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万泉之城(下)
多利安·肯最讨厌有人说他的家族有矮人的血统。但除了身材之外,他和他的父亲至少还有一点与矮人们相同:他们都不喜欢精灵。
所以,当发现第一次见面的辛格尔家的少爷对精灵有着异常的喜好,并且强烈要求多利安带他去城里“精灵最多的地方”逛一逛时,比矮人高不了多少却同样壮实的年轻人很难掩饰自己的闷闷不乐。
他有意先带着埃德去了城里唯一一家精灵开设的旅馆——当然,只接待精灵。然后远远等在门外,满意地看着黑发的少年很快便被礼貌地“请”了出来。
埃德完全没有泄气的样子,他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好多精灵!里面全部都是精灵!”而多利安只好尴尬地左看右看,踱着步躲远一点,希望自己看起来完全不认识他。
这实在是太丢脸了!就算是城里脸皮最厚的女孩们也没有明明白白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这种痴迷的表情的!
埃德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多利安,我们去那个精灵开的商店!他们总不会也只接待精灵!”
多利安苦着脸点头同意,没打算告诉埃德那家店其实根本不是精灵开的。
那是一家号称售卖“精灵制作般”的手工艺品的小店,狡猾地在招牌上放大了“精灵”的字眼,既能吸引顾客又不至于招来精灵们的不满。事实上,偶尔也的确会有精灵光顾这里,因为店里的商品其实大多出自矮人之手,而矮人们的手艺,即使是精灵也无法抗拒。
即便是这样明摆着的骗局也没有让埃德·辛格尔失望——在发现看店的女孩其实是人类的时候可能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跟那个虽然不是精灵但长得也相当不错的红发女孩聊得热火朝天。
“城里的精灵已经比我小时候少很多了,”泰丝,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红发女孩说:“人们说精灵正在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他们要去哪儿?”埃德着急地问。
“谁知道呢。”泰丝无所谓地摆摆手。她身材娇小,俏丽的小脸上鼻子微翘,嘴唇总像是微微嘟起,眼睛是明亮的琥珀色。
“连矮人们也越来越少露面了,你不知道要弄到这些漂亮的小东西有多难。”她指着柜台上一排的戒指,“不给你心爱的女孩儿买上一个吗?我敢打赌,在北方你们绝对没有这样的货色。”
“维萨城里的矮人可不少,北方的山脉下都是他们的地盘。”埃德忍不住要为他的故乡争辩一下。
“那可完全不一样。在北方,矮人们知道他们的小玩意儿大多是卖给人类的,而在这里,他们得面对最最挑剔的精灵们,那会让他们卯足了劲儿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泰丝笑意盈盈,“精灵和矮人,我得说,有时候他们真是绝配。”
多利安发出了一个极不赞同的、重重的鼻音,连埃德也忍不住因为脑海里出现的诡异画面而打了个哆嗦。
铜铃声清脆地响起,有人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泰丝直起身来。
埃德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进来的女人身材苗条,穿着一身绿色的长裙,脸上为了遮挡夏日炙热的阳光而罩着面纱。
“我猜你们应该能修好这个?”女人说,声音有点懒洋洋的,似乎也并不在意是不是真的能修好。她把一个银色的小盒子放在了柜台上。
泰丝打开盒子,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这可真漂亮!”她说,从盒子里拿出一件小小的饰品。那是一个银色的发梳,装饰只是两片简单的、自然舒展的叶子,其中一片叶子上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蜻蜓纤细的脚断了好几根,有一边的翅膀扭曲着,叶片上露珠般的无色宝石也只剩下一颗。
“我猜这真是精灵的手艺。”泰丝把发梳高高地举起来,迎着光,蜻蜓还完好的半边翅膀看起来就像是透明的,埃德不知道金属如何能做出这样的质感。
“你能看得出精灵和矮人做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埃德忍不住问。
“矮人喜欢更有规律的形状,而且会更华丽,他们会尽可能地加上各种宝石,精灵更喜欢用自然界的植物和动物原本的形态。”泰丝有点得意地解释。
“这的确是精灵做的。”女人揭开面纱,露出浓密黑发的映衬下有点过于苍白的脸,“我不会在斯顿布奇待太久,如果修不好就算了。”
“哦,我们当然能修好。”泰丝赶紧说,“不过至少得花上五天的时间。”
女人点点头:“我五天后来取。”
她随手拿过泰丝给她的凭据,转身离开时目光掠过埃德的胸口,似乎愣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看埃德的脸。
她的眼睛是与长裙相似的深绿色,嫣红的唇边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容貌介于端庄和艳丽之间,有点让人看不出年龄。
“这可绝对是精灵的手艺。”她的手指点上埃德的胸口。
埃德有点头昏脑胀地低下头。他的胸口挂着一条链子,链坠是一枚古老的精灵王国的银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衣领里掉了出来。那是伊斯在他们失败的冒险之后送给他的,看起来没有太大的价值,埃德也就毫不客气地接受了。
“我猜你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女人歪着头问,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好奇的小女孩,“你从哪儿弄来的?”
“朋友送我的。”埃德呆呆地说,“这个很值钱吗?我完全不知道!”
“这并不是钱能买到的东西,你的朋友一定很喜欢你。”女人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从哪儿来?北方?你的朋友是个精灵?”
“维萨……克利瑟斯堡。”埃德回答:“伊斯……不,虽然他长得像精灵,但他不是。”
“哦……”女人沉思着,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埃德的胸口,“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把这个明目张胆地挂在脖子上。”她微笑着罩上面纱,转身离去。
店里安静了一会儿。
“我能看看那个吗?”泰丝好奇地问。
埃德老老实实地把链子取下来准备递过去,然后被多利安牢牢抓住了手臂。
“我们得回去啦,辛格尔少爷,天快黑了,夫人会不高兴的。”多利安确信一点,有价值的财物越少给人看越好。
“我会再来的!”埃德大声叫着,跌跌撞撞地被多利安拖了出去。
泰丝笑着挥挥手,微微眯起她琥珀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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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盗贼与精灵(上)
晚上埃德在烛光下反复地看着那枚银币。银币的一面是一个精灵的侧脸,面目已经有点模糊,但优雅的尖耳还依稀可见,另一面他猜应该是某种徽记,盾形的图案中间有一只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的、长着翅膀的动物。两面都刻有难以辨认的铭文。埃德认识精灵文,但那显然是更古老的文字。
他依然不知道这枚银币到底有什么价值。精灵的历史长得超出人类的想象,他们的王朝更迭远不及人类的速度,却也依旧有太多的历史早已湮灭无闻,即便是一个精灵的历史学家也未必能弄清楚这到底是出自哪个时代。
他摩挲着银币的表面,仿佛触摸到那悠长的、失落的历史,被遗忘的精灵的哀歌。他想起泰丝所说的,精灵们正在离去。也许有一天那些古老的种族都会消失不见,就像传说中最初诞生的巨人一样。也许有一天人类终将独自统治这个世界,但那该是何等的寂寞。
埃德确定,他不会喜欢那样的世界。
他想他可以五天后再去问问那个神秘的女人。如果真的相当、相当地值钱,他得把这个还给伊斯。
他猜伊斯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把它送埃德的时候还带着一点点歉意。
“也算是精灵的东西,我猜。”他这么说,“当然比不上一柄好剑。”
“可我不需要赔偿!”埃德当时皱着眉:“是我让你们陷入危险,如果弄丢了什么,那是我活该!啊……我得赔德利安一匹马!”
“就当做一个朋友的礼物吧。”伊斯笑着说。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地承认他们是朋友,埃德为此高兴了一整天,并且偷偷地把放回武器室的,伊斯用过的那套弓箭又弄了出来,硬塞给了伊斯。
当然,德利安没要他的马也没要他的钱,他只想他离伊斯和娜里亚远一点。
埃斯把银币好好地藏起来,滚上了床,很快就睡着了。
窗子开着,夏末的凉风令人惬意,晚开的玫瑰花香弥漫在空气里。那已经是夏季最后一次的盛放,但无论是花香还是尖刺都无法阻止一个有所图谋的盗贼。
娇小纤细的身影轻巧地越过窗台,直奔埃德藏银币的地方——大概没人教过他藏东西的时候要关上窗。
盗贼举起银币在月光下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她低声笑了起来。
房间里埃德的呼吸声平稳而悠长,只在笑声响起的时候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盗贼无声无息地走到床边,弯腰凑近少年的耳边,吹了一口气。
埃德浑身一抖,迅速地滚到床的另一边,坐起来笑嘻嘻地看着盗贼,深蓝色的眼睛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
“你指望我会被这个骗过去?”盗贼趴在床上,小小的银币在她指间滚来滚去。
埃德揉了揉耳朵,那里还是感觉痒痒的:“我指望你看也不看立刻走掉的,泰丝。”
他原本只是直觉窗外有人在窥视。
被认出来的女盗贼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没人教你不能告诉一个盗贼你认出了他的脸吗?”她用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横。
“你才不会杀我呢。”埃德笃定地说。
泰丝拉下兜帽,撇了下嘴:“把银币给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埃德坚定地摇头。
“来嘛,有人很想看看它,如果那不是他想要的,我会还给你的。”泰丝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孩子。
埃德继续摇头:“如果就是他想要的呢?”
“我会买下来,说真的,你可以在我的店里随便拿走任何东西。”泰丝耐心地说。
“我正在想你店里的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呢。”埃德说。
泰丝有点生气了:“我可不卖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也不是小偷!”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补充道:“一般来说不是。”
埃德还是摇头:“那是我朋友的东西。”
“那是属于精灵的东西!”
“你又不是精灵!……还是说,‘他’是个精灵?”埃德的眼睛亮了起来。
泰丝瞪着他不说话。
“如果你能介绍我们认识,我会很乐意亲自拿给他看的。”埃德也趴在了床上,跟泰丝四目相对。
“如果我的朋友同意,我也不介意送给他。”他说,“其实你真的可以直接问我要的,我原本打算明天就去找你,虽然眼下这种情况也挺有趣。”
泰丝继续瞪着她,然后恼怒地甩甩头发,站了起来:“明天下午到我店里来。如果你跟他透露一点点今晚的事……”
埃德高高地举起手:“我发誓!没人比我更擅长保守秘密啦!!”
泰丝哼了一声,把那枚普通的银币塞进腰包,转身又从窗台跳了出去。
“不还给我吗?”埃德喃喃地说,然后一个人嘿嘿地傻笑着,在床上翻了个跟头。
刚过正午,埃德就出现在了泰丝的小店里,并且欣慰地一眼就看见了柜台后的女孩。
红发的店员兼盗贼用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瞪着他:“我说了下午!现在是我的午睡时间!”
“对客人可不该用这种态度。”埃德不以为意地东张西望,“你的朋友呢?”
“现在也是他的午睡时间!”泰丝恶狠狠地说。
“精灵也喜欢午睡吗?”埃德兴致勃勃地问,“我第一次听说!”
泰丝趴倒在柜台上不想理他,中午这个时间基本不会有客人上门,她也好久没有试过大半夜的出去折腾了,她是真的很想睡。
“泰丝,泰丝,泰丝。”埃德不屈不挠地叫:“你每天中午都这样吗?你不怕有人进来偷东西吗?”
“没人敢偷我的东西!”泰丝把脸埋在双臂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答这个傻瓜。
埃德偷偷地从柜台上拿起一条项链,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当他伸手去开门的时候,一道小小的黑影闪电般地冲到他的脚边,狠狠地一口咬上了他的小腿。
埃德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蹲下来抱住了腿。在他面前,一只只有他手臂的一半那么长的,毛茸茸的黄棕小动物正用尾巴支撑着身体,像人一样直立在他面前,凶猛地对着他呲牙,它新月形的小黑耳朵生在尖脸的两侧,圆溜溜的黑色的眼睛旁边还有一圈黑色的纹路。
泰丝抬起头来,笑得一脸得意:“我说过没人敢偷我的东西。”
“这是什么?”埃德好奇地问,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然后他发现那只手上满是血迹,又惨叫了一声。
小动物迅速地抓回他另一只手上的项链,吱吱地叫着跳上柜台,交给了泰丝。
“乖小莫,棒极啦!”泰丝称赞着她可爱又忠心的小宠物,亲昵地挠了挠它的脖子。
“我在流血!”埃德控诉:“我昨晚可没这么对你!”
“昨晚怎么了?”有个男人的声音好奇地问道。
“什么也没有!”泰丝迅速回答。
埃德这才注意到靠右的墙边有一条设计得极为隐蔽的楼梯,从他的位置只能看见刚才说话的人的腿,银灰色的长袍垂到他的脚面。
“我能下来吗?”那个声音有点犹豫地问。
“不能!”泰丝说。
“为什么?”埃德疑惑地问。
“因为这里有只见到精灵就会扑上去的小狗。”泰丝瞪着他。
楼梯上的人笑了起来:“是你说过的那位朋友?请上来吧,被莫奇咬到的地方需要治疗,不然你会生病的。”
埃德站起来,呲牙咧嘴地单脚跳向楼梯,泰丝扔给他一个十足残忍的眼神,用手在脖子上用力一横。
埃德做了个鬼脸,欢快地跳上楼梯。穿着长袍的男人弯腰向他伸出手来:“小心,楼梯很窄。”
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身后的阳光在他的金发上投下一圈光晕,尖耳的轮廓隐约可见。埃德觉得他的内心在欢唱着一支他从来没听过的歌,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真的像只小狗扑上去抱着精灵的腿摇尾巴,而是冷静地伸出没有被血弄脏的那只手。
“你好,我叫埃德·辛格尔。”
“诺威。很高兴认识你。”精灵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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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盗贼与精灵(下)
埃德还没跳完那又高又窄的楼梯已经开始喘气,关了店追上来的泰丝不耐烦地在后面推着他。
“你的体力简直连小莫都不如!”她埋怨着。
“泰丝!”精灵的斥责温和而无奈。
埃德终于爬到顶,努力让自己不要难看地瘫到地上吐舌头,他的小腿痛得一抽一抽的,被血濡湿的裤子难受地贴在伤口上。
诺威把他半拖到椅子上坐下,埃德终于才看清了精灵的脸。
“啊!”他大叫着跳起来又跌回去:“我见过你!”
精灵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太记得……”
“在维萨城的码头!你在一条船上,我在水里,开船的时候你对我说‘小心’!”
记忆中那个炽热的夏天,精灵从船上向他探出头来,金色的长发流泻在肩头,明亮的绿色眼睛像新生的树叶般生机勃勃。
“我十年前的确去过维萨。”精灵的微笑带着歉意,“但是抱歉,我真的不太记得了。”精灵的记忆力并不差,但也很难记得住漫长生命里每一张萍水相逢的面孔。
埃德有点失望,但很快就振作起来:“没关系,我在维萨城住了十几年,只见过一个精灵,那一定是你!……这是命运的安排!”
泰丝抱着莫奇在一边嗤地一笑,翻了个白眼。
精灵半蹲下来剪开了埃德的裤子,对着伤口皱眉:“泰丝,你该教小莫别乱咬人了。”
埃德的小腿上留下了几个血肉模糊的牙印。
“他偷东西。”泰丝理直气壮地说。
“是假装要偷!”埃德反驳,在诺威清洗伤口的时候嘶嘶地吸着气。
“小莫很聪明,但还没聪明到那个地步,它才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泰丝说。那只凶狠的小动物现在在泰丝怀里乖巧得像只猫。
“所以,小莫到底是个什么?”埃德问,他小时候曾经偷偷养过一只从街上捡回来的猫,身上有奶牛样的斑纹,听话的时候会在他手指下呼噜呼噜地叫,凶起来也会对着他呲牙。那只猫很快就因为耐不住寂寞而离家出走,只会偶尔回来找他要吃的。某一个冬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猫鼬。”诺威回答,小心地在埃德的伤口上撒上药粉,“是我从很远的西部荒原带回来的。”
“你去过很多地方?”
“很多。”精灵包扎完伤口,站了起来。他的身材很高,也不像一般精灵那么纤细,“我喜欢到处旅行。”
“他连矮人的矿坑都喜欢。”泰丝说,“你再也找不到这么奇怪的精灵了。”
“所以,店里的东西是你带回来的?”埃德问。
“还有一些是我做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诺威微笑着,埃德注意到昨天那把银色的发梳就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
“喂!你不能总是这样白送!”泰丝大声抗议,“你是不知道这里的店租有多贵吗!还有那些见鬼的材料!”
“那我猜你一定知道这个是什么。”埃德摸出了那枚银币,还故意在泰丝眼前晃了晃,才放在诺威的手心。
精灵翻来覆去地查看着那枚银币,始终挂在脸上的微笑一点一点散去,埃德和泰丝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这个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诺威问。
“一个朋友送我的。”埃德小心翼翼地回答。
“什么样的朋友?”
“呃……长得有点像精灵?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一个认识半精灵牧师,能要求水神的圣骑士照顾他的儿女的木匠。埃德猜得出德利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常,但那并不是他的秘密,他不能随意把这些告诉一个陌生人——即便对方是个精灵。
他甚至都没有告诉过自己的父母。
“我猜你的朋友也没有告诉过你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埃德摇摇头:“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还是被诅咒过什么的?”
精灵把那古老的银币紧握在手心,感觉到那数千年前被冶炼出的金属冰冷地烙在他的肌肤上。作为精灵他还相当年轻,但也已度过数百年的岁月,他的经历已经比许多精灵一生都还要丰富,凝聚在那小小的银币上的秘密,却仍然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从未想到过那会是真的——被精灵们竭尽全力掩盖了数千年的历史,只在博尔特矮人们保留下来的某本古老的日记中有着残缺不全的记载,如果没有看到这枚银币,他会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被矮人们刻意扭曲的另一段完全不存在的故事。即便如此,当时他也勃然大怒,差点就断送了他与刚认识的博尔特矮人的友谊。
他有一瞬间想要毁掉这不该出现的证据,然后想起来这证据并不属于他。他缓缓松开手指,意识到他长久的沉默已经让那少年眼神中的不安渐渐累积成惊慌。
“我知道这是不当的请求,”他诚恳地说:“我拥有的一切也不足以交换它,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把它交给我,为此我可以答应你任何的要求,只要我能够做到。”
他明白那或许徒劳的——没有任何秘密能够被永久地掩盖,曾经发生过的事,总有一天会为人所知。他原本也相当热衷于揭开各种秘密,唯独这一件,他只希望能够隐藏得越久越好。
他的郑重其事显然吓坏了人类的少年。他抱着没受伤的那条腿缩在椅子上,用一种受惊的小动物的眼神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猛力地点头:“给你!”
他干脆得让精灵也怔了一下,才迟疑地确认:“真的?”
“给你。”埃德认真地再次点头,“那本来就是精灵的东西,而且看你的脸色,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有点对不起伊斯,我也绝对不想再拿着它。”
诺威笑了,人类的坦率总让他觉得相当可爱:“作为交换,你有什么要求?”
埃德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仰起脸,大大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竭力隐藏的羞怯和不安,像是唯恐被拒绝:“可以做我的朋友吗?以及我的朋友伊斯的朋友?这银币是他送给我的,如果我们都是朋友,我想一切就都没问题啦!”
压在心底的黑暗仿佛也不可思议地减轻了重量。诺威笑着弯下腰,轻轻搂了搂少年尚且单薄的双肩:“当然,我的朋友。”
“其实你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粘着他不放吧!”泰丝嗤之以鼻,“诺威,假装那枚银币没什么价值然后让我随便用什么东西给你换回来有那么难嘛!被这家伙粘上,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我想不会。你有后悔过被我粘上吗,泰丝?”
红发的盗贼脸红了一下,她懊恼地咬着嘴唇,把莫奇扔到了诺威的怀里:“我得去看店!总有人得赚钱养活一个总是惹麻烦的精灵!”
埃德的头跟着泰丝的身影转了一个圈,然后又转回诺威的身上。
“你,粘上她?”他眼中闪烁着好奇。
“哦,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诺威故意拖长了声调。
埃德在椅子上扭动着,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瘫了下来。
“有什么吃的嘛?”他充满期待地问:“我最喜欢听故事的时候来点小点心了!”
第十八章 迷踪(上)
埃德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泰丝的小店里。他陪着母亲拜访了好几家他压根儿不认识的“朋友”,参加了好几次无聊到死的宴会,跟多利安或者诺威游览了这个城市的许多地方。
有个精灵作为向导固然令人开心,但多利安也是相当令人愉快的同伴,在他矮人般顽固而不知变通的表面之下,偶尔闪现的按捺不住却又竭力隐藏的孩子气让埃德觉得十分可爱。
如果多利安听到埃德用孩子气来形容他一定会气死——他再也没见过比埃德更孩子气的人了,而他居然还敢说他“孩子气”?
瓦拉在家的时间几乎和他一样少。从她越来越疲惫的面容判断,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埃德对斯科特·克利瑟斯怀着情理之中的尊敬。一个为了保护战乱中人们而失踪的圣骑士理应受到尊敬,但他并不十分理解瓦拉的执着。他甚至曾经因为“斯科特”这个名字时常成为父母争吵的起因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怀着轻微的怨怼。
当带着凉意的微风开始驱散夏季的炎热,而埃德无意中发现瓦拉在无人时独自落泪,他意识到,该是带母亲回家的时候了。
他从泰丝那里买了一条项链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当他把项链给母亲戴上,注意到她因为惊讶和欣喜而微红的眼眶时才意识到,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送给过母亲什么礼物了,哪怕是一束小小的野花也好。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不是露出了愧疚的神情,因为母亲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那更像是个安慰而不是感谢。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他假装轻快地问。
这个问题让瓦拉的脸色沉了下来:“很快。”她勉强笑了笑,“如果你那么想回家的话,我们过两天就出发。”
“我猜事情不太顺利?”他小心翼翼地问,估摸着母亲大概会像以前那样含糊地应付过去。在她眼里,他大概永远都是个孩子。
令他意外的是,瓦拉看了他一会儿,很直接地回答了他:“是的。我见过了国王,见过了水神的大祭司和圣骑士团的团长,他们不会再把寻找斯科特作为一个任务。”
“我很……抱歉。”埃德说,那一刻他是真的为了母亲脸上难过的神情而难过。
瓦拉摇了摇头:“斯科特的朋友们还没有放弃,肖恩·佛雷切说如果有任何确实的消息,骑士团愿意随时提供帮助,我想我也没办法要求更多了。”
“你已经尽力了,母亲。”埃德诚心诚意地说。
“他救了你和我,孩子。他让我觉得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亲人。”瓦拉若有所思地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黑色,然后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我已经尽力了。我们回家吧。”
回克利瑟斯之前埃德被瓦拉拖着去参加了最后一个宴会,一个名字长得他根本记不住的年轻小姐的生日宴会。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斯顿布奇?你得认识更多的朋友,埃德,我并不想强迫你做出任何选择,但很多跟你同龄的孩子都已经结了婚继承家业——你得对这个世界有更多了解,才有更多选择的余地。”瓦拉难得耐心的跟他解释,他也只能耐心地从头到尾保持了完美的礼节,除了到最后他也还是没记住那位长得并不难看的小姐的名字。
回家时候已接近午夜,路过泰丝的小店时埃德意外地发现店里的灯还亮着,他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干脆顺路去道个别。
他跟母亲打了招呼,并且拒绝了护卫。
“我很快就会赶上你们的。”他保证,然后敲响了店门。
泰丝很快就开了门,看见他的时候显然并不怎么高兴。
“啊啊,是你。”她干巴巴地说。
“你以为会是谁?”埃德问道,随手把马栓在店门口的路灯柱子上,“诺威不在吗?”
“他这几天晚上比我还要鬼鬼祟祟。”泰丝不满地说,把他让进店里,“这很不对劲……而且全都怪你!”
“我还以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埃德假装伤心。
“全都怪你!你和你那枚该死的银币!”泰丝和怀里的莫奇一起对着他呲牙,“去偷它的那天晚上回来时我就被奇怪的家伙攻击……自从弄到那个他就心神不宁,我知道他在找那个认出那玩意儿的女人,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红发的盗贼焦躁地跺脚:“今晚我跟踪了他,但他居然敢甩掉我!”
埃德拉掉整齐的马尾,把头发挠得乱乱的,觉得这似乎的确是他的责任,但他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那怎么办?我明天就要回克利瑟斯了……”他喃喃地说。
“终于!”泰丝气呼呼地说,“再见!”
少年的脸上一瞬间闪过有点受伤的表情。泰丝愣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踢了一只小狗。
“好吧,”她尴尬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诺威真的很喜欢你。”
“你呢?”埃德迅速地恢复过来,笑嘻嘻地问。
“如果你的脸皮不这么厚的话,我大概会更喜欢你一点。”泰丝没好气地瞪他,“赶紧回家吧,这个地方的夜晚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安全。”
“诺威会没事的。”离开前埃德笨拙地安慰泰丝,“他可是个精灵呢。”
“精灵又不是万能的,你这个傻瓜。”泰丝没精打采地叹着气,然后努力振作起来,“不过你说得对,他会没事的。快滚!”她轻轻踢了他一脚。
她的笑容稍稍驱散了埃德心里的不安,但回家的路上,那个神秘女人苍白的脸仍然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第二天一早,埃德在出发之前冲到了泰丝的店里,诺威依然不在,泰丝开始有点慌乱。但当埃德表示他可以留下的时候她摇头拒绝了:“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有需要,我会去找他的族人和朋友。别担心,我会让诺威给你写信的。”
她的笑容有点勉强,但初升的阳光在她的红发上跳跃着,温暖而美好,那让埃德不由自主地相信,一切都会没事的。
离开斯顿布奇时,埃德一路上频频回头,无法安心。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跳下马来,叫停了整个队伍,把头探进进母亲的马车。
“我们再晚一天走行不行嘛?”他厚着脸皮要求,“我的朋友不见了,我不能就这样走掉!”
瓦拉看他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意外地没有生气。
埃德骑着马跑回去的时候,泰丝正关店准备出门。
“泰丝!”他叫道,“诺威回来了吗?”
“没有……你不是今天走吗?”
“我跟你一起去找他。”埃德从马背上弯下腰,向泰丝伸出手,“要上来嘛?”
泰丝没再犹豫,在马鞍上轻轻一撑就跳上了马背。
“这可是你自己要跟来的,如果遇上什么危险,我铁定会先救小莫!”她恶狠狠地在埃德耳边警告他,不想让那个家伙知道她的确因为他的出现而安心了许多。
“当然啦,当然啦。”埃德随口应着,“我们要去哪儿?”
泰丝知道城里几个诺威常去的地方,精灵的旅馆“星夜”是其中之一。那里的经营者认识泰丝,虽然对他们也并不热情,但至少没有立刻把他们请出门外。
“诺威昨晚的确来过,但他很快就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褐发绿眼的精灵告诉泰丝,特意放缓了语速的精灵语听起来有几分屈尊的意味。
“他是一个人离开的?”埃德在一边用流利的精灵语问道。
“他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精灵说,“他在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朋友。”
埃德有些奇怪,泰丝看起来却不以为意。
“谢谢。抱歉打扰了你们。”她客气地道谢,把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埃德拉了出去。
“就这样吗?都不需要说一句‘如果有诺威的消息,麻烦告知我们一声’吗?”埃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他说诺威没有太多的朋友?诺威是那么好的精灵!”
“只是‘在这里没有太多的朋友’!”泰丝抢先跳上了马,抓住缰绳,埃德只好坐到她身后,“诺威的朋友大多都不是精灵。”
“为什么?”埃德还是不明白。
“因为大多数精灵都是装模作样自以为是,只看得见自己的鼻子尖的混蛋!”离开旅馆有一段距离之后泰丝才气呼呼地回答,“你问我为什么不留一句‘如果有诺威的消息,请怎样怎样’?因为如果连他们都已经有了诺威的消息,他不是好端端地又去了星夜,就是已经死掉啦!——”
她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自己也被这样的“如果”吓到,好一阵儿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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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迷踪(下)
斯顿布奇的每个路口基本都有一座喷泉,但埃德已无心欣赏。他们走过小半个城市,在一家武器店前停了下来。
泰丝跳下马,一脚踹开半掩的门,大声叫着:“有人吗!”
埃德急急忙忙地栓好马跟了进去,只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像是一堆重物掉落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惨叫。
“门罗?”泰丝皱着眉头在狭窄黑暗,到处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长剑、巨剑、细剑、弯刀、钉头锤、战斧、长弓、圆盾、塔盾……的小店里艰难地绕来绕去,不耐烦地叫道:“你被砸死了吗?”
“还差一点!”那个声音呻.吟.着,“泰丝?是你吗?来帮帮我!”
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被一堆倒塌的武器压在下面的店主,一个看起来还没有埃德年纪大的男孩。挪开一面沉重的盾牌,能看见一柄长剑的剑尖直直地从男孩的大腿边扎进了老旧的木质地板,那让埃德都吓出一身冷汗,男孩看起来却对此习以为常。
“好险,好险。”他一迭声地说着,脸上却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白净的脸颊散布着不少雀斑,短短的褐色头发不怎么服帖地向各个方向支楞着。
“你家老头子呢?”泰丝拔起剑,“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
“他去了尼奥,还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名叫门罗的男孩回答,对伸手拉他起来的埃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是泰丝的追求者吗?”
“哈?”埃德呆呆地说。
“他是诺威的追求者。”泰丝用剑身啪地拍了一下门罗的屁股,一脸揶揄地代埃德回答,“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诺威?”
“哦,爸爸走之前他来过,之后就没见过他啦。”男孩回答,“你是在查诺威有没有背着你偷偷地养其他女人吗?”
泰丝这次用剑柄猛敲了他的头:“老头子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泰丝!”男孩抱着头分辩,“我一直都有告诉帕蒂,诺威是泰丝的!”
“帕蒂才四岁!”泰丝吼道,“你跟她说这些干嘛!”
“因为帕蒂很肯定地说她长大会嫁给诺威。我是在为你减少未来的敌人。”
泰丝看起来很想用剑尖直接去戳男孩的胸口。埃德心惊胆战地向前一步,夺过了泰丝手里的武器。
“我们是来找诺威,记得吗?”他小心翼翼地提醒。
泰丝瞪了他一眼。
“诺威真的不见了吗?”男孩睁大眼睛,稍微严肃了一点,“我真的好几天没见过他啦,我只知道他向老头子打听过一个黑头发女人的消息。别担心,泰丝,我觉得诺威不像是喜欢那个女人。”
“闭嘴!”泰丝说,她知道诺威在打听的是谁,“你父亲知道些什么?”
“哦,虽然他几乎认识城里每一个漂亮的女人,但那个女人似乎是新来的,而且非常神秘,他也只知道她住在上城区。”
上城区是斯顿布奇的贵族和富商们居住的地方,占据了城西相当广阔的范围。辛格尔家也住在上城区,埃德对泰丝投来的目光摇摇头。自从在泰丝的店里见过那个女人一面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我在上城区认识一些人,我们可以去那里问问。”埃德建议,后悔自己没有像瓦拉希望的那样,“认识更多的朋友”。
泰丝点点头:“我们再去问问老乔伊,如果连他也不知道,我们就去上城区。”
当他们走出武器店时,门罗探出头来大声叫道:“泰丝!如果你需要帮忙……”
“我会去找你姐姐的,乖乖看店吧小鬼。”泰丝头也不回地说。
“他还有个姐姐?”埃德有点羡慕。他是独生子,从小都很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或姐妹,但瓦拉生下他的时候是早产,或许因此对身体造成了伤害,再也没能怀上另一个孩子。
“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泰丝回答,“全都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家的老头子可厉害啦。”
埃德瞠目结舌,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也会有一堆他不知道的兄弟姐妹,而且越想越觉得那很有可能,里弗·辛格尔如果是个忠诚的丈夫,瓦拉跟他也就没那么多可吵的了。
“他的姐姐是个雇佣兵,用起剑来像个男人。叛军冲进斯顿布奇的那一年,她拿着剑站在家门口,没让一个人闯进去,那些试图打倒她的士兵的血顺着台阶流了一地,之后所有的人,无论哪一方,路过他家门前时都不敢靠得太近。”泰丝不知道埃德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停地说话能让她感觉轻松一些。
“那时你和诺威也在城里吗?”埃德问道。
“当然。诺威想带我去精灵的王国,可我不肯,他只好留下来陪我。”泰丝对此有些得意,“这里可是我的家,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才不会因为有一堆混蛋冲进来就逃之夭夭。”
她想起那些混乱的日子。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诺威寸步不离,没人想要得罪精灵,他们的小店因此而毫发无损。即使她偷溜出去自找麻烦,诺威也总是能迅速地找到她,把她安全地带回家……
她突然拉住了马,向街边喊道:“乔伊!”
一个灰白的头发已经半秃,身形臃肿的男人转过身来,眼里是仿佛永远宿醉未醒的浑浊。
“泰丝!好女孩,你这是要去哪儿?”他注意到了和泰丝骑在一匹马上的埃德,“这是要打算和有钱人家的少爷私奔吗?虽然不是什么坏主意……”
“乔伊!”泰丝不耐烦打断了他,“你昨晚见过诺威吗?”
“你的精灵?哦,见过,昨天见过,今天也见过,他要是回到店里发现你跑了,说不定会伤心的……”
“回到店里?”泰丝再次打断他,声音变得尖锐而急促。
“我刚刚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确是在往你们的小店里走呐,好姑娘,你今天是怎么啦?”
泰丝没有理他,策马向店里奔去,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有人干脆骂了起来。
“泰丝!”埃德不得不抱住女孩的腰,“你想让诺威刚刚回来就去监狱里接我们吗?!”
泰丝没说话,但总算冷静下来,开始把缰绳往回收,让那匹灰色的母马恢复到小步奔跑的速度。
“我绝对会让莫奇狠狠地咬他。”女孩喃喃自语,那只猫鼬一直缩在她的腰间的一个小包里睡觉,连头都没露过,似乎一早就知道精灵不会有什么危险。
“诺威真的有很多奇怪的朋友。”总觉得有点尴尬的埃德努力把话题岔开。
泰丝摇摇头:“他认识很多人,对每个人都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但没几个人是他真正的朋友。”
或许因为心不在焉,她说话比平常更为直接。
“……我呢?”埃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脱口问了出来。他知道自己简直就像一只自己找上门求收养的宠物,多少有点无赖,但他是真心喜欢诺威和泰丝。
但泰丝没有回答。
店门果然是打开的,红发女孩一声不响地跳下马冲了进去。埃德走进门时,正看见泰丝扑过去跳到了诺威的身上。
他本以为那是个亲密的拥抱,有点脸红地扭过头去,却听见精灵奇怪地叫了一声,忍不住又转过头,看见诺威正一脸苦笑地捂着脖子的一边。
“诺威·逐日者,“红发女孩恶狠狠地叫出精灵的全名,声音里带着一点微颤的鼻音,”如果你敢再这么干,我绝对会咬断你的脖子!”
“我知道,对不起,我只是遇上点麻烦。”诺威温柔地道歉。他看起来有点憔悴,但从头到脚依然完完整整,干干净净。
“只是不小心卷进了一场原本与我无关的麻烦,等我脱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泰丝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放开了他。
精灵带着歉意向埃德微笑:“抱歉,她拖着你来找我吗?”
埃德摇摇头,他很高兴精灵没事,但他现在好像有点笑不出来:“不,是我自己要陪她的。”
“埃德,你没事吧?”精灵担心地问,他年轻的人类朋友看起来不太像平常那个单纯快活得有点没心没肺的他。
埃德深吸了一口气。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真正的朋友的!”他大声说。
“……什么?”诺威显然没听明白。
泰丝响亮地笑出声来。
“泰丝,你又欺负他了吗?”精灵无奈地问。
“不行吗?那真的很有趣嘛!”泰丝睁大眼睛。
“泰丝说你没有多少真正的朋友……所以,那是假的吗!”埃德大叫,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不,那是真的。”诺威说,“我是个不怎么像精灵的精灵,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有很多人我认识了差不多一辈子,也无法称其为朋友,有些人我只见过一面,却很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他走到埃德面前,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如果我称呼你为‘我的朋友’,那么你必定就是我的朋友。”
许多年后埃德还记得精灵手心的温暖。成为诺威·逐日者的朋友,是他一生之中最为自豪的成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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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惊变
埃德·辛格尔兴高采烈地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分手时候诺威欲言又止地让他“路上小心”,埃德隐约觉得那并不是一句单纯的祝福,但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何况一路上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只不过,瓦拉一回家就开始生病。她的身体并不是很好,长途的旅行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一点点带着秋意的凉风就能让她倒下。里弗去了尼奥,比斯顿布奇更遥远的海边的城市。埃德发现他必须在照顾母亲的同时开始学着打理城堡里大大小小的事。娜里亚偶尔会来看他,给瓦拉做些可口的小点心,但伊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你知道,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突然睡着,最近比以前更严重些,他不想吓到你。”娜里亚告诉他。
等母亲的病痊愈,里弗从南方回到城堡,埃德才终于可以无事一身轻地去找伊斯玩。他还得告诉伊斯他交了个新朋友,一个精灵!还有那枚银币,也许他可以帮诺威问问伊斯他到底是从弄来的那个……
德利安家的门开着,但是没有一个人在。
那也不是很奇怪,娜里亚常常会去村子里的酒馆帮忙,艾伦不在家的时,她会顺便把伊斯也带上。村子里的人出门经常都不会关门。
他掉头去酒馆,却在路上发现艾克伍德森林里冒出滚滚的黑烟,有人边跑边喊:“着火了!森林烧起来了!”
那是秋天,干燥的森林很容易就燃起大火,有经验的村民们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去救火,埃德不由自主地跟着人们一起跑。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娜里亚,她正挽起头发,似乎也准备去帮忙,但伊斯并不在她身边。
“伊斯在哪儿?”他问她。
“他在家啊。”娜里亚回答,“哦,你最好去告诉他,叫他别过来,要是他烧焦了头发,艾伦可不会高兴的。”
埃德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毫无来由的恐慌和不安,像是冰凉的水,一点点地漫上来。
他跟着人们跑进了森林,但他并不知道该怎么救火,他在黑烟中呛咳着,发现自己事实上只会妨碍到其他人后,死心地远远逃到了一边。
森林里没有着火的地方显得格外的安静,动物们大概都像他一样,早已远远逃开。在他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时,突然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回过头,他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伊斯!”他欣喜地大叫起来。
但他的朋友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伊斯身上挂着被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裸露的身体却泛出奇怪的、像是在闪光的银白色。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个方向,脚步迅速却又有一种奇怪的沉重感。
埃德叫着朋友的名字追上去,担心他是被烧伤又被烟给熏晕了。但当他一把抓住伊斯的手臂,触手处却不是柔软的肌肤,而是金属般冰冷、光滑而坚硬的东西。
鳞片?
埃德疑惑地看着手指下那一片片银白。抬起头,在那张他熟悉的、彷佛精灵般的面孔上,一双金黄色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伊斯并不是第一次听见那种奇怪的语言。
它偶尔会在他睡梦中出现,低沉而威严。那像是某种召唤,从遥远的时空中传来,试图唤醒沉睡在他血液中的某种力量。但一旦醒来,他就会立刻忘记。
但这一次并不是梦。
他放下了手里的凿子——艾伦经常不在,他知道那是为了寻找斯科特,所以他开始学着做一些木匠活儿,毕竟村里只有德利安这一个木匠。
侧耳倾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疑惑地发了一会儿呆,刚准备继续干活,那声音再次响起,模模糊糊,却让人更想听个真切。他不确定那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还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的,但那确实让他开始烦躁起来。
他失去了干活儿的兴趣,把凿子扔进工具箱,考虑着是去找娜里亚还是干脆睡上一觉。
但那声音不肯放过他。
“来。来这里。”它突然改变了腔调,变得柔软而甜美。
并不是被诱.惑.,而是纯粹的好奇驱使伊斯向森林中走去。他意识到那是某种陷阱,但一如往常,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一种微妙的恼怒。
稍微深入森林之后,他察觉到四周突如其来的安静。
不再有鸟叫,不再有草木窸窣,甚至连风声都仿佛被吞噬。只是一片死寂。
他停了一会儿,有些犹豫,但那声音再次响起。
“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它呼唤着他,用几乎从来没有人叫过的全名,“这并不是你的名字。”
那平静中蕴含着某种奇异的讥讽,成功地激怒了他。
“你是谁!”他出声叫道,向前迈步,“你到底……”
炽热的火焰轰然而至,打断了他未出口的疑问。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烈火将他整个包围。世界在扭曲中令人晕眩地晃动着,视野的边缘尽是火红,皮肤被烧灼时的剧痛让他在惊骇中张开嘴,一声惊呼还没能发出,就在瞬间席卷全身的寒意中失去了意识。
火苗贪婪地舔上了枯黄的树叶,疯狂地向周围蔓延,然而在那原本是火焰中心的地方,伊斯身上的火已经完全熄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灰烬之中,黑红干枯、失去生命的皮肤正成片地脱落,迅速新生的肌肤上,银白的光芒一点一点闪烁着延伸。
“伊斯!”一个低沉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冲过火焰出现在他身边的男人有一头短短的黑发和线条坚毅的五官。他原本似乎想抓住伊斯的手臂,却又猛然停住,敏捷地向后退去,拉开长弓,用箭尖对准了那个他原本以为是他今天负责看护的少年的生物。
朱尔斯,拜厄的双胞胎哥哥,是个堪称见多识广的猎人,但他从未见过眼前这样的——怪物。
它有着人的形体,却从头到脚覆盖着银白色的鳞片,弯曲的利爪在手足的尖端泛着寒光。它漠无表情地看着他,金黄色的双眼里,像爬行动物般竖着的瞳孔微微收缩,显得冷酷而危险。
手一松,长箭呼啸而出,射向那怪物的右腿。
他并不想杀了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意识到这怪物或许与伊斯有关。
那支箭撞在鳞片上,无力地跌落,但显然还是让怪物感觉到了疼痛,它怒吼了一声,向面前的敌人挥出利爪。
身后便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黑烟干扰着猎人的视线。他意识到情况对自己相当不利,迅速退向火焰的间隙,同时再次射出一箭,将怪物引入火中。
然而火焰甚至无法靠近它的身体,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力量逼着它们向两边退去。那怪物动作极快,他能够依靠的只有对这片森林的熟悉。
但那怪物的动作变得迟疑起来,有好几次它茫然地停在原地,晃动着头,似乎想摆脱什么东西,然后它突然改变了方向,扔下措手不及的猎人,迅速消失在林中。
猎人疑惑地摇摇头,追了上去,他可不希望那东西出现在村子里。
他的意识仿佛漂浮在另一个世界——一个空旷无垠、混沌不明的世界里微小而孤独的一点,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绝望地坚持着,似乎明白再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纯然的力量正掀起无边无际的巨浪,顷刻间就能将他完全地吞没。恐惧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而他深陷其中,一边尖叫着想要逃开,一边疯狂地想要把一切都撕成碎片。
他根本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当有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他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立刻挥爪撕裂那柔软脆弱的身体。
然后视野中出现埃德被黑烟弄得脏兮兮的脸,每次瞪大时就会显得大得过分的蓝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伊斯?”他问他,“你怎么啦?”
像是在长久的挣扎之后终于看见透过水面射下的微光,他艰难地试图抓住自己零碎不堪的意识,浮出水面,眼角却突然划过蓝白色的弧线。
他本能地扑向埃德,把他压在自己的身体下面,那还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黑发少年一脸茫然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伊斯,你到底在干嘛?”他用力推他,然后在另一道闪电划下时候吓得大叫一声。
“搞什么!在打雷吗!我没有听见响声嘛!”他叫嚷着,蜷在伊斯的身体下一动不动,然后又开始用力推他:“伊斯,喂!这样你会受伤的,我们得离开这儿!”
他们得离开。
伊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埃德拖着向前跑。
又一道闪电在他身边无声地炸开,强烈的光芒让他瞬间眼前一黑,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埃德被弹开的、毫无生气的躯体。
怒火咆哮着喷涌而出,主宰了一切。
那之后的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幻影,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都看不分明。面前仿佛有一个红色的身影飘忽不定,有时看起来又不过是一片虚无的黑暗。他看见朱尔斯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对他举剑,神情和动作却都奇怪地缓慢而扭曲。耳边一片令人心烦的噪音,唯一能够听清的只有血管里血液奔腾的声音,轰然如雷鸣。
他能感觉到愤怒。
愤怒、无助、狂躁、轻蔑、恐惧,都在他的脑海中沸腾,而愤怒仿佛一头凶猛的野兽,它吞噬一切。
当一道白光刺痛他的双眼也刺破了仿佛梦中的迷雾,伊斯茫然地眨着眼,清醒过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拜厄。那个曾对他微笑的圣骑士此刻正居高临下,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神情面对着半跪在地上的他,锋利的长剑正对他的胸口。
“你对他做了什么?!”男人怒吼着,眼神中是赤.裸.裸.的惊惧、仇恨与厌恶。
伊斯低下头,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细小的白色鳞片覆盖在手背上,银色的利爪从指尖伸出,鲜红的血液蜿蜒着,滴落在朱尔斯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恐慌与无助像一张冰冷而无法挣脱的网一般落下,牢牢禁锢了他的四肢,他无法动弹,无法开口,眼睁睁地看拜厄手中的长剑举起又落下,再次犹豫地停在他胸口。
心底的野兽再一次怒吼着,想要破笼而出。
——“伊斯。”
他听见谁的呼唤,斯科特,艾伦,娜里亚,或埃德。
那是他的名字,他不是什么怪物,他只是一个人类。
他闭上双眼,拖着所有属于或不属于他的意识,沉进冰冷黑暗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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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囚徒
很冷,仿佛骨髓里都结着寒冰。
伊斯从来都不怕冷。小时候,哪怕是在泼水成冰的严冬,他也能赤着脚,穿着单薄的睡衣在走廊上跑来跑去。只要在家,斯科特总是会抓住他,坚持不懈地给他裹上厚厚的衣服,厚到他简直能像个球一样直接在走廊上滚。
他曾经因为不适而哭闹,把穿好的衣服一层一层地扯下来,而斯科特只是叹着气,再一层一层地给他套上去,有时候他也会失去耐心,只是板着脸瞪着他,直到他抽泣着自己把衣服乱七八糟地裹回去,再扑进哥哥的怀里寻求谅解和安慰。
现在想起来,斯科特从未解释过“为什么”。就像他从未解释过伊斯的母亲到底是谁,为什么他拥有夜视的能力,为什么他身上的伤口总是好得特别快。而城堡里的人们和哥哥的朋友们也总是熟视无睹,仿佛一切正常。只有艾伦·卡沃偶尔会告诉他,有些事永远不能让陌生人知道,因为“人们会害怕跟自己不一样的人”。
但他也从未解释伊斯为什么会跟其他人不一样。
伊斯曾经问过“为什么”,各种各样的为什么,如果斯科特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就绝对不会再问第二次。
现在他想问“为什么”,他想知道隐藏在所有那些“不一样”的背后的真相,却没有人可以回答。
他缩在房间的一角,把自己蜷得尽可能的小。被火烧过又被撕扯过的衣服破烂地挂在身上,干枯的血迹变成暗红色的硬块,但他浑身已经没有一点伤口。
没有伤口,没有鳞片,没有尖锐如匕首的指爪。伊斯真的希望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希望有人能打开那扇紧闭的铁门让他回家。但那扇门从他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他知道门外一直都有人。脚步声来了又去,有人曾在外面激烈地争执,他听见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人们打开门上小小的窗户看进来的时候,会有昏黄的火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想躲开那些仿佛是在看一只令人恐惧和恶心的野兽的目光,但这个房间太小,他根本无处可逃。
从窗口送进的食物他碰也不想碰,就任由它们落在地上。房间的角落里有个水槽,他不知道水是从哪里引来又流向哪里,但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有时会让他烦躁得几乎要发疯。
有时候他会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克利瑟斯城堡塔楼里那个小小的房间,被斯科特,被整个世界所遗弃,无论如何呼喊,也没有人能听到。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醒来,越来越无法压抑的焦躁和愤怒在他的脑海中冲撞,像是有千百匹野马疯狂地来回奔跑。他模糊地记得自己似乎曾经狂乱地咆哮着用力捶打那扇沉重的铁门,锐利的指尖划过金属时的声音刺耳得令人疯狂。那或许是梦,或许是真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当埃德的声音从那扇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窗口传进来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伊斯!伊斯!”梦里的那个声音不屈不挠地叫着,让他莫名地恼怒起来。
他抬起头,小小的一点火光照在了他的脸上。
“伊斯!”那个声音变得更大也更清晰。
伊斯跳起来冲了过去,这个房间似乎半沉在地下,窗子太高,他即使踮起脚也看不见窗外。
一只手伸了进来,胡乱地摸索着。
“伊斯!你在那儿吗!”埃德在外面焦急地叫着。
伊斯伸手抓住朋友的手,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以为你死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窗外安静了一小会儿。
“你哭了嘛?伊斯,别哭,我还活得好好的呢!虽然莫名其妙被雷劈……不过已经完全、完全没事啦!你受伤了吗?”
“没有……这里是哪儿?”
“柯林斯神殿的地底!”埃德听起来气急败坏,“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混蛋居然在神殿底下修监狱!!我他妈居然曾经来这里想当圣骑士!……好吧也没有真的想!娜里亚被他们关在家里出不来,艾伦还没有回来……伊斯,伊斯,别担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伊斯听见了脚步声,埃德的声音也变得慌张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有人在厉声喝问,“守卫在哪儿?!”
“你管不着!”埃德大声吼回去,“你们到底有什么权利把人关在这里!”
“他不是人!”男人不耐烦地说。
埃德的手被人拽了出去,伊斯紧紧地贴在门上,忍不住浑身发抖。
——不是人,那他到底是什么?
“你才不是人呢!放开我!”埃德似乎被人抓住了,他挣扎着大骂,脚胡乱地踢在铁门上,“你们还有脸叫自己圣骑士!无耻!不穿衣服的兽人都不会欺负小孩子!!……”
叫骂声逐渐远去,终于消失。
伊斯在门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缩回他的角落,无力地抱住了头。
他到底是什么?
在黑暗与寂静中很难判断时间,恐惧与愤怒再次来回撕扯着他的理智。脑海里的一切随着时间一点点流失,留下巨大的的空洞,只有记忆里残余的温暖仿佛一根纤细却异常坚韧的线,勉强维系着他身为人类的意识。
有好几次伊斯似乎再次听见那极为遥远而低沉的声音,用他梦中曾听过的异常熟悉的语言,侧耳细听时却又总是消失不见。
当伊斯开始感觉到干渴和饥饿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脚步声。
一轻一重,有一声是包着布条的木头敲击地板的闷响。
门打开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就像许多年前艾伦·卡沃打开那扇塔楼房间的木门,金发金眼的小男孩站在那里,抬头恍惚地叫他:“斯科特”。
“艾伦……”伊斯低声叫着,金色的眼睛里却不再只有迷茫、委屈与无助。
他清醒而警惕,随着跳动的火光变化不定的竖瞳里有被压抑的愤怒和彷佛天生的骄傲。那是艾伦从未在安静内向的伊斯眼里看到过的东西。
艾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是没有预料过眼前的情形,他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才知道那远远不够。
凯勒布瑞恩曾经说过,他们有太多的秘密,总有一天那些秘密会像雪崩一样倾塌,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彻底掩埋。
他宁可现在面对的是一场雪崩,或者干脆是一条完全被愤怒控制的冰龙,也好过在这里满怀苦涩,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无辜的少年解释那些他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艾伦·卡沃,我到底是什么?”少年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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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怪物
“你是……一个特别的孩子。”艾伦声音干涩地回答,“我们在旅行途中捡到了你,并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我们大都是居无定所的冒险者,于是斯科特把你留在克利瑟斯城堡,当做是他的弟弟。我们曾经怀疑你多少有一点精灵的血统,但是已经太过稀薄而难以确认……”
“精灵的身上会有鳞片和利爪吗?”伊斯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讥讽。
“那或许根本就不属于你,只是某种变形的法术。”艾伦不动声色地继续编织着谎言,他知道那几乎算是垂死挣扎——但只要面前的少年还没有完全变成一条龙,他总还有一丝机会让他继续保持人类的形态。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埃德只知道似乎有人操纵闪电来攻击你们,那里有一个法师?”他问道。
“我不知道……”伊斯喃喃地说。他告诉艾伦那个奇怪的声音,突然爆炸的火球,他零碎不全的记忆,他无法控制的愤怒和力量……
“你能听出那个声音是谁吗?”艾伦问他,不安地等待着答案,害怕某个熟悉的名字会被再次提起。
但伊斯只是摇头。
“所以,那里的确有个法师。他把你引进了一个火球陷阱……或许还控制了你。”
“可是为什么?”伊斯困惑地问。他本能地知道他并未被其他人所控制——控制他的是另一个自己,就像他本能地知道他的利爪并不是某种法术的无中生有。但此刻他选择把这些置之脑后。
“我们曾经四处冒险,多少招惹过一些不该招惹的人,那大概是个想要报复的法师,因为没有找到我,就拿你来泄愤……对不起,孩子,那或许全是我们的错,你不该承受这些。”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眼泪从伊斯金色的眼睛里漫出来,“艾伦,他们看我就像看着一个怪物,是我杀了朱尔斯吗?”
“你不是。”自从妻子死后,艾伦的心脏从未这样强烈地抽痛,他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用单手用力将伊斯紧紧抱在自己胸前,“你是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斯科特·克利瑟斯的弟弟,斯科特用我的名字为你命名,你就像我的儿子,永远记得这个。至于朱尔斯,没人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但如果这一切都源自某个法师的操纵,无论怎样,都不是你的错。”
已经跟他差不多高的少年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抽泣着。
“我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里,很快。”艾伦向他保证,“我得敲开那些比矮人还要顽固的圣骑士的脑壳,把真相塞进他们的脑子里。”
“……你听起来像劳根。”少年闷闷地说。意识到这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提起矮人,自从半精灵带着血淋淋的艾伦回到克利瑟斯之后,无论劳根、莉迪亚还是尼亚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正如他在克利瑟斯堡密室门前的幻像里所看见的那样。
艾伦隐藏了很多秘密,他知道这个,他并不在意,他只希望他告诉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得承认,他的法子总是最简单又有效。”艾伦放开了伊斯,揉了揉他乱糟糟还被烧焦了不少的金发,然后皱紧了眉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伊斯的肩膀上,“吃点东西,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如果你瘦了,娜里亚不会放过我的。”
他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才让娜里亚答应在家等他的消息,而她不会接受任何的坏消息。
伊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铁门再次关闭的声音仿佛直接撞击着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忍受多久,但至少现在有了希望。
那种难以控制的愤怒似乎终于平息下来。但伊斯知道,它依然还在那儿,就像龙翼之峰的下山谷里的那条暗河,在黑暗里,在无人得见的地方汹涌地奔流不息,寻找一个可以在阳光下无拘无束的出口,或就此奔向地狱。
再一次不由自主的昏睡之后,他等来了艾伦,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位白袍的中年牧师和两位圣骑士。拜厄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让伊斯忍不住想起骷髅骑士如转动着黑色旋涡的双眼。
“伊斯。”艾伦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神殿需要一点证据。这位牧师,伊卡伯德,会在你身上施一个很小的,无害的法术,那会证明你并不是什么邪恶的怪物。别害怕,也别反抗你感受到的力量,它不会伤害你的,好吗?”
伊斯贴着墙壁站起来,无声地点点头。
艾伦松了一口气。那个法术,圣言术,会对任何邪恶的生物造成轻微的伤害,让他们感觉恐惧和不安。伊斯出生时凯勒布瑞恩就在他身上试过,并没有任何作用。
伊卡伯德相貌平常,看起来并没有敌意,他稍稍靠近伊斯,对着他伸出右手,低沉的咒语并不复杂,那原本就是一个简单的法术,在伊斯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
伊卡伯德转过身,对着两位圣骑士摇了摇头。
“再试一次。”布劳德还没有开口,拜厄就冷冷地说。
即使有所不满,布劳德也没有表现在脸上,他用目光询问牧师和艾伦,然后点点头:“那就再试一次吧。”
伊斯有点烦躁。他看了艾伦一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
拜厄要求第四次的时候艾伦低声吼了起来:“拜厄,我知道你失去了朱尔斯,但你不能迁怒于一个孩子!你认识他,你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吗?”拜厄的声音阴森得像是来自地底,“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他猛地转向伊斯,眼底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再试一次!”
这一次伊斯颤抖着后退了一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让他全身刺痛抖个不停的,到底是法术的力量还是他无法遏制的愤怒。
牧师神情冷淡地盯着他,像是盯着一只无足轻重的飞虫。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根短短的法杖,开始念起另一个咒语。
“等一下!”艾伦扑过来想要阻止,却被拜厄紧紧抓住,“那不是圣言术,你在干什么!!”
刺眼的白光笼罩了全身,伊斯在意料之外的痛楚中失声惨叫,他滑倒在地上,抽搐着爬向墙角,浑身的血肉仿佛一条一条被从骨头上撕扯开来,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停下来!”他听见在艾伦怒吼,“你们要杀了他吗!伊斯,冷静下来!!”
但他不知道要如何在这样难以忍受的痛苦里保持冷静,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蜷缩在这里任人欺辱和伤害,他从来就不该属于这黑暗狭窄的牢笼。
他看着自己挡在眼前的双手,纤细易碎的,人类的骨骼,它们发出折断般的脆响延伸着,弯折着,一点一点改变了形状,锐利如刀的长爪有着异常优雅的弧度,银白的光芒柔和悦目。
那很痛。他漫不经心地想。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原本也很痛。
他低低地冲向前,挥出右手,牧师的身前似乎有什么屏障吸收了他的力量,但他仍轻易地在那令人厌恶的白袍上留下几道血红的痕迹。
他格开了不知是谁砍过来的长剑,没有来得及附魔的武器只在他的鳞片上划下转瞬即逝的白痕。然后他打飞了一支拐杖。
拐杖。
有什么东西在触碰着他那被怒火烧得一片空白的意识。奄奄一息,却依然固执地不肯消失的东西。
那让他犹豫了一下。他本能地知道在战斗中不该有丝毫的犹豫,但他没有办法对着眼前熟悉的浅褐色眼睛挥出致命的一击——那里流出的液体依然有着让他无法割舍的温暖。
在他迟疑的那一瞬间,一个黑色的圆环紧紧地锁在了他的手腕上,原本急遽地涌向全身的力量被硬生生地掐断,无法宣泄的痛苦让他凄厉地嘶吼出声。
黑暗降临之前,他凶狠地瞪向那个有着浅褐色眼睛的男人。
他知道他不该有丝毫的犹豫。
艾伦怔怔地看着地板上那个半龙半人的扭曲的形体,发不出任何声音。沉进艾斯特洛峰顶的冰湖,即将窒息而死时他也不曾这么痛苦。
“这就是我要的证据。”拜厄走过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你该庆幸我们准备充分,否则连你也会像朱尔斯一样死在这里。”
艾伦不敢相信一个圣骑士的声音里能有这样的恶毒。
他被人拖出门外,几乎跌倒,看着那铁门在他眼前再一次紧闭,牧师漠然地用自己的鲜血画下繁复的符咒,施下一重又一重封印。
它或许再也不会被打开,或许再一次打开时便是那囚徒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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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生而为龙
那被禁锢的怪物异常安静。
年轻的守卫偶尔会不安地通过小小的窗口向黑暗的囚室里窥探,以确认水神的囚徒还在那里,以及,还活着。
怪物白色的形体极易辨认。守卫并没有亲眼看到,但他听说白色的鳞片已完全覆盖了那曾是一个人类少年的躯体,他的手足扭曲成野兽的利爪,能轻易撕开人的血肉。他甚至差一点就掏出了牧师伊卡伯德的内脏。
那些鲜血淋漓的描述让守卫不寒而栗。他太过年轻,还没有参加过任何真正的战斗。他曾经怀疑过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邪恶的生物可供圣骑士们消灭,那铁门后的怪物回答了他的疑问。
但他没有办法从记忆里抹去之前那个缩在墙角的人类少年的身影。他不由得心怀同情,却又因这份同情而不安,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长久待在那怪物附近而不知不觉受到了诱.惑.。这让他的态度越发恶劣起来。从窗口递进去的食物从来也没人接,起初他会等待,会催促,后来他就干脆直接扔进去。
怪物偶尔会在墙壁上磨他的爪子,一下,又一下,单调刺耳,令人战栗不安。他会敲着铁门大声喝斥,但从来也没有用。那怪物只是置若罔闻地磨着,不声不响,不紧不慢,直到他厌烦为止——那大概已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反抗。
守卫一天一天地计算着日子。他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整个月才能调换到地面,守护那条美丽的白色石桥。从那怪物关进这里的第一天算起,已经整整二十八天。再过两天,他就能沐浴在阳光下,呼吸湖边带着水气和草木清香的新鲜空气。
那让他的心情变好了许多。他把头靠在墙壁上,让一阵无法抗拒的困倦把他带入阳光明媚的梦境。
伊斯抬起头,漠然地看着囚室正中央,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渐渐成形。
“伊斯。”那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来,“好久不见。”
一身红衣的女法师在黑暗中出现,卷曲的黑发披在肩头,翡翠绿的眼睛如伊斯记忆中一样,脸色却异常苍白。
“莉迪亚。”他冷冷地回应。
“真冷淡,我以为你会很高兴见到我的。”莉迪亚歪着头向他伸出双手,“难道你没有说过‘最喜欢莉迪亚’吗?我是来救你的呀。”
“所以在森林里用火球和闪电攻击我的是你。”破碎的记忆里那飘忽的红色影子是真实的,他记得她突然出现在林间,四周缤纷的色彩仿佛一瞬间褪成毫无生机的黑与白,只有法师的红裙和嘴唇艳丽得触目惊心。
那是血一般的鲜红色。
“应该感谢你的朋友,”莉迪亚微笑着缓缓走近,“如果不是他带着那枚尼亚送给你的银币,我真的猜不到艾伦·卡沃会带你回这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幻影再一次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看见劳根,那矮人失去生命的双眼里还带着不甘,满身鲜血的艾伦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撑起身,尼亚声嘶力竭的叫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在他的耳边回响:
“莉迪亚!——”
莉迪亚站在燃烧的黑色火焰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沉沉的绿色的双眼里透着无边无际的绝望与狂喜。
伊斯把手背用力抵在额头上,耳边嗡嗡作响,头像是被劳根的斧头砍成两半一样剧烈地疼痛着,有一种令人焦躁的晕眩。
“你变成了死灵法师。”他总算明白艾伦和斯科特为什么从不愿提起这个。
“不,我依然是个法师,只不过学会了死灵法术。”女法师毫不在意地说。
她蹲下来,双手盖在伊斯右手手腕的黑色圆环上,并非实质的身影一阵晃动,双层的圆环转动起来,然后发出一声轻响。
伊斯厌恶地挥手,把那失去力量松脱开来的圆环甩到囚室的另一边,清脆的撞击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响。
但他依旧坐在那里,带着冷漠与猜疑,盯着那个人类法师的幻影。
“你还在等什么?这里已经没有可以束缚你的力量,施加在这个囚室上的法术对真正的你来说根本不堪一击。”莉迪亚伸出手,抚过他脸颊上白色的鳞片,“你自由了。”
“而你又能从我的自由里得到什么?”伊斯低哑的声音再也没有那个人类少年的清朗。
狡黠的笑意从女法师翠绿的双眼里滑过,“我的自由,所以,瞧,你并不欠我什么。还是说……”她向后仰,好奇地打量着伊斯,“你还不知道你是谁?”
伊斯只能用沉默回答。
莉迪亚放声大笑,丝毫不担心她的声音会惊醒那些沉睡中的守卫。
“艾伦·卡沃,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正直又可靠的好男人,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对着自己的同伴撒谎。他骗了我们所有人。”她的双眼在记忆中黯淡下来,“我知道他来看过你,最后的机会,他告诉你的却依旧是谎言。”
她提起长裙,在伊斯的面前坐了下来。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那些你早该知道的事实。是艾伦在你母亲的尸体旁发现了你,你却以你本不该有的形态诞生——一个人类的婴儿。我们没有办法对一个婴儿下手,即使它被认定是邪恶的。我们只能把你留在克利瑟斯,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让斯科特看着你长大。如果有一天你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斯科特会杀了你——”
利爪带着呼啸的风声急速地划开幻影,“撒谎!!”伊斯嘶嘶地低吼,血液迅猛地冲进大脑,浑身却冷得仿佛失去了知觉。
被扰乱的人影很快便恢复了原状,莉迪亚依然在那里,同情地看着他:“你没有为你母亲的死露出一点表情,你也没有打断我追问你到底是谁,你甚至似乎不介意艾伦……和我们所有人对你的欺骗,却无法接受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闭嘴!!”伊斯颤抖着咆哮,狂乱地撕开面前的空气,无法言喻的恐惧与绝望沿着每一根神经升起,寒冷刺骨的水面一点点上升,顷刻间就能将他淹没。
“他是水神的圣骑士,就像那些囚禁你,毫不在意地伤害你的人一样。”法师缺乏温度的声音不受干扰地继续,“他们立下誓言以生命对抗所有邪恶与黑暗。换了其他人或许会至少尝试控制你,但他不会。他知道你的弱点,他握有强大的武器,只要面对他时你有丝毫的迟疑——哦,毫无疑问你会的,他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做到……你以为克里瑟斯堡塔楼上的传送阵是用来干什么的?就在他曾经关了你一个下午的地方。他随时可以召唤我们,而我们能杀了你母亲……是的,我们杀了它,以正义之名,”她的嘴唇扭曲着,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也能杀了你。哪怕你是存在于这世上最古老也最强大的生物,最令人恐惧与憎恨的邪恶——一条龙。”
伊斯停下了他徒劳的攻击,怔怔地看着她。
“是的,你是一条龙,没有半点人类的血脉。你曾拥有的形体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创造出的幻影,甚至还不如你面前的我真实。”莉迪亚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你得明白,斯科特不可能真的把一个有着尖牙利爪的怪物当成弟弟对待——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一直知道,这才是真实的你。这就是人类,伊斯,他们犯下错远比任何一种生物都要多,却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有权判决比他们更古老而强大的生物的善恶。”
伊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欺骗与背叛的愤怒却在冰冷的水面下绝望地沸腾。
“就做你自己吧,伊斯,”法师纤细苍白的手指缠上他的利爪,“那会轻松得多。你的种族远胜于人类,你拥有我们无法企及的力量和智慧,你的生命会比精灵更长久,你不该屈服于那些以神之名而行的审判与杀戮……”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捉摸不定,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蛊惑,一点点渗入他一片空白的灵魂。更加遥远,却又更加清晰的,他曾听过的低语自灵魂深处响起,苍老、冷漠,神圣而威严。那传自巨人与精灵诞生之前的古老语言,带着远古充盈在每点微尘中的魔力,历经数十万年的岁月传承在他的血液中,他天生就该懂得。
他感觉到那根细而坚韧的长线,挣断它时依然因痛苦而怒吼。
但他终得自由。
他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看见他自己。那是他原本的模样,被所有拥有智慧的生物带着恐惧与敬畏一再描绘。银白双角锋利如剑,覆盖全身的鳞片仿佛星光铸就,巨大而优雅的身躯上,迎风展开的双翼能遮蔽整个天空。
蛰伏已久的力量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用尽全力伸展着,欢欣鼓舞。
它的灵魂宛如新生,它的世界如此宏大无边,深邃无极,而它有近乎无限的时间探索一切秘密。它环顾四周,数十万年的历史和智慧如宝石般铺洒在无垠的旷野上,它的目光却仍落在微小如尘埃的一隅:
一个金发蓝眼的小男孩犹自固守在他荒寂的城堡,徒劳地试图挽留他最后的珍宝——人类手心的温暖;在雪地上留下的第一串脚印,踩在另一串更大的脚印上;清晨醒来时闻到的小点心的香味;喋喋不休的欢快的语调……然而每一个瞬间它们破碎消散,不可复得。
它漠然旁观,带着残忍的快意和撕裂般的痛楚,看着那些鲜活的记忆褪色成无尽的灰白,曾经的温暖和爱意仿佛无根的草木般枯萎死去,到最后,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那沙上的城堡坍塌殆尽,空余一片死灰。
那是人类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的消亡之日,他尸骨无存,世上亦无处可安放他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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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懂放弃的人类(上)
很久之后人们才敢小声提起那场发生在柯林斯圣地,斯塔内斯特尔湖面上水神神殿的灾难。
他们说神殿的地底传来轰然巨响,仿佛诸神的怒吼。雪白的石柱在强烈的震动中摇晃着,倾塌在信徒们的身上,鲜血沿着破裂的石板流进斯塔内斯特尔神圣的湖水,浪涛冲天而起,巨大的白色影子冲出水面,展翅飞向天空。
他们说那是水神的化身。它摧毁了自己的神殿,将沉重的石块砸在那些罪孽深重的人的头上,无法形容的恐惧让人们拜伏在地,甚至无力奔逃。即便是牧师和圣骑士们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怒火,他们仓皇四顾,不知道那素来温柔的女神到底因何而震怒。
然而有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毋庸置疑,那是一条冰棘龙。”山克斯·布劳德说。他依然仪容整齐,礼节完美,只是眼角的皱纹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神殿的损毁事实上并不严重,只有西侧的地下进了水,地上部分一角有几根石柱断裂坍塌,五个人受伤,其中最严重的是那个囚室的守卫,他断了腿和几根肋骨,头部也受到重击,但在牧师的治疗下已经没有生命的危险。
谣言是比事实更沉重的压力。龙这种生物已经在大陆上销声匿迹了一百多年,神殿的地下关了一条危险的冰龙,远不如“水神的愤怒”更易令人相信。对牧师和圣骑士们的忠诚和品德的质疑如风一般传开。肖恩·佛雷切和圣者费利西蒂都已经从斯顿布奇出发赶来柯林斯,在他们到来之前,布劳德至少得把事情给弄清楚。
“而你,你千方百计地让我们相信那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被不知道什么法师扭曲了形体。你是指望我们相信一个法师有能力把一个人类变成一条龙?!我们对法师们的伎俩并非一无所知,艾伦·卡沃,那是不可能的!”拜厄的眼底布满了血丝,从朱尔斯死去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理智在每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一点点被复仇的火焰燃烧殆尽。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从龙翼之峰下的地底暗河回来时,在森林的边缘捡到他,那时候他只是一个看不出任何异样的人类婴儿。”艾伦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也许那只是个幻影?”
“那个幻影飞向北方,落在克利瑟斯,毁掉了大半个城堡。有几十个死里逃生的人会告诉你那个‘幻影’到底有多么真实,却没人能证明曾经有什么法师出现过!”拜厄的手用力地捶在桌子上,“艾伦·卡沃,你在愚弄我们!”
“我怎么敢?”艾伦开始失去耐心,他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你们不是应该有各种神赐的力量来分辨我是不是在说谎?”
“我们不会如此对待朋友。”布劳德努力控制着局面,“各位,冷静下来,这种无谓的争执毫无益处。”
“同意。”伊卡伯德平静地说,他似乎丝毫不受任何情绪的影响,“我们需要尽快找到那条龙,它应该还隐藏在卡尔纳克山脉中,现在已经是秋天,冬雪降临之后,我们将很难再找到它的踪迹。”
“……那张地图。”记忆中的片段闪现在拜厄的眼前,“克利瑟斯城堡的那个小子,手里有一张地图,上面标记了大陆上每一条龙的位置,其中一条就在艾斯特洛峰顶。”
艾伦的心抽紧了一下,他就知道那张地图会惹出乱子,但那是斯科特的父母留下的遗物,他没办法干脆地毁了它。
“你相信那张地图?”他语气中的嘲讽不多不少,“你见过那张地图,拜厄,别告诉我你看不出那是伪造的,它的历史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年。”
“我打赌那条龙不知道,”拜厄黑色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他,“它会在那儿。我们该问问那个小子是从哪里弄来的那张地图,如果他是从克利瑟斯堡找到的,也许斯科特一早就知道那条龙……”
“斯科特知道的跟我知道的一样多。”艾伦严厉地打断了他,“他跟你一样是个圣骑士,在你质疑他的诚实之前想想这个,他侍奉的神祗对他也不曾表示过任何不满!”
“你是说,在他失踪之前?”拜厄眼中有汹涌的恶意。
“拜厄·扬!”布劳德站了起来。
失控的骑士紧紧地闭上嘴,猛然转身,僵硬地走了出去。
“如果我是你,我会牢牢地盯着他。”艾伦冷冷地说。
布劳德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几年前战乱平息之后柯林斯神殿就没剩下几个真正的圣骑士——他们大多数都留在了斯顿布奇新建的水神神殿里。那些年轻的见习骑士们基本指望不上,在佛雷切回来之前,他只能祈祷那个被仇恨吞噬的男人不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埃德·辛格尔在沁凉的秋风里打了个喷嚏。
他感冒了,拜伊斯所赐。
那天傍晚他正难得地待在书房里,努力寻找着是否有什么传说与伊斯现在的情形相似。他找到了几个小故事,法师们显然有一种变形术,可以把人变成各种动物,那也是艾伦·德利安一直坚持的说法,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城堡外巨大的撞击声,一声饱含怒意的吼声震耳欲聋,让他一时间胸口一窒,差点跌倒在地。然后地面开始晃动,陈旧却结实的木质书架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厚重的藏书一本接一本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他抱着头冲出书房,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击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冲下楼梯,在二楼的走廊上找到了相互扶持着的父母。许多人甚至根本失去了逃跑的勇气,只是缩在原地惊恐万分地尖叫哭泣。
他可以感觉到父母就像他一样满怀恐惧,浑身颤抖,但母亲竭力保持着冷静,拉着他和她的女佣快步走下通向后院的楼梯。而父亲大声喝斥着那些缩成一团的男人,让他们站起来保护着女人和受伤人尽快离开城堡——尽管他的牙齿也在格格作响。
他们就在后院里震惊地仰望那只盘踞在城堡之上的巨兽——一条龙,浑身雪白的鳞片被夕阳染成金红,双翼下的阴影几乎能覆盖整个城堡,长长的尾巴上倒生着坚硬的棘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怒吼着,用利爪,用头,用强而有力的尾巴,甚至用整个身躯撞击,古老的石头城堡屈服在它巨大的力量下,叹息着,颤抖着,轰然倒塌。
在扬起的尘土中,埃德看见了那双巨大的、金黄色的眼睛,怒火在其中冻结成不破的坚冰,却仍有某些他熟悉的东西在其中一闪而逝。
“伊斯?”他脱口而出,然后高高地举起双手,跳起来放声大叫:“伊斯!!伊斯康提亚!!”
它听见了。
冰龙停下了它疯狂的破坏,微微展翅,强壮的四肢踏过一片废墟走近后院,无视那些尖叫着四散逃开的人类,对着埃德的方向,垂下长长的脖子。
瓦拉发出一声小小的、被压抑的惊呼,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臂想要把他拖开,但他用力挣开了母亲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近到几乎伸手就能触到冰龙巨大的头颅。
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他确定那就是他的朋友,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总能认得出来。
“伊斯,你变成了一条龙欸。”他小声地惊叹着,“这真是……”他原本想说“超棒的!”但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它脚下的那堆碎石,没能说出口。
毫无预兆地,冰龙从鼻孔里向他喷了一口气。
仿佛突然被一大盆冰水当头泼下,埃德猛地闭上双眼以躲避那扑面而来的细小冰渣,呛进气管的寒气让他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强烈的气流把他向后推开,他听见冰龙振动双翼时呼啸的风声和身后的人们又一阵惊叫。等他终于能睁开双眼,那巨龙已经高高地飞上天空,他伸手不及之处。
——然后他就感冒了。
而这……全怪那些混蛋圣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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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不懂放弃的人类(下)
埃德裹紧身上厚厚的毯子,郁闷地瞪着眼前的石像。那真人大小的雕像是个披着盔甲的贵族骑士,不知道是克利瑟斯家族的哪一代,一直默默地站在后院的玫瑰架旁,虽然不幸被冰龙拍飞的石块砸掉了头,却还是顽强地站在那里。
瓦拉骨子里绝对有这个家族绝不退缩的固执。她跟丈夫大吵了一架,成功地让里弗同意重建城堡。城堡最上面一两层被毁得差不多,下面两层却还大半都结结实实地待在那儿。
“我差不多才刚刚勉强把它修好!”里弗忍不住对着儿子抱怨,“现在又得重来一次,你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吗!!”
“我觉得你应该去找柯林斯神殿要求赔偿,他们可不穷。”因为发烧而满脸通红的埃德十分冷静地建议。
里弗带着沉思的表情走开了。
昨天他有点得意地称赞了埃德:“神殿同意赔钱,虽然不是很多,总好过没有。”然后他好奇地看着儿子的脸:“你知道他们说那条龙……不,它变成龙之前的那个人,你的朋友,其实不是艾伦·德利安的儿子而是斯科特·克利瑟斯的弟弟吗?就是据说是他私生子的那个。”
埃德因为吃惊而猛咳了一阵儿。但是想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听说过那个被所有人当成斯科特的私生子的男孩,他在斯科特离开城堡之后就失踪了。他一直觉得德利安不是普通的木匠,他们或许曾是朋友,而斯科特在离开前把伊斯交给他来照顾。
里弗因为儿子的反应而满意地点头:“你知道吗,他们差点就想用这个理由不给钱,因为伊斯·克利瑟斯毁掉的是他自己家的城堡。但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承认那是伊斯·克利瑟斯,一个人类,就得承认自己曾经把一个中了魔法的可怜孩子关在又黑又冷的地牢里,逼着他变成了一条龙。如果他们确定那是一条龙,伪装成人类的邪恶的怪物,他们就得赔钱,因为是他们疏于职守,没把它好好关住,而我们,被欺骗又被毁了家园的人,理应得到赔偿。”
埃德勉强笑了笑作为回应,心却沉了下去。
如果圣骑士们确信伊斯只是一条龙,他们会杀了他,根本不在意除了不知道是否死在伊斯手上的朱尔斯之外,神殿和城堡的灾难里并没有一个人死掉。
与其相信那是奇迹,埃德宁可相信伊斯并不真心想伤害任何人。或许改变了形体,或许根本就不是人类,但那个安静、善良,会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开闪电的金发少年,必然还存在于某处。
他对此深信不疑。
“那是伊斯。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得找到他,我们会带他回家。”娜里亚坚定地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抱着双臂站在艾伦面前的气势一点也没弱。
艾伦双手捧着一杯热甘菊茶默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痛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散架,而每一块肌肉比娜里亚昨天心不在焉地扔给他的面包还要又酸又硬。
他想他是真的老了。
从伊斯以一条龙的形态飞出神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已经没有办法让圣骑士们相信那只是一个不幸被邪恶的法师施了魔法的少年——龙甚至并非诸神的造物,没人能强大到可以变出一条活生生的龙来。
他只能尽力撇清自己和斯科特跟那条龙的关系。到现在为止,除了因为双胞胎兄弟的死而在怒火中怀疑着一切的拜厄,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只是被那太过狡猾的生物所欺骗。这让他很不好受,他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一条什么也不知道,就其种族的年龄来说还是个幼儿的冰龙身上。但如果不这样,他将没有机会帮助他逃离人们的捕杀。
他在心里诅咒了凯勒布瑞恩一万次。那个半精灵牧师就像斯科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半点消息,而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
圣骑士们已经准备向艾斯特洛出发。冰龙的巢穴相当隐秘,但如果伊斯找到了那个地方——如果他知道了他们所作的一切,他或许会愤怒地飞回来,把他撕成碎片,甚至可能把卡尔纳克也夷为平地。
如果他找不到却一直在那里徘徊……准备充分的水神的骑士们绝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应付的敌人。
艾伦失去了一条腿,就算能避开已经在山峰下巡逻的圣骑士,也不可能爬得上艾斯特洛,他没有任何办法警告那条强大却毫无生存经验,目前只是靠本能活着的冰龙。
——况且很可能他再也不会听他说什么,而是干脆直接地把他拍成一滩泥。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然后自己摇了摇头。他绝对不可能让她去冒险。
“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自己去找。”娜里亚说,她看得出来父亲的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在那之前,你得告诉我一切!”
她能肯定艾伦还有一大堆的秘密瞒着她。
“我既不打算放你出门,也不打算告诉你一切。”艾伦硬邦邦地说,“跟水神的圣骑士们对着干,一堆的你扎起来也没用。”
娜里亚恼怒地咬着嘴唇,那里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牙印。她知道父亲说得没错。尽管自己曾经是个非常厉害的战士,但他没教过她任何战斗的技巧,显然从来没打算让女儿走上与他相同的道路。她原本也没什么意见,毕竟她对当厨子的兴趣远高于四处冒险,但眼下的情况却让她后悔不已。
“总会有办法的!”她固执地说,“你们就从来没有弄到过什么厉害的……那个叫什么,魔法物品?神器?”
艾伦苦笑:“找到过一件,它差点把我们全都弄死。还有这个,”他转动手上的戒指,“可以把我传送到克利瑟斯的塔楼上——但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并不是只能传送到那儿。”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
娜里亚警惕地转过身,她并没有听到门响。
“……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没人去过的世界里了。”艾伦没好气地说。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裹在身上的白袍更近乎灰色。
“我还以为你年纪大了脾气会更好一点。”半精灵牧师的声音里有难得的暖意,他微微躬身向娜里亚致意:“艾伦的女儿,很高兴见到你。”
“你什么时候高兴过了。”艾伦说。娜里亚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这样对人说话,但她很高兴看见他像是突然恢复了活力,“我用了几千种办法来找你!”
凯勒布瑞恩不以为意地拉下兜帽:“我说过我会在必要的时候找到你。”他的头发更长了,却不再是艾伦熟悉的银灰,而是一种极其黯淡的灰白色。那接近死亡的颜色让艾伦生出不祥的预感。
“你这些年都干什么了?”他问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没什么重要的。”凯勒布瑞恩平静地回答,“没什么比现在该做的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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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向北
冰龙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已经开始冰封的湖面。
这是接近艾斯特洛峰顶的一片平地,大半被人们简单地称为“冰湖”的小湖泊所占据。湖面的形状近乎浑圆,传说原本是巨人与诸神交战时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出的坑,融化的雪水注入其中,便成了湖。岩石的黑,冰雪的白,湖水映出的天蓝,是这个人迹罕至、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地方仅有的颜色。
这个小小的湖泊有着被花海环绕的斯塔内斯特尔没有的宁静与肃穆。被疾风撕扯的白云掠过湖面,露出深邃无边的湛蓝天空,在一块又一块的浮冰间不断泛起的涟漪仿佛有某种巨大的吸引力,诱.惑.着人们投身其中,穿越时间与空间,进入另一个世界。
它在那如镜般的水面上看见自己巨大的倒影,如此熟悉又陌生。
“这里很美是不是?”有人在不远处问道。
冰龙有点不耐烦地展开双翅。本能在驱使它像拍打一只可怜的小虫子一样把那个碍眼的人类远远拍出它的视线,但理智告诉它,这样对待一个强大的法师并不明智。
莉迪亚轻轻地漂浮到冰龙的双翼范围之外,微悬在距离地面一尺左右的地方,并没有遣散脚下那看起来像是小小一团旋风的元素精灵,被风掀起的黑色裙裾和长袖相互拍打着,猎猎作响。
“冬天来临的时候,整个湖面都会被冰雪覆盖。从水下向上看,那些半透明的冰层是浅浅的蓝色,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象。”莉迪亚柔声说,对冰龙微微一笑:“你母亲的巢穴就在湖底……不过看起来你似乎已经知道了?”
冰龙伸出前爪探入湖中,扰乱了水面上的波纹。冰冷的湖水温柔地沁入它爪上细密的鳞甲,让它感觉十分舒适。
“你的母亲,安克拉玛拉斯·冰芒,相当谨慎而低调。它在这里居住了许多年,却从来没有被人发现。”
“你们发现了它。”冰龙说,声音低沉而浑厚,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简单地陈述着事实。
但法师没有错过它骤然收缩的瞳仁。
“人类的好奇心是无限的,而它的运气实在不太好。如果你不想和它落得同样的下场,要么离开这里,要么藏进水底。水神的圣骑士们就快来了。”
“我不会躲藏,也不会逃避。”它从极高的天空也能看见那些聚集在山脚的愚蠢的骑士,他们沉重、反光、会轻易陷入雪中的盔甲让它觉得可笑之极。
“你或许很强大,但他们人数众多。想要击败他们,你会需要帮助。”
“你?”冰龙语带讥讽。
“荣幸之至。”莉迪亚挑起眉,突然又把注意力转回了水面。
“我们有伴儿了。”她饶有兴致地说,对着冰龙把食指竖在唇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湖面突然间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向西南方向倾斜,在那里,水面向下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低沉的轰鸣中旋转。紧接着,就像出现时那样突然,伴随着水下一声沉闷的爆裂声,漩涡消失了,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上,小小的波浪溅上冰龙的前爪。
一阵水花的轻响,两个人头冒出了水面。其中一个人正在大声地咒骂着。
“我到底为什么会相信你?!”艾伦·卡沃甩着头,用力抹掉眼睛里的水,“你把这个叫做‘安全又迅速’?!”
“抱歉。”凯勒布瑞恩一手拉住他,一手举起手杖,手杖顶端的灰色宝石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放出月光似的水色光芒,把两个人包裹在其中,“这是个意外。”
他看了看岸边,声音平稳地把话说完:“总是会有意外的。”
冰龙发出愤怒的低吼,拍打着双翼飞上天空,又俯冲下来,轻盈地掠过水面,用后爪抓起正被柔光包围着缓缓上升的人飞回岸边,粗暴地扔在岩石突起的地面上。
气泡在砰然破裂前提供了尽可能的缓冲,艾伦仍然觉得骨头都被摔散了架。凯勒布瑞恩一声不吭地爬起来,伸手搭在艾伦的肩膀上。
已经两鬓微白的战士打了个哆嗦,湿透的衣服上冒出白色的水汽。
“你们干了什么!”冰龙咆哮着向他们逼近,“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艾伦·卡沃!”
“试着救你的小命?”艾伦脸色阴郁地坐起来,看着眼前的巨龙,心中五味杂陈。
“或者毁尸灭迹。”冰龙蹲坐在后爪上,阴冷地瞪着他。
艾伦愣一下——听起来他已经知道了一切,难道冰龙已经进入过巢穴?
“没错,你母亲的尸骨就躺在下面。”半精灵牧师冷冷地开口:“我们的确不希望那些圣骑士找到这个地方,发现什么能跟我们扯上关系的线索,我猜你也不会喜欢他们把冰芒的骨架拖出来,跟你的尸体一起放在柯林斯神殿的广场上供人参观?”
艾伦吓了一跳。
“凯勒布瑞恩!”他叫道,这种时候激怒冰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冰龙怒吼了一声,被震松的石块弹跳着滚落,掉在他们的身上。
“等等!伊斯!……”
“那不是我的名字!”
“好吧,冰芒之子——”艾伦叹气,那条死掉的冰龙应该还没有给一个蛋取名字,“在你杀掉我们之前,你得知道,水神的骑士们正在上山。无论你是否相信,我并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你得离开这儿。也许你能够击败他们一两次,但这只会让那些冥顽不灵的骑士们更加不会放弃,而因为各种原因愿意帮忙他们的冒险者们会多到你难以想象。”艾伦喘了一口气,“你也许不会再相信我,但斯科特……”
“你胆敢再提起这个名字。”冰龙的竖瞳危险地收缩起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真正的杀意。
一阵战栗从背后升起,艾伦迅速地改口:“那就相信你的本能!从来没有一条龙会蠢到坚持正面与人类对抗,那根本毫无意义!”
冰龙低下头,似乎在沉思。
艾伦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人类对龙所知甚少,但他们在杀掉冰芒之前多少也做过一些调查。在精灵们的记载中,冰龙——因为长尾上的棘刺又被称为冰棘龙或者棘尾龙,是所有龙类中天性最冷淡而懒散的一族,它们常常一睡就是上百年,除非为了掠夺宝藏或食物,或者有人侵入它的领地,它并不会像炎龙那样好斗。
这条年幼的冰龙还保留了太多人类的情绪,也许有一天他能借助那些情绪找回属于人类的伊斯,现在却只希望它的天性能让它远离这危险之地。
“我会离开。”冰龙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厌倦,“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下。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永远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它后退几步,转身伸展双翼。永远被束缚于大地的人类无言地注视着那巨大的生物滑翔过蓝色湖面,然后猛地冲向天空。
无论作为人还是龙,它终究还是无家可归。
它最后一次在艾斯特洛的峰顶盘旋,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越飞越高,远远地消失在向北的地平线上。
“莉迪亚。”凯勒布瑞恩淡淡地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对艾伦惊异的目光视而不见,“出来。”
那隐形的法师在片刻之后再次现身,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他们已经十几年未见,她的容颜却没有任何改变。
莉迪亚笑意盈盈地看着昔日的同伴:“干得不错。不过无所谓,我本来也没打算弄死它。毕竟,在它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她用手比划着,低垂的双眼里掠过一丝无人可见的温柔,“我也曾经把它抱在怀里,想尽办法要逗它笑呢。”
“那可没能阻止你往他的身上扔火球。”艾伦咬牙切齿,意识到在森林里逼着伊斯用龙的本能来保护自己的就是莉迪亚:“等等……为什么你还能扔火球?一个死灵法师……”
“一个死灵法师不该能使用元素魔法?哦,艾伦,你对死灵法师又能知道多少。”莉迪亚懒懒地笑着。
“你了解我,莉迪亚。我会知道更多。”艾伦向她保证,“而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为你对伊斯所做的……为劳根和尼亚!”
“他们死于你的愚蠢和欺骗,就像那条冰龙终究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莉迪亚稍稍失去了控制,但立刻又冷静下来,“再说,我可不确定你还有那个机会,毕竟,我可想不出有什么放过你们的理由。”她嫣红唇边依然有淡淡的笑意,绿色双眼却一点点变得阴森。
“那或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凯勒布瑞恩抬起头看着她,银灰色的眼睛锐利逼人。
莉迪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快死了。”她突然说道。
“不是现在。”半精灵不为所动。
“好吧。”女法师做出一个放弃的姿势,“其实我也可以想办法让那些圣骑士知道你们是在明知那是一条龙的情况决定收养它的?我打赌他们不会让你们好过。”
“那么我也不会介意告诉所有人莉迪亚·贝尔还活着,并且成为了一个死灵法师。”
莉迪亚耸耸肩:“哦,那些圣骑士可没那么容易再相信你。”
“但还有很多人会——那些人也许不在意你到底变成了什么,但你是否做好了准备让更多人追在你后面打探冰龙宝藏的下落?”艾伦冷笑,“在这件事上你可脱不了关系,而他们会有绝对正当的理由去做些不那么正当的事。”
莉迪亚的脸色阴沉下来,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既然如此,我猜你们也会在那些圣骑士的面前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虽然我们是一定还会见面的。”她语调欢快地说。
驱使着脚下的风元素离开时,她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像一条龙一样自由飞翔的感觉。风精灵托着人的时候根本无法离开地面五尺以上。
艾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倒在地上,女法师的话依然在耳边回响。
“你快死了?”他问道,心跳快速而沉重。
“谁都会死的。”凯勒布瑞恩漫不经心地回答,“接下来你打算怎样?”
“……我得保护他。”艾伦回答,“我答应过斯科特,会好好照顾他……”
“那是一条龙,艾伦,他远比我们强大。而且他恨我们远胜其他人。”半精灵语气平静。
“但他还是个孩子……”艾伦喃喃地说,想起那个他曾抱在怀中的婴儿,那只被斯科特交到他手心的冰凉的小手,想起那过分乖巧的少年脸上淡淡的笑容,心中一阵抽痛。
他怎么可能只把他当成一条龙?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放弃,娜里亚也绝对不会。她说了要找到伊斯,就一定会做到,哪怕会花去一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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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不同的人生
大雨倾泻而下,永无止境。灰白色的雨幕将天与地连成模糊的一片,仿佛回到创世之初的混沌。
维萨城通往柯林斯平原的道路在连日的大雨中变得泥泞不堪。一辆装满货物的双轮车毫无意外地陷在厚厚的淤泥里,放弃了尝试的中年男人依旧徘徊在原地,似乎犹豫着要继续往前走,还是留下来守着他们的货物。
一辆艰难前行的马车在他的身边停了下来,有人从车厢里冲他大声喊:“要帮忙吗?”
男人在雨中拼命地眨着眼,车厢里一个黑发的年轻人正冲他挥手。
男人看了一眼那凄惨的双轮车,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让那堆南瓜烂在泥里吧!”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方便的话,能捎我到柯林斯平原那边的卡尔纳克村吗?”
“当然!”年轻人爽快地打开了车门,“正好顺路。”
车厢里相当宽敞,但并不十分干爽,价值不菲的天鹅绒椅垫上尽是深色的水迹,木质的地板上也是一片狼藉。
“我刚刚忍不住开了窗。”年轻人抱歉地说。他的额头有点高,被打湿的黑发粘在上面,深蓝色的双眼又大又深,不算特别好看,但十分讨人喜欢。
“没关系,”刚上车的高个儿男人咧开嘴,牢牢地关上了门窗。
埃德·辛格尔仰头看着他,露出明朗的笑容。
“你住在卡尔纳克?我好久没去过那儿了。”他说。
他已经快二十岁了,过去的三年里他花了大半的时间跟随父亲在南方旅行,学习如何经商。正如娜里亚所说,那更符合他的天性。瓦拉对他的选择只是叹了一口气。她依然住在缓慢修缮中的克利瑟斯城堡,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把那里作为她永久的家园。
埃德依然喜欢克利瑟斯,但他并不想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
他几天前一回到维萨就收到了母亲的信。瓦拉希望他能尽快去一趟城堡,却没有说明为什么。他原本想立刻启程,但突如其来的大雨把他留在了维萨。今天一早,太阳终于从厚厚的云层后现身,他急急忙忙把各种礼物塞上马车就出发,却依然在半路遭遇了暴雨。
男人似乎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抱歉,”他对埃德咧开嘴笑,“你是个好孩子,除了车厢之外,应该不介意分享点别的?”他的左臂猛地压上埃德的脖子,用体重把年轻人牢牢地压倒在长椅上,右手的小刀在那双突然睁大的蓝眼睛前晃了晃。
“别担心,”他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我不会杀你的,我喜欢你的脑门儿,跟我很像。”
埃德的目光飘向男人严重后移的发际线,心里莫名地一抖。
“我甚至都不会抢走你所有的东西。”男人继续耐心地絮絮叨叨,“分享!意思是你有一些,我也有一些。我比较喜欢那些又小又值钱,但是不那么特别的东西。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瞧你不爱戴什么珠宝?”他看了一眼年轻人光溜溜的手指,“你居然都还没有结婚!孩子,这样可不好!……不过那也不关我的事。金币吧,或者银币也行,其他的你都可以自己留着,怎么样?”
埃德在他的桎梏下努力摇了摇头。
“不行?你更喜欢我用刀在你脸上画个金币吗?我真的不太会画画。”男人遗憾地用刀尖点向埃德的脸,却突然感觉拿刀的手腕一阵难以忍受的酸麻。
埃德迅速接住那把差点就扎在他脸上的小刀,左腿的膝盖用力地顶向男人的小腹,猛一用力,将比他更矮上半个头却更壮实的男人掀翻在地板上,小刀轻轻抵上对方的咽喉,笑得一脸得意:“我想我可以教你。”
这一招是跟泰丝学的。他对于跟着一个女盗贼学防身术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做生意的人得讲究实际。
躺在地板上的男人也毫无心理障碍地迅速举手投降:“嘿!嘿!孩子,干得好!干得漂亮!如果我还有一个子儿,也一定会投到你的帽子里。”他褐色的眼珠跟着随马车起伏动来动去的小刀转,“要不下次再说?”
“下次?什么时候?我可不知道维萨城的监狱会留你住多久呢。”埃德笑嘻嘻地说。
“别费那个劲儿了,孩子,你是不知道维萨城的监狱现在有多受欢迎吗?像我这种没做出什么大事儿的小角色,想在里面睡几天可难着呢。”
埃德有点不相信:“维萨城的治安有那么糟糕吗?”维萨是个港口城市,许多人来来往往,但城主奥·阿伊尔是个相当有影响力和手腕的男人,那里一直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小时候经常满街跑来跑去,很少遇到什么危险。即使三年前冰龙从水神的神殿下飞出,维萨城突然间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冒险者,也很快在圣骑士们的控制下平静下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
“越来越糟,越来越糟。”男人叹着气回答,“几个月前的洪水冲垮了西岸老区,那里住的可都不是什么有钱人。雨总是下个不停,人们都说水神依旧愤怒。维因兹河上已经没有船了。更糟的是,矮人们越来越少出现,根本没有什么货物可以运出去。没钱又没地方住的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嘛。”他的脸上有真实的忧虑:“而且听说阿伊尔大人病得就快死了。”
埃德呆了一会儿,收起了刀。
维萨城最主要的货物是矮人们从北方山脉下深深的地底开采出的贵金属、宝石以及他们制作的珠宝首饰,人们从遥远的地方逆流而来,运来各种货物用于交换那些漂亮又昂贵的小石头,维萨城因此有了近两百年的繁荣。里弗·辛格尔的生意却以香料为主,这几年已经更多地转向南方城市和海运。
他在维萨城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在斯顿布奇听说过这些,回维萨也只能走陆路,但在城里待的那几天几乎都因为大雨而没出过门。被管家训练出的佣人们安静又谨慎,即使偶尔说起城里的情况,也总是轻描淡写。他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我叫埃德,埃德·辛格尔。”他向着地板上犹自狐疑的男人伸出手,微笑着自我介绍,“其实我也不太会画画。”
“邓恩·布朗。”男人呆呆地说,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发展。
“我想出两个金币买你的刀,邓恩,”埃德把手里的小刀抛起来又接住,“成交?”
“当然!当然!成交!”回过神来的男人用力点头,从腰上扯下破旧的刀鞘扔给他:“这个就当附送。”他浓黑的眉毛舒展开来,笑起来也相当爽朗。
埃德从腰包里掏着金币,忍不住问道:“没人去找过那些矮人吗?”他知道精灵们正悄无声息地离开,却不知道连矮人也是这样。
“我听说阿伊尔大人派人去找过,但你也知道那些矮人,他们可从不会让人类进入他们的矿坑。”邓恩接过金币,笑眯眯看了又看,仔细收好,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我们只能等他们来维萨,或者在他们的山下小镇跟他们交易,但回来的那些人说,山下小镇里一个矮人也没有,阴森森的就像一座死城。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矮人王国的大门,只好两手空空的回来。”
埃德忧郁的样子让他有些意外。
“别担心,孩子,就算没有那些矮人,我们也总有办法活下去的。”他忍不住安慰道。
“也许,”埃德若有所失地望向窗外,“但总是不一样的。”
雨势渐小的时候,邓恩在柯林斯平原下了车,说总有办法能回到维萨。埃德望着那个男人在雨中踽踽独行的背影,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
他想起父亲跟他说过的话: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艰难。
他想起他即将选择的人生——那会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他完全不知道,那条路会带他走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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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幽魂
马车驶出森林,群山环绕中,悬崖之上孤独的古堡跃入视野,灰色的花岗岩石块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在巨龙的攻击下残存的部分和新修的部分颜色有什么不同。
在瓦拉的坚持下,克利瑟斯堡完全按照原本的样子重建,然而修建古堡时的图纸已经完全丢失,工匠们唯一可以拿来作为依照的,只有书房里一叠幸存下来、甚至不知道作者是谁的泛黄的素描。
修复的工作缓慢而艰难,瓦拉却始终不肯离开。有时候埃德也不明白,母亲所执着的到底是这座城堡,是曾经帮助过她的斯科特,还是她依旧眷念却再也回不去的家族——她的父亲已在埃德出生不久后死去,她在那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
雨已经停了,城堡的院子里也满是泥泞。埃德无视那些飞溅在他长靴和裤腿上的灰泥,一边跟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打着招呼,一边迈着大步冲上通向城堡大门的台阶。
瓦拉在门外迎接他。她微笑着拥抱了儿子,又对他一身的狼狈皱起眉头。
“你可以等到雨停再回来的。”她埋怨着。
埃德裂开嘴笑:“我给你带了礼物!”他几乎给城堡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被陆续搬进大厅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在一个长长的木盒从一堆箱子顶上摇晃着差点掉下来时冲了过去。
“哇哦,小心点儿嘛!”他嚷嚷着,把木盒抱在怀里。
“这是我的?”瓦拉故意伸出双手。
埃德的脸红了一下:“这是,呃,给娜里亚的。”
瓦拉微微笑了起来:“她就在这儿,你可以亲手拿给她。”
“在这儿?”埃德诧异又欣喜地问,“她知道我今天回来?”
瓦拉好笑地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好吗?她是陪她父亲一起来的。”
“德利安……艾伦·卡沃?他来干嘛?”埃德有不太好的预感。
“我请他来的。”瓦拉挽着儿子的手臂,带他走进大门,“上个月他们在清理东边时候发现了一个密道。我原本以为跟之前发现的那个差不多,通往后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被隐藏的侧门,但这个不太一样。”
埃德的脚下绊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条黑暗而狭长的通道,整齐的石阶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无止尽地延伸,金发的少年在他身后平稳地呼吸着,那让他因为兴奋和恐惧而狂跳的心脏稍稍得以平静。
他还记得通道尽头那扇紧闭的铁门。
“你们找到了那扇门?”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妙。
瓦拉转头瞥了他一眼,意外地没有露出任何生气或严厉的表情。
“我就知道。”她淡淡地说,“你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大概钻过了这个城堡里所有能钻进去的地方吧。”
埃德一脸讪笑。
“工匠们试过,但是没人能打开它。门上没有锁孔,我猜它是被魔法封印的。我原本打算让人用石块把它彻底封起来,但是当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通道里积满了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迟疑了一下:“人们开始传说城堡里有鬼魂出没。它会在半夜出现,只是无声无息地在城堡里游荡,有个工匠非常肯定地说他看见一条白影像水一样渗进那道被封闭的铁门里。”
“哇哦……”埃德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些。死者自有其居所,凡人的世界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处。”
埃德感觉到母亲的手臂在他的臂弯里一阵绷紧。
“直到我亲眼看到了……那个。”瓦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它就在我的房间里,站在窗前,一个朦胧的白影子,像是迷雾凝聚成人类的形状。”
她当时并不十分害怕,哀伤压倒了一切——从那飘忽不定的影子身上散发出的,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哀伤。
它并没有做出任何试图伤害她的举动。瓦拉觉得它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或者一点也不在乎。
它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便突然消失在黑暗中,像是从不曾出现过。但瓦拉知道那不是幻觉。
第二天她在那即将被封闭的通道前站了很久,透过还没有被抽干的积水,注视着那在粼粼波光下保持着缄默的铁门。
她改了主意。
“你想打开那扇门?”埃德惊讶地问,这可一点也不像瓦拉:“我们谁也不了解魔法,说不定会有什么危险。”伊斯在那扇门前晕倒过,他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主意。
“所以我请来了艾伦·卡沃,如果他曾是斯科特的朋友,一个著名的冒险者,他应该见过许多类似的东西。”瓦拉轻轻地拍拍他的手,“而且我知道你讨厌那些圣骑士,你不会喜欢让他们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的确如此。
埃德闭上了嘴,忍不住抽抽鼻子。他在得知圣骑士们准备登上艾斯特洛寻找并捕杀冰龙的时候气疯了。武器陈列室被压在成堆的碎石下,他拿不到那柄他曾带在身边,却从来没有派上用场的精灵长剑,就偷偷摸了一柄守卫的剑,骑着马冲进森林,准备想办法伏击那些无耻的铁皮。
他趴在枯黄的落叶上,听见悠长的鸣叫,仰起头,在被交错的树枝切割成一片片的蓝色天空上,最后一次看见伊斯。
冰龙的影子一掠而过。他听说,它向遥远的、更寒冷的地方飞去,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他找到娜里亚,女孩告诉了他她所知道的全部。
他现在知道艾伦并不姓德利安,也不是什么木匠,艾伦·卡沃,是曾和斯科特、法师莉迪亚、半精灵牧师凯勒布瑞恩,以及矮人战士劳根和一个盗贼尼亚一起四处冒险,探寻各种遗迹和传说的战士,连诺威和泰丝都曾经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他们在冒险途中捡回了伊斯,并不知道它是一条冰龙的儿子。
“至少艾伦是这么说的,”娜里亚气呼呼地说,“虽然他一定还有事情瞒着我。我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她和艾伦的关系有一段时间里相当糟糕。之后不久埃德便离开了克利瑟斯,上一次他回来的时候,父女俩之间的气氛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艾伦似乎在教娜里亚如何用剑来战斗。
现在看来,艾伦·卡沃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
潮湿的疾风扑面而来。埃德扶着母亲走过一小堆石料旁狭窄的通道。这里已经是城堡尚未被修复的地方。
娜里亚和艾伦就站在前面不远处,低头向下看着那又一次被雨水淹没的通道。
“如果快一点的话,天黑之前能把积水抽干。”他听见娜里亚说。
“没用的,一会儿还会下雨。”艾伦抬头看了看天空,密集的云层仍在疾风的驱使下不断堆积。
“你们今晚可以住在这儿。”瓦拉开口邀请,“我们有足够的房间。”
年轻的女子转过头,对埃德笑了笑:“好久不见。”她身材高挑,肌肉结实,肤色微深,黑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看起来比以前要沉稳了许多。
埃德用目光来回比划了好一会儿,确认自己还是比娜里亚高出半个头,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埃德,”娜里亚有点好奇地问,“你拿着什么?”
埃德这才发现他一直把那个木盒抱在怀里。
“哦,这个是送你的。”他很自然地把盒子递过去,然后突然意识到双方的父母正盯着他们,手不由得停在了半空。
气氛突然间有点尴尬起来。
“谢谢。”娜里亚憋着笑把盒子接过来打开。盒子里躺着一把单手长剑,深褐色的木质剑柄嵌入了简单流畅的银色花纹,剑鞘上也有着同样的装饰,抽出来时,即使在阴暗的天空下也依然耀目的剑刃上,一层层水波般的纹路清晰可见。
“真漂亮!”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那让埃德笑得咧开了嘴。
“精灵的手艺?”娜里亚忍不住想取笑他。
“不,正如我的朋友诺威所说,人类也有非常出色的工匠。这是来自东方的人类的手艺。”埃德得意地背着双手,“我知道你不喜欢繁复的装饰,但一点装饰也没有又未免太寡淡啦!虽然我也知道装饰什么的对一把剑来说并不重要……
被冷落的父亲在一旁大声地清了清嗓子。
“总之,这个正适合你。”埃德赶紧把话说完。
“谢谢,真的。”娜里亚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还有,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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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雨夜
夏夜的空气清新而充满活力。埃德觉得挺累的,却一点也睡不着,在床上翻腾了好久,终于死心爬起来找吃的。
他不想吵醒佣人,自己点燃了蜡烛偷偷溜去厨房。幽暗的走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分外静谧,埃德一路东张西望,多少有点期待能见到那传说中的幽灵。但直到他从厨房里摸到一盘南瓜小甜饼又往回走,也没有见到任何白影或黑影。
几乎快到了卧室的门前,他才遭遇意料外的惊喜。
蜡烛猛地被吹熄,一双有力的手臂把他拖进窗帘下的阴影,有人在他耳边恶狠狠压低了声音:“偷小甜饼的贼!”
埃德护着盘子里的点心,努力咽下嘴里的那块:“我饿了!你要来点嘛?”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夺过了整个盘子。
“有点硬。”娜里亚嫌弃地说。
“下次你可以自己去烤。”埃德迅速地又偷了一块。
娜里亚耸耸肩:“我想去烤来着,但辛格尔夫人坚持说我是客人,不该去干这个。”
瓦拉待她有点过分客气,那让她浑身不自在。
“你在这儿干嘛?”埃德很高兴那个他所熟悉的女孩又回来了,她之前稳重得让他都有点不太敢接近。
“跟踪艾伦。”娜里亚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就猜到他会半夜溜出来去鼓捣那扇门。”
“门还泡在水里呢,他不可能打得开。”
“我真讨厌他这样,把一切都弄得神神秘秘的,好像多一个人知道世界就会灭亡一样。”娜里亚愤愤地说,完全没注意埃德说了什么,“我敢发誓,他早就知道那儿有扇打不开的门,他知道一大堆有的没的……他就是什么也不告诉我!”
“嘘……”埃德警告地竖起手指。
娜里亚随手把盘子搁在窗台上,拉住了埃德的手臂:“来吧,他下了一楼。”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蹑手蹑脚地爬下楼梯,那情形让埃德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遇见伊斯的那一天,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走在后面。
娜里亚穿着亚麻色的长裙,纤细的腰肢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埃德发现要把自己的目光从那周围挪开相当困难,那害他好几次差点绊倒在楼梯上。
手臂被猛地一扯,他乖乖地随着娜里亚在楼梯口蹲了下来。
拦在他们和未完工的部分城堡之间的简易木门已经被打开,雨丝随着风飘了进来。就算下着雨,无星无月的天空下看起来也比城堡里更亮一些。
“我就说了他在那儿。”娜里亚回过头在埃德耳边低语。
“我们一到门边他就会发现我们。”埃德努力无视耳边痒痒的感觉和迅速堆积的热度,“那儿一点能躲的地方都没有。”
娜里亚想了一想,又猛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要躲?”她冲他眨眨眼睛,“你才是这里的主人不是吗?”
话虽如此……
埃德在心里哀叹着,身不由己地被拖了出去。
艾伦·卡沃对那两个年轻人的出现并没有觉得意外,他早就察觉娜里亚跟在他身后。自从伊斯离开之后,娜里亚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疑神疑鬼。
他其实原本打算过叫上娜里亚一起过来——但那样就没什么乐趣了嘛。
“过来这儿。”他大方地回头挥挥手。
两个年轻人低声彼此叽里咕噜了一阵儿,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你发现了什么?”娜里亚故作镇定地在他的身边蹲下。
“什么也没有。”艾伦说,“我猜那个鬼魂不太喜欢在有人蹲他门口的时候出门。”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娜里亚恼怒地问。
“因为我对魔法的认识相当粗浅,我得找人帮忙,而那个人并不想被其他人看见——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告诉过辛格尔夫人,她对此毫无意见。”
瓦拉只想知道结局,并不在意过程。而城堡里的其他人都被传说中的鬼魂吓得不轻,没人会半夜出现在这里。
除了埃德·辛格尔。
“呃……”埃德犹犹豫豫地开口,“那我应该躲起来?”
“你应该让开。”有人在他身后回答。
埃德惊跳起来,险些越过蹲着的娜里亚栽进水坑里。
“你从哪儿来的!”他扭过头嚷嚷着。
“另一个世界?”那人的回答听起来阴气逼人,灰白色的长袍空荡荡地挂在干瘦的身体上,雨丝仿佛都能直接穿过他,十足像个幽灵。
“艾伦,你召唤了个鬼魂?”埃德往后缩着,汗毛直竖,又忍不住想凑上去摸一把试试。
娜里亚站起来,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闭嘴!这是凯勒布瑞恩。”
埃德想起来了。
“半精灵?”他一直很想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半精灵牧师,但是——半精灵都是这样……看起来像个鬼一样吗?
他没敢问出口。
半精灵飘过他身边,在娜里亚让出的位置停了下来。
“很高兴你这次叫我不是只为了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他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高兴的意思,“再提醒一次,戒指的使用次数是有限的。”
艾伦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半精灵的脸孔依然年轻,却散发着越来越无法掩饰的,衰败将死的气息。他在三年前破坏冰龙的巢穴后把那枚传送戒指塞给了凯勒布瑞恩,逼着他教会自己传送阵的画法以及无论半精灵身在何处都能最快地联系上他的方法。
“如果我找你,你最好尽快出现。”他用最阴沉的语气告诉凯勒布瑞恩。当年一起四处冒险的朋友,有的被埋葬在古老的、并不属于他们的坟墓里,再也不见天日,有的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从不回头,有的莫名地从这世界消失,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们只剩下彼此。而他不会允许半精灵为了他那些疯狂的念头悄无声息地死在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
“你想让我打开这扇门?”半精灵问。
“如果确定没什么危险的话。”艾伦回答。
“所有的秘密都是危险的。”半精灵走下几级破损得并不十分严重的台阶,用手杖的底端在水面上画了一个圈,看着那在黑暗中漾起的波纹,“我没感觉到有什么邪恶的气息。”
埃德的目光不停地飘向凯勒布瑞恩。半精灵牧师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丽,却美得太过虚幻,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很好奇,是所有的半精灵都是这样,还是他面前的这一个比较特别?
他看着半精灵蹲下来,将手伸进水里,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小片水面,落进光芒的雨丝消失无踪,细小的光点像拥有生命般颤抖着,凝聚成烟雾般的纽带,缓缓向水下的铁门蜿蜒伸展。
埃德伸长脖子,屏住了呼吸,出神地注视着那奇妙的景象。然后终于忍不住用力拉扯着娜里亚的手,让她不耐烦地转向他的脸。
他指着自己的嘴,发出了一个无声的、惊叹的“哇!”。
娜里亚翻个白眼,又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们再次把目光投向水面时,柔光正逐渐在铁门上描摹出一个熟悉的符号。
“水神。”埃德惊讶地开口,“那是一个水神的符号?”圆形中间有三道波纹,人们说那表示流水和生命,埃德倒觉得那更像是三条蛇。
“这不是魔法,是神术。这道门被一位水神的牧师或圣骑士封印。”半精灵说。他抬起头跟艾伦交换了一个眼神。
“斯科特?”艾伦低声问。
“他并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个封印更为古老。”
“呃,事实上,那道门上还有过别的符号。”一直被无视的埃德忍不住插嘴。
半精灵终于施恩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手印。”埃德伸出双手比划,“白色的手印,大的那个比我手要小一些,小的那个非常小,像是一个小孩的手。一定是被水给冲掉了。”
“那是尼亚……和伊斯。”艾伦叹了一口气,露出怀念的神情,“他们那时候差不多钻进过城堡里所有的密道。”
他注意到了埃德犹犹豫豫的样子。
“如果你还知道些什么,最好现在说出来。”
“上次伊斯碰到这扇门的时候,他晕倒了,”埃德觉得那也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不能说的秘密,“但他说只是突然犯病。”
“什么时候?”艾伦严厉地问。
“他第一次跟娜里亚一起来……一起回来的时候。”
“我猜并不是你们才有秘密?”娜里亚不无讽刺地说。但伊斯也没有告诉过她,这让她不太高兴。
“要打开吗?”凯勒布瑞恩再一次问道。铁门上闪着柔光的标记已经开始消失,“门上没有陷阱,但我无法保证门里没有危险。”
“打开它。”艾伦回答,久违的兴奋在血液中沸腾。他回头看了女儿一眼:“我猜你带着武器?”
“总是带着的。”娜里亚有点得意地说,拉起长裙,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剑。
埃德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就算她随身带着铁锅也不会比随身带着剑更让他吃惊了。
半精灵猛地把手从水里拔出来,那像是花费了他不小的力气,连接在铁门上的光带被突然拉紧,水神的标记再一次明亮起来,然后突然消失。所有的积水随着光芒发出轰然的轻响冲上半空,然后洒落在旁边的空地上,发出的声音只比持续不断的雨声稍大一点点。
铁门已无声地洞开。
“哇!……哦……”埃德这一次是真的叫出声了。
艾伦再次不安地望向半精灵的背影。从头到尾他没有听见牧师念过任何咒语。那过于强大的力量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但半精灵只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直到夹杂着越来越小的雨丝的夜风带走那封闭了不知多久的密室里沉闷**的气息。
“可以进去了。”他站起来,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让手杖顶端的灰宝石发出月色般温柔明亮的光芒,走下台阶。
“娜里亚,跟上他。”艾伦吩咐,没有得到任何指示的埃德在一旁用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神盯着他看。
“……你也跟上。”艾伦说,无奈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欢呼一声跳下台阶,握紧拐杖走在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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