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一家子奇葩
(捉虫)
“说来惭愧。我家祖上也是大族,只是在前朝败落,之后一直没能缓过来,经常要靠变卖祖产维持生活,几代下来就只剩下藏书了。”
大家族若还有复起之心,败落之后最先变卖的会是金银器具,其次是屋舍田产,若非到山穷水尽绝不会卖藏书。
说起这陈家人,还真不止陈智一个“奇葩”。说他们家人才凋零吧,那也不是,只是这么多年陈家尽出一些不大能振兴家族的人才。譬如陈智的曾祖父极擅棋道,曾是大唐国手,一般来说在哪一行走到巅峰,一般都不会缺钱财,但偏偏人家不是一般人。他醉心棋道,饭可以不吃、钱也不想赚,满脑子都是下棋下棋。
不事生产也就罢了,连旁人上门送钱求出棋谱,他都懒得理会,脾气古怪到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可以说除了一手棋艺之外,其他方面就是个废物。
再说陈愚擅书画,如今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若不能好生运作,这门手艺别说糊口了,那是往里面贴钱的爱好,有些上等颜料、纸张都是天价。
陈愚小小年纪书画一绝,可为人白纸一张,孩子都已经被逼的自己学做颜料了,现在以卖颜料为生,你说可笑不可笑。
若说指望父兄?他那兄长自己都是一身才华,性子却不着调的人,还不如自己卖颜料!
陈家贫穷至今,陈家每一个“奇葩”都有责任。
反正就因为这些“奇葩”,陈家能卖的都已经卖了,一家人守着无处安放的才华、丰富藏书却过着贫寒的日子。以至于,陈智曾祖父缠绵病榻时,不得已只能变卖了一批字画和两本古籍。
其中一本秦时的古籍中就记载了浩辉聿。
那时候陈愚尚未出生,他会知道这件事,要得益于这家子有个写文章记事的习惯。
陈愚酷爱书画,但偏偏家中珍藏已所剩无几,只能从先辈们的文章描述中增长见识。
他曾读到祖父一篇文章,大致内容说的是:近来家父重病不起,家中已无余财,恰有一商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家中藏有一卷秦时观星术的古籍,特意上门重金求购……
总之,就是写了那商人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如何挣扎犹豫,最终选择了卖出这本古籍,望先祖们能够谅解云云。
而文章中也详细写明了那名商人说服他的原因。
“那商人喜爱各种奇珍异宝,听闻秦时有浩辉聿,笔杆中纳全天星图,夜间若有光透过笔杆,便可撒下满室星辉。只是浩辉聿早已折损,实为可惜,他愿用毕生精力和钱财去复原此珍宝,所以我家那本记录了浩辉聿的古籍于复原宝物来说尤为重要。”
崔凝听罢,不知道说点什么好,那人要买浩辉聿的资料,与古籍有什么关系?让他付钱抄录不就行了?还真就听了这一番哄骗搭上一本古物……
总而言之,这一家子各种骚操作令人想数落几句都不知从何处下嘴。
崔凝叹了口气,“那令祖文章里可曾记载商人的身份?”
陈愚道,“只说是一位姓苏的长安商人。”
好在这帮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记录了细节,从古籍卖出至今最多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应该能够查到一些线索。
然而长安姓苏的商人何其多?若是仅凭这点信息去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崔凝并不打算放弃,因为那步天聿看起来就不是普通商人花几年功夫就能随便造出来的东西,能有这样的人力财力,必是巨贾。
这种东西,应当也不会短时间内频繁转手,顺着这条线,说不定真能摸出点东西来!
关于步天聿的来历,监察司可以审问柳欢,但他若坚持不说或者撒谎,监察司也没有办法强行审问。一来步天聿与案情并没有直接关系,二来也没有柳欢涉案的证据,最多就是给他治个贿赂官员的罪名。
晚饭过后。
崔凝想到今日来乐天居的目的,便请陈元到书房说话。
陈元今日又认识了一名性情相投的朋友,精神很好,“阿凝喊我过来,可是有事?”
崔凝问,“之前圣上召见,可曾与你说起‘太白经天’?”
“嗯。”陈元想到崔凝之前的交代,有些不安,“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崔凝早就知道了,如果不是陈元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圣上不会突然改变主意,“我不会拦着你,只是……唉!罢了,我的担忧也早就说尽了,如今多说无益,你自己有数便好。”
讲起来,她自己不也是在一条看不见方向的路上无怨无悔?如今陈元选择一条更危险的路,她感同身受,先前利弊都已与陈元说透,作为朋友,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能否推算出太白经天的具体时间。”崔凝道。
“前些天观星时测算出了大致时间,也就在这几日了。只是这几天总是乌云闭空,无法观测。”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按照我之前的测算,大概就在后天午时。”
崔凝坐直身子,“你有几分把握?”
陈元道,“**分。西汉《五星占》有云‘五出,为日八岁,而复与营室晨出东方’,前人早就知道了太白经天的规律,不过我近来从历代天象记录中,似乎发现了更加精确的规律。”
“此事,圣上已知情?”崔凝问。
陈元低低应了一声,“嗯。”
崔凝道,“听你的意思,懂天象的人都能推测出太白经天的日子?”
陈元摇头,“先人关于太白经天的记录有时候会疏漏,测算局按照从前的规律来推算有时候也会出错,不过,总能有七分准头。”
最近天气不好,总是阴云密布,连太阳都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更别说太白星了。所以现在朝野都在猜太白经天会不会出现。
崔凝也很好奇,既然时日就在眼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了!
崔凝问清楚后,便让崔况帮忙安排陈愚,匆匆赶回监察司去了。
第360章 死仇
长安有名有姓的巨贾也就那么些人,崔凝从监察一处调出近几十年的巨贾名单,很快便从中找到两位姓苏的商人,一个叫苏裳,一个叫苏山海。
苏姓商贾是在陈愚祖父手里买的古籍,当时陈愚的父亲都还是个孩子,那此人如果还在世,应当年纪很大了。
从一处记载的资料上来看,苏裳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苏山海六十多了,显然后者更符合条件。可当初未必就是苏家家主亲自上门去买古籍,于是崔凝耐心仔细看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处关于各大商贾的资料十分详细,这无疑为崔凝的查证提供了便利。
令崔凝惊讶的是,苏裳居然是苏山海的养女,但两人早已反目成仇。
当年,苏山海并非是苏家唯一的继承人,他野心勃勃、心狠手辣,暗中用各种手段扳倒了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才成功接手苏家。
传闻他十分痴情,正妻体弱多病无法生育,他却毫不在意,身边就连通房都没有一个,对妻子体贴呵护。他而立之年妻子去世,后来也没有再娶,终身只守着一人。这样痴情的郎君,是连话本传闻里都没有的。直到如今提起来,他还是长安城女子们梦想中的良人。
三十岁之后,苏山海孑然一身,走南闯北跑生意,旅途中收养了五个孩子,苏裳是其中唯一的女孩,而苏裳的双胞胎哥哥,也是其中之一。
若是一切真如传闻那般,苏山海倒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痴情人,但监察一处的记录上明明白白的记着苏山海是天阉,根本无法生育,而他所谓体弱多病的妻子,也不是那么回事。
苏山海的妻子出身书香门第,出生时早产,身子骨一直不大壮实,体弱是真的体弱,但因为家里养的精心,倒也不常生病,只是不如平常小娘子活泼健康,这才传出了身子骨不好的名声。
那可怜的女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正是因为知晓苏山海的秘密,才被囚禁、灭口。
崔凝翻开附在记录册旁边的卷轴,里面记录了苏家一名婢女的供词。
苏裳与苏山海翻脸的原因,更加匪夷所思。
苏山海收养的几名孩童年纪相差很大,最大的“长子”在被收养之时居然已经十四岁了。时下十五六岁已经算成人,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收养这个年岁的孩子。
苏山海一面消费亡妻,立个“卿既不在人间皆浮云”的痴情形象,一面背地里狎玩义子。
四个男孩性子截然不同,结局亦不相同。
那十四岁的少年已经什么都懂得了,被囚禁摧折,不堪受辱,短短数月便没了。剩下三个男孩,其中两个自幼被当娈宠养着,如今还在苏山海身边,与他的关系如夫妾一般。
而苏裳的双胞胎哥哥,便是苏裳与苏山海反目成仇的根源。
兄妹二人原本就姓苏,哥哥叫苏雪风,刚开始苏山海只是看中了他,因他坚持要与妹妹在一起,苏裳才被苏山海随手带回来。
他们被苏山海收养时已经十岁了,苏雪风一张脸生的精致绝伦,四肢修长,可以想见成年之后必是个玉树临风、俊朗非凡的男子。
也正因如此,苏山海一直没有舍得碰他,并且花重金请名师栽培。苏雪风亦十分聪明,短短数年,已初见风采。
而苏雪风的聪明也远远不在苏山海的意料之中,他在被收养的第一年,也就是那名少年不堪受辱自戕之后,便已经知晓自己和妹妹是从火坑掉入了狼窝。
他后来一直暗中培养势力,积攒钱财,面上却装作对苏山海十分孺慕,把他当做亲生父亲一般侍奉。就连苏山海都被他欺骗,以为他真的毫不知情。
苏山海从没想过把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所有的照顾,都不过是觉着年轻俊才摧折起来更刺激,更有趣味。
随着苏雪风越来越耀眼,苏山海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露骨,容不得他再继续装糊涂。
那年苏雪风和苏裳还差一个月到十七岁,彼时,他装作刚刚察觉义父的龌龊心思,避着他有些时日了。
苏雪风谋划已久,趁夜带妹妹上了逃往江南的船,一路被苏山海的人围追堵截,却因实力悬殊,中途还是被围困了。苏雪风把信物交给了妹妹,孤身引开敌人,此后杳无音信。
后面便没有关于苏裳的记录了,崔凝飞快看完,翻开另外一份。
苏裳接手了苏雪风暗中攒下的家业和势力,一边努力打拼,一边派人去寻找哥哥。
苏山海知道他们的去向,江南对于苏裳来说并不安全,但她为了等苏雪风,毅然决然的坚守,可以说是从刀光剑影中活下来并成为一方巨贾的女人。
甚至在五年前,她将部分生意迁到长安,直接与苏山海贴脸交锋。
苏裳的半生比什么话本子都让人热血沸腾,同时也突然明白前些日魏潜突然产生的自我怀疑。
世道如此,人命有贵贱,像苏山海那样的禽兽,残害了一个又一个,甚至在监察司都挂上了号,却还能活的好好的。
对于满心正义的魏潜来说,现实定然会让他迷惑。
崔凝合上书册,把纷乱的思绪抛开,开始分析究竟谁才是那个买陈家古籍的苏商。
资料中记录,苏裳的生意一直都在江南、岭南、淮南,也许也涉及蜀中,但崔凝认为不可能是她。
苏裳那个苏家是后来新起之秀,陈愚祖父在世时,她还不知道在哪儿。
这几十年间,能有财力深入蜀中买古籍又复原浩辉聿的长安商贾,只有苏山海。
当然,也不排除陈愚的祖父被人骗了,崔凝暂时排除这个选项,开始着手查苏山海。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对手。
崔凝眼瞅着天色还不算晚,给魏潜留了个口信,带上诸葛不离和崔平香去拜访苏裳。
三人上了马车,诸葛不离听见崔凝报的地址,惊讶道,“娘子是去苏裳?我与她有个面子情,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
“真的?!”崔凝搓搓手,“今日可真是颇多意外之喜。”
诸葛不离看着她喜形于色的模样,目光柔和,“是啊,我十三岁便开始出诊了,刚开始没人请我,苏娘子起了个头,后来我才攒了几分名声。”
崔平香抱紧自己的刀,仰头看着车顶,深深觉得自己除了一把力气可能真的没什么用。
第361章 落井下石的快乐(1)
待至苏府门口,崔凝没有下车,直接让诸葛不离过去敲门。
诸葛不离的名头在苏府还挺好用,三人马上便被请到门房里热茶招待,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有个侍女过来领她们去见人。
侍女见崔凝穿着官服,轻声解释道,“我家娘子在暖阁,因诸葛姑娘是熟人,便想着随意一些,没想到还有位女大人……”
侍女当然不敢指责崔凝,这是在解释并非故意怠慢。
“无妨,是我冒昧来访,叨扰你家主人了。”崔凝本也不在乎这些礼节,再说即使是崔家,也不会像宜安公主那样财大气粗到处烧地龙,只有会暖阁、卧房这些地方会有,她自然也愿意呆在暖和的地方。
侍女欠身,“大人言重。”
方才在坐马车的时候,崔凝从诸葛不离那里大致了解了苏府的情况。
苏裳没有嫁过人,却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妹,两个孩子已经十岁了。孩子是她亲生的,但没有人知晓生父是谁。
侍女进暖阁传话,崔凝站在门口仰头打量。
一路走过来,崔凝发现苏家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是修建的十分精巧,整体不是北方工工整整的布局,而是带有明显的江南风格。眼前这座暖阁雕梁画栋,共有上下两层,朝南的窗子都镶着透明琉璃。琉璃不算很纯净,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但是这样大而规整的一块,显然价值不菲。
侍女很快返回,“诸位请。”
一进屋,一股浓郁的**夹杂着花果香气扑面而来。
崔凝瞧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好奇的看过来,便冲他们笑了笑,这才看向主座。
女子瞧上去只有二十的样子,着一身深兰色弹墨蝴蝶葡萄留仙裙,石榴红彩绣芙蓉花圆领衫,如云般墨发松松绾成慵懒的堕马髻,整个人犹如一株怒放的花儿,绰约多姿耀如春华。
即使是事先知晓,崔凝也不敢相信她有三十了。
“这位是……”苏裳起身,目露疑惑。
崔凝拱手,“监察司崔世宁。”
“原来是崔大人。”苏裳眉眼弯起,立即吩咐左右,“快看座。”
两旁侍女飞快的整理好请三人入座。
崔平香作为护卫,自然的跪坐到崔凝身后侧,可等她坐好,才发现诸葛不离是坐在客座上的,心里又是一阵自我怀疑,最终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位置。
“大人入夜前来,想必是有要事?”苏裳问道。
崔凝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一瞬,“事关苏山海,是否需要单独聊聊?”
苏裳笑道,“满长安都知道我与他有仇,我的子女自然更加清楚。他们并非无知孩童,大人但说无妨。”
说罢,只屏退了一些伺候茶水的婢女。
崔凝也并无不可,“苏娘子可知晓苏山海年轻时是否去过蜀中?”
“蜀中?”苏裳不知想到什么,怔愣了一下。
她这些年与苏山海斗的你死我活,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对那人的一切自然了如指掌。
苏裳垂眸思索,崔凝也不着急。商人逐利,不可能白白给人提供消息,旁人来问,未必能得到答案,但崔凝知道自己亲自登门,她一定会卖这个人情。
倒不是崔凝觉得自己面子大,而是她背后不论是崔家还是监察司,都是苏裳平时无论如何都难以搭上的关系。
苏山海身后的苏家在长安经营数代,关系盘根错节,苏裳再厉害,也很难在他手里讨到什么便宜。若是能与崔氏搭上关系,不论崔氏对她有没有实际上的帮助,哪怕是只得个面子情,她便可以利用这个关系拓展出无数条人脉。
这对于在长安如履薄冰的苏裳来说,简直犹如天上掉馅饼。
更何况,这还不是最吸引她的一点。
苏雪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寻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苏裳手下人脉势力固然不差,但哪里比得上监察司!
短短一瞬,苏裳脑子里捋出了许多利弊,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吩咐所有人退下,又向两个孩子道,“你们先去书房玩儿。”
龙凤胎明明很好奇,却没有闹着留下,听话跟着侍女出了暖阁。
“方才是我想岔了,监察司的大人来问话,想必事关紧要,岂能叫这许多人听了去。”苏裳要卖面子,就一定会做得既明显又妥帖,更重要的是,试探崔凝问起苏山海的原因。
若是苏山海犯到监察司手里,她可太乐意送他一程了!手刃仇人固然痛快,可落井下石也同样舒坦。
崔凝岂会不知她的意思?然而步天聿顶多只是个疑点,这根线后头能扯出个什么玩意,她也不知道,说不定扯着扯着就只是个线头,最后发现白忙活一场。
“苏娘子不必紧张,只是问几个问题。”崔凝并不正面回应她的试探,接着之前的问题道,“苏娘子可否告诉我,苏山海年轻时可曾去过蜀中?”
人家不接茬,苏裳也并不纠缠,爽快答道,“他在这二十年里不曾去过蜀中,之前有没有去过,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晓他在那边有两桩生意。一个是布匹,还有一个是纸张。他们家独有一个用竹制纸的方子,那纸张洁白如玉,极有韧性,价格适中又不易损坏,销量一直很好。蜀中那边竹子又多质量又好,这桩生意便随着米粮生意一道被安置在了蜀中。”
崔凝斟酌问道,“苏山海家中可有从蜀中买回来的古籍藏书?”
“有。”苏裳情绪忽然变得低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狗贼当年花了许多心思养我阿兄,家里藏书都任由他看,我有时候也会跟去。那狗贼曾向我阿兄炫耀过,书房里面有两本秦时古籍,是他在蜀中买回来,只花了百金,我好奇之下也翻了翻。”
有些古籍价值连城,动辄都要千金,人家还不一定卖。
崔凝抬手掩嘴轻咳,掩饰因为忍笑抽搐的嘴角。
诸葛不离余光发现她的动作,自然地接了话,“不知是什么样的古籍?”
苏裳道,“两本都是关于星象的书。”
崔凝清了一下嗓子,“咳,苏山海可曾说过想要复原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件宝物?”
第362章 落井下石的快乐(2)
苏裳立即明白了崔凝想要问的东西,“您是说浩辉聿?”
“你知道?!”崔凝毫不掩饰激动。
那她可是太知道了!
苏山海成功复原浩辉聿的时候,苏裳兄妹还是他的义子义女。他没有亲生子嗣,也不注重传承,复原这等稀世珍宝,便想着如何充分发挥它的价值。
他原本计划着走门路将浩辉聿献给圣上,后来又不知为何没有继续。
“十年前苏山海拿着浩辉聿献给司言灵,求他卜一卦。他对我阿兄仍不死心,想用卦象算出阿兄所在。我得了消息,生怕他真算出结果会对阿兄不利,便动用了手里所有的眼线暗中监视他。”
彼时,苏裳才二十岁,一个人艰难支撑苏雪风留下的产业,在苏山海的刻意打压之下,举步维艰。她虽带着一股狠劲,杀伐果断,手段强硬,很快在江南立足,但每到夜深人静心中仍惶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哥哥。
苏山海去求卦的时候,她也抱着满心希望,每日在求神拜佛,希望司言灵真的能够算出兄长的情况。
在那等珍宝面前,苏裳和苏山海都没有想到,司言灵居然果断拒绝了。
“不过,他又走了别的门路。”苏裳想到一些事情,侧身朝扶手靠了靠,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满长安能与司言灵说上话的人不多,能与他成为朋友的更是只有一个。”
左凛!
崔凝眸色微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苏裳道,“当时他拿浩辉聿与左凛交易,请左凛帮忙求司言灵一卦。司言灵倒是给了左凛一个面子,亲自卜了卦。”
苏裳很想花钱买通左凛,问问他卦象内容,但她当时情况太艰难了,人又在江南,根本不敢冒头。
左凛并不是个常常收受贿赂的人,因为浩辉聿太过于神奇,这才肯松口帮这个忙,她若是突然去问此事,恐怕到时候左凛为防受贿一事泄露,反而会对她不利。
出于种种原因,苏裳只能暗中安排人留意苏山海手下人的动向,也将左凛的这个把柄捏在手里,耐心的发展势力,等待自己实力变得足以在遭受意外时自保。
足足等了三年,她才从左凛那里换取了消息,为此,她也付出了很大代价。
当年司言灵那一卦,显示于南有一线生机。
因这一丝希望,苏裳至今都还在寻找苏雪风的下落。她知道,如果兄长还活着却没有来找她,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她不想也不能放弃。
苏裳道,“我知道浩辉聿曾在左凛手里,并且改名为步天聿,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说转手。我行商这么多年,消息灵通,又一直注意左凛,但凡他想脱手,我必然能得到消息。”
左凛是司言灵案的元凶。
当初司言灵一案并未公诸于世,然而左凛犯事儿落到了监察司手里这件事,满长安都知道,苏裳也隐约探听到一点内情,所以当她知道监察司在查浩辉聿,便将苏山海与左凛的关系说的明明白白,并且很是热心主动的为崔凝提供各种消息。
“若是其他人得了浩辉聿,不会没有丝毫动静,所以我怀疑直到左凛死,浩辉聿都还在左家。”
苏裳不是信口乱猜,她太了解那帮权贵了,他们平日有个什么稀罕的花花草草都要专门办个宴请人欣赏,更何况是浩辉聿?
得了稀罕物却只能在被窝里偷偷欣赏,那岂不是很寂寞?
至于左凛会偷偷藏着浩辉聿,一是因为不想司言灵知道自己利用他收受贿赂,二是因为当时官职不高,若是露了财反而可能引来麻烦。
“我知道了,多谢苏娘子。”崔凝道。
司言灵案是崔凝还在典书处时跟着魏潜参与的案子,是她转到监察处升职的转折,可谓印象深刻。
结案之后崔凝便没有再关注过左家,只知道在左凛出事后就树倒猢狲散了。
“大人不必客气。”苏裳见她似乎问完了,想着拉近一下关系,“我命人准备些酒菜,不如咱们边吃边聊?”
崔凝看过苏裳的经历,对她颇为欣赏,且见面之后觉得她颇为面善,倒也有心相交,但此刻手头事情有些多,只能婉拒,“我亦想与苏娘子把酒言欢,只是身有要事,实在不便,不如改日再聊。”
苏裳能十七岁从“刀山火海”走出来,自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知晓崔凝对自己没有恶感,这话也并非推脱敷衍之言,于是露出爽快真诚的笑容,“那就等大人旬休时再约。倘若大人还有什么问题,随时来问,我必知无不言。”
“那便先谢过苏娘子。”崔凝拱手起身告辞,“这就不打扰了。”
苏裳起身欲相送。
崔凝道,“苏娘子留步。”
苏裳笑笑,并不硬贴上去,只唤了侍女来引她们出去,自己站在暖阁门口目送。
“母亲。”
苏裳侧首,看见一双儿女从小径上走过来。
“母亲,刚才那是监察司的女大人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呢!”苏雪旋跑过来,抱着苏裳的手臂撒娇。
苏裳摸摸她的脑袋,目光变得越发温柔,“你们可知晓清河崔氏?”
苏雪归了然,“她就是兵部尚书崔大人的孙女。”
“嗯。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啊!”苏裳长叹一口气,旋即又笑道,“不过她与我见过所有贵女都不相同。”
她一介商贾,手里又有许多绣坊、首饰这样的生意,少不了要伺候贵女。如今长安的贵女,不说尽数认识吧,总有四五成是打过交道的。
崔凝骨子里有一种在贵女中很罕见的随性自在。
苏裳带着他们回屋,询问道,“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
龙凤胎道,“完成了。”
苏裳点头,从桌上拿起之前没有看完的账本。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些许紧张。
苏裳很疼爱这一双儿女,却从不溺爱他们,两个孩子除了一般课业之外,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她学习经商,今年更是让他们每人选一间商铺练手。
龙凤胎很小的时候,苏裳就告诉他们如今的家财都是舅舅的,他们娘仨儿都是靠舅舅的家财生活,日后可以从中拿一些钱去做生意,赚多少都属于自己,但不能指望用舅舅的钱享受一辈子,不管以后成家立业还是嫁妆,都要自己赚。
好在两个孩子都极为聪明懂事。
虽然苏裳暗中帮他们挡去一部分的阻碍,但小小年纪有本事御下,接手店铺数月,经营的有声有色,已殊为不易。
第363章 风雪夜归人
苏裳看完账簿,夸赞训诫一番,便打发两人去休息,独自去了书房。
她已很久不敢触碰过去,今日与崔凝一番对话,沉寂多年的记忆忽然都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时隔多年越发汹涌,几乎将心底的支柱冲毁。
苏裳靠在圆腰胡椅上,拎着酒坛子仰头痛饮。
模糊的视线落在墙上一幅字上,她起身,拎着酒坛走过去。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苏裳想起九岁那年冬天。
她染了风寒,病情缠绵反复生生拖了大半个月,加上缺衣少食,早已奄奄一息。
那天晚上,她醒来发现哥哥不在,不知怎的,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门的一瞬间风雪骤然涌入,她眯着眼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蓑衣在风雪夜里艰难走来。
男孩看见她站在门口,顶着风雪跌跌撞撞地冲过来,“阿裳!”
“阿兄。”苏裳倒在他带着凉意的怀里,“我怕是要不行了……”
听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她现在就觉得比之前好多了。
“胡说!胡说!前日有个人想要收养我,他很有钱,能请很多很多名医!你一定会好起来。我知道他在哪里,马上就带你去!”苏雪风拿了薄被将人裹起来背到背上,咬牙往外走,“阿裳,你不要死好不好?阿兄只有你了……”
“阿兄……”
苏裳泪眼模糊,扶着墙哭的不能自已。
多少年的梦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她再次推开门的时候变得高大起来。青年走到她面前,抖落满身风雪,露出俊朗的面容,笑着对她说,“阿裳,我回来了。”
寻寻觅觅十三载,等一风雪夜归人。
……
崔凝回到监察司,翻着手里的资料,脑海里闪过苏裳的眉眼,有些发怔。
“在想什么?”
崔凝猛然回过神,看向门边,才发现魏潜含笑站在那里。
“我今晚无意间查到浩辉聿的消息,去见了苏裳。”崔凝停了一下,怕他不知道苏裳是谁,解释道,“一个女商贾。”
魏潜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
崔凝迟疑道,“之前满心惦记着浩辉聿,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苏娘子眉目间依稀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像谁。”
魏潜在她对面坐下,伸手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五哥?”崔凝发现他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出神,“我认识的人你几乎都认识,快帮我想想。”
魏潜失笑,“我又没见过苏裳,如何知晓她生的何等模样?”
“也对!”崔凝挠头,“是我着急了。”
有时候觉得某些事情触到了某些记忆,答案若隐若现,总觉得呼之欲出,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着实令人抓心挠肝。
其实崔凝的经历很简单,除了师门就是清河,而后就是长安。她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平时看着欢实热情,实则能走进她心里的人极少,大多都是泛泛之交,能在她脑海里留个影子的人也并不多。
魏潜有些不想提起她刻意压在心底的悲伤恐惧,但又怕忽略这时的灵光一闪,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几番犹豫还是道,“是不是师门的人?”
崔凝愣住。
她凝眉思索须臾,突然跳起来,“二师兄!是二师兄!”
魏潜原只是一提,闻言亦认真起来,“你确定?”
“嗯!”崔凝越想越觉得是,开始不断的找佐证,“我不知道二师兄的年龄,但是估摸着岁数差不多,苏裳说苏山海很用心的养苏雪风,琴棋书画什么都很厉害,我二师兄也是!还有……还有她亲生的那对龙龙凤胎长得也不是特别相似!有没有可能苏雪风和苏裳也并非长得一模一样?我去找她问问!”
崔凝说着便慌慌张张的起身要往外冲,却被魏潜一把拉住揽入怀中。
“阿凝,不要着急。”魏潜手按着她的后脑勺,能感觉到怀里细微的颤抖的身子,顿时心脏揪紧,伸手轻抚她的脊背,“不要着急。”
过了好半晌,崔凝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魏潜没有急着说话,感觉到她慢慢放松下来才放手,俯身看了一眼,发现她眼眶发红却没有哭,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
“我从记事起二师兄就在我身边,我都快十五了,苏雪风却只失踪了十三年。”崔凝想到这些又有些泄气,“虽然也有可能是我不记得两岁之前的事,但他来师门之前还做过匪寨头子。”
崔凝初见苏裳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些面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已,二师兄秀拔天骨、清臞玉立,苏裳秾丽美艳、绰约多姿,她根本不会把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哪怕是现在想起来苏裳面容上那点熟悉感来自哪里,崔凝也不觉得二人很像,甚至有时候越想越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刚刚自己推翻推论,又马上找到了新的佐证,“可苏裳说,苏雪风一直在暗中培养势力,他的生意和势力都在江南一带,说不定匪寨也是他十七岁之前建的呢?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自己去猜,只要写封信问问大师兄和莫娘便知晓了,魏潜却没有提醒,任由她自己琢磨。
崔凝并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她只是需要发泄心中压抑的负面情绪。
两人相对而坐。
崔凝絮絮叨叨,魏潜耐心的听着,时不时认真应和。
外面传来子时的打更声。
她顿住,而后长长叹了口气,丧丧地道,“五哥,你饿不饿?”
“嗯?”魏潜愣了一下,旋即莞尔,“走,去吃饭。”
崔凝点头,蔫头蔫脑的跟在他身后。
魏潜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她把自己比作小狗真真没错,至少现在的模样在他眼里就像极了一只耳朵尾巴都垂下来的小狗。
监察司里有厨房,会给值夜官员准备宵夜。
这几天监察司十分忙碌,凡上职的几乎都在外头,值夜官员也早已用过饭。两人到时,只有厨子端着大碗蹲在门口呼噜噜的吸着面,瞧见他们连忙放下碗,“魏大人,小崔大人!”
第364章 来信
“下两碗面。”魏潜道。
厨子道,“欸!今日正好有卤肉臊子!您二位先坐。”
灶膛里火尚未灭,厨子手脚麻利的烧水下面。魏潜和崔凝刚刚坐下,他便先送了几样小菜过来。
“五哥快先吃点垫垫。”崔凝想到他没用晚膳,一身要事还听自己唠叨到现在,不由有些懊恼和心疼,只能拣着看起来还算可口的醋菘菜夹到他碗里。
魏潜笑着吃了,也给她夹了一块。
崔凝嘎吱嘎吱咬着菜帮子,酸酸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五哥,对不起。”
“为何突然道歉?”房内不甚明亮的光线,显得他越发眉目深邃。
崔凝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不由讷讷了起来。
“你没有错。你我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你不必忽略自己的心情来照顾我。若是哪一日我伤心难过,你可会丢下我独自去用饭?”魏潜问。
崔凝立刻道,“那当然不会!”
“我亦不会。”魏潜笑笑,“你不必事事都以我为先,我说过,若是非要计较,那也是我亏欠你,所以你任何时候都不必觉得不安。”
崔凝认真道,“五哥没有亏欠我。”
“阿凝,如今我还年轻,我们之间差距的这点岁数尚不明显,等到五十岁、六十岁……”魏潜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将来他也会比她先走一步,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魏潜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亏欠她很多。以她的出身、相貌、性情,本可以寻一个年纪相当的少年结发,然后携手终老。
“不会的,五哥!”崔凝听懂了他未尽之言,心中有些慌,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日后我会监督你好好吃饭,不能太拼命,一定长命百岁。”
魏潜轻声答,“好。”
崔凝这才眉开眼笑,“人生的早晚都是天注定,若往这上头想,那都是因为我生的晚了,才不能陪五哥一起走过少年时。”
只是玩笑的话,却令他动容。或早或晚,总归是没有错过,这也是一种幸运吧,将来做了夫妻,彼此觉得亏欠对方,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面来咯!”厨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进来。
崔凝默默收回手。
厨子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动作,一边面放下,一边道,“两位大人慢用。”
比脸还大的碗,里头白白的面条上面盖着红油卤肉臊子,旁边还卧着一个用猪油煎至金黄的荷包蛋。闻到浓郁的香气,崔凝肚子里突然咕噜一声。
“嗤。”魏潜笑出声音。
崔凝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手上却递了双筷子过去。
魏潜含笑接过筷子,对她瞪的这一眼很是受用。
从前女孩只是一味信任崇拜他,觉得他是个完人,因此相处起来格外顺从。若是他们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也不是不行,可他总觉得不应该如此。
魏潜一直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妻子的目光里只有仰望,然而没有哪一刻,让他如此清楚的意识到内心的期待有多么强烈。
这种极其微小的改变让他欣喜不已,连吃腻的臊子面都比平时香了百倍。
饭后。
两人慢行遛食回监察四处。
崔凝走着走着感觉有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发现居然又开始下雪了。
“五哥,阿元说后天……”她想到已经过了子时,又改口,“不,明天。明天就会出现太白经天。你说若是一直都阴天,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魏潜笑道,“傻话,又并非整个大唐都会是阴天,不过……”
青玉枝案发现场很快被控制,目击者不算太多,这两日监察司也有意控制流言,消息应当不会传的太快。
除非别处也有人推算出天象,并且时时关注。
魏潜话锋一转,“不过从古至今,史书数次记载这一天象,每一次卜卦预言都不相同。”
崔凝懂了,“也就是说……就算真的出现,那预言也未必准,说不定就是有人推测出会发生太白经天,然后利用天象弄出假的卜辞,嫁祸给东宫。”
崔凝心中的忧虑不免又浮现,“所以圣上……”
圣上是查了陈元的过往,再加上他与前一代司言灵相似的模样,很容易被人利用生事,这才将人囚禁在观星台,如今答应放他出来,只不过是用他重新卜这一卦的报酬。
圣上的做法,是囚禁但也算是一种保护,如今陈元自己选择出来,那当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魏潜明白她的忧虑,其实还有一点或许崔凝并不清楚。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力扶持佛教,上行下效,举国皆信佛,处处都是新建的佛寺,道家正统都已逐渐没落。
袁天罡李淳风早已仙逝,如今道门青黄不接,很难寻出这般人物了,就算有一些高人也隐于山野,上头不喜,下面的人也不愿传出盛名。
如今除了已被害的悬宿先生,陈元是已知方术士中最靠谱的一个。
“罢了,人各有命。”崔凝叹了一声,又问,“五哥晚上出去查了何事?”
魏潜道,“我分别查了青玉枝、宜安公主府和公主别苑的建造工匠。公主府原宅是工部修建,我拿到了图纸,但她曾私下改造过,可能会有很大变动。至于青玉枝和别苑的工匠,已经查到一些眉目,具体情况还要等等消息。”
别苑与青玉枝的构造太像了。这种像,并非布局,而是指密室机关建造的方法。
民间能工巧匠很多,但是能把机关巧妙融入整体布局的本事并不是很常见。
“魏大人!”
易君拿着几封信如匆匆而来,“河东道和于县来信!”
魏潜接过信,疾步进屋,顾不得身上雪花,直接坐到灯下拆信。
魏潜一开始主要是想调查三十年前“鬼土”一事,只是顺带查一查楼氏,没想到抓到柳鹑之后,发现楼家似乎牵涉极深,他先前派出去的人倒是没白费,如今也传来了消息。
当年于县出现大片鬼土,地方官员觉得不祥,欲瞒下此事,百姓走投无路集结数千人上京状告,被府兵拦下,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持械互殴。
事情闹得这么大,当地官员未能如愿瞒过,但他们在上报时做了手脚,隐瞒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场冲突中,死亡人数达上百人,其余百姓遭到**,反抗者皆被捉去矿场以犯人身份做苦力,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第365章 偷土
官府为防止上面有人来查,于是分批将这些乖顺百姓迁到别处。监察使只好先从矿场着手,然而矿场苦力耗损严重,几乎每天都在死人,三十年前进去的人几乎都死干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一个知情者。
那知情者十七岁被抓进矿场,如今已经快五十,在一日日的磋磨中早已麻木绝望,就连听见监察司要替他们翻案都已无动于衷了。
好不容易撬开口,他却对当年的事情所知寥寥,但幸好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监察使顺着线索寻到了当时的村民,从村民口中得知,当时他们半路被堵,藏身于林子中,府兵围在林外,双方僵持不下,而一个车队就在此时从旁边的道路上经过。
他们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当时僵持两个多时辰只有一队车马路过,而这队人不知道为何突然在路边停下,之后下来个带着女娃的妇人,还有一名年轻文士。
当时三方相距极近。
监察使又从当年参与围堵的府兵那里得知,他们眼见妇人带着孩子往林子这边走,怕这行人发现情况跑出去乱说,遂准备主动过来表明身份,告知他们正在乔装抓捕通缉犯。
然而坏就坏在,当时官府为了尽量缩小影响,有一大半府兵都扮做普通百姓!
车队护卫瞧见一帮衣着普通的青壮年手持利刃,还以为是遭遇劫匪,立刻提刀冲上前护着主人返回车上。
车队人虽不多,但车马不少,跑动起来动静极大,藏在林子里的百姓发现似乎有人与府兵交手,立刻趁机冲了出来。
三方冲到一起,百姓与府兵加起来有两千余人,声势浩大,场面混乱至极,小小车队便如那飓风中的茅屋,瞬间被冲散。
听知情者的描述,几乎可以确定这队人就是悬宿先生一行。
他似乎是与妻女同乘一辆车,至于为何会在暴乱中失散,一时不得而知。
魏潜看完第一封信,递到崔凝和易君如面前,拆开了第二封。
这封信来自另外一名监察佐使,内容很比上面一封简单许多。
当初于县参与械斗的家族全部都被迁走,后来很长一段这里都荒着,直到十五年前,官府才着手陆续迁人过来。
现在于县百姓全部都是新居民。
这名监察佐使到了于县,先勘察了土壤情况,确定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恢复正常,只有于县北边最靠近湖泊的山体土壤还是红色。
监察佐使在山中探查的时候,发现有一座山体部分被人为掏空,他埋伏在附近守株待兔,果然抓到一个行迹鬼祟之人。
旁人都觉得红土不祥,恨不能离得远远的,此人却趁夜跑去偷土!
监察佐使便将人抓起来一顿拷问之后,此人招认,长安有人多次大量出高价买鬼土。
他还说,曾在一次交易时隐约听见有人称那名买鬼土之人“柳爷”。
长安的柳爷?
柳鹑?柳欢?还是……柳意娘?
三个人都有嫌疑,但眼下暂时没有证据显示涉案的三个柳姓嫌疑人之中哪一个知晓地下地穴的存在。
之前崔凝在青玉枝的狭道里发现的红色粉末很像鬼土,监察司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赵三和冯秋期为了骗悬宿先生而准备的东西,就连魏潜也这般想。
可是偷土之人却说多次交易,交易量还很大……
说明他们买土一定是有别的用途。
鬼土并非私人所有,至于为何他们不自己去挖,而是出钱收购,魏潜推测,可能是于县那个地方极少有生人涉足,他们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大量运土出来很难不被人察觉,因此才会选择与当地人交易。
以上这些消息,已经是极短时间里,监察司能做到的极致了。
楼氏所在之地距离长安遥远,监察司的人至今尚未赶到,第三封信只是监察一处在长安通过各种渠道收集的关于楼氏和柳聿的消息。
“他们买红土做什么?”崔凝疑惑。
三人看过信之后,最大的疑惑便是这一点。
魏潜蹙眉,思索半晌才道,“许多方术士都会炼丹,不知悬宿先生可曾涉猎……”
易君如道,“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弄来这些红土是为了炼丹?”
魏潜道,“有这种可能,我们在夹道找到的红色粉末细腻均匀,明显是经过处理,说不定可以入丹。”
易君如惊讶道,“信上说于县那座山被挖空了一大块,炼丹需要用这么多土吗?”
“是有可能的!”崔凝肯定道,“我曾看过许多丹方,丹方里所用的矿物药石,开采出来后都要经过处理,也有一些需要从矿石中提炼,或许有人想从鬼土中提炼出某种药石呢?”
魏潜道,“一处查了悬宿先生的生平,并未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会炼丹,或许我们可以着手从他身边的朋友身上查。”
已知近半年中,与悬宿先生频繁接触只有四人,除楼仲和柳鹑,尚没有查出其他两位的具体情况。
易君如道,“柳鹑与柳欢,一个是春风楼管事,一个是碎天江老板,两人行踪很容易查,既然监察一处没有查到明显疑点,那有问题的人大概就在剩下两人之中。”
崔凝闻言,从怀里掏出一个随身册子,翻了翻之前的记录,“这两人,一个是九川先生,名叫房不欺,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另外一人叫詹师道,是个隐士。”
九川先生盛名在外,他的生平大都为人所知,省去了很多调查的时间,然有利就有弊,他门下学生众多,人脉极广,因此一旦有什么动作,很难不惊动他。
监察司要暗中探查,颇要费些功夫。
至于詹师道,查不到他生平的原因与九川先生截然相反。
詹师道为人孤僻,独自隐居在长安郊外的山林里,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能半年足不出户。
目前所知,悬宿先生是他在长安唯一的朋友,若非他偶尔会出来到周边的村子换点日常用品,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山里头还有这么一号人。
第366章 乌云抱月
易君如道,“假如咱们猜的没错,好像詹师道的可能性更大些?”
九川先生算是活在大众的视线之中,或许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但若是经常炼丹,却不太可能掩人耳目。
监察一处搜集消息方法极多,他们认为直接审问当事人是最下策。论审问套话、刑讯逼供,一处远不如监察二处,若非到了束手无策的时候,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因着观点相悖,监察一处一直觉得二处手段又粗糙又狠辣,经常伤及无辜,而且刑讯逼供容易屈打成招,未必就能得到最详实的答案,而监察二处却认为一处脑子有病,明明抓个人审问一番就能得到答案,非要舍近求远,舍易求难。
两处的恩怨暂且不提,以一处的处事风格,如今也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随便抓人。
青玉枝案牵扯太多,像九川先生这样的大儒,也不能直接抓回来审问,詹师道虽只是个隐士,但在尚未将其身份查清,冒然抓人亦非上策。
监察令事先考虑到这些可能,才会选择监察一处协助办案。
魏潜对此,也持赞同态度。
悬宿先生被害,九川先生和詹师道并无嫌疑,所以之前监察一处便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别处,只派人暗中监视两人行动。
监察佐使在无法辨别的二人是否有异常时,会事无巨细的上报二人行动。
魏潜想起昨天看到的消息,笃定道,“应该就是詹师道。”
据说,前日午时监察佐使在监视詹师道的过程中,忽然看见屋中冒烟,以为出事了,正要冲进去查看,便紧接着见他一脸漆黑的跑了出来。
这几天詹师道走过最远的路便是从主屋到茅房,不曾出去过,也没有人上门,因此出了这么一桩事儿,监察佐使还以为他吃光干粮终于开始生火做饭了,如今看来,他未必就是做饭,也有可能是炼丹失败。
炼丹炸炉都是家常便饭,更别说只是冒点烟了。
“监察一处又全都出去了,现在魏大人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易君如犹犹豫豫地道,“要不……我悄悄去拜访一下詹师道?”
崔凝看了他一眼,“您出去就不引人注目了?”
易君如是个“以一己之身能抵三人”的胖子,且他常年窝在书案边不爱动弹,走三步喘一喘的主儿,崔凝实在想不到他能怎样避开旁人的耳目“悄悄”去拜访詹师道。
“你也不能去。”魏潜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
崔凝不解道,“为啥?”
为什么?
魏潜暂时说不出理由,但以他办过这么多案的经验,直觉此事有风险。
崔凝作为监察司官员,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魏潜不想阻碍她的官途,但不可能主动把人往险处推。
崔凝试图说服他,“五哥之前说过,你我做幌子混淆视听,是知道幕后之人一定会监视我们的动向吧?”
从青玉枝案背后扯出来的人和事非同一般,不论是太子、太平公主、宜安公主,还是至今不知道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的谢飏,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些人若是被逼急了,不排除对监察司下狠手的可能。
更何况,监察司在明面上,容易反被监视,倘若对方在掌握动向之后,针对监察司布局,无疑会增加破案难度。
敌暗我明,若是被引入迷局就更麻烦了。
双方博弈,监察司现在连对手是谁都还不能够确定,再被人家摸准了路数,最后少不了落得个满盘皆输。
魏潜输不输得起不重要,是监察司根本输不起。
作为圣上亲信衙门,真到了这个地步,无疑是让人踩在圣上的颜面上,到时候可不好收场。
“五哥说和我一起做幌子是抬举我罢了,我自入监察司至今,从未真正被人认可过,即使是有人会盯着监察司,也是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崔凝一直很清醒,从未因为升官或者旁人一句客气的“小崔大人”而真觉得自己了不起。
崔凝多次参与办案,但每一桩案子都有魏潜的影子,监察司内部对她的能力有一定的认可,但普遍都认为她若是不靠魏潜,根本不能做上监察使。
对于这种评价,崔凝认为很客观了,因为监察司确实有许多比她厉害的人至今还是监察佐使。
而外界对于崔凝评价虽然还不错,但大都是基于圣上提拔,以及她自入监察司以来没闹出什么乱子,没人真以为她有什么实力。
崔凝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涉险……”
然而,前方即使是万丈深渊,她也不能止步。
崔氏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和支持,即使不考虑亲情,她也不能够恩将仇报,硬拖着崔氏背负原本只属于自己的仇恨,对魏潜,亦是同样。
她小时候听二师兄讲过一个江湖故事。
整个故事的内容已不大记得了,只有一个情节深深刻在了她脑海里:侠客被仇家追杀,他骑马奔逃,最终被堵在了一处断崖边上。那是骏马或轻功无法跨越的距离,于是侠客情急之下策马飞跃,中途以马背借力运起轻功,成功落到对岸,而骏马坠落深渊粉身碎骨。
她还记得故事的开头便曾说,那匹马是有名的神驹,能日行千里,载人于万军之中穿梭而毫发无损,最是傲气也最是忠心。那神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乌云抱月”。侠客江湖人称“抱月剑客”,正是因它得名。
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崔凝觉得乌云抱月忠心,那样聪明的马,明知越不过断崖却凛然不惧,决然听从主人驱使,以身为石,助他跃去彼岸。
如今,崔凝不愿崔氏或五哥成为她的乌云抱月。
在没有她没有站稳之前,需要家族和魏潜提供帮助,但以后的路,她要自己走,不会指望旁人驮着她跨越深渊。
监察司的身份是她的手中绳索、身上羽翼,若是不够结实将会更容易会坠落。
崔凝碍于有外人在,不好说的更明白,但她相信魏潜能懂。
魏潜薄唇微抿,在她坚持的目光下,终于妥协,“好。”
第367章 肥鹤
司言灵案时,崔凝被左凛绑架,魏潜曾暗暗发誓再也不会让她遭遇这些危险。
那时候,他觉得最揪心莫过于见她身陷险境,可现在他才知道,比那更揪心的是,明知是险境却败在她恳求的目光之下,只能放手让她去闯。
“去吧。”魏潜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是默默筹谋周全,免得出现意外之后才后悔莫及。
因为安全而限制她的自由,终归是本末倒置。
不管崔凝如何想,在魏潜眼里,她并不是个任性无知的人,若只是因为她按照自己意愿行事,他便护不住了,那只能说明他能力不行。
而魏潜从来不觉得自己不行。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易君如心中暗想,虽然两人没有说的太多,但肯定经过了一番复杂的内心交流。他想,这大概就是爱侣之间的默契吧,就像她家婆娘一瞪眼,他便知道自己要遭殃一样。
作为过来人,他都懂的。
崔凝道,“我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今夜直接带人悄悄出城去见詹师道。另一个是,我现在直接回家,等天一亮我便换上平常装束,带着平香和不离装作去寺里上香,我记得那附近有个香火不错的寺庙。”
“第二个办法更好点吧?”易君如道。
魏潜却摇头,“太明显了。天亮之前那一两个时辰行动最好,监察司有出城的特殊通道,不会惊动城门守卫,我稍后告诉你通道所在。一个时辰之后我会先离开监察司,一刻之后你便带人出发。诸葛不离最擅毒术,你们不必直面詹师道,只需悄悄把人弄晕,在天亮之前带回来。除去来回所用时间,若无意外,你们会有小半个时辰可以探查他的住处。”
“明白了。”崔凝道。
易君如觉得计划很完美,但,“我呢?”
魏潜道,“留在监察司接应。”
“哦。”易君如觉得这个安排再妥当不过,“还是大人考虑周全。”
魏潜怕崔凝记不住,直接画了一张路线图给她。他不觉得临时决定此事有何不妥,有时候从长计议还不如随机应变。
魏潜离开监察司叮嘱她,“你们不需做的隐蔽,但要快!”
“好。”崔凝略一想,便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们后半夜偷偷掳了詹师道,这时候关注他们的人,不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使,也必然与之有关。
寻常人谁会闲着没事专门盯着监察司半夜干了什么事?
不管詹师道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势力,只要他被抓之事透出去,魏潜就能顺着这条线捉到藏在背后的人。
其实魏潜早就想这么做了,但一是介于之前没有直接证据显示九川先生和詹师道涉案,不好平白无故抓人;再者,监察司年末遣往各地的巡察使尚有一部分未曾归来,眼下人手十分紧张,容不得浪费。
魏潜离开。
易君如和崔凝站在廊下看着外面雪越下越大,吐出一口雾花,“唉,老卢不知归期,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啊!”
魏潜之下有两名监察副佐,一个是易君如,另外一个是卢仁剑。
今年监察四处主要总揽江南巡查事务,独独卢仁剑被早早派去了岭南道的振州一带,那是大唐最南端,不仅要走陆路,还得出海,他能在迁都之前赶回来就不错了。
在魏潜没有接手监察四处之前,易君如和卢仁剑是监察四处的两条咸鱼,监察四处的院子里到处都留下了他俩喝茶晒太阳赏花舞剑的悠闲身影。
这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刚刚进入监察司的时候也未必就是抱着混日子的心态,但当现实与理想背道而驰,中间有无数的跨越不过去的阻碍,放弃似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易君如本身就向往闲云野鹤,卢仁剑却不同,至少,他还有点羞耻心。
崔凝道,“五哥很看好卢大人,他会默认监察令的安排,大约也是想趁机磨炼卢大人吧。”
崔凝知道,魏潜不会永远留在监察司,所以于他来说,只要手下人能把份内事完成,他就能凑合着用,根本没必要把他们也变成“拼命郎君”,但这二人一身才华如珠蒙尘实在可惜,他是在努力的拯救被闲置的才华。
“若非您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
易君如想想就觉得可怕,“你说的没错,我得好好保护这一身肉,若不然日后派我去巡个振州什么的,那是要了我的命。”
崔凝失笑,“您越来越上进,嫂夫人对您刮目相看了吧?近来在家里过的不是挺好吗,怎么,还怀念从前?”
易夫人是出了名的势利眼,但势利的很直白,心眼也不坏,大概就是那种,特别喜欢和权贵打交道,穷亲戚上门就浑身上下写满不高兴,但对方真若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也多少会拉上一把。
不说好或不好,反正崔凝不讨厌这种性子,她觉得比起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人,易夫人甚至算得上可爱。
“你不懂。”易君如一开始还有点怵家里婆娘发飙,后来就想开了,“人一旦领悟了破罐子破摔的真谛,一切便都会豁然开朗。”(1)
崔凝盯着大雪沉默片刻,才道,“我竟无法反驳。”
她总算知道五哥分派苦活累活时,为什么从来不问卢仁剑的意见,却会给易君如的选择的余地了!
因为卢仁剑还有羞耻心,有羞耻心就可以挽救一下。
易君如长长一叹,“唉!不过一切都回不去了。”
崔凝心说,还好,五哥的苦心总算没有全部白费。
她这厢才想罢,便又听他接着感慨,“老卢算是被魏大人套上磨了,日后天地广阔再无同道中人,人生寂寞啊!”
“……”
崔凝稍作反应才明白“套上磨”是什么意思,敢情是把卢仁剑比作拉磨的驴呢!
她虚心请教,“易大人近来亦受颇多驱使,那您……”
易君如惆怅道,“天荆地棘行路难(2),吾欲睡在荆棘间。老卢拉着磨跑的欢快,或许这就是他心中所盼吧!我便是那展翅的闲云野鹤,终有在花下落脚戏水的一天。”
“……”我要是卢大人,我就打死你。
第368章 崔平香和马
大雪方至,地上只落了薄薄一层。
在城里的时候尚有宅邸门口的灯笼照亮,出城之后四野茫茫,当真一片黑暗。
崔平香精神抖擞——暗夜行路,可是她的强项!
她才升起一丝暗喜,突然察觉有人靠近,立刻拔刀,“谁?!”
“大人!”一名黑衣人落在崔凝面前不远处,单膝点地,俯身双手呈上令牌,“属下是魏大人派来的。”
崔平香用刀尖挑起令牌,取来呈给崔凝。
令牌是不是监察司的东西,而是魏潜私物,极少有人知晓,崔凝看罢问,“他可是有什么交代?”
崔平香武功足够,再加上诸葛不离一身本事,偷偷绑一个人还是不在话下,所以崔凝觉得魏潜又派一人前来,应当是有其他原因。
“雪夜难行,属下为大人准备了一辆马车,拉车的马经识途,可以直接载大人到山下。大人稍等!”黑衣人说罢,飞快闪入门内,不多时便牵着一辆马车出来。
那马车比平常街上见到的都要小,看上去就十分轻便,而拉车却用了两匹马。
崔凝上车看了一下,挤一挤的话三四个人没有问题。
“这两匹马不需要赶,也不需人看守,到时候只要寻个隐蔽处停下,即使不拴也会在原地等。”黑衣人稍稍退开半步,“属下在此接应大人。”
崔凝点头,黑衣人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马身,说了个“走”字,两匹马便开始前行。起初是行的平稳缓慢,而后不知不觉跑了起来,竟然完全不需要车夫驱赶。
崔平香垮下脸缩在靠门的角落里。
“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像不高兴呢?”诸葛不离关切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
崔平香根本不想理她,但见到崔凝也投来询问的目光,只好道,“属下养精蓄锐。”
她打起精神,告诉自己时刻保持警惕,确保娘子安全。
诸葛不离笑笑,能从训练场走进崔家的护卫,自然什么都好,就是都有点憨。她也不是喜欢自讨苦吃,专爱看人摆脸色,只是见崔平香憨憨的样子就忍不住手痒。
崔凝目光从两人身上掠过,今日才算是看出来,这俩人好像一猫一狗,互相看不顺眼还非得凑到一块,时不时撩一爪子,惹得对方跳脚。
崔凝还未来得及和崔平香提当年训练场的事,但是凭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崔平香对诸葛不离似乎没有什么恨意,更多讨厌她表里不一。
这种矛盾,也许根本不需要调解,因为调解也没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停在山脚下。
三人下车,崔平香把马带到一个隐蔽之处,而后随着崔凝上山。
这座山距离长安城不远,也不险峻,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是人迹罕至之处,崔凝一开始想象不到怎么会有人选择在这个地点隐居,但当真正站在山脚才知晓原因。
目之所及,光秃秃的一片,几乎全是岩石,走在其间,崔凝发现表层许多地方被风化松动,非但没有景色可言,还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不过这点问题尚且难不住三人。
崔平香一身武艺自不必说,崔凝亦是身手矫捷,小时候一天到晚往山里钻,行山路如同喝水吃饭,就连柔柔弱弱的诸葛不离也因经常入山采药,并不惧爬上爬下。
只是光线太暗,脚下又有一层薄薄的积雪,等看到茅屋,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山顶地势相对平缓,比起光秃秃的山体,茅屋周围倒是有些植物,但此刻只有光秃秃的枝桠,瞧不出与下面有何不同。
崔凝看见山另外一侧长满植被,嘀咕一句,“奇怪,还是座阴阳山呢。”
所谓“阴阳”纯粹是指外观,这座山山体两面截然不同,一边都是岩石,光秃秃,一边有水源,植被密布,很难不让人感叹一句大自然造化之神奇。
躲在暗中的监察副使看见不远处的三名女子,有些惊诧,再一细瞧,其中一人身条纤秀如柳,巴掌大的脸,居然像是检查四处的小崔大人!
他才动了动身子,准备悄悄凑近看看,不料佩刀女子倏然转头看过来。
他贴着岩石,隐约听见似乎有人靠近,犹豫了一瞬,压低声音问,“可是小崔大人?”
“你是何人?”崔平香问。
一处的人最是敏锐,他只见过崔平香两次,拢共也没听她说过几句话,却立刻便辨认出了身份,遂从岩石后面走出来,“我是一处监察佐使韩开,奉命在此监视詹师道。”
崔凝闻声走过来,“韩佐使辛苦了。”
寒冬腊月在山头上吹风吃雪,脸上都生了冻疮,的确很不容易。
“属下份内之事。”韩开抱拳行礼,而后疑惑道,“大人深夜来此,是……”
崔凝未答,只道,“你跟我们一起行动。”
崔凝是监察四处的监察使,不是韩开直属上级,但终究官高一级,再者以他已知的信息来看,詹师道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所以对于崔凝的命令,他毫无疑义的遵从了。
院中构造很简单,正三间是茅屋,旁边还有一排岩石砌成的石屋。
崔凝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詹师道住在哪间?”
韩开指着靠东一间茅屋道,“那间。这几日詹师道一直在石屋里,我没有机会查看,之前趁夜偷偷潜入茅屋,发现那边才是起居之所。他一刻之前才刚刚回茅屋,不知有没有睡着。”
韩开原本远远猫在背风坡,看见石屋灭灯之后才悄悄靠过来准备观望观望再进去查探,不想恰撞见崔凝等人。
崔凝向诸葛不离投去询问的目光,见她点头,“走吧。”
韩开没有见过诸葛不离,见她一个柔弱女子打头,心中疑惑,但谨慎的没有发问。
越是在不合理的地方出现这种看似柔弱的人,便越不容小觑,韩开不仅没有丝毫轻视,心中反而分外期待。
诸葛不离没有管身后几人,靠近窗子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圆肚细长瓶口的小瓷瓶。只见她用指甲轻轻划破窗纸后,拔开瓶塞,而后将细长的瓶颈穿过小洞,轻轻抖了抖瓶肚。
动作熟练的令人侧目。
几人看不见屋内发生什么,只听见极为细微的“滋啦”声,被掩在呼啸的山风声里,几不可辨。
第369章 丹
崔凝见诸葛不离如此娴熟的动作,心说若她是监察司的人,独自来掳人足矣。
韩开对她手里的药很感兴趣。
监察一处也经常会用迷药,然而效果越显著、使用越简单的迷药,事前准备的过程就越繁杂,否则詹师道早就被他查个底朝天,哪用在冰天雪地冻个半死?
“可以了。”诸葛不离起身,看了韩开一眼,“你和我一起进去把人弄出来吧,记得屏住呼吸。”
韩开道,“好!”
崔凝趁着他们进屋抗人的功夫,带着崔平香进了石屋。
石屋里充斥着一股混杂的药石味,其中硫磺味最为明显。
崔平香拿出火折子正要打开,却被崔凝一把按住,“屋里到处都是丹气,等散散味儿再点。”
“是。”崔平香麻溜的把窗子全部打开。
冷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呼的刮进来,崔凝一时未来得及闪开,被风雪糊了满脸。
天可怜见,她的意思是开着门散味儿就行……
崔凝默默抹了一把脸,往边上挪了几步,刚张开嘴准备叫她关窗,不料她紧接着居然把旁边的窗子也推开了!
“咳咳咳!”冷不丁又吃了一嘴雪,崔凝忙捂着嘴道,“好了好了!散好了!快关窗!”
崔平香执行力实在很强,她话音未落,便听“啪啪”几声,窗子全关上。
火折子被吹亮,崔平香点上油灯。
光线渐亮,崔凝又抹了一把脸,抬头正见崔平香一脸自信,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数落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她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赞。
崔凝心想,等找个时间再与她好好谈谈。
崔平香见自家娘子开始查看屋内情形,心中有些微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作为下属,有眼力见、贴心周到不是应该的吗!失落之心实属不应该!
这几间石屋是丹房。
屋子中间放着一鼎丹炉,四周柜架上摆满了曾青、硝石、硫磺等物,都是入丹要用到的东西。而在隔间里堆了十几个大筐,筐中都是没有经过处理的“鬼土”还有一些红色岩石。
“果然如此!”崔凝将石屋查遍之后,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人们服用丹药主要是为了修行或延年益寿,所以炼丹要用到的药材肯定不止矿物类,一般还会有灵芝人参鸡血藤之类的草药,然而她翻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有见到!
只用矿石炼丹,且不说能不能成丹,那怕是吃下去马上就会毙命吧?
崔凝找到一些纸,把她认不出的东西全都包了一点交给崔平香收着。
“大人。”韩开站在门口探头朝里看,“嚯!居然是个丹房!前些天石屋冒烟,我闻到一股臭鸡蛋味,还以为他在自己动手做饭呢!”
“走吧,先下山。”崔凝回头交代崔平香,“灭灯,把门窗都关紧。”
“大人,在詹师道的床头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韩开展开帕子,里面躺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很硬,像是铁,但又有些区别。”
“我拿回去请人辨认。”崔凝把东西接下,看了他一眼,“詹师道呢?你不会让不离一个柔弱女子背着吧?”
韩开僵了一下,默默让开路,“在外面。”
崔凝看见诸葛不离把一个老叟捆在木板上,用绳子试着在院子里拽了一圈,她看见崔凝,弯起眼睛,高兴道,“地上有积雪,这样省劲儿多了。”
山路不平,不会拖着拖着把人撞坏吧?崔凝见韩开满脸胡子茬,眼下青黑,也不忍心差使他背人下山,罢了,就这么着吧!
下山途中韩开忍不住问,“大人,案情是不是有了新的进展?”
不然没法解释为何突然绑走詹师道。
“算是吧。”崔凝模棱两可道。
韩开没有追问,于他而言,不用在山头吹西北风,那是再好不过了,“詹师道屋里或许还有线索,今晚我还是先留在这里看着吧?”
原不过是猜测詹师道与于县鬼土买卖有关,偷偷掳人也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既然已经证实,便不必再顾忌。
没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崔凝虽不觉得会什么问题,但为预防万一便同意了韩开的提议,“也行。我回衙门之后马上与魏大人商议,看看能否尽快派鹰卫过来看守。”
韩开明显不信任诸葛不离搞的那个简陋雪橇,坚持把人送下了山。
三人上了马车,崔平香正要拍马背,突然看见不远处数道黑影飞奔上山!
崔平香心中微凛,见那几人走远,压低声音道,“大人,有人上山!”
“糟了!”崔凝低呼,那绝不会是监察司的人,韩开还在山上,“对方几个人?”
“四个!身手都很敏捷。”崔平香道。
崔凝肯定不能放任不管,“不离直接带着詹师道回监察司让人过来接应,我和平香上去看看!”
“大人不能去!”崔平香拦在车门处,目光挣扎。
崔平香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不惧以一敌四,更何况韩开也会武功,所以她一个人去帮忙足矣,根本不需要娘子亲身涉险,可她不信任诸葛不离!
上一次出事就是因为她不在娘子身边!那次惩罚虽没有受太多皮肉苦,但事后家主让他面壁思过好几个月。
万一这次离开,娘子又出事,她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平香!再不跟上去,韩大人危险了!”崔凝伸手拨开她。
崔平香纹丝不动。
诸葛不离看懂了她的意思,竖起三指,“你去救韩大人吧,我诸葛不离对天发誓,今晚谁想伤害崔凝大人一根毫毛,需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崔平香虽然不相信她的人品,但相信她的实力。
“好!信你一回!”崔平香咬咬牙,看向崔凝,“大人,属下以一敌四绝无闪失!您先与诸葛不离返回!”
说罢扭头飞奔而去。
崔凝张了张嘴,一脸不可思议,“她凭什么这么自信?!”
“大人莫瞧她一介女流,同时段的几批护卫里,她身手最好,以一敌十亦不一定会输。”诸葛不离道。
“不,我不是怀疑她的身手。”崔凝大概知道崔平香的履历,当然也不会以性别去判断对方能力,可此时此刻由不得她不感慨,“她那么憨憨,却对自己的判断那么自信。”
诸葛不离轻笑,伸手拍拍马背,“走。”
马儿缓步出了树林。
第370章 杀疯了
马蹄踩在浅雪上,抬起时扬起一道小小的雪弧。
官道两侧林中悄无声息的闪过了几道身影,正在速度极快的逼近。
车外朔风尖啸,时不时拍打窗子。
两匹马耳朵动了一下,原本指向前的耳朵突然竖起,鼻子微张,浑身肌肉越发紧绷,马蹄突然用力加快了速度。
崔凝原本靠在车壁上闭眼养神,身子一晃,倏然睁开眼睛。
这两匹马十分有灵性,不仅一路上匀速行驶,还知道主动避开地上的坑洼,这大半夜在车上平稳的摇摇晃晃,崔凝都快被晃出困意了。
无缘无故为什么会突然加速?
黑暗中,崔凝看向诸葛不离,隐约看见她的动作,似乎也有所警觉。
崔凝侧首顺着窗缝向外看。
苍茫雪夜密密匝匝的雪片被狂风卷飞,在地上打了个卷,犹如惊涛拍岸。
能见程度太低了,崔凝最多只能隐约看清眼前一丈左右的距离。
她从师门出来之后,依然勤修不辍,学过的武功没有落下,后来家中也请了武师傅,但毕竟不像以前一睁眼就是练功修行,现在的身手若是与真正高手过招,恐怕走不过几个回合。
她也不能像崔平香那般五感敏锐,能够瞬间捕捉周围的情况。
诸葛不离挪到前面,看了一眼马儿的状态,轻声道,“马很警惕,应该是有情况。”
两匹马经过特殊训练,目前仍然冷静,脚下却在不断加速,一辆马车居然跑出了接近策马疾驰的速度。
“外面这样黑也好。”崔凝道。
能见度低,环境恶劣,也就意味着如果真的有人想阻击,远距离攻击的可能性很低,马跑的这么快,他们不管是想留人还是杀人,一定会近身。
车厢如此狭小,正是诸葛不离发挥本事的好地方。
“大人放心。”诸葛不离从袖袋中掏出七八个瓶瓶罐罐,飞快倒了一粒药丸递给崔凝,“先服一粒解药!”
崔凝毫不迟疑的接下丢进嘴里,“你不会用剧毒吧?詹师道不能死。”
“不用。”诸葛不离手中冷峰微闪,声音比平时多了点沙哑,带着一丝丝颤抖,“我其实不喜欢用烈毒杀人。”
崔凝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直觉这一丝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努力压抑的兴奋。
嗖!
一支羽箭扎在马儿前面一尺不到的地上。
若是寻常马匹,此时早已受惊慌乱,然而这两匹马竟然对袭击视而不见,连路线都没有一丝改变,保持匀速贴着箭矢冲了过去。
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袭击者的意料。
直到这时,崔凝才听见其他马蹄声。她从窗缝里看出去,发现十余骑马上挽弓,各个张如满月。
那个力道若是射中,恐怕能将车壁穿透!
“究竟是谁的人!居然有如此精骑?!”崔凝低低咒骂一声,俯下身去,“好不要脸!兵强马壮的直接去造反不好吗,居然跑来欺负两个小姑娘!”
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也清楚在长安不可能大量养私兵。
诸葛不离跟着俯身,“我这边也有。”
嗖!嗖!嗖!
两侧数十箭矢齐发。
崔凝心头微紧,抓着匕首的指节泛白,马车骤然一晃,身子猛地向后倒去。
她已经做好车马被扎穿的准备,万万没料到这两匹马居然还能加速,险险避开了这一波攻击,只有几支箭钉在了马车靠尾端的架子上。
袭击者约莫是明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根本无法用箭矢把这两匹马冷静逼出官道,也没很难射中,于是只能驱马贴近。
诸葛不离拔开两个玉瓶,其中液体落到车板上发出刺啦一声,升起了淡淡烟气。
这股烟很快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有一丝丝辛辣,又像夹杂着茉莉花香,味道不浓,但崔凝呼吸之间鼻腔发痛,眼里瞬间被刺出泪意。
车上忽然一沉,车门被扒开。崔凝刚适应这个味道,泪眼朦胧里,正见诸葛不离倾身一把将人拽进来。
崔凝握紧匕首,欲上前帮忙时,几滴温热的液体突然溅到她脸上,车厢里那股茉莉花香瞬间被浓郁的腥甜覆盖。
黑暗中,诸葛不离手指按住切开的口子,一脚将人蹬出车外。
噗通一声。
那黑衣人掉落在雪地里血如泉涌,瞬间喷成了一片血雨。黑衣人额上青筋暴起,血喷的更凶猛,仿佛经过一番奋力求生,抽搐着渐渐失去生机,身下的雪早已被血泊融掉。
车门晃动,极微弱的光线恰好落在诸葛不离半张脸上。
那是一张极度平静的面容,眼睛里却燃着嗜血的狂热,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喉里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是满足又像是渴望更多。
崔凝抖了一下,总算明白了崔平香为什么那么抵触她。现在崔凝完全想不起诸葛不离之前的模样。
那黑衣人钻进来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一具尸体,似乎将对面震慑住,过了好一会,崔凝才听见又马蹄声又逼近。
马车再次一沉,这回似乎不止一个人攀上来,连马车的速度都被拖慢了一些。
咚!
崔凝抬头看向车顶。
诸葛不离忽然扬手,咻的一声,袖中寒光微闪,三根针穿透棚顶没入血肉。
又是噗通一声。
崔凝眼见着好像没自己什么事,便将詹师道往旁边拖了拖,自己也缩在角落里,给她腾出更多活动空间。
有了前车之鉴,其他两个人没有闯进来,而是挥刀将车壁劈碎。整面车壁和车盖散开,整个车厢暴露在对方眼中。
那二人未料车中居然只有两个姑娘,怔了一瞬。
崔凝与其中一人只有两臂远,清楚看见他看着詹师道迸发出浓烈杀意,不等他出手,便握着匕首率先欺身上前。
“他们要灭口!”崔凝怕她杀疯了眼里容不下其他,连忙出声提醒。
诸葛不离眼底微红,崔凝的话仿佛从天边传来,入了耳,到了脑中自动变化“他们要灭口”、潜意是“阻止他们”。
如何阻止?
结论――“杀光”。
第371章 微光
诸葛不离扬手,手指微弹触动了什么机关,袖中针如暴雨直冲那两人胸前。
双方相距只有两臂远,那些针几乎是出了袖口便没入胸膛。
只听两声闷哼,其中一人从车上栽下去,另外一人身形微顿,被崔凝一脚踹飞。
“糟了!”崔凝余光瞥见周围骑兵张弓瞄准他们,准确的说,是瞄准了詹师道。
他们无意与崔凝纠缠,目的就是为了杀詹师道!
可想而知,詹师道一定知道什么关键消息,崔凝咬牙,一定不能让他死!
嗖!嗖!
箭矢逼近。
崔凝抓着人跃上马背。
身后发出密集的“砰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箭矢射在车板上的声音。
颠簸中,詹师道向下滑落,崔凝伸手猛地提住。詹师道是个干瘦的老叟,但怎么也有百余斤,惯力一冲,崔凝只听咔嚓一声,整条左臂瞬间脱力,霎时间脑门上冷汗密布。
她右手一抓,方把詹师道提上马背,余光便瞥见有黑衣人策马贴近。
那人收起弓箭,拔出腰间配刀。
崔凝握紧匕首,低喝了一声,“不离!”
她带着詹师道勉强躲过一波箭雨,眼下一臂脱臼,手里只有一把匕首,如此情形下想抵抗对方第二次攻击,也不是不能,只是结果注定惨烈。
崔凝不怕受伤,但如果她完全失去战斗力,不仅保不住詹师道,还会成为累赘。
诸葛不离和崔平香不一样,崔平香是崔家死士,纵然需要保护主人,但终归会以崔凝意志为先,而诸葛不离受魏潜之托来保护崔凝,平时会听令行事,但在这种攸关性命的时候,若崔凝的命令与任务相违背,一定会优先保她性命。
“大人!”诸葛不离翻身上了另外一匹马。
崔凝领悟她的意思,在旁边刀风袭来时,选择相信她,暂时放弃了保护詹师道,整个人向后仰去。
刀锋与毒针贴着她面部闪过。
崔凝侧首,看见旁边的人在晃了几下,从马上坠落,紧接着又有一个骑兵贴过来,但先前的骑兵落马之后,他的马仍然贴在一侧狂奔,使得那人一时无法靠近。
她略略估算了一下,对方应该不超过三十人,但对于她们两人而言,想要在这种情形下全身而退并且保住詹师道,仍然是天方夜谭。
马逆风而行,烈风夹着风雪迎面,如刀般锋利,崔凝只觉得自己脸上由痛到麻木,现在已然毫无知觉。
对方擅长马上弯弓,车厢被损坏之后,车板已经不适合御敌了,现在拖在后面完全是在拖累两匹马的速度。
崔凝咬住匕首,右手托起左臂,猛然一送,也不知接得怎么样,反正稍稍活动了一下,发现虽然剧痛,却可以使上一点力气了。
她飞快查看马身,发现这辆马车的设计似乎有考虑到这种情况,马匹与车身之间有个铁扣,链接牢固却又不难解开。
诸葛不离发现她意图,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解开铁扣。
车厢突然分离,两匹马像是被解开了禁锢一般,速度快的几乎令崔凝以为要飞起来了,眨眼间将追兵甩在身后。
“哈!”诸葛不离突然笑了一声,掏出五六个瓷瓶狠狠摔在身后。
瓷瓶四分五裂,一股股浓烟涌出,被大风一吹,瞬间消失。
双方速度极快,相距极近,即使看见地上的烟气,并且有所忌惮,也根本无法避开。
十余骑从浓烟消散处掠过。
崔凝伏在马背上,一手死死抓着詹师道,大口大口喘息着。
身后传来几声巨响,崔凝回头,发现跟得最近的几匹马轰然倒地,马上的人翻身落地。
方才追兵贴太近,诸葛不离没有放这种毒,毕竟自己所乘的两匹马也很有可能中招,现在拉开距离,且对方在下风向,时机绝佳,她当机立断的抓住,放倒了对面一片。
往常一个人厮杀固然有趣,但今日与崔凝配合无间,倒也令她享受到了另外一种乐趣,也渐渐从疯狂中脱离出来。
“咻——”
前方响起短促的哨声。
崔凝心中微凉,心说詹师道到底知道些什么惊天秘闻,竟然叫对方布下天罗地网?
她们奔逃已三刻有余,速度比来时还要快很多,眼下应该距离长安城很近了。
对方若是有本事在城下设埋伏,那今晚任务大约是要失败了……
崔凝心中不甘,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想起魏潜在城门处留了人接应。
或许还能一搏!
她隐约看见前方有光亮,尚未来得及分辨来着是敌是友,两匹马踏雪如飞,眨眼间冲出黑暗,火光已在眼前。
“咻——”
再次听见哨声,两匹马“咴咴”回应。
“是晨光和煦风!”那人声音里带着喜悦,唤道,“崔大人!”
煦风和晨光,正是崔凝与诸葛不离骑的这两匹马。
崔凝听出那声音出城时牵马给她的黑衣人,心中不由一喜。现在身后已看不见追兵,但她仍是不放心,“后有追兵!”
话音方落,前面火光骤灭,十数骑在风雪微光中迎面而来,为首那人身披黑色裘皮大氅,身姿英挺。
风雪袭面,崔凝眯起眼睛盯着那人疾驰而来,唇边流泻一丝笑意。
胯下晨风早已减缓速度。
“五哥!”见他近前,崔凝咧嘴一笑,连风雪灌了满嘴都顾不上了。
魏潜见她狼狈伏在马背上,身下还护着一人,不由皱眉,沉默地将人捞过来裹入大氅。
旁边有鹰卫过来把詹师道背走。
魏潜看向诸葛不离,后者眼尾殷红,眼里带着朦胧雾气,掩住真实情绪,“我带你的人回去抓人,保证会留活口。”
魏潜没有回答,回身简短的吩咐鹰卫几句,默认的态度,算是答应了。
诸葛不离说留活口,那必然不可能是全留。她不会主动对谁出手,但绝非良善之辈,若是谁敢动她一根毫毛,她必会诛其全族泄愤!
能从诸葛不离口中听到“留活口”三个字,已经是很给魏潜面子了。
站在魏潜的立场上,“活口”多多益善,但追兵既然没有跟上来,大概是已经中招,诸葛不离想杀易如反掌。
若是魏潜想,也未必不能把人留下来,但他没有阻止。
从前魏潜一身正气,眼里揉不得沙子,如今却有一瞬间恨不能亲自折回去将袭击者全部除掉。
崔凝把脸贴在他胸口,半晌开口道,“五哥,你刚才心跳好快。”
“嗯。”他刚刚看见崔凝小脸惨白,心都快炸了,看见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这才慢慢平复,现在已然冷静下来,却不后悔自己这一次违背原则,“可曾伤着哪里?”
“之前手臂脱臼,我自己装回去……”崔凝稍微动了一下,龇牙咧嘴,“可能装歪了……”
第372章 至明至暗
“哪只手臂?”魏潜立即问。
“左手。”崔凝道。
魏潜摸到她左臂,隔着厚厚的棉衣辨不出具体情形,听见她轻“嘶”了一声,更是不敢下重手,遂没好气的道,“摸不清情况就随便接?”
“嘿嘿。”崔凝自知理亏,也不同他犟嘴,只拿脸蹭蹭他的胸口,转移话题,“五哥,你知道诸葛不离的秉性还答应她带人回去抓捕?她说的‘留活口’很有可能只是留一个活口。”
“嗯。”魏潜默默加快了行速,“既为凶犯,早晚都要死,没有区别。”
有区别的,崔凝在心里道。
魏潜是个特别有原则的人,即便都是死刑犯,行刑日期判在哪一日他就一定会让人好好活到那一日,绝不会提前一刻取他性命。
“你会觉得我这样做有失公正吗?”魏潜问。
崔凝摇头,“五哥是为了我吧?”
魏潜未答,崔凝继续道,“我见识浅薄,也不知道你的改变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私心里是欢喜的。”
“我亦不知。”魏潜垂首,下巴轻轻蹭她的发顶,“我只知道从来没有哪一刻,我活的如此真实。”
他笑,“世人都道我魏家宁折不弯,却不知,魏家家训上也会写着‘过刚易折’、‘至明之下至暗’这样的训言。我以前不懂,现在却有些懂了。”
魏潜一身正气,行事光明磊落,他往常也以这样的准则要求自己,直到方才,内心深处迸发的恶念,竟如至暗夤夜,令他自己亦觉得不可思议。
至明之下是至暗。
从前,魏潜觉得这句话的解意是“越光明的地方,阴影便越浓重”,的确,这样理解也没有错,但它之所以被写进家训,表达的并不是只有表面意思。
人皆有欲,太过压抑自己,并无益处。
魏潜忽然明白,“这大概是圣上一直把我留在监察司的原因。”
不为外物所动,心中自有法度,然而也同样不那么懂人心。
“不是圣上把我变成了刀,而是现在的我只适合做刀。”他心中释然,同时对律法与人心也有了新的体悟。
崔凝悄悄伸手拢住他劲瘦的腰。五哥为她破了一直以来的原则,于私心的确是欢喜,但她没有说出在这欢喜背后的忧虑。她害怕自己令他身上溅上污点。
他不是个喜欢表达感触的人,大概是猜到了她的忧虑才会说这么多。
“五哥。”崔凝埋头在他怀里,声音闷闷。
魏潜以为她心中仍有顾虑,不料却听她紧接着道,“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啊?每次我都以为自己顶喜欢你了,没想到还能更喜欢!”
从前仰望他,如今更贴近他。同是喜欢,感觉却截然不同。
“嗯。”魏潜笑了一声。
崔凝仰头看着他的脸,悄声道,“你心跳变快了。”
魏潜耳朵发烫,无奈的伸手把她脑袋按回怀里,轻轻吐了一口气。
回到监察司。
魏潜火速安排好一切,然后亲自盯着医生给她重新接手臂。
崔平香刚进监察司便得知崔凝受伤的消息,顿时脸色一沉,一阵风似的冲到暖阁门口。
“嗷嗷——”
暖阁中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那声音,就像是被狠狠踩到脚的小狗,惊的崔平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门前。
崔平香稳住身形,满心焦急地快步入内,“大人!”
屋内,崔凝出了一身冷汗,好歹是把手臂接好了。
医生谆谆叮嘱,“大人的手臂这几日定要好生养着,万万不能吃劲,反复脱臼日后若形成惯性就难办了!”
“我知道了,多谢您。”崔凝认真应下。
魏潜送医生出门。
崔平香凑到榻前,小心问道,“大人没事吧?”
脱臼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崔平香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又让主子受伤了……
崔凝见她满脸写着“我完了”“没希望了”“一切都结束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没事!只是一点小意外。”
若是她当时应对经验足一些,甚至都可以避免。
“大人罚我吧!”崔平香噗通一声跪到榻前,“是属下保护不力!”
崔凝啧了一声,“最近正是用人之际,先记下吧,等这个案子过了之后,你去跟青心学绣花。”
“啊?”崔平香以为自己听错了,“绣花?”
崔凝点头,信口胡诌,“昂。学绣花可以变得聪明细心。”
“这、这样吗……属下领命。”崔平香半信半疑,不过终究是松了口气。
崔凝只是随口逗一逗崔平香,并不认为今晚受伤是她的错,假如当时她们一起上山,自己固然安全一些,但让诸葛不离一个人面对二三十骑精兵,还是太为难人了。
毕竟,还有个昏迷的詹师道,不容有失。
然而,若是当时她们带着詹师道一起上山,被几十人堵在山上,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总之以少对多,难免要落了下风,现在一切都顺利得超出预料太多,崔凝觉得很满意。
不得不说,那两匹马立了大功。
“韩开怎么样?”崔凝问。
崔平香道,“只受了点皮外伤。我们原本还活捉了一个,但是那人自绝太快,未来得及阻止。”
崔凝打量她几眼,“你没事吧?”
“没事!那些人还伤不到我!”崔平香骄傲了一小下,想到崔凝的手臂,突然又萎靡,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属下定然好生学绣花。”
诸葛不离进来,柔声问,“大人胳膊没事吧?”
崔平香怒目而视,“说好了别人若想伤大人一根毫毛需从你尸体上踏过去呢?!”
诸葛不离轻笑,“那我也未曾食言呐。”
“大人的手……”
崔凝清了清嗓子,“平香,手臂是我自己扯脱臼的,与旁人没有干系。”
诸葛不离走近崔平香,避开崔凝的视线含着笑用口型道,“傻狗。”
“你这条歹毒的臭蛇!”崔平香怒道。
崔凝叹了口气,“平香?!”
“属下失仪。”崔平香反应过来,又上了这女人的当,顿时血冲上天灵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先出去吧。”崔凝知道肯定是诸葛不离先撩拨,却没有为她做主。
凭良心讲,崔平香平时虽说憨了点,但并未真正犯过错,她即使知道自己若保护不力会受罚,也从不曾违背过崔凝的意思。她不是个冲动的人,可是在诸葛不离屡屡不能自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373章 强行炫耀
廊下灯笼光线映照鹅毛大雪。
医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不知多少次保证,“因为之前崔大人应急复位出了点问题,这才导致伤处看起来尤其严重,现下已经重新接好,也将伤处固定住,这些天暂时不要动,好生养上半月,绝不会有问题。我那方子吃上三日即可。”
监察司没有专门的医署,但配有两名医工,以及医生若干。
他们实际都是太医署的人,医生是预备医工、医师,但他们通过层层选拔考入太医署进修学习,医术参差不齐,有些尚不能出诊,有些并不逊于医工。
魏潜忧心忡忡的应了一声,“嗯。”
“大人放心吧!我接过的手脚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保证万无一失!”呜呜,太卑微了……一定是身份让人产生质疑,他决定明日便去考医工。
他们行医之人通常并不会把话说的这么满,可魏潜虽未出言质疑,但那忧虑满溢的神情太刺激人了。
脱臼啊,又不是骨头碎了。
魏潜知晓他在想些什么,难得解释了一句,“我并非不信任你。”
医生的心思被戳穿,顿时面红耳赤。
魏潜问,“有未婚妻吗?”
医生愣了一下,点头,随即又连忙摇头。
“那怪不得。”魏潜压根不在乎他的答案,淡淡道,“你若有未婚妻便懂了。”
医生怔怔看着他转身回屋,自语道,“我如今没有未婚妻,但我有媳妇啊……”
他看了看外头的大雪,想起师父说过魏大人智高才绝、洞悉世事,眼看自己也不是十五六的少年,魏大人应该不会想不到他可能已经成亲了吧?
所以为何只问“未婚妻”?
难道是……
强行炫耀?
医生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定是熬夜熬昏头了,才会冒出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崔凝躺在暖阁里,越发困乏,打了个哈欠,眼中含着泪花,见到魏潜不由弯起眼睛,“五哥。”
“疼?”魏潜问。
崔凝道,“有点肿胀,倒不算太疼。”
至少比起刚才卸掉关节重新复位可舒服太多了!
魏潜替她掖好被子,“你先休息,我去处理些事。”
“嗯。”崔凝一夜未睡,之前精神高度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忽然涌上来的困意很快便将她淹没。她强撑着精神,从衣兜里掏出一物,“这是从詹师道家中发现之物,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他既然放在床头,应当很重要。”
魏潜打开帕子,看见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像石头又像是铁,“好。”
“嗯……”崔凝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
……
方露天光,郊外已是银装素裹。
柳意娘尚未起身,侍女便匆匆进来,呈上一封信,“娘子,今早城中送来一封信。”
柳意娘看见上面的黑色标记,脸色微变,立刻拆开来看。
她捏着纸张的指节微微泛白,看罢,立刻翻身下榻,胡乱套上外衣,裹了件披风,拿着信匆匆跑出去。
侍女急忙跟在身后,见她连游廊都不愿走,直接穿过大雪纷飞的中庭,一路跑到谢飏院子前。
“柳娘子留步!”小厮拦住她。
柳意娘气喘吁吁,“我要见郎君!有急事!”
“您且候片刻。”小厮见她神色焦急不似作伪,转身去寝房,敲门低声唤,“郎君?”
须臾,屋内传来男子微哑的声音,“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