扩编,落日教会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
理由。
许多人表情微变。
居伊恭敬地看向长桌尽头:
“若陛下能变更传统,让我们的教士弟兄们进入王室常备军的话,我会更有把握说服主教团出资。”
梭铎一怔:
“但我们已经有随军祭祀了。每有战事,神殿都会派有资格的主祭来主持出征仪式……”
居伊弯起嘴角,平静点头:
“驱逐他们。”
“什么?”梭铎难以置信。
“我建议,梭铎大人,驱逐常备军的随军祭祀,让随军教士取代他们,”居伊副主教极有耐心地解释道:
“神殿能为常备军做到的,教会一样能做,甚至更多。”
梭铎理解了对方的话,表情在那几秒钟里来回变换。
会议上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国王的目光依旧遥远而陌生。
库伦首相哼了一声:
“落日神殿的主祭们,一定不会喜欢的。”
居伊扭过头,言辞犀利:
“神殿不喜欢很多事情。”
“比如王室常备军。”
“但这本来只是政治问题,你这么一搞,它就变成宗教矛盾了,”库伦摇头道:“祭祀随军向来是传统,无论……”
居伊淡定回复:
“是的,就像领主们定期征召民兵一样,也是传统——直到王室常备军横空出世。”
梭铎眉毛一动。
副主教看向无精打采的财政总管:
“而若有了随军教士,落日教会就能从信徒的捐献里拨出常设款项,名正言顺地补贴一部分常备军的成本支出,为财税厅减轻压力。”
“这是高高在上,自诩正统的神殿所不能做到的。”
“嗯……”原本一脸厌烦的裘可顿时精神起来,小眼睛闪闪发光:
“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另一边,军事顾问安静了几秒,谨慎问道:
“这么说,落日教会可以资助常备军扩编,前提是,陛下要恩准你们的教士进入王室常备军,代替随军祭祀,对么?”
副主教笑了:“当然不是。”
可他目光一变:
“但若无此筹码,我说服主教团的把握,确实没那么大。”
梭铎冷哼道:
“这是要挟,趁火打劫。”
“这更是为了王国。”居伊极快地回击他的话:
“神殿祭祀们基本出身高贵,与各地诸侯沾亲带故,天生与常备军离心离德,随军只是虚应故事。”
“而我们教士大多出身贫苦,习惯了教化底层,会比祭祀们更称职,更得力,更热情,也更适合常备军。”
“是啊,这正是我担心的。”梭铎冷笑一声。
听到这里,凯瑟尔王突然哼了一声,意思不明,耐人寻味。
“我说,居伊,你好歹是侍奉神灵的教士。”
另一边的库伦首相眯起眼睛:
“满口利益,筹码算计的,不嫌太俗了吗?”
“俗?”
斯蒂利亚尼德斯微微一笑:
“复兴王的信仰导师和亲密战友,先知莫哈萨弟兄有句名言:神学就是人的学问。”
基尔伯特微微一动。
“神性存于人性,人性自带神性,唯有穷尽了人性的每一个角落,才有希望找到神性的那一点闪光。”
居伊笑道:
“谁道世俗不神圣?自有天国在凡间。”
“啊,你不仅仅是有点意思,居伊,”首相大人的语气变了:
“你还很可怕。”
副主教再做了一个祈祷式,十分虔诚:
“女神降下考验,总让真理之路,显得狰狞崎岖。”
“不。”
几度犹豫之后,梭铎想通了门道,坚决回绝:
“王室常备军不需要教士随军。”
他果断道:
“常备军更不能受制于陛下以外的势力,尤其是经济来源。”
梭铎说着这话,向凯瑟尔王看了一眼,但令他失望的是,国王依旧无动于衷。
居伊不以为忤,继续讨论:
“如果是囿于给付形式,我们可以商量,比如教会将这笔钱捐献给财税厅,再由财税厅把它分配到军务司的预算……”
“可以啊!”
财政总管眼前一亮:
“若能成事,你算是救了我一命,居伊!”
斯蒂利亚尼德斯礼貌地颔首:
“恩归女神,不敢居功。”
但梭铎态度依旧:“那有什么区别?”
“星辰花了整整五百年,牺牲不止,流血不尽,才将宗教和神权赶回神殿。”
“只要我还掌管军务司一天,历史就不会倒退。”
梭铎言之凿凿,毫不妥协。
“那可不一定,”裘可在一旁喃喃道:“照你刚刚的架势,谁要是能帮你扩编常备军,你大概愿意奉他做首相。”
梭铎面色一僵。
“那我可谢天谢地了。”库伦首相叹了口气,挪了挪盖住整张椅子的大屁股:
“请务必做到,居伊副主教?”
居伊副主教对他们谦和微笑。
“我理解您的担忧,梭铎大人,但你说的那是古早的教训了:神殿的祭祀们堕入自以为是的幼子之道,高高在上贪婪腐朽,任由私欲盖过公心,纵容谎言蒙蔽真理,假神威谋俗利,借信仰争权柄,迷途不返。”
居伊副主教点了点头,温和如故:
“而我的先辈们,宣教部的教士们正是因为看到了他们的错误,才从神殿破门自立,秉持女神真诲,自建落日教会,距今已近四个世纪。大主祭与大主教互不统属,祭祀部与宣教部恪守界限,我们并不……”
梭铎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
“神殿还是教会,祭祀还是教士,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全是一丘之貉。”
“弱小时有求于人,当然百依百顺。”
“强大后贪心不足,势必得寸进尺。”
他警惕道:
“时代变了——落日神殿威权无限,一呼百应,甚至敢与复兴宫叫板,插手王位继承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此言让整个御前会议一凛。
居伊长叹了一口气,毫不掩饰他的失望。
“我明白了,梭铎大人,看来教士弟兄们为国效力的心愿,只能日后再实现了。”
长桌尽头,国王的冷冽目光再次被夕阳掩盖。
“这么说,面对如此困境,还想强推兵制改革,是不太可能了。”作为御前会议的主持人,库伦首相叹息道。
听了这话,梭铎再次怒视裘可。
“别看我啊,你要钱嘛,居伊和教会那儿有啊!”
裘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丝毫不以为意:
“至于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
“不止是钱的问题。”出人意料,库伦首相再次发声,打断了这场眼见要再次爆发的军财之争。
这倒是让群臣纷纷注目。
“事实上,刚刚说到王子的宴会,我还想到了一点。”
库伦公爵目光灼灼:
“昨晚那个西荒小贵族大闹王室宴会,但却被泰尔斯公爵保下来了。”
基尔伯特狠狠蹙眉。
“这不免让人想起,殿下正是在西荒军队的保护下归国的,还有法肯豪兹的那把剑,这容易给人们错误的期待,甚至被解读为王室的立场,事情就麻烦了,尤其在这个当口……”
库伦边说边摇头,似乎无比惋惜。
“首相大人!”基尔伯特厉声提醒道。
库伦微微一颤,像是才明白过来,歉意一笑。
但听了首相的话,许多人纷纷点头,若有所思。
“对了,当事的多伊尔家族,”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的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罕见发声:
“他们的镜湖地区这几年是产粮大区,也是璨星私兵和中央常备军的重要兵源,而且他们份属璨星七侍,可能影响其他家族的态度。”
“这会连带影响兵制改革的进程。”
他谨慎地望了一眼大家:
“我想,我们需要尽快把案子定性,理出头绪,作出判决……”
“确实如此,王室宴会上的事情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无论是接下来的兵制改革,还是这封信。”
凯瑟尔王的身影在王座上微微一动。
康尼子爵瞥了一眼国王的方向,看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清了清嗓子:
“恕我直言,但我听闻,闵迪思厅已经变成了王都里人人趋之若鹜的新去处,看看多伊尔家,捅了天大的篓子却仍然被殿下舍命保了下来……我不是要指责泰尔斯公爵,但他在宴会上的姿态,有时候容易让人误解……”
“康尼!”
基尔伯特感觉到会议的走向,又惊又怒。
“殿下在王室宴会上的处置没有任何问题!他仁慈宽厚,不偏不倚!”
裘可总管耸了耸肩:
“可是现在,看看这封信,我们最要不得的就是仁慈宽厚。”
康尼子爵同意地点点头,补充道:
“以及不偏不倚。”
基尔伯特焦急不已:
“抛开后果,殿下手腕高超地救下了两条性命和两个家族,避免了更糟的局面!”
“却是以血腥决斗的野蛮之法,”另一个声音传来:
“愿落日宽恕他。”
基尔伯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望着他的至交好友。
“居伊?”
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歉意地点头:
“在我进宫之前,主教们就此事议论纷纷。”
众臣们交换眼神,彼此意会。
副主教做了个赎罪的礼节:
“落日见证,星湖公爵亲身决斗,诉诸荒蛮异端的古礼,那真是糟糕的信号和示范。”
“不,那是晚上发生的事情,”库伦首相讽刺哼声:
“应该说:北极星见证。”
御前众臣纷纷低头。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向好友解释:
“居伊,我的朋友,据我所知,决斗是由对方无理提出,而泰尔斯王子秉承怜悯之心,应允决斗,以身赴险,只是权宜之计。”
居伊理解地点点头:
“当然,我理解王子的苦衷,也感佩他的仁慈与宽厚,聪慧与英明。”
“可你们觉得,在这个故事传遍王国之后,”倒是库伦公爵啧声摇头:
“人们提起决斗,第一个想起来的会是王子的仁慈宽厚,还是璨星的暴力决斗?”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副主教同样笑了:
“库伦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就像教会的主教们也很担忧:在北地,埃克斯特战士们固然传给了殿下战斗到底的精神勇气,可却也在暴力血腥中麻木了殿下的思想,让他对荒蛮落后的古礼不加排斥。”
基尔伯特深深地看着好友,难掩失望之情。
而国王依旧纹丝不动。
“长此以往,王子殿下身为王国继承人,却一次次不避异端信仰与礼节……”
居伊的语气变得忧心:
“这会深远影响人们的处事态度和方式,让年轻人热血上头,绝望者铤而走险,效法者前赴后继,将大大不利于王国既有的统治……而且,若看见信徒们为野蛮的决斗而流血,女神不会高兴的,她的信徒也是一样。”
克拉彭伯爵看着大家的样子,也兴致勃勃插了一嘴:
“那个,我也觉得……”
“够了!”
外交大臣一声罕见的失态怒喝,将七嘴八舌的众人喝止。
“诸位!”
“陛下将我们召来此室,不是为了让我们评断是非,追根究责!”
基尔伯特呼吸急促,他站起身来,愤懑地扫视着每一个同僚:
“梭铎,我知道,常备军西荒之行劳师动众,却未竟全功,你有苦难言,为之耿耿于怀。”
军事顾问抿起嘴。
“裘可总管,我也明白,宴会上的意外害财税厅失去了可观的罚没金,让你们措手不及。”
财政总管不爽地抱臂。
“而首相大人,您则想竭力避免复兴宫和封臣之间不必要的冲突,便把殿下当作了转移焦点的目标。”
老胖公爵毫不在意地嘿嘿一笑。
“康尼子爵,您则请放心,殿下再受人拥戴也好,再招贤纳士也罢,亦绝不会影响您在拥王党中的中坚地位。”
商贸大臣闻言,面色有点不好看。
“至于居伊,老朋友,我向你发誓,你没能成为王子的神学课老师,绝对不是殿下的责任,也不代表殿下与神殿一方走得更近。”
副主教闭目低头。
“还有克拉彭勋爵,您沉默了整整一天,已经够聪明了,在最后人云亦云地起哄,不会显得您更聪明!”
农牧大臣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
将御前群臣们一个个说得住口不言之后,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忍住不去看长桌尽头的身影。
“没错,我感觉得到,我知道,诸位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或有或无的心思,如此那般的怨气……”
外交大臣严肃地道:
“但是,诸位,我恳请你们设身处地,理解王子的处境。”
“那你们就会明白,为了王国,泰尔斯殿下很多时候没有选择,很多事情不得不做,很多遭遇超出预料。”
“而那些该他完成的任务,他都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致。”
基尔伯特放慢语速,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丝慨叹。
“从国是会议到龙霄城,从大荒漠到闵迪思厅,面对虎视眈眈的北地诸侯、暗流涌动的国内政治,换了我们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陛下,哪怕是当年的米迪尔殿下,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的声音高亢激昂,震动巴拉德室。
“更别提我们都欠着他一分情——无论是阻止北地人南下,还是稳住璨星王室和星辰政局。”
王座之上,凯瑟尔王重新靠上椅背,却目光幽幽,不知所想。
“至于泰尔斯的所作所为引发的其他不测后果,无论是西荒的乱局还是多伊尔的案子,决斗也好争议也罢,还是这封该死的信和它带来的困局,事实上都是我们虑事不周谋事不成的结果,这是我等臣仆的失职与不力,是我们自己应当负起的责任。”
基尔伯特呼出一口气,顿了一下,望向每一个人。
众人纷纷扭头,避免与他视线相对。
基尔伯特说到这里,痛心疾首:
“卸责归咎于殿下?这样既不会掩盖我们的无能,也不会解决更多的问题,而那孩子也不该为自己不曾知晓的失误负责。”
正在此时,库伦公爵却突然出声:
“即使他是璨星?”
基尔伯特面色一变,遽然回首,毫不示弱:
“正因他是璨星!”
库伦首相皱起眉头。
略停几秒后,首相叹息道:
“我知道,卡索伯爵,你是他的老师……”
可是基尔伯特极快地打断他:
“我有此言,绝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学生!”
基尔伯特转过头,面向其他同僚们,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更因为泰尔斯殿下本身。”
“无论是他北上为质的勇气功绩,还是千里归国的旅途经历,抑或是宴会救人时的手段魄力,都证明他无愧为璨星之后,无愧为星湖公爵,无愧为王国血脉。”
说到这里,基尔伯特的嗓音微微颤抖:
“有这样的一位王子,我们都应当感到荣幸和自豪。”
“我们理应成为他手中的长剑,而不是靴里的石头。”
“我们该帮助他!”
“不是阻碍他!”
话音落下,基尔伯特举起手按住眼睛,连续深呼吸。
御前会议沉默着,国王的目光仍然如雪中锋刃,放射寒光。
居伊副主教叹了口气,拍了拍基尔伯特的手臂,示意他坐下:
“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挥开朋友的手臂,深吸一口气。
“请原谅,诸君,”他努力调试自己的情绪,竭力平复语气:
“一如陛下所言,我也累了,老了。”
巴拉德室里一片沉静。
“至少你不胖。”
库伦首相接过话头,有些颓废和感慨:
“不会碍某些人的眼。”
这句话意蕴深远,同样无人敢接。
直到星辰之王轻叩手指,打破沉闷的气氛。
“基尔伯特,”凯瑟尔五世的目光直直袭来,难掩他语气里的复杂微妙:
“老朋友。”
但基尔伯特却突然抬头。
“而您,陛下!”
外交大臣的音量倏然抬高!
许多人都被吓了一跳。
基尔伯特直直盯着国王那充满压力的双眼,胸膛起伏:
“恕我僭越,但是……”
“但是……”
基尔伯特举起右臂,似乎要指向什么,却在举到一半时放弃了。
他咬了咬牙,脸颊纠结:
“但是到今天为止,在星辰国内,在永星城内,甚至是在这张桌子上,泰尔斯殿下回国后所受到的,一切不公平的审视、指责、批评、为难……”
面对着凯瑟尔王的锋利眼神,基尔伯特下定决心,咬字出声:
“全因您对他的态度。”
此言一出,御前群臣尽皆变色!
“基尔伯特!”
居伊厉声警告道。
库伦首相紧绷着脸,陷入沉思。
但国王陛下只是幽幽地回望着基尔伯特,并不作声。
唯有基尔伯特咽了咽喉咙,闭目叹息:
“说真的,陛下,无论作为臣子还是父亲,我都不怎么称职,更没有资格教训您。”
“但是作为朋友,”基尔伯特睁开眼睛,真诚而严肃:
“凯,殿下,第五王子。”
这几个称呼让所有人心思一动。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轻叩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您真的该为有这样一个儿子,为他的觉悟与能力,为他的品性和聪慧,为他的坚强和乐观,更为他没有在整个王国沉重的负担下崩溃……而感到骄傲和欣慰。”
基尔伯特远远地望着他:
“我相信,而且不止我一个人,我们都发自内心相信。”
“泰尔斯王子,他会是我们所共同期待的未来。”
这一刻,御前会议上没有人说话。
沉默持续了整整十秒。
“你天天给他上课,基尔伯特,”国王厚重的嗓音传来,不辨情绪:
“你离他太近了。”
基尔伯特先是一顿,旋即一笑。
“不,是您离他太远了。”
“就像先王一样。”
那一瞬间,铁腕王的眼眶倏然一动。
就像无暇的铁壁上,有了第一丝缝隙。
“但那时候,您还有闵迪思厅。”
基尔伯特幽幽地看着王座,却似看着别的东西。
“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
凯瑟尔王像是定在了椅子上,连目光也未曾稍动。
“靠近他,陛下,至少试着靠近他。”
“至少,跟他谈谈。”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坐了下来,他按了按自己的眼睛,对周围露出惭愧的微笑:
“抱歉,各位。”
巴拉德室像是沉入了冰窖。
一众君臣尽皆沉默无言,或低头不语,或面面相觑。
唯有呼吸声依旧。
很久很久之后。
“诸位。”
众人微微一颤。
凯瑟尔王的声音像是破开坚冰的第一缕阳光,打破沉闷。
“不必担心我的儿子,我已经跟他谈过了。”
长桌尽头,铁腕王缓缓抬头,目光却没有望向任何一人。
“他不会成为麻烦。”
他闭上眼睛,轻轻呼气:
“一切,尽在掌握。”
话音落下。
库伦首相翘了翘嘴唇。
基尔伯特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其他人反应不一,心有戚戚。
库伦公爵端起茶杯,坐正身体,行使他的职责:
“好吧诸位,现在,回到我们方才……”
但首相的话头戛然而止。
众人疑惑望去,这才发现,库伦的面色变了。
东海公爵此刻死死注视着手上的茶杯。
那里,正荡漾着微小的水波。
几乎与此同时,巴拉德室内的群臣感觉有异,齐齐回头。
“踏!踏!踏!”
成队成群的脚步声从室外传来,引发明显的震动。
这是罕见的情况,御前众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这脚步,至少有三十人,”作为曾服役多年的军事顾问,梭铎警惕地抬头:
“发生什么了?”
但没有人回答他。
相反,不同的号令声穿透门缝,从门外若有若无地传来。
“先锋翼集合增援……跑,跑,跑,跑起来!”
“情况不明……”
“护卫翼就地布防……”
情况不对,群臣惊疑不定。
国王也蹙起了眉头。
“奇怪,”基尔伯特皱眉道:
“王室卫队今天有演习吗?在巴拉德室附近?”
下一秒,一阵急促而刺耳的铃声穿透墙壁,在众人耳边响起!
“叮——”
许多人都被吓了一跳,惊惶四望。
“这是,这是王室卫队的……”
梭铎顾问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看着黑压压的石门,难以相信自己的推论:
“紧急警报?”
国王依旧镇定,只是眉头越发紧锁。
秘科的疤脸探子第一个有所动作,伸手探向大门。
但他还没来得及碰到门把,巴拉德室的大门就被猛地推开!
第107章 谋反(下)
“陛下,诸位。”
王室卫队的总卫队长,法比奥·艾德里安勋爵提着一盏不灭灯,行止得体地走进大门,身后跟着几位训练有素的王室卫士。
“恕我打断一下,晚餐时间到了。”
虽然是熟人,但他们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样子还是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法比奥,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库伦公爵摸了摸自己的腰带,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眼睛不离艾德里安队长的腰间佩剑:
“就为了来喊我们吃晚饭?”
“托您的福。”艾德里安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他向着凯瑟尔王深深鞠躬:
“请勿慌张,我们只是做个小小的演习,现在,请大家随我有序地离开这里。”
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他:
“法比奥,发生什么了?”
梭铎顾问皱眉看着那几位王室卫士和外面渐次增多的护卫,尤其关注他们按住剑柄的手:
“这个护卫阵型,还有这么多人,是因为什么?”
艾德里安勋爵微微一笑,他先是看了一眼长桌尽头的国王,这才礼貌地道:
“没什么,梭铎大人,我们提前了这个月的演习,仅此而已——”
但梭铎不买他的账。
“行了,法比奥!”
军事顾问冷哼道:
“我们一起在常备军服过役,一起经历过血色之年,你我都知道,这才不是什么狗屁的例行操练。”
“你面对的是整个御前会议,这里的人都是王国的精英,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这句话让许多没有军旅经历的大臣们紧张起来。
说话间,巴拉德室外的骚动不但仍未止息,甚至还越来越大,不时能听见喝令与赶路声。
艾德里安队长严肃地看着梭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又望了一眼国王,欲言又止。
议事桌的尽头,凯瑟尔王镇静如故,他勾了勾手,示意艾德里安近前来。
“艾德里安大人。”
基尔伯特看出些端倪,温和开口:
“若有不便,我们当然可以先行配合——反正我们也饿了,不是么。”
但就在艾德里安走近议事桌之前,门外的脚步声陡然增大,几近震耳欲聋。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密集的武器出鞘声!
“来了!”
“护卫翼稳住!”
“谁他妈把狙杀组喊来的!”
“保护陛下!”
“退后!”
王室卫队的喝令声此起彼伏,各自不一,却让艾德里安勋爵面色煞白,总卫队长一个转身,将凯瑟尔王护在身后。
梭铎立刻反应过来,他下意识起身摸向腰间,才想起来武器留在了宫门处。
室内的群臣这才意识到不妥。
库伦公爵灵活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细小的匕首。
基尔伯特则扣住自己的手杖,冲向国王。
裘可嗖地一声不见了,只留一个屁股露在桌底。
康尼子爵先往门口冲了一步,想起了什么,赶紧返回来靠近国王。
克拉彭勋爵面如土色但强自镇定,居伊副主教则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够了!”
艾德里安勋爵的怒吼声响起,把所有人震住。
随着他的号令,门外的混乱最先停息。
而巴拉德室内,三声清脆的闷响自议事桌上传来,飘荡开去。
咚,咚,咚。
“稳住。”
只见凯瑟尔王收起手指,淡定地看着反应不一的群臣:
“又不是没遇到过。”
他依然稳坐在议事桌后,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反应过激的群臣这才反应过来,或羞赧,或尴尬,忙不迭地整理自己。
基尔伯特呼出一口气,坐回原座,库伦首相若无其事地把那柄不该出现的匕首塞回腰际。
梭铎则不屑地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把裘可提溜出来,
所有人恢复了得体的样子,他们这才发现,巴拉德室原本尚算宽敞的大门,已经被王室卫队们的人墙堵得严严实实,完全见不到门外的情景。
而每一个卫士都面对着室外,只把背部留给室内的御前群臣。
群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怎么,闹刺客了?”梭铎疑惑道。
“艾德里安?”凯瑟尔王再次发声,话语里带上了不满与质问。
总卫队长回以歉意而羞愧的笑容。
“长官!”
与此同时,一个高阶的王室卫士分开守卫组成的人墙,气急败坏地挤进室内:
“艾德里安队长!”
艾德里安面色一沉,喊出下属的名字:
“玛里科?”
王室卫队的次席先锋官,玛里科按住自己的武器,先是懊悔地摇了摇头,这才向其他大人物行礼:
“陛下,各位大人。”
艾德里安明白了他的意思,痛苦地叹了口气。
“门外怎么了?”国王的声音稳稳传来,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让他们让开,别堵着。”
艾德里安回过身,鞠躬行礼,挤出笑容;
“陛下,这只是例行措施,我们只需要一分钟……”
但出乎意料,冷静了一天的凯瑟尔王突然提高音量,对着门口的人墙怒喝道:
“王室卫队,让开!”
卫队对国王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守住门口的卫士们几乎是本能地退避向左右两侧,露出前一排的卫士,然后是下一排,再下一排,再下一排……直到露出门外灯火点点的深邃走廊。
所有人看见门外的刹那,都愣住了。
唯有国王镇定如故,目光生寒。
艾德里安阻止不及,只得叹了一口气。
室外,只见王室卫队密密麻麻,严阵以待,以巴拉德室为圆心,站满了走廊上所有能站人的地方。
所有卫士都面目严肃,警惕紧张地面对着走廊深处。
似乎那里有着最可怕的敌人。
嘈杂的复兴宫,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咯噔……咯噔……咯噔……”
从走廊深处,从视线尽头传来的,是奇怪而清脆的声音。
巴拉德室里的人们瞪大了眼睛:
一匹高头大马踏着复兴宫里的石板,迎着周围的无数卫士与灯火,自走廊里缓缓而来。
最前方的王室卫队们压力最大,他们死死按住剑柄,却在马蹄靠近的同时不住后退。
“搞什么……”克拉彭勋爵难以置信,但他随即住口。
因为在那匹黑色骏马的周围,几个装束明显不同于王室卫队的人,渐次出现在大家眼前。
那是一小队人,他们神情紧张地围在马匹四周,战战兢兢地向前。
“我不想这么说,但我认得那个大个子。”
梭铎头疼地看着小队里,领头的那个高大男子,后者满头大汗,看着周围的王室卫队,双手上举:
“是卡拉比扬家的小子,他父亲曾经把他送到军队历练,好像立过功,我到西荒劳军的时候还嘉奖过他……”
卡拉比扬?
众人顿时一愣。
“该死,那是哥洛佛家的小儿子,”裘可眯起眼睛,望着高大男人身侧,那个甚至比前者还要壮硕的同伴:
“洛萨诺托过我人情,帮他这个弟弟解决一桩在红坊街争风吃醋的麻烦……”
哥洛佛。
这个姓氏加重了众人的怀疑。
“啊,”库伦公爵的声调耐人寻味地上扬,他的目光聚焦在另一个气喘吁吁,一瘸一拐的人身上:
“昨夜那个遭遇决斗的倒霉家伙,多伊尔家族的……叫啥来着?好像是达尼?大卫?”
多伊尔。
所有人的心情越发凝重。
那一小队人离巴拉德室越来越近,但面前的王室卫队只拦不阻,只是一味后退。
“额,这么说的话,那匹马,我想起来了……”
康尼子爵的目光则聚焦在那匹畜生身上,疑惑道:
“当初我去北地的时候带上的,是国内给泰尔斯王子的礼物和坐骑……”
众臣里,基尔伯特一言不发。
他只是愣愣地盯着最前方那个手持单刃剑,面对一众王室卫士,一脸紧张的年轻剑士。
如同被什么击中了。
但这些来历不凡的入侵者都不算什么。
当他们的身影散开,露出所簇拥的那个人时,空气才彻底凝滞了。
那是一个少年。
跟周围人的紧张表现比起来,他悠闲自在地踱步向前,似乎全无担忧。
那一刻,议事桌之后,凯瑟尔王的瞳孔倏然收紧!
而巴拉德室里,所有大臣都倒吸一口凉气。
“王子?”
“见鬼了……”
“星湖公爵!”
“泰尔斯殿下!”
“麻烦精又惹麻烦了……”
“愿落日保佑他……”
没有人注意到,秘科的疤脸探子在袖子底下捏紧了拳头。
国王的声音幽幽响起。
“法比奥·艾德里安。”
铁腕王缓缓喊出亲卫队长的全名,似有彻骨深寒。
“发,生,什么,了?”
巴拉德室里,群臣立刻安静下来。
艾德里安勋爵身形一僵,这才回过头,行礼回应,言辞正式:
“陛下,泰尔斯殿下念父心切,去而复返,不慎,不慎……”
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头大马,艾德里安眉头耸动。
“说人话。”国王的回答很简单,节奏缓慢,意蕴诡异。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王子年纪尚轻,不慎误入宫门……”
咚。
一声轻叩,把艾德里安的话掐断。
“显然,”铁腕王的声音很轻,就像是用气声悄然开口,温和而淡然:
“你的长官不懂说人话,玛里科。”
次席先锋官,玛里科微微一颤。
艾德里安闭眼暗叹,但这拦不住国王的要求:
“你来回答。”
两秒钟的时间里,玛里科胸膛起伏,他看了自己的长官一眼,咬牙道:
“陛下,就我所见!”
玛里科上前一步,怒指走廊:
“星湖公爵及其随员八人,不曾预约,未经通传,携带武器,擅闯宫禁!”
“意图——不明!”
所有人倏然一惊!
库伦公爵死命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似乎在怀疑听力出错,而基尔伯特难以置信地盯着泰尔斯,嘴唇开合。
巴拉德室的空气起初只是凝滞,此话过后,已成寒冰。
“嗯……”
长桌尽头,凯瑟尔王的瞳孔里倒映着缓缓靠近的泰尔斯。
他似不在意地哼声回应:
“而你们就这样,把他放进来了?”
玛里科一皱眉头,正待回应,可是艾德里安比他更快:
“陛下,卫队今天值守宫门的卫士们,不善言辞,行事死板,他们与殿下的人发生了冲突,口角摩擦,还有些许推搡……”
可国王的声音再度响起:
“玛里科?”
次席先锋官咽了咽喉咙,又看了长官一眼,艾德里安为难地看着他。
最终,玛里科不再犹豫,不忿地道:
“陛下,方才泰尔斯公爵欲强行闯宫,守门的卫队兄弟们尽忠职守,不肯放行,就跟公爵的人动起手来,两边都见了血——”
“既然你们尽忠职守,”凯瑟尔王不留情面地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令人莫名心惊: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玛里科一颤,登时低下头,难掩羞愧。
群臣的目光在缓缓靠近的泰尔斯和玛里科之间来回,最终回到国王的身上。
“玛里科……”艾德里安在旁边小声提醒道。
但是凯瑟尔轻轻一眼,把艾德里安的话封死。
玛里科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流,流血之后,事情蹊跷起来,好多人迅速聚集在宫门处围观,场面闹得很大……”
艾德里安咳嗽一声,接过危险的话头:
“决定是我做出来的,我们必须放殿下进来,在宫内处理此事,否则整个永星城都会看见那一幕,为王国计……”
砰!
一声重响,却是国王重重一拳,狠狠捶上桌面!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冰冷到极点的怒斥:
“现在就没人看见了吗!”
此言一出,艾德里安和玛里科齐齐躬身,单膝下跪。
室内的群臣则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就在此时。
“父亲!”
少年人特有的声音远远传来:
“何故动怒?”
群臣齐齐扭头,不知何时,泰尔斯已经走到他们可以看清动作的距离。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王子的声音竟带着几丝慵懒和写意。
而奇怪的是,王子殿下居然还在肩头上扛着一把剑,剑刃向后,随着他的步伐,一摇一摇,直指复兴宫的天花板。
凯瑟尔王眉头一皱。
“玛里科,怎么回事?”
自知罪过的次席先锋官一惊,不知如何回话。
还是旁边的艾德里安立刻意会,知道国王在问什么的他恭谨回答:
“进宫后,我们正待擒拿,可殿下立刻把剑抵上了自己的脖颈,力度之大,甚至割出了血。”
群臣悚然一惊,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泰尔斯的衣领上带着几丝不正常的鲜红。
“他步步向前,剑不离颈,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为防意外,只能一路退后。”
听着王室卫队的解释,库伦公爵望着泰尔斯的目光越发有趣,基尔伯特则是越发担忧。
相比之前的盛怒,凯瑟尔王没有立刻回话。
他的后背重新靠上椅背,眉头紧锁。
“原来,这就是我的王室卫队。”
国王呼出一口气,语气回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上了几分讥讽:
“现在我算是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了。”
所有人呼吸一滞。
此话分量极重,艾德里安勋爵唯有低头闭目,叹息谢罪。
另一边,年轻些的玛里科委屈不忿,咬牙道:
“陛下,请让我们……”
但泰尔斯的话再次传来,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父亲!”
众人齐齐看去:星湖公爵和他的随员们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停在一排誓死也不肯后退的卫士身前。
王子吃力地把重剑换到另一个肩头,让周围的王室卫队一阵紧张。
他却看也不看巴拉德室里的人们,只是端详着左近的画像:“沙王”凯瑟尔四世全副武装地骑在马上,昂首远眺,眼神坚定,体态挺拔,雄姿英发。
可泰尔斯知晓,一个世纪前,画上的“沙王”所奔向的……
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一场会议开了这么久,不累的吗?”
泰尔斯把目光转移回巴拉德室,地狱感官启动,让他看清灯火与夕阳下的凯瑟尔王。
他无视了前后左右眼神可怕的王室卫队,微微一笑,扬声道:
“我们谈谈?”
巴拉德室里,所有人都把眼神放回到凯瑟尔王的身上。
议事桌后,铁腕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半晌之后才开口。
“让他进来。”
玛里科急急回头:
“陛下?”
凯瑟尔王冷笑一声:
“我说,让他进来。”
艾德里安对玛里科摇了摇头,随即对室内外的王室卫队下令。
入侵者一方,看着眼前的卫队防线露出一个口子,王子侍从官怀亚咽了口唾沫:
“殿下?”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你们留下吧,”王子龇了龇牙,感受着肩膀的酸痛和脖颈的割伤:
“待会儿配合点儿,别反抗。”
负责开路,一路上吓得大脸煞白的科恩一愣:
“啊?”
殿后的罗尔夫同样回过头来,目光不满。
“放心,你们毕竟是我的手下,他们应该不会……”
泰尔斯顿了一下,把下半句话咽在嘴里。
不会揍得太狠?
毕竟,是谋反嘛。
他们周围,密密麻麻的王室卫队依旧神经紧张,如临大敌。
泰尔斯身边,黑马珍妮感受到糟糕的气氛,不安地嘶叫了一声。
“我知道,这儿太黑了,你不喜欢,对吧。”
泰尔斯回过头,悄声安抚着珍妮:“没关系。”
“我也是。”
珍妮呜咽一声,委屈地安静下来。
星湖公爵收起笑容,扛着那把奇重无比的长剑,大踏步前进。
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孤身向前。
王子突然欺近的身影让周围的王室卫队猛地散开,如响箭入林,惊起无数飞鸟。
泰尔斯感觉得到,在他跨过门槛,与王室卫队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叫玛里科的先锋官紧紧盯着他脖颈上的长剑,肌肉律动,似要伺机出手,可一边的艾德里安死死地按住他。
“终于,”泰尔斯安然无恙地跨进巴拉德室的大门,一眼就看见议事桌后的凯瑟尔王:
“这一路上可真不容易。”
王子停在议事桌前,颇有些兴高采烈:
“您被保护得很严实,父亲。”
“就连亲生儿子要见一面,也不得不流血呢。”
凯瑟尔王只是冷冷盯着他,脸上连一丝明显的表情也欠奉——正如泰尔斯所料。
跟以往不同,王子没去注意国王,他饶有兴趣环顾一周:
身前,御前会议的群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表情精彩。
身后,无数王室卫士愤恨不已地瞪着他,咬牙切齿。
“果然,安克说得对……”
不等其他人反应,泰尔斯叹了口气,紧了紧脖颈旁的剑刃,自言自语地感慨道:
“不杀人夺命,就无人倾听啊。”
即便是自己的命。
他眯眼回望凯瑟尔王。
同样,不谋叛造反,暴君就肆无忌惮——兴许还以为自己很得人心。
什么世道嘛!
“殿下!”
御前会议里,基尔伯特第一个忍不住,他竭力掩饰着焦急,挤出笑容:
“您在干……”
泰尔斯转过头,眼前一亮。
“基尔伯特,你好吗,”王子的语气很明亮,丝毫不见阴霾沉郁,与复兴宫的氛围恰成对比:
“顺便一句,怀亚回来了。”
泰尔斯向身后甩了甩拇指,也不管有没有指对,嘿嘿一笑:
“父子团聚,多感人啊。”
不知为何,几次出入复兴宫都压力满满的泰尔斯,此刻居然觉得轻松愉悦。
像是卸下了一切负担。
但他的笑容没能维持多久。
因为那一刻,基尔伯特的表情极为复杂。
他望着泰尔斯的脸,又望着他肩膀上的剑,像是在苦笑,痛心,又像是在叹惋,悲愤。
让泰尔斯怔了一瞬。
“我知道,殿下!”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已经是满面春风:
“您对您的婚事不满意。”
基尔伯特僵着笑容,压抑着急促的呼吸:
“我理解。”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一头雾水。
泰尔斯也是一愣:
“婚事?什么婚——”
“但您也不必如此着急啊!”基尔伯特狠狠打断他的话,一边自顾自地讲述,一边焦急地给泰尔斯打眼色:
“我说了,在宫门口等我就行,我会解释给您听的……”
基尔伯特哈哈一笑,转过头,对着其他人苦笑道:
“你们知道的,年轻人嘛,对婚姻的人选不满意,有些冲动,想找我说个清楚……”
“而我们的会议开得太久了,他待不住,于是就……”
泰尔斯眨了眨眼,逐渐明白过来,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暖意。
但是很可惜。
基尔伯特……
“原来如此,”居伊副主教极快地反应过来,同样浅笑颔首:
“婚姻确实是大事,愿女神保佑……”
康尼子爵出身高贵,同样反应过来,开怀大笑:
“噢,是啊是啊,当然,我们也都年轻过,明白……”
库伦首相也眨了眨眼,像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一样摇头:
“我还记得,陛下以前也曾经为婚事大闹,当着先王的面……”
御前会议上的大臣们笑声连连,默契出色,很快打成一片,把巴拉德室内的气氛变得舒适许多。
大部分的王室卫士们也明白过来,不知不觉地跟着笑了起来,松懈下紧绷的肌肉。
但艾德里安悲哀地注意到:面对这样的氛围,唯有两个人不为所动。
凯瑟尔王没有笑,他空洞地盯着泰尔斯,仿佛此刻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
泰尔斯堆着假笑,他回望国王的眼眸里没有温度,只有跃跃欲试的挑战。
“法比奥,很好,你们很尽责,就是虚惊一场,”梭铎顾问呼出一口气,对艾德里安竖起大拇指:
“但演习很有效,我建议给卫队弟兄们赏赐……”
铛!
一声金属撞击的闷响,突兀传开!
没有完全松懈下去的王室卫士们一个激灵,齐齐掣剑出鞘!
“稳住!”
艾德里安高声厉喝,安抚住一场可能的冲突。
醒悟过来的卫士们呼吸急促,紧张得面面相觑,这才在长官的严令下收起武器。
御前群臣则张口结舌,难以置信。
“抱歉,它太重了,”闷响的责任人,泰尔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哈哈一笑,把剑刃从地上拖动起来:
“难怪它叫‘承重者’。”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眼缝间的情绪越发难言。
经此一事,大臣们的努力被彻底打断。
基尔伯特的表情唯有更加苦涩。
这让泰尔斯有些愧疚。
但很快,他把这些抛在脑后,不以为意地跨步向前,倏然伸手。
唰!
几个卫士的武器再度出鞘。
“放心。”
这一次,泰尔斯嘿嘿一笑,走到议事桌旁,示意大家放松:
“我只是想给自己……”
王子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来,拍拍身边人的肩膀,正上对铁腕王的双眼:
“找把椅子。”
他的左近,财政总管裘可看着王子拍他肩膀的手,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感受着周围或不解或不安的目光,泰尔斯笑了。
是啊。
无论在英雄厅还是这里。
他都得自己给自己找椅子。
他都得挥舞一把,力不从心的重剑。
赌上……自己的性命。
泰尔斯直勾勾地盯着凯瑟尔王,他突然发现,每次与父亲对视都能觉察的那种厚重和压力……
不见了。
尽管,国王的视线依旧锋利,与之相对,依旧隐隐刺痛。
“抱歉打扰了,各位。”
泰尔斯一拍大腿,靠上议事桌,笑眯眯道:
“恐怕,今天的御前会议得早些结束。”
巴拉德室里,无论群臣还是卫士们,尽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国王的目光越发深沉。
泰尔斯看了看窗外天色,忍不住勾起嘴角:
“或者……也不算太早?”
他突然有种感觉:眼前这方小小的桌子上,奔腾着不断流动的浪涛,拉起了来回牵扯的线条。
而此时此刻,他踏入这个房间,恰似船舶分水,快刀斩麻。
终于。
“你在做什么,”凯瑟尔王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他的咬字很慢,很慢:
“儿子?”
儿子。
听见这个称谓,泰尔斯觉得有些恍惚。
“我?”
泰尔斯一顿,露出诚挚的笑容:
“我来救你啊。”
王子莫名其妙的回答让所有人皱眉。
“噢?”
当着所有人,铁腕王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嗓音。
“救我?”
他向后倚靠,融入阳光不能到达的暗处,重新变得淡然。
就像愤怒和疯狂到了极点,恢复极致的平静。
“是啊,父亲。”
泰尔斯的态度轻松愉快,仿佛在享受一场父子之间的天伦叙话。
“我来拯救您……”
王子同样向后一倚,投入夕阳温暖的怀抱里。
唯有目光倏然一寒。
如利刃出鞘。
“脱离那顶王冠的重担。”
泰尔斯勾起嘴角,笑意盈盈地望向铁腕王。
王冠。
此言一出,御前群臣登时面如土色,王室卫队尽皆悚然瞠目。
基尔伯特惊惶难掩,失态叫道:
“殿下!”
那一刻,凯瑟尔王目中的光芒来回变换,演化无数。
却最终归于一处。
直射星湖公爵的笑容。
泰尔斯眉毛一挑,笑容一僵。
“哦,抱歉,我忘了。”
在无数人的恐惧失态中,泰尔斯反应过来,指了指凯瑟尔王今天并未着冠的额头,抱歉地笑笑:
“它不在你头上。”
第108章 谋反结束
除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此刻的巴拉德室安静沉寂,落针可闻。
但身为王室卫队的首席指挥官,艾德里安勋爵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煎熬、最折磨、最痛苦的几个瞬间之一。
火光刃影,阑珊摇曳。
残阳照壁,血腥鲜红。
一桌之隔,至高国王与星湖公爵默默相对,一言不发。
其他人无不噤若寒蝉,在恐惧与紧张间,空待着这诡异又脆弱的宁静。
终于,不知道多久之后,室内缓缓响起凯瑟尔王深沉而隐忍的嗓音:
“为什么?”
为什么。
国王的话语很平静,很缓慢。
却蕴藏不可承受之重。
回应他的,是少年公爵的低低笑声。
泰尔斯把额头抵在承重者的剑柄上,呼出一口气,停下低笑。
“你不该早就料想到这一幕了吗?”
“在你召我进宫觐见,又反手抄了闵迪思厅之后。”
泰尔斯抬起头,双目如电:
“陛下?”
王子的回话很轻巧,很淡然,却让许多紧绷了很久的人,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国王凝望着自己的儿子,眼眸里的蓝海恢复无人能解的深邃。
他没有考虑多久,便轻哼一声,偏转过头,仿佛对面座位上的人不值得他多关注一眼。
“艾德里安,玛里科。”
总卫队长和次席先锋官一凛躬身,齐齐按胸:
“陛下?”
“陛下!”
凯瑟尔王拾起桌上的信纸,开始
“星湖公爵疲劳过度,精神失常。”
国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让所有人变色!
就连泰尔斯也微微蹙眉。
“让王室卫队护送他回闵迪思厅静养。”
“低调些。”
“御前会议继续。”
玛里科欣然得令,在他跃跃欲试地挥手之前,甚至有一两个胆大又不忿的的卫士已经踏出了脚步。
基尔伯特大惊失色:
“陛下!不可!”
就连库伦首相也皱起眉头:
“陛下,三思否?”
门外的闵迪思厅诸人同样着急,但最先动作的怀亚和罗尔夫早已被好几把刀剑架住脖颈,哥洛佛被几位先锋翼的同僚们死死压制在地面,连呼吸都够呛,大呼小叫的d.d则被一把捂住口鼻,只来得喊出一句“不要啊”。
久经战阵的科恩借着黑马作屏障,来回挣扎,倒是让投鼠忌器的王室卫队一阵手忙脚乱,可是不知何时,从巴拉德室出来的一位疤脸男子飘然出现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凶猛的大个子突然一愣,紧接着就被疤脸男子一掌砍中后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安的珍妮凶狠地龇牙? 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卫士点起熊熊火炬逼到她眼前? 空有体型的大黑马呜咽一声,顿时乖巧下来,明哲保身。
泰尔斯收起余光? 心知他没有后援了——尽管他们连进宫的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
“可是陛下。”
身为卫队长的艾德里安举手安抚住作势欲前的玛里科? 试探着道:
“从这里到闵迪思厅——”
“法比奥·艾德里安。”国王专注阅信? 头也不抬。
被叫到全名,艾德里安勋爵立刻低头闭嘴。
“我今天已经足够宽容。”
“无论对谁。”
虽然是对卫队长说话? 但在场之人? 包括基尔伯特在内? 臣属与卫士们无不心中一凛。
“别再挑战我的耐性。”
就在此时。
铛!
一声锐响? 众人被吓了一跳,齐齐转头:
只见泰尔斯倒提剑柄,将“承重者”的剑尖在巴拉德室的地砖上砸了砸,检查着古帝国剑的铸造质量。
铛? 铛,铛!
当着所有人的面,泰尔斯无视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在狱河之罪的帮助下? 将承重者扛上自己的肩膀? 啧啧感叹。
几位离少年最近的卫士正待上前,见此情景,不由脚步一停。
承重者。
不愧是傻大个的家传宝剑。
它不但质量过关,还沉重非常。
光是维持这个姿势不垮掉,就消耗了他不少气力。
更别说,还要防止它近在咫尺的锋刃误伤自己。
一如他的头衔。
“我总觉得? 这房间太单调了。”
感受着肩头的冰凉锋刃,王子抬起头,面对一众神经紧绷的人们,态度愉悦:“也许该多挂一幅画,比如……”
泰尔斯眯起眼睛,语气瞬间变得严肃:
“《登高王祭子》?”
那一刻,许多人不由得呼吸一滞。
泰尔斯瞥见他们的反应,冷冷一笑,越发放肆不羁:
“还是《铁腕王杀子》?”
杀子。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紧张地望向国王。
“别再胡闹了,殿下!”
眼见情势越发不妙,基尔伯特厉声开口,一向对王子礼节周全的他满脸痛心,直呼其名:
“泰尔斯!”
但泰尔斯只是回给他一个微笑,静默不语。
唯有夕阳落在他的衣领上,映出鲜红。
面对王子的回应,艾德里安勋爵无奈叹息,重新看向国王。
长桌尽头,铁腕王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缓缓从信上抬起眼神。
“这里是王国的御前会议。”
他侧瞥一眼自己的儿子,毫不在意地轻哼一声。
“没工夫听一个委屈小屁孩哭天抢地,畅叫扬疾。”
御前群臣面面相觑间,凯瑟尔王语气忽冷:
“他要是想自杀,就随他。”
随他。
一片惊诧间,泰尔斯忍不住咬紧了牙齿。
“璨星不需要白痴。”
铁腕王垂下头,目光重新回到信上:
“或懦夫。”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回转,回到星湖公爵的身上。
群臣紧张地注意他的眼神和话语,卫士们则死死盯住他的动作和剑锋。
泰尔斯心中一冷。
那一刻,他如同回到了六年前,回到龙霄城,回到英灵宫里的英雄大厅。
那时,天生之王与五位大公的眼神同样像现在一样,如万千利箭,射向他手中那把沉重得难以握持的剑。
他们等待着。
等待着他自刎。
或者投降。
六年了。
什么都没有变。
除了一点。
泰尔斯的眼神坚定起来,狱河之罪如涓涓细流般汇聚,助他握紧肩膀上的承重者。
他手中的剑,已不再是难以承受之重。
“那您一定就是白痴和懦夫了,父亲?”
泰尔斯冷静开口,话语却锐利如刀:
“或者,你不想再做一个璨星?”
“是么?”
话音落下,辱及国王的内容先迎来一片死寂,后激起一片哗然。
国王纹丝不动,唯有一双眸子放射寒光。
自血色之年后,凯瑟尔·璨星加冕为王,迄今已过十八年。
在铁腕王统治的时代里,上一次有人正面顶撞乃至侮辱至高国王,还是六年前的国是会议。
而那位言出不逊的叛国公爵早已身陷囹圄,注定要在铁窗之后,了却残生。
不少期待着事态平息的人愿望落空,不由痛心叹息。
王室卫士们目色凝重,他们按着武器,彼此点头,做最后的确认。
“殿下……”基尔伯特满面灰败,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但出乎意料,国王却微微一动,放下了信件。
“哦?”
凯瑟尔王的疑问声响起,止住了几个准备从后偷袭的卫士。
国王凝望着王子,很久,很久。
但这一次,凯瑟尔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为什么?”
尽管只有一个没头没尾的词,但泰尔斯知道他想问什么。
仿佛璨星之间独有的心灵感应。
“你知道为什么。”
泰尔斯敲敲剑脊,沉稳道:
“无论出于何故,倘若王位继承人身死复兴宫,你的统治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打击。”
“星辰亦然。”
王位继承人。
身死复兴宫。
寥寥数语,令御前众臣齐齐蹙眉,心中计较万千。
凯瑟尔王依旧盯着泰尔斯,眼眶慢慢放大。
“在这里逼死我,父亲,你无异于自断生路,自掘坟墓。”
“当然了。”泰尔斯耸耸肩,轻松惬意:
“你要是想自杀,也随你。”
那一秒,铁腕王目色冰寒。
但泰尔斯不避不退,他的眼神正面迎上国王:
“反正,璨星也不需要白痴。”
“或懦夫。”
泰尔斯的话音落下。
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们的王子。
艾德里安勋爵无奈又痛苦地按了按额头。
没有比这更惊悚的父子谈话了吧。
巴拉德室内的温度重新回到最低点。
几秒后,凯瑟尔王笑了。
冷笑。
“迟了。”
他微微前倾,从阴影中现身,任由夕阳刻画他的坚毅轮廓。
“太迟了。”
铁腕王的笑声戛然而止:
“从王位继承人擅闯宫禁,意图谋反的那一刻开始。”
听见“谋反”一词,几位大臣齐齐扭头,难以置信。
“王国的统治便已遭受重创,无法挽回。”
泰尔斯面容一黯。
基尔伯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庞,首相头疼地捏着鼻梁,居伊副主教则闭目作出祈祷式。
“正因你的短视愚行,孩子。”
凯瑟尔王淡淡地道:
“你的威胁和筹码,已经一文不值。”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闭目垂首。
没有错。
凯瑟尔没有变。
他依旧是这个性格,跟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不会妥协。
不会让步。
不会退却。
唯有越发坚决,越发果断。
阳光从王子的头发间消失。
承重者的剑柄垂落,抵上他的膝盖。
凯瑟尔冷哼一声,转向其他人:
“你们还在等什么?”
但下一秒,还不等王室卫士们反应过来,泰尔斯就倏然睁眼!
“那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说我是精神失常?”
星湖公爵的话大声响起,响彻巴拉德室内外:
“为什么还要把我架回闵迪思厅?”
“既然无法挽回,为什么不直接下令,就地格杀我?”
泰尔斯握紧了承重者,重新坐直身体。
面向他的对手。
凯瑟尔王冷哼一声,同样反应迅速:
“你就笃定我不敢?”
“你当然敢!”
王子厉声回应:
“你大可以在此杀了我,把尸体秘送出宫,再宣称泰尔斯王子急病不治,薨逝闵迪思厅——便如曾经的‘雾王’闵迪思一世!”
雾王。
“不……”基尔伯特意识到最糟糕的结果,面色煞白。
铁腕王眼神如刀,直刺泰尔斯。
但泰尔斯不等对方回话,就轰然起身!
“然而前提是!”
在一片出鞘声和喝令声中,王子一手扶剑,一手向前抵上桌面,怒喝道:
“在场见证国王杀子的所有人,无论臣僚还是卫士,你都必须严格封口,数年,数十年,乃至一辈子!哪怕不惜杀人灭口!”
那一刻,康尼子爵、克拉彭勋爵、梭铎顾问……御前大臣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啊!”
裘可总管反应极快,他一把按住眼睛,颤抖着道:“那个我我我我只是来开会的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但他没说完,库伦公爵便如老狮发威,喝止财政总管:
“闭嘴,裘可!”
财政总管还待说些什么,一边的梭铎雷厉风行,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边,封住嘴巴。
艾德里安勋爵急急作出手势,竭力安抚因形势急变而差点失控的防卫线。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唯有如此!”
但泰尔斯不管其他,他只是一门心思盯着眼前的国王,咬牙喘息道:
“你才不至于走漏消息,重演登高王祭子的恶例,危害王室权威,威胁你的统治。”
但他显然打错了算盘。
“登高王?恶例?”
王座上的凯瑟尔王怒极而笑:
“若真能再现埃兰一世的伟业,牺牲一个王子,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群臣与卫士们又是一阵心惊。
泰尔斯狠狠皱眉,咬紧牙关。
没人知道,他的肩膀被科恩的重剑压得生疼,此时已经开始发麻。
狱河之罪涌入血管,舒缓他的疼痛,却绷紧他的神经。
跟许多敌人——努恩王、查曼王、詹恩、法肯豪兹、艾希达、吉萨、丑脸婆、钎子——比起来,铁腕王可能不是最强的、最怪的、最可怕的。
但他绝对是最硬的。
不容丝毫威胁。
不惮最坏结果。
不惜玉石俱焚。
跟他比起来,肩覆头骨的罗曼·威廉姆斯,简直是天底下最温柔最体贴最好说话的人。
“泰尔斯殿下!陛下!”
眼见事态恶化失控,御前会议的主持人,库伦首相不得不出言缓颊。
“同为璨星,身系父子,”老公爵慨叹一声,在这一刻语重心长:
“何至于此?”
同为璨星。
身系父子。
这话让泰尔斯捏紧拳头,重新打量起铁腕王的锋利面容。
但同一时间,在他耳边回响起的,却是白骨囚牢之下,叛徒塞米尔的凄凉质问:
【是子弑父,还是弟弑兄?】
子弑父。
狱河之罪开始咆哮,就像一头凶兽,撕咬困锁他的牢笼。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望着铁腕王的脖颈。
他不禁想起龙血一夜,天生之王头颅落地的时候。
事实告诉他:国王的头颅并无特别,跟普通人一样,落到地上会响、会滚、会流血。
就像一个空洞腐朽的西瓜。
泰尔斯再度握紧手中的剑柄。
“坐稳你的位子,鲍勃,”凯瑟尔发言冷酷,回绝首相:
“既是家务事,外人置喙个屁。”
这番话说得直白粗俗又不留情面,年资高深而备受尊重的库伦顿时面色难看。
其他人更加不敢插嘴。
家务事。
泰尔斯轻嗤一声,努力摒弃掉。
“是啊,比如家庭暴力。”
泰尔斯压低声音,冷冷开口:
“不杀人夺命,就无人倾听。”
也许因为他这次的语气迥然不同,国王目光一顿。
另一边,梭铎顾问想起了什么,不由叹息:
“您让我想起了贺拉斯殿下,泰尔斯公爵。”
艾德里安勋爵紧皱眉头,头一次把手背到身后,对卫士们暗中下令。
“贺拉斯。贺拉斯?”
国王冷笑道:
“他还差得远呢。”
下一刻,凯瑟尔五世不再给他机会:
“闹剧结束,孩子。”
“你有十秒钟,放下武器,”铁腕王收敛笑容,冷冷地朝王室卫队举起手:
“或者人头落地。”
狱河之罪不安地沸腾,地狱感官自然而发,让泰尔斯听见无数卫士悄然向他围来时的细碎脚步和衣袂摩擦。
放下武器。
或人头落地。
十秒。
所有这些。
只能换来他的……十秒。
狱河之罪汹涌难抑。
泰尔斯死死瞪着凯瑟尔王的眼睛,死死克制住跃身挥剑的冲动。
他知道,凯瑟尔王是认真的。
但很可惜。
他也是。
“我知道,父亲。”
泰尔斯表情酷厉,话语清冷,一如他的对手。
“你不屑妥协让步,永不表现软弱,你还想像以前一样,果决敢断、雷厉风行地解决这事。”
泰尔斯敲了敲承重者的剑脊,迎来沉郁的金属闷响。
“但归根结底,你不是心甘情愿的。”
少年忘掉群臣各异的目光,忘掉守卫们随国王手势而起的脚步,甚至忘掉肩颈旁的重剑,他的眼中只有长桌尽处,那位他不能挑选,只能面对的敌手。
狱河之罪不住翻滚。
“你不想就这样因为一颗棋子,输掉整盘棋局。”
泰尔斯深深地望着凯瑟尔王,将手中的剑锋往脖颈挪近一寸。
“整盘棋局?”
铁腕王冷笑一声。
“十秒到了,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重要,孩子。”
“那么你也一样,父亲!”
出乎意料,泰尔斯暴喝开口,他双手把上剑柄,将剑锋横拦在喉咙之前。
狱河之罪疯狂激荡起来。
“跟六百八十年的王国,两千年的帝国比起来,你和我,我们什么都不是!”
泰尔斯怒目圆睁,他的腹部抵住桌面,身体前倾到极限,肩头的重剑因力量不足而不住颤抖:
“不过尘埃一粒。”
狱河之罪嘶吼出声,不甘不忿。
凯瑟尔王嗤声而笑,举起的手掌就要挥下。
“除非,父亲,”泰尔斯死死咬牙,忽略脖颈的刺痛,只觉除那对湛蓝眼眸之外,周遭的一切都恍惚起来:
“我们为星辰而生。”
为星辰而生。
铁腕王的表情变了。
他的手势停在半空,静止不动。
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刹。
“停!退回去!退!退!”
艾德里安勋爵急急开口,喝止住几个按捺不住,想要在陛下下令前抢先动手的王室卫士。
“那个,”康尼子爵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打圆场:“不如我们——”
但库伦首相的大巴掌随即重重地砸上他的肩膀!
将商贸大臣的忠语诤言硬生生砸回肚子里。
东海公爵面无表情,只是把食指对上自己的嘴唇。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知道,这是只有璨星才能参与的对话,只有王室才能听懂的语言。
无声的压抑持续了很久。
直到国王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要做什么?”
声若流沙细碎,语似鞘中藏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笑了。
这一刻,他的语气释然而轻松。
“一刻钟。”
王子恍惚地道:
“星辰上下,整个王国,需要的仅仅只是我们独处的……”
“这一刻钟。”
基尔伯特眼眶睁大:泰尔斯的剑锋与衣领之间,几滴猩红的鲜血渗出,落到议事桌上。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锁死在议事桌上的鲜血。
一秒,两秒。
终于,国王缓缓地放下了作势欲发的左手。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右手,拢指成拳,狠狠砸上桌面!
“所有人。”
凯瑟尔王声音冷厉:
“退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唯有泰尔斯,闻言狠狠地吐出一口气。
草他的。
狱河之罪不甘心地平息下来。
王子深呼吸几口,他倒回座位,把承重者放下到膝盖间。
他这才发现,虽然冬天已至,但握在掌心的剑柄,早已被汗水浸透。
就在此时。
“不,玛里科!”
那个瞬间,泰尔斯体内的狱河之罪突然惊醒,汹涌咆哮!
糟糕!
泰尔斯下意识就要去举剑。
但他迟了。
正如艾德里安得惊呼。
咚!
泰尔斯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下巴一痛,登时眼冒金星!
砰!
又一声闷响,泰尔斯腹部剧痛,把所有的反抗之力都抽离他的身躯。
“当啷!”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下,承重者落到地上,晃动不休。
三秒之后,头晕脑胀的泰尔斯才睁开眼睛,痛苦喘息。
“谋反结束,殿下。”
只见王室卫队的次席先锋官,玛里科把他死死地压在地面上,腋下反锁住他的手臂,膝头顶住他的脖颈,让王子呼吸困难,无法出声。
“这一拳,是为了守宫门的弟兄们。”
先锋官看着王子嘴角的鲜血,恨恨地收起拳头,向旁边啐了一口。
“小屁孩儿。”
第109章 代号:沙王(上)
该死。
这是泰尔斯的第一想法,而他的半张脸都被压在冰冷的石地上,感受着尘灰和疼痛。
从王子入室逼宫,举剑横颈,到他疏忽大意,失手被擒,局势变化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超乎想象。
整个巴拉德室都惊呆了,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
场内的焦点——玛里科紧了紧泰尔斯被反扭的手臂,深吸一口气,一脸振奋地向凯瑟尔王汇报:
“陛下,入侵者已经成擒!”
凯瑟尔王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地上的泰尔斯。
面沉如海。
不知所想。
王室卫士们欲一拥而上,却被紧皱眉头的艾德里安队长适时举手,死死拦在五步之外。
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吗?”梭铎怔怔望着被牢牢压制、动弹不得的王子。
基尔伯特不言不语,只是面色颓败,眼眶通红。
库伦首相同样保持沉默,低头深思。
“我的天,谢天谢地谢落日,我就知道……”裘可总管挣脱梭铎捂他嘴巴的手掌,惊魂未定,显然被吓得不轻。
噪杂、混乱、骚动,巴拉德室内的氛围终于不再那么压抑。
但玛里科却敏锐地发现:他的上司,陛下身侧的艾德里安却面色严肃,对他摇了摇头。
国王的嗓音响起,让室内再度一静。
“看样子,”凯瑟尔凝视着失手被擒的泰尔斯,若有所思:
“你要自杀,也没那么容易。”
“孩子。”
众人心情各异,目光齐齐转向地上的少年俘虏。
“废话。”
泰尔斯竭力对抗着玛里科的压制,在尘土与地面之间艰难地吸进一口空气,咬牙切齿:
“少他妈浪费时间。”
骑在他身上的玛里科先锋官报以不屑的冷哼。
眼见星湖公爵即便失败,却仍旧言出不逊桀骜不驯,巴拉德室里响起窃窃私语。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目中厉芒简直要撕裂泰尔斯。
会议桌旁,目睹了全程的基尔伯特长长叹息,缓慢起身。
“陛下,如您所言。”
外交大臣失魂落魄,没有去看地上的泰尔斯:
“泰尔斯王子疲劳过度,确实需要……休养。”
一边的裘可眼珠一转:
“那个,陛下? 今天的会议不如到此为止……”
“若有需要? 陛下,”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叹息道:
“落日教会可以为迷途的王子主持告解,救赎自我……”
“不,”康尼子爵紧皱眉头,望向同僚们:
“诸位,今日之事关乎王国安稳? 烦请守口如瓶……”
群臣七嘴八舌,会议室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肃静!”
就在此时? 库伦首相突然发声高喝。
整个巴拉德室为之一静。
“既是王室家务。”
东海公爵一反常态? 沉稳而不容置疑地转向国王:
“陛下自有决断。”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长桌尽头。
但凯瑟尔王没有反应。
他的半个身子都在王座的阴影中? 唯有头胸露在火光之外? 映衬得他的眼眸忽明忽暗。
国王的沉默像是有着魔力? 渐渐传染了整个会议室? 从大臣到守卫? 大家不禁齐齐收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除了一个人。
“拜托,父亲!”
纵然谋反失败? 但泰尔斯的笑声依旧毫无顾忌? 在巴拉德室里格外刺耳:
“大事临头? 你选择做愚蠢的白痴? 还是自杀的懦夫?”
凯瑟尔王的眼神越发锋利。
先锋官玛里科表情一寒,膝盖用力,把泰尔斯的话掐断在痛嘶里。
就在此时。
“玛里科。”
凯瑟尔王的声音淡淡响起:
“放了他。”
那一瞬间,所有人均是一怔。
“是——”玛里科先是兴奋领命,之后才反应过来,震惊抬头:
“陛下?”
“您,您说……什么?”
有此疑问的人不止他一人,但库伦首相的表情若有所思,基尔伯特的眼里燃起希望,更多人的人心中生出疑虑和忌惮。
只有一个人不曾意外:
地上,看不见的角度里,泰尔斯忍着疼痛,勾起了嘴角。
“我说……”
凯瑟尔王冷哼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璨星已经作出承诺。”
铁腕王深深注目自己的逆子:
“如你所愿,孩子。”
“我们谈谈。”
国王之声落下,巴拉德室里沉默了片刻,许多人惊疑地交换着眼神。
玛里科深吸一口气,粗暴地将泰尔斯从地上拽起来,重重地按上桌面,让后者连连痛哼:
“陛下,泰尔斯王子意图谋反,一旦脱困,有可能对您不利……”
担心的人不止他一个,御前群臣的话语七嘴八舌地响起。
“独处?”梭铎顾问望着早被王室卫队控制没收的承重者宝剑:“可是陛下,至少让艾德里安在场保护……”
“那个,要审问的话,我们可以找个牢房,带栅栏的那种……”这是心有余悸的裘可总管。
“秘科的人呢?该让他们来处理……”
“不,今日之事不许泄露半分……”
砰!
一声闷响,却是凯瑟尔王重重一拳,擂上桌面!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噼啪乱响,所有人齐齐一惊。
群臣和卫士们反应过来,齐齐噤声低头,紧张地等待着国王的训诫。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然而铁腕王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冷面垂眸,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冷静安稳,仿佛耐心等待猎物的猎手。
足足十秒钟。
在这期间,所有人低眉顺目,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泰尔斯依旧被死死押在桌面上。
他喘息着,守候这段迫人的死寂。
最终,离国王最近的艾德里安勋爵叹了口气,向前一步:“陛下已有决断。”
“王室卫队,所有人,立刻退出室外!”
严阵以待的卫士们听见这样的命令,面面相觑。
“长官!”玛里科急急抬头:“我们不能冒险……”
“帝之禁卫!”
艾德里安卫队长表情一变,厉声高喝:
“汝剑为何挥舞?”
此言一出,包括玛里科在内,王室卫士们齐齐一震。
国王一言不发,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幕。
玛里科看了被他押住的泰尔斯一眼,艰难地吞咽喉咙:
“此剑只为帝令挥舞。”
“别无他用。”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见此情形,群臣交头接耳,卫士们却一脸肃穆。
下一刻,泰尔斯只觉手臂一松,压在身上的疼痛、束缚和重量齐齐消失。
“奉陛下之命,泰尔斯殿下,”玛里科先锋官退后一步,警惕而不忿地盯着伏在桌上的少年,咬牙切齿却礼节周到:
“请起!”
泰尔斯呻吟一声,痛苦地从桌子上撑起身子。
草。
他吐出一口血沫,喘息着踢开一把椅子,重重坐下。
眼见泰尔斯脱困,群臣表情微变,卫士们也下意识地手按武器,但在艾德里安的严厉眼神下,无人敢于造次。
玛里科冷着脸,向国王和指挥官的方向鞠了一躬,转身安排王室卫队有序退出室内。
“诸位大人,后厨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艾德里安勋爵再度发声,吸引了御前众臣的注意:
“请?”
卫队长向门口举起手,春风满面,恭谨有礼。
就像这只是寻常的宫廷便饭。
从基尔伯特道梭铎,从裘可到康尼,几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面露为难,或疑虑不解,或忧心忡忡,却都没有动弹。
凯瑟尔王的目光渐渐发寒。
“正好,我老早就饿了!吃饭吃饭!”
库伦公爵欢快的声音及时响起,打破紧张与尴尬。
首相兴冲冲地站起身来,拱出肚子,在这一刻,他似乎又变回那个憨态可掬大腹便便的公爵。
“虽然复兴宫的菜式,那是出了名的寒酸死板,一成不变……”
快走到门口时,库伦首相脚步一顿,回过头深深地望了泰尔斯一眼:
“但我想,这餐也许有惊喜?”
话外有音,却无人敢接。
唯有铁腕王冷哼一声。
首相嘿嘿一笑,挤开卫队的防线,消失在门外。
早就坐立不安的裘可左右张望,尬笑着耸了耸肩,一溜烟跟上首相的步伐。
眼见有裘可和库伦作先例,而国王又态度坚决,其他大臣们虽然疑虑担忧,但都没有耽搁,他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
“陛下,若有任何需要,任何,”梭铎离开之前表情严肃:
“我就在隔壁,等待召唤。”
凯瑟尔王似乎这才活了过来,对着军事顾问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必担心,梭铎大人,”泰尔斯轻轻敲着椅臂,疲倦地看着另一头的凯瑟尔王:“我会替你照顾好他的。”
“这将会是一场坦率真诚,亲切友好的谈话。”
少年眯起眼睛。
“父亲,与儿子。”
国王,与王子。
璨星,对璨星。
泰尔斯轻嗤一声:
“不是么?”
凯瑟尔王没有回应,唯有目光越发幽深。
梭铎皱起眉头,果断转身。
基尔伯特是最后离开的大臣,他面色犹疑,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陛下,即便心结难解,还请念在血缘,念在殿下年纪尚轻……”
凯瑟尔王的眼神如剑锋一转,落到外交大臣的身上。
基尔伯特话语一顿。
但泰尔斯的声音再次从旁响起:
“谢谢你,基尔伯特。”
泰尔斯背对着基尔伯特,微笑开口却不容置疑:“但按照帝国时代的标准,我已经成年了。”
基尔伯特登时一怔。
泰尔斯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我已经可以执剑作战,娶妻生子了。”
凯瑟尔王纹丝不动,基尔伯特却目光复杂,
外交大臣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步履蹒跚地随着同僚们离开。
看见大人物们都离开了,艾德里安这才不为人知地松出一口气。
另一边,玛里科带着最后几个王室卫士,一边监视着泰尔斯,一边倒退着离开巴拉德室。
“小心,先锋官。”
泰尔斯突然出声,让捧着承重者的玛里科脚步一顿。
“那把剑,可是卡拉比扬家的传家至宝,”王子扭过头:
“很重的。”
玛里科深吸一口气。
可不等他回话,艾德里安已经发声。
“宝剑虽沉,”总卫队长走上前来,为泰尔斯整理凌乱的衣装,还不忘撕下衣物,为泰尔斯包扎好肩颈的划伤:
“但为王室负重,正是吾等之责。”
看着为他包扎伤口的艾德里安,泰尔斯的语气好了很多:
“谢谢你,艾德里安勋爵,替我向宫门的卫队兄弟们道歉……”
“他们不需要道歉。”
艾德里安打断王子的话,态度依旧温和,眼神却有不同:
“等着他们的,将是掌旗官的审查,刑罚官的量刑,以及伴随一生履历的失职记录。”
泰尔斯闻言一滞。
他的语气低沉了下去:
“我……抱歉。”
艾德里安勋爵微微一笑,处理好王子的伤口,拍拍他的肩膀。
“我已经说了,殿下,”总卫队长轻轻点头:
“为王室负重,乃吾等之责。”
身后的玛里科怒哼一声,将承重者重重地拄上地面,转身离去。
随着艾德里安最后一个离开,巴拉德室的大门轰然关闭。
只剩下国王与王子,在议事桌的两侧,在灯火夕阳的映衬下,两两相对。
巴拉德室面积不大,开御前会议的时候显得拥挤热闹。
可此时仅剩两人,却又透出股瘆人的冷清。
“说吧,”凯瑟尔王毫不浪费时间,他的冷酷话语从议事桌另一端响起,若隔山海之遥:
“你要怎么‘为星辰而生’。”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答。
他先摸了摸自己渐渐红肿的嘴角,腹诽着玛里科的老拳,拍拍屁股底下的座椅,心生感慨。
他总算坐下来了。
毕竟,这个位子,是他拼了命才抢来的。
而非基尔伯特为他让出来的。
而现在,他的战斗才正要开始。
【若要作战,就全副武装。】
念及此处,泰尔斯抬起头,向着对手露出最真诚的笑容。
“哦,我还以为你没听懂……”
第二王子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也不管那是谁用过的,把里面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或者干脆听懂了,故作不知呢。”
“璨星?”
听见这个姓氏,凯瑟尔王微微一动。
泰尔斯喝完茶水,顺手把名贵的茶杯向后一抛:
啪啦!
国王望着王子粗犷无礼,不加掩饰的动作,目色微寒。
看见父亲的眼神,泰尔斯抹掉唇边的茶渍,哼声而笑。
好吧,为了这个茶杯,昆廷男爵肯定又要阴阳怪气地指摘他了。
但是……管他呢。
“我说,不如你也退下吧?”
泰尔斯突然扭头,向周围的虚空张望:
“约德尔?”
听见这个名字,凯瑟尔王眯起了眼睛。
可巴拉德室里寂静无声,除了摇曳的火光,没有回应。
倒是凯瑟尔王冷哼一声,耐人寻味地打量自己的儿子。
泰尔斯等不到回答,只得抓抓额头,自嘲一笑:
“我……以为他在。”
凯瑟尔王不留情面地冷哼一声。
“遵循星辰传统,若王室成员犯错。”
铁腕王双眸如刃,将他牢牢钉在座位上:
“他们的惩罚,将由王室卫队的首席刑罚官,亲自执行——从鞭刑,到绞刑。”
刑罚官。
亲自执行。
回想起马略斯鞭打哥洛佛和d.d的场景,泰尔斯默不作声。
“因此,这个职位往往青睐那些恪守律条、铁面无私又不畏权贵的人选。”
凯瑟尔王没有要等泰尔斯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里隐含威胁:
“从今天看,次席先锋官玛里科,是个不错的候选人。”
玛里科。
刑罚官候选。
泰尔斯回想起玛里科临走时瞪他的表情,感受着下巴和小腹的疼痛,嘴角微抽。
他头疼地道:“是啊,玛里科先锋官是挺不错的,科恩和哥洛佛两人联手都拿不下他——当然咯,这俩大个子根本毫无配合,彼此碍手碍脚……”
“不管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凯瑟尔王冷冷打断他:
“你今夜的愚行让场面变得极度难看:最糟的后果已经产生。”
“不可挽回。”
凯瑟尔王的目光如剑锋扫过:
“惩罚亦然。”
“包括你,以及所有跟着你犯蠢的人。”
惩罚。
他。
以及
跟随他的人。
怀亚,罗尔夫,科恩,哥洛佛,d.d……想起这些稀里糊涂跟随他闯进复兴宫的人,泰尔斯勾了勾嘴角。
就像六年前,他们跟着他闯进英灵宫,不是么?
少年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
“好吧,我承认,现在看来,行动是有些草率和仓促,以及冒险。”
泰尔斯耸耸肩,不小心牵动伤势,不由又一阵龇牙咧嘴:
“我……下回注意?”
但可惜,他父亲依旧一脸冷漠,完全没有要给他的玩笑捧场的意思。
“看来,你在秘科什么都没学到。”
“依旧冲动,愚蠢,可笑,蹩脚。”
凯瑟尔王用了四个形容词完成这句话。
泰尔斯抿起嘴,礼貌地点点头。
冲动,愚蠢,可笑,蹩脚。
“而你知道,在这个场合,这个时间,你耽误了多少大事吗?”
“我知道。”
泰尔斯极快地回答。
“但我也知道,”他收敛心情,回到他的战场,抬头面对国王:“在我们说话的当口,王国上下,还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惴惴不安,有人在绝望死去。”
泰尔斯的表情严肃起来:
“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不知道等待在自己前方的,是怎样的命运。”
他对上父亲的目光:
“所以我必须来。”
“必须来?”
铁腕王冷笑出声,眼眸里却殊无笑意:
“我没带王冠,却带了头颅。”
国王嗓音一寒:
“怎么,你要来拿吗?”
夕阳正好落到窗外,凯瑟尔五世的身影在猩红的背光中,漆黑模糊。
泰尔斯笑了。
没带王冠。
却带了头颅。
努恩王死后,那带着斑斑血迹的龙鳞王冠在他的眼前闪现。
下一个瞬间,狱河之罪在他的血管里汹涌起来。
王子面色一冷,身影闪动,扑向国王!
唰!
在椅子和地面的摩擦间,只见泰尔斯表情决绝,离座前倾,手掌倏然伸向对面的凯瑟尔王!
铁腕王纹丝不动,毫无惊诧,只是冷漠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泰尔斯。
啪!
一声闷响,巴拉德室恢复了平静。
夕阳和火光将泰尔斯的身影映得鲜红血腥。
而他的手掌停在议事桌上方,却已被牢牢制住,不能寸进。
距离凯瑟尔王,只有几尺之差。
灯火一阵摇曳,带动光影震动,感受着迟来的劲风。
“我说呢,你果然在啊。”
泰尔斯面无表情,看也不看突现眼前的神秘身影:
“约德尔。”
约德尔·加图——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具护卫正单膝跪在议事桌上,死死扣住泰尔斯的手腕,将身后的国王护得严严实实。
约德尔没有回答。
他的面具厚重死板。
他的手套冷若冰霜。
他的动作稳定如常。
泰尔斯看向自己手掌所向的地方,叹了口气:
“可惜啊,就差一点。”
面具护卫稍稍低头:国王身前的桌面上,泰尔斯的手指下方,静静地躺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
封面上,鸢尾花状的火漆漂亮而精致。
约德尔顿时一愣。
他抬起头,紫色面具上的幽深孔洞与泰尔斯双目相遇。
“放开他。”国王的声音冷冷响起。
泰尔斯弯起嘴角,他看着面具护卫,挑了挑眉毛:
“我想,他说的是你?”
约德尔沉默了一瞬。
下一秒,泰尔斯眼前的空气荡漾出波纹,激扬出涟漪。
约德尔的身影模糊起来。
面对这熟悉的场景,泰尔斯只是牢牢地盯着那副面具,仿佛能盯穿它,直刺其后的另一双眼神。
很快,泰尔斯只觉手腕一松。
涟漪彻底消失。
泰尔斯感受着手腕上残留的疼疼,叹了口气,把一丝怅惘赶出心头。
他既已作出决定,就没有余力怀旧伤故。
少年伸手抓起那封信,从议事桌上退回来,坐回座位。
“所以,这就是‘屁屁头儿’说的那封书信。”
屁屁头儿。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一边读信,一边心不在焉地解释:
“哦,你知道,秘科有一个小组,叫‘王子的屁屁’……算了,不重要。”
眼见铁腕王并不在意,泰尔斯耸了耸肩,草草扫过信上那笔优雅从容的文字,提取要点。
“啧啧,缴税替役,还要支持常备军预算?”
泰尔斯放下信纸,目现精光:
“祝贺你,想必梭铎大人很开心,裘可大人也很满意,你扩充常备军的心愿完成了,所有人皆大欢喜?”
凯瑟尔王沉默了一阵。
“你不惜破禁闯宫,”几秒后,国王幽幽道:
“言出大逆,行同谋反,就是为了说这个?”
泰尔斯笑了,他的笑声很大,响彻巴拉德室。
但国王依旧表情欠奉,只是冷漠地望着他。
直到泰尔斯笑容一敛,肃言道:
“那么,坑呢?”
铁腕王眯起眼睛。
他的轮廓在灯光下变得越发明亮清晰,不再是逆光的模糊阴影。
“坑在哪里?”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前倾上桌面,举起手中信件。
“我说啊,这封《请愿书》又是吹捧又是自辩的,既要上供税金还要自废兵役,甚至不惜自污声名,也要为你公开呼吁,让全国贵族跟随效仿……”
“除此之外……”
少年眼睛微眯:
“詹恩·凯文迪尔,给你留下了多少坑?”
那个瞬间,凯瑟尔王瞳孔微闪。
“多少陷阱?多少难题?多少障碍?多少华而不实的漂亮话?”
“多少他笑意盈盈用心险恶,而你却咬牙切齿拿他无可奈何的招数?”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但他周围的氛围却越发冰冷。
看见对方的反应,泰尔斯嗤声摇头,也不逼问,只是重新靠回椅背。
“我知道,从他六年前雇佣吸血鬼刺杀我,从而不得不赔了你几个沥晶矿藏开始,你跟他的关系就不错,君臣相得,时有配合。”
或者……交易?
“但是相信我,父亲,我跟詹恩,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泰尔斯凝望着手里的信件,目色渐凉: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跟盟友比起来,敌人更了解彼此。”
国王细细打量着他,沉默了几秒,这才哼了一声。
“有趣,你了解翡翠城?”
泰尔斯抬起目光,果断摇头:
“不,我一无所知。”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但我知道,詹恩绝不是待宰羔羊。”
詹恩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让泰尔斯一阵出神:
“他自诩清高却精于算计,从不做赔本买卖,当面人模狗样,背后睚眦必报,是个精致又难缠的利己混蛋。”
泰尔斯回过神,认真地看着国王:
“他不会因为一柄在宴会上‘不慎丢失’的武器,或者说,他不会因为谋害星辰王子这种区区小事,就为你当牛做马,倾情奉献。”
少年的话音落下,可凯瑟尔王表情不变,冷漠如昔。
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
“就这样?”
国王淡淡道:“没有其他?”
泰尔斯笑了。
他观察着凯瑟尔王的反应,发现自己一如既往,无法感受到对方微妙的表情和动作变化,哪怕凭借地狱感官,也只能看见一面铁壁,一团迷雾。
但那又如何。
“当然了,你很清楚这些,你也认识他,了解他,”泰尔斯肯定地道:
“你早就知道。”
“尽管预见了种种不利,知道詹恩不好对付,知道他不会顺你心意……”
王子斩钉截铁:
“但你还是选择了他。”
“你依然借机勒索他,要挟翡翠城和南岸领,威逼他为你的常备军扩编解决预算缺口。”
泰尔斯死死盯着凯瑟尔王,突然有一种明悟。
努恩,查曼,灾祸……还是现在的凯瑟尔。
接敌,察敌,制敌。
不过又一场战斗。
凯瑟尔王看着他,很久很久之后,才发出淡淡冷笑。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为什么?”
泰尔斯突然开口,打断了国王。
“为什么非得是南岸?”
泰尔斯缓缓前倾,将鸢尾花的信纸推给对方,轻声咬字:
“为什么,非得是詹恩,来为你提供扩军的预算?来为你作出削减征召兵的呼吁?来为你打开兵制改革的门路?来为你拉动王国的战车?”
国王目光一动。
“哼。”
凯瑟尔王冷笑道:
“因为他正好撞上门来,因为他愚蠢到向复兴宫伸手。”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
“不。”
他轻轻睁眼。
“之所以是南岸,是詹恩。”
“是因为你别无选择。”
泰尔斯定定地注视着铁腕王。
“而你之所以别无选择……”
但泰尔斯没能说完。
“在你的人和你一起遭殃之前。”
凯瑟尔王面露厌烦之色,渐渐失去耐心:
“你就没有别的废话要说了吗……”
轰隆一声,却是泰尔斯长身起立,咬牙切齿,重重捶响桌面:
砰!
“因为西荒!”
泰尔斯怒吼出声,打断了国王的话语。
那一刻,狱河之罪滚滚而来,助泰尔斯扬声怒吼,声震巴拉德室:
“西荒!”
王子的话音落下,声音之大震得烛火摇曳,光影颤抖。
西荒。
听见这个地名,凯瑟尔王的锋利目光冻结在半空。
“陛下?”
门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和询问声:
“陛下?发生什么了?请回答我!”
但这一刻,室内的两人,无论是泰尔斯还是凯瑟尔王,都无暇更无心去理会门外的声音。
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如两把剑刃交织在一起,摩擦间火花四溅。
“因为你的第一选择、最优选择,你预定好要为你拉动战车的那匹马,”急促的拍门声中,泰尔斯一字一顿,用尽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咬出来:
“本该是西荒。”
“而非南岸。”
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化成最锋锐的利刃,直刺凯瑟尔的双眸。
砰地一声,大门轰然开启!
以次席先锋官玛里科为首的一队王室卫士急切地抢进来:
“我就知道会出意外!保护陛下,拿下反贼——”
然而仅仅下一秒,王座上的凯瑟尔王就猛地扭头,放声怒吼道:
“滚出去!”
玛里科的话戛然而止。
他望着完好无损而怒火满溢的凯瑟尔王,顿时不知所措:
“陛下,我,我以为……”
但铁腕王已经不再理会玛里科,他只是紧锁眉头,死死盯着泰尔斯。
但泰尔斯却笑了。
“父亲,”王子深吸一口气,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不由露出笑容:
“何故动怒啊。”
凯瑟尔王收敛怒容,呼吸渐渐平稳,目光却越来越冷。
“退下吧,玛里科先锋官。”泰尔斯坐回原位,还有空伸手整理自己的衣领。
这一刻,他虽然满脸尘土,却出奇地显得优雅端正,气定神闲:
“我们都是体面人,不是一言不合就弑兄夺位、弑君造反的北方蛮子。”
玛里科咬紧牙齿,气愤不已。
“顺便一句,先锋官阁下……”
泰尔斯的笑容明媚温和,他把右手拇指和食指夹成直角,俏皮地对玛里科做了个射击的手势:
“陛下很看好你哟。”
玛里科登时一愣。
艾德里安队长的手从后方伸来,按上他的后肩,不容反驳地将他拉走。
尽职的玛里科这才意识到,璨星们的对话不能以常理度之。
大门再次关闭。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窗外的夕阳已经彻底消失。
徒留夜色的寒凉。
“为什么?”
国王的声音冷冷响起。
虽然只有一个疑问词,但跟方才一样,泰尔斯知道他要问什么。
“几个月前,当我还在龙霄城的秘科总部里,头疼着怎么逃回王国的时候,普提莱告诉我,营救计划的背后,是星辰无数人日日夜夜的努力。”
泰尔斯的思绪飞回龙霄城,他幽幽道:
“于是我问他。”
“这值得吗?”
“普提莱,”凯瑟尔王念叨着这个名字,眼中有神:
“普提莱·尼曼,他告诉你的?”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恍惚地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
“整个星辰王国,从上到下兴师动众,成千上万的将士深入荒漠,不计其数的官员前赴后继,你甚至交出了王室直属的刃牙营地,松开了掌控多年的西部战线。”
“如此之大的阵仗和牺牲,就只是为了迎回一个已经在异国他乡蹉跎沉寂了六年,无关紧要的人质王子。”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回到当下,直视铁腕王:“这值得吗?”
“不错的问题。”
凯瑟尔五世冷漠而不屑地盯着泰尔斯:
“却有一个糟糕的答案。”
糟糕的答案。
泰尔斯噗嗤一笑,望向天花板,自嘲摇头:
“当然不值。”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他的轮廓在不灭灯的照耀下飘忽不定。
泰尔斯举起了手中的信纸
“六年时间,从吸血鬼到宴会,我被凯文迪尔两番谋害。”
那一刻,他的眼里情绪复杂。
“一前一后,你都没忘了向鸢尾花索偿找补,赚得盆满钵满。”
“锱铢必较如你,分斤掰两如你,精明算计如你,父亲。”
“又怎么舍得兴举国之力,耗无数资财,失军事重镇,只为做一出亏本生意,来换取一个冲动、愚蠢、可笑、蹩脚的……”泰尔斯顿了一下,讽刺地吐出最后那个词:
“儿子?”
听见对方用自己的词还击自己,凯瑟尔毫不在意地冷哼:
“怎么,你是来向我哭诉的吗?”
“儿子。”
泰尔斯轻嗤一声,自嘲而笑。
“不,事实上,我在西荒时就隐约知道,你派兵前来,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遥远的鬼王子塔:
“经历了刃牙营地的混乱一夜,看过了传说之翼的桀骜不驯,我以为你是想趁我回国的契机,狠狠敲打那些胆敢拿我作筹码,索要刃牙营地和西部前线,跟你讨价还价的西荒诸侯们。”
“以彰显王权威仪,打击地方势力。”
下一刻,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但我还是太天真,太稚嫩了。”
少年死死盯着国王:
“直到今天,直到这场御前会议。”
“直到这封信。”
火光幽幽,凯瑟尔五世一语不发。
但他看泰尔斯的目光渐渐变了。
“几个月前,父亲,你之所以集合规模空前的王室常备军,进入西荒,与当地诸侯合兵一处。”
泰尔斯的眼神黯淡下来:
“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威慑北地、迎回王子,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夺回刃牙营地、敲打西荒诸侯。”
“而是为了一个更高、更大、更震撼,足以影响王国乃至世界未来的宏伟目标。”
那一瞬间,凯瑟尔王的目光却前所未有地锋利起来。
“是的,我低估你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肃颜正色,直呼其名:
“凯瑟尔·璨星。”
“我更忘记了,你不是市井商贾,而是一国之君,你的所思所欲,不在一器一物,甚至不在一城一地。”
灯火飘摇,光影震动。
铁腕王远远望着自己的儿子,却像猎鹰盯着自己的猎物。
泰尔斯紧皱双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压力:
“对你的形容,也不应该是锱铢必较,分斤掰两,精明算计,而应是——”
泰尔斯咬紧牙齿,望着眼前的铁腕王,就像望着此世最可怕的敌人:
“一意孤行。”
“贪婪无度。”
“敲骨吸髓。”
凯瑟尔没有说话。
泰尔斯死死地瞪着自己的父亲,正如对方的视线牢牢笼罩着自己。
一秒,两秒,三秒。
“现在,约德尔。”
就在泰尔斯以为自己要承受不住国王的目光得时候,凯瑟尔五世的嗓音毫无感情地响起,传向虚空:
“你可以退下了。”
第110章 代号:沙王(下)
泰尔斯下意识地扭头四望,但狭小的巴拉德室依旧冷清静谧,什么动静也没有。
夕阳已落,灯火幽幽。
唯有凯瑟尔王的寒眸远远刺来,如刃逼喉。
“真好。”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找寻约德尔身影的努力:
“在外面的时候,他从未这么听我的话。”
泰尔斯眯起眼睛,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情,就像在大战前放松筋骨关节:
“只是,你确定他真的离开了?”
但铁腕王的回答简单直接,咬字冷冽,毫不拖沓:
“你有一刻钟。”
一刻钟。
泰尔斯沉默了一秒。
显然,这一刻钟不会说什么“父子重逢的积极话题”。
他这么想着,哼声点头:
“不错了,要知道,当年北方佬们也只给了我两分钟。”
凯瑟尔五世冷哼一声。
“而你已经浪费了一半。”
他的语气让人不由紧迫起来。
听着凯瑟尔不留丝毫情面的话,泰尔斯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毕竟,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牺牲了这么多。
才来到属于自己的风车面前。
不是么?
念及此处,泰尔斯收起表情,肃颜正色。
“昨夜宴会后,你向小花花——我是说,鸢尾花公爵——勒索来这封请愿书,逼他缴税替役,还呼吁全国跟随效仿。”
泰尔斯微微前倾,按住桌上的信纸:
“现在看来,你那么做是为解决了今天御前会议的难题——梭铎大人想扩编常备军,急缺钱财和名义。”
凯瑟尔王把目光移转到那封《请愿书》上,不置一词。
“所以才有了今天,你和梭铎顾问在巴拉德室里的一唱一和,”泰尔斯目光一寒,冷冷道:
“或者说,是你们事先通了消息,他冲锋在前,而你坐筹帷幄,里应外合,配合无间。”
但他的话显然没收到效果。
“哈,你一定是天才,看透了王国的黑幕,”凯瑟尔王面无表情地反讽他,丝毫不受影响:
“御前会议上的其他大人,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泰尔斯轻轻蹙眉。
“对,这事是很浅显,也许连陨星者都能看出来,诸位大臣们只是不说破而已。”
或者,不敢说破。
下一秒,泰尔斯表情一变。
“可是有些不对。”
只见少年拾起詹恩的信件,前倾轻声道:
“时机。”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泰尔斯定定地盯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灭灯光焰微澜,整个会议室被映照得波纹荡漾? 幽影幢幢。
如在深邃海底,承受暗流涌动。
“一件昨夜才发生的临时意外,反倒解决了今晨的难题?”
泰尔斯缓缓开口,目光不离铁腕王的脸:
“这也太巧了。”
凯瑟尔王毫无反应,仿佛这对他而言只是一通废话。
泰尔斯甩了甩手里的信纸,轻轻摇头:
“可政治没有巧合。”
“要么? 是你未卜先知乃至预先安排好宴会上的意外? 守株待兔,就等着詹恩撞上门来冒犯我,好拿下把柄? 敲诈勒索。”
“要么? 是你随机应变,在宴会的意外后突发奇想,威逼詹恩写出请愿书? 授意梭铎大人御前提案? 当机立断一气呵成。”
巴拉德室沉默了一会儿。
“自以为是? 凭空臆断,”凯瑟尔王显现出不屑:
“秘科对你的评价果然没错。”
但泰尔斯轻轻一笑? 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
“这封信? 无论你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泰尔斯目光凝结:
“直到我听你的命令,去了秘科。”
那一刻,铁腕王眉头轻皱。
泰尔斯的语速加快,急促起来:
“首先,我确认了,安克·拜拉尔闯宴行凶并非为人唆使——至少不是你。”
纹丝不动的凯瑟尔王,让泰尔斯简直以为自己在和石像对话。
但他知道,他不是。
“如果我不当众喊那一嗓子,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是詹恩带来了那把行凶的武器。”
“而把拜拉尔和多伊尔的矛盾放上台面,也不利于王国的统治,不符合你的利益。”
泰尔斯摇摇头,肯定地道:
“至少我确认了一点:宴会上的那场意外,不是你的预先谋划。”
凯瑟尔王不置可否。
他只是轻轻加了一句话:
“放你去见重犯,秘科,他们对你还是太宽容了。”
泰尔斯礼貌一笑以作回应:
“其次,你让我去秘科看看自己的烂摊子,好把我敲打得老实点。”
国王冷哼一声:
“显然你什么都没学到。”
泰尔斯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头注视着左手的割痕,回想起黑先知在审问室里的话: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与不做,更非你做对做错,而是你就在那里,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权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别,落差既定,那无论你在权力的上游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泰尔斯抬起头来:
“不错,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一举一动都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无论是我不喜欢喝酒,还是只吃莴苣,无论是我接受决斗,还是帮北地人走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理应看到、知晓且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
“很好,”凯瑟尔王轻哼发话:
“那你想好,怎么为王子谋反负责了吗?”
然而下一秒,泰尔斯表情一肃,话锋一转:
“但是!”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泰尔斯略一停顿,果断道:
“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你知道,从财政到市场,从税收到预算,从行政到民生,从上到下,从链条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中间要经历多少关卡吗?”
泰尔斯冷笑一声,指向窗口外的黑暗:
“你以为这是提线木偶剧,国王的手指一动弹,街头的混混就开片?”
那个瞬间,国王目光微动。
“谁说的?”他冷冷道。
但是泰尔斯摇摇头,并不答话。
“于是,再联系王室宴会上的见闻,我想到了更多。”
泰尔斯这么说道,整个人撑上桌沿,视线锁死在国王身上。
“这些日子里,中央领特别是王都周边的粮农、医药、烟酒、锻造、皮革、纺织等行业,它们都经历了罕见的、大幅的、长期的动荡。”
“而那绝非是泰尔斯·璨星一人的举止好恶就能影响的。”
那个瞬间,凯瑟尔王下巴微抬。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泰尔斯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所以我开始怀疑,在‘王子好莴苣,农夫犹饿死’的舆论造势和宣传引导背后……”
他深深吸气,回想起从宴会到秘科再到红坊街和下城区的一系列遭遇。
泰尔斯眼神一厉:
“秘科,究竟想掩盖什么?”
“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
泰尔斯的话音落下。
寒风灌入室内,吹得不灭灯灯火凌乱,光影狼藉。
回答他的,是国王的一道嗤声。
“捕风捉影,凭空臆造。”
凯瑟尔王侧过头,将一侧脸颊埋入黑暗,似是兴致阑珊:
“阴谋论说够了吗?”
一股不忿涌上泰尔斯的心头,熟悉又陌生。
“于是我看到了!”
少年不自觉抬高音量,加快语速:
“无论是粮食和酒业生产的供需出现缺口,还是各色药材的空前短缺抬高了市面药价,抑或是民间黑帮围绕市场利益失衡爆发矛盾,北地人想来私购过冬粮货却遇到了贸易壁垒,从边疆到内陆的人口流动不太正常,而铸造业的工匠们却不断地被军队保密征用,也许还有更多……”
泰尔斯不知不觉地咬起牙关。
那一瞬间,他仿佛重回英灵宫,面对六位北地大公——和女大公。
“所有这些,这些权力链条末端的震颤,它们都不是普通的市场常态,也非我‘王子好细腰’的影响,而更像是某种强权介入各行各业后,留下的一地狼藉:批量生产、物资囤积、人口流动、货物运转、集中调配……偏偏还要暗中进行,掩人耳目……”
就在此时,国王却突然发声,打断了他的话:
“哪里。”
泰尔斯一怔。
“哪里?”
凯瑟尔王幽幽开口,沉郁雄厚。
“离开秘科之后……”
他的身躯前倾上桌面,从阴影里露出脸庞,如同狮子迈开步伐,寻找最佳的扑杀位置。
“你还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见了哪些人?”
凯瑟尔王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慢,却一声比一声紧。
隐含着若有若无的危险。
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见了哪些人。
泰尔斯微微一顿。
一夜艳遇,莱雅会所,格罗夫药剂店,落日酒吧,废屋……
科恩,茜茜,莉莉安,廷克,格罗夫,莫里斯,莱约克……
所有这些。
他的过去。
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但他深吸一口气,驱散开面对国王时的幽幽恐惧,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强敌,百倍紧绷的谨慎与小心。
“让我想想……嗯。”
他靠回椅背,泛出笑容,声音自信而轻松:
“红坊街,下城区。”
“招妓,斗殴。”
“男人,女人……嗯,还有这两者之外的人。”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笑容如故:
“如果你问屁屁头儿,或者那些暗中跟踪我的屁屁们,他们大概会告诉你这些。”
下一秒,国王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那个乞丐窝,对吧。”
凯瑟尔王轻哼道,仿佛只是说着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属于那里。”
乞丐窝。
“每当受了伤,你还是只会委屈巴巴地跑回去,就像幼崽回到妈妈的怀里,放声哭泣,在那里找回勇气。”
话音落下,凯瑟尔王扭过头,轻轻瞥了他一眼。
泰尔斯微微一颤,他看着对方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
刚刚那股熟悉又陌生的不忿,泰尔斯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了。
少年认得国王的那一眼。
六年前,他才被约德尔从废屋接回来,第一次在闵迪思厅里,见到了这个威严厚重的男人。
那时候,对方的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不屑。
冷漠。
无动于衷。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但是这一次……
【在很久以前,在我被祖父带走的那一刻,一切就变了。】
哥洛佛失落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我们,莉莉安,廷克,我……】
【我们回不去了。】
【永远。】
少年猛地睁眼!
“所以,从以上的事情,我确认了第二点!”
泰尔斯面色冷厉,一把抓起鸢尾花的信件:
“这封信所涉及的事,并不是你临时起意,父亲。”
凯瑟尔王蹙起眉头,似有意外。
泰尔斯清晰吐字,逻辑逐渐顺畅下来,击破面对国王时曾经的层层滞涩:
“早在梭铎大人的激进提案之前,王室常备军的大规模扩编事宜就已经在外部、在整个中央领、在各行各业的范围里,有条不紊却不可阻挡地铺开了:粮草物资,装备武器,后勤线路,甚至未来可能的征兵源和驻扎地,都已经在紧锣密鼓,层层运转。”
“如果算上前期设想、计划、准备、勘查、协调、动员、行动的时间,它也许已经持续了数个月乃至一两年,且牵连甚广,影响深远,几近战争动员——只是更加低调,更加鬼祟,没有大声疾呼,不摆宣战姿态,避免市场动荡,以防被从风吹草动里看出端倪。”
泰尔斯眯起眼睛:
“以至于王国秘科都不得不四处补漏,掩盖消息,连王子的名头也要搬出来用用。”
凯瑟尔王眼神渐厉。
啪!
泰尔斯一巴掌把詹恩的信件摁上桌面:
“由此可见,梭铎大人的扩编提案,不仅仅是跟你通气,经你首肯那么简单。”
他死死盯着国王的脸颊,寒声道:
“你,还有王国秘科,你们一定筹谋已久,而且志在必得!”
巴拉德室陷入一阵不短的沉默。
“哼。”
几秒后,铁腕王的哼声才幽幽到来:
“这么说,你还不算太蠢。”
“至少比满脑财色的裘可聪明点——班克当年怎么会提拔他呢。”
泰尔斯看见国王的反应,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他轻笑一声,忘记之前的压抑感:
“那就带来了下一个问题。”
“如果詹恩支持扩编的信不是你早有预谋,但扩编提案又不是你临时起意……”泰尔斯表情一敛,嗓音微寒:
“那你所做的,到底是什么幺蛾子?”
面对王子的质问,凯瑟尔王沉默以应,唯有目光越发犀利。
泰尔斯掰开手指,娓娓道来:
“从暗中准备扩编事项,到王室宴会的意外,再到勒索詹恩的这封信,再到御前会议围绕扩编的辩论,所有这些一步步达成目标的步骤,有的明显计划清晰早有准备,有的却纯属机缘巧合天降大运。”
他冷笑一声:
“难道说,事关王国大政,你还能一半谋划一半随机,一半看算计一半碰运气?”
凯瑟尔王同样冷笑回应。
“那不就是你现在所做的事吗,”国王啧声道:“闯宫以求发声,杀人以求倾听。”
“一半看算计,一半碰运气?”
泰尔斯话语一滞。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呼气,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对方的陷阱里:
“然后,我就又想起了今早的御前会议。”
“今天,梭铎大人极言征召兵之弊,主张扩编常备军,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从首相开始,无论财政外交还是农牧生产,御前会议的大部分人,对这个提案都措手不及毫无准备:财税厅囊中羞涩没有预算,舆论和道义均不占理师出无名,各个部门条件短缺叫苦连天。”
凯瑟尔王目光一动。
泰尔斯发现,雕像般的国王虽然依旧沉默缄口,但他不再是毫无表情。
这发现让他振奋不已,就像无敌无缺的阵势,终于在连番冲击之下,破开了一道口子。
“条件和局势都不充足,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你的意思,梭铎的提案也阻力重重独木难支,最后只能放低要求,一退再退,把兵制改革局限在永星城和璨星私兵。”
泰尔斯话锋一转:
“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一个你和王国秘科、梭铎大人筹谋日久,规模宏大,已经在暗中悄然铺开的国政决策,为什么事先没和自己人通过气,没在御前会议打过招呼?以至于事到临头,才碰到王国捉襟见肘,臣属齐声反对,缺钱缺名又缺人?”
泰尔斯盯着国王,在等一个回答:
“到了最后,还要靠一个昨天才撞上门来的倒霉蛋冤大头詹恩,来为你摇旗呐喊,提供初始资金?”
沉默。
那一瞬,凯瑟尔王的眼神变得阴冷,仿佛泰尔斯才是问题。
“为什么?”
他收敛多余的表情,语气不善:
“因为你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泰尔斯笑了。
他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测。
“我确实不明白。”
泰尔斯正色道:
“你的这项举措,明明暗中准备已久,推行意志坚定,可却因为沟通协调不够,条件局势不足,最后只能憋屈地退而求次,靠着意外和好运来查缺补漏。”
少年面色一冷:
“在这件事上,你的政治手腕未免也太蹩脚,太笨拙了。”
那一秒,铁腕王轻哼一声,不知道是不满还是不屑。
泰尔斯,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你,铁腕王,凯瑟尔·璨星五世。”
“这根本不符合你历来独断强势又毫不妥协的性格,也不符合秘科机关算尽有备无患的风格——看看‘龙血’吧,一夕之间,北地崩毁巨龙哀鸣,埃克斯特内乱而衰,那才是你运筹帷幄,搅动风云的经典范例。”
听见“龙血”,但凯瑟尔五世面无表情。
泰尔斯抬起头,整了整自己的衣物:
“只有一种解释。”
“首先,常备军扩编一事,你确实是计划已久。”
泰尔斯冷冷道:
“王室常备军,这架王国战车,注定要在你的意志之下,滚滚向前,无可抵挡。”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但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大的回应。
泰尔斯沉声继续:
“然而,这封被你勒索的信,也确实是临时起意。”
王子泛出笑容,轻声道:
“因为你原计划中,要为你拉动王国战车的那匹战马,意外地脱缰失控,阵前失蹄。”
那个瞬间,凯瑟尔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
“所以你只能退而求次,因陋就简,饥不择食,手边有啥用啥——小花花和他的南岸领就是如此,他们只是一匹呆头呆脑的迷途小马,稀里糊涂地走进了马厩,就立刻被见马起意的你套上嚼子钉上马掌,仓促慌忙地上路拉车。”
泰尔斯定定地望着他的父亲,把詹恩的《请愿书》推到桌子中间,让鸢尾花的纹章正对国王:
“以次充好,备位充数。”
话音落下,泰尔斯等了好几秒。
直到凯瑟尔王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不同寻常的变化。
“战马,拉车,”国王轻哼一声,伸手拾起詹恩的信件:
“有趣。”
泰尔斯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少年微微一笑。
“但如我所说,小花花不是待宰羔羊。”
王子收敛笑容,肃声道:
“可以预见,这匹新的赝品马既萎靡不振,还步伐不稳,老大不愿,拉起车来吭哧吭哧。”
“顶多,只能算劣等。”
泰尔斯话音一变:
“至于原来的,那匹正品的马嘛……”
那一刻,凯瑟尔王的目光如剑锋逼来。
少年翘起嘴角:
“我猜,跟小花花这种凑数的比起来……”
“它一定少了许多毛病,既精神矍铄还蹄铁坚固,任劳任怨且兢兢业业。”
“必属上等。”
铁腕王没有说话,他只是放下信纸,静静地等着泰尔斯的回答。
王子的语调慢慢上扬,就像在缓缓展开一个故事:
“比如说,它能让你在扩编常备军的时候,既不必忧心钱粮预算的短缺,也不用忌讳舆论名义的压力,甚至不用费心周知御前会议的各位臣僚,不用跟老油条的王国部门你来我往、扯皮抬杠。”
泰尔斯说得慢条斯理,却看见凯瑟尔王的眉头越来越深。
“只要有你、梭铎、黑先知三个人,只需要国王、军务司、王国秘科三巨头,就足够解决问题。”
“安全、顺利、成功、低调、不留后患地,扩编王室常备军。”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眯起眼睛:
“或者更多。”
铁腕王听完了少年的话,但他没有立刻反应。
巴拉德室陷入深深的死寂。
似乎连灯火都被冻结了。
但泰尔斯很有耐心。
他熟悉自己所处的战场。
铁腕王沉默了很久,这才沉声开口。
“那么,那匹正品的马,你是怎么找到的?”
泰尔斯盯了他很久很久,这才微微点头。
“我从许多渠道那里,了解过西边的概况。”
西边。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泰尔斯缓缓道:
“我知道,自血色之年以来,西部前线维持了这么多年,以法肯豪兹为首的那群西荒诸侯,早已经老辣狡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你无论怀柔抚慰,还是敲打警告,甚至兜头狠揍,都没个卵子用。”
“但你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撕破脸皮,不能松开传说之翼的恶犬项圈,放他血腥屠戮赶尽杀绝,用对待兽人战俘的方式对待敕封贵族,那会让整个星辰沸腾失控。”
泰尔斯严肃起来:
“所以,你几个月前大耗钱粮,尽遣王室常备军去西荒那个泥潭,就很不合理。”
“你不是去敲打诸侯的,因为没用。”
“也不是去毁家灭族的,因为不敢。”
“更不是去千里迎子的……”
泰尔斯目光一闪:
“因为在你眼里,我还没有那么重要。”
巴拉德室里越来越冷了。
凯瑟尔王的眼神慢慢变了,他不知不觉地离开椅背,向前倾身。
“没错,今天早上梭铎大人的提案,什么削减璨星私兵,什么在中央领试行常备军扩编,都只是冰山一角。”
“至于长达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暗中前期准备,也不仅仅是为了扩编。”
泰尔斯的声音越发冷厉:
“在几个月前的西荒领,在我归来王国的前夕……”
“你尽遣王室常备军的三大部主力,不计耗损西征荒漠,不为别的……”
随着王子的话,凯瑟尔王的瞳孔缓缓缩紧。
泰尔斯轻声吐字,用最平缓淡然的语气,道出最惊心动魄的事实:
“只为在荒漠战争之后,在一场最紧急最惨烈的兽人和荒骨人入侵里,名正言顺,规模可观地,扩编你的王室常备军。”
“你要抓住西荒诸侯们齐聚一堂,家底尽出的千载良机,掠夺他们的资财,吸取他们的养分,以充军资。”
“然后,趁着领主大人们蹊跷败战损失惨重的时刻,一鼓作气,不容反对地解散他们臃肿无能的征召军队。”
寒风暗啸,灯影飘摇。
泰尔斯目光凝结,心情沉重:
“凭西部前线长期处于军事管制的优势,就地施行兵制改革,重订边境防务,重立规章制度。”
“最终,就像失去自主权的恩赐镇一样,你要从根本上,从根源里,废黜罢免西荒封臣的自主军事义务与权利。”
凯瑟尔王微微低头,灯火闪烁,映出他眼眶下的一片阴影。
泰尔斯狠狠咬牙:
“权力起自暴力。”
“在闵迪思三世用了一百多年,才堪堪削弱他们的经济、政治、文化、外交和地位特权之后……”
“你,铁腕王,凯瑟尔五世,你想挟千军万马之力,雷霆万钧之威,风驰电掣之速,浪潮席卷之势……”
“在西荒的这片土地上,把封臣领主,诸侯贵族们自建国以降的天然军事权利,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泰尔斯死死盯着沉默的凯瑟尔王,却不禁想起在英灵宫里面对过的查曼·伦巴。
“一旦功成,显赫如法肯豪兹,微末若拜拉尔的西荒家族,将彻底变成空有头衔与财产,徒留家谱与历史,却再也无力反抗国王之威的一介富家翁,大地主。”
“并最终扩及全国,铸就星辰统治的新常态。”
泰尔斯幽幽道:
“完成贤君棋局的——终极一步。”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他只是深邃地盯着第二王子。
“所有这些,”终于,好一会儿之后,凯瑟尔王的声音才轻轻传来,“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泰尔斯眼神一动。
“当然不是。”
“是有人告诉我的。”
凯瑟尔王目光一动:
“谁?”
泰尔斯扬起头,坦然受之:
“所有人。”
凯瑟尔王目露疑惑。
只见泰尔斯露出笑容:
“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
“甚至是你。”
“国王陛下。”
凯瑟尔王狠狠蹙眉。
但是泰尔斯轻哼一声:
“还记得吗,回国后见你的第一面,你对我所说的话。”
“那把剑。”
“以及,正因为那把剑,我才会成为星湖公爵。”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
星湖公爵抬起头来,双目神采奕奕:
“而你之所以,会对我收下法肯豪兹的那把宝剑极度不满……”
泰尔斯冷冷道:
“不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
“而是因为你计划之中,那些本该在西荒发生,却最终没有发生的事情。”
凯瑟尔王的眼眶缓缓放大。
“是的,你在西荒的行动失败了,你没能按原计划那样,在西荒,在千载难逢的条件下,完成你的兵制改革。”
“而马失前蹄,功亏一篑,不为其他。”
“正是因为……”
泰尔斯举起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
“我。”
王子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一片死寂,四下阒然。
足足十秒的时间里,铁腕王没有丝毫回应。
但他看泰尔斯的目光,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从之前的不屑、漠然。
变成了……
“现在我知道,”终于,凯瑟尔五世轻声开口:
“你是怎么在北方活下来的了。”
“北极星。”
北极星。
桌子底下,泰尔斯狠狠攥紧了拳头。
他没有认错。
那一刻,国王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是深深的凝重。
陌生。
以及忌惮。
泰尔斯微微一笑,语速轻快了一些:
“现在,我长得足够快了吗?”
凯瑟尔王眉心耸动。
“足够负担起星辰王国的重量了吗?”
泰尔斯眯眼打量起国王:
“足够让我,参与这个棋局了吗?”
泰尔斯语气轻松,颇带调侃之意。
但那一瞬,铁腕王突然抬眼,气势倏然一变!
“从刚刚到现在,”凯瑟尔的话语极度寒冷,目光锋利无匹:
“你所说的这些事情,能弥补你悍然闯宫的愚蠢后果吗?”
泰尔斯一愣:
“也许这是两件事……”
可凯瑟尔王不屑冷哼一声,毫不客气:
“那你说这些有个屁用。”
“负担个几把的重量。”
听见这粗俗的回应,泰尔斯不由一怔。
“我承认,你的表演挺好看。”
“但可惜,一刻钟用完了。”
“告诉玛里科先锋官,我恩准他执行对王子的惩戒——因他强闯宫禁,大逆不道的罪责。”
言罢,铁腕王扭过头去,冷酷而粗暴地结束这场对话。
泰尔斯紧紧皱眉。
果然。
他的父亲,不是一个会为意外轻易动摇的人。
哪怕面对的……
是他的儿子。
但仅仅一秒后,泰尔斯的表情就舒展开来。
“你想要吗?”
凯瑟尔王眉心一蹙。
只见狭窄、黑暗、寒冷的巴拉德室里,泰尔斯搓了搓自己手臂,看也不看长桌对面:
“你还想要吗?”
铁腕王没有抬头,眼神里却露出一丝疑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指了指桌上的信件,淡淡道:
“如我所言,詹恩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就占了便宜,这匹劣等马只会往坑里走,不好骑。”
“但是,你还想要吗?”
那一刻,泰尔斯回想起钎子在酒馆里蛊惑他人时的语气:
“你是否还想完成它,还想完成整个星辰王国,甚至说是整个埃罗尔世界都史无前例的大变局……”
凯瑟尔王的表情微变。
王子的声音越发清幽,语气耐人寻味:
“改革兵制,扭转法统,收诸侯之兵,扬王者之师。”
“从此让王室常备军,成为西荒领土地上唯一、正统、合法而强大的暴力武装?”
巴拉德室里恢复了安静。
直到几秒后,国王的声音同样响起,嘶哑,冷酷,一字一顿。
“什么,意思?”
泰尔斯紧紧握拳。
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国王曾经带给他的,那些让他呼吸沉重的压力,彻底无影无踪。
“如果答案是‘是’,”泰尔斯声音沉稳:
“那么……”
他的目光和凯瑟尔王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我能帮你。”
我能帮你。
那一刻,铁腕王的目光变得危险,冷峻,微妙。
他扭过头来,重新正对泰尔斯:
“你……”
“记得吗,父亲,”泰尔斯打断他,感觉空气从未如此轻快,“当我说,‘我来拯救你’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目中有神:
“我是认真的。”
“在你,在星辰王国的至高铁腕王,只能委屈巴拉地骑着詹恩这匹劣等驽马,顶着一身破铜烂铁陈盔锈甲,踩着一路的高低不平颠簸磨蹭,还要硬装出逼格满满霸气十足的样子,去追寻你的星辰梦的时候。”
凯瑟尔王的目光倏然冰寒。
泰尔斯扑哧一笑,摊开双手: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稀罕你那顶破烂王冠?”
巴拉德室里,两人遥遥相对,灯火与寒风是他们唯一的听众。
铁腕王沉默了一会儿,却坚决地摇头:
“它不能弥补你今日愚行的后果,星辰王子谋反逼宫,你活罪难逃。”
泰尔斯的情绪沉了下来。
“我知道,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泰尔斯回望着他:
“你怎么说,父亲?”
凯瑟尔王没有发话,只是定定地盯着他,目不转睛。
泰尔斯第一个在对视中败下阵来。
“好吧,我知道,不是西荒也有南岸,反正你无论如何也有办法……”
他叹了口气,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
“那我就走了。”
泰尔斯无所谓地向后招了招手:“把我软禁在闵迪思厅里吧,鞭刑还是绞架,悉听尊——等等,绞架还是算了,我不喜欢被掐脖子的感觉。”
就在此时。
“沙王。”
泰尔斯脚步一顿,他的手指停在了门把上。
星湖公爵抬起头,并不转身,只是凝望着幽黑冰冷的石门:
“什么?”
国王闷雷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冰冷如故,听不出是同意还是拒绝:
“这是很久以前,米迪尔王兄连同军务司、外交司、王国秘科,四方共同定下的行动计划。”
“行动代号:沙王。”
米迪尔。
秘科。
沙王。
泰尔斯抓住最关键的几个词。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门把,转过身重新面对凯瑟尔五世。
“沙王,沙王?”
泰尔斯眯起眼睛,搜寻起基尔伯特为他讲解的王室谱系。
“你说的,该不会是‘贤君’的孙子,在终结历552年好大喜功远征大漠,却落得个惨败亏输血染黄沙,恐惧得丢下封臣部属,挖沙钻坑耻辱逃命,自诩‘隐身等于无敌’,彻底葬送四代先王黄金时代,成了西陆千古笑柄的‘沙王’,那位与您同名的——”
泰尔斯一顿,轻哼道:
“凯瑟尔四世?”
铁腕王沉默了一会儿。
“不。”
他不容反驳地否认:
“我说的是,在553年,被实权封臣出卖而遭遇惨败后,靠着一支小型雇佣兵团自荒漠生还,发愤图强痛定思痛,顶着贪生怕死挥霍无度的恶名,也要把那支见钱眼开得雇佣兵团留在王都,给付不菲薪资提供昂贵补给,最终成就一支不为任何诸侯、属地、血缘、役务所辖制的职业军队,也即王室常备军的前身,是那一位‘沙王’——”
凯瑟尔王眼神一厉:
“凯瑟尔四世。”
被实权封臣出卖……
将雇佣兵团留在王都……
成就王室常备军的前身……
听见这个不一样的人物传记,泰尔斯若有所思。
“现在,你坐下。”
凯瑟尔王冷冷道,不容置疑:
“我们谈谈。”
谈谈。
看不见的角度里,泰尔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翘起嘴角。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
“我以为,一刻钟已经到了?”
凯瑟尔王冷哼一声,远远地瞥视着他:
“是的。”
“对你而言。”
泰尔斯稳住自己的表情,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
“当然。”
“对了,玛里科先锋官是很有前途,值得信任,”王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温和地道:
“但我想,让他接任首席刑罚官,掌王室成员惩戒一事,还是慎重考虑吧?”
他微微一笑,紧紧盯着凯瑟尔王的表情:
“您怎么看,陛下?”
但长桌尽头,凯瑟尔王只是幽幽地望着他。
“小子。”
“在我让玛里科把你拖出去绞死之前。”
铁腕王眼神危险,语气不善:
“收起你那得意忘形的嘴脸。”
第111章 沙王的筹码
寒风吹进室内,泰尔斯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物。
“所以说,从去年开始,你挑唆自由同盟反抗埃克斯特,勾起龙霄城的政治风暴,派遣星辰骑兵穿越大漠,让我取道西荒回国……所有这些,都是‘沙王’的一部分?”
火光幽幽,长桌对面的国王沉默了一会儿。
“有些是。”
凯瑟尔王抬起目光,直射泰尔斯:
“有些不是。”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连接起从上一年到现在所发生的的种种事情。
“那为什么不选在北境,”王子的声音略显疲惫:
“不选在那个同样有断龙要塞作为支点,而公爵家族已经被你彻底架空,几乎形同直辖的地方?”
国王没有回答,只是冷冷注目。
泰尔斯叹了口气,回望国王:
“拜托,你不告诉我,我就没法帮你。”
凯瑟尔王没有回话,唯目光深邃,不知何想。
而泰尔斯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想要从那叠湛蓝里找出点什么。
终于,凯瑟尔王轻哼一声,移开视线。
“正因为瓦尔·亚伦德尚在我的狱中,因为寒堡的第一继承人是个难以服众的孤女……”
“所有目光都将盯着北境,盯着复兴宫的所作所为。”
国王的声音低沉下去:
“而王国派驻北境的官吏……时日尚浅,威信不足。”
“相较之下,西荒的‘紧急状态管制令’仍在生效,我们做起事来,更方便。”
紧急状态管制令。
更方便。
泰尔斯不由想起恩赐镇,想起路途中在西荒的所见所闻。
“这有道理,”泰尔斯沉稳地道:
“但不足以阻止你向北境伸手。”
铁腕王倏然抬目。
几秒之后,他缓缓开口:
“北境,毕竟毗邻埃克斯特。”
泰尔斯恍然挑眉。
这才是理由。
凯瑟尔王沉声道:
“它毗邻一位加冕未久、锐气正盛的敌国国王——查曼·伦巴能带来太多的意外,不可测度。”
说到这里,他瞥了泰尔斯一眼,语气一转:
“当然,比起你来,他这方面还差得远呢。”
泰尔斯没有理会他的讽刺。
“为什么是我?”
王子淡淡道:
“‘沙王’计划是怎么安排的,为什么偏偏要找上我?”
铁腕王不言不语,只是冷冷望着他。
泰尔斯叹了口气:
“你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吗?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国王凝视着他,目光却陌生得像在凝视另一个人。
很久之后,凯瑟尔王方才开口:
“因为我们需要一个理由。”
“理由?”
凯瑟尔王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黑夜:
“因为我们要骗过狡猾奸诈的西荒人,让他们对王室常备军成规模地开进西荒不起疑心,作为一切行动的筹码。”
泰尔斯明白了。
“哦,保护王位继承人安全归国,这借口确实足够了,”泰尔斯轻哼道:
“他们大概以为:世上很少有国王,会拿继承人的安危不当回事。”
铁腕王的眼神如利刃刮来。
“只是个玩笑,”泰尔斯耸耸肩:
“就这样?我是个理由,掩护常备军大举西进?”
凯瑟王冷冷道:
“我们也需要一个担保。”
泰尔斯皱起眉头。
凯瑟尔王继续道:“好让西荒人在讨价还价中相信:王室常备军是迫不得已才放弃刃牙营地,撤出西部前线? 以换取西荒诸侯动员军队支援? 好将你保护回王都。”
“而我就是那个担保? ”泰尔斯恍然而悟,幽幽道:
“担保他们唾手可得的西部前线没有蹊跷,担保这个诱饵无毒无害,可以放心吃下。”
铁腕王点点头,似有不屑:
“因为世上很少国王,会拿继承人不当回事。”
泰尔斯先是一愣,随后不爽地哼声。
小气鬼。
不就是讽刺了你一句嘛。
真记仇。
泰尔斯坐正身姿,不再多想:
“所以,为了瓜分你给出的西部前线、广袤地盘? 上钩的西荒领主们才会拉起队伍,心甘情愿地走出盘踞多年的城堡,毫无防备地走进王室常备军的阵地,聚集一处? 方便你们一网打尽? 省去一家一地逐个击破的麻烦?”
凯瑟尔王沉默了一会儿。
“不止。”
国王沉声道:
“为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为了抢占荒漠商路的巨额利润? 眼红了十几年的西荒诸侯更将筹备资财,备齐辎重,乃至找好发战争财的生意门路,可谓家底尽出。”
凯瑟尔王望向大门:
“那些,都会变成王室常备军的扩编预算。”
泰尔斯轻嗤一声,毫不意外。
“果然,就地取补,省时省力。”
王子低下头,目光凝固:
“安克·拜拉尔和他的父亲,他们的遭遇不是个例,更不是偶然。”
“因为在‘沙王’的计划里,西荒诸侯们注定要遭遇荒漠势力的蹊跷袭击,甚至受到传说之翼和常备军的‘友军误伤’,失去一切。”
凯瑟尔王后仰上椅背,点点头:
“当西荒惨败,战况紧急……”
他目光一厉:
“为了大局,为了夺回意义非凡的刃牙营地,来迟一步的王室常备军‘不得不’打破传统,便宜行事,对无能的贵族将领们惩戒褫夺,把征召军的残兵败将打散重编……”
“就自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而他们没理由更没能力反抗。”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接过话头:
“但是战事总有意外,如果改编途中事有不谐,进展不善……”
凯瑟尔王目光一动,向他看来。
泰尔斯一顿,想起自己和马略斯的第一次见面,略微了然。
“我猜,既然王国继承人就在西荒,为王国血脉而计,复兴宫往彼处增兵支援,处置意外,同样是天然占理——比如你派来‘迎接’我的那批军队。”
泰尔斯想起在恩赐大道上,西荒军和常备军泾渭分明的黑白对峙。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
泰尔斯怔然道:
“至于事后,木已成舟,被打散重编的征召军队也好,被惩罚褫夺了指挥权的贵族也好,还是被直接废黜了征兵权的家族也罢,抑或是被重新划定军管范围的西荒领……”
“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在《紧急状态管制令》的外衣下,以‘战时特例’的名义,在西荒‘暂行’下去,就像刃牙营地和恩赐镇。”
泰尔斯想起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玛在护送途中对他所说的话,不由出神: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直到——永远。”
凯瑟尔王不屑地嗤声,似有不满。
灯火闪烁,室内的光影来回晃动,将周遭映照得忽明忽暗,动荡不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回到当下,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这么说,从你和西荒诸侯谈判,用西部前线交换他们出兵开始,到常备军大举西进以营救王子,到外敌趁机入侵西荒惨败,再到常备军‘迫不得已’,诉诸非常手段‘临机处置’,直至战火平息尘埃落定……”
泰尔斯的语气越发沉重: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你就能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地,把西荒封臣们零散又混乱的军事武装‘拧’成一股绳。”
“改变历史悠久的军事征召体制。”
泰尔斯收敛神色,缓缓抬头,将长桌对面的国王身影收入眼底。
“名义、道理、大势、实利皆在你手,其余的西荒封臣乃至王国的其他贵族,纵然心生怀疑,也无话可说,遑论举兵反抗。”
长桌的尽头没有回应。
“而且,西荒事西荒了,这归根结底也只是局部地区的突发事件,并非影响全境的强制法令,不会引起群情激奋,付出王国大乱的代价。”
泰尔斯的话语带上了感慨:
“当然咯,羊毛出在羊身上,扩编也好改制也罢,预算资金和征兵来源,抢的都是西荒诸侯的钱、地和人,甚至不必动用多少的国库预算,亏不了。”
王子抱起手臂深吸一口气,一边回想起西荒的温暖干燥,一边感受着复兴宫里的黑暗阴冷:
“一旦事成,从此以后,从刃牙营地到恩赐镇、从黎克南到英魂堡,甚至翼堡和荒墟……”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带上一丝敬畏:
“西荒的土地上,除非有复兴宫的允准,地方领主再也不能自主征兵指挥作战,王室常备军将成为唯一可靠的合法武装与兵役去处。”
国王没有回答,于是巴拉德室一片静谧。
阑珊飘忽的不灭灯渐渐变得稳定,将巴拉德室里的每一件器具都照出自己独有的影子。
泰尔斯轻轻摩挲起手背:
“更重要的是,这只是开始。”
他深深地望着至高国王:
“有了西荒的先河,领主征兵、诸侯拥兵便不再是不可悖逆的天然传统。”
“当人们慢慢习惯‘国王才能有军队’之后,星辰全境的兵制改革也便有例可循,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泰尔斯忽然想起在荒漠里看到的那场大战:
“就像骑兵冲锋,再完满无缺的守御阵势,一旦被冲出缺口、暴露侧翼……”
他怔怔地道:
“剩下的,就是浪潮席卷……”
“势如破竹。”
凯瑟尔王依旧没有说话,但这一次,他转过目光,不再望向泰尔斯。
“好一个‘沙王’。”
泰尔斯不禁叹息:
“这么说来,西荒,还真是一匹好马。”
它能将王国的战车,彻底拉动。
只是……
“直到你的出现。”
国王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泰尔斯的思绪。
王子不禁皱眉。
“秘科事后的报告说,大荒漠里,你本来遇到了常备军的巡逻部队,但却并没有按照计划与他们接头碰面,而是隐姓埋名,直接失踪,杳无音信。”
国王的话语如有力量,伴随着窗外寒风呼啸,刮得室内的不灭灯不停闪动。
想起过去,泰尔斯犹豫道:
“我……”
但凯瑟尔王并不容王子插话,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冷酷:
“行动开始的当晚,你又莫名其妙出现在风暴中心,还带了不少朋友:诡影之盾,北地人,暗室,连不少贩剑的都跟着你的屁股搅和进来了——白骨之牢一日游?”
泰尔斯心中一紧:
“关于这个……”
国王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西部前线的人没有复兴宫里的魄力,他们懦弱犹豫,不敢冒失去继承人的风险,是以按兵不动,分散人手,致使行动严重脱节。”
“而我们的间谍本该撺掇兽人和荒骨人中的好战者,趁常备军远离,袭击诸侯的军队,但它们似乎提前嗅到了什么,不但主力没来,连围攻也只是佯攻作势,一触即退。”
泰尔斯听到这里,不由道:
“额,对,我听说,荒漠里有个叫坎达尔的兽人……”
但下一秒,凯瑟尔王的目光再度如剑刃袭来!
“额,”泰尔斯收起笑容,决心不再多言:
“没事。”
国王没有理会他,而是望着一盏微弱飘忽的不灭灯,目光中的寒意与不满清晰可见:
“威廉姆斯埋伏在刃牙营地之侧,那蠢货历来雷厉风行,反倒在那天拖拖沓沓慢慢吞吞,等到战事都差不多快结束了,才领兵回营,贻误战机。”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登时一凛。
“这让刃牙营地里的西荒诸侯得以从容撤退——荒墟、翼堡、英魂堡,西荒三大家族的主力部队更是警醒异常,察觉蹊跷后远远避开,毫不入彀。”
泰尔斯回忆起西荒公爵对他所说的“权力起自暴力”,眉头越发皱紧。
“事后,法肯豪兹那个老骨头当着所有人的面突访刃牙营地,不但和你谈笑风生,还赠予家传宝剑,消息很快传遍王国。”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想起法肯豪兹送他的“警示者”宝剑,不自觉地攥起拳头。
“至于乌鸦和黑狮,他们更是像奉迎国王一样,招摇张扬又恭谨臣服地将你一路护送出西荒,顺便堵死复兴宫派去的增援部队。”
凯瑟尔王轻嗤一声:
“最后,王国秘科启动了应急预案,尽量挽回损失。”
他的眼神直指泰尔斯,在那一刻,仿佛要把他的心肝都挖出来。
“如你所言,西荒之事,马失前蹄。”
“‘沙王’功败垂成。”
泰尔斯闭上眼睛,靠上椅背,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原来,那一夜,当他在刃牙营地里亡命奔逃的时候……
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许许多多惊心动魄、意义非凡的事情,正在发生。
“但区区一匹马的失蹄,区区西荒的失败,不会让王国停下步伐。”
国王嗓音一厉,让泰尔斯睁开眼睛。
只见凯瑟尔王的表情无比平静,可他的眼神里却蕴藏着无尽风暴:
“所以才有了这封信。”
泰尔斯低下头,看向手边的信,鸢尾花的火漆在不灭灯下晦暗不明。
“西荒没有做到,就换一个地方。”
铁腕王语气冷酷,不容反驳:
“无论成本几许。”
“代价几何”
那一瞬间,泰尔斯紧紧咬牙。
法肯豪兹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而你父亲那样的人,是会接受现实,就此放弃,还是在对我、对西荒的实力态度刮目相看之后……】
【全力以赴,百倍奉还?】
“现在,”凯瑟尔王的眼神重新回到泰尔斯的身上:
“轮到你说话了。”
轮到你了。
国王话语平淡,却在泰尔斯的心头回响无数:
“你有什么?”
“你能做什么?”
凯瑟尔王冷冷道:
“来弥补你的愚行?”
泰尔斯沉默了。
他望着室内得幽幽灯火,不知何想。
“怎么?”
凯瑟尔王冷笑着,语带嘲讽:
“你也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了吗?”
但就在下一秒,泰尔斯突然开口。
“你恨我吗?”
语气空灵,嗓音淡漠。
那一瞬,冷静如凯瑟尔王也禁不住疑惑:
“什么?”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望着空无一物的角落,恍惚地开口:
“我问……”
“从断龙要塞到龙霄城,从永星城到西荒,你不断地算计我利用我,还多次置我于险境,陷我于死地,将自己的儿子丢入狼群而不顾。”
凯瑟尔王深深蹙眉。
“为什么?”
泰尔斯叹息道:
“为什么如此痛恨我?”
“是像许多小说里写的,我的出生害死了我母亲,因此你连带着记恨我?”
那一瞬间,凯瑟尔王眼神一厉!
“还是说,我母亲,瑟兰婕拉娜在生下我之前,做了什么天怒人怨,让你痛恨一生的事情?”
泰尔斯凝望着凯瑟尔王。
瑟兰婕拉娜。
果然,这个名字起效了。
因为一向说斩钉截铁一不二的铁腕王,此刻居然眉头紧皱,目光幽深。
仿佛在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棋局。
泰尔斯笑了。
“怎么,能够完成‘沙王’,助推兵制改革,以兴盛王国大业的筹码……”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沉默不语的凯瑟尔五世:
“就不能换来一句,关于我母亲的实话吗?”
第112章 唯一的路途
“真的?” 凯瑟尔王的声音从长桌对面传来,无比清冷。 “这就是你念念不忘之事?” 国王的影子被火光拖长到身后的墙上,他的眼眸里浮现淡淡讥讽: “你的……母亲?” 泰尔斯深深凝望着凯瑟尔王。 瑟兰婕拉娜。 李希雅大主祭,柯雅王后,老乌鸦,格里沃,几乎每一个认识他母亲的人,都对这个女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 那么,他的父亲呢? “别忘了,”王子轻声开口: “我继承了她的名字。” 或者更多。 国王轻哼一声。 “基尔伯特就不该让你选择那个中间名。” 他缓缓开口,字里行间却冷漠如冰: “毫无意义。” 泰尔斯也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她的名字,还是你告诉基尔伯特的。” “那你期待什么呢?” 国王回应极快,冷冷道: “期待你母亲是个来历不凡的杰出女性?博学多才天资聪颖的女学者,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还是英勇无畏的女战士?好让你骄傲自豪,心有所依?” 泰尔斯望着凯瑟尔王的表情,惊讶地发现,这是少数能让对方以长句回应的话题。 王子试探着道: “那么,她是吗?” 国王冷笑一声,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 “她是个婊子。” 泰尔斯神色微变。 “就像大部分妓女一样,”凯瑟尔王表情淡然,语气不屑: “她市侩又贪婪,终日在客人面前故作姿态,卖身求酬——直到死去。” “我甚至不记得她的脸。” 听完国王的话,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婊子?” 泰尔斯出神喃喃道: “妓女?” 听着这样的形容词,他先是想起老乌鸦希克瑟所叙述的那位荒漠女奴,神奇的瑟兰。 紧接着,少年的脑海里又闪现出在秘科的看到的那副画像——“东方艳影”阿尔芙。 然而他又想起了在秘科所见到的“花心”贝利西亚,以及她在拉斐尔手下闪转腾挪的诡媚姿态。 “正是。” “你的问题和期望都没有意义,”国王的语气毫不在乎:“你从她身上得不到任何慰藉和安心。” “对她而言,你不过是某次交易后的意外。” 某次交易的……意外。 泰尔斯忍不住攥住了拳头。 他突然想起刃牙营地里,快绳谈起自己所喜欢的姑娘时,眼眸里的色彩。 【那个女孩。】 【她不是婊子。】 【不是。】 “而你这副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姿态,”凯瑟尔王冷冷道: “简直丢尽了王室的脸面。”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轻轻松开拳头。 “你说得对,父亲。” “基尔伯特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我保留了她的名字。” 国王面色不改。 “因为,”泰尔斯眸色一冷。 “如果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妓女,你连样貌都懒得记住。” 泰尔斯抬起头,直视国王: “那你为何还记得她的名字?” 那一瞬,凯瑟尔王眼眸微张! 泰尔斯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轻声道出那个特别的名字: “瑟兰——婕拉娜?” 话音落下的瞬间,泰尔斯有种错觉。 像是巴拉德室突然入了冬,温度骤降,空气凝滞。 连灯火都不再灵动摇曳。 而一切寒冷的源头,就在长桌的尽头。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十秒。 “我已经给了你机会,孩子,”国王的嗓音回复了日常的强硬与冷淡: “而你毁了它。” 他深深望着泰尔斯,眸中唯有一片死寂。 泰尔斯血管里的狱河之罪重新开始流淌,似乎要冲破凝固的氛围。 那一瞬,少年突然感觉到,国王的耐性到此为止了,他的下一句话就要呼唤卫兵。 所以泰尔斯比他更快。 “艾莫雷。” 王子轻声开口,成功冻住了国王看向大门的目光。 凯瑟尔王回过视线。 “艾莫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对,西荒的艾莫雷镇。” “这地方由艾莫雷家族统治,历史悠久,领主的姓氏就是地名由来。” 凯瑟尔王微微蹙眉。 泰尔斯回想起德勒·克洛玛和安克·拜拉尔两个西荒人对他说起过的事情,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几年前,此镇的领主男爵遭受不公,他欲转向复兴宫,向国王抗议求助。” “却在途中遭遇不幸,举家染疫身亡。” 泰尔斯观察着凯瑟尔王的反应,后者纹丝不动,却没有打断他。 下一秒,泰尔斯语气一转: “可事实上,作为王国的正统封臣,艾莫雷男爵并非染病而终。” 泰尔斯咬紧牙关: “他和他的家人们,是被他的封君和同侪——西荒掌权的三大家族,法肯豪兹、克洛玛、博兹多夫——联军突袭,诛杀灭口。” 两人沉默了几秒。 “有趣。” 国王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泰尔斯眼神一黯。 秘科的牢房里,安克痛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还说,万一我失败了,万一我不得不用上这个筹码的时候……】 【一定要把它交给您。】 【也只能交给您。】 思绪至此,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不重要,”他重新收拾心情,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情: “重要的是……” 面对着国王的灼灼目光,泰尔斯沉着开口,话语掷地有声: “终结历414年,‘债主’海曼二世就颁布了《不流血令》,禁止王国境内的封臣们私开战端,自相残杀……”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 “然而,西荒诸侯目无法纪,肆意妄行。” “身为封臣,他们过分滥用武装自卫的权利,谋害艾莫雷男爵,以报私仇。” 泰尔斯说着西荒之事,却死死盯着眼前铁腕王的面孔: “手段残忍可怖,罪行触目惊心。” 铁腕王王眼眸一亮,嘴角微扬。 王子眼神一厉: “这个理由,这个筹码,这匹马,足够完成‘沙王’了吗?” 泰尔斯的声音落下,四周的不灭灯光影闪烁。 他死死瞪着国王。 凯瑟尔王沉默了很久,眸中光芒来回激荡。 几秒后,国王轻轻闭眼,将一切情绪埋藏进心底。 “但我们没法用它。” 凯瑟尔王轻声道: “艾莫雷镇染疫已经不是新闻,西荒人把它处理得很干净,死无对证。” 看见对方的反应,泰尔斯不由轻笑。 “没错。” 他胸有成竹地道: “除非它不是死无对证……” 泰尔斯的话语戛然而止。 “等等。” 他看着凯瑟尔王的一脸淡然的神情,想通了什么。 少年微微变色,难以置信。 “你知道。” 泰尔斯望着凯瑟尔,皱起眉头: “你早就知道艾莫雷镇,知道这件案子?” 下一秒,凯瑟尔王轻轻睁眼。 国王面无表情,并不回答。 但泰尔斯已经得到了答案。 少年不禁蹙眉。 “什么时候?” 凯瑟尔王平静回答: “当它发生的时候。” 泰尔斯一愣: “什么?为什么?” 泰尔斯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凯瑟尔王和他的对话变得无比默契。 比如现在,他甚至不需要把“为什么任由它发生”之类的句子完整地说出来。 凯瑟尔王幽幽地望着泰尔斯。 “几年前,《边境开拓免税令》影响了一批领主。” “西荒的艾莫雷大人,只是其中之一,”铁腕王眯起眼睛,“最沉不住气的那个。” “稍作挑拨,就上钩了。” 泰尔斯的眼神凝固在半空。 稍作挑拨…… 上钩了…… 那一刻,‘头鸦’德勒·克洛玛的话再次出现在泰尔斯的耳边: 【据男爵所言,由那法令而催生的无数暴发户们,每天都在蚕食他的利益,夺走他的领民,断绝他的生计。】 秘科牢底,安克·拜拉尔奄奄一息的绝望之言也重新浮现: 【显然,那位艾莫雷男爵忍不住痛,国王的法令给他的打击太大……】 凯瑟尔王微微叹息,接下来的语气略有可惜: “然而,西荒佬对自家门口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还没来得及抽竿上鱼,就被切线了。” 泰尔斯怔住了。 抽竿…… 切线…… 德勒和安克的话继续浮现: 【艾莫雷男爵征召士兵,动员军队,打算越过西荒,搞一个让星辰全境都看到的“大新闻”,向陛下和王国“抗议”。】 【以至于他打算抛开跟三大家族的默契,自己蛮干……】 泰尔斯僵在了座位上。 “是你。” 泰尔斯怔怔开口: “艾莫雷男爵之所以举兵抗议,是因为你暗中施压,刻意煽动?以寻找插手西荒的借口?” 铁腕王轻哼一声: “我说了,他只是其中之一。” 其中之一。 那个瞬间,泰尔斯想起在秘科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安克。 以及他那家破人亡,隐姓埋名的爱人。 “所以,艾莫雷男爵遭人灭口,举家身亡的悲剧。” 泰尔斯声音嘶哑: “你才是始作俑者。” 泰尔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桌面,国王的身影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漆黑压抑。 这些人。 他们的不幸。 只是…… 权力碾过的尘埃。 “过誉了,”国王的嗓音依旧淡定,似毫不在意: “我可没让西荒佬们杀人灭口。” “更没让他们心狠手辣,把城堡里的一家老小,连同民兵仆人都清理得一干二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看来,他们从威廉姆斯那儿学了不少东西。” 杀人灭口。 一干二净。 艾莫雷。 拜拉尔。 还有恩赐镇那个他想不起名字的惨淡家族…… 以及刃牙营地的那一夜,无数的家破人亡…… 【贵族,贵族,哈,这帮人渣,都他妈的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荒石地上,亡号鸦曾经的感慨回响在耳边。 想到这里,一股难言的疲倦袭来。 少年不由心中一窒。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竭力维持自己的情绪。 “我明白了。” 王子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忍住语句里的厌恶: “原来如此,好算计。” “不,它不好。” 但凯瑟尔王的声音依旧不可阻挡地透进他的耳膜: “我们低估了西荒人的敏锐和果断,只得到一场死无对证的无头案,还打草惊蛇,让他们更加警惕。” 国王的眼神锐利起来。 “直到现在。” 泰尔斯微微一颤。 凯瑟尔王猛地抬起头:“它并非死无对证,是吧。” “你有证据。” 他态度坚定,不容置疑。 泰尔斯手臂一紧。 证据。 安克最后的声音幽幽浮现: 【无论如何,拿到这个筹码,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非常高兴。】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咽下一口唾沫。 他艰难抬头,直视国王的双眸。 但那一刻,凯瑟尔的眼中只有无尽深邃。 几秒后,少年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间咬出两个词: “我有。” 他的语气无比疲惫: “铁证。” 铁证。 话音落下。 “不错。” 凯瑟尔王表情不变,淡淡道: “我在听。” 我在听。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却在张口启齿的刹那顿住了。 【那么,殿下,代价是什么呢?】 安克绝望的嗓音凭空响起。 泰尔斯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强迫自己说下去: “在那场惨案里,还有一个人……” 【而蒂娜,蒂娜……】 【她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原谅我。】 泰尔斯再次一滞。 “还有一个人……” 泰尔斯嘴唇翕张,话语凝滞。 等等。 一旦他说出了这件事。 那位姑娘,安克的恋人,已经被权力的狰狞害得家破人亡的她。 还有安克的弟妹,那些失去了父母兄长,在西荒孤立无援的他们。 又会面临怎样的未来? 将有多少人的命运,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受到波及,就此改变?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看见他的这副模样,国王蹙起了眉头。 【那个叫蒂娜的姑娘……她很好?】 【最好的……】 一张被折磨得殊无血色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安克·拜拉尔。 那个在无助与绝望之中,打算牺牲性命铤而走险,却最终惨遭失败的青年。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告诉他这个筹码的呢? 【但是现在,不重要了。】 【不再重要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强咽下一口唾沫。 用它,用这个筹码。 因为这也是安克的选择。 这本就是他预计之事。 不是么? 而且,如果他不在这里就了结掉这件事。 泰尔斯的目光转向桌面,那封鸢尾花自请缴税替役的信件。 王国的车轮不会停下。 这匹马不行,凯瑟尔王就会找另一匹。 哪怕要面对更多的血腥。 泰尔斯捏紧拳头。 所以他必须继续。 必须。 泰尔斯抬起目光,强迫自己显得坚定: “冤死的艾莫雷男爵膝下,尚存一位孤女。” 国王眼前一亮。 “那可怜姑娘见证了可怕的一幕,她躲过屠刀,幸运生还。” 泰尔斯咬紧牙关,遮掩着恍惚与颓唐: “她的身份和经历,将向世人证明:西荒最有权势的家族们,犯下了何等弥天大错。” “而复兴宫改革兵制,限制封臣滥用兵权,又是何等天经地义,迫在眉睫。” 话音落下,泰尔斯长出一口气,目光颓然。 他还是说出来了。 国王眼底的色彩慢慢变了。 他凝视着长桌对面的王子,很久很久。 仿佛在打量着一件精钢铸成的优良武器。 终于,凯瑟尔王笑了。 他的笑声很轻,很淡,却有效地缓和了室内的气氛。 “这个幸存的孤女。” 铁腕王慢慢后仰,语气头一次变得恬淡轻松: “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 泰尔斯悲哀地发现,国王甚至没有费心去问她的名字。 但是。 但是…… 【那么仔细想一想,你成为王子之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很久以前,快绳在小屋里的感慨重新响起。 【你是否还能选择自己的路途?跟随自己的心意?】 泰尔斯手臂微颤。 【你还是你,还是泰尔斯吗?】 【还是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 “我在听,”国王饶有兴趣: “泰尔斯公爵。”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忘掉这些令人犹豫踌躇的思绪,调整好自己。 “你会知道的。” 泰尔斯倏然抬头,表情坚定。 “但是首先,今天跟着我进宫的所有人,都要被无罪释放。” “而我也不想尝试玛里科先锋官的鞭子,尽管他尽职尽责。” 长桌尽头,凯瑟尔王不言不语。 泰尔斯放掉心底的忐忑,咬牙道: “其次,解封闵迪思厅,放了我的卫队,以后有事冲着我来,别为难他们。” 国王依旧不语,只是在桌上轻点自己的手指。 “还有,携剑闯宴,冲撞王室的安克·拜拉尔,” 泰尔斯皱眉道: “你要饶恕他,释放他,展现国王的宽宏大量。” “包括妥善解决他和多伊尔家的矛盾。” 但是想道说到这里,泰尔斯又是一滞。 安克,无论国王如何饶恕他…… 【她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原谅我。】 泰尔斯黯然垂首。 “在亮出筹码之前,”凯瑟尔王轻哼一声,似乎心情不错: “你要的还真不少。”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用力抬头。 “而我还没说完。” “最后,关于‘沙王’。” 沙王。 凯瑟尔王目光一转。 这一刻,泰尔斯的表情坚定而冷酷。 “你们在西荒的扩军计划,包括如何对付当地领主,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处理,由我来完成。” 咚。 铁腕王的手指重重地叩在议事桌上,传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国王缓缓抬头,与泰尔斯四目相对。 而王子不躲不避,坚定地回望他。 “你,再说一遍?” 国王轻声开口。 嘶哑,却冷漠。 泰尔斯挺起胸膛,直面他的父亲。 “是的,我将亲笔致函西荒公爵等人,就拿这件案子,这个筹码,威胁他们就范。” 泰尔斯果断道: “我承诺,西里尔·法肯豪兹和他的封臣们,他们会耐心聆听,他们将从善如流,他们会配合复兴宫的日程计划,支持军务司的一切举措。” “他们将反思自家的兵制疏漏,逐步减少征兵员额和频次。” “他们会接纳你的王室常备军进驻,接受西荒防务的改组。” “他们会很乐意支持传说之翼的日常工作,并缴税支持常备军扩编,填补你的财政缺口,以保卫王国的边境安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西荒会成为一匹好马,你为‘沙王’所作的计划,不会落空。” 他肃色道: “王国的战车,依旧滚滚向前,” 巴拉德室再度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格外不祥。 几盏不灭灯燃烧到终点,悄然熄灭。 凯瑟尔王的眼神也随之而变,眸中火光消逝,黯色满溢。 “你?” 他远远打量着王子,语气玩味: “你来做?” 泰尔斯果断颔首。 “我。” “我来做。” 凯瑟尔王目色一厉: “为什么?” 泰尔斯整理好脸色,正色回复: “因为那个孤女、这份筹码只有我最清楚,最晓得该如何利用。” 他轻轻一顿,咬紧牙关,既告诉父亲,也告诉自己: “因为,这是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 凯瑟尔王没有马上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原位,仿佛又变回了雕像。 几秒后,国王平静开口: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晓那个孤女的下落的?” 泰尔斯一僵。 他面不改色,不留破绽:“我自有我的渠道……” “法肯豪兹。” 凯瑟尔王轻轻开口,打断了泰尔斯。 法肯豪兹。 这个姓氏一出口,王子心中顿时一惊。 只见国王轻嗤一声,看向别处,语气耐人寻味: “他给你的远远不止一把剑,对吧。” 泰尔斯面不改色,却心中一叹。 他知道了。 国王冷冷道: “他的礼物,就是你今天有胆量闯宫的底气。” 泰尔斯轻抿嘴唇,一语不发。 没错,国王看穿了。 不过只言片语,他就看穿了。 从刚刚到现在,自己所有的小伎俩,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就像过去一样。 但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没错。” 泰尔斯抬头直视国王。 他的语气平稳淡然,态度坦荡自若: “艾莫雷镇的事情,包括这个筹码,确实是西荒公爵交给我的——通过某种方式。” 国王发出果然如此的哼笑。 “而你就接受了,听从那老骨头的蛊惑,来到我的面前,自以为是地讨价还价。” 不等他回话,凯瑟尔王就缓缓摇头: “愚蠢。” “愚不可及。” 泰尔斯在桌子底下攥紧了拳头。 没错,威胁,逼迫,讨好,欺骗,无论哪一样手段,都无法制约铁腕之王。 但是那又如何。 他已经不是那个废屋里瑟瑟发抖的乞儿了。 不再是了。 而凯瑟尔王,也不是六年前的闵迪思厅里,那个他只能遥遥相望的高大背影。 对抗凯瑟尔王这样的对手,他需要的不是撒谎,不是隐瞒,不是狡辩。 而是迎难而上。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国王的面庞。 “既然如此,就更有理由要让我出面,致信西荒公爵,父亲。” 他前倾身子,诚挚地道: “好让大家能各退一步,以多方都能接受的方式解决问题。” “新的‘沙王’也许不会那么迅捷,也许将持续好几个月甚至几年,但也不会那么惨烈,不会有不可收拾的后果。” “你终将达成目的,他们也不必流血。” 铁腕王发出一声讥笑。 他低下头,面孔慢慢被黑暗所笼罩: “为什么?” 泰尔斯眉头一皱。 “我把这案子的人证拿出来,让她出面指证,让西荒领主们四分五裂众叛亲离,成众矢之的……” 国王目光寒冷: “再让王室常备军进入西荒,惩奸除恶。” “一样能达成目的。” 泰尔斯一凛。 “诚然如此。” 泰尔斯再度开口,努力把握话题: “但恕我直言,法肯豪兹之所以给出这个筹码,就旨在放下身段主动示弱,为复兴宫与西荒诸侯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冲突,拉架降温……” “他才没这么纯良和好心!” 凯瑟尔王突然前倾,厉声怒喝,把泰尔斯吓了一跳。 “而只有你才会如此愚蠢!” 国王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法肯豪兹给了我一个筹码,好让我去收拾西荒,革新王国,达成目标……” 他话锋一转: “却只能通过——你?”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国王。 铁腕王靠回椅背,冷笑道: “不,他自剜血肉,给了你一把剑,一个筹码。” “绝不是为了让你做和事佬。” 少年心中一寒。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眼神就像磨砺后的锋刃: “他要藉此向你展示:你过往六年不曾享受过的权力和能量,正在你唾手可得的范围里。” “只要你抓起筹码,面对着我……” 国王轻声开口,字字生寒: “举起剑。” 泰尔斯神经一紧,辩解道: “父亲,我无意与你为敌,也不会威胁——”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凯瑟尔王再次打断了他: “既要低头示弱,何不朝向王座?” 泰尔斯的话语顿时一滞。 室内的灯火急促闪烁,勾得光影乱晃。 “而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 凯瑟尔五世冷眼相望,直刺泰尔斯的心底。 “为什么你不肯痛快地透露你的筹码,透露那个孤女的下落?为什么要故作矜持待价而沽?又为什么要坚持亲自出面,执行‘沙王’?” 听见这话,泰尔斯一个激灵,只觉心底生寒。 巴拉德室里回复了安静。 “因为你也知道,对吧。” 国王的声音平缓下来,充满了致命的柔和。 “因为你也喜欢他送的那把剑,爱不释手。” “难以自拔。” 泰尔斯紧紧蹙眉,他的拳头在膝盖上捏紧。 “身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王国继承人,”凯瑟尔王冷冷道:“你被外臣玩弄在股掌之间,不但浑然不知,还自以为是。” “简直丢尽了璨星的脸。” 泰尔斯猛地抬头! “没错!” 王子怒喝出声。 凯瑟尔王突然被他打断,有些意外。 “我知道。” 泰尔斯呼吸急促,死死盯着国王。 “我知道法肯豪兹想干什么。” “而我无意隐瞒,也不想狡辩。” 泰尔斯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桌。 “没错,赋权我,支持我,扶助我,以期我能最终强大起来对抗你,威胁你,阻碍你,这确实就是法肯豪兹的如意算盘。” “简单,清楚,直接。” 国王的表情越发不善。 “但是相信我,父亲。” 王子盯着国王,认真而严肃: “若你真想成事——不止‘沙王’一者,也不止西荒一地,而是在整个王国上下,星辰内外,实现你宏伟又疯狂的计划与构想……” 听见这句话,凯瑟尔王眼神一变。 “若你真的已经打定主意,父亲,若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星辰而生’。” 这一刻,巴拉德室里冷风来回,寒意激涌,但泰尔斯却觉得胸中燥热难堪,如有火焰。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那这就是唯一的路途。” “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113章 翻牌
“相信你?唯一的路?没有更好的选择?” 凯瑟尔王咀嚼着这几个字眼,若有所思。 泰尔斯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死死盯着国王。 国王停顿了一会儿,发出冷笑。 “哈哈哈哈……” 笑声瘆人,周围的灯火也随之摇曳。 泰尔斯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只觉胸口沉闷,周围的空气也沉重不堪。 但是他无路可退。 笑声慢慢消失。 “据我所见,星湖堡的泰尔斯公爵,”铁腕王的语气归于平静,却越发吓人: “王冠不在你头上。” 王冠。 一股莫名的心悸袭来,让泰尔斯呼吸微乱。 “就算不走这条路,”国王淡淡道: “王国的车轮,也注定不会停下。” 少年用拳头压住桌子,感受着拳面传来的压迫与疼痛,以及狱河之罪的诡异躁动。 他知道对方在乎什么。 他知道。 或者,他以为他知道? 泰尔斯深吸几口气,抬起头来: “当然,你才是星辰全境的至高国王。” 铁腕王面无表情。 “你尽可以对我置之不理,对西荒嗤之以鼻,对这个提议一票否决。” 泰尔斯调整好心情,转移主题。 “反正你底气十足,手里的牌更不止‘沙王’一副。” 他指向桌上的信件,维持语气的平稳: “就像你可以威胁詹恩来代替西荒,逼南岸领给你拉车,换个地方,再行其事。” 凯瑟尔王不屑嗤声。 “可是代价呢?” 下一秒,泰尔斯话锋一转: “为了执行‘沙王’,父亲,你已经投入了多少成本,付出了多少代价?” 听着泰尔斯的话,凯瑟尔王的眉头轻轻皱起。 “无论是花费不赀的前期准备,还是规模惊人的王室常备军,抑或是经营了十几年的西部前线……” 王子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人力物力,财力精力,包括幕后的政治博弈,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就连时机也太罕见了——可不是年年都有一个倒霉王子流落在外,方便你拿来当借口和诱饵的。” 国王冷哼一声。 “若是你计划成功,坐收巨利,那这些成本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现在嘛……”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看向对方。 凯瑟尔王抿起嘴唇,脸色紧绷。 “我猜,裘可总管之所以在御前会议哭穷,财税厅之所以预算不足,”泰尔斯向着议事桌张开双臂: “究其根本,还是你为了‘沙王’调动常备军远征,穷兵黩武,耗空了国库?” 那一瞬间,凯瑟尔王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如有实质,向泰尔斯寸寸逼来。 室内的气氛无比压抑。 “那个筹码,那个艾莫雷家的孤女。” 几秒后,国王冷冷开口: “她在哪里?” 少年吐出一口气,向詹恩的信件瞥了一眼: “这么说,父亲,你并不甘心,并不想就这样白白放弃掉‘沙王’的努力,自我否定,前功尽弃。” 铁腕王的眼神越来越冷。 但泰尔斯的语气也越发严厉,他顶住压力,坚持着把话说完: “否则,父亲,你所谓的‘沙王’计划,便无异于一意孤行的暴政恶举。” “得不偿失,贻害王国。” “罪在千秋。” 那一刻,凯瑟尔王目中寒芒到达顶峰,无以复加。 室内的不灭灯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在这一秒里急急闪烁,就像在瑟瑟发抖。 “看来,法肯豪兹送你的那柄剑,是真的很好用。” 国王一字一顿,意味深长且不祥: “让你狂妄自大,有恃无恐。” 但王子只是苦笑一声,没有理会国王的暗示。 “可这还没完呢。” 铁腕王的眼神锁死在泰尔斯身上,几乎要把他钉穿。 泰尔斯朗声道: “继‘沙王’功败垂成之后……” “王室常备军夺回刃牙营地,卸甲收兵,偃旗息鼓。” “西荒人垂头丧气退回老家,灰头土脸,自认倒霉。” “第二王子则平安到达王都,父子团聚,封公进爵。” “这些风平浪静的表象,把王国的绝大多数人都蒙在鼓里:他们安睡梦中,不知真相。” 泰尔斯眯起眼睛: “然而父亲,你还有法肯豪兹——如果他是唯一一个——你们都心知肚明‘沙王’的潜流,心知肚明几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又没发生些什么。” 凯瑟尔王不言不语,唯有目光幽幽,映出灯火的倒影。 “你们都在擦肩而过时,看到了彼此身后的利刃。” “只是双方都演技高超,足够克制,才能故作不知,笑脸相迎,维持着最虚伪的和平,最脆弱的默契。” 砰。 泰尔斯的双掌重重撑上桌面,震得周围的不灭灯一阵闪烁。 “相信我,父亲,这已是复兴宫和西荒之间的最后一级台阶了。” “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王子死死盯着国王: “再下一次,就没有这么走运了。” 凯瑟尔王垂下了眼眸,未知心中所想。 他身后的一盏不灭灯黯淡下来,将国王的侧脸拉入黑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肃色道: “真到那时,你再想剥夺西荒诸侯的军队,进驻扩编王室常备军,代价都只会更加高昂,场面也唯有愈发难看。” 凯瑟尔王没有回应。 他只是默默转过头,把侧脸埋入没有灯光的暗处。 “承认吧,父亲。” “‘沙王’的失败,留下了一个大烂摊子,把你和西荒都推上悬崖,你们再无回旋余地——除非你彻底放弃向西荒伸手。” 泰尔斯停顿下来,给对方也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就在此时。 “谁?” 国王的声音幽幽响起,似有若无。 “什么?” 泰尔斯疑惑不解: “什么谁?” 凯瑟尔王表情复杂。 “你早上离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女人。” 女人。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那时浑浑噩噩,魂不守舍,”国王冷冷道,光与影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现在的自信和胆量。” “王国,政治,所有这些事情,被女人冲昏头脑的你,今晨都并不在乎,遑论舍身闯宫,御前进言。” 凯瑟尔王微微前倾,耐人寻味地盯着泰尔斯: “在宫外,是什么改变了你?” 泰尔斯一怔。 什么改变了我? 他回过神了,咬牙道: “那不重要,”泰尔斯竭力让自己听上去更加真挚: “重要的是,父亲。” “现在,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有了另一个选择。” 凯瑟尔王抿起嘴唇。 泰尔斯压制住不安分的终结之力,放缓语气,试探着道: “法肯豪兹率先退后一步,为此奉上了最有力的筹码,足以钳制西荒人。” 凯瑟尔王扭过头,不爽哼声: “艾莫雷。” 王子点点头,死死盯着国王: “接受它,不说大赚特赚,至少有机会弥补‘沙王’的巨额损失。” “接受它,也许没法一劳永逸,但能最大限度避免最糟糕的后果。” “接受它,让我出面沟通,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西荒一个台阶。” 国王轻声哼笑,不置可否。 “请相信我,不论从现实上看,还是从长远来看,这都是唯一的路途,也是最高效、最容易、最和平,更是最接近成功的路途。” 泰尔斯的话不知不觉中急切起来: “若你还想完成‘沙王’,父亲,至少不让它变成烂摊子,那这就不仅是最好的选择。” “更是最后的选择。” 泰尔斯直直望向国王: “父亲,为了王国,别一味冲动赌气,也别拖到病入膏肓。” “让我来做,现在就了结它,现在。” “在一切都太迟之前。” 话音落下,凯瑟尔王没有马上回答。 他细细地打量着泰尔斯,似要把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 这让泰尔斯心中忐忑。 很好。 泰尔斯观察着国王的反应,默默给自己打气。 这确实是他在乎的事情。 至少,他还在乎。 幸好,他还在乎。 希望,他还在乎。 十几秒后,国王才轻哼一声。 “天花乱坠,口若悬河。” 凯瑟尔王换了个坐姿,轻声吐字: “但是你避重就轻,漏过了最关键的那一点。” 泰尔斯心中一凛。 国王侧过头颅,语气玩味: “那就是:即便我接受这个提议,那‘沙王’又有什么必要,非得由你来执行呢?” “泰尔斯公爵?” 那一秒,泰尔斯眼皮一跳。 他下意识地按住膝盖。 “因为,因为法肯豪兹把筹码给了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迎接国王的目光: “而我,作为介绍人、中间人与担保人,总得有些佣金报酬吧?” 凯瑟尔王轻哼一声。 “所以,这其实是一次交易。” 国王盯着泰尔斯,语气越发危险,: “法肯豪兹和我之间的……两方交易。” 交易。 泰尔斯握紧拳头。 “你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我的存在,正是法肯豪兹接受交易的条件之一。” “从这次交易里,你会得到,我是说,逐步得到西荒,实现‘沙王’,”王子努力寻找着逻辑,试图说服国王: “代价只是……” 下一秒,凯瑟尔王倏然抬头,双目如电,把泰尔斯的话噎在嘴里。 “不,”国王轻声开口,令人不禁背脊生寒: “你不是什么担保或中介。” 凯瑟尔眼神如剑,直刺泰尔斯: “你,你才是交易的真正筹码。” “泰尔斯·璨星。” “王座继承人。” 泰尔斯呼吸一滞。 “这笔交易里,我把你交给他,”国王慢条斯理,但每一个字都让人不安:“他才把西荒交给我。” “不是么。” 泰尔斯紧紧蹙眉。 该死。 他不会放过这个。 “听着,父亲。” 他只得重新开始组织语言: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泰尔斯绞尽脑汁: “但请放宽心,我不会插手具体的事务,不会参与任何一份政令的出台,不会碰哪怕一个士兵的档案,我只负责与西荒人洽谈判——不会太复杂,甚至只要一封信,提一提这个筹码,再加上法肯豪兹从中配合,他们很快就会明白利害得失。” “剩下的所有事情,都由你来——” 就在此时,国王突然高声开口,打断王子: “而人们就会明白!” 泰尔斯一阵错愕,只见凯瑟尔王不知何时坐正了身体,面上光影重叠,明暗交织。 “人们会明白,在复兴宫里,除国王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国王的重音咬在“另一个人”上,令泰尔斯不禁呼吸一窒。 “无论他们在国王那里碰到了任何难题,任何。” “只要找到了这个人……” 凯瑟尔王紧紧地盯着泰尔斯,像是隔空扼住了他的脖颈: “那代价就不会如此高昂,场面就不会那么难看。” 国王王眯起眼睛,语调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他手中有剑。” “可抗王冠。”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凯瑟尔王的话仍在继续,一字一句,仿佛都带着剧毒: “未来的……泰尔斯一世?” 那个瞬间,泰尔斯的思维凝固了。 “所以,这也是你在乎的吗?” 几秒后,泰尔斯恍惚地呼吸两口,艰难开口。 “无论是封掉了闵迪思厅,审查我的卫队,还是召我进宫敲打警告,也是为了这个?” “告诉所有人——宫里没有‘另一个人’?”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只是冷哼一声,仰靠上椅背。 “交出那个孤女,那个筹码。” 铁腕王的目光犀利起来,言语严厉,斩钉截铁: “至于你闯宫谋逆,当诛之罪,” “便既往不究。” 泰尔斯抬起头,心情复杂地望着国王。 “如你所言,”凯瑟尔王闭上眼睛,神态安然:“在一切都太迟之前。” “了结它。” 泰尔斯按捺住满心的愤懑,咬牙道: “可是,由我出面,联络西荒人的事情……” 但凯瑟尔王只是轻轻地举起一根手指。 止住了泰尔斯的话头。 “忘了它吧。” 国王面无表情,轻声道: “为了你自己好,交出那个孤女后,你什么都不用做,不必出面,遑论插手。” “继续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星湖公爵。” 泰尔斯心头微凉。 “就这样。” 国王冷冷道: “别讲条件。” “更别挡道。” 挡道。 下一秒,国王睁开眼眸,话锋一转: “那样,你在闵迪思厅的那帮卫兵……” “以及那些忠心耿耿,跟着你闯宫造反的蠢货……” 听着对方隐含威胁的话语,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听凯瑟尔王轻声道: “就不用被‘换掉’。” 换掉。 两人齐齐沉入沉默,巴拉德室恢复了安静。 泰尔斯突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从他提出这个提议开始,对方从始至终所在乎的事情。 这让他有些疲惫。 “我不明白,”泰尔斯低下头,嗤笑道: “你也好,法肯豪兹也罢,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看得到——那顶王冠?” 凯瑟尔王向他瞥来。 “它真的有那么神秘贵重,足以俘获所有人的灵魂?” “我们在说的,明明是王国的未来,”泰尔斯抬头扬眉,言语不忿: “而你,你到底是为星辰而生,还是为王冠而活?” 凯瑟尔王闻言,毫不在意地轻哼一声,勾起嘴角。 “你不明白,也许是因为……” “它还不在你头上。” 泰尔斯咬紧牙关。 下一秒,国王神色一厉。 “我再问一次:艾莫雷家的孤女,她在哪里?” 泰尔斯咬紧了牙齿,无视对方语气中的隐隐威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没法说服他。 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要……付出更多。 甚至他自己。 想到这里,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 “如果我说‘不’呢。” 国王抬起眼神,语气玩味: “不?” 泰尔斯昂首挺胸,神色凛然。 “没错。”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条件,”王子的态度强硬起来: “那就没有交易,没有筹码,没有什么艾莫雷的孤女,没有西荒人的退让就范,也没有法肯豪兹的主动配合了。” 泰尔斯怒哼一声: “跟你的西荒说再见吧。” 国王的瞳孔微微缩紧。 “那你闯宫谋反,将不再有赦罪豁免。” “对!” 泰尔斯毫不犹豫地还口: “但是你,父亲,你将承受‘沙王’失败的巨创与耗损,陷入西荒事不可为的困局,与你心中所愿渐行渐远。” 国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停顿一下,轻笑道: “当然,以铁腕王的性格手段,你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你一定会想出新的法子修理西荒,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说到这里,泰尔斯肃颜正色: “然后,你会在下一次失败的一意孤行里,滑落深渊,引爆西荒。” “就像引爆永世油桶。” 泰尔斯压低头颅,冷冷瞥着凯瑟尔王: “相信我,我见过,那场面很难忘。” 铁腕王目色一寒: “你在威胁我?” “不,”泰尔斯哼笑一声,摇摇头: “我只是向你展示:凯瑟尔·璨星五世的未来统治。” 泰尔斯笑容消失: “西荒只是一个开始,等到它局势失控,彻底无法收拾的时候……” “你会最终点燃——整个王国。” 凯瑟尔王的表情越发难看。 “告诉我,父亲,你真的想在自己的时代里……” 泰尔斯顿了一下。 他凝视着国王,深吸一口气,逐字逐句地道:“见到下一个——” “血色之年吗?” 血色之年。 话音落下。 室内寂静无声。 凯瑟尔王沉默不言,更纹丝不动。 唯有一双眼睛幽幽地望向虚空,映出灯火。 好像浑不在意。 而泰尔斯咄咄逼人地凝视着他。 直到下一秒。 “你问错了人。” 国王的声音幽幽响起。 “毕竟,你才是手握筹码的那个人。” 下个瞬间,泰尔斯浑身一个激灵,只觉狱河之罪在血管里愤怒地低吼,带来如芒在背的刺痛感。 令他坐立不安。 “你应该问你自己:如果我不接受你的条件,如果我不愿意予你王冠之重,”国王的话很慢,也很瘆人: “那你就宁愿把筹码攥死在手里,袖手旁观……” “眼睁睁看着星辰坠地,王国燃烧?” 泰尔斯死死按捺住终结之力,却不禁一怔。 凯瑟尔王微低额头,目光射来,有若剑刃抵身。 “告诉我,泰尔斯·璨星。” 泰尔斯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却仍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喉咙。 “你想在有生之年,亲眼见证血色之年吗?” 国王轻描淡写地道: “相信我,我见过。” “那场面很难忘。” 泰尔斯呼吸一滞,正待反驳,却欲言又止。 国王冷笑起来。 “看,如果你真的明白什么是‘为星辰而生’,那这问题你就不该犹豫。” “至于‘沙王’是不是由你来执行,你也不该在乎。” 泰尔斯闻言一怔,竟不知何以作答。 “所以,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国王的声音逐渐强硬起来,不再淡然,像是利刃出鞘,“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那个筹码,那个艾莫雷的孤女。” “在哪里?” 泰尔斯垂下了头,咬紧嘴唇。 不够。 还不够。 凯瑟尔王不会接受自己的条件。 他不会容忍任何超乎掌控的“交易”。 更不会允许王冠之上,出现哪怕一点瑕疵。 王国,利害,哪怕是血色之年,这些都不足以说服凯瑟尔王。 不足以说服——铁腕王。 花言巧语,威逼利诱,全都无效。 他要做到更多。 更多。 更多! 狱河之罪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情,汹涌而来,溢满全身。 【如果你要进入这个圈子,泰尔斯,乃至爬到顶端。】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俯首称臣,开放你的身心,让他们的世界和观念,统治你的全部,把你变成你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模样,只有这样,你才能开始玩这个游戏,才能玩得风生水起。】 俯首称臣。 开放身心。 变成……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模样。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打出这张牌。 即便它意味着万劫不复。 在狱河之罪兴奋地咆哮声中,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父亲,听着……” 但下一秒,他的父亲轻哼一声,摇头打断了他: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子。” 凯瑟尔王眼神一动,吐出一个名字: “拜拉尔。” 泰尔斯一愣: “什么?” 国王轻轻地摩挲手背,思索着道: “那个闯宴决斗的刺客,是叫这个名字吧?”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拜拉尔。 什么? “我猜,因为法肯豪兹送了你那把剑,那个筹码,那个孤女,你才变得有恃无恐,底气十足,胆敢以闯宫谋逆来达成目的。” 凯瑟尔王收起了语气里的严厉,恢复平静: “但你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至少离开这里的时候还不是:你出宫前后,判若两人。” “那这个让你神气起来的筹码,只能是你出宫的这段时间里,得到的。” 那个瞬间,泰尔斯心中一震。 “至于那个闯宴决斗的刺客。” 凯瑟尔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专心地摩挲手背: “他恰巧是今天你出宫后,在秘科见过的人之一。” “也恰巧是少数能跟你攀谈王国政治的人,还恰巧来自西荒。” “那个艾莫雷的孤女,还有四目头骨,他们也恰巧来自西荒。” “米迪尔生前说过:政治没有巧合。” 那个瞬间,泰尔斯大脑一僵。 什么…… 凯瑟尔王抬起头,看着他的样子,冷笑一声: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你的归国宴会上,那个刺客在失败之后不愿自杀,而是放下了武器。” 国王盯着他,像是按住猎物的猎手: “因为他指望你。” “指望那个出了名慈悲心肠的泰尔斯王子,事后回去找他。” “好把法肯豪兹真正的利剑,能够掀翻西荒的筹码——艾莫雷的孤女——交给你。” 泰尔斯强迫着自己维持住表情,却不知不觉冷汗淋漓。 国王目色一厉: “而且,只给你一人。” “以向我发难。” “覆局翻盘。” 听到这里,泰尔斯呼吸紊乱。 不可能。 不。 他的筹码,他唯一能拿来与凯瑟尔王讨价还价的牌面……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对手翻开了? 国王轻笑一声,不再看向泰尔斯。 好像后者不再重要。 “没关系,莫拉特会从他嘴里撬出一切的。” 凯瑟尔王悠然道: “包括那个孤女。” 撬出一切。 泰尔斯的瞳孔慢慢放大。 拜拉尔。 安克·拜拉尔。 【谢谢您,殿下。】 【谢谢您还愿意到这里来,来聆听我的声音——或者遗言。】 【这儿虽没有阳光,可也不是那么黑,是吧。】 不。 想到这里,泰尔斯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咬住牙齿: “不,你错了。法肯豪兹跟我有秘密的联络渠道……” “那就是其他人,”凯瑟尔五世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其他你出宫后遇到的人。” “无所谓,知道这个孤女活着就够了。” 国王看也不看他: “你出宫遇到的人也罢,去过的地方也好,秘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遇到的人。 去过的地方。 莉莉安,燕妮,废屋…… 不。 泰尔斯难以置信,他的呼吸渐渐僵硬。 凯瑟尔王挑起眉头,语气轻松: “放心,那个孤女,她很快就会在王室的支持下,恢复头衔,成为艾莫雷女男爵。” “她的姓氏,注定要名留青史。” 国王玩味地道: “她父亲若死后有知,也许会为之自豪?” 名留青史。 泰尔斯一阵恍惚。 【那么,殿下,代价是什么呢?】 【拜拉尔家将成为背主之徒,众矢之的。】 【蒂娜,她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不。 不! 泰尔斯猛地抬头! 在狱河之罪的催动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懑涌上胸口。 少年不再掩饰,而是愤怒地瞪向国王。 “你根本没认真听我说话,对么?” 泰尔斯咬紧牙关,愤然发声: “你跟我谈了这么久,只是想搞清楚,我是从哪里知道艾莫雷孤女一事。” 凯瑟尔王毫不在意地轻嗤一声。 “谢谢你,孩子,但你的任务完成了。” “顺便一句,无论是谁跟着你演了这出闹剧,”国王话语平静,却句句诛心:“他们都会付出代价。” “为你的愚行。”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 怀亚,罗尔夫,D.D,哥洛佛,还有被自己骗来的科恩…… 不。 “你不能这么做。”王子艰难地道。 “记得吗,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很多次机会。” 凯瑟尔王甚至不去看他,冷漠回应: “是你自己放弃的。” 铁腕王轻轻地伸手,拨向桌上的摇柄,通知外面的人。 “现在,滚出我的会议室。”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他用低沉的嗓音,为整场谈话下达定论: “去问问玛里科先锋官:擅自闯宫,冒犯国王,该挨多少鞭。”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彻骨寒凉。 ———— 西荒领,荒墟,浮沙宫。 “哟,伤疤汉,过来过来,陪我下棋!” 窗边的法肯豪兹公爵紧了紧披风,向着廊柱后的荒骨人招了招手。 高大强壮的荒骨人转过头来,向公爵靠近,带动一头的小辫子来回甩动。 一个年轻些的卫兵望着荒骨人身上锯齿状的纹身,警惕地把手按上剑柄,却被另一个年长的卫兵按住。 荒骨人走过这个满脸紧张的年轻卫兵,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习以为常。 他来到西荒公爵面前,粗鲁地把屁股砸到椅子上,看着两人之间的棋盘,皱起眉头。 法肯豪兹高兴地伸手示意。 荒骨人摇摇头,话语僵硬而难听: “高赫,不会。” 法肯豪兹叹了口气,连忙摆手: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我找你干嘛?” 高赫愣了一下,看看棋盘,又看看公爵,一脸鄙视。 他指指窗外风沙里的月亮: “小鸦头,走,追。” 高赫的话语难听难懂,但法肯豪兹似乎毫无碍难,他摇摇头。 “不了不了,让德勒走吧,他得赶回翼堡准备要务,”公爵痛心疾首地看着一下午的胜负记录本: “再说了,追他回来干嘛,我又下不过他。” “小小骨崽,在,追。” “我儿子的棋艺是我教的,跟他下……没意思。” 法肯豪兹大手一拍: “来,下棋!” 高赫怒哼一声,伸出手,胡乱动了一下棋子。 “哎呀,伤疤汉你怎么能先动王后呢,不是这么走的,不过没关系,你看,我这就把它吃掉了……” “哼。” “啧啧啧,你这一步就不高明了,等于送子给我吃啊,啪嗒!哈哈哈!” “高赫,不懂。” “不懂没关系,输多了就懂了……” “高赫,饭。” “别走啊,要吃啥喝啥让仆人给你送,来来来,你看我一步……” “高赫,杀人!” “哎哟哟,别生气嘛伤疤汉,下个棋而已,胜负不重要……” 一来一回间,法肯豪兹下得不亦乐乎,不多时,棋盘上已经摆满了高赫被吃掉的棋子。 最后一步下完,公爵心满意足地抓着高赫的手,推倒后者的国王,仰倒在椅子上,长声喟叹: “啊,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的大胜了!爽!爽!爽!” 法肯豪兹靠在椅子上,摇头晃脑。 但是荒骨人却紧紧盯着一脸满足的法肯豪兹,闷声道: “骨头崽,杀人。” 此言一出,法肯豪兹的笑容瞬间消失。 公爵离开椅背,冷冷地看向荒骨人,面容恶心可怖。 而高赫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几秒后,西荒公爵扑哧一笑,摆手道: “胡说八道,我这下棋呢,没事杀什么人啊。” 但是高赫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可怕起来。 周围的卫兵心有所感,一阵不适。 “骨头崽,”荒骨人严肃地道: “杀人,大杀人。” 法肯豪兹的笑容再次凝固了。 他指向高赫,摇头道: “你……” “骨头崽,骗,”高赫咬起牙齿,一瞬间变得面貌狰狞: “高赫,杀人!杀人!” 荒骨人的反常,让周围的公爵近卫们紧张起来,直到法肯豪兹扬扬手,示意无事。 荒墟的领主叹了口气。 “好吧,我说实话,”法肯豪兹支住棋盘,目光深远: “我是有些烦躁。” 也只有你才能看出来,伤疤汉。 西荒守护公爵出神地望着窗外: “你知道,等待的时候,最是磨人了。” 高赫露出残忍的笑容: “杀人?” 公爵不屑摇头: “哦,杀人也开心不起来!” 高赫显然很失望,他嘟囔了一句,扫兴地起身离开。 “告诉我,伤疤汉。” 在高赫转身的时候,法肯豪兹突然开口: “你赌过吗?就是……出钱,说一件事情,你说对了,就赢钱?” 荒骨人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摇摇头: “高赫,不。” “至少你见别人赌过吧,”法肯豪兹叹息道: “我是说,在你打开战俘栏,背着我逃出刹拉伦部之前?” 高赫仔细地思索一阵,眉头渐紧。 法肯豪兹见他这副模样,无奈道:“好吧,我也不为难你……” “五十八个迁水期以前,”高赫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卡利格里,兽笼。” “卢玛,赌。” 法肯豪兹表情一变,饶有兴趣地拍拍眼前的桌子。 高赫重新坐了下来。 “好吧,所以,是你们部族去卡利格里的时候,玩了兽笼……你的兄弟赌了谁?部族战士?奴隶?流放者?沙盗?还是野兽?” 荒骨人目露冷色: “高赫,杀人。” 法肯豪兹眼前一亮: “哈,你兄弟下注,你亲自下场,决斗杀人?” 高赫点点头。 “看看你这刹纹,你赢——杀了多少?” 高赫站起身来,扒开侧背的衣物,如数家珍地点出几个锯齿状的纹身。 “八个?哇哦!” 法肯豪兹感叹道:“我猜你们发财了?” 但是高赫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卢玛,输。” “什么?” 法肯豪兹皱眉不解: “但你还活着啊,你兄弟怎么输的,下错注了?” 高赫的表情黯淡下来。 “部爵,赌,血刺蜥。” 法肯豪兹的笑容也渐渐消退了。 “哦,你的部爵下令,让你们兄弟手足,捉对厮杀。” 公爵叹息道: “这可是重头戏,我猜,他想引来重注,赚笔大的。” 高赫咬起牙齿,脸颊发抖: “卢玛,不。” “高赫,不。” 法肯豪兹点点头: “当然,你们拒绝了,所以只能赔钱?” 荒骨人顿住了。 好一阵子,他才艰难抬头: “部爵,杀人。笼主,杀人。圣酋,杀人。部族,大杀人。沙仆,大大杀人。” 公爵耸耸肩: “是啊,我猜也是,大家都很不爽,尤其是那些下了注的人们——我听某人说过。” 他轻哼一声: “你的部爵摆了兽笼,兴许还收了注,却没完成决斗,一定赔惨了吧。” 高赫没有说话。 荒骨人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可怕:“部爵,穷。” “卢玛,赔,命。” 法肯豪兹一顿。 高赫咬紧牙齿发着抖,抬起头来: “高赫,罚,活。” 西荒公爵没有说话。 他只是叹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高赫扭过头,向着看不见虚空露出狰狞的表情。 “啊,我想起来了,你的混蛋老部爵,”法肯豪兹眉头一动,恍然道: “就是后来那个被你从下往上,一斧子从鸡把砍到肋骨,哀嚎到天亮才挂掉的倒霉蛋?” 高赫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法肯豪兹轻笑一声: “干得好,伤疤汉,为你兄弟报仇了。” 高赫不言不语,半晌之后,他突然抬头。 “骨头崽,赌?” 法肯豪兹一愣,明白过来,点点头。 “是啊,我也在赌,”公爵看向东方,嬉笑道: “赌另一场……血刺蜥。” 高赫皱起眉头。 “啧啧啧,”西荒公爵摇头道: “下注下得,怎么说呢,足足六年啊。” 法肯豪兹渐渐出神。 荒骨人露出狠色: “高赫,杀人,骨头崽,赌。” “当然,”法肯豪兹笑了: “如果是杀人,伤疤汉,我一定让你去,下注在你身上。” “但是,不,不是。” 公爵的眼神犀利起来: “我这场赌博的关键,不是杀人夺命。” “而是赌我那一位,在王都里的高赫,能不能豁出一切。” 高赫露出不解的神情。 “赌他,赌他愿不愿像你的兄弟一样。” 法肯豪兹公爵面色骤冷,他大手一挥,将桌上的棋子统统扫落: “赔自己的命。” “换你的命。”
第114章 远远不够
“你,你不能这么做。”
泰尔斯失魂落魄的声音在巴拉德室内响起。
但迎接少年的是国王毫不在意的回答,仿佛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已经结束:
“出去。”
泰尔斯呼吸一滞,他的指甲刺进掌心,带来疼痛。
不。
还没结束。
不能结束……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做着最后一丝努力:
“那个孤女,说是勒令西荒的筹码,其实只是借口——尽管这借口很震撼。”
他前倾倚住桌面,咬牙道:
“而真正的筹码如你所言,是我。”
但国王无动于衷,表情漠不关心:
“你是保住尊严自己出去,还是等会儿王室卫队进来,把你拖出去?”
泰尔斯竭力无视对方的话,重新抓住话题:
“没有我,法肯豪兹不会顺坡下驴配合你。”
“没有我,艾莫雷的孤女,她在你手里毫无价值。”
但凯瑟尔王显然已经失去了兴趣,他重新低头沉思,不再回应。
该死,该死,该死。
看着对方油盐不进的样子,泰尔斯心中焦急。
“西荒公爵不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泰尔斯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他既然敢冒险给出筹码,就一定做好了准备,甚至可能带着西荒人激烈反弹,导致局面糜烂……”
可他失望了。
凯瑟尔王依旧毫无反应。
“到了那时候……”泰尔斯的话停住了,他望着闭目沉思的国王,只觉疲惫又恼火。
怎么办。
怎么办?
焦躁和愤懑同时在胸中燃起,带动狱河之罪不合时宜地兴奋起来,让泰尔斯越发烦躁不堪。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顽固不化,刚愎自用,不受威胁,不愿妥协,自行我素,不听诤言。
来硬的不服气,给软的不上钩。
浑身炸刺,惹人厌憎。
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怎么没被人打死?
怎么还成了国王?
当年那些立他为王的贵族们,都是瞎子吗?
“嘿!”
国王的态度令少年无名火起,他猛地站起身来,捶响桌面:“嘿!伙计!”
“你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吗?”
凯瑟尔王仿佛变回了雕像,纹丝不动。
“我他妈在跟你说话!”
泰尔斯抛掉一切礼仪,粗鲁怒喝道:
“凯瑟尔·他妈的·璨星!”
身后传来喀嚓一声。
巴拉德室的大门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冰冷寒风,以及小心翼翼的请示:“陛下,我们准备——”
“国王还活着!”
王子怒不可遏地打断来人。
“如果真要弑君杀父,看在落日女神的份上。”
他头也不回,放声怒吼:
“动手前我会预告你的,狗娘养的玛里科先锋官阁下!”
泰尔斯的吼声回荡在走廊里,勾起门外王室卫队的一片窃窃私语。
几秒后,应该是有人提示了什么,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长桌对面,听见这话的凯瑟尔王终于睁开眼睛,皱起眉头。
“很好,”泰尔斯看向国王,吐出一口气,怒意未消:
“我还以为你中风了呢,父亲。”
身后传来一记友善的咳嗽声,却不是玛里科。
“抱歉,殿下。”
王室卫队的首席指挥官,艾德里安勋爵的嗓音,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传来:
“我只是来……送晚餐的。”
泰尔斯回过头,看见总卫队长熟练地端着两副餐盘,稳稳地踱进室内。
王室卫士们守在室外,依旧警惕。
泰尔斯有些意外,但他慢慢清醒过来,平复了呼吸后,心中却越发失望。
结束了。
王室卫队进来了。
那就意味着……
“我知道,晚餐,这本该是昆廷男爵的工作。”
艾德里安勋爵走到国王身边,灵活地奉上餐点,让氛围稍缓:
“但他跟几个玻璃商人结账回来后,就头痛不已,请了病假……”
凯瑟尔王直接打断了他:
“不必了,艾德里安。”
国王冷冷地瞥了泰尔斯一眼,再看向门外警惕的卫士们:
“我们已经谈完了。”
泰尔斯心中一寒。
艾德里安卫队长刚刚布好国王的餐点,闻言同样动作一滞。
他收起笑容,转向泰尔斯,若有所思:
“是么,这么快?”
凯瑟尔王纹丝不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他的内心渐渐冰冷。
“你真的不在乎,是么?”
带着绝望和疲惫,泰尔斯失落地道:
“我不明白,如果整个王国都毁灭了,你做的那些事情——出征,改革,加税,它们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什么意义?”
他凄凉的问话音量极高,话语回荡在走廊里。
面对王子的质问,凯瑟尔王听而不闻,唯有嘴角不屑地一勾。
倒是艾德里安面色一变,他急急转向门口,示意属下们把门关上。
做完这些,艾德里安才叹出一口气,端着餐盘来到泰尔斯身旁。
“别费事了,艾德里安,他不会在这儿用餐了。”
国王冷冷道。
“当然,但是……”
艾德里安放下餐盘,提起一个小酒壶,为泰尔斯斟满酒杯,挤出笑容:
“据我所知,您一天都未曾好好用餐,殿下。至少用杯酒,醒醒神吧。”
“北境产的北地黑麦,希望合您口味。”
但此刻的泰尔斯对晚餐毫无兴趣,他只是死死瞪着凯瑟尔王,双目满布血丝:
“我不喝酒。”
“哦,对,我听马略斯说过。”
艾德里安闻言,只得端走酒壶,叹息道:
“可惜了,从原料采摘、酿造窖藏、长途货运,再到后厨选餐,无数人排除万难,前赴后继,只为把它送到您的面前……”
无数人排除万难,前赴后继……只为……送到您的面前……
就像他自己,奋力一搏,只为坐在这里。
但是……
听着艾德里安的话,泰尔斯望着面无表情的国王,却倍感悲哀。
啪!
一声脆响。
艾德里安诧异地转过头:泰尔斯身前的酒杯被他扫落地面,摔得粉碎。
“殿下——”
艾德里安话没说完又是一怔:泰尔斯的手不知从何时伸来,扣住了他手上的酒壶,不容置疑地一抽。
王子依旧死死盯着国王,他掀开壶盖,对准壶嘴,仰头一灌!
“噗!”
酒入喉咙,泰尔斯只吞了一口便狼狈地喷掉。
该死。
“这酒绝壁不是北境产的,”感受着永远习惯不了的味道,王子一边痛苦咳嗽,一边红着眼眸逼视凯瑟尔王:
“是更北边,他娘的埃克斯特的货!”
“是么,”艾德里安略微一惊:
“那我就更佩服他们了,这得要走多远……”
“艾德里安。”
国王表情冷酷地打断卫队长:
“护送泰尔斯王子,回闵迪思厅。”
喘着气的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艾德里安笑容一敛,转身鞠躬:
“是?”
在任多年的总卫队长心有灵犀,他回话的语气悬而未决,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凯瑟尔王略一停顿,深深地望了泰尔斯一眼。
“我的儿子年少轻狂,又情窦初开,他不满婚事安排,冒失闯宫,讨要说法。”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眼见一场撼动王座的弥天大祸被定为一桩茶余饭后的风流韵事,艾德里安顿时眉开眼笑:
“原来如此。”
直到国王的下一句话:
“我怒不可遏,下令重罚,严惩不贷。”
严惩。
泰尔斯心跳一乱。
总卫队长也眉心一皱:
“陛下?”
凯瑟尔王轻哼一声,这才继续道:
“幸得御前群臣劝止,我们才面对面恳谈,最终澄清了误会。”
澄清了误会。
艾德里安点点头,微不可察地舒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今天那些目击事件的王室卫士,璨星私兵,宫廷仆役,还有来访的官员贵族,”凯瑟尔王的语气很是玩味:
“确保他们被别人问起时,都能说得‘准确’。”
“当然,”艾德里安的笑容稍减,“他们记性很好,不会记错。”
听着他们安排“后事”,心知大势已去的泰尔斯闻言冷笑。
“正确的集体记忆?”
泰尔斯望着国王,说出的话让艾德里安侧目:
“我没法用国家大义说服你,是么?”
“即便把血色之年拉出来当剑使,你依旧无动于衷。”
泰尔斯笑容一收,冷冷道:
“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星辰不是你一个人的?”
“暴君?”
艾德里安遽然色变。
铁腕王终于抬起了头,正视泰尔斯。
“艾德里安。”
这一次,国王的回答毫无波动:
“今天那些挑唆王子犯禁,簇拥他闯宫的随从们……”
泰尔斯心中一紧,
“不管是卫士仆人还是随从情人,平民也好,贵族也罢,七侍后人也好,敕封家族也罢,你列个名单出来,交给贵族事务院、警戒厅、风纪厅、掌旗翼和秘科。”
国王望着泰尔斯,眯起眼睛:
“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泰尔斯微微一颤。
怀亚,罗尔夫,哥洛佛,d.d,科恩……
“遵命,陛下,”艾德里安毫不犹豫:
“这就去办。”
王子瞪着凯瑟尔王,呼吸紊乱。
但这还没完。
“至于闵迪思厅疏忽大意,让刺客混进王室宴会的事儿,”国王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瞥视着泰尔斯:
“告诉沃格尔掌旗官:事关王子安危王室颜面……”
“务必严查,严审。”
国王话语一顿,眼眸生寒:
“严办。”
严办。
泰尔斯的感觉渐渐恍惚。
“还有,让马略斯回岗吧,也许你说得对,他不适合这职位。”
凯瑟尔王收回目光,轻哼一声:
“王子的卫队长,我们另行择选:沃格尔或者玛里科都不错。”
艾德里安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又鞠了一躬。
那一刻,泰尔斯的指甲在掌心里越扣越紧,简直要撕开血肉。
“你不会成功的。”
王子的声音在室内冷冷响起,充满了愤恨和怒火。
“你只会拖着整个星辰下地狱。”
“就像先王一样。”
此语一出,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一些。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艾德里安也低头不言。
“就这样,艾德里安。”
凯瑟尔王平淡却不容置疑道:
“现在,带着他,滚。”
泰尔斯嗤笑出声,低下头去。
“遵命。”
艾德里安鞠了一躬,却突然一愣:
“噢,陛下,我想起一件事……”
卫队长抬起头,国王则淡淡地回望他。
只见艾德里安犹豫地道:
“刚刚这一路上,所有人,都看见我端着晚餐进来了。”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所以?”
“所以,如果闯宫的误会真的解开了,言归于好……”
艾德里安试探着道:
“那这时候,泰尔斯殿下应该无地自容,羞愧又尴尬,而您则是宽容而慈爱地邀请他——共进晚餐?”
共进晚餐。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也疑惑抬头。
什么。
艾德里安温厚一笑,挥手指向门外:
“这样,大家才能记得‘准确’?”
准确。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泰尔斯则诧异地看着艾德里安。
“御前会议没结束,”凯瑟尔王冷冷道:
“我也没有一整个晚上陪他。”
艾德里安眼前一亮。
“哦,说起这个,陛下,请勿烦忧。”
“半小时前,昆廷男爵已经为御前会议的诸位大人都安排好了今夜在宫中的食宿,以备您政务有需,随时传唤。”
凯瑟尔王表情微变。
艾德里安勋爵笑眯眯地点头,对桌上的餐点示意:
“且放宽心,陛下,您确实有一整个晚上呢。”
凯瑟尔王顿了几秒,皱眉质疑:
“你刚刚才说过,昆廷付完玻璃账单,身体不适,告假了。”
艾德里安眉头一挑:
“是么?”
面对对国王冷酷的眼神,卫队长嘿嘿一笑,一脸被戳穿的表情,无奈又尴尬:
“好吧,那我这就带殿下出去,看看能不能低调点,少让一些看人见……”
艾德里安叹息着,向泰尔斯走来,抱歉地笑笑。
就在此时。
“行了。”
国王冷冷地打断他。
凯瑟尔王瞥了泰尔斯一眼,不屑道:
“他留下。”
“你掂量好时间,一会儿再带他走。”
艾德里安眼前一亮,对答如流:
“遵命,陛下。”
泰尔斯怔怔地盯着艾德里安。
这是……什么?
“但是走之前。”
国王的话锋适时一转。
凯瑟尔王向泰尔斯努了努下巴:
“你带这个白痴去找玛里科,告诉他,国王从严教子,令他代替刑罚翼,执行对王室成员的惩罚。”
从严教子?
泰尔斯咬紧牙关。
他盯着国王,心中涌起万千思绪。
艾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
“哦,说起这个,真抱歉,陛下,我才想起来……”
卫队长抬起头来,满面笑意:
“玛里科因故离开了——他刚刚被我派往闵迪思厅,去汇合掌旗翼,以慰问因故受押的星湖卫队兄弟们。”
国王冷笑一声:
“刚刚?因故离开?就像昆廷因病休假?”
“是的,就像昆廷——”艾德里安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话到半途才觉察不对,他嘿嘿笑道:
“啊,也许还是不一样的。”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
国王转过头,瞥了一眼表情复杂的泰尔斯:
“你很照顾他嘛。”
“当然。”
艾德里安眼睛也不眨,回答得毫不犹豫,仿佛听不出言外之意:
“玛里科还年轻,就该多跑腿,多锻炼。”
砰!
国王一掌拍响椅子。
“艾德里安。”
凯瑟尔王怒哼一声,目光如剑逼来:
“你是打定了主意,悖我所愿?”
艾德里安面色一肃。
“我的错,陛下。”
他后退一步,深深鞠躬。
“也许悖您所愿。”
卫队长恭敬地道:
“然却合您所需。”
凯瑟尔王冷冷盯着他的卫队长,眸中怒意翻滚。
合您所需。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艾德里安与国王的对峙。
共进晚餐。
他突然理解对方在做什么了。
但是,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他在复兴宫里的战斗……
十秒的沉默。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但他眼中的怒意慢慢消减。
“是基尔伯特,是他求你来缓颊的?”
艾德里安抬起头,先是一头雾水,随即恍然大悟:
“什么?噢,陛下,如果您要传唤卡索伯爵,我这就……”
凯瑟尔王呼出一口气,略见无奈和厌烦。
“够了,滚吧。”
国王不耐烦地甩手:
“我给你五分钟,回来带他走。”
艾德里安勋爵点点头,顺从服气:
“如您所愿。”
可是卫队长的脚步随即一滞:
“但是在外人看来,殿下在这儿安心用完餐,叙完话,再随我离开,至少也要……”
艾德里安为难地道:
“一刻钟吧?”
一刻钟?
国王和泰尔斯齐齐愣了一秒。
当啷!
下一秒,再也受不了的凯瑟尔王一掌打翻酒杯,怒视艾德里安:“艾德——”
“遵命陛下!”
艾德里安勋爵鞠了一躬,赶在国王之前极速回话:
“那就一刻钟!”
说完话,不等国王回应,艾德里安转身即走,行到半途却脚步一顿。
“抱歉,殿下,但我必须要拿走您的刀叉。”
卫队长走到泰尔斯身边,看了怔然的王子一眼,抱歉地收走餐盘旁的刀叉:
“相信汤匙够用了——要知道,远东人只用两根细木棍也能吃饭。”
泰尔斯表情复杂地看着卫队长。
“谢谢你,勋爵。”他嘶哑地道。
谢谢你和基尔伯特,为我争取来的……
一刻钟。
但是事已至此。
他……还能做什么呢?
“不客气,殿下,”艾德里安笑着掂掂手里的刀叉:
“顺便一句,您那柄剑确实挺重,搁手里,还真不好拿。”
泰尔斯苦笑一声,丝毫不理会对面表情几乎冻成冰块的国王。
“那不是我的,是卡拉比扬……”
可艾德里安没有让他说下去,而是自顾自地道:
“但是我们找到它的剑鞘后,就方便多了。”
王室卫队的卫队长意味悠长地点点头:
“毕竟嘛,古来刀剑……”
“难逃其鞘。”
难逃其鞘。
下一秒,泰尔斯倏然抬头!
“什么?”
他讶异地看着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勋爵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旋即抽身离去,在大门开合间迈出巴拉德室。
泰尔斯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托蒙德·马略斯。
你这个狗娘养的守望人、我最讨厌的亲卫队长。
不是正被掌旗翼审问,自顾不暇了吗?
还有空来管我的事?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大门关闭。
室内恢复了寂静。
“看来你很受欢迎。”国王望着大门,若有所思。
“而这让你不安?”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看向自己的父亲。
国王冷哼一声。
“吃吧,”凯瑟尔王毫不在意地抓起刀叉:
“除非你想饿着遭鞭子,那滋味不好受。”
泰尔斯抓起汤匙,望着自己的汤碗。
他无法与国王对敌。
他不能变成另一把剑。
就像圣殿与帝风,它们形成的根源,从根本上决定了它们势必彼此相争,水火不容。
任何一者,都不会轻易向对方低头。
而他,泰尔斯望着碗里自己的倒影。
所以,他不能拿着法肯豪兹给的筹码,到凯瑟尔王面前谈条件。
他不能握着西荒人送的剑,向复兴宫邀功。
那行不通。
泰尔斯捏紧手上的汤匙,轻皱眉头。
不够。
他付出得还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
狱河之罪汹涌而来,漫上他的大脑,却让他思考得更加清楚。
他要付出更多。
更多。
【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封藏千刃,彼之谓邪。】
泰尔斯望着默默用餐的凯瑟尔王,慢慢出神,渐渐明悟。
你做好了准备吗?
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小小地提醒他:
泰尔斯?
下一秒,王子倏然抬头!
“我知道。”
泰尔斯定定地望向凯瑟尔王,语气平稳,波澜不惊:
“我知道艾莫雷的事情瞒不过你。”
“只要我还想着拿它来当筹码,就瞒不过你,更说不服你。”
可泰尔斯语气一转:
“然而你不会成功的,即使你有那个孤女在手。”
“但既非出于法肯豪兹不会妥协,也不是因为你手段不足。”
凯瑟尔五世不言不语,只是自顾自低头用餐。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他的下一句话既对国王,也是对自己说:
“而是因为:这是注定的。”
回应他的,是国王的冷酷哼声。
但泰尔斯没有气馁,也没有不耐,他一汤匙捅穿一截看上去像香肠的玩意儿:
“陛下,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有‘沙王’也好,没‘沙王’也罢,你想集权也好,扩军也罢,改革也好,富国也罢,无论再过多少年,你都注定了——满盘皆输。”
长桌对面,正在切肉的凯瑟尔王餐刀一顿。
王子表情不变,继续专心地对付自己的餐盘:
“提醒我一下:‘沙王’是怎么失败的?”
“从愿景、目的到设想,从计划、准备到执行,它宏大精密顺理成章,却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被迫退而求次,弃牌止损,少输当赢。”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国王没有回答,但他慢慢地抬起眼神,望向泰尔斯。
“是御前会议互拖后腿?王国秘科败事有余?常备军急功近利?传说之翼目光短浅?西荒诸侯精明警惕?还是荒漠势力桀骜不驯,不配合你的演出?”
王子轻笑着撕扯了一口香肠,却根本吃不出味道:
“还是说,其实这里头没人有问题,又或者,人人都有问题?”
凯瑟尔王没有动弹,唯有目光钉死在泰尔斯身上。
“等等,”泰尔斯眯起眼睛:
“你不会真觉得,那是我的错吧?”
国王仍旧没有回应。
但泰尔斯也不指望对方能回答。
“不……”
少年哼哼一笑:
“事实是:就算‘沙王’处处顺利,人人尽职尽责……”
第二王子眼神一厉:
“它亦注定不会成功。”
“因为它有一个环节,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泰尔斯完全放弃了餐桌礼仪,一边咀嚼,一边用汤匙遥指凯瑟尔王:
“你。”
第115章 不会成功
凯瑟尔王沉默一秒,轻轻笑了。
“我?”
国王放下餐刀,看似饶有兴趣却话语生寒:
“让我猜猜,法肯豪兹也是这么想的?”
泰尔斯摇摇头。
“枝腐叶烂,须问其根。”
“如果你的统治出了问题,陛下,王国里第一个为之付账买单,也是头一个该反思问责的人,绝对是,也只能是你。”
室内响起国王不屑的冷笑,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就餐。
泰尔斯同样一笑,不以为忤:
“是啊,你大概觉得,如果王国的统治不如人意,星辰的发展出了问题,那一定是官吏执行偏差,下层治理不力,微调校正即可,并无损你的治国大略,更无损御前诸公睿智,座上国君贤明?”
“正如‘沙王’,在你的眼里,它怎么会出错呢?”
“一定是办事的人没有魄力,一定是执行的时候出了差错,一定是敌人过于狡猾,一定是意外频发超乎预料,一定是……那个倒霉王子的问题。”
“然而,”泰尔斯的笑容冷了下来:
“只有最朴素最善良的国民,才会抱着这么天真美好的幻想。”
“也只有最阴险最恶毒的小人,才说得出如此居心叵测的谗言。”
泰尔斯指向国王,严肃认真地道:
“不,‘沙王’之所以失败,不为别的,正因为你,国王陛下。”
回应他的,是餐刀与餐盘的碰撞声。
“是啊,”也许笃定了胜算在握,凯瑟尔王头也不抬,话语敷衍:
“我,星辰的国王,才是王国的最弱一环?”
但泰尔斯果断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凯瑟尔陛下。”
泰尔斯一匙子砸上餐盘:
“事实上,你是王国中央的——至强一环。”
凯瑟尔王的一刀切下,将眼前的食物一刀两断。
他轻轻抬头,视野里的刀尖,正对上泰尔斯的脸庞。
“但失败正因如此。”
王子平静地道,仿佛这是最普遍不过的常识:
“陛下,正因你太强大,太优秀,太睿智,太可怕,太果断了。”
凯瑟尔王望着刀尖尽头的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拍马屁不能为你赦罪。”
泰尔斯摇了摇头,舀起一匙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汤汁,送进嘴里:
“回想一下,陛下,在‘沙王’之前,从荒漠战争到现在,从刃牙营地到恩赐镇,从《紧急状态管制令》到《边郡开拓免税令》,从传说之翼到常备军,你手腕高超,已经对西荒做了多少事,捅了多少刀,而他们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泰尔斯抬起头,嗓音渐厉:
“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你早就代替了险恶荒漠,成为威胁他们生存的第一大敌?”
长桌对面,凯瑟尔王的目光聚焦在餐刀尖上。
“以至于到了今天,在你动念下手之前,如惊弓之鸟的西荒人早就做好了成百上千遍的预案——没有其他,全是如何抵抗复兴宫的威胁,他们就连夜里做梦,都是王室常备军漫山遍野,入侵西荒的场景。”
“在这样的前提下,国王陛下,军队也好,税赋也罢,土地也好,统治也罢,无论你想要动那片土地的什么东西,西荒人都注定了不会让你得偿所愿。”
泰尔斯冷冷道:
“所以,‘沙王’怎么能成功?怎么会成功?”
这一次,凯瑟尔王沉默了格外久的时间。
终于,国王微微抬头:
“你高估他们了。”
泰尔斯轻笑点头。
“是么。”
“所以你以为,当你勒令大军西进的时候,人人都相信他们是去营救我的?”
“你以为,西荒诸侯们真的吃下了你的诱饵,而对阴谋一无所觉?”
“你以为,三大家族的主力,只是因为传说之翼的拖沓才没有中招?”
“你以为,王国秘科和常备军真的是能力不足,才搞砸了计划?”
“你以为,你和法肯豪兹,究竟是谁先在荒漠里找到了我,占据了‘沙王’里的先机?”
那个瞬间,凯瑟尔王眼神一厉。
泰尔斯坐正身姿,肃穆道:
“是你低估他们了。”
“国王陛下。”
凯瑟尔王不置可否,唯有目光闪烁。
“我知道,我犯过同样的错误。”
泰尔斯略略出神,想起往事:
“年前,从龙霄城里逃出来的时候,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看穿。”
“有秘科的帮助,又有那样复杂的政局,那么奇怪的情形,那么巧合的时间,任谁也要先怀疑泰尔斯王子是被龙霄城里的势力绑走的,而不是自己偷偷溜掉的。”
泰尔斯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我依然被抓住了——就在逃出龙霄城的第一天。”
凯瑟尔王目光一动。
泰尔斯伸出左手,摩挲着一处不太正常的骨头,紧紧蹙眉,仿佛重新感受到它开裂的痛苦:
“我被龙霄城里,一个舞刀弄剑排西陆前列,政治智商却堪称世界倒数的莽夫,给逮住了。”
泰尔斯淡淡冷笑:
“尽管事后证明,陨星者赖以追踪我的推理逻辑,根本就是生搬硬套,狗屁不通——该死的里兰硬纸。”
泰尔斯抬起头,目光凝重,直视国王:
“所以我也像你一样,无数次哀叹自己的运气不佳,痛骂那个害我露出马脚的家伙,诅咒那个歪打正着的傻逼逻辑,却唯独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计划,反思过自己的责任。”
凯瑟尔王不声不响。
“我错了,”泰尔斯叹了口气,坦然又无奈地道:
“因为无论我手段多厉害,计谋多高明,他都注定了,要在那个时刻那个地方,抓到我。”
“因为整整六年的龙霄城美好时光里,”泰尔斯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臂,闷闷不乐:
“陨星者瑟瑞·尼寇莱,他把我当成了他最大最危险的敌人:碰见意外他会怀疑我,遇到袭击他会警惕我,行动出错他会望向我,我突然失踪,他依然会想到我。”
“哪怕是英灵宫里的某条下水道堵了,”王子冷笑一声,多有不忿,“在他眼里,也一定是我在背后捣鬼,是我筹谋六年的惊天大阴谋。”
“所以我被逮住了,差点被抓回龙霄城。”
泰尔斯望向看不见的远方:
“而我后来明白,之所以会被他盯上,也是我作茧自缚:我在龙血的那一夜里横冲直撞,生把自己变成了他人眼中,龙霄城里最恐怖、最诡异、最危险的变数,扭转整个埃克斯特的国运。”
国王默默地听着,不知所想。
“西荒也是同理,”泰尔斯叹息一声,回到眼前的现实:
“尤其当他们把你当做至强之敌的时候,陛下。”
凯瑟尔王抿了抿嘴。
“他们?”
国王冷冷道:
“就凭那群自私自利,脑满肠肥,鼠目寸光的腐朽贵族?”
“他们一盘散沙内斗不休,就连在一面旗帜下团结一气,都做不到。”
泰尔斯嗓音一厉:
“那他们就更做不到对你帖耳俯首、唯命是从!”
凯瑟尔王抬起下巴。
“他们会做到的。”
凯瑟尔王的眼神锐利起来,他同样提高音量,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们必须做到。”
“他们不得不。”
泰尔斯笑了。
“是啊,就像努恩王也曾以为,只要一场血腥杀戮再加一点政治手腕,就能让自由同盟的苦民从此低头顺从,乖乖听埃克斯特的话,绝对不会在十几年后造他孙女的反,撼动整个北地政局。”他讽刺道。
下一秒,少年的面色冷了下来,语气一变:
“但你真以为,只要你足够强大,手段高明,就必定人人俯首,事事顺遂?”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宣布西荒从上到下皆是叛徒反贼,下令常备军出击剿灭,以安国境?”
“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绕开御前会议,保持低调推进‘沙王’?”
“为什么还要利用我,作为师出有名的棋子和诱饵?”
泰尔斯停顿了下来,望向国王,直呼其名:
“因为你也知道这个道理,凯瑟尔。”
国王皱起眉头。
望着凯瑟尔王深邃的表情,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跟以往的对手不一样,这一次,他不能举着一把锋芒毕露的剑,去面对铁腕王。
“面对统治,一个人也许会配合,也许会忠诚,也许会顺服,”泰尔斯回想起记忆中的对话:
“可是一大群人?那就是胃口无底的巨兽,永不满足的鲨鱼,永远会对统治者做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
少年向身后一指:
“如果你下令玛里科先锋官鞭打我,我敢保证,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但若你的命令是下给一群人,比如整个王室卫队呢?我同样敢保证,一定会有人犹豫,有人疑惑,有人不安,有人为难,有人退缩,有人暗中不忿,有人应付了事,有人阳奉阴违。”
那个瞬间,泰尔斯的思绪回到了西荒的白骨之牢。
想起曾经的那批卫队旧人。
凯瑟尔王没有开口,他只是定定地盯着泰尔斯。
少年咽了咽喉咙,走出过往,继续道:
“当你的大军在西荒肆虐的时候,陛下,你会想到几个月后,其中一个西荒贵族的儿子居然身藏刀剑,闯宴行凶,害得整个王国中枢狼狈不堪,措手不及吗?”
“而当‘沙王’功败,你坐困宫廷无计可施的时候,可曾想到,西荒的主人会疯狂又冒险地在我身上下赌注,奉上对他自己不利的筹码,给你一条另外的出路?”
凯瑟尔王依旧不言,唯表情越发紧绷。
泰尔斯靠上椅背,望向天花板,心有所感。
“身为统治者,陛下,你的臣民们不计其数,上至地位崇高的三大家族,下到刃牙营地的罪犯囚徒,可他们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按部就班地顺你心意。”
国王眯起眼睛:
“这不是你自己的话。”
泰尔斯低下头,视线对上国王的眼神,毫不退缩:
“但这是你不得不承认的,永远无法掌控的东西——‘沙王’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而这样的情形可不止西荒一隅。”
泰尔斯离开椅背,推走餐盘,重新倚上桌面。
就像重新回到战场,回到他跌倒的地方。
“对,艾莫雷的孤女,她也许能帮你解一时的困厄和尴尬,三大家族也许会屈辱地配合你,以避免身败名裂的命运,可然后呢?然后呢?”
泰尔斯神情凝重,一再重复:
“然后呢?”
“西荒之外呢?”
“到了崖地,东海,刀锋,北境呢?兵制改革之后,当你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厉害,再想做些越来越过分的事情,而不得不惹毛越来越多的敌人呢?”
泰尔斯声色俱厉:
“难道你还指望着,能出现第二个法肯豪兹,第二个既大胆冒险又滑不溜秋的老骨头,阴差阳错,乖乖把筹码交到你的手上,任由宰割?”
铁腕王依旧死死盯着泰尔斯,一言不发,可眼里的情绪不一样了。
“至于,至于这封信……”
泰尔斯伸出手,抓起了那封被遗忘多时的《翡翠城替役请愿书》,噗嗤一笑。
“怎么,你真的认为,鸢尾花之主,南岸守护公爵,年轻的詹恩·凯文迪尔,真如他表现的这么儒雅随和,知书达理?而这匹临时代工的劣等马会成功拉动战车,从南岸领开始,惠及全国,带给你想要的结局?”
下一秒,国王眼神一变:
只见泰尔斯双手发力,毫不犹豫地将信件一撕两半!
凯瑟尔王终于开口,难掩惊怒:“你——”
可泰尔斯笑容一收,打断了他:
“相信我,陛下,哪怕你把常备军开进翡翠城的空明宫,其奸似鬼的詹恩——你知道他当年用了什么方法让吸血鬼追上我吗——也能给你找上一大堆麻烦,绝不比西荒来得容易半分。”
“而这还只是西荒,只是南岸,只是此地的权势诸侯们膈应你,阻碍你,挫败你。”
“而下一次,还会有其他地方的其他人,无数人,出于同样的理由和担忧,他们会用更多更杂花样繁多而你绞尽脑汁也意想不到的方式膈应你,阻碍你,挫败你。”
泰尔斯坚定异常,毫不停顿地将信纸撕得粉碎:
“不止‘沙王’,不止军事,不限领主封臣,不唯御前会议。”
“远一些,有六年前的国是会议,有被你挫败的‘新星’和瓦尔·亚伦德。”
“再近一些,有王室宴会的意外,有詹恩这封不知道埋了多少坑的虚伪请愿书。”
泰尔斯扬开手,任由信纸的碎片散落一地。
而凯瑟尔王远远地望着这些碎片,死死地扣住椅臂,目中怒意非常。
“一旦利益受到损害,统治遭遇困境,生存空间遇到挤压,”泰尔斯的声音仍在继续,听上去冷厉无情:
“他们的第一反应,永远只能是反抗、反击,而他们所对抗的第一目标,也永远且只会是复兴宫。”
“是你。”
那一刻的泰尔斯目光如剑,反戈一击:
“因为对他们而言,铁腕王太强大,太可怕了。”
“强大到你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要还坐在王座上,就已经是所有人的敌人,势必遭到他们本能的警惕与抵抗,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因为对他们而言,铁腕王也太明显,太特殊了。”
“事到如今,血色之年给予你‘复兴王国’的借口和便利业已消耗殆尽,你的所作所为早已无法掩饰,复兴宫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一切威胁,成为他们的首要大敌。”
凯瑟尔王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蓬勃的怒意,闭上眼睛。
但泰尔斯丝毫未受影响,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所以你举目四望,却处处皆敌,举足前行,却步步艰辛。”
“因此你从内到外,都诸般不顺,自上而下,亦事事难成。”
泰尔斯轻轻摇头:“不,陛下。”
“你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声音沉痛而幽深:
“什么都做不成。”
下一秒,凯瑟尔王倏然睁眼!
“危言耸听。”
他冷冷道:“口若悬河。”
泰尔斯嗯了一声,摊开双手:
“但却你无能为力。”
少年的眉头逐渐聚起:
“你能战胜他们,却毁灭不了他们:面对一盘散沙和一团乱麻,你左右为难无从下手,你甚至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跳出来阻碍你,哪个环节又会出问题。‘沙王’的全程,你看似威风八面主动出击,无人敢撄其锋,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徒然挥剑,吃足暗亏。”
那一刻,凯瑟尔王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可泰尔斯的话还在继续,令人不安:
“而他们,他们则满布王国全境,阶层上下,遍及整个世界,东南西北。”
“他们藏在每一处利益、野心、**、立场、意志的空隙里,意想不到,无法预料,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从懦弱不堪变得悍不畏死,从低眉顺目变得慷慨狂热,从冷漠自私变得愤怒绝望,从因循守旧变得果敢进取。”
“你永远看不见他们:当你挥剑砍杀,对手却无踪无迹,但你暮然回首,又惊觉遍地皆敌。”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不由轻哼一声:
“就像一个王都街头的警戒官,只干掉那些最凶恶最狠毒的罪犯可不顶事儿,因为他面对的是整个下城区,他的敌人隐藏在无法触及的角落和最不起眼的平庸里,生根发芽又源源不绝,让他焦头烂额,无能为力。”
泰尔斯抬起目光,直射国王的眼底:
“而你,陛下,你所面对的……”
“则是整个星辰。”
长桌尽头,国王将脸庞沉入灯光映照不到的暗处。
“敌弱我强,敌朽我新,敌散我一。”
泰尔斯沉声道:
“这是你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优势。”
“可是敌分我聚,敌隐我现,敌暗我明,敌浑我清,敌众我寡,敌奇我正。”
泰尔斯冷酷地道:
“这些,才是你最痛苦、最难受的困境。”
凯瑟尔王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向泰尔斯。
“若你操之如故,行之照常,陛下,”泰尔斯道:
“那么不难预见,不止‘沙王’,而是日后你想要的一切,都将事倍功半,碍难重重。”
下一刻,泰尔斯目光一厉:
“你不会成功的,我就这么告诉你。”
“无论是兵制改革,清查土地,还是加税变法,中央集权,抑或别的什么狗屁倒灶。”
“你都不会成功的。”
泰尔斯死死地瞪着凯瑟尔王,仿佛要用眼神剖开对方的头骨,照见里头的思绪:
“直到你满怀壮志未酬的不甘,含恨死去的那一天,陛下。”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你,不会,成功。”
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一片死寂。
相当长的时间里,泰尔斯和国王默默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终于,凯瑟尔王动了。
他伸出手,抓住了餐刀。
在窸窣作响中,国王低下头,重新开始切割进食。
“刚刚开始,你改了称谓,”凯瑟尔王淡淡道:
“不再叫我‘父亲’了。”
泰尔斯眼神微动。
是啊。
“因为我不再是作为你的儿子坐在这里了,陛下。”
王子不动声色,声音却沉稳坚毅:
“吾乃以星湖公爵之名,列席御前会议,向尊贵睿智的凯瑟尔国王,建言发声。”
国王切肉的动作停了一秒。
“有趣。”
凯瑟尔王的表情不辨喜怒,但他重新开始进食:
“那你的建言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谨慎开口:
“你知道我是对的,你一直知道。”
“只是你习惯了大权在握,一言成旨,便不再甘于屈尊降贵,俯身低就,”王子皱眉道:
“以聆听不同的声音。”
凯瑟尔王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冷冷哼声。
泰尔斯低下头,调整好呼吸。
“老方法已经行不通了,陛下,”少年认真道:
“你需要——我们需要……”
泰尔斯顿了一下,换回原来的说法:
“不,还是你,只有你——面对这样的困境,你需要换个脑子。”
凯瑟尔王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动。
“换个脑子?”
泰尔斯轻轻颔首,表情认真。
“西荒的事,让我出面吧,陛下,我来接手,为你达成所愿。”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冷冷一笑。
“所以归根结底,这还是之前的条件。”
他冷眼瞧着泰尔斯,不屑道:
“所谓‘换个脑子’,就是接受法肯豪兹给我的交易,把你推出去,换他的筹码,最终令王室相争,自毁复兴宫的根基。”
再一次被拒绝,但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多余的反应,他只是呼出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不,去他妈的法肯豪兹。”
泰尔斯笑着道。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
只见王子一边轻笑,一边粗鲁地道:
“去他的交易,去他的剑,去他的筹码。”
他真诚地道:
“去那个阴阳怪气不怀好意的老骨头。”
“从此刻起,这已经与他无关了,陛下。”
泰尔斯凝重道:
“而只与你我有关。”
凯瑟尔王拨开一片肉,冷笑回应。
“那就是你自己,泰尔斯公爵。”
“是你自己善心发作,或者贪婪作祟,”国王举起餐刀,刀尖重新在视野里对上泰尔斯的脸颊:
“你想劝我面对那群地方诸侯,缓和手段放慢步伐,温和执政徐徐渐进?”
泰尔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凯瑟尔王的笑容消失了。
“那我也看到了,且原话奉还,”至高国王冷冷道:
“你注定不会成功。”
泰尔斯挑挑眉毛。
只听凯瑟尔王用一种他极少听见的说教语气,幽幽道:
“温和意味着妥协,妥协意味着退让,退让意味着动摇,动摇意味着放弃,而放弃……”
凯瑟尔五世一顿,轻哼道:
“则意味着你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你很快就会困于他们的看似大义凛然,实则阴险狡诈的立场,身不由己。”
那个瞬间,国王眼中寒光一现:
“而终有一日,当你不再符合他们的利益,当你不再应和他们的呼声,当你不再迎合他们的心意时,就会被他们反对、鄙夷、驱逐、抛弃、背叛。”
凯瑟尔王轻声道:
“一如当年的‘沙王’。”
国王语速一顿,幽幽接续道:
“还有我父亲。”
第116章 登高
泰尔斯眼皮一跳。
他端详着凯瑟尔王的面庞,第一次发现,这张坚毅冷酷的脸上也有不同的感情。
是么。
他的……父亲。
“不,陛下。”
想到这里,泰尔斯淡然道:
“我想索取的,确实还是之前的条件。”
可他话锋一转。
“但却不是为了所谓的‘温和’,所谓的‘妥协’,所谓的‘徐徐渐进’,”泰尔斯面色一黯:
“至少这一次,不是。”
凯瑟尔王的餐刀切开下一件食物,在餐盘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那是为了什么?”
国王嘲讽道:
“难道这一顿晚餐,真改变了你什么?”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对方,那一瞬间的他,胸中感慨万千。
“你还不明白吗,陛下。”
王子低下头,拾起自己的汤匙,叹息道:
“你无法击败他们。”
“单凭你自己,不行。”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汤匙,看着它挖下一块食物:
“你需要我。”
你需要我。
凯瑟尔王沉默了好一会儿:
“现在才来求和,是不是太迟了。”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禁莞尔,笑容却有些苦涩。
“求和?”
“谁说我要求和?”
泰尔斯抬起头来,面色渐冷:
“我是来跟你宣战的,陛下。”
那一瞬间,国王的餐刀,结结实实地磕住了餐盘。
凯瑟尔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他的儿子:
“什么?”
只见泰尔斯面色阴沉,语气凝重:
“从今天起,陛下,我要给你一件前所未有的武器。”
“真真正正地,助你成功。”
隔着桌子,凯瑟尔王冷冷地盯着他,表情不善。
“艾莫雷的筹码,它已经不在你手里了。”
泰尔斯摇摇头。
“不,不是艾莫雷家的孤女,”王子不在意地道:
“那顶多是个添头。”
“添头?”
泰尔斯颔首:
“对,就像‘沙王’也只是开始,一架初始不顺,偏离大道,却最终被我们拉回正途的马车。”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他知道,泰尔斯的话不止于此。
果然,下一秒,泰尔斯脸色一肃:
“为了击败他们,击败你滑不溜秋不可捉摸的对手们,陛下,你必须改变策略,不能再仗着实力横冲直撞,不能再如此强势咄咄逼人,不能再漫无目的地茫然舞剑,不能日日皆警夜夜惊心。”
泰尔斯低沉地道:
“你需要他们跳出来,站出来,亮出来。”
“你需要他们松懈,他们疏忽,他们犯错。”
“你需要了解他们,掌控他们,麻痹他们。”
那一刻,国王神色微变。
“是的,陛下。”
泰尔斯的态度坦诚而大气,好像这是最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星辰王国,在这场贤君留下的、局势明朗到无路可走的残局里,你真正需要的,欠缺的……”
下一秒,泰尔斯神色一厉,嗓音突冷:
“是一个对手。”
“一个足够与你分庭抗礼的——对手。”
那个瞬间,凯瑟尔五世的眼眶遽然扩大!
泰尔斯远远地望着对方,竟然感到一股奇特的平静和释然。
没错。
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他要成为的,不是剑。
而是剑鞘。
“而这个对手,他必须像你一样,足够强大,足够高贵,足以号召群雄震动王国,有了他的存在……”
泰尔斯没说下去,而是试探地瞥向凯瑟尔王。
第一次,说一不二的铁腕王不偏不倚,沉声回应:
“我在听。”
泰尔斯心中叹息。
他找到了。
接敌、察敌、应敌。
在这场匆匆而来,与凯瑟尔王短兵相接的艰难战斗里。
他冲锋、跌倒、抵抗、一次次被击败,又一次次爬起……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步。
狱河之罪在他体内疯狂地流淌,最终满足地离去。
下一秒,泰尔斯猛地抬头!
“道理上,这是唯一的路途。”
“有了他,你得以误导你的敌人:铁腕王不是所向无匹,不是无可抵挡,不是命定天敌。”
“有了他,你得以迷惑你的敌人:复兴宫不是铁板一块,不是无隙可趁,不是毫无弱点。”
凯瑟尔王面色肃穆,不再有之前的不屑或漫不经心。
泰尔斯幽幽继续:
“有了他,你得以削弱你的敌人:虚假的希望里,他们丧失警惕,文恬武嬉,死于安乐。”
“有了他,你得以锁定你的敌人:反王旗帜高高飘扬,凡聚其下者,皆入彀中,一网打尽。”
“而他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们,瓦解他们,且最终——毁灭他们。”
凯瑟尔王不知不觉中放下了餐刀。
那一刻,他望着泰尔斯的表情无比复杂。
只见国王紧皱眉头:
“你……”
泰尔斯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他提高音量,自顾自地说下去:
“利益上,这也是唯一的路途。”
“有了他,你的对手将不再隐蔽潜伏,不再散落四方,他们将如群狼聚首,如众马集群,从此变得有迹可循,有源可溯,有形可捕,你将为战车廓清路途,为剑锋指明方向。”
“还有比这更简单易懂的战场吗?”
凯瑟尔王捏紧了拳头,眉心开始挣扎。
泰尔斯的声音在巴拉德室里传扬,激得灯火摇曳,光影来回:
“有了他,你就有了一个最无解的卧底,以敌军首领的身份,深深潜伏在敌营之中,无论你面对何方棋手经历何种对局,都牢牢掌握着对方的国王,把敌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任你予取予求。”
“还有比这更胜算在握的棋局吗?”
那一刻,国王咬紧了牙齿,面色狰狞:
“你——”
“而现实里,这同样是唯一的路途!”
泰尔斯轰然起身:
“今天,我大逆不道,携剑逼宫,行止不轨,几近谋反!”
泰尔斯居高临下,望着长桌对面难以置信的的国王,第一次觉得对方是“躲”在了长桌之后:
“此时此刻,任秘科再怎么堵疏补漏,消息也早就传遍王都,即将席卷全国。”
“无论我们日后如何父慈子孝,也永远有人记得国王与他继承人之间的裂痕,我们君臣对峙的这一幕,并试图趁虚而入,借机利用,从中作梗。”
泰尔斯的声音黯淡下来:
“我们的关系,早已无法挽回,不可弥补。”
“而你为‘父慈子孝’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已损失殆尽,毫无意义。”
凯瑟尔王面色数变,他伸出手,紧紧扣住桌面。
“既然如此,”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冷淡:
“何不最大限度地利用它,利用这件事。”
“何不顺水推舟,以期乘风破浪?”
“蹈海弄潮?”
铁腕王艰难地呼吸着,从齿缝里咬出字来:
“你……”
“所以,为道理计,为利益计,为现实计,陛下。”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他,似大义凛然,又似冷酷无情:
“我,泰尔斯·璨星……”
“我注定,要成为你的敌人。”
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的气氛仿佛恢复了和平,无比静谧,舒心。
令人惬意。
好几秒后,凯瑟尔王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难以置信地质问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泰尔斯长出一口气。
奇怪。
他微微一笑:
“差不多吧。”
“不。”
铁腕王带着压抑的怒火打断他:
“你不知道。”
凯瑟尔王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
“明面上,你要和我决裂割席,旗帜鲜明地反对声讨我,和至高国王分庭抗礼,走入那个险恶贪婪的阵营,同王国的敌人们称兄道弟,为他们出头发声,成为他们的旗帜与希望?”
“背地里,你要与我缔约共谋,违心背德地做我的间谍,同暴君独夫狼狈为奸,自毁你曾经的立场和根基,向王权出卖灵魂,为国王鞍前马后,刺出无数卑鄙阴险的背后一刀?”
铁腕王咬牙切齿,仿佛看着这世界上最大的混蛋: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为什么。
为什么他如此诧异。
这局面,难道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望着凯瑟尔王的表情,泰尔斯扑哧一笑。
很奇怪,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那些他以为自己会感受到的情绪:愤懑、委屈、不忿、悲凉、伤感、失落……
通通无影无踪。
他能感受到的,唯有无边的死寂。
“说来有趣,我有个朋友,她给我上过一课。”
泰尔斯微笑着,想起了曾经的“老朋友”,怀念道:
“背叛,才是同盟的真谛。”
同样奇怪的是,在记恨与不屑之外,他在这一刻,突然对那个丑脸婆萌发了几分想念。
原来,这就是她的感觉。
凯瑟尔王神情再变。
但这一次,他压抑下了多余的情绪,尽力回到之前那个冷静理智的国王。
“你知道,你这个提议可能的代价,和最糟的后果吗?”
铁腕王双目冒火:
“如果你把这话当作搪塞我的权宜之计,寄望于两方摇摆,乃至反复无常,居中得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泰尔斯抿起嘴唇,觉得巴拉德室里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了。
“你最好明白,”这一刻,国王无比严肃,语中隐隐有威胁之意:
“这不是什么棋局或游戏。”
“这是真真正正的——战争。”
泰尔斯眼皮一跳。
“而任何人,无论他姓甚名谁,位高几何,权重几分,是睿智还是勇敢,是进取还是温和,若自以为是,胆敢挡在战场中央……”
那一刻的凯瑟尔王杀气四溢:
“都必将粉身碎骨。”
“遑论左右逢源。”
“从中受益。”
这一秒,泰尔斯心中一空。
没错,剑鞘。
泰尔斯默默地对自己道:
不止迎接鞘外风霜。
更要耐受鞘内锋芒。
这才是应对铁腕王的手段。
无论那代价,有多么沉重。
封藏千刃,彼之谓邪?
王子低下头颅,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是啊,我知道。”
他重新抬头时,眼神已经认真起来:
“但是如你所言:吾为星辰而生。”
凯瑟尔王眼神一凝。
“跟浩瀚星辰、巍巍王国比起来,”泰尔斯淡淡道:“我们的父子关系,恩怨情仇,乃至性命身家。”
“都还没那么重要。”
那一刻,凯瑟尔王表情一动,他几度挣扎,终究没有说话。
看着对方的反应,泰尔斯轻轻一笑:
“一如五百年前,登高王杀子祭神。”
凯瑟尔王微微一惊。
泰尔斯看向幽深的天花板,叹息道:
“闻者听者,只知此事违背天伦,残忍可怖。”
“知者行者,方晓其中内情悲怆,壮烈慷慨。”
想起自己所挖掘出的那段故事,泰尔斯渐渐出神:
“‘登高王’埃兰一世背负骂名,威望尽毁。”
“‘异星’王子海曼则流血牺牲,献出生命。”
“璨星联手,父子同谋,激发王国热血沸腾,引动臣民愤怒讨伐,最终将权倾朝野高高在上,威压星辰二百年的落日神殿打落神坛,致其分裂衰微,一蹶不振。”
这一刻,室内明亮无边,话语掷地有声。
而凯瑟尔王的眼神变了:
“这个版本的说法,一直是王室秘辛,你怎么知道的?”
泰尔斯看着他,释然一笑,却并不解释:
“对,外人不知道,但璨星王室自己知道,这才是‘登高祭子’的真相和意义。”
“以儿子的鲜血和父亲的悲痛,从国王的权杖上,剥去神权的绶带。”
下一秒,泰尔斯神情肃然。
“让我出面吧,陛下,让我成为你的敌人。”
“你的间谍,你的棋子,你的筹码。”
“你的剑。”
他撑上桌面,直视国王:
“这样,我就能帮你,达成所愿。”
“不止‘沙王’,不唯西荒,而是王国全境。”
长桌尽头,凯瑟尔王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年,喉咙几度吞咽。
也许是卫队长的一进一出让灯火更加旺盛了,巴拉德室里寒意渐散,温暖渐回。
“如我所言,父亲,当你被王冠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那一刻,王子的眼神咄咄逼人:
“我来拯救你了。”
“为此,我将赌上我的名望、性命和未来。”
“以助你成就史无前例的王国伟业。”
泰尔斯捏指成拳,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多年前,那个被灼伤的伤疤似乎再次开始发热。
“这才是我今天真正的筹码。”
他望着哑口无言的国王,沉声道:
“从我在整个王国的注视之下,堂而皇之地闯宫谋反,在御前会议与你彻底决裂开始,它就已经成形。”
“而你没有理由拒绝。”
泰尔斯砸了砸胸口,眼神冰寒:
“接受它,你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利益,”
“困局不再,迎刃而解。”
“前路开阔,豁然更新。”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厉声开口:
“星辰若在,帝国永存。”
下一刻,泰尔斯向着国王的方向倏然伸手!
凯瑟尔王微微一颤。
“但是……”
他怔怔地打量着泰尔斯。
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的儿子。
而是一个新来的陌生人。
“为了星辰,陛下,”少年平举手掌,语气坚定不移,眼神视死如归:
“让我们彼此为敌吧。”
密室幽深。
但国王没有回答。
他呼吸紊乱。
“凯瑟尔·璨星……”
泰尔斯不为所动,他依旧瞪着眼前的男人:
“你怎么说?”
灯火闪烁。
凯瑟尔没有回答。
他神色恍惚。
“铁腕王……”
泰尔斯面色深邃,他拉长了语音,放沉了声调,令人不安:
“你怎么说?”
铁腕王也没有回答。
他浑身僵硬。
“父亲!”
这一刻,泰尔斯眸中锋芒锐利,他声嘶力竭地怒喝道:
“你——”
“怎么说!”
第117章 门后
夜色已深,气温渐寒。
巴拉德室外的走廊上,王室卫队安排了尽可能少(为了保密)又尽可能多(为了充裕)的人手,组成了最高效也是最严格的防御与围困阵型,填满了视线可及的每一个角落。
最内围的卫士们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与专注,严阵以待。
他们都是从六翼抽调而来、兼具经验与能力的精锐,在手按武器的同时牢牢盯死御前会议室的大门。
仿佛那门后锁着的不是其他,而是复兴宫里最神秘、残忍又可怖的凶兽,正在磨牙舐爪,嘶声低吼,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出,择人而噬。
但他们不能胆怯,遑论退缩。
他们是帝之禁卫,传承千古,自有誓言,他们会守护在这道门前,直到帝令重现。
或御座将息。
灯影闪烁,走廊凄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焦躁在空气中散播开来,压在剑柄上的手指们越来越紧。
可厚重的石门依旧纹丝不动,沉默无言。
面对无数双越发锋利的目光,它宠辱不惊,尽职尽责,将一切凶兽牢牢关在身后。
一如过往六百年。
六名专擅外伤急救、毒理药理等不同门类的医师们被宫廷男爵紧急召来,被勒令等在外围,一头雾水的他们焦虑不安却又不敢多问,只能在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强打精神,在无休无止的揣测和祈祷中战战兢兢。
同样是等待,第三排卫士的身后,几位达官贵人倒是冷静从容,甚至还能悠闲踱步,低声攀谈。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神色依旧,唯踱步的频率越来越快,攀谈的间隔越来越短。
空气死寂,宫禁深沉。
传令兵和亲信仆役们低头垂首,他们不断地从角落出现,渗进人群又匆匆消失,来去无兆踪迹飘忽,只在少数人的耳间和微光映照的壁上,留下幽灵的呓语和掠影。
时间大概还在前行,可它似乎越走越慢,驻足不前,欣赏着自己为周围带来的改变:
寂静之中,卫士们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是如此之重,甚至能扬起鼻前两寸的灰尘。
他们也从未发现,自己的听觉是如此灵敏,仅仅是筋骨关节摩擦的喀嚓声,就能让两尺之外的战士们肌肉紧绷。
而他们的眼皮又是如此惧怕孤独,以至于每过一会儿,它们就要上下一碰,彼此问好,唯恐落单。
至于他们的心脏,它们又是如此强而有力。
以至于宫廷之中,当数百人的心跳声聚合在一起,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时,那感觉,就好像一个名为复兴宫的庞然巨怪,刚刚脱离了久远的沉睡,缓缓苏醒。
而那道石门——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盯着它——就是它即将睁开的凶眸。
这让每个人胆战心惊。
发生什么了?
会发生什么?
如果……他们该怎么办?
该挥剑?
还是该退后?
常年守卫宫廷带来的政治见识,让王室卫士们在强自镇定的同时,又不禁忐忑。
他们想要扭过头,彼此对视,交换情绪。
至少在同样的疑惑中得到些许慰藉,在有人带领的同类里,消灭迷茫与孤单。
可卫队的命令清楚明晰。
【此剑只为帝令挥舞,只为帝敕断折,别无他用。】
刻在骨子里的、经由无数次训练重复而养成的习惯让他们克制自我,维持警惕。
这让他们强迫自己摒除杂念,把因苦苦等待而稍有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放上那道他们曾无数次守卫左右,却没有一次令他们焦虑紧张若此的厚重石门上……
“轰!”
所有人齐齐一震!
只见那道仿佛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黑暗石门,突兀地从中央裂开一道缝隙。
“轰……”
巨兽睁眼了。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随着机械又难听的摩擦声,石门若漆黑的眼皮,缓缓向两边分开。
门缝里放射出金红色的光华,既像灯火之辉,又类血腥鲜红。
不过数秒,石门停了下来。
它只开了一道仅容单人通过的缝隙,透着金红色的光华,恰如半睁的兽眸。
似寐非寐,如醒未醒。
好像这头巨兽,正沉浸在梦魇里。
寒风从门后袭来,第一排的王室卫队警惕万分,齐齐退后一步!
“复兴宫的这道门……嗯,还挺沉。”
只见面前的漆黑巨兽张开幽深不祥的巨口,戏谑深沉:
“但也并非纹丝不动。”
从狭窄的兽眸中探出的,是一团更深的黑色人影,他抵住两边的石门,一边喘息,一边低声冷笑:
“你们说呢?”
王室卫士们本能地伸手移步,兵刃出鞘,阵列成型!
看着这副场景,门中央的黑影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好吧,”黑影侧过身子,挤出狭窄的门缝,“不帮忙就算了。”
“我……自己来。”
黑影咬牙切齿,扭曲脸颊,硬生生挤出巴拉德室的门缝,这才让灯光照亮脸庞——泰尔斯王子面色苍白地来到走廊上,看向眼前人头涌动,人人如临大敌,齐刷刷向他望来的阵仗。
哇哦。
这场面,你说他们是来猎龙的我都信。
疲累的少年回头看看巴拉德室,再看看眼前水泄不通的王室卫队,有些无奈。
走出诡谲险恶的厅室……
走进重兵把守的重围……
这一幕,似曾相识?
打量过王子的全身,第一排的卫士们仅仅沉默了一瞬,便齐齐按剑,向前而来!
“稳住!”
总卫队长艾德里安勋爵的声音响起,他拨开人群,时不时拍拍过分紧张的部下,让他们一个个放松下来。
“没关系,放松,放松,结束了。”
艾德里安的声音仿佛有安抚人心的魔力,他所到之处,剑锋纷纷下垂。
“殿下,一刻钟才刚过呢!”
队长轻松写意地向泰尔斯迎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望向门缝里的巴拉德室:“我刚准备进去上甜点……”
“不必了,艾德里安勋爵,用餐时间结束了。”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毫不顾忌地搭住艾德里安的肩膀,侧身向前,在周围人僵硬的姿势中向前挤去,挤进王室卫队的封锁阵型里。
艾德里安看清了门缝里的情况,他皱眉回头:
“那你们……”
“别担心,”泰尔斯无所谓地摆摆手:
“为防你们好奇……”
面对警惕难消,满面狐疑的卫士们,他深吸一口气,双掌扩在嘴边,对着天花板大吼道:
“国,王,还,没,死!”
泰尔斯用上了狱河之罪,这下声若洪雷,整个走廊前后上下一清二楚。
灯火疾闪,人潮大哗。
泰尔斯拍拍眼前两个一脸惊诧的王室卫士,疲惫地推开他们,不忘加一句让周围人再度变色的话:
“暂时没死。”
艾德里安眉头紧皱,他望了一眼泰尔斯的背影,还是回过头,示意部下打开石门,进入巴拉德室请示国王:
“陛下……”
另一边,泰尔斯挤过一个个或惊讶或紧张的人,也不管他是仆役医生,卫兵卫士,自己毫无顾忌地放声道:
“如果你们在等国王下达抓我或放我的命令,别想了!”
“他不敢抓我,因为我捏着他的把柄!”
人群的惊疑和骚动越来越大。
“他也不能放我,因为他好歹是国王。”
泰尔斯挤过第三排卫士,欣慰地看到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向两边让路:
“所以麻烦各位行行好,体谅一下国王的难处!”
“就当……没看见我?”
卫士们难以置信,或交换眼神,或求助上司,但是总卫队长都还在巴拉德室,他们的努力自然无果。
“借光,借光!”
泰尔斯在无数人惊奇又忌惮的目光中步步向前,一边拨云见日,一边无精打采:
“活动结束了,赶地铁回家咯,明天还得上学上班……”
但他正感慨着为啥这一帮满是汗臭味的大汉就不懂让路的时候,艾德里安从巴拉德室走出,庄重下令:
“王室卫队,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向你们的直属上司报到,各自归建,留夜加班!”
卫士们纷纷一愣,又是一阵躁动。
艾德里安远远地望了泰尔斯一眼,神色复杂地道:
“我们还有……文书工作。”
泰尔斯满意地看见,把走廊塞得满满当当的卫队终于散开了,许多人临行前都忍不住向泰尔斯望来,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饱含惊异、忌惮和怀疑。
“殿下,很高兴您平平安安。”
泰尔斯停下脚步,看向前方的几位华服贵族。
“库伦大人,首相,”王子长叹一口气,看着眼前大腹便便笑容可掬的老公爵,以及在他周围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御前群臣:
“还有你们,梭铎顾问,裘可总管,康尼子爵……”
“你们一直守在这儿?”
“当然不是!”
库伦首相看上去兴高采烈,他开心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肚皮:
“我吃完饭才来的!”
(“我倒是想溜来着,但这群……不给走啊……”——懊恼喃喃的裘可)
“毕竟……”
首相眼珠一转,向巴拉德室示意:
“会议还没开完嘛。”
泰尔斯点点头,目光掠过首相,投向他身后的其他御前大臣们。
他注意到,基尔伯特不在其中。
“那么,现在开完了。”少年淡定地道。
但一直看着他的梭铎顾问却有种错觉:
王子说出这句话,颇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殿下,”犹豫再三,一直注意着巴拉德室的商贸大臣康尼还是开口了:“您和陛下他……”
“没啥,觉得无聊了,找他吵吵架,”泰尔斯毫不在意,笑容满面:
“仅此而已。”
觉得无聊了找他吵架……
诸位臣属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疑惑。
“关于什么?”
商贸大臣康尼子爵追问道:
“您的婚事?”
泰尔斯轻哼一声。
“是啊,我猜,他不会再逼我跟不喜欢的人结婚了。”
此言一出,军事顾问梭铎越发疑惑,跟上午比起来,这位刚刚从巴拉德室里走出的少年,让他感到陌生。
除了留下来值守的,周围的王室卫士渐渐散去,不时向这群中枢高官投来目光。
“原来如此,”康尼子爵不依不饶:
“那容我冒昧一问,被您拒绝的人选,是哪家的小姐?”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莫名觉得烦躁。
“管他是谁家的,”但幸好,笑眯眯的库伦公爵及时插入,亲自接过这个让本就疲惫的泰尔斯无比厌烦的话题:
“那您一定不介意,考虑考虑我的几个孙女?”
泰尔斯敷衍一笑,看见周围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便不打算耗下去:
“陛下说了,今天的御前会议到此为止,该散就散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讶异。
“太好了!”
昏昏欲睡的裘可突然睁眼,他开心地打了个响指,感激涕零:“我就知道!”
梭铎顾问皱起眉头:
“但是我们还有事务……”
“我知道,”泰尔斯挥手打断他,不耐烦道:
“还有事儿没谈完,对么。”
泰尔斯看向巴拉德室,看着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冷笑道:
“关于替役啊,缴税啊,西荒啊,常备军扩编,削减征召兵什么的……”
他大大咧咧,毫不掩盖音量,这让包括梭铎在内的御前诸臣神色大变!
“殿下慎言!”
军事顾问打断泰尔斯,紧张地左右张望:
“此乃,此乃……”
泰尔斯一拍脑门,像是突然醒悟。
“哦,对,此乃王国机密,”王子懒洋洋地转头,对着还在场的几个王室卫士大声道:
“那啥,王国机密,各位,你们什么都没听到啊!什么都没听到!听到了吗?你们没听到!”
几名卫士一头雾水地回过头来,不明所以。
知晓利害的御前群臣面如土色,面面相觑。
梭铎更是惊诧不已。
“啊呀呀说来您可能不信,”库伦首相又是恰到好处地打断对话,他兴致勃勃:
“这次复兴宫的厨子居然出人意料,做出了新菜诶!”
劳累了许久,现在只想找块平地往上一躺的泰尔斯不想再跟他虚与委蛇,假笑道:
“很好,夜安。”
他不再看东海公爵的脸色,转身即走。
“不,会议没有结束,”他的身后,梭铎顾问竭力拦住几位要走的大臣:
“诸位,恕我直言,今天的御前会议至关重要,现在王国正处在关键时刻,敌人已经出手,我们得作出反应……”
泰尔斯脚步一顿。
“哦,他还要我给你们带个话,各位大人。”
泰尔斯回过头来,把拇指对向巴拉德室的方向,笑意盈盈:
“王国秘科行动及时。”
“那封信……安全了。”
此言一出,几位大人同时一愣。
“信?”康尼子爵回忆着,狐疑道:
“噢,您是说那封今天刚到的——”
梭铎顾问讶异道:“安,安全了?”
“什么意思?”
财政总管裘可转了转眼珠,毫不顾忌:
“你是说,故意泄露凯文迪尔信件的人抓到了?”
御前群臣齐齐一凛:
“裘可!”
“抱歉,嘴快了,”裘可满不在乎,回过头:“但是刚刚这个秘科的说他们没法……”
总管大人面色一变,转身四望:
“奇了怪了,那个刀疤脸呢?我记得刚刚还在这里的!人呢?”
“信件追回了,那就是说,”康尼子爵严肃道:
“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我们当那封信不存在?”
泰尔斯冷眼看着大臣们来来回回。
很奇怪。
今天上午,他还在御前会议室听简报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这种奇怪的、冷漠的、淡然的、无趣的、仿佛隔了一层厚厚幕布的……
弈棋感。
对,弈棋感。
就像……他使用魔能的感觉。
泰尔斯心中一重。
群臣熙熙攘攘的争论声中,唯有库伦公爵置身事外,只见他眯眼一笑:
“啊,那就好。”
“以王国秘科之能,自然不容宵小作祟嘛。”
梭铎顾问难以置信地咬紧牙,举步就要往巴拉德室走:
“不,这不可能,我要去见陛下……”
但泰尔斯却轻轻举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勿如此,梭铎大人。”
“十分钟前,我才当着他的面撕了那封信,”王子轻描淡写道:
“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
泰尔斯轻若蚊蝇的话让大臣齐齐一静。
他们惊讶地看向少年。
“什么?”
梭铎惊愕回头,不敢置信:
“信,您,您?”
泰尔斯放下手臂,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相信我,你不会想现在见他,更不会想跟他提这事儿的。”
梭铎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他沉默了一秒,随即冲向泰尔斯:
“你——”
“大兵!悠着!悠着!”早有预感的裘可从侧面死死扒住梭铎的腰,使尽吃奶的力气不让他向前:“冷静,那是王子,王子啊!哎呀信没了就没了嘛,反正也不准备用它,再说了又没泄露,咱也不用担心,你急什么……”
其他大臣反应过来,连忙齐齐围上,劝阻梭铎。
泰尔斯冷眼看着这一幕。
首相笑眯眯地哼着小曲。
但梭铎顾问兀自挣扎,气愤至极:
“不,你们不懂,不懂!你可知那是,那是——”
“是啊,”泰尔斯淡然回应道:
“那是用我的命换来的——凯文迪尔投诚书。”
梭铎一愣,停顿下来。
“哦对了,那个,下次你们再要出动常备军,或者查别人家的账目,搞诸如此类的幺蛾子的时候,”泰尔斯缓缓转身,笑着看着抱在一块的军事顾问和财政总管:
“先告诉我,好吗?”
他无奈地摊手:
“否则,我就又得这么干一次。”
军事顾问一噎,闭眼呼出一口长气。
众臣面面相觑。
“哎呀,多注意多注意,瞧瞧,这把年纪了,吃了新菜就容易闹肚子。”东海公爵伸手安抚道。
“泰尔斯公爵,泰尔斯殿下,”梭铎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一脸疑惑和痛心:
“发生什么了?”
泰尔斯耸耸肩:
“没啥,陛下改主意了,仅此而已。”
“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梭铎咬牙切齿:
“您在中间,究竟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泰尔斯的眼神凝固了。
“我刚刚救了你们的命。”
他看向眼前的每一个御前大臣,面色沉静,毫无波澜:
“不客气,各位大人。”
梭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裘可则深深蹙眉,还有人不明所以,有人若有所思。
倒是库伦首相哈哈一笑,肥大的腹部向下一顿,鞠了个躬:
“救命之恩,不胜感激。”
泰尔斯没有理会他。
“而正确的问题该是,梭铎大人,”王子淡漠地看着颤抖的军事顾问:
“你和陛下,也许还有那个刀疤脸。”
“你们做了什么?”
此言一出,泰尔斯再不流连,扬长而去。
身后,梭铎凝重地望着泰尔斯的背影,目光越发严肃。
但泰尔斯走在灯火通明的廊道里,思绪却飘回方才。
————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国王的声音在巴拉德室中响起,少了之前的锐利锋芒,却多出几丝喑哑幽深。
“你想做王国的车辔。”
凯瑟尔王淡淡道:
“既挽住疾驰的战马,又扣紧沉重的车驾。”
战马,车驾。
站在议事桌前,泰尔斯恍惚了一瞬。
【烈马不会屈从铁鞭,驭者也不会放弃鞭打。】
“你以为你在保护马车,”国王摇摇头:
“但你这么做,既在拖慢战马,也是干扰车驾。”
所以,他知道。
泰尔斯告诉自己。
当然,他知道。
他一直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
“如您所言,陛下,”泰尔斯收敛好自己的情绪,缓缓坐下:
“我游走峭壁之巅,却妄想天穹之景。”
铁腕王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这条路途险恶万分,一旦行差踏错……”
“我明白。”
泰尔斯极快地回应他:
“若让人知晓我是国王的内应,那我会被千百封臣视作贵族阵营的大叛徒,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国王点点头,表情凝重:
“他们会恨你,更甚于恨我。”
泰尔斯搓了搓汤匙,沉默片刻:
“那我们最好别演砸。”
国王缓缓摇头。
“演砸只是最好的结果。”
“可万一你演得太好了,深藏不露,人人信服,成功化身诸侯救星、封臣希望……”
凯瑟尔王打量着泰尔斯,语气冷酷:
“被你欺骗而支持你的人,他们会汇成滚滚浪潮,用名声,立场,阵营,利益,关系,局势,用一切裹挟你前进,不容你抗辩,不由你掌控,更不许你反悔。”
“他们会爱你,更甚于恨我。”
泰尔斯的笑容慢慢消失。
国王的话归于平淡:
“到那时,你身不由己,哪怕想半途下车,也来不及了。”
法肯豪兹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愤,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
泰尔斯欲言又止。
“而与此相对……”
凯瑟尔王望向大门,神色复杂:
“当你竖起反抗王权的战旗,会由此而团结起来的,可远远不止封疆公伯。”
“复兴宫之下,蒸蒸日上的拥王党众,野心勃勃的新兴贵族,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曾经向你示好待你友善的人,他们都会待你若政敌,视你若逆子,甚至不惜为难你,以邀晋身之阶。”
泰尔斯咬了咬牙。
基尔伯特,普提莱,梭铎,裘可,康尼子爵……许多面孔闪过泰尔斯的眼前。
甚至有那么几秒,那副紫色的面具也一闪而过。
“从那一刻起,继承人之尊不再为你保驾护航,相反,它会放大你面对的忌惮与审视,加重你付出的代价和伤痛——在许多人看来,新君加冕之日,就是大难临头之时。”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
“他们会恨你,更甚于爱我。”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看向周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晚风抚过窗台,两人的身影随灯火交错。
夜晚的巴拉德室清冷幽静,墙上几位昔日名臣的画像——“智相”哈尔瓦,“神谕者”隆东,“鬣狗”安珀·特巴克,“伐木工”帕拉马塔——默默地旁观这场父子对话,在灯火中忽明忽暗。
这让泰尔斯不由思忖:历史上,在这间会议室里指点江山的先人们,以及他们所做出的决策,是否与这座厚重的宫殿一样,冷峻酷烈?
“那我就只好祈祷了。”泰尔斯恍惚道。
凯瑟尔王不言不语,只是幽幽盯着王子。
几秒后,泰尔斯回望国王,笑容恬淡:“祈祷他们对我们……”
“都不是真爱?”
第118章 传说与王座
泰尔斯孤身行走在复兴宫的长廊里,一盏盏不灭灯掠过身侧,映得他的面容明暗不定。
一路上,卫兵与仆役们看见他之后无不神色复杂,远远避开。
但泰尔斯不在乎。
他只是迈出步子,把一块地砖压在脚下,拖到身后,再次迈步,再次重复。
前方黑暗,寒冷狭窄。
而他要去哪里?
该去哪里?
哪里?
“殿下?”
熟悉的嗓音传来,泰尔斯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从黑暗和寒冷里回头,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颔首。
“基尔伯特,我以为你先走了。”
外交大臣拄着他的手杖来到泰尔斯的面前,向王子恭谨行礼,一丝不苟。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
“您知道,我不会离开的。”
基尔伯特注视着他,话里有欣慰,也有恍惚:
“在您和陛下……之前。”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基尔伯特和泰尔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方感情复杂,一方感受微妙。
他们沉默相对,足足三秒。
陪在基尔伯特身边的人,落日教会的副主教,居伊·斯蒂利亚尼德斯见状一笑,知机地落后几步,把空间留给他们。
基尔伯特向朋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随即回过头,欲言又止:
“所以,陛下他……”
泰尔斯点点头,声音没有一点波澜:“他放我走了。”
“就这样?”
基尔伯特露出一瞬惊讶:“恕我直言,可陛下他没有,没有,王室卫队没有……”
“没有。”
泰尔斯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话里的那丝嘲讽不那么明显:
“我猜,陛下宽容仁厚,爱子如民。”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双双陷入沉思。
“是么,”基尔伯特没有在意他话里的小小瑕疵,外交大臣呼出一口气,恍惚喃喃道:
“那就好,那就好……”
泰尔斯默不作声。
那一刻的他突然觉得,星辰狡狐苍老了许多。
可是,基尔伯特从容不迫地提灯驾车,把那个肮脏狼狈的乞儿带进闵迪思厅的情景,仿佛只在昨天。
“对了,说来也巧。”
基尔伯特回过神来,重新露出笑容:
“在您与陛下恳谈时,我觉得气闷,就出宫去散散步,刚好逛到了闵迪思厅附近,就随便看了看,又随口问了问……”
闵迪思厅。
泰尔斯心神一动,讶然开口:
“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一如他的皱纹:
“负责调查的盖坦掌旗官向我保证:经过彻查,宴会上的不快只是意外,您身边的卫队仆役都没有问题,理应当即释放,闵迪思厅也立刻解封——当然,加强了一点必要的‘安保工作’,希望您不要介意。”
泰尔斯惊讶地望着他。
“从这儿到闵迪思厅,光是散步,可到不了。”
“哦,”星辰的狡狐面色不改:
“那看来我还没老,脚程够快。”
泰尔斯没有说话。
基尔伯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对了,我刚刚还在走廊里碰见了玛里科先锋官,他和您的属下们——就是跟随您进宫的那几位,包括怀亚——在一起。我也问了问,他和他们,嗯,处得不错,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感情复杂。
“谢谢您。”
基尔伯特摇摇头,笑容如故,向后看去:
“谢谢居伊吧,我本不想这么说,但是,感谢人们还相信落日的神圣与威严,格外给副主教大人面子。”
那一瞬,泰尔斯只觉得胸中气闷:
“基尔伯特。”
外交大臣回过头来,叹息道:
“而我希望,这能让您放心一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声音在发颤:
“我,我……”
但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基尔伯特像是没看见王子的窘迫和犹豫,他只是一拍手掌,歉意道:
“噢,我的错,殿下,您一定累了吧。正好我叫了马车,不如一起回去……”
“基尔伯特!”
泰尔斯不得不提高音量,用尽力气打断了对方:
“你就不好奇吗?”
王子呼吸急促,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老师。
“关于我为什么要违禁闯宫。”
“为什么要……悖逆国王。”
基尔伯特顿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地低下头,似乎在躲闪泰尔斯的目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以及,我刚刚在里面,和陛下说了什么。”
————
“这不是玩笑。”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凯瑟尔王的话。
“成也好,败也罢,你若一着不慎,稍有差池,都可能被战马掀翻,被车驾抛弃。”
“非但永生无缘王冠,更处处树敌,举目皆仇,就连身家性命,也岌岌可危。”
举目皆仇,岌岌可危……
国王的警告溢于言表:
“届时,璨星之贵救不得你。”
“星辰之大,容不下你。”
“即便国王之尊,”凯瑟尔王顿了一下,他看向倚在座椅旁的星辰之杖,表情复杂:
“亦保不住你。”
国王之尊,亦保不住你。
泰尔斯目光凝结,脑海里响起艾希达的话:
【我所期待的,泰尔斯,不是你的最终成功……而是……你夹在自己的本质与他人的目光之间……最终被矛盾撕裂,被冲突毁灭,被悔恨吞噬……】
“那么万一,我是说万一……”
好几秒之后,少年才抬起目光,笑容有些生硬:
“你说,龙霄城会接受政治避难吗?”
面对玩笑,凯瑟尔王没有回应,唯有目光深邃,不知其中所想。
“好吧。”
最终,少年叹了一口气,收起脸上的轻松与戏谑。
“看来,你确实没啥幽默感。”
国王紧紧盯着他,不言不语。
入夜时分,灯火朦胧。
默默相对的两个影子投射在石地上,延伸到墙壁间,漆黑冰冷。
深不见底。
“那为了我,陛下。”
王子轻哼一声,把目光聚焦到手里的汤匙:
“拜托你,千万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凯瑟尔王目光闪烁。
“至少把戏演完,可别半路撂了挑子,留我一个人在舞台上,百口莫辩。”
那一刻,泰尔斯看着凯瑟尔王,却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他滚落血泊的头颅。
“相信我,一个人谢幕的滋味儿,”泰尔斯心有余悸,语怀感慨:
“不那么好受。”
凯瑟尔没有回话。
也许是夜深了,室内的灯火变得柔和。
两人间的光影不再如剑锋般锐利交错,泾渭分明。
而是浑然一体,明暗相生。
“你知道。”
凯瑟尔王突然开口:“你本可以不这么做。”
泰尔斯目光一动。
“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地走下去,不表露任何姿态,不搅入任何浑水,不再像在宴会上和今天这样冲动行事,举止骇人。”
“那你戴上九星冠冕,君临王国全境……”
铁腕王轻轻道:
“只是迟早的事儿。”
九星冠冕。
泰尔斯呼吸一顿。
这个词仿佛有着魔力,从空气中透出,渗进泰尔斯的大脑,变成不断滋长的念头。
“待到彼时,整个星辰都将由你统治。”
整个星辰,由你统治……
国王的声音悠长深沉,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少年捏紧了手里的汤匙。
“晚了,”泰尔斯摇摇头,将不该有的念头驱除出去:
“我公然犯禁闯宫,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现在再想回过头,上演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已经来不及了。”
国王毫不在意:
“那不重要……”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说,万一王国在我加冕之前就陷入……”
可铁腕王的声音盖过了他:
“那不重要!”
凯瑟尔五世身形前倾,威势迫人:
“重要的是,那时你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你大可推翻旧制拨乱反正,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铁腕王的身上,用我的过失巩固你的统治,以我的暴虐衬托你的仁德,一如‘红王’之后的‘贤君’。”
泰尔斯发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
“然后,再把王国拼凑出你想要的样子。”
国王语带诱惑:
“星辰何去何从,全在你一念之间。”
“随心所欲,任尔施为。”
掣肘不再,无所顾忌……
任尔施为……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恍惚间,他再次看到那个头戴王冠,孤身面对巍峨宫墙的青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但这一次,那个青年就站在凯瑟尔王身后,衣袍华贵,气度非凡。
他像审视棋盘一样,俯视着窗外王都的芸芸众生,姿态从容,表情淡漠。
泰尔斯心头一窒。
“但是,但是……”他开口欲言,却吞吐艰难。
死寂之中,凯瑟尔王的声音幽幽传到耳边:
“小时候,母亲说过。”
“帝脉之血,唯有在两个地方,才能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灿若鎏金,威严无尽。
只见凯瑟尔王缓缓抬头,看向巴拉德室里的名臣肖像:
“传说。”
光线幽暗,画像上的历史人物却依旧鲜活,目光灼灼地向他们看来。
从未褪色。
永不动弹。
泰尔斯紧抿嘴唇。
铁腕王低下头,恍惚地敲响他的座椅:
“王座。”
夜风掠过窗沿,室内的不灭灯焰纷纷颤抖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倾斜。
整齐划一。
没有例外。
泰尔斯屏住了呼吸。
“四百五十年前,质疑教会经典的‘异星’成为了传说。”
“登高王则君临星辰,安居王座。”
寒风中,国王与泰尔斯目光相交,语气冷漠:
“你,想选哪个?”
————
“我,我理解,殿下。”
基尔伯特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但这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泰尔斯皱眉:
“真的?你理解?”
基尔伯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是的。”
他再睁开眼睛时,似乎苍老了很多岁:
“无论是王室宴会上,还是之后闵迪思厅被清查,您年轻气盛,受了委屈,自然心生不忿。”
年轻气盛,受了委屈,心生不忿。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攥紧拳头。
这就是对基尔伯特而言,他今天行动的意义?
基尔伯特竭力挂上笑容:
“显然,在龙霄城的六年,您已经习惯了北地人的相处方式,所以进宫的时候才那么……哈,我知道,我遇过,第一次见到努恩王的时候,他差点没逼我从要塞城头跳下去……北地人,他们表达意见的方式总是令人,嗯,印象深刻。”
泰尔斯没有说话。
但外交大臣只是慈爱和蔼地望着他,似乎能包容他所有的胆大妄为。
“基尔伯特,”王子淡淡道:“今天早上,闯下大祸的我居然还能体面地列席御前会议。”
“听我父亲说,是因为你的建言和坚持?”
基尔伯特一怔,旋即感慨一笑:
“您知道,当我今早起床的时候,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比宿醉更糟了——直到听到昨夜王室宴会,您挺身而出的消息。”
他叹息道:
“殿下,我只是觉得,如果您和陛下有什么误会,那没有比当面澄清更好的方式了。”
“而您如果要为宴会上的事儿向陛下解释,那么先在御前会议上,在诸位大人面前露个脸,多多少少能给您一些帮助。”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谢谢你。”
“老师。”
“为了……这一切。”
基尔伯特欣慰地笑了,他摆摆手:
“份内之事,不值一提。”
泰尔斯心情复杂。
他本想结束对话尽早离开,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你知道,基尔伯特,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它们是有后果的。”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不,您听我说,殿下,”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泰尔斯王子心向自由,反抗婚约,追寻真爱,是以闯入宫禁,打断御前会议——这大概是人们乐见的经典爱情戏码,浪漫又大胆,还跟您的北地经历遥相呼应。”
他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所有人,所有人都会理解的。”
泰尔斯皱眉:“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
基尔伯特呵呵一笑,举手止住他的话:
“但是我不建议用那位炽血女士来做幌子,嗯,影响不好,特别是她领导了北地人的大胜之后……”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基尔伯特,你知道我肆意逼宫,形同谋反——”
“殿下!”
一向温和的基尔伯特突然抬高音量,打断了他。
这让泰尔斯有些意外。
只见基尔伯特深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缓和了扭曲的面容:
“我必须承认,先前是我疏忽了。”
基尔伯特挤出笑容:
“六年了,无论是您,我,还是永星城,甚至是陛下,我们都得有个重新磨合,相互适应的过程。”
“不宜操之过急。”
“但是,”基尔伯特带着热切和期盼看着他:
“既然您和陛下把误会说开了,那最大的难题就解决了,不是么?”
泰尔斯怔怔地回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至于其他的一切,磨合什么的,我们,还有整个王国,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
不知不觉中,基尔伯特的目光带上一丝请求的意味:
“就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
这让泰尔斯倍感陌生。
以及内疚。
“如果不是呢。”
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宫中回荡:
“如果我闯宫,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委屈呢。”
他不能欺骗他。
“如果我和陛下,没有把误会说开?”
不能如对方所愿,假装一切都好。
“如果我们回不到以前了呢?”
基尔伯特沉默了下来,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热切。
“殿下……”
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借助这个动作鼓足勇气:
“发生什么了?”
泰尔斯挤出笑容:
“这么说吧,我和他的谈话……不怎么顺利。”
基尔伯特没有马上回答,他打量着泰尔斯,几度欲言又止。
“不,我是说,”,犹豫了很久之后,基尔伯特的声音有些发颤:
“您怎么了,殿下?”
泰尔斯回望着他,维持着笑容:
“什么?”
“您不对劲。”
基尔伯特摇摇头,望着泰尔斯,目光无比复杂:
“跟早上比起来,您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甚至要怀疑您被人冒名顶替了。”
也许你是对的。
泰尔斯在心底里道。
“出宫后的这段时间,您遇到了什么事?”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据实回话:
“我去了下城区。”
基尔伯特一怔:
“下城区?可是那里不是您……”
“是的。”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会儿,道:
“您鲁莽了,殿下,须知您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泰尔斯缥缈恍惚的回答打断了。
“我怕他。”
基尔伯特一愣:
“什么?”
泰尔斯看向他,笑了笑,回头看向幽深的长廊尽头。
“还在国外的时候,尽管性命身家尽操人手,危险重重朝不保夕,可无论面对阴险的吸血鬼,强大的天生之王,还是狠厉的查曼·伦巴,我都未曾惧怕。”
嗯,大部分时候不怕。
“可直到我回了国,见到他。”
他。
泰尔斯望着走廊尽头的黑暗,渐渐出神。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跟他共处一室时,我总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和懦夫,忍不住揣摩他举止的涵义,猜测他言语的用意,疑神疑鬼,忐忑不安。”
王子轻嗤道:
“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是,没错,我害怕他。”
泰尔斯回过头来,直视基尔伯特,话语痛苦而真诚:
“但是告诉我,基尔伯特,我为什么会怕他呢?”
基尔伯特只是怔怔地看着泰尔斯,不知所措,与星辰狡狐平素的自信从容大相径庭。
“没错,他是星辰的至高国王,但难道他比吸血鬼更狡诈,比努恩王更强大,比查曼王更狠绝?比天天想着搞我的诡影之盾,更防不胜防?”
泰尔斯目光锐利,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
“比这一路上,无数要对我不利的豺狼虎豹,更阴险毒辣,致命恐怖?”
基尔伯特难以理解这样的问题,他嘴唇翕张,难以置信:
“但是他,他是您的父亲,殿下!”
泰尔斯笑了。
“你知道吗。”
“在下城区,我遇见了一个做体面生意的老板,面对人高马大恶声恶气的警戒官,他心不在焉虚与委蛇,”泰尔斯出神地道:“却在面对一个见不得光的黑帮混混时,战战兢兢惊慌失措。”
“同样的地方,有个平凡的姑娘,她坚决辞拒了贵人承诺的锦衣玉食,宁愿继续守着那个平庸无能又小气懦弱的丈夫,过着她那庸庸碌碌毫无亮点的生活,令人费解不已。”
泰尔斯声音飘忽:
“而在我的老家,某个曾经的黑帮狠角色不幸残疾,躲在小破屋里苟延残喘自暴自弃,但他拒绝了帮派朋友的帮助,宁死也不肯重回那个曾经给过他风光气派的兄弟会。”
听着这些话,基尔伯特再度疑惑起来。
“跟你一样,这些事都让我不解。”
泰尔斯看着基尔伯特,坚定起来:
“但是我最终明白了。”
“警戒官的权威不小,可那个小老板能在街上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而平安无事,靠的不是懒政的警戒厅,而是长久以来与那些欺行霸市的黑帮混混们形成的关系和默契。”
“贵人施舍的锦衣玉食是很好,但若这不曾改变那姑娘从属于他人的命运,那我也就不比她的丈夫好多少——至少她还了解自己的窝囊丈夫,知晓该怎么应付他。”
“至于那个黑帮的狠角色,虽然嘴上怨气十足,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昔日的风光是用能打敢拼的身体换来的,失去了这副身体,重回帮派也只是自取其辱。”
泰尔斯向前一步,直视着基尔伯特的双眼:
“在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之间,他们都明白:真正掌控自己的是什么玩意儿。”
基尔伯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所以我想,大概我也是时候明白了。”
泰尔斯站在深邃而寒冷的复兴宫走廊里,幽幽开口:
“我究竟被什么掌控着。”
“又能掌控什么。”
————
“也许你是对的,陛下。”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轻轻低下头。
“也许我可以静静等待,等到那一天来临,之后便再无掣肘,再无顾虑。”
泰尔斯不知不觉收紧了语气,加快了语速。
“那时我高坐王位,大权在握,无论要大赦王国还是缓和矛盾,尽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贯彻我的意志,达成今天你拒绝我的一切。”
凯瑟尔王静静地盯着他。
泰尔斯望着窗外的黑暗,眼神空泛:
“就像许多‘聪明人’说的,如果你看不惯这个系统,那就加入它,影响它,建设它,最终,从内部改变它。”
下一秒,泰尔斯的目光重新聚焦。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最卑鄙无耻的谎言。”
长桌尽头,铁腕王眉心一动。
泰尔斯坚定地直视国王:
“就像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向诸侯贵族妥协哪怕一丁点儿一样,哪怕那其实有助于你短期的统治地位。”
“‘加入它,改变它’——这些屁话,原本就是它欺骗你蛊惑你的方式,藉以限制你的自由,瓦解你的反抗,夺走你的武器,软化你的意志,最终挫败你的一切努力。”
泰尔斯的语气越发坚决而不容置疑:
“如果你信了,你就输了。”
“因为一旦妥协,苟且同流,最先被改变的,一定是你,而不是它。”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国王,一字一顿:
“因为你只是一个人,一个人。”
凯瑟尔王默默地注视着王子,面无表情的他突然发话:
“它?”
国王冷哼一声:
“它在何处?”
泰尔斯紧紧盯着国王,仿佛对方的眼睛里藏着最可怕的凶兽。
“那就看看周围吧,陛下。”
泰尔斯摊开双手,轻笑着反问:
“它何处不在?”
灯火闪烁,夜风轻拂。
两人默默相对。
巴拉德室似乎一切如常,不曾有丝毫改变。
凯瑟尔王没有回首,但他深深蹙眉。
但泰尔斯并未注意他的反应,而是靠上椅背,自顾自地说下去。
“六年前的断龙要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黑沙大公。”
泰尔斯渐渐出神,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不愧为一代枭雄,眼界高远,气度非凡,堪令无数英杰尽忠效死。”
少年顿了一下,轻哼道:
“说实话,比你有魅力多了。”
凯瑟尔王表情不变。
泰尔斯再度严肃起来:
“半年前的龙霄城,我再次见到了他——查曼·伦巴。”
泰尔斯面色一变:
“但猜猜看,这次我见到了什么?”
凯瑟尔王一如既往没有反应。
“我见到了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弑亲者,查曼一世。”
泰尔斯继续开口,目光越发凝重:
“我见到他坐在属于努恩王的位子上,开始像努恩王一样思考、下棋、布局。”
“他开始享受跟他舅父一样的快感,进入跟他一样的视角,走上跟他一样的道路,遭遇跟他一样的烦恼,陷入跟他一样的怪圈。”
“那些曾经束缚努恩王的锁链,同样在慢慢套牢他,已经开始让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着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戏剧:
“查曼王以为,他孤注一掷弑君上位,成功掀翻了努恩王,将后者彻底毁灭。”
说到这里,泰尔斯眼神一黯:
“在**上,是的。”
“但在精神上,在价值上,在在更大的意义上……”
泰尔斯咬紧牙齿:
“他没有。”
少年猛地抬头,与铁腕王四目相对:
“因为他不得不被天生之王的价值观念所统治、被他的眼界视野所囚禁、被他的手段习惯所压迫、被他的思维方式所占据,日日夜夜被努恩的亡魂所纠缠,思努恩所想,行努恩所为,身在其中,难以自拔。”
“直到他永生永世,变成努恩的奴隶——就像努恩在世的时候,变成先于他的国王们的奴隶一样。”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王国秘科里的黑先知。
他坐在那些恶魔藤蔓组成的轮椅上,借助着它们维持生命,却也因此被它们牢牢束缚,不能离开。
“六年,仅仅六年。”
泰尔斯的目光里带着少见的沉痛和忌惮:
“我很惊讶,也很悲哀,死去多时的努恩王,仅仅用了六年,就将他的侄子,将曾经的查曼·伦巴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吃得干干净净。”
“一点不剩。”
凯瑟尔王依旧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无比认真。
“就我所见过的人里,查曼已是顶尖英杰。”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满怀感慨:
“自龙血之夜开始,他就清楚明晰:自己的敌人不是努恩,而是曾经那些拖累和击败努恩的东西——更大、更高、更可怕的敌人。”
“他杀死努恩王,既非为复仇也非为利益,而是为了不让另一个努恩再度出现。”
泰尔斯眼神一黯,想起查曼王跟他在马车里的会面。
【泰尔斯,你比谁都清楚,六年了,那个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直到他自己成了努恩的继承者,戴上王冠,坐上王位取而代之,成为了第二个天生之王。”
“他有所觉察,奋力挣扎,却收效甚微,无能为力。”
凯瑟尔王冷哼一声。
泰尔斯反应过来,噗嗤一笑,话语却悲凉而无奈:
“别误会,查曼·伦巴依旧危险又可怕。”
“但就我所见,这个男人的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泰尔斯复杂地盯着自己的餐盘,看着汤匙沉入汤中。
“从他不得不向现实和规则妥协,向共治誓约低头开始。”
“从他‘暂且’放弃自己的伟大构想开始。”
“他就被再次套上了项圈。”
泰尔斯幽幽道:
“变成另一个努恩七世。”
凯瑟尔王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长桌两侧,国王与王子静静对峙。
这一刻,巴拉德室无比静谧,就连风声也不再喧嚣,仿佛这一幕画面不容任何打扰。
直到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重新认真看向铁腕王。
“在星辰,我看不惯你的手段,不接受你的意志,我当然可以蛰伏忍受,徐徐图之,借机夺权,等待上位。”
“这也许是更为人所认可、赞许的做法,才是所谓更‘聪明’,会被历史书和后人称颂的手段——就像前两个月一样。”
可泰尔斯话锋一转,露出犹豫:
“但是经过了宴会上的那一幕之后,我害怕了。”
凯瑟尔王轻嗤道:
“害怕?”
泰尔斯深吸以口气,颔首道:
“我害怕,在我一次次的默认和退让里,在一次次的‘我其实不同意但我不说话’的沉默里,我会渐渐习惯,慢慢麻木,向‘它’妥协。”
他低落地道:
“我害怕,我会习惯了你不动声色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残忍,我会习惯了你面对绝望求助却无动于衷的冷酷,我会因今天受到惩罚付出代价,日后再碰到下一个安克·拜拉尔,下一件不平之事,就会开始瞻前顾后犹豫再三。”
泰尔斯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对一切浑然不觉,泰然而处,最后丢失自我,接受现状。”
凯瑟尔王的眼神慢慢变了。
“我害怕,等到我真正坐上王位,戴上王冠的那一刻,我会毫无负担、毫不犹豫、心安理得地坐视他人为我送命。”
“而我不但习以为常,还觉得天经地义甚至变本加厉——只要有人不愿意为我牺牲,不乐意为泰尔斯王去死,我就会不满就会愤怒,就会认为他不爱我,不爱国,是背叛,甚至叛国。”
泰尔斯直视着凯瑟尔王的双目,好像要看穿那背后的一切防御:
“我害怕,我会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我将不再是泰尔斯·璨星,而是被‘星辰国王’占据的一具空壳。”
泰尔斯的语气平缓下来,仅余空虚与疲惫:
“那比死亡,比失败,比身废名裂,更令我恐惧。”
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恢复了死寂。
但这一次,周围的灯火似乎明亮了一些。
几秒后,凯瑟尔王轻轻抬头,目光落到墙上“智相”哈尔瓦的画像上。
“看来,你早就做好选择了。”他幽幽道。
泰尔斯轻嗤一声。
“我不会按照你的规则玩,”他肯定道:“也不会按他们的规则玩。”
泰尔斯抬头,目光肃穆坚定:
“我不会成为下一个查曼·伦巴。”
“或者下一个凯瑟尔·璨星。”
泰尔斯顿了一下。
“就像我的血液从未,也永不会闪烁金光。”
凯瑟尔五世低下头,认真而严肃地平视王子。
“去他的传说与王座。”
泰尔斯咬紧牙关,捏起拳头,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我的血液,它们由始至终,都是鲜红色的。”
“我的红色。”
凯瑟尔王冷笑一声。
巴拉德室里的空气似乎重新流动起来。
“泰尔斯·璨星。”
他轻声叫着泰尔斯的名字:
“你真的准备好,成为国王的敌人了吗?”
泰尔斯闻言笑了。
“你老了,陛下。”
“这问题,六年前就问过了。”
凯瑟尔目光微动。
下一秒,泰尔斯肃容正色,果断开口:
“命运。”
“早已为我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