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人凄凄
微凉的风,从潭面顺着青袍小郎君的手指,扑向了刘浓,将他的冠带扬起。所有人再一次,把目光聚向了这里。
刘浓置身于众人捭视的眼光中,嘴角轻扬,拂了拂盘着的袍摆,朝着卫夫人略略伏首示意,便欲起身。心中却暗叹:唉,王羲之啊王羲之,你是於菟,我是虎头,大家连小名都差不多,相煎何太急呀。
王羲之,字逸少,小名於菟。
王导看着潭对面的小郎君,一身月白色的葛袍明净不着尘,双眼似黑珠透莹,端端正正的跪坐着,不惊不滞,颇有神蕴绕身。再把身侧的侄儿一看,顿时觉得俩人正如并蒂莲花一处开,一为白莲,一为青莲。
郗鉴把王导神色一眼落尽,见他欲问,便笑着将刘浓之事说了。语声细长,如水绵流,王导缓缓点头,心中暗道:卫叔宝未至,卫夫人却来,到也不可说是卫氏故意怠慢于我。今日我欲替我王,振声而收北地世家之心,这卫氏是北地世家的庭柱,不可轻忽。也罢,若这刘小郎君真有可取之处,便予他一个士族身份又如何?一切,以大事为重!
旬月以来,他故意压着几个北地大世家子弟未以评定,便是以待今日。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对侄儿笑问:“於菟,汝怎知那位小郎君,比你年幼?”
青袍小郎君答道:“年幼年长,自可一言而绪。”他的声音又脆又漫,可眼光,却一直逐着刘浓。
正是,满场都是青颜,就他两个小屁孩,当然要捉对厮杀。
“哦……”
王导呵呵一笑,和郗鉴对视一眼,扬声笑道:“既是如此,便请对面那位小郎君,一绪年岁如何?”
“尊长?小子可否……”刘浓本欲起身,奈何卫夫人并未作声,他也着实拿捏不出她的脾性,只得再次低问。
卫夫人仍不答话,只是嘴角斜挑,横眉一眼望向了朱焘。朱焘倒是好像摸索出了她的心意,站起身朝着对潭之石,稽首笑道:“王公,我这有首好诗,正想借王公与诸位高雅之士,予以点评一翻,不知可否先献,以咨酒性!”
江东朱氏亦是王导极力拉拢,而又还未可得的对象。
见他出来,王导便抚掌笑道:“处仁既有好诗,还不快快献来,莫非要藏着,再次种在梅树之下不曾?”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
朱焘爱梅,曾于年幼之时得诗一首。吟哦往返,深觉这诗是自己所著之最佳,就想找个地方珍藏起来。藏遍了所有地方,梁上、床下、深柜之中,总觉还是不妥。最后看见院中老梅,伸枝而向天,像极了一支手掌,欲讨要他手中诗稿。大喜,便吩咐人将那首诗种在了梅树之下,再在上面铺得席毯,终日流连于其上。
“嘿嘿!”
朱焘晒然一笑,视笑声若未闻,昂身而出巾席,度步至潭边,对着那满潭秋水,大声咏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他的声音洪亮而锵锵,虽不是洛生咏,却自有一种洪钟大吕的气势。听得刘浓又是汗颜,又是感概:不愧是朱义阳,日后的西蛮校尉、益州刺史。东晋建国乃至王敦行反,大小战事数十场,场场几乎都有他。
声逐水面,恰逢风起而皱波,一圈一圈的荡了出去。满潭的世家子弟,皆为其诗、其势、其声所夺。
桓彝更是突然起身,叉腰询问:“可是义阳朱家儿郎乎?”
义阳朱氏与江东朱氏,虽隔两地,同宗而分支,但自汉以来便互有来往。朱焘自小便随父亲,避八王之乱而过长江,寄居于江东朱氏,是以恒彝会有此一问。
朱焘挺身答道:“正是!”
随后他似乎查察觉到自己有些太过了,一转眼,果然见得卫夫人长睫扑扇,眼光有些不善。赶紧团团一个作稽,尴尬的笑了笑,大声问道:“此诗若何?”
“妙哉!”
桓彝亦是风流人物,先为朱焘声夺,此时再一思诗,拍掌而赞。由他开了个头,满潭的人亦都摇头吟哦,赞声不绝。
王导与郗鉴细细品评之后,笑道:“此诗立意极佳,虽是冰雪满原,岂知乾坤暗藏,待得风起之时,便有万里芳香。嗯,郗公,可评几品?”
郗鉴道:“若论言句,可为二品,若论意韵,当得一品。”
王导亦点头称是。
朱焘哈哈大笑,再迈一步,木屐几欲涉水,临风笑道:“王公、郗公,可知此诗乃何人所作?”
王导奇道:“哦,难道不是处仁偶得?”
朱焘缓缓摇头,就着满场惊疑的眼光,走到卫氏子弟面前,把那个正按膝凝眉的小郎君扶起,牵手而出。待行至水潭之前,他自己却转身入了案内,把盏而痛饮。眉间神色,颇有洋洋自得矣。
难道,是他?这般一个小孩儿,竟能做得此诗?
静!随后哗然,无人敢信!
当此嗡蚁声响,刘浓反而不再窘迫,俏然立于秋潭之侧,一任秋风撩袍,一任眼光如刀。小青冠,月色袍;碧水幽深若湖,小小郎君的眼窝亦同,深不可测。腰间那枚兰玉,随袍而舞;玉,生烟而辉,就着这山水,谪落凡尘。
也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此乃神清之仙尔,我等形秽矣!”
听得此语,卫夫人嘴角总算浅露几分笑意。而王导与郗鉴面色亦各有不同,那青袍小郎君则双眼如炽、精光闪烁。
郗鉴再道:“茂弘可知,那崖上飞翅之人是谁?”
王导笑道:“便是此子!”
“谬矣,荒谬之极矣!”
便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穿水而出,从那深柳之中走出一个人,挥着白毛麈来到众人视野之中。
果然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物,这便忍不住出来了!刘浓面不改色,心中则冷冷而笑,微微侧身,倒要看看他会作何言以污。做人行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到得此时,任何人想要阻他前路,他都会拔剑而挺锋。
庾亮双手合着白毛麈,朝着巨石拱手,再略一扫麈,神态懒洋的道:“据我所知,这位小郎君乃竹林刘伶之孙。刘伶一生好酒,生子尽皆痴愚,子复愚兮,子子岂可如此开慧。莫不是抄了某位大贤之作,以此哗众而取名乎?”
此言诛心,若让他坐实了刘浓是这般人物。如此德性有亏,断然入不了大雅之堂,休说士族,便是那庶族寒门亦不可得。
卫夫人大怒,侧目一视,身侧卫通果然不在其位,而在那柳林深处,显出一角袍衣,有人正惊相作色,不是卫通又是谁来。暗骂:“蠢货!竟为他人作剑!”
王导皱眉而视刘浓,众人亦惊目相投。四下里极静,隐约能听见丝丝秋风浮掠,就连那潭中的游鱼穿水声,也仿佛声声在耳。
宁欺君子,莫惹小人!
刘浓胸藏暗怒如涛,到得此时,谁也帮不了他,清则唯有自清,岂可事事依赖于人。正了正冠,拔前一步,就欲作声。
郗鉴朗声道:“我也有一诗,可与诸位分享。”
他这话说的极是时候,顿时打破了冰层,气氛为之一缓,众人莫名的松了一口气。王导心有丘壑深藏,亦不愿为此事而扫兴,赶紧笑道:“妙焉,若能得郗公吟诗,在场诸位皆是有福之人矣!”
郗鉴可不同别人,他军权在握,镇守险要之地,又不依懒于江东,正是炽手可热的人物。便是司马睿亦待他如同尊长,倾心尽意的拉拢于他。这些南投的世家岂敢怠慢,纷纷出言附合。
郗鉴长身而起,摇行而至巨石之尖,与刘浓浓遥遥而对。深深附了一眼,见刘浓虽处危局,却不惊不惧,面色反而昂扬。心中极喜,脸上便溢满了笑,迎着池风,咏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他是洛生咏,字字如闷鼓,昂昂似冰檄。一诗咏罢,他便负手立在石上,望着刘浓笑而不语。
“妙哉!”
王导拍案而赞,站起身子,放声道:“郗公此诗大妙,其意若沧沧,其神如恍恍,每字每句实乃佳偶天作。妙哉!”
郗鉴回身,笑道:“茂弘可知,此诗乃何人所作?”
“嗯?”
王导眯了眼,身子微微后仰,瞅着他眼底的笑意,猛然一惊,脱口道:“莫不,又是这刘小郎君所为?”
得见郗鉴笑意若浓,他抚掌叹道:“怪道乎,这两首诗,诗风皆是一致。嗯,语句深藏锦绣,此子不一般哪。”
话说到这里,他绕案而出,与郗鉴并作一处,对着潭水那一头的刘浓,说道:“既有郗公为你正名,你当是身清如玉白尔。如此佳子,岂能不赏其妙!你的事我已尽知,待集散之后,我会与茂猗先生一绪尔。”
刘浓深吸一口气,长长一躬而礼道:“刘浓,谢过王公。”再深深向郗鉴一礼足有小半刻方起,随后又朝着潭水四方各一稽首,便默身而退,瞅也没瞅那庾亮一眼,直若无视。
退行之时,听得王导一声朗朗:“诗,一品!”
庾亮面色微红,摇麈而走,待行至无人处,狠狠的盯了刘浓一眼。
刘浓刚刚在案后落座,朱焘便附身过来,言道:“虎头,需得小心,那厮一看就不是个好货色。你现在秀风于林,为人所妒亦是常理。这种人……,日后若是见了,能避便避过,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刘浓心中暖意渗怀,按膝低首,沉声道:“谢过朱府君,刘浓年幼,举止皆有不当,惹他恶之,心中唯有忐忑,日后自当谨慎。”
说着,他又朝着卫夫人深深一礼,垂首道:“谢过尊长!”
此时,他已知道,卫夫人当时之所以没让他出案,而是先让朱焘出面,便是怕他一时间,不能再次作出更好的诗来。这般心思,已是拳拳爱护之意,岂能不深礼而言谢。
卫夫人冷声道:“你无须谢我,我并不曾帮到你。既有郗公赏识于你,你又何苦来我卫氏,叔宝……”
刘浓大急,扣首道:“尊长……”
卫夫人细眉一簇,横目直视,被他打断本是不喜,却见他额间细汗密布。平日里他极少显露情绪于外,此时如此作态,显是心中甚急。不由得一软,漫声道:“罢了,我所言也未曾作假。卫通之事,我也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不待刘浓出言,她已侧身而正,双眼平视前方。刘浓为她斟酒,她略默数息,提杯而浅抿。
此时,卫协仍在作画,根本就没有在意身外之事。那庾亮则不知躲到那里去了,柳树下独留郭璞一个人,有人邀他同饮,他却捏着一片柳叶笑言相拒。潭中突飞一只大白鱼,振水而出,浑白的身子在水面上空,拉出水帘如珠幔,一出即没,惊得众人口瞪目呆。
“妙哉!”
有人大赞,身旁之人立即问道:“妙在何矣?”
那人摸着脑袋答不出,郭璞眼底悄缩,折麈在手,替答:“妙在,妙不可尽之于言,事不可穷之于笔!”
“此言,极妙!”
众人听了都细思而深觅,思觅之时,真个妙不可言。再拿眼去看郭璞,却见他转身隐入柳丛深处,竟悄然而去了。
王导和郗鉴相携而回,见自家侄儿双眼迷蒙,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於菟,刘小郎君已连献两首好诗,该轮你咯!”
青袍小郎君愕然惊醒,嘴里喃喃有词,徘徊数度。卧蚕眉皱了展,松了凝,指着刘浓,大声道:“若论诗,今日,我暂不如你!”
能得王羲之暂居下风,虽是各在年幼之时,亦足可逸怀了。只是,这些诗词都不是自己所作,倒底有些汗颜。
刘浓微一正身,朝着巨石之上的青袍小郎君,拱手道:“王小郎君,过誉!”
青袍小郎君眉间星光突现,笑道:“比诗比不过你,可我的书法,你未必能胜得过我。笔来!”
伸手一探,便有随从奉上毛毫,开始摆纸上案。他提笔而笑:“今日,就书你所作这两首七言诗句!”
来了,笔泣卫夫人!
第十七章 悲莫悲兮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乌桃案的一侧,王羲之提笔默吟,少倾,沉神静气,顺笔而落。便见得,青衫挥如疾,宛转走龙蛇;泼墨似勾点,字字欲飞天。
别人纵书时快时缓,他却与人不同,腕翻如荡,若行云似流水,如涓而淌,没有片刻停留。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两首七言短诗,便跃然于纸。
王导与郗鉴低头细品,一个按纸倾身,一个扶须而笑。仍旧是书承钟繇,行行小楷颇见刀笔之功,偏又墨色深沉、浑圆如一。最为难得之处,是他才九岁,便能有如此腕力,假以时日岂可了得。
王导轻吹字迹,随秋风而干墨,将那张左伯纸微微翘启,大声笑道:“可持此书,前请茂猗先生一观。”
王羲之嘴角轻扬,踏步便行,身后随从捧诗而出。待行至卫夫人面前,稽首道:“茂猗先生,於菟习书只得两载,笔力时有不继,先生乃钟侯再传弟子,能否不吝指教?”
“搁着吧!”
卫夫人眉锋轻斜,细长的眼睛把王羲之微一打量,虽不似刘浓那般俊美,却亦有不同光华,暗中再把痴之若愚的卫协一比,缓缓摇头:卫协也算得上是个才情俱佳的人物了,但与这两个小郎君比,总觉少了些东西。
是什么呢?神彩!
嗯,神彩,一个淡定锦绣藏渊湖,一个风秀青岗傲王候。
字呈于案,她微正身子,揽目一视。粗见之下,嘴角略低;再观之时,眉已凝起;直至最后,她起身说道:“抬案过来!”
众人皆不解,看书法,怎地还要抬案!独王羲之负手而笑,吩咐随从速去,又笑盈盈的看着刘浓,眉尖时挑时挑。
刘浓双手按膝,被他看得实在无趣,慢慢抬目,与其一对。他不避,反而踏前一步,笑道:“可否请我饮一盅?”
刘浓道:“此酒极浓!”
王羲之道:“浓过墨乎?”说着,也不待刘浓答话,捉了案上酒杯,一口便饮了。凝住,呆若木鸡!
刘浓心中好笑,慢声说道:“徐徐而沉,不可急,不可涌,吐气,缓缓而出!”
“呃,哈……”
王羲之依言而行,将那股浓似刀的辛辣气缓展于身,哈了一口气,双眼晶亮欲滴水,半晌,说道:“你的酒,太浓了!好酒,稍后下山,我有物相赠。”
此时,随从抬案而至,他转身面向卫夫人,似想起什么,再次回身向着刘浓道:“莫辞!”
刘浓淡然一笑,虽未起身,却也倾侧身子,看着卫夫人,倒要看看她会不会见字而泣。以他这两日对她的观感来看,她是个心思缜密,眼高于顶,又极是隐忍的人物。如若见得好字,便说什么此子终会超过我,更呜咽而泣,他是不信的。
不过入木三分,便想依此降她?
果然,卫夫人把那乌桃案一看,案上赫然映着浅浅的墨痕,正是力透纸背。她凝眉若川,眼中亦有幽光欲吐,却仍旧不着风色,淡然道:“腕力甚厚,已领钟师之形,可未具其神。转笔之时,虽勉力而为,终可察迹。若言笔功,当为二品。若言整局,只得三品。可依你年幼,诸般种种,暂定二品。”
二品!一语随风,漫漫洋洋。她这一言,虽淡却赏。漫看这只是个二品,要知书不同诗,有人自小而慧发,偶得佳句亦能流传千古。但书法却不同,不得日夜纵笔涂水,再行历炼而磨锋,终终几十年隐晦,才得一朝上下纵横。
王羲之亦是极喜,弯着嘴角朝着卫夫人深深一拜。卫夫人受了一礼,正欲落座,王导趁势便道:“於菟,你终日说你笔法欠缺,皆因不得名师。如今得茂猗先生当面,汝还矜持做甚?快快行礼!”
王羲之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儿,初听微愣,随后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脆声道:“先生在上,且受於菟一拜。於菟本是愚钝之物,奈何极爱钟侯之书,还望先生莫弃,怜之、传之,行先贤之道矣!”
一拜,再拜,三拜。
卫夫人细眉挑了几翻,交叠于左膝的双手互扣,隐见虎口泛白,胸膛亦在微微起伏,终是一声暗叹,沉声道:“起来吧,甘为汝师!”
这便是拜师了!北地卫氏,这便低头了!王导暗舒一口气,举杯再邀,北地世家面面睽睽,虽是起杯有急有缓,但终是一一皆从。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而王羲之则喜出望外,也不回归阿叔身侧,自行坐在了刘浓身边。看似温顺如绵的倚在卫夫人下首,暗地里却伸了食指与中指,朝着刘浓勾了勾。刘浓理也不理他,心中大汗:你个小屁孩,当我也和你一样么?活像一个偷了蜜小狐狸。
朱焘把他们俩个的样子,都看在了眼里,被逗乐了,一口浓烈的酒没包住,顿时喷了一桌子。
王羲之道:“如此佳酿,却作牛饮,糟蹋岂不可惜!”
朱焘大手一挥,袍袖沾残酒亦不觉,笑道:“牛亦知酒,那也必是雅牛,岂敢言糟蹋乎,来来来,虎头,再上酒!”
“咦!”
王羲之惊奇,一把拉住刘浓,急道:“你也叫虎头?今年几岁了?”
刘浓道:“嗯,我也叫虎头。八岁。”
“果然比我小!”
“年幼年长,皆不可依凭。”
刘浓微微一笑,吩咐刘訚再取一壶酒,径自递到案上。朱焘见酒心喜,拔泥便倒,也不要他斟。
而此时,雅集已然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咏诗绪怀。有些名字,刘浓听说过,有些人,却从未有闻。西晋到东晋这一时期,因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史料存得既少又杂。有些更是不知孰真孰假,就如刚才王羲之纵书而引卫夫人,野史所注便为假。
王羲之见刘浓对他不咸不淡,颇有几分无趣。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这个比他还小的小郎君与众不同。
道:“虎头,你有这样的好酒,怎地不与众人分享,只顾自家呢。”
刘浓回目,看着他两根手指搁在案上,轻敲轻敲。虽是显得自然而写意,实则带着小孩子的示好之意。正好,自己也准备去给郗鉴献酒呢,要是径自而去,恐显失礼。若有他引领则不同,便道:“好诗需得知意人,好酒需得具雅心。”
王羲之笑道:“阿叔极是喜酒,在座之人亦大多喜酒。酒酝而成香,若深埋于土,何人又知雅?且随我来!”
说着,他便朝着卫夫人行礼,说要带刘浓前去献酒,卫夫人一直默然而视,此时却微微点头。
刘浓便叫刘訚奉上最后一小壶,踩着满地青草向王导与郗鉴而去。挥袍之时,他一眼瞅见了的庾亮,正在林深之处看他,两人目光一触。
针!
刘浓心中有石沉,不怕贼偷,还真怕贼掂记。偏偏这厮还是日后的国舅爷,十来年后和王导都可分庭抗礼。可是自己如今势微,又能奈他何。幸好,自己要谋之地,不是他老子当太守的会稽。且避,以观他日。
转目而走,眉锋一展,心有冰寒更清神。
待行至石前,王导与郗鉴含笑溢盈的看着他俩走近。郗鉴一左一右的拉了两个小郎君,笑道:“珠联生辉矣!”
王导虽笑,却暗觉此言不妥,若是沛郡刘氏,当可与琅琊王氏一较风雅。但刘浓此时要另起门户,最多也就是个次等士族,怎可相提并论。不过,今日尚有要事,些许小事,也只附诸一笑尔。
刘浓将那壶竹叶青揭泥,香浓欲凝,王导为之而色变,郗鉴浅笑只顾看刘浓斟酒。手稳,得贵人投目而不颤,心静,受赞而明礼。
酒上八分,乃周礼。酒上七分,为知雅。
一为七,一为八。王导持八,郗鉴持七。一个贵,一个近。郗鉴品酒,笑道:“酒好,诗好,人更好。”
又伏首低语:“旋儿虽只八岁,可也曾咏诗……”
刘浓大窘,险些把不住壶。一张脸从眉红到了脖子,极显扭捏之态。天哪,七岁的小萝莉……
王导饮酒,一徐而入喉,连连称赞酒妙。借杯盏而掩色,看向远处,有一个青衫世家子弟得其眼色而注,慢慢点头。
“此酒,岂可独享乎!”
王导纵声大笑,问刘浓道:“可否借你之酒,请诸人共享?”
刘浓道:“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随从持酒而走,只得一小壶,每过一案,只斟一小杯,为其中尊长所饮。酒色已是不同,非浊非蚁,亮如明湖。酒香更是不同,浓浓而入怀,一驻便不走。那些未得酒喝的世家青俊,心中如猫抓,闻得酒香,看得晶洒,实是不耐,纵声而呼:“此乃何酒矣!”
刘浓向刘訚微微点头,刘訚迈身而出,朝着四方深揖,这才答道:“竹叶青!”
说完,退向案后,如此一来,刘浓也总算把这酒与他一同打了出去。不然,若是平常场合,刘訚断然没有出面作言的机会。
王导再举杯,扬道:“昔有竹林酒仙刘伶,一醉而经年。今方叶风徐怀,青潭悠悠。我等皆为食诗书之子,当可持得杯中酒,尽舒胸中意。诸位,且尽!”
众人起身而饮,酒杯一阵疾疾落落,一个个面红耳赤,更觉得满腔心胸藏都藏不住,又似天大地大我独大,山清水秀我幽幽。
气氛更浓。
推杯而换盏,咏诗而畅志,正得其靡靡乎,洋洋乎之时。
“呜……”
“呜呜,呜呜呜,呜……”
埙声不知响于何处,起时已是茫茫,绕着柳林之稍,荡向碧波渗寒。众人正在慨而以慷,各舒已见,听得这埙声,俱都作鸦雀。
默而无声。
埙声随风,满目苍凉。古音八八,琴为雄厚,筝为清扬,萧为鸣转,笛为悠长,唯有这埙,只言古意怅怅,只若东流殇殇。一曲《山中忆故人》,缓而曲转,似诉似喃,有风有雨尽染凄惶。
有人闻之而迷茫,有人闻之而泪淌,亦有人闻之而跺足,更有北望而伏首。刘浓捉目而直视,只见王导闻声而起,环目左右,正待纵言。
周伯仁会起吗?那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周顗,会在此时悲泣吗!
周顗起了,他捉着酒杯,掷杯而起。踉踉跄跄的窜出矮案,朝北而跪,哀呼:“苍天矣,何教神州陆沉焉,风景依如昨昔矣,我王何在焉,我友何存焉?江山为何日换焉?”
声悲泣雁,双手捶地,号啕大哭。
他这一哭,立即引得哀声一片,这些北地世家大多都是豪门深森,在北地经得贾后与八王之乱,再逢永嘉蒙尘。对那一落千丈,滑破而下的神州,都深深自悲于心。居其位矣,则思其政矣,身负诗书,却不知原由也,何不悲焉?
便在此时,王导痛痛击案,放声狂呼:“岂可悲焉?”
挺身而疾行,奔行潭边,将周伯仁扶起,再环目四扫,眼中有赤火,眼中有精芒,射得众人纷纷垂目而避。
而他,更加昂扬,临水而振臂,高声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我辈失王,我辈失土,我辈失友。悲有何意?”
一语击水,水起三千。
他再次大呼:“皆英豪也,何故作此妇人之态矣!”
稍徐,疾声似痛肝:“我辈负诗书而执剑,立朝堂而观远。北地之失,在责在任,亦在肩矣!北地正狼烟,北地亦茫茫,正当整备于江东,蓄粮而养甲,终有一日痛骑赤马,挥戈北进,以复王室。何苦做此,楚囚相对乎!”
“诸位!!!”
一声长长,双手揽在眉前,遥揖。
朱焘掷杯,昂声道:“愿附骥尾,愿蓄武曲,愿执锐甲!弃得一身荣华,终将北伐,还我万里乾坤于朗朗!”
刘浓顿首,这便是西蛮校尉!胸中有豪情滋生,此时于日后有利,可进不可退,按案而起,纵声道:“刘浓虽幼,身份渺微,亦愿身修诗书,倾家而蓄武曲,以待王召!”
众人皆惊,郗鉴呆了;王羲之瞅着他,小嘴巴张得老大;就连卫夫人都忍不住的扭身俺嘴而笑。不过此时,没人敢当面嘲笑于他,庾亮也是几翻欲言又止。他借了王导的势,谁敢违悖此时此势的王导!
第十八章 白大将军
雅集将散时,卫协画作才成。众人观后,不得不为这《秋柳映潭图》而赞不绝口,笔笔皆妙,最是那倾身之燕,将及潭面却又挑头惊飞,惹得潭水四起。形神韵绝,难以诉之于言。师承曹不兴,当之无愧矣。
而这时,卫协才想起来要将画笔归还郭璞,四下寻遍也没见。众人哄笑,皆言卫氏之子,痴也,绝也。他搁了笔,摸着脑袋,拿眼去瞅卫夫人。见卫夫人缓缓点头,瞬间,他脸上神采奕奕,仿似得到了最大的嘉奖。扫眼掠见庾亮,不言不语端立,卫氏自有卫氏的气度。
庾亮更羞!
上山之时,雾隐晓日,云蒸霞蔚;下山之时,暮暮坠西,洒落满山青红。纵得一口气,至颠舒神;借得随风携,尽兴而归。
山道狭窄,鱼贯而漫的身影,个个袍袖挥得轻快。这次新亭雅聚,所从之人皆有所得。王导得收心而振气,于日后,他借北地世家之力兴东晋;为最终的“王与马共天下”,打下坚实的基础。北地世家亦得利,贺循身兼谱碟司之职,当场便允了几个北地世家的注籍。王导更是放言将谏言司马睿,从各大世家青俊中,僻佳才入橼。
刘浓更有所得,王导中途携各氏族长游新亭,已同意将他注为次等士籍。此为一,二则是他的声名,想来不日便会遍传江左,珠联生辉嘛。三则,为刘氏竹叶青做了推广,其效果,看那些世家青俊的馋样便已尽知;四则,为日后所行之事,找了依凭。终要,修齐治平,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唉!
忙碌旬月,终是一举多成。次等士族,可得官田五十顷,荫户五十户,这在西晋末年算不得甚,因为此时,北地世家还没开始大肆圈地,江东尚且地广,司马睿拿此笼拢人心。若再晚几十年,授田与荫户便会渐减。有了这些底子,自己建庄园,便不是遥不可期了。
贺循年迈,不能与年轻人争脚力,由几个家中子弟扶着,缓缓的,一步一步挪下山。刚刚颤颤危危的踩稳山下坚土,面色隐然泛紫。
“贺公!”
身侧传来一个声音,有人躬身揖手道:“庾亮,见过贺公!”
贺循顺了几口气,见是建威将军庾琛之子。过江的建威将军只是个空头番号,作不得真,可亦不好太过怠慢,笑道:“元规,真俊美也,有何事唤住老朽。”
“贺公,庾亮有一事相烦……”
稍后,贺循与子侄离去,庾亮独自一人站在树下,眼神阴狠,低声骂道:“华亭,那里除了几只杂毛鹤,有什么好的。这小子,怎会选择在那里注籍,倒有些鞭长莫及啊……”
度步细细思寻,随后眼光一放,嘿嘿笑了几声,挥着白毛麈而去。
就在他跨上牛车,扬长而去之后。从那山道深林里,转出了郭璞。嘴角藏着笑,把手中麈往袍衫下摆一拂,木屐踏草而出,衔上青石,噌噌噌一阵疾行。
……
牛车辕上,来福正在嘟嚷,刘訚则在低声描述着雅集之事,说得极是有趣,一会惊,一会急。惹得来福跟着惊、跟着急,大是不满,说下回一定要轮到他和小郎君一起,让刘訚看守牛车,再由他来讲故事。
刘浓斜倚在窗前,假寐。听着他俩刻意压低的笑闹声,一颗心也悠然而喜。手指尖碰触到了一个物事,捏在手心又软又滑,还带着丝丝香味儿。这是郗鉴再次送给他的东西,听说是那个七岁的小萝莉亲手所绣的香囊。
囊面是上好的洛阳绢,绣着一束蔷薇花,里面放着不知名的香草。勾针处虽是稚嫩生涩,但又密又细,显然小萝莉勾得极是用心。脑海里,不由自主的便出现一副画面:一个身着锦萝的小女孩,倚着小轩窗,皱着鼻子,一针一针的勾,光洁的额头有细汗……
正在随着牛车慢摇之际,车身突然一顿。
刘訚在帘外喜道:“小郎君,王小郎君来了!”
“哦!”
刘浓回过神,将香囊揣入怀中,下了牛车。远远的看见,前方停着一溜窜的牛车,有卫氏的、有王氏的、有郗鉴的……
王羲之正在向他走来,一身青袍随着步伐,缓缓而展。在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大白鹅,正在呱呱乱叫。刘浓呆了,瞬间巨汗,都说这王羲之从小爱鹅,兰亭集序中的“之”字,重复之时就有不同,便是出自潭中白鹅凫水时的种种神态。
难道,他要把这鹅送给我?送给我了,以后兰亭集序怎么办!再养一只吗?
果然,王羲之抱着鹅,行到他的面前,将那鹅一递,笑道:“送给你啦,它叫白将军,是我最爱之物。它喜食青草,需得每日以薄露嫩草而哺。”
刘浓抱着白鹅,那鹅乱叫,呱呱的要啄他的鼻子。翻了个白眼,暗道:“你这个呆子,这鹅明明喜欢吃荤的,你却偏偏说它喜欢吃素!”
王羲之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笑道:“白将军,脾气不好……”
刘訚忍着笑,上前替小郎君解围,将那脾气不好的白将军,抱到牛车中放好。来福见那白鹅神气,伸手就去摸,被白将军一口衔住,惊得他差点大叫。挥着手指,白将军不放,两个你来我往,开始博弈。
场面更加尴尬。王羲之的卧蚕眉,一跳,一跳。
刘浓看着面红如染晕的王羲之,抖了抖身上被鹅弄皱的袍衫,指着那鹅,笑道:“你有物赠我,我却无物回赠……”
王羲之笑道:“等以后有了,你再赠我吧。”
刘浓微顿,笑了,轻声道:“王小郎君卓尔不凡,养的鹅也很是神气。要不,先送一句话:青衫玉冠附酒抛,白将黑马纵横鹞;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
闻得此句,王羲之眼目一亮,随其而喃:“年少未挂封侯印,腰间常悬带血刀!看来,你立志在此咯。就此别过,以待他日再逢。”
说完,转身挥袍便走,行到一半又回头,脆声道:“它是吃素的……”
牛车再起,随着浩荡的车队进入了建邺城。各大世家之人,向王导告辞之后,便如浪花伏海,纷纷隐入深巷之中。
朱焘在城门口等他,把他一阵细看,牵手笑道:“虎头,我将谋职西去,纵此身于戈马。事危且阻,然我心志决不动改。嗯,你的志向高远过我,更要步履谨严,否则怎生封侯带刀。希望,有朝一日,北地王室得复,你我能再饮山间。”
刘浓默然半晌不语,江东嚷着北伐,前面十来年,除了那次司马睿为争权而提兵洛阳,多是作作样子,未曾深入中原。朱焘终其一生,虽征战颇多,但过江甚少,要么是剿匪,要么是战王敦,怎可逞志。卫世叔说的对,此时北望,言之过早。一是胡人尚且未乱;二是江东也未靖平;三是世家众多,想要一心往北,谈何容易。
朱焘见他皱眉不言,唤道:“虎头……”
刘浓暗沉一口气,长揖道:“府君,几时走?”
朱焘道:“还得十几日前往,不过要回家探望父母,明日便会离开建邺。”
刘浓镇了镇神,沉声道:“府君,行路难,当珍重!”
闻言,朱焘深深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拂袍而走;朗朗的声音,却顺着城墙根一直飘荡:“路难,虎头,各自为重!”
刘浓逐着他的身影,眼眶渐渐的湿了。谁说晋时儿郎只知吟风咏月,谁说晋时名士只晓服散而迷靡。
君不闻,醉时作浓欲成诗,醒时拔剑气苍茫乎!
卫夫人挑着青丝绣帘,细长的眉眼在他俩的身上,来回打转。直至朱焘身影隐没,才放下帘,低声道:“走吧,回府!”
牛鸣而起,她想了想,又道:“唤一下,那个小呆子!”
婢女抿嘴而笑,唤醒了刘浓。
几辆牛车驶向卫府,卫玠仍在梦中。刘浓在廊上候得足有小半个时辰,卫玠才悠悠醒来。听得刘浓成功注入士籍,他惨白的脸上洋满笑意,细细又叮嘱了刘浓一翻,再次昏昏而眠。卫世叔,时日已不多了!
穿行出府,婢女再唤,身后跟着健仆,健仆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盒囊,黄金三百。刘浓再三未授,辞别而去。
卫夫人站在台阶上,轻喃:“嗯,倒也有几分骨气!虎头,三个虎头。也罢,卫通……”
於菟、虎头、阿虎;王羲之、刘浓、卫玠。
牛车飞出了建邺城,追着落日,直直往西。刘訚将牛鞭扬得又轻又疾,一路闻得牛蹄踏石声,仿似一曲欢快的歌谣。
哦,不对,是真的有歌谣。
挑帘而观,一群小娃儿,正在田边玩着斗草戏,一边玩一边唱:“覆我舟兮,彼丧;夺我粟兮,怀梁;洛水清兮,染裳;血漫露兮,魂殇;一马来兮,渡江;化为龙兮,复疆……”
五马渡江,一马化龙!
听得童谣,恰似红日突垂,倾落满地惶惶。刘浓皱眉,王导还真心急,还有五年,这天才会变……
闭帘,倚壁,揉了揉眉,漫心而远,将纷乱的思绪逐一而理。远焉,非远矣,需得纳步为城!
不可过急,亦不可忘,居安而思危。
来福大声道:“小郎君,有人阻路而访!”
又会是谁呢?
刘浓先猜了猜,随后摇了摇头,荒谬,挑边帘一看,愣了。荒非荒也,谬未谬矣,来人正是他心中所猜之人,郭璞,郭景纯!
林间弯曲的小路上,有人素袍而高冠,袍角随风横摆,斜倚翠林,背含落日。这个三十有许的素袍人,将麈微打,竟拱手道:“郭景纯,在此,等候小郎君,已久矣!”
刘浓忍住了眨眉之意,由刘訚相扶,踏着小木凳下了牛车,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的一个长揖,道:“怎敢当郭参军相候,岂不愧煞小子也!”
当此时,有风徐来,掀起二人的袍角,冽冽。
刘訚说李催之妻余氏煮得一手好汤,要带着来福去溪中摸鱼。来福抱着白将军,虽有不愿,可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离开,临走之时,隔着帘子低声道:“小郎君,有事,你喊一声!”
“嗯,知道了!”
刘浓嘴角轻咧,又朝着车中郭璞浅浅而礼,笑道:“来福心赤,失礼之处,还望参军莫怪!”
“我观小郎君二仆,一个机灵多智,一个心诚忠主,这等佳仆,实不可多得!”郭璞跪坐在他的对面,车厢虽不小,但容得两人已是满满。怪不得,来福要将白将军抱走。
刘浓微微往后而退,靠着车壁,空出些距离,笑道:“参军过誉了,不知参军前来,有何赐教?小子洗耳恭听。”
郭璞道:“莫非小郎君不知?”
刘浓道:“不知!”
郭璞按膝,身子由轻软而微竖,脸颊两边一点一点的皱起,嘴角随之而弯,声音很飘:“有人欲谋小郎君,小郎君不知乎?”
刘浓以右手轻抚了一下左手,暗中吐了一口气,缓声道:“多谢参军提醒,小子年幼势弱,若有人存心要谋我,也唯有避而远之。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哦!”
郭璞指尖轻扣了一下麈,笑道:“是是皆非,不听亦在。若能避之,便不为谋也。小郎君若是执意如此,郭景纯,这便去矣!”
说着,他便欲起身。
“参军,所为何来?”
刘浓身挺如笔,眼眯含锋,直直的注向郭璞。他不知道这个精通道玄的神棍,倒底算出自己多少底细;可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这郭璞必有所图!他图我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啊……
郭璞微起的身子放软,复再跪坐,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白鱼为龙,搅水而出,一遇风起……”
不可闪,不可躲。两目直视,有锋相缠。刘浓心跳如鼓擂,暗道:不可能,都是胡言乱语,这不过是所谓的江湖术,以惊门震坤,不可相信。
久久,刘浓抬手,揖手道:“参军之言,刘浓不明,也不想明。不过,小子有一问……”
郭璞亦收了目光,正色道:“小郎君,且言。”
刘浓笑道:“敢问参军,对于命理,佛道有何不同?”
郭璞微怔,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论道佛,答道:“佛命因果,在顺在循。道命参玄,在明在改!”
刘浓再道:“道命明改,如何改之?”
郭璞道:“道命不明,如何改之!”
刘浓捏着腰间的兰玉,看着这个会死在王敦刀下的神棍,心中怦怦直跳。这种人,在这个时代,没有足够能力之前,只能敬而远之,还不能得罪,斟酌再三,轻问:“参军精通占卜,难道,没有为自己卜过吗?”
郭璞眼底急缩,所有的光芒都敛了,聚在眼底晃若一针,只余一点。刘浓被这针刺得生疼,借着车壁直着身子,微微前倾,有着隐隐的惊和莫名的兴奋。
半晌,郭璞吐出一句话:“我,正在改命,也或许,正在从命。”
……
一炷香后,郭璞下了车,挥着宽袍大袖,踏着林间小路,隐入雾色茫茫。刘訚和来福一人提着几条鱼,从溪中钻出来。
来福提着一条尺长的大鱼,大声笑道:“小郎君,晚上,咱们让余婶熬汤!”
刘浓眯着眼,说道:“今晚不吃鱼!”
第十九章 夜观蝶舞
夜,夜月微挑。
今夜的东楼喜气洋洋,刘氏听闻儿子成功注得士籍,一除脸上病色,盎然焕春,拉着刘浓朝着夜空便拜,拜三官大帝。来福在一边悄悄的抹眼泪,想起了自己当初,带着他们母子俩,仓惶南渡时,那是怎生一个悲凄啊,如今这泪是甘非咸。刘訚静候在一侧,胸中亦有起伏难平的味儿,恰当逢时矣,心有荣焉。
李催一家更是喜不自胜,他们总算在江东亦落地生根了。俩个双胞胎美婢,一个眼晴晶亮的瞅着小郎君,一刻不放;一个浅浅的抿着嘴,眼睫轻眨轻眨。得刘氏吩咐,李催的老婆余氏,今夜大展了一回厨艺,满满的摆了一桌子。细细一瞅:金丝雪啄、乌头缠凤、雪藕燕汤,鸡鸭鱼肉,除了鱼,别的啥都有。
刘氏让来福他们亦都入席,他们却守着礼,死活不肯。刘訚更是言道,主家已是士族,上下尊卑不可乱。无奈之下,刘氏只好让他们另起一席。大大小小,一共十口人,围着两个桌子,默食不言,俱都乐在怀中。只有那只大白鹅,昂首掂胸的绕着桌子,呱呱个不停,刘浓扔了块肉给它,一口衔住,吞了。
果然是个吃荤的!
宴罢,刘浓叫上来福、刘訚和李催,留了不知巧思还是碎湖照顾娘亲,径往自己的偏室而去。
小美婢掌灯,跪坐在他的身侧,低头敛眉。他坐在案后,双手抚膝。灯光映着他的侧脸,摇曳生辉,真是个如玉小郎君,美婢羞了脸,埋得更低。
屋内无声,对面的三人,刘訚和李催低伏着眼,来福则有些兴奋的盯着小郎君,随着他的眼光转来转去。一会投向这个,一会投向那个,一会竟忍不住的指着鼻尖,暗问:小郎君干嘛要看我呀。
刘浓被他逗笑了,笑得好看之极。笑声由低至高,盘旋在三帆逆风的香炉上,随着缕缕轻烟而绕。
刘訚和李催听见笑声,抬起头来,脸上亦包着笑意。
半晌,刘浓深深一个顿首,不语。刘訚赶紧拉着来福,与李催一并伏首而长礼。礼毕,刘浓轻轻的咳了咳,说道:“入得士籍,大家皆喜。途阻且远,还有诸多要事、琐事,需要各位鼎力相助。建园子,便是其一。刘浓底子薄,要专心修研诗书,娘亲身体不佳,亦不能管事。今后族中记账出账一事,还望李叔多行帮持。”
李催赶紧跪首,颤道:“怎敢当小郎君称叔,小郎君日后唤名则可。李催一家,幸蒙主母与小郎君收留,李催敢不效力而死命。只是怕才疏量浅,误了小郎君大事。”
刘浓道:“无妨,万事初启,总会有磕磕碰碰。”
又勉励了李催一翻,李催便先行离去。刘浓看着刘訚,他亦正在看他,朗朗而不烁。
刘浓笑道:“我注籍在华亭,本可择日便起行而往,奈何尚有诸多事体,需得在建邺稍待些时日。娘亲久泊方安,咱们前往华亭时,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居无定所,你可持千缗钱,先行。看看有否合适的庄子,不论大小,购置一栋。顺便,亦可相些面善有能的流民,以待他日之需!”
刘訚微惊,眼角在轻轻跳动,随后镇了镇神,扣首道:“小郎君放心,待主母来时,必有相宜庄子居住。”
“嗯!”
刘浓缓缓点头,徐烟开始缠脸,刘訚退却。
来福见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摸着脑袋看着自家小郎君嘿嘿傻笑。刘浓憋了很久,忍不住的跟着他一起乐。来福心里拿不准如今的小郎君,欲前又退。刘浓张开了怀抱,脸上笑得既可爱、又温馨。来福再也不管了,绕过矮案,一把将小郎君抱在胸前。低喃:“小郎君,小郎君,你是最棒的小郎君……”
这回,刘浓没用拳头抵他,而他也没有死死的箍紧,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把瓷玉娃娃一样的小郎君抱坏了。
良久,良久。他放开了他,两个人,一高一矮,对着,傻笑。笑里有乐,有感概,敏感的小婢儿察觉到了这微妙,掏了小帕儿,悄悄抹眼角。
香慢慢的撩啊,月轻轻的敲着鹤纸窗。
刘浓睡着了,一切都静了。再醒的时候,灯火微暗,轻摇轻摇。在屋的外间,有一张小床,桃红的被子掀露一角,青丝如洒。
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绕过案,转过小床,推门而望。
屋外的月,将满未满,高高的悬在天边,被那零落的星光一摇,瞬间铺天而洒,落得屋顶一片,廊上一片。
刘浓提着木屐,白袜踩着光滑如水的楠板,悠然的走在静默的月华之中。根本不用掌灯,这满眼的浮华,既不会迷了眼,亦不会失了足。
悄悄的下了楼,着木屐而行,推门而望。
哗!
院外,是月色的世界,含着林梢,透着远处的青山薄如纸。近处,竹林在微风中轻卷,落下叶片点点沾身。溪中泉水缓而无声,人行于其上,似游走在时光之外。而这一切,静澜的像一幅画卷。
呼吸着这纯净的芬芳,忍不住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轻摆着宽袖,穿林而至溪边,静静的坐着,看着那溪水,默声而淌。
月旬以来,他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么样在这个世界打开局面,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和身边的人,生活得更好。这些问题,一直警悬于心。到得此时,亦真应了那句话,苦心人,天不负。
郭璞所言之事,应不为假。那庾亮就是一个没本事,却骄傲如鸡的小人,与史所载一点不差。嗯,试试看吧,既试郭璞,亦试命运,能阻则阻;不能阻,便只能多行准备,防着。只要谨慎,苍蝇想叮也无从下嘴。
可这,终不是长久之计啊。
有朝一日……
徐訚是要重用的,以前经过商,自己委他千缗钱,则在考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待他归,便可委以商事。不单是竹叶青,能凭记忆捣鼓出来的,亦都可以让他去尝试。钱财,多多益善,有得是用钱的地方。
来福心地善良,他不傻,是一颗赤子之心。学东西也挺快的,只是要合他胃口。让他和自己一起学习,喜文便习文,擅武亦可慢慢择得名师。从北而至南,他始终不弃,自己总是该为他多着想一些。
华亭啊华亭,华亭有鹤唳。陆机入洛阳,再不闻鹤唳,而自己以后日日皆可闻得。
华亭靠海,有千里沃土,尚待开垦。籍,不可离建邺太远,太远则失朝庭中枢。亦不可过近,近则会与那些世家大族而争,犹为不智矣。不远不近的华亭便是上选,在此时,那里只有陆氏有得庄园。正合兴建小国度,习诗书而养名望。
想到这里,他晒然一笑。昂望着头顶勾月,斜斜的就想躺在地上,明心、静神,以观华月。
“小郎君,躺不得!”
一个声音悠悠的从林间飘来,他微一回首,有人穿林而过,踩着满地的落叶。她捧着白梅丝毯,软软的行到近前。她来得有一会了,远远的看着自家小郎君,独自坐在溪边,时尔摇头,一会又低喃,不敢打挠,见他要往地上躺,心中一惊,赶紧出言而制。
刘浓挑眼而视,嘴角微扬,却始终辩不出,她是巧思还是碎湖。她微微的咬着唇,低声道:“小郎君,我是碎湖。”
刘浓笑道:“哦,那天,偷偷看我的是谁?”
她不答,只是把唇咬着,将那白毯细细的铺在地上,用素白的手掌抹得平整,这才浅声道:“那是我妹妹巧思,调皮惯了,以后我会多加管教的!”
刘浓跪坐在白毯中,弯着嘴角,看着她,想辩个清楚。她猜出了他的心思,脸上越来越红,水正凝着,要滴;唇左被咬得泛白,映着牙齿,颗颗亦是雪白。突然,她抬起了头,看着他,轻轻的揭开了眉上秀发,低声道:“我,我这有个印……”
呵,可不是嘛。她的眉心上方浅浅有着细纹,呈粉色;月光低低,有些看不清。刘浓倾着身子,细看。啊,好神奇,像蛾纹。这不是描上去的,是天生的哎。
碎湖想找个地缝啊,她想钻,胸中有小兔子乱跳,嘴里慌乱无比:“是,是不是,很,很难看……”
“不,很好看。”刘浓笑得开怀,身子顺着躺下,以手支着脖子,真想翘个二郎腿。
夜月高悬,林风悠悠。
碎湖壮着胆子,跪坐到毯中,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这样能够舒服些。刘浓微微一颤,随即放松身子。既来晋时,便需和其光、同其尘,这种小婢儿温存侍奉,是千年来的习惯使然。如果刻意相避,那就太过迂腐了。挪了挪脖子,靠着那软绵的大腿,直觉脖子上有酸痛与酥麻,正在两厢厮杀,真是痛并快乐着。
“小郎君,听,有声音……”碎湖指着远方,光洁的脸蛋被月光铺得迷惑如莹。
刘浓侧耳一听,有丝有缕,悄声道:“嗯,真的呢,不是水声,是琴音。这大晚上的,谁有如此高雅兴致?”
在这竹林的后面,有一片极大的荷塘,刘浓曾在那荷塘的亭中发过呆,琴声便是至那个方向,随风而来。
去看看!
刘浓长身而起,迎着琴音便走。碎湖收了毯子跟在他的身后,眼光逐着他飘来荡去的乌发,晶亮晶亮。他一个人,束不来发,没有着冠,只以一根白飘带系着。林间的月光没有斑点,只作莹莹,木屐落地,落叶沙沙。
行至一处老柳前,刘浓顿住身子,碎湖一个收足不及,怕撞上他,用力的偏过身子,直直的就往潭里掉。幸好刘浓眼明手快,一把捉住。碎湖虽惊却没嚷,只是用手轻轻的拍着胸,小荷已露尖尖角也。
刘浓赶紧掉过眼光,脸红了。
秋荷平铺直展,微风四拂,撩起阵阵泥土和青叶的味道。在那荷塘的中央,亭,长宽各有五丈。一杯月锋斜挂在亭角,映得亭中影影绰绰。一个青袍男子,危危的坐在亭边横拦之上,袍衫后摆随风轻扬。只借着横着的一木,定如泰山而不坠。一把焦桐琴,打横置于盘着的双腿上。
十指缓扣,或拔、或挑、或拂,便有水击山石叮咚,便有清风过岗仙嗡,便有柳叶拂廊徐笼。
这不算甚,亭中有人正舞,身影素白,面上缚着丝巾,辩不出真颜。满头青丝挽在背后,只作乌雪乱洒。舞姿绝妙,但见得,随着琴音起伏的高低,鹞身而展之时,若脱梢之鹤直刺九天;缓时冉冉,似闺中女儿描风弄色,欲眠还语。腿极长,灵敏不似物,一会挑着头尖,一会定旋于四方。只见得一对青丝履,点蝶如飞,穿雪似梭。浑似九天仙子踏雪而行、姑射真人迎风而歌。
“嗡……”
也不知过得有多久,那琴音嘎然而止,余音飘远,那浑身素白的仙子,定了身子。素手缓缓的抽回,叠在腰间。却猛地一个转眼,直奔刘浓。
星光坠湖。刹那失神。
半晌,刘浓挣身而脱,朝着亭中一个揖手:“刘浓,见过杨小娘子!”
说完,转身便走,木屐踏得飞快。
碎湖碎步跟在他的身后,直追,轻声道:“小郎君,就这么走了,人家还以为咱们故意偷看呢!要不,碎湖代小郎君去回见一下。免得,失了礼数!”
刘浓摸了摸脖子,说道:“如果现在去,才更尴尬,还是开溜吧!”
“嘻嘻……”碎湖掩嘴一笑,心中老好笑了:还以为你真的是个漂亮的小老头呢,沉的让人害怕,原来也有害怕的人呀。
“哟荷,好了不起呀,珠联生辉哦,就这么辉的啊,偷看我家小娘子……”
刚刚行到小桥边,一个声音脆脆徐来。嫣醉坐在桥梁上,荡着两只小脚,红底蓝边绣船鞋,一晃,一晃。
眼睛斜弯着刘浓,透着满满的挑衅。
刘浓嘟嚷:“改日,改日……”
“哼!”
嫣醉吐了嘴里的瓜果壳,脆声道:“改什么改,不就是一个次等小士族,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小娘子,才不稀罕……”
刘浓惊窘,借窘压住了惊,作不得声。
碎湖拉起自家小郎君的手,穿桥而过,声音慢慢的:“我家小郎君,虽比不得甘罗十二为丞相;亦不如曹三,五六能称象。但,比起那些在八岁时,只知斗草玩的小女娃,强得不知多少哎。嗯,真是的,何必比呢……”
声音逐渐的隐入院中森门,嫣醉大怒,两个粉粉的小拳头,捏来捏去。
第二十章 画痴真痴
月斜西楼,燕踏兰花熏香炉置于案上,缓缓的,寥起一品沉香。
身着青袍的男人跪坐在案前,另一边是印着凤鸣燕山图的画屏,后面坐着杨小娘子,身侧是四个小婢,嫣醉与夜拂皆在其中。
“小娘子,注籍出了问题,为免引人觉察,我们得离开建邺了!”青袍李先生按着膝,声音很低。左肩的剑柄,在灯火中绽出一点星光。
“能去哪?”
杨小娘子接过夜拂递过来的一叶信纸,略扫一眼,将其在灯火上附之一炬。
嫣醉眨了眨眼睛,脱口道:“小娘子,要不,咱们去华亭吧!”
杨小娘子歪头,顿住,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去华亭。夜拂眉间暗凝,扯了扯嫣醉,嫣醉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青袍李先生,沉吟数息,说道:“嗯,嫣醉的主意不错,华亭靠海,若,若事有不谐,我们还可乘船而渡,小娘子……”
“唉!”
杨小娘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漫声道:“北地已倾,南渡。可南来,还是奔逃。天下之大,却无我立足之地矣。”
“娘子……”
“娘子!”
四个小婢跪伏在地,青袍白海棠顿首。
“罢,便去华亭吧,一切,有劳先生了!”杨小娘子两只素手,按着左腰,微微浅身。灯摇着火,屏风对面的青袍男子,重重伏首。
……
次日,晨阳未起,幽凉。
建邺城东门,城门还没开时,刘浓便已在城外守候。江东朱氏,籍在会稽乌伤县,朱焘要回会稽探望父母,经由城东渡口行船最为便捷。朱焘对他帮扶实多,他岂能不来送饯。
晨间雾大,十丈外就是蒙蒙。
刘浓静静的候在城门口,有风漫来,微微缩了缩脖子。刘訚见了,赶紧从牛车中拿出一件雪白夹袍给他披在了身上。
刘訚今日也要离开建邺,前往吴郡由拳华亭,亦可从东门行船,身后的一辆牛车中满满的装了几箱子,千缗钱。他看着小郎君,欲言又止,他曾提议由李催和他一同前往华亭,但小郎君未允,说是日后携着娘亲和众人,大大小小的都有,总得多留点人手。他当然知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心照不宣。
“啪!”
一声清扬的挥鞭声传来,鲁西牛拉着华丽的牛车穿雾而出。此时,朱焘正好站在车夫身后,昂着七尺身躯,打量着浓雾中的建邺城。牛行渐缓,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他微微一愣,就见不远处的刘浓深深的长揖:“府君!”
“虎头,你怎地来了!”朱焘浓眉轻扬,跳下车辕,度到刘浓面前,背着手,眯着眼打量。昨日刘浓并未提及要来送他,今日却一早相候,他的心里也是暖暖。这个小郎君,总能给人一些出其不意。
刘浓笑道:“府君即将西去,雾重露寒,刘浓别无他物,只有一物相赠!”
朱焘哈哈笑道:“可是竹叶青!”
“正是!”
一大坛竹叶青,被来福抱到了朱焘的车上。朱焘乐不可支,竟当场从车中取出酒盏,倒了满满两盏,一盏自己端着,另外一盏朝着刘浓一递:“来,饮了!”
“好酒!”
朱焘先赞,再饮,直灌,忍住呛意,看着刘浓放声而笑。
刘浓接过酒杯,看着酒洒满襟的朱焘,亦受其豪爽鼓动,默默吸了一口气,双手一倾,将酒一口饮尽。瞬间,那股子浓烈的火气,从喉一直刮到胸。这不是真正的竹叶青,而是浓烈的二锅头。他只是觉得竹叶青的名字好,便用了。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情不自禁的随着朱焘笑了起来。
稍徐。
朱焘牵着刘浓的手,行至城门前,笑道:“就到这吧,你我皆不是迂腐之人,顾不着那些俗礼,送来送去的也麻烦,意到即可!”
“嗯!”
喝了酒,刘浓也有些飘飘然,看着英气逼人的朱焘,说道:“府君,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前路虽障,但刘浓相信,府君终有能逞志的那一天。愿酒暖身,愿酒随意,一路平安!”
朱焘侧身,低头看着这八岁的孩童,脸上红扑扑的,眼中精亮无比,有着异乎常人的神蕴,竟一时迷了眼。倏尔,才摇了摇头,笑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虎头啊虎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牵着刘浓的手,也下意识的紧了紧,面朝着城门外,声音渐大:“虎头需知道,人,生而有时,今时局垂危;你我皆读书之人,明理而治性,岂可独善其身而郁郁。应学羊太傅,纵有荆棘伏身,岂能夺我志乎!”
语罢,他松手,跨上了牛车。车夫一声鞭,鲁西牛“哞”的一声启蹄。刘浓想了想,眼底数闪,一顿足,跟着车追,木屐踩得纷乱。
“府君,府君……”
朱焘在车中,听见呼唤声,急急的挑帘。刘浓昂着头奔跑,额头有汗,高高的举着右手,手上是一卷白绢。
绢中,依凭他所知的历史,隐约的提醒朱焘一些事项。挣扎良久,终不管了,完全不管了,不管朱焘看了这绢后会怎么想,也不管能否帮上他。统统不管了……
淮水与清溪,拦在城东,朝阳从深渊里爬出来。
刘浓站在垂柳下,眼望着孤帆逐渐隐在雾色茫茫的江面。心里纷乱,一时悠怅,一时却又思着,朱焘临走时的另一翻交待,那弑兄的张憦将被明正典刑,可是县丞张芳不知何顾,竟引得吴郡张氏庇护,得脱刑罚,只是免去了县丞一职。
打蛇不死,蛇必复!
“小郎君……”刘訚轻声的低唤,本不想打挠到他,可是自己却不得不走了。
刘浓将眼光收回,转身笑道:“你也去吧,路上小心。等建邺事了,我便会前往华亭与你相会。”
刘訚扣首道:“小郎君放心,刘訚一定将事情办得妥贴。倒是郎君要多注意身子,最近天寒了,要及时加衣。主母……”
来福坐在车辕上,满不在乎的笑道:“一切,不都还有我嘛。只要有我来福在,小郎君,就不会有事,主母更不会有事!小郎君,你说对不对?”
“对!”
刘浓随声应道,江风拂来,紧了紧披肩的夹袍,感觉江南的早晨,好像真的开始凉了。爽朗的声音,远远的响起,好像是王导的声音,在高声的诵着送别诗。
抬眼之时,看见雾中,行来了一队牛车。
渐行渐近。
一水的青牛,喘着气,鼻孔喷着团团浓白的烟;华丽而不张扬的车身,很熟悉,是郗鉴的牛车。他今天也走?还真是巧了!赶紧疾步迎上。
眼尖的车夫,看见了急行而来的刘浓,低声向车内回禀。
“吁……”
车停,帘张。
郗鉴身着常服,踏出车内,抚着三寸短须。以为刘浓等候在此,是为他饯行呢,爽朗的笑道:“咦,虎头……瞻箦,你怎知老朽今天要走?”
汗颜!
“见过郗伯父!望伯父一路顺风,身体金安!”刘浓深深的长揖,抬着的大袖遮住了脸。袖下是满脸通红,怎好意思说,我是来送朱焘的,而不是来送你的。只能将错就错,一认到底咯。
“嗯,倒是个很用心的好孩子!”
郗鉴呵呵一笑,见他一直低着头,便伸手牵起他,仔细一看,这脸红的哪,像朱玉一般。心下奇了,转念一思,便有些得意,心道:“嗯,这是见了岳丈害羞呢,真是,好个俊俏的小郎君啊。璇儿,是个有福的。哎,呸呸呸,我家璇儿也不错啊……”
再把他瞅了瞅,笑问:“璇儿绣的香囊呢?莫不是扔了!”说着,身子微微后昂,斜斜俯视,故意作出了一副薄怒的样子。
这……
刘浓大窘,连脖子都红透了,从怀里把那香囊摸了出来,蠕道:“一直,一直都戴着呢,怎敢,怎敢乱扔!”
郗鉴满足了自己的乐趣味,便不再逗他,把那香囊接过来,给他佩在了腰间。然后,退后一步,细看。但见他左腰为玉,右腰为囊,一玉一囊,框住了这个初生的嫩玉人儿。心中大是开怀,笑道:“兖州离江东虽远,可也同尽日月,心若思时,亦可修书来往。你要好生习书,侍奉汝母。嗯,待过两年,我也要在江东建别府,倒时,你们要多走动!”
“嗯……”
刘浓唯有点头称是,将郗鉴也送到渡口,目送其远去。郗鉴一直站在船尾,注视着他,直到视野被雾遮掩。
刘訚也去了。
刘浓跨上了牛车,来福扬着鞭,抽得青牛痛叫,朝着城门钻去。
到得此时,建邺城里已经四处都是人来人往,叫卖声、牛鸣声、小孩子的嘻闹声,声声不绝于耳。刘浓挑着帘角,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都是些携家带口的流民,暗道:再过几十年,这建康城,就是第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为世界之最。如今看来,多是因北地世家与流民之故。只是如此一来,中原十室九空……
来福驾车没有刘訚稳,但是比刘訚快,穿街走巷如鱼行水,不多时,便已行至目的地,顿住了青牛。
卫府。
江夏卫氏子弟前来,原本的院子已显小,便将前后左右的院子统统买了,连在了一处。守门的部曲见了刘浓,已不再是目中无人,反而带着好奇的意味打量。日夜之间,刘浓的声名,就已经在建邺城世家内部流传,都言:沛郡刘氏失珠,明珠自辉于新亭。年方八岁便极擅咏诗,颇似卫玠,具神清之秀。
刘浓在正门口,正了衣冠,挥袖徐行。有人在远处私语,他充耳不闻,只顾踩着木屐,目不斜视。这样的传言,看似正常,其实带着些古怪。为何要牵连着沛郡刘氏?那个傻爹的样子,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祖母许娇有着一对威凛的悬眉。
卫协在廊下作画,身旁立着两个女婢,一个低着头看画,另一个却掩着嘴乱笑。
笑声格格,笑声轻盈。
卫协脸上涂满了色墨,活像一只大花猫,而他却晃若未觉,画得一丝不苟。看画的婢女递水过来,他不接。画墨将尽,乱笑的婢女递墨过来,他伸手接了,却对着嘴,一口饮了。饮完之后,还吧哒吧哒嘴,像是在回味。
刘浓忍住笑,上前施礼道:“见过卫郎君!”
卫协散漫的眼,慢慢的收回,看清了他,眼光骤亮,一把拉住他,说道:“来得正好,画作刚成,你题首诗吧!”
啊,又作诗!
刘浓退后一步,他可不想再偷诗了,久偷成自然,以后自己岂不成了一个惯盗。奈何实在拧不过他,只得上前佯观画作,心理则在想着法子,找个说辞避诗。可刚一触及那画,便定了眼神。画的是新亭雅集,取的不是全景,是局部近景。笔墨极是大胆,人物的勾勒也颇是新颖,不是描神之法,而是形神皆备。
画分两景,两个主要人物,都是**岁的稚嫩童子;其余的人物则是描神,极淡,淡得像天边的云彩,更突出了这两个人物的神秀。画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王羲之。第一幅,一个浑身月白的童子临风于水,眼底微缩,右手拇指正要扣向食指,右脚的木屐正在轻轻翘起。第二幅,青袍童子正提笔而笑,卧蚕眉飞挑,笔尖有一粒墨,滴落。
见他深深入景,卫协搓着手,笑道:“当时顾着作画,只匆匆看了一眼,不能画全局,只能画这近景……”
足足有得盏茶光景,刘浓才暗暗长叹,躬身正色道:“卫郎君的画,小子羞于提笔!还望,另请高贤……”
卫协还待不依,一个声音遥遥飘来:“汝,也有羞愧的时候!”
卫夫人来了!
她今天穿着一身的鹅黄,蓝丝履挑起襦裙下摆,盈盈而来。身后则跟着一窜的女婢,气势浓凛。
“阿姑,虎头……”
月洞口,卫玠着一身雪白的重裘,白狐毛扫着他的脸颊,让他更显清瘦。脸色依旧泛苍,只是那一双凤眼,却极是难言,深邃的让人不可直视。
“叔宝!”
卫夫人大惊,疾步上前,扶着他,嗔道:“你怎地起来了,身子还未尽好,要多将养!”说着,横了他身后的两个女婢一眼,怒道:“愣着做甚,还不快快扶着叔宝回屋去,好生安神休憩!”
“阿姑……”
卫玠心急,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腕,露出了自己根根如竹的手指,笑道:“侄儿憋了这许多日,屋子里很闷。今日觉得精神足,便想四处走走。阿姑,莫要怪她们,也莫要赶侄儿回去!”
又朝着刘浓招手:“虎头,你过来。”
阳光洒过来,给他的脸上、身上,都披上了一层光晕。
回光返照!
不,不,不!
刘浓胸中嗵嗵狂跳,直直的顶着嗓子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手脚是凉的,眼睛是木的,除了那心跳,别的什么也听不见、感觉不到。
“虎头……”
卫协轻轻碰了碰他,好似梦魇,虽然触得极轻,但却猛地将他惊醒,他张大了嘴,想喊,却撞上了卫夫人冷冷的眼。
把那呐喊,憋成一声长稽:“世叔……”
第二十一章 慢刀杀人
卫玠摒退了左右,就连卫夫人都只让远远的跟着。牵着刘浓的手,四下里逛了一圈;默行无言,来到了那株绛雪梨下。
他看着那朵白蔷薇,眼睛深深的注了进去。
徐徐。
卫玠道:“年幼之时,我曾问外舅,人,为什么要做梦?”
外舅答:“有所思,则有所梦。”
“我再问外舅,心未曾思,眼未曾见,为何却入梦?”
外舅答:“是承袭曾为之事,人们不曾梦见坐车入鼠洞,亦或碎姜蒜喂铁杵,是为无先例。”
“可是,我未曾为之,仍有梦……”
“外舅走后,说我一定会得不治之病。如今,也真应了!”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着刘浓。刘浓似征似梦,眼角有泪,他想起了自己的后世,那些难以磨灭的过往,有肮脏、有牵挂、亦有悲欢。
卫玠放开他的手,抬起手掌放在眼前看,那手虽是通白,却没有光泽。伸开五指,把手前伸,伸到尽头,挡着阳光。少倾,被那暖阳浸得有些困倦,独自一人走向月洞,将将跨身而出,又回头,笑道:“虎头,我若归,汝莫悲……”
我若归,汝莫悲!
轻轻的咳嗽声,渐远不可闻。
刘浓走到树下,手抚着白蔷薇,骨纹磨指,指离,感觉犹在。怔在当场。
“进来!”
有香风徐怀,卫夫人行到院中,撇了他一眼,转身进入屋内。
屋内铺着凤苇席,脱屐而入内,卫夫人摒退女婢与健仆,只余二人对坐。刘浓稍稍倾右,看着案上的沉香不语。
卫夫人道:“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到底是卫夫人,心思密似发,言辞戳如针。刘浓今天前来,不只是探望卫世叔,还另有要事。可是此时,他却不想再提,答道:“小子不曾有他事,只为……”
“呵呵!”
卫夫人一声冷笑打断,斜目,怒道:“休得在我面前作色,汝之心性,我岂不知?卫通之事,你不受财,便是以待今日吧。
刘浓知她不喜自己,这恐怕是改也改不过来了,终需顾及世叔颜面,缓声道:“尊长之言,小子羞惭。卫通郎君无心之失,岂可挂怀……”
卫夫人道:“说吧,汝欲为何?”
一再被断,一再被冷言,刘浓火气腾地一下上来,索性不再顾忌与掩饰,按膝道:“夫人可曾听闻,建威将军庾琛,有一女,名唤文君。”
“哦!”
卫夫人眉尖飞扬,冷声笑道:“倒有听闻,年方十六,据传是个绝色美女,还颇具才名。怎地,难道,你小小年纪便思窈窕?”
刘浓道:“非也,卫通郎君,年已十六,正正合适!”
“汝!!!”
卫夫人大怒,不等门庭联姻,乃奇耻大辱也。细长眉眼尽开,刘浓向左微侧,与其对目。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我欲往东,你却非拉我往西。何必找什么庾氏虽不及卫氏,两相联姻正合世家辅承的借口。直指本心,我欲断庾亮的将来!让他做不了国舅爷,让他飞不起来!至于搬倒庾氏,以我如今之力,那是妄想。
半晌,卫夫人怒涛般的心意平伏,眼神却更锐,说道:“我虽不知,你提此,真意为何。但那颍川庾氏,自庾衮方起,怎可与我卫氏相比。”
说到这里,她一顿,看向刘浓,等了几息,刘浓没有接话,继续道:“嗯……,你与庾亮有隙,庾琛在谋会稽太守,据闻司马睿与王导,对其名望亦甚看重,恐怕将允。可你注籍华亭,份属吴郡士族,只要己身正,又何须惧他。莫不是想借此,让我卫氏替你说和?”
刘浓默言。
卫夫人视为默认,想起了卫玠所言,卫氏自过江,没有人在中枢撑门庭,实已衰弱,若得庾氏借力,亦无不可。
淡声道:“如你所愿,我会携卫通前往,一探那庾小娘子,若真是有容有德,便会提姻。来人,送客!”
刘浓长身而起,朝着她深深一扣,徐徐退出屋内。一抬头,日头正红,看久了,晃得人有些晕眩。
卫夫人在屋内低声道:“虎……汝,好自为之!叔宝,亦叫虎头。”
刘浓肩上猛地一硬,他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何卫夫人对自己如此挑剔,一切都因为世叔,以前是成见,现在更多的是担心啊,担心他污了世叔的声誉。
良久,转身遥揖:“谢过尊长!”
……
一只麻雀从古槐上穿出,绕着院墙一溜,翻入其中。眼瞅得那青石的夹缝间,有颗颗粟粒。左右一顾,无人,纵身而下,翘首翘脚的靠近。真无人,低头啄食。
突然,头顶落下一个箩筐。
“哈哈,捉住了!阿兄,快,快点!”
脆嫩的声音从树后响起,从树背奔出两个小孩子,一个七八岁,一个十来岁,都着锦衣华服。
年长的掀起箩筐一探,将那麻雀捉在了手中,年幼的大喜,伸手向阿兄讨要。阿兄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年幼的用手捧住,却恁不地,手小没抓牢。小麻雀反倒啄了他一口,双脚一蹬,扑腾着翅膀飞了个没影。
年幼的大哭,年长的手足无措。
“条弟,翼弟,你们在干嘛?嗯,翼弟,你怎么又哭了!”
有人踏进深院之门,边走边挥着白毛麈,走到近前,逮着年幼的孩童抹了一把脸,年幼的哭诉着刚才的得而复失,反被其啄。
来人正是庾亮,而这两个孩童都是他的胞弟,深受父亲宠爱,是以终日溜狗捉鸟。因有外人在场,他不得不板起脸,训道:“不得胡闹,条弟,你的论语,通背至何了?”
年长的孩童似乎很怕他,颤声颤气的答道:“正,正在背……”
“哼!”
庾亮冷冷一哼,佯怒道:“快快回屋去,好生习背,小心父亲的竹节!若是再不通,漫说是父亲,便是我,也会予以责罚!”
“哦……”
两个孩童一溜烟跑了,庾亮面色微惭,对身边的人笑道:“阿弟们年幼顽劣,让景纯兄,见笑了!”
他身侧之人正是郭璞。
郭璞打量着院内景色,笑道:“到是个好院子,水气极是养人。元规莫要责罚令弟,都是有福之人矣!”
“哦!”
庾亮奇道:“莫非,这院子,也有说道之处?”
郭璞背负着手,背后麈,轻轻的敲着后袍下摆,笑而不语。
“叮,叮,咚,……”
一阵清扬的筝音从后院飘出来,渐渐的飘满人的思海,宛转流连。郭璞捏着手中麈,满脸含笑,似徜徉于其中。
一曲终罢。
郭璞问道:“何人在操筝?”
庾亮笑答:“阿妹文君,自小便喜筝。景纯兄亦是此道大家,如何,可能入耳乎?”
郭璞赞道:“恰似稽叔夜,不与尘色沾。”
庾亮哈哈大笑,一脸的得意,手一挥,引着郭璞进入了自己的屋中。庾亮本就是纨绔,父亲南来,一时失势,郁郁惴惴。在长街酒肆中,相逢了郭璞,一见之下,郭璞便为他占了一卜,言道日后极贵;又劝解庾琛前往拜访王导,得王导引荐见了司马睿,谋取会稽太守一职。如今,已成定势。
一切,都赖这郭璞多矣!
美婢奉上茶酒,郭璞饮了茶,笑道:“近日,元规和顾氏、贺氏走得近,多结交些江东士族,极好。”
庾亮得其称赞,眼睛大亮,挥麈道:“也真是应了景纯那话,得一而逢三。我原本,只是想借顾小三之口传些话。没想到因此认识了贺毗,与贺氏的几位郎君。隔日,还邀我前往东山携美而游呢。”
郭璞暗道:果然,刘浓那些牵连沛郡刘氏的传言,都是你放出去的。嗯,慢刀割肉,暗中杀人不带血。不过,你谋别人,别人又岂会硬着脖子让你剁。呵呵。
不作声,四下里打量。
突然起身,沿着屋外转了一圈,又掏出卜签,一阵捣鼓之后,从中抽出一支,细细摸索,奇道:“怪哉,怪哉……”
庾亮最是信他这一套,自他起身,便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转。他往东,跟东;往西,随西。此时,听得他连连呼怪,忍不住的问道:“景纯兄,怪在何焉?”
郭璞不答,猛地抬头,直视着他,绕着他打转。一双锋利的眼睛,盯得他心里直发麻。
庾亮又问:“景纯兄,可是,可是有何不妥?”
郭璞跨入屋内,坐好,品了一口茶,对那注视着他的庾亮,说道:“元规,需得往北,富贵自来……”
“往北!”
庾亮大惊失色,急道:“景纯兄,你上次不是说,立足中枢不动摇,定有一场极贵吗?怎地又要往北!”
往北,那也太危险了,一双眼睛狐疑的盯着郭璞。
郭璞晒然一笑,将茶碗搁在桌上,起身,摇向屋外。
“景纯兄,景纯兄!”
他刚刚走到中庭,身后便传来了庾亮急急的呼唤声,木屐也踏得混乱不堪。顿住身子,冷声道:“元规既然不信景纯,景纯留之何意?”
庾亮深深一个长揖道:“景纯兄……”
“唉!”
郭璞叹了一口气,沉声道:“非是让你前往洛阳、长安,往北有豫章,王处仲控军于此。元规可知,琅琊王氏,为何可以左右江东?”
庾亮细细一思,眼睛越来越亮,答道:“文有王导以控中枢,武有王敦领将在外!莫非,景纯兄是想我……”
“正是!”
郭璞笑道:“庾公不日便会前往会稽,任太守。若是元规,前往豫章,那王处仲为王氏计,又怎不会以礼相待。以元规之才,在军中任职,定能一展所长。需得结识英才,多施恩于人,徐徐而图。终有一日,嘿嘿……”
“妙哉!”
庾亮麈击手掌,仿似看到了自己身处王敦军府,左右而逢源,渐渐的,慢慢的,一呼百应……
……
夜色刚起,庾琛自王导府上回来,脸上尽是喜色,命部曲将王导所赠之屏风抬至院后。一转身,发现自己的儿子,正在廊上等候。
二人入得内室,各自落座,庾亮便将郭璞所言之事禀了。
庾琛右手轻拍着左手,眼底有慧芒正在思转,良久,方才说道:“王处仲军陈豫章,已成虎势,观其作为,绝非人臣之相。司马睿也知,奈何他依赖王氏过重,不得不故作未知。危地矣,不可前往!”
庾亮道:“父亲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我庾氏,过江则实衰,父亲为谋取会稽太守,已承王氏之情。何不借此情,而布自局。豫章虽险,但孩儿自当秉持父亲教晦,多结世家友人,静观而敛言。若王氏真有此野心,且能得逞,则我庾氏亦有进退之路。若王氏未能得逞,那时,孩儿自当趁势反戈而导正。我庾氏,亦能立足江东百年而不衰矣!”
庾琛起身,徘徊,抚着浓密的胡须,一双眼睛吐光,时聚时散,骤然转身,问道:“此言,乃郭景纯告之于汝?”
庾亮面上一红,不得不答道:“也有,孩儿自己的心思。”
“哼!”
庾琛重重一击案,怒道:“郭景纯此人,极擅弄实作虚。他替我庾氏谋至于此,所为何来?”
庾亮被他的击案声吓了一跳,心中却暗道:父亲,已经同意了。答道:“他今日言自己命途,将死于非命。希日后,我庾氏得贵之时,能保其不死。”
“哦!”
庾琛落座。自古以来,虽敬神鬼而远之。但这命途一说,不可不信。况且,一切对庾氏确实有利。
这时,健仆在屋外说道:“家主,卫氏遣人来送帖!”
“卫氏!快快拿进来!”
庾琛大喜,卫氏一向自诩门第,不屑于新贵来往。数百年来,不论是朝庭声威,还是郡望都根深蒂固,非庾氏可比。哪怕到了这江东,王导也要将自己最为出彩的侄儿,想方设法的拜在卫夫人门下。今日,卫氏怎地屈身而就,来传帖于我了!
接帖一观,面色数变,默然半晌不作声。
庾亮奇道:“父亲,卫氏所言为何?”
庾琛道:“明日,让家随,将院内院外好生打扫。我让汝母,陪着卫茂猗,你陪随卫氏郎君。不,卫茂猗不能以平常女子视之,还是我亲身相陪吧,免得失了礼数,教人笑话!”
又道:“让汝妻将文君,好生打扮一翻!”
“咦!”
庾亮惊疑,眼睛一转,随后拍腿笑道:“父亲,莫非卫氏欲与我庾氏……”
“嗯!”
庾琛缓缓点头,喜怒不形于色,一阵风吹来,灯火疾摇。他心中甚喜,可莫名的又带着些许忐忑,总觉得,这事好,只是有些不尽。
不尽在何呢?渺不可捉也。
……
月光尽洒,洒在郭璞的头冠上,他站在自家院中,仰望苍穹之星宿,心道:这刘小郎君,真深不可测,晃若生而知之。他让我诓庾亮前往豫章,便是想让这人不给他添乱。可单单只诓走他,好像,也阻不了那场极贵啊。
管他,管他。那极贵,护不了我。
我命尚且不安,何须为他人忧矣。若真是那等人物,命数必变。多投一子,说不定,亦能凭添几分变数。
唉!
终究是道命不明矣!
第二十二章 采若彼兮
月光在廊,四下静澜,只有秋虫夜鸣。
俏丽的小女婢眉头微皱,手里提着食盒,脚步落得轻轻,暗道:小郎君啥都好,可为什么喜欢半夜加食呢?这不是养生之道啊,晚餐需少量才对嘛。
刘浓趴在矮案上,双手捧头,凝眉沉思。
这次暗中算计庾氏,看似投石飘水,轻描淡写不露声色;实则多处环节都需逐一相扣,缺一不可。特别是时间上,不可早亦不可晚。过早,没有过江的卫氏绝对瞧不上庾氏;过晚,庾亮已成气候。
正是,恰逢其时也。
司马睿委庾琛为会稽太守,明里是顾及王导,实乃笼络庾琛;今明两年之间,庾亮便会与司马睿之子司马绍结为布衣之交,更趁势引司马绍与其妹文君相识;司马睿立即提亲,让司马绍娶之;五年后东晋立,司马绍为太子,庾文君为太子妃;十年后,王敦之乱,司马睿崩,司马绍继位;司马绍无福,继位三年平定了王敦,短命而死;庾亮与王导同为辅命大臣,俩人分庭抗礼。
庾亮将起,刘浓却只有八岁,步履再快也赶之莫及。若待其得势之后,还掂记着自己不放,那可就糟糕了。是以,对庾亮不得不施以手段谋划。最次,也要让郭璞诓其前往豫章,与司马绍错失交臂,为自己赢得时间,此为其一矣;最重要的是釜底抽薪,断根,让卫氏娶了庾文君。庾琛亦是个短命的,活不了几年,待他一死,颍川庾氏自此堕于江东也,断无可能再起!
子欲谋我,安知我正持刃以待也!
刘浓微一捶案,心道:唉,兵行险招啊。要不是得卫世叔看中,卫夫人亦非常人,能辩清大局形势,愿意为家族计而联姻;不然,如何断得了庾氏发迹的根源。若断不了根,日后恐怕就得天天防着,休想安宁。再则,若没有郭璞这神棍,有几分道行,又着实怕死,岂能让庾亮前往豫章。
步步皆惊,我倒底还是实力过弱。
诸事纷杂,树欲静而风不止,以后,恐怕还是步履唯艰啊。只待建邺事了,便尽快离开中枢,赶赴华亭吧。底子是一步步建起来的,而不是等来的。
习诗书、养名望,蓄部曲,北射天狼。
“小郎君……”
有人在唤,蓦然回首,身侧坐着的女婢面带惊色,她的眉心有粉纹,是碎湖。碎湖低头摆着菜碟,心道:小郎君刚才在想什么呢?那眼神,好可怕啊……
……
竖日,庾氏府第,深深后园。
园有中花圃,遍植幽兰。庾文君极喜兰花,命小婢在花圃一侧铺了软席,徐徐落地,一身粉红的襦裙四下阔展,宛若一朵娇艳的粉兰。手里则捧着一卷书册,轻声喃念:“荏冉冬春谢,寒暑忽易流……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折……”
“唉……”
倾身,缓缓抚着身旁的一朵墨兰,眼睛有些迷离,再叹:“世人多说潘岳貌,我却怜其情似息。世人皆言叔宝清,采若彼兮焉相知。”
“噗嗤……”
四个贴身小婢儿,听见娘子缓声念喃,俱都掩了嘴儿轻笑。其中有一个,更是指着花圃,脆声道:“小娘子,快看,花也被你羞了!”
庾文君凝目一看,可不是嘛,抚着的那朵墨兰,边缘处微卷,真似羞惭。可她却惊了,“呀!”了一声,捧花细看。
这花,病了!
她细长的柳眉微蹙,渐渐的,眼眶红了,眼底有泪欲流。惊得女婢们,慌乱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家小娘子,就是那冰雪人儿,心是透明的,悲让人怜,喜让人惜。
“文君!”
一个声音唤来,她回过头,廊角转出了嫂子徐氏。
徐氏满脸的笑意,看着那廊外花圃边的小女郎。阳光大好,洒了她满身,如玉般光洁,似晶般明透。美到极致无言以述,就连同是女儿身的自己,也不得不感叹,上天佳作就在眼前,与其相对,总是潺潺。
徐氏迈下廊,轻轻的牵起她的双手,柔声道:“好文君,客人们都来了,随我一起去见见吧。莫惹,阿翁生气。”
“嫂嫂……”庾文君一声低喃,埋了头,盈了半天的泪水坠落。
徐氏心怜,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莫伤,莫羞。卫氏来了好几个郎君呢。嫂子刚才瞅了一眼,不愧是卫氏家门,个个都是有貌有才的青俊之颜。还有哦,卫茂猗也来了。唉,同为女子,怎地就这么不同呢。”
“茂猗先生来了?”庾文君抬起头,眼底的水花隐去,透出了希翼的色彩。她自小便极是心慕卫夫人,才名广传,不弱于男儿。
徐氏笑道:“正是呢,她都四十多岁了,可看上去,还跟二十五六一样。风采,风采不可言。走吧,咱们看看去。”
“嗯!”
庾文君低头,脚尖的两朵寒兰微颤。
卫氏来了!
正厅之中,卫夫人与庾琛品茶论书,庾琛笑颜洋溢;卫夫人不苟言谈,只偶尔冰吐寒兰。庾琛也不恼,卫氏肯联姻于庾氏,这已经近乎于奇;得此一助,庾氏在江东的郡望必然大升。厅外,庾亮带着三个卫氏郎君,说要去游园。来的三个郎君,卫通、卫协、卫巡,都是年方十六七的青少郎君,未有婚配。
卫通在前面与庾亮有说有笑,卫协和卫巡走在后面,打量着园中的景色。庾氏的园子极大,里里外外有得十数进落。每院皆不同,假山巧筑、清溪缓流、更有凉亭触荷,四时之景,被揽于一园之中。
庾亮暗中有数,前来联姻的多半就是这卫通了。卫通虽然名声不显,人也傻傻的,还被自己利用过,但好歹也是卫氏嫡系子弟。至于卫协和卫巡,不过是卫夫人为全礼数,以掩人耳目矣。他领着卫氏三人,往后园的必经之路游去。而他的妻子徐氏亦正带着小妹,穿廊走角,向正厅徐来。
“呀!”
猛地,卫协一声惊呼,右手指着远方,大声叫道:“别动!”
众人惊奇,随声而望,远远的有一处假山行廊。廊外竹林幽幽,廊内有两个世家女郎款款行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婢。两个女郎身姿都似水挑,最是那稍后一步的女郎,面上缚着丝巾,看不清容颜,可是那身段、那神蕴,都是极妙。
卫协看的与他们不同,他的眼神极好,恰恰的看见那小女郎双手提着裙摆,露出了一双缀着寒兰的青丝履,正欲踏上石阶。青竹、白山、红廊;指间的豆蔻,温宛的身姿,这正好是一幅绝佳的《仕女游园图》啊。
“笔来,墨来,小娘子别动,稍后就好!”
卫协纵声呼着,忙命随众抬案,拿上笔墨纸砚。而那山颠的两个女郎,都是惊色满眼。特别是那个小女郎,提着裙摆,羞红了脸,放也不是,跨也不是。随从跑来,把卫协的意思转达,领前的徐氏愣了,随后就笑。
庾文君眨着一双明眸,缓缓点头,就那么保持着姿式。
卫协的稍后,很长。他只顾着作画,完全没有察觉假山廊上,小女郎的额上已经渗满了细汗。幸得,卫夫人与庾琛闻知而来,她赶紧命小婢将庾文君扶在一旁稍憩。此时,卫协已不需辩貌,画笔描的是脑海中的人与物。
浑然忘身,专注于痴,便是此也。
庾琛抚须赞道:“这便是卫家痴儿乎?果真不凡矣!”
卫夫人不言,只拿眼看那小女郎。庾文君并未离去,反而极是好奇的打量着卫协作画。两目一及,卫夫人笑了笑,细长的睫毛眨了眨。小女郎却低了眉,面上红晕层层而染,心中暗道:我要嫁他,唯痴方能用情至深!
卫协作画极慢,待画作成时,卫氏便告辞而去。卫夫人叫卫协与她同车,待他坐定,说道:“汝,娶庾氏女郎!”
“啊,不是十二弟吗?”
卫协大惊,心中却砰然而喜,那庾氏女郎的身影在心海里,徘徊着,再也不去。直到回到卫府之中,才悄悄一个人躲到床上,用被子蒙了头,愣愣的傻笑。
……
三日后。
刘浓站在东楼的廊上,遥望着远方的建邺城,心中久久难平。卫氏与庾氏的联姻已成定局,只是娶庾文君的人,不是卫通,是卫协。文定是前日下的,而他是今日方才得知,还是从卫协的随从口中得知。
暗道:到底门阀等级森严,哪怕卫世叔再如何看顾我,卫氏也不会真把我当回事。卫夫人此举,就是告诉我,至此以后,卫氏便不会再帮我了。如此也好,庾亮再也做不成国舅爷了。而我,只待世叔……,便可轻身赶赴华亭。
“小郎君,这画搁哪?”来福手里捧着一幅画卷,正是卫协所画的新亭雅集。
刘浓转身看着画中的自己,心中没有半丝喜意,暗道:卫协赠画于我,让随从代他谢过我。他谢什么呢?谢我让他娶得娇妻吗?他心待我赤诚,可我却行的是诡计,虽说与他有利无弊,但终究用心不醇。怪道,那人不肯传茶道于我,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转念再一想,暗叹:罢了,实欠卫氏已多,又何必做此惺惺之态。难道,真要既做biao子,又立牌坊不成!
一振衣袖,命来福将画好生收藏,待他日前往华亭再行装裱。眼光不经意的掠向西楼,人去楼空,杨小娘子走了,听说也去华亭。想到这儿,他的眉头慢慢的皱起来。
西楼,非比寻常人!
碎湖一直候在他的身旁,看着远方,突然看见了什么,眼眸一亮,低声道:“小郎君,有人来了。”
“哦!”
刘浓个子小小,刚好与廊上的抚栏相齐,只能掂起脚尖抬目而视。
竹林的转角处,行来了一辆牛车,在小桥边顿住,从中跨出了郭璞。他一个抬头,正好迎上刘浓的目光。
郭璞微微拱手。
刘浓还礼,揖手。他等的人,果然来了。
郭璞进了院中,踏上了东楼,刚上楼梯,便朗声笑道:“小郎君这地方选得好,初晨之日,可一眼揽尽矣!”
“参军,请!”
刘浓面上带着笑,引他进入偏室。思及近来南楼那户山阳县的庶族,曾多次来打探注籍之事,便吩付来福,外人勿扰。刘訚已去华亭,李催就顶替了他的位置。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守在门口,挺得笔直,状若门神。
郭璞和刘浓对坐,碎湖跪坐在刘浓身后侍奉着。郭璞笑得无声,刘浓亦笑,两个人对笑不语,屋内清香缓浮。
半晌,刘浓道:“参军,饮茶,还是饮酒?”
郭璞笑道:“竹叶青,自新亭一饮之后,久绵于喉,辗转难忘啊。”
刘浓微微一笑,让来福取了酒来,正欲亲手揭泥斟酒。碎湖倾身向前,浅声道:“小郎君,碎湖来吧。”
说完,扬着素手把着盏,为郭璞浅浅斟了七分满,盈盈奉上,随后轻身而退。
动作优雅,若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看得刘浓心中暗喜,深觉有这么一个知意晓事的女婢侍着,真是美好。
“好酒!”
郭璞不敢一口闷尽,徐徐饮了杯中酒,抿了抿嘴,很是意犹未尽,笑道:“刘小郎君,此酒甚妙,稍后能否携走一些?”
刘浓慢慢倾身,头亦随着而点,笑道:“尚有一坛,愿赠参军!”
郭璞笑道:“庾亮已决定辞任,不日便会离开建邺,前往豫章。他这一去,王敦轻易不会放人,多半会将其控在军府,以示庾氏向他之心。豫章之地,各方皆在博弈,以庾亮之能,左右皆不能顾,亦不足为患矣!”
刘浓稍稍后退些许,深深一个稽首,道:“谢过参军,螟蝇小事,劳烦参军费心了。日后,刘氏酒肆建成,会定时给参军送酒。”
郭璞侧身避过,眼睛却眯了起来,冷声道:“看来,小郎君,还是信不过我啊!”
“参军莫急!”
刘浓持壶,缓斟。
心中暗道:这是想要一个明确的说法啊,前翻这郭璞意欲暗附,我顾左右而言他,将其避过。如今看来是避不了,要么,大家挑开天窗说亮话;要么,明确的拒绝。可辩其所为,阴狠暗藏。若行拒绝,必生事端。他于此时前来,便已说明一切。庾亮还未前行,他随时可以反戈一击。
终是时不我待,逼得我不得不与他暗通款曲。客随主便,那是好的;可客大压主,该如何是好?
酒满七分,顿手。
刘浓将酒盏搁于身前,不奉、不送。碎湖欲前,被刘浓漫不经心的抬手而止。他笑了,只伸出一根中指,轻轻在案上扣了两响。
郭璞挑眉,唇左微启,笑意一点一点的爬上了脸,伸手捉杯,一口饮尽,拱手道:“郭景纯,见过小郎君!”
刘浓缓缓而笑,慢声道:“参军,可再为庾亮卜一卦!”
“小郎君,何意?”
郭璞左手按膝,右手之肘搁案,双目逼视。刘浓面不改色,眼目微缓,用右手轻轻的挥了一下盘在膝上的袍摆。
“噗!”
一声轻响,响在寂静的室中。
……
“扑扑扑!扑……”
来福听见屋内传来骨签坠地声,心中好奇,忍不住的探个头偷瞧。只见那位参军,一脸的惊疑,拿着签的手亦在颤抖。自家小郎君稳稳的坐在案后,不言不语;碎湖则微偏着头,晶亮的眼光带着些许蒙蒙。
突然,刘浓冲着他裂嘴一笑。
“呀,被小郎君发现了。”来福赶紧缩头,捂住了自己的嘴,拿眼一撇李催,他的腮帮子鼓着,在偷笑。
半炷香后,郭璞走向屋外,将将及到门口,顿住了脚。转身,跪坐,伏首,一礼长长:“郭景纯,见过小郎君!”
第二十三章 归去来兮
“嘤!”
一只盘旋的鹰猛然一个俯冲,抓起了一条小青蛇,遥遥的插入天际。振翅之时,重瞳俯视,在它的身下,绵长的牛车队伍由西往东来,从坡底一直漫到顶端。拉车的是鲁西牛,车身遍布花纹,就连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亦是个个神气奕奕。挥鞭的时候,时起时落,却不纷乱,仿似正在军中操戈,井然有序。
马!
马虽然不多,只有五十匹,但马上的骑士,俱是腰悬长刀,身披坚甲,面上的神色亦是坚毅。骑士列侍于车队两侧,分前中后三段相护。车队之后,疾行着数百名健仆,虽未着甲,可亦都手按长刀,是武曲。
谁呀,这是?
正在田间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住手中的物什,翘首而望。更有甚者,爬上了田埂,对着那前后拖曳近有里许的车队指指点点。
有人问道:“阿翁,此乃何许人也?”
白发苍苍的儒服老者,手搭着眉际掠眼而过,笑答:“当今之江东,能有如此声势者,除了司马便是王氏。嗯,自西往东来!应是过了淮水,顺水经西口而入。如此一来,料是大将军王处仲回建邺矣!”
身旁的人惊道:“原是王处仲,怪道乎,能有骑甲相护,真威风也。漫甲行洛阳,纵戈振朝纲,大丈夫也!”
儒服老者手抚长须,笑道:“整甲待备,纵甲过长江,扫北庭,确是正道啊。只是,我观今时局势,江东亦不靖平,想要驱甲往北,呵,谈何容易哦。”
身侧之人再问:“阿翁,刚才那个小郎君,有何奇处,为何赠琴予他?那琴可是阿翁最喜爱的,传自嵇叔夜呢。”
闻言,老者侧目,遥遥而望。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势不高,像个土包坡,青绿幽幽爬了满山,山颠有一方角亭。在那亭中,隐约能看见一角白衣,有风徐来,白衣飘冉。老者笑道:“言之于心起,赠之于意起,何故终究矣。”
言罢,一挥袍袖,柱着乌头桃木杖,健步朝着停在路侧的牛车行去。
刘浓站在六角亭中,极目眺望,将那如蚁而绵的车队,一眼落尽。来福和李催站在身后,来福怀中抱着一把琴。琴身古朴如墨,摸着圆润细滑,显然经常得人操抚,应为珍爱之物。李催亦在一旁观琴,他尚是头一次亲见小郎君得人送礼,心中微奇,低声问道:“来福,刚才的那位老者,你可认得?”
来福笑道:“不认识,从来就没见过。”
李催眉毛一扬,奇道:“你既不认得,那小郎君也不识咯。嗯,那老者也不以言语问明,如此好琴说赠就赠,真是个怪人!”
来福挥了一下右手,满不在乎的嘟嚷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咱家小郎君,往那儿一站哪,那就像个小仙人一样。那老翁定是见了后,慕小郎君风姿不凡,一时心喜,所以送点东西咯。”
刘浓嘴角挑了挑,来福所言非虚,近日他在东楼学习世叔所赠经书;正在通背论语,语句颇是生涩难懂,有些憋闷,便想着出来踩踩青、散散心。谁知刚走到这小亭中,对着山下吼了两声,不仅吓跑了一山的鸟,还引来了一个士族老翁。一语不发,赠琴便走。
这还真的是洒脱啊!情不之所以起,一往而情深。老者雅赠,他当然得授。有情而无累,是以赠琴乃随心,授琴而承意。
咦!
刘浓一声惊呼,眼光凝住了。
此时,在山下,蔓延至坡顶的车队突然停了,首车里跨出一个身着华袍的男人,四十多岁年纪,蓄着三缕须,须角随风而扬,颇是俊逸。他正了正冠,向身边骑士低语几句。随后,那几十辆车中,陆陆续续的钻出一个个的儒袍高冠,俱是青壮俊颜。众人将那华袍男人围拱,只见那华袍男人嘴唇开阖,似在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真。
“呜,呜……”
是牛角吗?不是,有些像钟銮,又似是而非。随声而望,远远的东面,漫来一道华线。华线的尖端,是一队顶盔贯甲的骑士。
东面的骑士们奔到近前,止马而停,分列两侧。车队的骑士纵马衔上,与其并列。两边都不作言语,静默,只有马打着响鼻,刨着蹄。
风萧萧,肃杀!
华线渐渐浮入视野,是一大批的儒服高冠,亦有身着朝服者。当先一人,三十六、七年纪,浓眉阔脸,满脸笑意。七尺身躯,与别人装束不同,未着朝服亦不是儒装,头顶玉冠,身披一件赤氅,随其步伐的疾缓,氅尾皱展、冉展。腰间,带剑!
东面而来的人,停步于坡底平展之处,那赤氅男人按剑,迎风而笑,笑声随风徐满。西头的人在华袍男人的带领下,疾步向前,徐下坡顶。
两厢已汇。
华袍男人稽首,紧随其后,身后之人徐徐作稽。赤氅男人浑不在意,哈哈大笑,迎前一步,携着那华袍男人往东而去。
这时,两方儒冠才互相攀谈、寒喧,衔尾而随。
谁?镇东将军司马睿、大将军王敦?应该是了!
刘浓右手紧紧的抓着亭中木柱,手指指尖尽皆泛白。闭眼,止住眼睛眨跳;沉思,王敦入建邺,极奇。王敦虽承袭于司马睿,可自其领军于豫章之后,便轻易不离军中。一是,北地危急,怕北地胡人顺水南下;二嘛,不是怕别的,正是怕司马睿夺其兵权。
他怎么敢来?
他敢来,必是因为他的族弟王导断定司马睿不会夺其兵权。
王导如何敢断定呢?除非,对司马睿来说,有更大的诱惑!
哦,对了,司马邺!定是因为北地的司马邺。北地司马邺九月在长安,袭太子位,明年初,永嘉帝将被刘聪毒死,司马邺就会继位,史为建兴。随后,司马邺诏发诸镇,想迎怀帝(永嘉死便称怀)之灵回长安。司马睿振臂于江东,提兵二十万直入洛阳,名为迎帝归,实则争权也。可是如今怀帝还未死,这是为何?
难道,这是提兵的前奏?有了那么大一块鹿肉,又有王导在中枢调控,所以料定司马睿必须得借助王氏之力,才能兵举洛阳。可是,可是,谁都知道,怀帝死定了。但却无人能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死,莫非……,莫非……
想到这里,刘浓猛地睁开双眼,眼光如锋直透。他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极奇荒谬,亦简直不可思议。可是,这种可能,却一直往他的心里钻,钻到阴暗的角落里,蹲着,再也不出来。
前奏,奏的太巧。
刘浓深深的沉下一口气,将那阴暗里的念头遮蔽。耳边,听见来福的惊声:“咦,还有几辆牛车,没跟过去。呀,人出来了!”
果然,顺目而下,有两辆牛车脱离了队伍,并未前行。其中一辆中,走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人,眉极长,似鹅毛斜扫;双眼光芒内敛,顾盼之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彩。他挥着大袖,向后面那一辆车行去。
未待他行到车前,那辆车的正帘便挑了起来,一双素手将其微卷,从中闪出一个小女婢,生得白净俏丽,不弱于碎湖与巧思。
小婢侍帘立于一旁。
随后,从那帘中探出一双极白的手,晃若雪,根根晶莹。那手抓着小女婢的手腕,微一借力。盘恒髻显出,在其后脖边缘,有一缕青丝轻洒。再往下走,素白襦裙铺洒,腰间是白莲层围,以一根蓝丝带系了。顺水而下,是三角纹帧,风起,纹帧飘散,裥角扶摇。
被风一惊,这女郎或冷,似怕。白玉般的手,紧了紧脖子上的漫云帔,帔角有白毛缓摇,夹着一张鹅蛋脸。
刘浓只看了一眼,便呆住。女郎十七、八岁,极美,明丽得炫眼。不论是眉,还是眼,都似工笔细描,不多不少,刚刚好。他下意识的惊喃:天下间,尽会有如此精致的女子?
精致,精到极致。
女郎下了车,双手按着腰腹,浅浅一个弯身。中年男人呵呵而笑,细语一阵,又听见了牛啼声,回眼望向东边。
东边的丛柳中,穿出几辆牛车,一色的鲁西牛。车夫不停的吆喝,鞭扬得很高,牛车行的极是颠簸,可好像有人还在车中催促,牛车行得更急。
奔到近前。
“吁……”
车停,轱辘将洼地的泥水溅得四飞,从车中跳下一个青衫郎君。他刚一落地,便疾步迎上,先是朝着那中年男人一个长揖,然后便对着俩人一阵疾语,眉间的神色,是掩也掩不住的焦急。话语刚止,便见那女郎右手抚额,随后软软的就往地上坠。
小婢儿们惊叫,赶紧扶着她。
青衫郎君团团徘徊不知所措,中年男人大呼,女婢们一阵手忙脚乱,他顾不得那许多,上前几步,掐上女郎的人中。
女郎悠悠醒来,在小婢们的扶持下,站直了身子,蹒跚的行向自己的牛车。上车的时候,让车辕拽了裙摆,女婢们连拖带抱的,才将她扶进了车中,放帘。
青衫郎君见她坐入车中,急急的朝着中年男人一个揖手,慌乱的跨上了车,吩咐车夫速走。车夫一声大吼,猛地扬鞭,鲁西牛痛哞,几辆牛车迅速起行,车轮滚滚,尽皆仓促,直直奔着建邺城而去。
“来福!”
看到这里,刘浓憋出了一声大叫,浑身颤如斗筛,站不住脚;靠着亭柱,身子又顺着亭柱往下缩,眼泪直流。吓得来福和李催大惊,不知道小郎君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哭起来了!
来福惊呼:“小郎君,咋的了?”
李催心性稳重,上前扶着他,低声问道:“小郎君,怎地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用手探向他的额角。
刘浓挥手撇开,想制住眼泪,却怎么也制不住;想说话,喉咙里又有东西堵着,怎么也说不出来。用手死死的抓着来福,指着山下自己的牛车,再指向了建邺。
来福又急又乱,摸着头、跺着脚,忽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个青衫郎君,眼晴一亮,问道:“小郎君,可是要去卫府?”
刘浓重重的点头,挣扎着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囫囵的语泡:“快!”
“小郎君,莫急、莫怪!”李催点了一下头,得刘浓示意后,背起刘浓,朝着山下就冲。来福抱着琴,跟着疾追。
上了车,来福大声道:“小郎君,坐好!”
“啪!”
来福纵鞭一抽,青牛奋蹄。可牛不是马,再如何催鞭,也快不到哪儿去,反倒把车内的刘浓颠得东倒西歪。
这时,他已经缓过劲来,紧紧的抓着车壁的横梁,眼泪仍然哗哗的流。
刚才那个青衫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卫协。能让卫协这么惊慌,那么发狂,丝毫也不顾世家的风仪礼数;再结合着那女郎的晕倒,还能有什么事!
世叔,世叔,等等我,等我一下!
世叔……
李催久经世故,多少猜出了些,怕他悲伤过度,挑着帘,朝他低唤:“小郎君,莫怕,莫惊,不要自己吓自己。”
刘浓眼睛瞪的直直的,似乎没有听见李催的话语。他的脑海里,像演电影似的,来来回回的播放着卫世叔的身影。画面只有一幅,便是那夜长谈时,世叔长身而起,缓缓述解,那眼底藏着的,是对自己的怜惜。
压抑了这许多日,他是人,不是神,为何不泪流。在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他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却在世叔那里得到了温暖,得到了帮助,让他在这个世间得以立足。可以说,没有世叔,就没有他刘浓的今日。
他之所以停留在建邺,便是在等待这一天。哪怕近日,卫夫人不再让他探望世叔,他也没有离开这里。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看世叔的离去;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早有准备,至少应该哀而不伤!可,可这一天的到来,却让他这样的害怕。害怕什么呢,那种无人懂得的孤独吗?
怕至死矣!世叔!
我若归,汝莫悲!啊!车行得好慢,时间请你停止脚步吧。世叔,请让我再见你一面,我的世叔。
“吁……”
来福一声长呼,死勒缰绳,车轱辘一阵吱噶乱响,青牛又奔出了数步,才顿住了四蹄。刘浓急速窜出,李催大惊,赶紧一把将他抱下来。
这是什么声音?
哭泣……
这是什么颜色?
缟素……
卫府门前没有部曲,却站着卫通和卫巡,他们脸上的神色,是悲凄的。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是随着王敦前来建邺的大名士们,他们在今天,原本是想来此地,见识见识卫叔宝的风彩。可是……
其中有一个,面目稍熟,刘浓刚才在山上,匆匆憋过一眼。那人的步履极缓,在随从的搀扶下,走入院中。跨栏时,一个不小心,绊住了木屐。他坠在地上,头冠随石纹而滚,自己却挥麈捶地,放声悲呼:“叔宝,叔宝!平子尚在,为何汝却去矣?何为悲矣,恨不能同去为悲也!叔宝……”
王澄,王平子,卫叔宝谈道,平子三绝倒。
世叔真的去了?
刘浓眨着眼睛,木木的站在远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脑袋里嗡嗡直响。来福在向着卫通说着什么,稍后,来福走了过来,几翻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低声道:“卫郎君,已经去了!”
分辩着来福的嘴唇,他最后的一点希望,泡汤。
“世叔!!!”
刘浓痛肝大叫,扑向前,一个趔趄,脚下木屐一声脆响,断了;而他则眼前一黑,仰倒在扑上来的李催怀中。
第二十四章 游鱼入水
周礼五服,斩衰最重:身披胡乱拼凑的粗麻,边角不能锁,一披三年;齐衰次之:身披生麻,可锁边角,着服一年至三年不等;再次,便是大功、小功、缌麻。魏晋之时,经常死人,再加上名士们崇尚咨肆颠狂,服丧并不严格。然,卫叔宝亡,建邺卫氏子弟,除卫夫人外,尽皆服丧。
出殡日,满城作素。
整个建邺城,名士们虽未服丧,却俱作白衣,分列于南门口两侧,自发送灵。司马睿和王敦、王导竟领于前,不作声色,只默然注视着那慢慢行来的雪衣长龙。王敦曾言:玉振于江表,复闻正始之音,绝而复续矣;王导亦有昔言:终日调畅,不堪罗绮;风流名士,海内所瞻。至于司马睿前来,则是为收天下名士之心矣。
而在这些名士的外围,那是人海。
建邺的女儿们,在今天,不论是士族还是寒门,通通一早以素白相候。有心思细腻的,悠悠而叹:城东迎壁人,门南送玉润;生逢卫叔宝,死亦纵娇娆。
没有人哭泣,只闻低低的轻呼、轻喃,一个个的唤着卫玠的小名:阿虎,阿虎……
灵柩出了城门,浮向南山新亭。到得此时,卫氏子弟尽皆默悲,卫夫人行于前,浑身素白,面色冷峻。
刘浓跟在她的身后,身着素麻,边角整齐,是为齐衰。卫氏原本不愿让他服丧,这与礼违悖,还让人认为他有高攀之嫌。可他却一再坚持,非要以半子之礼送世叔前往新亭。为此,卫协还和卫通大吵了一顿,最后还是卫夫人出面,一言而定:出殡扶灵之时,可以半子之礼而往,日后不得居礼。
漫漫而止新亭东,有秋草丛生,水亭飞榭,灵柩将敛于此。
“葛生蒙楚,蔹曼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予美亡此,谁与独息……”有人在山中悲歌,是王敦、王导的族弟,那三绝倒的王平子。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有人在树下哀合,是扫眉如鹅毛的男子,陈郡谢鲲,谢幼舆。
有风起了,漫天的白花飘飞,是蔷薇;有寒鸟,从老树笼中穿出,清越一声孤鸣,是凄凄。
正日之阳,恰逢乌云,幽蔽。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秋雨,飘满了天空,如丝如线,东缠西绕。灯灭了,人渐去了;只余稀稀拉拉三两个,还在徘徊。
刘浓跪在墓前,来福举着伞,默然。
一杯二锅头,洒在新坟头,随着雨水浅浸。在刘浓的脑海中,仿佛听见世叔正在称赞:“好酒,虎头,此乃何物所酿?”
刘浓似在回答而低喃:“世叔,饮好,走好!”
李催道:“小郎君,卫夫人来了!”
刘浓回过头,本已远走的卫夫人又折了回来,身后跟着那个明丽而忧伤的女郎。她是世叔的第二任妻子,征南将军山简之女,山莺儿。
卫夫人行到近前,悠悠一叹,难得的,竟朝着刘浓点头,柔声道:“往生已矣,迷而不惘,不可过度忧伤,应牢记叔宝昔日对你所言。”
刘浓伏首道:“谢过尊长教晦!”
“唉……”
卫夫人再度一叹,向身旁的山莺儿缓缓点了点头,杳然走向山下。
山莺儿浑身缟麻,悠丽于新坟前,一双眼睛泪雾蒙蒙,直视着坟侧刚种的新草,久久也没有言语。刘浓亦不敢说话,深怕自己一说话,这个明丽的女郎就会随风化了。心里着实也悲伤,她和世叔成亲两年,本就聚少离多,这又成了新寡。唉,不过,想来她心里也曾有甜吧,毕竟能成为世叔的妻子,那可是多少女儿期盼而不可得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莺儿才回过了神,没有看刘浓,却轻声问道:“你就是,刘氏小郎君,刘,刘虎头?”
刘浓一直在等她说话,闻言,赶紧道:“虎头,见过叔母!”
山莺儿拉回眼光,在他的身上盘旋,见他年虽幼小,可真似叔宝来信所言:明珠蕴雾,似切似蹉。她心里更伤,都是虎头,一个初生,一个却凋亡,低声道:“叔宝,给你留了些东西,另外,还有一句口信……”
“口信?”
“嗯,你随我来!”
山莺儿轻步徐迈,婢女们掌伞,行向亭中。走到临风视野开阔的地方,她顿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丝雨,伸手指着北方,说道:“叔宝临去时,让我和你说,他想回洛阳。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去哪里,请把他带上,让他和乐姐姐在一起。”
刘浓咬着牙,阖首道:“洛阳,虎头,必往。”
山莺儿回过身,眼光带着惊奇,随后放缓,在婢女们的携扶下,从他身旁走过。声音漫漫的飘:“给你的东西,在山下。如果,如果真可以,也希望,你能把我带上。生,我愿往;死,我亦愿往。”
新亭,刘浓振声于此,世叔,埋骨于此;洛阳,仓皇的洛阳,被胡人们蹂躏而失去风华的洛阳!
往坟一拜,往北一拜。
拜罢,刘浓挥衫而走,直直下了新亭。青石虽滑,他新换的木屐却踏得清脆,胸中那股子殇意,竟去了不少。他知道世叔为什么要留下这句话,一是与乐叔母情深似海,二则是为了他刘浓。给了他一个宏大的目标,让他不可颓废、自满、骄纵。此情此义,厚比天高。
洛阳,汝欲往之,我亦欲往!
山下,有两辆牛车正在等候,从牛车中走出了卫协,他的眼中带着悲伤,却笑着说道:“虎头,来看看,这些都是我三兄给你留的。”
书!
满车的书,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都是卫玠的珍藏。有了这些书,他这个士族才是真正的名符其实。可以说,在这个时代,这些东西,贵过黄金万两。至此,注籍、借书,这两件事都已了。
往事已矣,不可驻滞!
刘浓朝着卫协深深一个稽首,待其远走之后,他跨上了牛车,来福问道:“小郎君,去哪?”
“去华亭!”
……
牛车三辆,家、随共计九人。刘浓不打算经水路走华亭,准备沿陆路而行,想仔细的看看这江左之地。来福、李催各驾一辆,还有一辆则是余氏充当了车夫。刘浓没想到,李催的老婆不仅有一手好厨艺,还能驾牛车,看来真是多才多艺啊。
他带着碎湖和一个小屁孩坐一辆;娘亲和巧思坐一辆;另外最大的一辆,则是一车的书与钱财,车辕上是余氏和一个稍大的孩童。
“呱呱!”白鹅大叫,它被困在笼中,不爽,让来福给抽了一巴掌,老实了。
三头青牛扬着蹄,穿过了城东门,行到水雾浓时,刘浓忍不住的挑边帘回望建邺城,明年,这城就会改名了,避司马邺的名讳,是为建康。
来福道:“小郎君,郭参军来了!”
刘浓笑着挑帘而出,郭璞站在柳深处,麈柄歪歪的打向左,毕恭毕敬的一个长揖。刘浓知道他会来送饯,下了车,与其慢行一段。郭璞说王敦已经征僻庾亮为军橼,并有意僻他也一同前往豫章,他牢记刘浓交待,立足建邺而宛拒。刘浓笑了笑,拒绝的好,不然郭璞难免会成为王敦的刀下之鬼。
待至分叉口,郭璞笑道:“此去华亭,路遥而漫,景纯就送到这了。小郎君,竹叶青浓而醉人,期待郎君来时,醉遍全城。”
刘浓笑道:“参军,离别是为了再聚。用不了几年,刘訚便会来建邺。到时,还望参军多多照拂。”
郭璞正色道:“同栖于林,何言照拂!”
刘浓微微一笑,揖手道:“告辞!”
“小郎君,金风相随!”
郭璞侧过相避,埋身,微伏。刘浓呵呵一笑,跨上了牛车。青牛打鸣,来福轻快的吆喝了一声,鞭扬破雾。
“小郎君!小郎君……”郭璞在车后突然疾唤。
来福惊奇,顿住牛车。只见他大步赶来,站在车边低语几句。而自家小郎君听了,只淡然的说了一句:“知道了!”
稍等一会,来福回身问道:“小郎君,走吗?”
刘浓答道:“走!”
雾色深含,牛车远去,郭璞收回目光,挥着大袖与麈,笑往建邺。
一辆车坐了三个人,虽然有两个是小屁孩,碎湖也是一个娇小女孩,但能活动的地方仍然不大。刘浓靠着车壁,嘴角微微的挑着。
他的对面坐着李催的儿子,也不知是狗儿还是旺儿。这小孩子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有好奇,带着些跃跃欲试,嘴巴蠕来蠕去,可想说又不敢说,一只藏着的手,拽着碎湖的裙摆,死扣死扣。
刘浓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碎湖道:“他叫狗儿。大名,李健!”
小屁孩正准备说话,自己的阿姐却替他答了,他顿时不乐意了,嘴巴一撇,说道:“我今年六岁咯,天行健的健哦!”
刘浓乐了,笑道:“哦,那天行健的后面是什么?”
狗儿歪着头,想了半天,答道:“橘子以自强不息……”
“橘子?哈哈……”刘浓放声大笑,笑得开怀之极,从来也没有这么放松过。
狗儿问姐姐:“阿姐,小郎君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
碎湖长长的应了一声,跟着格格的乱笑,笑得浑身上下都在颤,身子软软的就往刘浓那边挤,挤得刘浓只好往里缩了缩。谁知,她好像是故意的,又挤了挤,挤得刘浓尴尬死了。
唉。
怎能不尴尬,碎湖已经开始发育了,身子软糯糯的。一不小心,刘浓的胳膊就碰上了一小团。有点微微的硬,嗯,不对,是弹,弹中带绵。
“嘤!”
碎湖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她也不避,反而歪着头,看向刘浓。那眼里,汪着满湖满湖的水啊。
气息是绵的,是甜的,越来越近。
刘浓脸也红了,往左躲,可她却放肆的往右挤,不放过他。唉,好惨,明明能感觉到,可是身体却只有八岁……
突然,狗儿奶声奶气的嚷道:“阿姐,你要香香小郎君吗?他可是神仙哦。”
经这一打岔,微妙的气氛散了。碎湖回转身,拧着狗儿的耳朵,嗔道:“要你多嘴,要你多嘴,不听话,打你的屁股!”
狗儿委屈的说:“阿姐,我是担心你哦。娘亲说的,小郎君是神仙。阿兄说了,神仙放个屁,都能把你吹好远。”
说着,他挣脱了碎湖的手,认真的问:“小郎君,你是神仙吗?你会不会把牛给吹跑了呀?”
刘浓愣了,傻了半天,认真的回答:“不是,我吹不跑。”
碎湖双手撑着身子,歪着头,打量着刘浓,啧啧笑道:“小郎君,你现在的样子,和以前可不一样哦……”
刘浓微笑不语,他知道,在暗地里,两个婢儿都说他是个小老头。唉,在建邺时,每踏一步都仿似枷锁满身,给她们留的映象,便是稳重过头咯。能不稳重嘛,自己谋取士族,本就是逆水行舟。
见碎湖还在拿眼斜他,便笑道:“巧思,你不照顾娘亲,怎么跑到我的车上来了?”
“呀!”
她惊叫一声,急急的问道:“主母都分辨不出来,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我是巧思,而不是碎湖。”
刘浓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刚才那一阵闹腾,她眉上的刘海散了,眉心没有那枚粉纹。也是,碎湖哪会有她这么大胆。
巧思嘟着嘴,不开心了,掀着边帘,朝着后面那辆车,娇声喊道:“碎湖,你怎么啥都说啊……”
李催喝道:“巧儿,大呼小叫的,恁地没规矩!”
余氏也听见了,停了车,战战兢兢的碎步过来,朝着车内就要跪,刘浓赶紧呼道:“勿要如此!”
余氏不依,还是跪在了泥地中,李催也跟着下车跪在地上。刘氏由碎湖携扶着下了车,面对此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巧思眨着眼睛,泪水吧嗒吧嗒的掉。狗儿吓呆了,紧紧的贴着车壁,深怕刘浓放个屁把他给吹走了。
刘浓叹了一口气,踩着小木凳下了车,站在雾雨中。巧思虽哭着,但看见了,还是赶紧拿了伞,跳下车,掌着。
半响,刘浓说道:“李催,你们都起来!”
李催和余氏哪敢起来。
刘浓知道他们是打心里惧怕自己,想好好的放松笑闹,哪有那么容易,只得再道:“此去华亭,我刘氏新建,任重而道远。你们一家都已入了刘氏的家生籍,便是我华亭刘氏的左膀右臂。必要的礼不可废,但也不可过度拘礼。就把华亭刘氏,当成你们自己的家吧。”
李催道:“小郎君切不可因时而废礼,若不是幸蒙刘氏收留,李催一家六口,和他们一样矣!”说着,将手指向了远方。
刘浓顺眼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老有少,走在田间、林中、路上。站在车辕上一望,绵绵蔓延,竟一眼望不到头。
王导开始疏理流民,为侨郡制度做准备了。建邺城正在查籍,他们只能四处流徙,也不知会飘落何方。牛车行过,人群犹如苍蝇一般,纷纷四避。
轻挑边帘,那是一张张麻木而茫然的脸。
第二十五章 庄园在望
江左景色秀丽,宛约如女子。
近日多雨,一路行来都是淅沥。走丹阳曲阿,经毗陵而入吴县。因为流民多而杂,李催深怕有个万一,行的都是大道,不敢走小路捷径。
客栈紧临着太滆,是刘浓特地挑选的驻足之处。此时的太滆,宽广不及后世波光千里,清却胜之。但见那湖是活的,时尔,秋雨点着鳞波,仿佛开着一朵朵的水莲;倏尔,雨丝又斜洒,殇得满湖都是萧萧。
在那沿湖的两岸有农庄,白墙而黑瓦,门前尽种竹林,环成篱笆。在这弥雨之中,虽不闻鸡犬之声,可却另有一种韵味。遥遥听得,有孩童正在庄中高声朗诵:“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今人……”
刘浓站在湖边一株老柳下,听着这雨中的读书声,情不自禁的低声相合:“爱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他最近在习背论语和较为简单的诗经,边走边读。不用功不行啊,古文底子弱,好多都是生啃硬磨。琢磨着,待日后得寻个名师才是。
太滆小镇,是刘浓和刘訚约好的见面地点。他们到了这里,刘訚却还未止,来福和李催便去华亭寻他了。刘浓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天,他也不敢笃定,来福能找到刘訚。毕竟,人心难测,那是百万钱。
“小郎君,雨大了,我们回去吧!”碎湖立于身侧,撑着桐油伞,她只顾着刘浓,斜斜的雨,沥湿了襦裙的摆角。
刘浓笑道:“再等会,来福一会可能就回来了!”撇眼看见她的裙角全湿了,又道:“你把伞给我,去屋里把裙子换了,小心着凉。”
“不碍事,里面,里面穿着隔衣呢,我还是陪着小郎君吧!”碎湖脸上微微一红,眼睛却更亮,大着胆子靠近了些。
大大的桐油伞下,眼光不经意的对上。
碎湖扑扇了两下睫毛,轻轻的转过眼睛,一眼却看见小道上,窜出七八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健汉。她有些害怕,想避已经来不及了,咬着嘴唇,将刘浓拉到自己的身后藏好。近些日子,他们一行人下华亭,路上虽没出什么大事,但也有几次,来福和阿爹差点便和流民中的刁顽者动手。
越来越近,她握着小郎君的手也越来越紧。
刘浓也有些惴惴,碎湖长得好看,怕真的是流民见色起意。哪能让她一个小女孩护着,反握住她的手,又冰又凉还软。没心思回味,踏前一步,转到了她的前面,心想:我是男人,我是士族,应该能镇得住!
正准备吼一声,那七八个健汉却猛地加快速度,朝着这里就冲。
“快……”
刘浓大惊,只喊出了一个字,拖起碎湖,转身就想跑。
“小郎君!”
一个高大的身影斜斜一拦,那人从蓑衣中伸出了手想抱住他,却猛地发现自己身上湿露露的,愣在了中途,开始傻笑。
“来福!”
刘浓眼晴骤亮,紧紧的抓住那对手臂,差点跳起来。化惊为喜,这下不用跑了,原来是来福啊。
“小郎君!”
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刘浓缓缓的转过身子,刘訚和李催正站在身后呵呵的笑。刘訚脸上淌着雨水,摸了一把脸,眼光相触时,他从小郎君的眼中,看到了惊喜,看到了欣慰。胸中似有火烧,推金山、倒玉柱的就要往地上跪。
“不可!”
刘浓疾步迎上前去,扶着他,没让他跪下去。
“小郎君……”刘訚眨了眨眼睛,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退后三步,跪地,叩首。他这一跪,身后的五个健汉随着扑拉拉跪了一地。
“见过,小郎君!”
健汉们直挺挺的跪着,顿首,刘浓逐一扶起,越扶越心惊,都是年约十五六岁的青壮汉子。这不算甚,在他们的眼底,隐约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一眼扫过去,一个个的低着眼,看似温顺,却让他感觉到阵阵心悸。
李催道:“小郎君,咱们先回客栈吧,免得主母担心!”
“嗯!”
刘浓沉沉的点头,眼光掠过刘訚,刘訚微笑着,眼神镇定。
栖湖客栈,后院。
整栋院子,便只有刘浓一家人住着。刘氏听闻来福和李催已归,刘訚也找到了,心中大喜,粗粗的听刘訚禀报了一些庄子的事,便吩咐巧思取钱,赏了刘訚一千钱。刘訚笑着接过,虽是不多,可这也是主母的心意啊。而刘氏,她是第一次给人赏钱,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心中痛快无比,也不管有下人在场,一把又抱住刘浓,脸磨着他的脸直呼:“我儿,乃上天佳赐矣!”
“娘,娘亲……”刘浓扭来扭去,娘亲搂得太紧了,他的鼻子被堵着,都快出不了气了。
“噗嗤……”两个婢儿俏笑。
刘氏这才晃觉,脸上微红,有些挂不住,知道儿子还有正事要谈,便起身准备离去。巧思前翻吃了训,乖觉了许多,赶紧上前侍着,跟着她碎步行向自己的房间。
将将走到门口,刘氏似想了想,回过头,问刘訚:“在华亭,有遇到杨小娘子吗?”
刘浓眉毛一挑;刘訚脸上的笑意一凝,欲语又止。
刘氏转着眼睛等回答,她一直都掂记着杨小娘子呢,虽然儿子好像并不喜欢,可是做人哪,怎么可以忘恩。而且,杨小娘子真的好美啊,人好,学问也好。巧思打听过,说只有十四岁呢。
半响,刘訚沉了一口气,顿首道:“回禀主母,刘訚见过杨小娘子,还……”他没能说下去,刘浓向他打着眼色。
刘氏捕捉到了儿子的怪样,叹了一口气,由巧思扶着去了。
待她走后,刘訚按着膝,沉声道:“小郎君,我依小郎君之言,一路而来收了些流民。今日所见的,都是北地的猎户……”
嗯,怪不得眼神如刃!
“庄子……荫户……授田……部曲……”刘訚久随王导,对士族之事知晓得比刘浓还多,娓娓而叙,其中有他已为之事,亦有他未为而建议之事,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稍后,刘浓点头道:“你做的很好,明日一早,便起行去华亭。过几日,再去一躺由拳,把谱碟司的行文上缴,领了授田,再雇一些佃户。一切,都慢慢来吧。”
刘訚道:“小郎君,还有一事,刘訚要禀报……”
……
次日一早,三辆牛车在健汉们的护卫下,离开太滆,驶向华亭。下了三四天的蒙雨终于停了,雨后的彩虹挂在东头。
华亭亦在东,牛车追着彩虹走。
“哞……”
雨后初霁,就连青牛的鸣声也仿佛带着欢快。
华亭即是后世的松江,途经陆氏别院,只见庄子连着庄子,笼了怕不有千顷良田,而这,还是江东陆氏只作闲游的庄子。漫车而过,不得一辩内中真貌,可也能看见,那冉冉而起的烟火,那田中来往的农人,还有天上飞着的筝鹞。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度,就算外面打得热火朝天,里面仍可静守以待。
道路渐干,视野极阔,刘浓心中舒畅,弃车而步行。踩着木屐,挥着风袖,葛袍翩翩。引得来往路人,纷纷驻足而观,都道:“怎地这般好看!”
“唳,唳……”
放眼而望,一平四展的阡陌,青青碧绿铺向天边。一群白鹤从深草中振翅而出,徐徐的展向天际。那一声声的鹤唳,短时,似清越鸣筝;长时,又似悠悠风笛。还真有点像嵇叔夜四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怪道乎,陆士衡临死之时,不悲别的,只哀叹:再不闻华亭鹤唳尔。
“来福,拿埙来!”
刘浓站在高处,遥望着身下的绵绵碧海,一时情动,命来福取来埙。后世他也极爱埙,对此乐器颇有几分拿手。就着鹤唳长空,迎着清风拂拂,捧着埙吹奏。埙有六孔,各音皆不同,孔孔引人怅,缕缕唤人愁。
曲音冗长,音随风飘,情携人杳。良久,良久,他大声的咏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念罢,朝着下方一个稽首:“陆士衡,刘浓来过!”
牛车再起。
碎湖晶亮着一双眼睛,赞道:“小郎君吹的真好,只是那曲子,好像有些奇怪。”说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非常好听。”
“嗯……”
刘浓脸红了,卫世叔赠的书里有嵇叔夜的广陵散,他还没来得及学习呢。所以,刚才他吹的是后世的《斯卡布罗市集》。
这时,来福在车辕上说道:“小郎君,有人在追我们,要不要停?”
挑帘一看,从那巨大的庄子里,钻出了一辆无冠牛车,车上坐着几个小黑点,正冲着这里赶来。
刘浓笑了笑,这多半是来游庄子的陆氏子弟,兴已尽,不见也罢,说道:“走吧,咱们还要赶路,天黑前得到!”
“好勒!”
来福扬鞭,牛车行得飞快。
那些健汉们,行走时微弓着身子,脚步踩得极沉,偏偏却轻盈如山中野豹。刘浓见了,暗道:北地的猎户?王导建侨郡:徐、衮二州,以北地青州、徐州的流民为主。这两州之地,惯出能征擅战的兵将,号称古代十大精锐的北府军便是由此组建。嗯,世道不靖平,明年吴兴周氏还会作乱,吴兴离这里颇近,部曲早建也好。
一路向东,渐行渐荒凉。视野里,不见田垅,只有杂草从生。时不时的,有水鸟起于秋潭。再行一阵,从东面飞来一群鸥鸟,长长的划过头顶,带来海水的味道。快到金山了,在这时,还没有金山这个地名,仍然属于华亭。
山起了,在远方,土包山。
刘訚疾步赶到车边,笑道:“小郎君,快到地方咯!”
两辆车的边帘全挑开了,尽皆打量着即将扎根之地,刘氏皱了皱眉,低声道:“刘訚向来精明,怎地就选了这么偏僻的地方?”
余氏没有驾车,走在车边笑道:“主母,勿忧。您看那冒出来的土,是黄中带黑的,只要用心精垦,都是沃田。”
“哦!”
刘氏脸红了,她只是沛郡刘氏的女婢,不懂农田。
“到咯!”
刘訚长长一声吆喝,车队停在了一处地界。所有人下车,搭眉四望。黑白相间的庄子,背依翠翠青山,面呈千顷凹地平原,有潭有泽有荒田。刘浓亦在打量,越看越喜,心道:刘訚真是深知我心,我只给了个大概,不料他真寻到了如此佳地。
刘訚笑道:“小郎君,咱们边走边看,这些泽地都能开田,能买下这个庄子,杨小娘子也出了不少的力。”
闻言,刘浓眉间轻轻一颤。昨日刘訚便和他说了,这庄子的原主人亦是诗书寒门,只是到了近两代,日渐没落,人丁也随着减少。最后的这一任族长,更是犯了事,惹上了陆氏,得了一场官司,家产也被充公。又因地处偏僻,也没多少好田,县府贱价折卖一百二十万钱,仍是无人问津。搁着两年了,便在这时,刘訚和青袍李先生同时来了……
心里想着事,脚步便快。
绕过一片桃林,穿过一座小桥,庄子就在眼前,不大,成四方而围,上下两层,孔孔格格,有十许进落。
而此时,还有几十个人,正爬上爬下的忙活,揭瓦换片,补墙刷墙。刘訚面色微红,搓着手说道:“久不住人,稍显破败。不过,只要修整之后,定是个好庄子!我本想修补好后,再去太滆等郎君,不想小郎君来得这般快……”
刘浓笑道:“已经很好了,只有百万钱,便买下这么一栋庄子,附带五十顷荒田。待日后,咱们在前面山口,再建上一栋庄子,两厢一连,就是咱们的庄园了!”
这时,那些忙碌的人停止忙活,在一名健汉的带领下,来到近前,齐齐跪了一地。粗粗一掠,男女老少皆有。
刘訚低声耳语:“小郎君,共计十户,三十二人。匠人两户,农户五户,猎户三户,我已挑选过,俱是良善人家。”
又朝着人群,大声道:“这是主母和小郎君!”
“见过主母,见过小郎君!”跪着的人齐声说着,都把眼光投向刘氏,毕竟刘浓还是个小孩,都没弄清楚谁是当家做主的。
刘氏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跪拜,又惊又喜,还带着点怕,一时竟愣了,巧思低声唤道:“主母!”得她一唤,刘氏可怜巴巴的看着儿子,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刘浓笑道:“起来吧,勿用多礼!”
言罢,上前扶了娘亲,向庄中行去。
刚刚跨入厚重的庄门,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粒瓜果壳从天而降,砸在刘浓的小青冠上,一路顺着衣袍滚到了地上。
随后,脆脆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哟嗬,来,让我看看是谁?”
第二十六章 有美同居
红黄相间的瓜果壳在地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刘浓的脚下。
抬起木屐,一眼看去。
“咦!”
核桃!
刘浓捏起那枚果壳,拿在眼前端祥。确是核桃,虽然个头极小,可那表面的纹里和里面的仁,都表明着它的身份。在这个时候,这东西可是个稀罕物,由张骞自西域带回中原。虽然历经几百年,但仍只限于北方偶有,而且还只是个别顶级门阀的观赏植物,普通人家,便是连见也没见过。
他握着核桃,仰起头。嫣醉伏在箭楼的抚栏上,探着个头,两个腮帮子一动一动,还在嚼。她边嚼边说:“想吃吗?叫阿姐……”
刘浓被她一打岔,愣了,说不出来是好笑还是好气。碎湖不喜欢嫣醉,皱着眉正准备说话,巧思抢声呼道:“嫣醉!”
嫣醉看见了巧思,两只眼睛笑眯了,朝着她挥手:“巧思,来,上来玩。”
刘浓转身,狐疑的看着巧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嫣醉这么好了,巧思有点怕,低了头。刘氏的脸红了,蠕道:“她们年纪都差不多,当然,当然得互相走动。”说着,她还朝着嫣醉点了点头,显得很开心。能不互相走动嘛,要不走动,她怎么能知道杨小娘子只有十四岁呢。
刘浓实在拿娘亲没办法,只得暗叹一口气,也不管嫣醉正在冲他做着鬼脸,上前扶着刘氏,笑道:“娘亲,咱们进去吧,赶了一天的路,您也该乏了!”
“哦!”
刘氏看了看儿子,不情不愿的被他扶着往里走。
刘訚引在前面,边走边介绍着庄子。前面四进三门,四十二间房,可为储物和荫户所居;门上有一排箭楼,闭门便可防贼,下人和荫户皆由偏门出入。中庭三进,有青石大道直通正厅,厅高两丈不分层;共计二十八间房,书房、琴房、客房应有尽有。后院五进,有亭台、假山、小花园,三十二间房,是主家居所。
前中后一共十二进,一百零二间房。进与进之间,在二楼的分隔处又有浮桥连通,若真遇贼人,只需把前面正门与偏门一闭,部曲张弓引箭,十倍而不侵。自三国以来,江东便是豪强的天下,豪强可为英杰,亦可为贼人。是以江东士族便因地制宜,庄子兼具两种功能:聚家、防贼。
刘浓边走边打量,因久不住人,庭院森森,特别是穿行于进落之时,两边皆是黑洞洞的屋子,里面爬满了蜘蛛网。刘氏胆子小,一双手把他抓得死紧,要不是后面跟着一群下人,她恐怕早就一把抱住他吓得哆嗦了。
刘浓笑着安慰:“娘亲,等日后,人会越来越多的。”心中则暗道:这个庄子,虽然有些破旧,可若是放在别处,至少能卖三百万钱了。要是在建邺,那千万钱也买不来!
进了后院,紧密的布局为之一换,宽宽广广,一眼能看见背后的青山。落日洒进来,注了一层金黄。亭台和花园都打扫得干净,后面的三面两层木楼亦是焕然一新,想来是刘訚先行整修了后院。
刘訚引着他们踏上正中二楼,低声道:“主母,小郎君。中楼共有十二间房,都已整修过,尽可休憩。”
推门而入,屋内铺着崭新的苇席,竟然各式家具都有,屏风、香炉、帏幔,就连一些女子的必需之物亦尽皆齐备,床上亦铺着簇新的寝被。
走到偏室,有一间屋子明显略大,内外三间,外面有侍女的陪榻、铜镜、还有胭脂;里面有书台、琴台和卧室。
刘浓看着矮案上寥寥升起的一品沉香不语,刘氏一张脸却笑得欢腾,喜滋滋的问屋外的刘訚:“这些都是你买的?百万钱怎够啊!”
刘訚知道主母的心意,在外高声答道:“回禀主母,钱确实不够,多赖杨小娘子,这些必备的家什,都是杨小娘子遣人去购置的。就连买庄子的钱,杨小娘子也出了一点……”
“哦……”
刘氏拖长了声音,一双好看的柳叶眉轻挑轻挑,看着刘浓盈盈而笑,嘴里则说道:“虎头,杨小娘子和咱们真的好有缘啊……”
巧思也帮腔:“是哎,就连我都有两盒胭脂哦!”
刘浓苦笑,扶着娘亲到她的屋内休息,见她还想说话,便低声道:“娘亲,孩儿知道娘亲的意思,这便去见过杨小娘子。”
刘氏抚着他的脸,柔声道:“虎头,可不许板着一张脸,我们亏欠杨小娘子实多。杨小娘子一个弱小女郎,从北地来到江东,也不容易。咱们能帮的当然得帮,切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哪……”
弱小女郎?
刘浓无语,就在刚才,他那灵敏的直觉又有动静,察觉到在西楼上,隐隐约约的有青袍闪现。杨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敢去想。可如今看来,还真如娘亲说的,有缘,避不开呀。
一抬头,发现刘氏正满脸是愁的看着他,秀丽的眉轻轻的皱着,有着深深的担忧。他只能笑道:“娘亲放心,孩儿理会得,您先歇着!”
说着,便走出了内间,将及门外廊上时,他揉了把脸,把头上的青冠正了正,再拂拂袍衣下摆。待一切都尚好时,踏进木廊,不用下楼,直接转角而至西楼。
碎湖本要跟上,可刘氏在屋内一声轻唤,将她唤了进去。
西楼!
西楼的廊上明镜如水,刘浓目不斜视,风袖挥得飞快,木屐踩得崩崩响。有人迎面而来,是夜拂和嫣醉。
嫣醉叉腰,指着他,要说话。夜拂轻咳一声,暗中拉着她,朝着刘浓欠身,浅声道:“见过小郎君,我家小娘子知道小郎君回来了,请小郎君过去。”
嗯?
这倒底是谁的家!怎么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啊。
刘浓暗中吸了一口气,跟在她们的身后,向廊中走去。琴音响起了,很清很悠,亦很漫,像一只素手,轻拂着人的思绪。他的袖子挥得慢了,木屐也踩得低了。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门口。
门口有两婢,一个叫革绯,一个叫红筱。
夜拂朝着屋内,低声道:“小娘子,刘小郎君来了。”
“嗡……”
琴声停了,那独特的声音从屋里漫出来:“请他进来!”
稍待几息后,刘浓脱了木屐,踩着苇席上碗大的蔷薇花,直行。刚刚走近百花屏风,便见一个青袍人正缓缓起身。
左肩有剑,一束白海棠。
他起身之后,再次顿首,然后转身,懒洋洋的朝着刘浓行来。擦肩而过时,他漫不经心的低声说道:“我,在外面。”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刘浓在刹那间,毛骨悚然,觉得脖子一阵阵发凉。忍不住的抬头,迎上他回斜的一眼。
刺眼!
刘浓眯眼,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显得胆怯,可他却轻笑一声,撤走了眼光,摇向屋外。
“小郎君,请坐。”
声音飘来。
刘浓微微闭了下眼,深吸一口,走到杨小娘子的面前跪坐,眼睛注视着案上的燕踏兰花熏香炉,稽首道:“刘浓,见过杨小娘子。”
这次,杨小娘子没有避在屏风后面,坐在刘浓的对面,一双素白如玉的手,从琴弦上撤下来,缓缓的叠放在腰间。面上依旧遮着丝巾,雪白襦裙铺洒。
那手真好看!
她撤手的时候,有一缕晚霞的余光,从窗口透进来,晒在上面,根根手指浑圆葱白,在手指的尽头,四个浅浅的窝,能凝住任何人的眼。
她慢慢的还礼,缓声道:“小郎君,为何不问,不觉有奇?”
奇怪,当然奇怪!
刘浓本低着眼,听得此言,顺势一抬,随后立即怔住了。这是什么样的眼睛?除了黑就是白,再没有半点的杂色。在那黑的中央,似乎有两个漩涡,扯着你往里探,一探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暗中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脱身而出。
身子打了个顿,激淋的向后一仰。
她不作声,仿若早已司空见惯。只是顺手提起了案上茶壶,浅浅斟了半碗,自己端了,微微揭开丝巾一角,浅抿。
咕噜。
刘浓不争气的吞了一口口水,她听见了,眉尖微挑,把茶碗重重一搁。刘浓汗颜,他只是觉得有点渴了。
半晌,刘浓道:“杨小娘子对刘浓数有大恩,屈身驾临,寒舍生辉。只是蔽舍简陋,刘浓也尚年幼,礼数也多有不周,还望小娘子莫怪。”
杨小娘子淡声道:“无妨,尚好,犹似自家!”
刘浓顿住,真想去拿茶壶,好把胸中这口气顺下去,可又觉得不妥。半天,心下一狠,低声说道:“嗯,尚好就好。只是,只是不知,杨小娘子,意欲住多久?”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低不可闻,连他自个儿都听不清了。没办法啊,他能面对名士的诘难而不畏,却打心里惧怕这个西楼的杨小娘子。
说完了,他整个人都焉焉的,心中暗骂:有什么好怕的,越怕越来,不行,不能怕她。
忍不住的干放了一声嗓子。
“嗯呃!”
顿时,静静的屋子里,飘满了那声干嗓子,他唰地脸红了。屋外,传来了女婢们压低的笑声。再一转眼,发现对面的杨小娘子也在笑,能看见嘴角处的丝巾,微微歪着。
刘浓急道:“我,我……”
我不出来了,乱了,越来越乱,完全落在了下风。
杨小娘子没有趁势追击,待他平复了,给他斟了一杯茶,轻轻一堆。刘浓下意识的接过,胡乱的喝了,觉得心里顺畅多了。
杨小娘子轻声道:“怕是住得时日尚久,不过小郎君宽心,西楼的用度自有西楼自行筹备。小郎君新近收了不少流民,现已是秋天,待到来年收成,尚有将近半年。不知小郎君,作何打算?”
唉,底细让人摸得清清楚楚,这仗如何打?还杨小娘子二十万钱,他还有近一百八十万钱;再加上靠着海,可以打些鱼,养活这四十来口人当然够。可是,既要建园子、开荒田,还再想干点别的,恐怕就捉襟见底了。流民不能不收,将来还得靠他们。酿酒和别的,也都要钱。
钱,还是不够啊。
怪不得在太滆,刘訚会有那些需要钱的建议,看来他是早就打算借杨小娘子的力了。说不定,还是这杨小娘子的主意。
嗯,敌不动,我不动。
刘浓不作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的饮。
等了一会,杨小娘子说道:“若是缺少财物,我愿相助,但亦有条件,我将长住。西楼的人,附属东楼荫户,对内自主。如今局势混乱,亦不用劳烦小郎君上籍。待查籍之时,我西楼自会驱舟入海,核查之后再回。至于下人们的口风言语,我愿拜夫人为义母,若仍有差池,自有我西楼自负,不劳小郎君挂怀。”
说到这里,她顿住,直视刘浓,等着他问。
刘浓的眉毛急跳,脖子上的凉意越来越渗,有人在门外弹剑!这是亮白刃啊,早就知道杨小娘子有问题,哪有士族女郎擅长跳舞的道理,哪有士族女郎带着一批剑客的道理,哪有这样的弱女子!
而且听她的言语,她们还注不了籍,便是北地的庶族,只要能出具北地的籍书,愿意等待,亦都能注籍。就连荫户也得注籍,可她却宁愿驱舟以避核查,她到底在怕什么?
“叮!”
弹剑声再响。
刘浓额间细汗渗出,暗嘱自己不能乱、不能惊,重重的一个稽首,沉声道:“还请小娘子,言明身份!”
……
半炷香后,刘浓一脚轻、一脚重的踩出了西楼,伫立在转角处,仿佛还能看见那束白海棠。杨小娘子说她叫杨少柳,家在洛阳,因南来仓皇,籍书丢失,亦没有别的人可以证籍;更不愿四处流徙,所以只能荫附;而不愿上籍,是怕麻烦。那青袍白海棠叫李越,是她的家随护卫。这样的护卫,她一共带着十八人。还暗示刘浓,他们孤儿寡母新建士族,人多且杂,没有可靠的部曲维镇怎么能成。
这是威胁!十八个,都在哪呢?刘浓瞅来瞅去,阴影里仿佛闪动着影影绰绰的青袍,就快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她的话,可信吗?
刘浓自然不信,可是还有什么办法。报官?还没去报,就被白海棠把头给拿了吧!留下?留下这未知的危险,教人忐忑不安。
唉!
一声长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白海棠眼睛里有血腥味,十八个剑客,料理来福和那几个猎户轻轻松松的。
“叹什么叹?我家小娘子愿意住在你这儿,是你的福气!”嫣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的。
刘浓吓得往后一退,靠着柱子,双拳护在胸前防备。
嫣醉不屑的撇着他,伸着小指头,戳向他的脸,笑道:“哟嗬,就你,我就这么一根指头,也能让你好看!”
“嫣醉!”
夜拂来了,一把扯过嫣醉,柔声道:“小郎君,别怕。小娘子说了,你很听话的。哦,对了。小娘子让我和你说,她要收你做弟子。”
“弟子!”
刘浓蒙了,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回过神。
夕阳落下去了,天昏昏的,两个女婢脚尖着地,并排着远去。眼前的庄园,也仿佛开始沉睡,像只巨大的睡狮。
灯光在中楼摇曳而起,紧随其后,一盏盏灯逐一亮起,刘訚和来福一前一后走来,刘訚低声道:“小郎君,看,这就是郎君的庄园!”
刘浓凝望着灯火,说道:“以后,不可瞒我!”
说完,他转身走向中楼,刘訚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双肩颤抖,来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唤道:“小郎君……”
刘浓顿住身子,狠了心,沉声道:“半个时辰后,起来!”
走过转角,碎湖挑着梅花映雪灯从偏室迈出,荡得长廊一片浮白。
第二十七章 临亭访雪
雪簌簌落了一夜。
鹤纸窗透着莹白,映得屋内朗朗。过了整夜,矮案上的一品沉香尚在寥寥。刘浓睁开眼睛,昨夜睡得浅,听了彻夜的萧萧。
撑起身子,正准备唤一声,想了想,不作声。鸡还没打鸣呢,太早了,就让碎湖多睡会。昨夜前半宿,自己练字,她也一直陪着,怕是刚阖眼不久。
穿上新制的月色夹袍,袍身暗布着绣纹,是海棠。这是自己的老师,杨少柳所绣。嗯,看来她真是极喜海棠。
扯了一根飘带,把头发一拢,系了。
蹑手蹑脚的穿出卧室,经过中室,墨香犹凝;来到前居,侍榻上的被子微微拱着,从斜角里探出一把秀丽的青丝。
触眼一截雪藕歪歪的搁在床边,嗯,怎么把胳膊露在外面,不怕着凉吗?
刘浓皱了皱眉,上前轻轻抬起她的手臂,想往被子里塞。触手一片软滑,像是捏着一团温热的海绵。心中不由自主的一跳,手上就加了劲。
“嗯……”
碎湖醒了,懒懒的把被子拱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小郎君正在床边傻呆。
懵懵懂懂的问道:“小郎君,怎么起得这么早?”
刘浓不答,眼睛是直的。
碎湖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顺着往下一瞅,唰!整张脸红透了!啾的一下,缩回被子里,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憋出了一声尖叫。
“呀!”
刘浓被这叫声一惊,猛地转过身,嘴里乱嚷:“我不是故意的,我啥也没看到,真的,我一下就蒙……”
骗人!
晋时女儿的亵衣为罗裙,薄似蝉翼,方便透汗。刚才一翻注视,虽是隐约,可巧巧突突,又怎能说没看见。
碎湖钻在被子里,羞得手脚都在打颤,转念一想:小郎君还小着呢,就算看了也没啥呀,而且我是他的近身侍婢,终有一日,还是要让他看光光的。听他还在嘟嚷着,又觉得有些好笑,咬着嘴唇,扯了被子外面的中衣,藏在被窝里穿好了。这才推开被子,却发现小郎君正往屋外走去,赶紧叫道:“小郎君,你还没有束冠呢!”
刘浓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一团糟赶走,镇了镇神,说道:“不用了,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等等……”
碎湖胡乱的穿上外衫、襦裙,急急的下了床,拉着他走到矮案边坐下,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道:“一会还要去杨小娘子那儿习书,不束冠怎成,不可失了礼数。”
替他束了冠,又跪坐着替他理着袍摆,也不敢看他,嘴里低声道:“这两日,我按小郎君给的图样,制了一套箭袍。等下半日,试试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我再改。待穿上它,和李先生一起习剑,也能轻快一些。”
“嗯!”
刘浓轻应一声,掠眼而过,便见在她的床头,叠着一件月白箭袍,腰身修长,袖口窄小。往日穿着大袖宽袍习剑,确有不便。
碎湖给他穿戴好,取了热水洗漱毕,又把自己整理了一翻,这才开了门。刚一开门,她便呼了一声:“哇,好大的雪!”
外面是净白的世界,就连廊上的边角也积着雪。
刘浓走到廊上放眼一看,昔日庄严肃目的庄子,如今尽染作白。仿似披着白绢,层层素裹,一路铺到视野的尽头。辩不出屋顶,亦分不清进落,只余这片静澜。四下里悄悄的,没有鸟鸣,也无人语,胸中展满安宁。
雪积得很厚,深时有尺许,浅亦有半尺。穿上桐油糊过的长靴,抱着楠木暖手炉,和碎湖一起下了楼,径自往庄门行去,身后留下四窜脚印。碎湖时不时的回头打量,嘴弯得像月芽儿。
“哈,嘿!”
刚刚穿过园中小亭,从假山的另一边便传来呼咤声,绕过假山,在那开阔的院子里,有个人正在舞剑。
剑光霍霍,时纵时伏,激得雪花四飞,颇有几分狠戾。
是来福!
来福看见了小郎君,正准备收了剑势,有人在院角用剑挑了一团雪,狠狠的砸在他的脸上,随即喝道:“练剑,怎可分心!”
来福只好抹了脸上的雪,继续舞剑。剑式不见花哨,大开大阖,剑剑寒凛,是杀人之剑,军中剑招。
刘浓走到院角,朝着那人稽首道:“刘浓,见过先生!”
这人正是白海棠李越,他拄着剑,漫声道:“起来得倒早,自行先去玩会,小娘子估计亦还未起。下日来,我会考究你的剑!若还是鸡抓鸭舞,没有半分力,就自己打上一千遍五禽戏,再来找我习剑!”
“知道了!”
刘浓再度一礼,埋着头徐徐而走,他现在半日和杨少柳习书,半日和李越习剑。两个老师都是厉害角色,稍有不适就得挨骂受训,还不敢不恭。可他是一个还不到九岁的小屁孩,才拿着木剑比划了几个月,哪来的力!
碎湖抿着嘴偷笑,碎步跟上。
对面行来一群人,当头的是刘訚,见了他们,疾步迎前,稽首道:“小郎君,怎地起来这么早,小心冻着!”
刘浓扬着手炉,笑道:“哪里能冻着,穿着夹袍呢,咯,还有手炉。”
刘訚自被他罚一回后,说话作事更显恭敬,低声道:“小郎君,可要去看看作坊?第一批竹叶青已经送出去了,成效甚好。再待一些时日,便可以在由拳建酒肆了。”
刘浓问道:“建邺卫府和郭参军那儿都送了?”
刘訚道:“小郎君放心,新酒一出就送了。匠人们正在赶制琉璃,只是成色不太好,想来是火候不到,风箱也还在改进。”
“嗯,不着急,慢慢来,你去忙你的吧,我想到庄外走走。”
刘浓笑着走过,琉璃就是后世的玻璃,这项工艺并不繁复此时已有,只是色彩较为浑浊且极为珍贵,而这也是他唯一能记住,并且尝试着捣鼓的东西。至于风箱,他也只曾经在《天工开物》里,见过双活动式活塞风箱的制作流程。有了这些,便可以敛些钱财,用以满足日后所需。
不可过急,不可贪多,急贪必生事端。
突然,刘訚似想起了什么,转身折回,奔到他的身边,沉声道:“小郎君,带上罗环。最近,外面好像不太靖平!”
“嗯!”
刘浓皱了皱眉,江南的雪来得晚,现在已是公元313年一月中旬,再过四个月司马邺便会在长安称帝,封司马睿为左丞相、大都督,都陕东诸军事;并诏镇勤王。司马睿提兵二十万直入洛阳,而吴兴周勰便会趁此机会作乱。
吴兴周氏,江东豪强,起于名将周处。周处的儿子周玘,是吴兴太守。最是痛恨北地世家主掌朝柄,一心和王导不对付,便联合着流民帅夏铁,想诛杀北地世家,事情泄露。司马睿闻之后,畏惧其郡望,用计将其几翻调离,最终撤职。周玘一气之下,死了个干净,留给儿子周勰一句话:杀我者,乃北伧,汝当我为复仇。
而刘浓,正是北伧啊。
吴兴离此地,不到两百里。但愿这里偏僻,引不起那复仇的周勰注意吧。不过,却不得不防着!
前行,迎面行来一队部曲,三十人,俱是健汉,腰悬长刀,身披白色风氅。领头的罗环,是北地流亡到江左的军士。二十三四年纪,长得脸正眉阔,有一手好刀法。部曲应主家需要,忙时为农,闲时操练,是庄园经济的武力保障。顶级门阀,随时可以拉起上千人的精锐,便是这部曲之功。
罗环行到近前,躬身稽首道:“小郎君,可是要去庄外?”
刘浓抬首,瞅了他一眼,见他暗皱着眉,心道:难道,外面的风声,已经传得这么响了?这不应该啊,还有几个月呢!
说道:“嗯,想去看看雪景,外面可是有何异动?”
罗环按着刀,答道:“回禀小郎君,倒也无妨,只是些流民聚散,成不了什么气候。前些日子,杀了三人,想来数十里内的贼人,都会有所收敛。不过,小郎君若要出外山口,罗环便得跟着!”
外山口,刘浓来到此地的首要之事,便在那里建了简易的栅栏,设了箭岗看守。若有风吹草动,内腹便可尽知。只待日后财物有余,便可在那里建上一栋庄子,两厢一围,小国度就成了。杨少柳的钱,还是尽量少借为好。虽然在整修庄子和接收流民的时候,她处处都在帮衬着。
有着十八个神秘的剑客在,庄内和气升平。
刘浓顿了顿,心道:原来不是和周氏有关,看来周玘还没死。便笑道:“去外山看看也好,你们稍待,我先去见过阿姐!”
对外人和下人,刘浓称杨少柳为阿姐。
回身上了西楼,嫣醉拿着小手炉正转过廊角,看见他来,暗中忍着,浅了浅身子,声音像蚊子叫:“嫣醉,见过小郎君!”
前些日子,她正在调戏刘浓,却让杨少柳给抓了个现形,狠狠的训了一顿,说她上不上、下不下,若再不知收敛,就要让她去做隐卫。刘浓明白,这是做给他看的。不过,整个庄子就她一个女婢天不怕、地不怕的,着实不像话,也惹人扎眼。
碎湖和嫣醉并行在他身后,不用看,两个女婢一定在斗着。不过,嫣醉一般不是碎湖的对手,这不,她们比着手势令。(注:手势令由汉而始,逐渐简化为剪刀、石头、纸)嫣醉伸了两根手指,碎湖捏了一个拳头,嫣醉又败了!
杨少柳跪坐在梳妆台前,夜拂给她梳了个堕马髻。铜镜映着她娇好的面部轮廓,就连此时她亦蒙着丝巾。听闻刘浓来邀她一起出庄访雪,她愣了愣,随后也起了兴致,点头道:“也好!”
雪大,不能行牛。
刘浓和杨少柳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五个女婢:碎湖、夜拂、嫣醉、革绯、红筱。罗环带着二十个白袍部曲,缓缓的坠在后面。
杨少柳穿着雪白的襦裙,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斗蓬,边角的雪狐毛将她的脸蛋夹的小小的,巴掌大。
庄子外面铺了厚厚一层雪,道上正有荫户们拿着极大的竹叶帚扫雪。见到他们前来,纷纷低了头,呼道:“见过小郎君,小娘子!”
沿着平原往上走,渐呈坡地,到了前山口,耸立着一道栅栏,在险要处,置有箭岗,三面封闭,只余前口。在那箭岗上,山外的一切,被一揽而尽。箭岗中有值勤的部曲轮流守护,刘浓赐了一坛酒。
出了山口,杨少柳见刘浓左右四顾,知道他在找什么,微微歪过头,轻声道:“你在看什么?这大雪天里,他们匿不了形的,没跟来。不过,有夜拂她们在,也就够了。”
刘浓被她一语道破了心中的想法,却故作未知,指着远方,笑道:“阿姐,前面有个亭子,咱们去那里赏雪。”
杨少柳倚着夜拂的手臂,一脚浅、一脚深,行得缓慢,冷声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何解?”这是前日她曾教导过的题目,现在是拿着来考刘浓了。
刘浓眉毛扬了扬,朗声答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在上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是以,陋因君子而有容,居因君子而行道。道纳百川为海,不为大,终成其大;君子居之,居在道善。”
阐述的极好,都是杨少柳曾经教过的内容。杨少柳教导方式颇是新颖,同时教《论语》、《老子》,结合着马融郑玄注释,不时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她像是想起什么教什么,极是散漫,但这种方式,却正适合博而不精的刘浓。
杨少柳心中极是满意,笑得暗而无声,继续问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何畏?”
她虽只有十四岁,可身材修长,足足高了刘浓一个半头。刘浓抬头望着她,她还没教呢,怎地就问了。
杨少柳故作未见,安然以待。
这时,二人行至亭前,小亭掩雪,恰似一顶白帽。罗环带着人,上前以刀铲雪,铲出了一块地,仍要再铲,却被刘浓制止。如此正好,刚好可容他们落于其中,形成了小凹地,这样反而更暖和一些。
布上矮案,置上小胡凳,杨少柳落座,革绯和红筱端立在亭口,夜拂和嫣醉蹲着,轻轻的拍着她斗蓬下摆的雪。
她捧着手炉,问:“还没思出来么?”
嗯,畏何?何畏?
刘浓拇指轻扣着食指,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该以什么道经玄注来答,可对着她,心底就是不想认输,眯着眼睛说道:“后生可畏,畏在知之也。子曰: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知也,天下之本也;知也,天下达道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皆为道矣。朝闻道,夕可死矣;故,畏之于道也!”
杨少柳品了品,眉间渐翘,嗔道:“且不说应以道玄来解论语,就此论调,亦是怪论!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何故曲解也?”
刘浓愣了,这便是千年来的迷题了,倒底是“使知之”,还是“不可使知之”,除非孔子自己来解,谁又能辩得清?若再让她接着阐道,再引其而论,自己将会一败涂地。深深一个稽首,朗声道:“刘浓,谨记老师教诲!”
这时,夜拂抱着琴,问道:“小娘子,雪色正好,可要鸣琴?”
杨少柳挑眉看着刘浓,还不打算放过他,漫声说道:“你来,奏一曲《广陵散》!”
唉!
刘浓后悔了,早知就不该起心思,妄想打探她的那些隐卫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才刚学识谱,怎么可能弹得了广陵散,只能再度一个稽首:“阿姐,我弹不了!”
杨少柳微微一笑,细长的眉轻展轻展。
琴在案,素手上弦。
弦颤音冉,悠悠洒洒,沿着雪一路漫出去,正是稽叔夜的广陵散。刘浓立在亭中,遥望着满目的素白,被那琴音拔动着心弦。没有大起大落的音阶,亦没有复杂的轮指、拂指,就似一湖深水,静静的躺着。表面时有风拂,时有雨浸;渐或又有飞鸟掠过,天上一个,湖中一个。明光在深藏,看之不见,辩不之得,仿若危亭临渊。
曲尚未终,立于高处的白袍部曲指着远方,大声道:“小郎君,有人来了!”
唰!
罗环按刀而出,放目极视,只见远远的行来两辆牛车,牛车前后左右跟着十几名健仆,带刀!此时,前面的一辆牛车陷在雪中,健仆们正在用力推拉。
“小郎君?”罗环轻声示意。
“你去吧!”
刘浓点了点头,会是谁呢?在这大雪天里赶路!到了这里,来人就只有一个目的地,那便是刘氏庄园。
少倾,罗环疾步折回,沉声道:“小郎君,来的人,自称是沛郡刘氏族人,要你和主母前往相见!”
“哦!告诉箭哨,半个时辰后,方可放行。”
刘浓眉间一扬,总算来了,转身又对杨少柳说道:“阿姐,咱们先回罢,省得让人扫了兴致!”
第二十八章 都是奇绝
初雪,清新明净。
刘浓和杨少柳带着女婢、部曲离开外山,至箭岗而回庄子。
沛郡刘氏前来,虽不知意欲为何,但刘浓已知他们因何而来。离开建邺时,郭璞曾告知他牵连着沛郡刘氏的传言,皆是庾亮所散布,要他多加小心。
有些事,避不过。
沛郡刘氏将他们母子弃之于野,刘浓却在新亭振声而辉,此举无疑是打了沛郡刘氏的脸。若无人故意曲解乱传,日久终会平息。可如今风传,皆言刘氏有目无珠,致使明珠自辉。原本平常不过的离弃分宗,上升至风议,关乎着门阀世家的郡望,刘氏岂会置若罔闻?
庾亮啊庾亮,不愧深谙门阀斗争,知道该如何出手,才能杀人不见血。不着痕迹的将传言稍加变动,便为刘浓树下难以逾越的强敌。
山外,有人在车内唤过随从,冷冷问道:“他们母子可愿前来?”
随从答道:“不愿,人已离去!”
正帘猛然疾荡,车中之人踹帘而出,立在车辕上翘望。只见在那山坡上,一行人正缓慢离去,无人前来迎接,仿似根本不曾见到。人群才穿过箭岗,那道横曳在山口的栅栏噶吱吱的一阵乱响,闭了。
“安敢如此无礼!”
他是沛郡刘氏子弟,刘熏,眼望着远方狠狠的一跺脚,跳下牛车,向后面行去,边走边道:“竖子!着实可恶,目中无人矣!”
后面的牛车挑帘,从中跨出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儒服郎君,面目清秀,眉极长,脸上带着笑,问道:“十三弟,咋了?”
刘熏忿忿说道:“耽兄,刚才那小孽障遣人来问,我便要他带着那贱婢一同前来相见,谁知他们不仅不来,还闭了栅栏。我就说嘛,这种事情,何必你我亲自前来,只需遣个仆从投书即可。若他们不识好歹,敢于我沛郡刘氏作对,当如螳臂当车尔!”
说到这里,又骂了一句:“孽障!”
儒服郎君长眉微皱,看了一眼紧闭的栅栏,沉声说道:“十三弟,切莫再说,我刘氏子弟,何来孽障?”
“耽兄……”
“十三弟!”
儒服郎君声音一凛,制住刘熏的话头,暗中则叹了口气,唤过随从让其前往箭哨通传。随从片刻折回,低声道:“回禀郎君,岗哨说半个时辰后,方可放行。”
刘熏大怒,猛地一掌拍在车壁上,喝道:“砸,把栅栏给我砸了!”
“这……”
随从们惊愕,面面相窥,自己这方只有十几个人,刚才那一群白袍亦都带着刀,若真闹起来,那可讨不了好啊。
儒服郎君是晋陵县府君刘耽,他扫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刘熏一眼,暗悔不该和他一起来,淡声道:“那就等吧,等半个时辰!”
刘熏还待说话,却被他斜掠一眼,作不得声。他们虽同是刘氏子弟,可刘耽是府君,他刘熏却只是个白厢。
……
刘氏倚在庄门口,眯眼瞅着刘浓和杨少柳联袂行来,笑意溢满脸,身侧侍着巧思和女婢留颜。
无思则无病,心宽则气顺,近来刘氏的气色极好。有个懂事且能耐的儿子,再多了个可人疼的聪慧半女,她心里美得很。
刘浓和杨少柳将要行到近前时,脚步加快,齐呼:“娘亲!”
刘氏拍了拍刘浓的脸,笑道:“我儿,衣服要多穿点,可别冻着!”又拉着杨少柳的手,细细打量,越看越喜,柔声道:“刚去西楼寻你,你和虎头都不在,外出访雪是雅事,理是应当。只不过,怎可穿得这样少?”
说着,还拂了拂杨少柳斗蓬边上的落雪。
杨少柳眼底有水气迷漫,轻轻撇过,挽着刘氏往庄内走,边走边道:“娘亲,昨日让夜拂带去的狐毛裘怎地不穿着?可是觉得花色不好……”
刘氏笑道:“好着勒,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刘浓默默的跟在她们身后,心里有些犯酸。刘氏现在对杨少柳,比对他这亲生的儿子还好,时不时的就会溜到西楼嘘寒问暖,颇让人嫉妒。
穿过中庭院子,来福习剑早课刚停,正拄着剑喘着气,满脸大汗的跑过来,朝着刘氏便要行大礼。刘氏和儿子一样待来福是不同的,赶紧呼道:“别跪,小心惹一身湿!”
又吩咐巧思给来福取帕子擦脸。
来福一手提剑,一手捏着巧思的帕子,嘿嘿傻笑。惹怒了巧思,她双眼一瞪,来福立即矮了半截。
这一切,落进刘浓的眼中。满心觉得真美好,不容任何人破坏!
杨少柳扶着刘氏,低声说道:“阿弟的功课在外已教过,此时晨光尚早,娘亲上次说起针绣,正好我有一图谱极是难解,想请娘亲帮忙分解。”
刘氏不疑有它,便笑着由她扶走。一大一小俩美女,被众多女婢侍奉着漫向西楼。刚及楼上,杨少柳投目而下,朝着刘浓轻轻点头。
刘浓赶紧遥稽行礼,沛郡刘氏来意不明,杨小娘子这是故意拉走刘氏的,免得让刘氏知道了,徒惹担心。刘氏身子弱,心较轻,不可过多伤神。
目送摇红浮绿隐在西楼。
刘浓沉声道:“来福,碎湖,随我去迎客!”
稍徐。
厅门大开,刘浓跪坐于其中,把着矮案上的茶具烹茶。门外候着四个带刀白袍,来福按膝在左,碎湖跪坐在右。
寂静,院中不闻声,仿佛能听得火舌嘶吐的声音。而此景正合意,他们已非昔日仓皇惊鸟,怎可轻辱。
“啧啧,真是破旧,这种鬼地方,怎地还能住人?”一个大大冽冽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木屐声徐起徐落。
一前一后行来二人,李催领在一侧,居前之人目不斜视,居后之人左探右盼,时不时的指东道西。
待看见门前昂着四名带刀白袍,那落后半步的人猛地一顿,嬉笑声卡在了喉中,止步不前。倒是另一人,面色仍旧清风朗月,直直的走到台阶下站定。
刘浓静待他们已久,在案后按膝而起,挥着大袖行到门前,遥遥一个长揖,问道:“敢问,客从何来?”
刘熏见他足不出门,极是无礼,正欲说话。刘耽已抢先一步回礼,朗声道:“非是客,乃至亲,二十八弟!”
嗯,不好对付,一来就扣顶帽子。
刘浓眉间轻扬,出屋及上木屐,迎下台阶,再度一礼,说道:“刘浓见过俩位郎君,远来即是客,请到内厅一叙。”
刘耽居平辈而还礼:“沛郡刘耽!”
刘熏倨傲的拱了拱手:“沛郡刘熏,我耽兄是晋陵府君!”
“刘府君,刘,刘郎君,请!”刘浓侧身相引,心中暗道:刘耽是个人物,这刘熏却从未听说,不过瞧这厮的模样,不知名也属正常。
三人进了内厅,对坐于案。
刘浓跪坐在案后,说道:“寒雪正盛,煮茶一壶,寥为客人驱寒。”
说着便开始煮茶,手法较之往日更渐浑圆如意,刘耽看得新奇,专注的看着行茶。而那刘熏则胡乱瞄着,最后把眼光定在碎湖身上。嘴角一歪,尽往女孩儿的**之处瞟去。碎湖低头避过,他犹不肯放,竟埋头而探,极尽挑逗。
“扣!”
刘浓暗怒,食指在案上一声扣。来福猛然瞪眼、挺身、前倾,携着一股子野性辗过去,赫得刘熏差点惊叫出声。
“郎君,莫惊!”
刘浓轻挥右手,漫不经心的制止来福,继续煮茶。
刘耽横了刘熏一眼,心道:没用的东西,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唉,就算有族长倚着、宠着,给他机会煅炼,但也休想入得大雅之堂。
“茶名碧萝,解渴,亦可驱寒!”
刘浓一边弄茶点水,一边淡然的说着。片刻之后,起茶,浅浅注了三碗,水线激得茶香四起。碎湖悄步迎上,持碗逐一奉于三人面前,然后徐徐而退。当碎湖给刘熏奉碗时,来福一直注视着他,若他敢行恶心之事,说不得就要把这家伙给扔出去,滚滚雪。
刘浓虽然微笑着,但也挑着眉,斜看刘熏。刘熏被他们俩看着,直觉浑身极不自在,不敢自找没趣,倒是规矩了些。
厅中气氛,尴尬中藏着微妙。
刘耽一直在打量刘浓,好像忽略了身旁的刘熏,心道:传言倒是非虚,不徐不急,不愠不火,进退有据,颇晓分寸;真是个明净如玉的小郎君,不知是否真具慧才。嗯,听说他极擅咏诗,不如……
他敛眉品茶,茶香缠人欲醉,赞道:“真是好茶!清神静心,让人舒畅无穷。听闻二十八弟极擅诗赋,为兄亦爱好此道。嗯,来得太过仓促,未曾备礼,愿赋诗一首,请二十八弟予以品鉴,若何?”
刘熏也喝了一口茶,刚一及口,便撇了嘴,嚷道:“淡如水,没有半分味道,耽兄怎会说是好茶?”
闻言,刘耽转眼相对,面色已愠,低声喝道:“十三弟!如若不喜,可回车中等待!如若不往,休得再多言!”
“耽兄!”
刘熏脸色骤凝,没料到刘耽竟当场给他脸色,实在是挂不住,横了刘浓一眼,把茶碗重重的一顿,站起身,噌噌噌,气冲冲的走了。
待他远去,刘耽按着膝,身子微微前倾,歉然笑道:“十三弟自小性子便是如此,失礼之处,还望二十八弟看在同是刘氏子弟份上,莫与他计较。不过,他这一走,我们倒好继续品茶说诗了。留下他,他也听不懂,岂不无趣!”
两人相视一笑。
刘浓捧起茶碗,浅抿,笑道:“刘府君携弟远道而来,刘浓年幼,礼数多有不周,焉敢怨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半晌,才又续道:“不知刘府君雪日至访,所为何事?”
想单刀直入!
刘耽右手四指上下起伏,轻扣着膝盖,笑道:“些许小事,稍后再说。此时雪景正清,岂可轻负。为兄想以诗相赠,莫不是二十八弟嫌为兄才陋,怕有辱耳听?”
这话有些重,自他一来,一直称呼刘浓为二十八弟,便是想先以言语坐实。刘浓又岂会不知他的打算,只是这刘耽温文尔雅,言语亦拿捏得极有分寸。伸手不打笑脸人,刘浓也不好再拒,只得稽首道:“愿闻刘府君佳作!”
刘耽长身而起,抖了抖袍袖,度至门前,遥望着斜斜飘拂的白雪,略一筹措,便已有所获,朗声道:“梅花不着色,透莹欲点晴。”
刘浓眉间轻挑,赞道:“好句!”
刘耽微笑,跪坐在案前,漫声咏道:“梅花不着色,透莹欲点晴;昼起铺天席,室浸有香凝;岁寒不见松,婆娑悄然隐;摇帷漫葛霁,冠带何弃屏!”
他的声音时快时慢,一口纯正的洛生咏,似荡似旋,溢满宽广的大厅。特别是那最后一句,他满脸含笑的盯着刘浓,声音起伏跌宕,隐含着深深的意味。
刘浓摸索着案上茶壶,这是一首劝解诗啊,其意为劝他回归沛郡刘氏,莫让雪掩了松,莫让冠带弃了屏风。若是在南渡以前,当然是一件绝好的事。可是现在,他好不容易才另起炉灶,得到士族的身份。要让他放弃现在的一切,再次寄人篱下,由家族来主掌他们母子的命运,他是绝对不愿的。
娘亲身份低微,而沛郡刘氏,亦从来不缺子弟!他们如今前来,不过是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事后又岂会不迂怒,怎可相附!
若不附,刘氏将何以待?雪埋松!
刘耽见他低眉暗思,唇间的笑意更浓,也不催促,好整以暇的浅抿着茶。上等门阀自有其风范,梅有暗香,可需生而逢时;松具傲骨,终被雪埋,只见婆娑。若刘浓真是聪慧,自然意至即明。
刘浓稍微再一沉吟,正视对面的刘耽,沉声道:“府君好诗,刘浓敬佩。府君好意,刘浓心领。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是奇绝。然梅花是梅花,雪亦是雪。各闻其香,各知其寒。各绝于两端,何苦定要梅花作雪?”
唉!
刘耽暗暗一声长叹,梅花似雪,似与不似,皆是奇绝,真是好句!果真是刘氏失珠矣!自他来到此间,见刘浓庄园已是有模有样,便知今日之事,恐怕很难随愿。只是他倒底身为沛郡刘氏子弟,不得不为家族奔波。
稍稍一思,说道:“小郎君有此志向甚好,可当今天下,门阀林立,若以次等士族而居,日后仕途终有尽处,何不暂借梅花映雪,浮得暗香幽来呢?”
这是以仕途来诱刘浓了,九品中正制,上等门阀和次等士族,那是两个概念。上等门阀子弟得乡评之时,最次亦是三品;而次等士族,最佳亦不过四品。乡品对应官品,官品又有清浊之分,乡品若低,官品更低;这便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刘浓将茶碗轻轻一搁,正色道:“府君此言差矣,今刘氏皆以我为污,若我母子真随府君回归沛郡,敢问府君,倒底是梅花映雪,还是雪掩孤松!”
语声锵锵,一语落地,寒而生冰。
刘耽沉默,风言已经传到了沛郡,惹得阖族大怒。前来之时,族长的冷语响在心头:汝等前去,必要其归;若不予归,便为刘仇!
他问自己:如果刘浓真的随我而归,稍缓族羞,族长会既往不咎吗?
会吗?
越问,他越没底气。
刘耽摇了摇头,门阀森森,族长定不会轻易的放过刘浓母子二人,如若不惩罚让家族蒙羞的他们,族规何在?族人怎服!
可是,任由眼前这枚璞玉流落在外,他真的很心疼。若为刘仇?他不敢去想,一个家族的力量,远非个人可敌!
刘浓在逼视着他,他心中有愧,竟然无颜以对,直挺的背,微微弓起来,眼睛亦越伏越低。
最后他想了想,抬眼看着刘浓,眼中含着深彻的担忧,缓声道:“小郎君,前路多艰,雪或掩松,但不可终日尽掩。望小郎君牢记今日之言,梅花似雪,似与不似,皆是奇绝!刘耽去也,莫送!”
说完,他起身,转身走向厅外,刚及门口,蓦然回首,镇重的赞道:“好茶、好诗、好个小郎君!”
而此时,刘浓正在案后冲着他深深的长稽,几乎同时的说道:“刘浓,谢过府君!”
……
刘耽挥袖踏出庄子,庄外的刘熏迎上前来疾问个不休,他听得心烦,更觉身心疲惫,胸中隐约有东西堵着,理也不理刘熏,跨上了牛车。
孤立于辕上,似乎心有所触,忍不住的回头一望,只见刘浓正伫立在箭楼上,眼神灼灼。
珍重!
珍重!
二人对揖。
刘熏瞄着眼,朝着箭楼放声冷笑。
刘浓视若不见,转身拂袖疾走,木屐踩得稳而不乱。这是解不开、避不过的结!沛郡刘氏,现在还不会拿他如何,毕竟他的注籍得自王导亲自认可。可一旦日后,到了他要谋取功名时,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便会纷踏而来,阻碍着他前进。
他看似有所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择。只能勤修自身,砥砺韧心。
唯无路可退,方能勇往直前,过河之卒,可斩帅!
第二十九章 吾有白袍
公元313年,春末。
永嘉帝亡,司马邺即帝位于长安,诏兵诸镇以迎怀帝灵柩。右丞相司马保率秦、凉、雍三州之兵,共计三十万至长安;左丞相司马睿率江左精兵二十万至洛阳。司马邺令司马睿提兵长安,共战匈奴刘聪;司马睿不允,言:江东未平,难以北伐。
与此同时,江东三吴之地(吴兴、吴郡、会稽),暗流汹涌。军咨祭酒王恢联合流民帅夏铁、吴兴周玘,欲起兵诛杀北地世家。谁知周玘还未起,夏铁已先乱,被暗中觉察的临淮太守蔡豹擒斩。夏铁一死,部下流民军纷纷四窜,作乱于江东!
“呜,呜……”
凄厉的牛角声回荡四野,惊起寂静的夜。无星,无月!
“锵!”
剑出鞘,刘浓身着箭袍从室中窜出,沿着回廊直步疾行,一眼瞅见罗环正带着白袍部曲飞速爬上箭楼。
“小郎君……”
碎湖在身后惊呼,脸上神情慌张。
刘浓回头,扬着剑大呼:“莫慌,去照顾娘亲,我稍后就回!”
转身往箭楼冲去。
院中,到处都跑着人,李催打着火把,提着把砍柴刀,站在假山顶,大声的吼着:“莫乱了,莫乱了,青壮上箭楼!”
一个身影斜栏,刘訚手里捉着刀,他的神色沉重,低声道:“小郎君,贼人来了,趁夜烧了栅栏!”
“有多少人?”
刘訚沉声道:“尚且不知,小郎君请回屋安待!放心!有庄子在,他们突不进来!”
刘浓眉头倒竖,从他身旁穿过,边走边道:“前哨都死了么?竟然让人烧了栅栏!来福呢?”
“来福,来福在岗哨!”
“什么?!”
刘浓唰的回头,大惊:“他去岗哨作甚?”
不待刘訚答话,回身疾速的奔向箭楼。
……
簌!
一支箭窜来,钉在箭楼的外墙缝隙处,箭尾疾速的颤抖。箭楼的火把孔,吐着熊熊的火光,透得罗环半张脸硬冷如冰。
他透过箭洞口一眼扫去,前山口的栅栏正在燃烧,四处都闪着火把,也不知有多少贼人,隐约还听得有厮杀声。
谁在外面?
岗哨只有三人,多半已死!
贼人夜中执火把,说明人数不多;若是兵力足够,直接扑过来就是,何必点着火把四处晃。庄子只有正面才逢敌,有这排箭楼在,这群乌合之众想要进庄,休想!
他一声大吼:“控!”
“控!”
五十个白袍部曲齐声大吼,提弓,抖箭。异口同声的吼叫,瞬间驱除了惊慌,更激荡起一股莫名的血性!
整齐雄浑的吼声从箭楼砸出,几束奔近的火把被声夺志,一怔之后,转身便逃。
罗环吼道:“来得,去不得!”
“嗖!”
话音落地,有人应声而倒,肩上中箭,箭穿过薄薄的肩胛骨,带起一缕血线激射。
“吼!吼吼!”
五十个白袍部曲放声闷吼,声势更雄。这是罗环的练兵之法,每日晨操之时,先吼上一通,众皆不解,唯他自知:声先雄,势携雄,方能锐不可挡!
“呜……”
庄外牛角响,四落的火把向中聚集,自那火把海洋中,传出一个声音:“打开庄门,免尔等不死!如若不然,烧个稀烂,鸡犬尽屠!”
“嗡!”
一声弓鸣如潮!
罗环踏至箭口,虚崩了一下弓,随即放声喝道:“人数尚不足千,便敢口出此等狂言。来,敢至庄门五十步者,我罗环提头给你!”
庄外哗然!
庄内哄笑!
罗环此举,意在夺彼志,激已励。不说白袍,就连李催带着的那些青壮,一个个脸上的惊慌之色也渐隐去,随后哄然大笑。
“罗环!”
廊上传来一声呼,罗环听了眉头一皱,疾步迎上前,沉声道:“小郎君,你怎地来了?放心,贼人不到五百,他们破不了庄!小郎君速回,待到天明,贼人就会退却!”
刘浓疾问:“可有看见来福?”
“来福?”
罗环摇头道:“未见来福!”
刘浓更急,窜上箭楼。
刺拉拉!
箭插中楼壁,箭头有火!幸好箭楼为青石垒就,刘浓又曾让人以浆土刷于四壁,区区零星火箭,还烧不得它。
一时间,乱箭四飞。
罗环顾不上刘浓,大声嘶吼:“上弦!”
五十名部曲同时搭箭!
“引!”
同时拉弓!
“稳住!”
咬牙,扣弦!
“放!”
簌!一排箭雨急突。
冲到近前的贼人,猛地顿住,随后一矮,倒了一地。
哗!
火海大惊,倒卷了浪,纷纷四退。
看着战果,罗环摇了摇头,操练的时间还是太短,看似骇人,其实只倒了七八个,幸好对方都是乌合之众!
刘訚不知上哪寻了张木盾,紧紧护着刘浓,劝其离去。刘浓却靠着箭洞口,寻找着来福的身影,一颗心直沉、直沉。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喊杀声。
李催眼尖,一眼看见在那火海后方,有人正冲杀。火光猛地一闪,他看清其人身影,大声叫道:“来福!”
来福?
刘浓掂起脚尖张望,火海后方的混乱愈来愈盛,有一小群人在朝着某个地方乱冲乱砸。
当先一人,极是勇猛,怀中抱着一根长有两丈的木棍,四下乱扫,无人敢撄其锋。不是来福,又是谁?
来福,你个蠢货,怎么不躲起来!
刘浓大怒,腮帮子一阵急速跳动,眼瞪欲突。
猛地,外面再传一声闷响,李催扑近一瞧,只见在远方爆起一团火光。火舌卷了人,卷了木桶。
他叫道:“糟糕!”
刘訚也跟着皱起眉,叫道:“来福在冲他们的内腹,那,那是桐油捅!!”
庄外,一群贼人顶着案面,滚着木桶,正在缓慢前进。火海中央,有人哈哈大笑:“烧,一把火烧了干净!里面的东西,抢光!男人杀光,娘子都是你们的!”
庄门乃厚木,顶不住油桶的燃烧!
众人皆惊!
“锵!”
罗环拔刀,大吼:“落木准备!”
“锵锵锵!”
十名部曲拔刀,站到系着滚木的剁口,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斩断绳索,砸死那些顶着案面的贼人。
刘訚舒了一口气,暗道:小郎君让罗环做部曲首领,果真是慧眼独具,怪道乎前段时间部曲们都到后山去砍柴,原来是作这等用途。
李催看着远方,皱着眉,惊道:“小郎君,来福被围住了……”
“得去救他!”刘浓紧紧的抓着剑柄,太阳穴嗵嗵嗵的乱跳,脑中混乱无比,闪现的尽是来福的身影。
刘訚沉声道:“此时去救,犹为不智!”
得下决定了!
刘浓提着剑,重重的砍在横栏上,火星绽飞,吼道:“不智也得救!罗环!!!”
罗环按刀而至,重重顿首:“小郎君!待贼人靠近时,落木滚下,我会趁此机会打开庄门,携死士三十人,前往相救。”
这时,有个声音飘来:“你去救了,便是倾刻见胜负,太过弄险!再说,来福亦撑不到那个时候!何须开庄门,我只要三轮箭雨,将弓手逼在八十步外即可。”
声音越来越近,青袍、白海棠!
十九个青袍!十九柄剑!他们紧凑成列,齐行,却只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
李越行至刘浓身前,沉声道:“我要你的承诺!”
刘浓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咬牙道:“先生,只要你能把来福救回来,我答应你!”
李越眯了眯眼,嘴角扬起笑,也不言到底要何,朗声道:“很好!放飞钩!罗环,我等你的箭!”
……
竦!
黑影迎面贯来,来福大惊,侧身避过。拿眼一看,锄头!
锄头深深的挖在泥土中,对方想拔出来,来福一脚踩在木柄中央,顺势挥剑。
唰!
人头飞起,激起一股血线扑了他满脸。来不及抹脸,就地一滚,几柄乱七八糟的刀枪砸在地上。
“啊!!”惨叫声传来!
两支削尖的木棍将一名庄中部曲扎透!
唰!
一把砍柴刀横着一劈,来福提剑架住,猛力一磕,将那人磕得倒退。三个部曲已死,只剩他一个了。这批流民流窜已久,原本的羔羊让血浇成悍匪。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他,眼中突着凶狠,不杀他誓不罢休。
……
火海中央,匪首叉腰大笑,早听说这庄子有钱,庄中部曲亦不多,是个新士族。只要砸破庄门,便抢他个精光,再拉一批部卒。若是有上千部卒,就是高门大阀的庄子,亦可尝试抢抢!
突然,一个眼尖的流匪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纵目而视,箭楼上急促飞出三轮箭雨,将已方的弓箭手逼得后退。高低对射,高处占忧!随后,在那墙壁上,爬出了十几只黑蜘蛛。
几个起突,那些蜘蛛便借着蛛绳荡在了黑夜之中。火光再晃时,蜘蛛已不见!
一个流匪滚着油桶,三个流匪扛着案面保护油桶,眼见离庄门只有三十步了。突然,地上横着拉起一道雪光。
咔嚓!
滚着油桶的人,头飞了!
唰!唰唰!
青袍在绕着案面舞动,转眼,案面一低,血渗了满地!
与此同时,黑暗成了最佳的掩护,四处皆是厮杀声,充耳尽是惨叫声,火光辉耀之时,青袍灼灼,青袍约约!
匪首大惊,指着远方一个露形的青袍,叫道:“放箭!”
“别放了!”冰冷的声音响在背后。
“嚓!”
匪首惊赫欲死想回头,脖子猛地一凉,舌头触碰到了冰冷,随后眼珠瞪突,看不见,听不见。
有人在他的背后抽剑,剑身至后脖拉出,带起一截血线。
周围的流匪这才晃觉,看着青袍剑客,像见了鬼一样,大呼:“夏归死啦!”
……
“啊!!”
来福双手持剑,左脚站桩,右脚急蹬,疾速发力,环着一挥,击退几柄同时刺来的木枪。
“扑!”
背后有人挺刺,闪不过了,肩上中了一枪!
“呃!”
那人猛地用力,想把他扎到地上。
“碰!”
一块棱角坚石飞来,击中持枪之人的太阳穴,强大的贯力瞬间直突,便见那人的眼珠剧烈放大,随后七窍流血。
未断气!
一剑横拉!头飞!
……
火海在乱!火海在摇曳!四处皆在战!匪首已死!
罗环按着刀柄,指节发白,双眼急跳,敏锐的临战直觉告知他,战机已至!
放声大呼:“白袍何在?”
“在!”
“打开庄门!随我杀敌!”
……
噶吱吱!
厚重的庄门开了!五十白袍踩着门口的尸体,踏着那些燃烧着的案面,像一柄白色的长剑,扎进了火海!
罗环打头,白袍如龙!
刀光!
火光中的刀光!在起伏,在起落!每道刀光落下,必有惨呼!每次刀光闪烁,必有火把坠落。
……
次日,阳光射着血水,火把头冒着烟,血腥味洒满四野,四下皆是残肢断体。
一战,溃敌!
庄中的荫户们,拉着木板,拖着一具具的尸体,他们要将这些流匪拖向山外。小郎君说了,葬在外山口,竖个碑。
庄内。
来福按着肩,跪在地上,刘浓跪坐在案后。两侧,跪坐着罗环、李催、刘訚、还有白海棠。
罗环耳朵少了半只,却浑然不觉,按着刀盯着青石上的纹路。
李催在最后也参予追击了,领着二十几个青壮,一个人没杀着,倒差点让人要了命。暗道:果然是兵凶战危!
刘訚默然无语,在罗环出击时,他负责带领庄中老幼防守;此时,看着小郎君,他有些不明白,在那个时候,小郎君为何要去救来福,那实非智者所为啊。
白海棠染成血海棠,有别人的,亦有他自己的;经此一战,十九名千锤百炼的剑客,只余十五人!可他认为值,他得到了刘浓的承诺!
……
刘氏在祈祷,祈祷着流匪退却,日子回归安平。
夜里,喊杀声震天,敲得她的心一直跳个不停。可她始终忍着,没有去找儿子,她知道自己懂得不多,若去,只会给儿子添麻烦。
幸而,杨少柳来了。
杨少柳来找她绣花!夜拂、嫣醉、革绯、红绡守在门口,巧思和碎湖、留颜陪在屋内。
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刘氏哪里绣得进去花,锈针扎了三次手指头。
天将破晓时,杨少柳绣好了一束海棠,她抖了抖那套小小的箭袍,问碎湖:“碎湖,这箭袍他穿着怎能合身?我觉得,好像过小!”
碎湖答道:“小郎君试过的,合身!”
“哦!”
安静了!
稍后,有低低的哭泣声传来,刘氏再一次扎破自己的手指。杨少柳拉过她的手,看了看,含住轻吮。
夜拂悄悄的走进屋,低声道:“主母,娘子!小郎君逐退了贼人!”
刘氏急急的问道:“虎头呢?咱们庄子,死人了吗?”
夜拂愣了,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主母但请宽心,小郎君安好。”
……
此战虽胜,可极是弄险,伤亡也过重。十九名青袍剑客死了四人,白袍部曲亡十人,青壮三人。伤者,二十余人。
众人鱼贯出厅,气氛压抑。来福将在战死者的坟前,跪三天。
刘浓行于前,面沉若水。若不是来福一时兴起,跑去守岗哨,大可以逸待劳,安稳守到天亮,贼人则会自行退走。若不是自己大意,且暗存侥幸,早日在前山口建庄子,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境地。若不是……
唉!
吃一堑,长一智!
别再大意了,得尽快把前山口的庄子建起来!
伤者要抚,死者更要抚恤,重抚!
……
整整半年,流匪四处作乱,只是,再没有任何一支流匪,敢靠近华亭刘氏庄园。皆因在刘氏庄园的外山口,竖起了一座大碑。
碑上,刻着四字:犯我者死!
碑下,是百人坑!
公元313年十月,匈奴刘曜兵袭长安,司马邺溃逃,一败再败。曲允于危难之时,引兵八千独战刘曜,大败匈奴,收复长安。
江东流民大乱,司马睿引军至洛阳退回建邺,改建邺为建康;兵出四处,江东夏铁之乱彻底平复,周玘亡。
第三十章 魂有不及
公元314年,北地攻伐不断,江左升平。有华亭刘氏匠人,于夜间制琉璃,突放光于野,引莹丛附。
华亭刘氏献琉璃于建康,卫夫人持之以为天物,甚喜其玲珑剔透,赐名:明光琉璃!王氏小郎君,羲之,得远方友人相赠琉璃鹅,大喜若狂,连呼曰:天作之物,千金不换,当书三千!
又逢十月,华亭刘氏于吴县太滆畔建酒肆,酒香飘至十里之外。有人乘牛车踏游,青牛嗅香而至,再不肯走。那人讨得一盏酒,饮后昏睡半日,醒后连赞:浮香十里埋,雪盏怎徘徊;始今方知酒,一醉至蓬莱!
至此,刘氏明光琉璃、美酒竹叶青声传江东,因其量产极少,非世家大族不可得,非千金不可换!
……
公元315年,春。
吴兴周勰、徐馥、孙皓作乱,徐馥杀吴兴太守袁秀。司马睿闻之,欲以兵伐;王导劝止,当以吴人制吴,令周氏子弟周懋前往平息。周懋至义兴,挑唆孔侃杀徐馥、周续。再欲杀周勰,周勰仓皇逃走。
周勰至野,走投无路之时,欲夺华亭刘氏之舟东渡。激战半日,突有西蛮校尉朱焘途经此地,领部曲穿插至其背后。两相合击,周勰子弟部曲皆亡,有白袍纵刀取首。
一时间,华亭刘氏白袍,声闻于野!
……
公元316年,匈奴大司马刘曜攻陷长安,晋帝司马邺坦胸露臂、口含国玉,牛车拉棺出宫门请降,御使中丞吉朗撞车而死。
匈奴王刘聪甚爱曲允将才,欲降之,曲允撞壁而亡!
西晋亡!
……
公元317年,正月。
司马邺狱中潜血诏,命节臣宋哲,侨乞至建康,持帝诏:令司马睿统摄万机,总领国家民、军事!
三月。
群臣劝进司马睿继帝位,其不允,江东举哀三日。后,司马睿进位晋王于建康,置百官、僻橼佐、立宗庙、建社稷!
东晋立!
……
公元318年,北地狼烟,江左靖平。
司马邺亡!
司马睿进帝位,命王导共坐御床。
王与马,共天下!
……
值逢阳春,烟含初柳。
一排轻鹤长鸣而起,遥遥的嵌入水洗碧空。细细的风撩着柳尖,枝叶飞舞时,隐隐约约的琴音幽远弥漫。
“仙翁,仙翁……”
柳树下,几辆牛车泊在路边。
从车中迈出两个少年郎君,一着白、一着青。着青的郎君方正面目,抚柳倾听琴音;着白的郎君神采俊秀,手中提着一壶酒,时不时的浅抿。
每当一口酒入喉,他便哈出一口气,缓摇着头,回味洋洋。
青袍郎君辩着琴音,眉头时皱时舒,仿佛深深的沉入其中,不可自拔;少倾,更是虚引着手指,作勾弦姿式。
白袍郎君看了好笑,用酒壶轻触其臂:“阿兄,何故如此入迷?”
“嘘……”
青袍郎君伸出左手食指轻靠嘴间,右手的手指则敲着柳树,似在捕捉音阶。突地,眼中大亮,惊道:“这,这颇似《广陵散》!”
“扣,扣扣!”
随琴音击着旋律,青袍郎君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激动,嘴唇轻轻的开阖,随后在某个音阶上顿住手指。
“啪!”
一掌击在树杆上,正色道:“没错,这定是随嵇叔夜而逝的《广陵散》正谱!叔父的复谱远有不及矣!”
说着,挥起大袖,寻声而去。
白袍郎君呼道:“阿兄!去哪?”
青袍郎君头亦不回的高声答道:“上山,讨曲谱!”
“唉……”
白袍郎君摇了摇头,知道阿兄痴意犯了,却无可奈何,只得捉着酒壶随着他一同寻去,边走边道:“有竹叶青在壶,便是广陵散,于我亦若浮云矣!”
青袍郎君听得直摇头,不与他辩,只顾前行。
山起于平原,峰势不高,满山皆被松柏翠掩,中有一条青石斜径绕而至颠。
俩个郎君追着琴音,踩着松中小径徐行。时有青草扯袍,渐或鸟鸣于枝;有白兔穿梭于其中,有陈年落叶铺染青苔;再闻得琴音幽然,直觉胸中广阔垠垠,舒畅无比。
行至半山腰。
青袍郎君立于松下,俯逐平野,一眼尽畅辽阔,纵声咏道:“琴音渺渺,苍阔寥寥;有仙巧奏,雅引山颠;葛枝霁霁,孤松郁郁;有子两人,青白相携。”
“妙哉!”
白袍郎君放声大笑,饱饮一口酒,朗声道:“阿兄好雅兴,弟也来附之。寒复东流兮,鹤起于茫茫;春粟初见兮,风倾至岗岗;何贪晨昏兮,松隐落惶惶;酒缺半壶兮,怜曲不殇殇!”
二人对视而笑,琴音再起,青袍郎君脚步加快,迎琴直去。
音在山颠。
有亭起于峭崖,正春之阳,不浓不炽,斜斜的落入亭中。有人在亭中操琴,头着青冠,一身月白宽袍,一把焦桐烂琴。
修长的十指,按着琴弦,或挑或拔,一路漫倾。
阳光轻触,映衬着他的脸,晶莹更胜玉;长得俊极,一对剑眉若笔画,斜斜分向两边;丹凤眼,不见顾盼已生辉;高挺的鼻子似悬胆,如刀削;唇不点而红,略薄。
此刻,音阶走低,那唇微微的抿着,只余一条锋线,斜桃;眼角似有笑意,漫浸漫浸。倏尔,音阶拔高,宽袖翻转似浪,弦携着音飞,洋洋洒洒,直若一江春水逐东流。
抚琴之人陷情于弦,闻琴之人陷音入梦。
“嗡!”
十指齐按,一曲终了。
音犹在缭,人已长身而起,方才跪坐不显身姿,此时再一观,身形颀长如松,六尺有半。他拂了拂袍摆,徐徐迈向亭角,背负着双手,放目视远。那眼神清澈之极,似蕴着满湖静水,若与其对视,极易陷入其中。
风杳杳漫来,裂得袍角纹展、波展。
青袍郎君半阖着眼,远远的看着抚琴人,轻喃:“此人是谁?竟能有如此风仪,浑似山中玉仙矣!”
白袍郎君指着亭中,呵呵笑道:“阿兄遇音便痴!你且看亭侧的那些白袍部曲,难道还不知此人是谁?”
闻言,青袍郎君一愣,这才把眼光挪开,一眼撇见在那亭子的四侧,侍立着四名带刀部曲,身披白袍。
喃喃的道:“白袍?莫不是,华亭刘氏,珠联生辉?”
白袍郎君摸索着酒壶,嘴角上扬,眼睛微眯,长声叹道:“唉,除了他,还能有谁?此等风姿气度,真若卫叔宝复生矣!难怪能得郗公称赞其:风神如玉!可惜只是一个乡县士族,还是北伧,不然到是可以结交。”
青袍郎君深以为然,缓缓点头,叹道:“可惜,可惜了《广陵散》!”
“走吧,阿兄!”
白袍郎君提着酒壶,转身便走。
青袍郎君想了想,摇头跟上,走到一半,实在割舍不下,说道:“不行,我得回去,想办法把广陵散谱讨来!”
“咦!”
白袍郎君一直就在等他这话,却佯装惊奇,说道:“阿兄,你不怕族伯责罚?”
青袍郎君正色道:“我为讨广陵散而至,怎可空手而回,责罚便责罚!再说了,如今晋室社稷在江东,大家都是晋臣。族伯还领了咱们吴郡的大中正呢,何必说什么北伧不北伧!难不成要学吴兴周氏?呸呸,周氏哪能与我陆氏相比!”
“哦!”
白袍郎君晃了晃酒壶,似恍然大悟,笑道:“也是,阿兄乃高雅之人,岂可因俗言而累。罢罢罢!愚弟,便陪阿兄走一躺!”
青袍郎君撇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为了竹叶青吧?”
……
亭间。
一名高大白袍按着剑,行到亭角,顿首道:“小郎君,日头已西,咱们得回了。再不回,恐怕入夜才能归,主母会担心。”
青冠郎君回过头,笑道:“来福,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罗环了。”
“小郎君,我,我没学他……”
高大白袍的脸上爬满了憨厚的笑,正是来福。他看着面前的小郎君,心中有浓浓的暖意,其中更带着骄傲,暗道:小郎君长大了,十四岁了,越来越有出息,越来越好看。我们从洛阳至建邺,小郎君说要成为士族,做到了;由建邺至华亭,小郎君说要建庄园,亦做到了;小郎君说……总之,小郎君无所不能!
刘浓迎着扑面而来的柔风,叉着十指举向天,伸了个懒腰,笑道:“好了,咱们现在就回,回去见巧思!快有二十来天没见着了吧?来福,你想不想她?”
“小郎君!我,我……”
来福脸上唰的一红,嘴巴动来动去,扭扭捏捏的,按着剑的手也在抖。在华亭刘氏庄园中,来福最怕的有四个人,主母、小郎君、李越、巧思。前面三个,那是敬怕;而巧思,他说不上来,每次看见她,是又喜又怕。
刘浓暗道:来福喜欢巧思!等过些日子,就让娘亲探探巧思的口风,若是合意便随了他的心思。唉,我若是不帮他,给他一辈子的时间,他也不敢对着巧思说出半个字来。巧思确实不错,人好看,又聪慧,就是脾气有点……
思绪渐远,挑眉而观。日渐西垂,光束成斜,射得案面隐约带金,此地离庄子还有五六十里,兴已尽了,不敢再行耽搁。
刘浓道:“走吧,下山!”
“出来吧,走咯!”
来福抱着琴,一声吆喝,三名白袍围过来,随后自那松林深处,再钻出两名青袍剑卫。这两个青袍是李越挑选庄中部曲,取其精锐而训的剑卫。虽说此时江东世态靖平,早非昔年流匪四窜。可来福仍然不敢大意,此次小郎君去会稽访朱焘,连他自己一共六名白袍、两名剑卫相护,还有两个白袍则在山下守牛车。
白袍在前,剑卫在后,刘浓在中。
将将出亭不远,来福便道:“小郎君,有人来了,是刚才那两个郎君!”
“哦!”
刘浓剑眉微扬,适才那两个人远远的驻足闻琴,岂能瞒得过他们。只是见他们来而又去,便没放在心上。谁知他们竟去而复来,这倒奇了。
白袍分在两边,刘浓从中迎出,正准备稽首问礼。
那个青袍郎君急步行至近前,微喘着气,问道:“敢问郎君,方才所奏琴曲,可是稽叔夜的《广陵散》?”
刘浓笑道:“正是!”
青袍郎君道:“可否,借我一抄?”
刘浓皱了眉,有些犯难,非是他不愿意,而是他根本就没带曲谱,只得说道:“事有不巧,曲谱在家中,恐怕得改日再逢之时。”
青袍郎君再道:“可能默谱?”
刘浓挑眼看日,若是在此地默谱,今日肯定赶不回去,便道:“郎君有此雅兴,不敢相拂。只是家中母亲正倚门而望,不敢迟归。”
青袍郎君脸色一黯,他着实爱煞了刚才那支《广陵散》曲,可总不好让人违悖孝心,神色便有些怏然。
身边的白袍郎君笑道:“这有何难,若是郎君愿复琴谱相赠,我们可一同前往。既能得谱,又能不误归期,实乃两全!”
青袍郎君摇头道:“七弟,不可!莫忘明日是族中大祭,怎可滞而不归!”
“呀!”
白袍郎君挥掌拍了下额头,泄气道:“倒把这事给忘了!”
刘浓见他们此翻模样,心中倒想起了一人,正是那画痴卫协,嘴角慢慢升腾起笑意,说道:“郎君妙赏叔夜之魂,刘浓岂可藏谱自珍。若是有意,不妨留下府第名望,不论山高水远,得闲之时,刘浓必携谱而往!”
闻言,青袍郎君微怔。
白袍郎君眉毛一挑,笑着揖手:“吴郡陆纳!”
刘浓心中微惊,还礼道:“原来是江左陆氏郎君,华亭刘浓见过!”
世家子弟报名亦有讲究,上等门阀以郡加名,下等士族以县加名。例如刘浓和江左陆氏:华亭份属吴郡,可刘浓便不能称吴郡刘浓,而只能称华亭。能当得起吴郡陆氏四个字的,亦不会有别的陆姓,只有江东四大族中的陆氏。若是乱报,轻则惹人讥笑,重则便会被评以四字:尊卑不分!
青袍郎君见陆纳已报家门,索性不顾了,跟着揖手道:“吴郡陆始,若刘郎君空暇之时至吴县,望一定携谱而至!”
刘浓微微一笑,再度揖手:“天色已然渐晚,恐母忧心,刘浓先行别过,他日,必至!俩位郎君,见谅!”
陆始、陆纳还礼,目送其去!
突然,陆纳似想起什么,大声叫道:“等等!”
刘浓听得呼声,回头一望,只见陆纳踩着木屐跳台阶,跳得又快又急,样子颇是滑稽,赶紧呼道:“陆郎君,当心脚下!”
“唉哟!”
话音刚落,只听陆纳猛地惊呼,脚下木屐“咔”的一声脆响,断了!幸好他身边的健仆见机得快,一把拉住。不然,定会顺着石阶往下滚,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好险!”
陆纳撇了一眼身侧的陡坡,心中亦是后怕,坐在石阶上抹了把汗,然后洒然一笑,瞅着一只木屐已经断得不成样子,干脆两只都脱了,只着袜子,来到刘浓面前,笑道:“刘郎君稍待,还有一事相烦!”
刘浓忍住笑,问道:“有何事?陆郎君,但说无访!”
陆纳搓了搓手,涩然道:“好教刘郎君得知,阿兄爱好音律,我则爱好书法。这个,这个,行书之时不可无酒,若是缺酒字亦失神。天下之酒,若论最佳,当属竹叶青。奈何,好字易求,佳酒难得。”
“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晃着手中酒壶,叹道:“若论天下之事,哀莫大过于心死;悲,莫大过于……有好酒却不能尽饮,每每还须兑水……”
刘浓见他连命都差点没了,东拉西扯了半天,却只是为了讨酒喝,不禁莞尔,微笑道:“郎君莫悲,不日,吴县刘氏酒肆,便会送上三坛竹叶青至贵府,以滋酒性,以润笔锋,郎君无需再行兑水。”
“妙哉!”
陆纳大喜,把手上的空酒壶一抛,深深一个长揖:“陆祖言谢过馈赠!敢问刘郎君,可有字?字为何?”
门阀世家子弟,若真意相待,不会直呼其名,必以字互称。陆纳此时心意得逞,再见刘浓不拘泥、不张扬,甚合他胃口,才报上自己的字,又问刘浓的字,这是真心想结交了。正所谓: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明澈不见外物也!
刘浓淡然一笑,揖道:“华亭刘瞻箦,陆郎君,他日再相逢!告辞!”
言罢,挥袖而走,再不停留。
“唳!”
恰逢其时,有孤鹤突起,声声长唳盘旋于空。声渐杳,人渐去。陆纳斜依着一株老松,目送月色宽袍隐入林林丛丛,默然不语。
陆始行至他身侧,问道:“此人风骨如何?”
陆纳笑道:“君子如玉,不攀不附,值得一交!”
陆始点头道:“嗯,不谀不媚,明礼而知进退,是个傲气潜藏的人!七弟,你若要交,亦无不可。不过,需得谨慎!”
陆纳歪头,看着陆始,笑道:“若论操琴,阿兄自比此人若何?”
陆始不知其意,却皱着眉认真的思索,随后遥望已不可见的山亭,悠然叹道:“稍有不如!”
陆纳大步下山,边走边笑,朗声道:“一个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