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六章 一路坎坷
“啪,啪……”
在吴县至华亭刘氏的官道中,空鞭声轻响不绝。
兰奴与留颜坐在车中,黑碳头若洛与李宽在车辕上挥鞭催赶,青牛跑得飞快。两日前,碎湖遣人至吴县别庄,命她们速回华亭有事商议,却未言明何事。
一路上,兰奴与留颜心中都有些惴惴难安,莫非小郎君刚离开江南,庄中便出事了?又是何事,令碎湖急急将她们召回来?
“鹰,鹰……”
实然,一只苍鹰低低掠过柳梢,插着车窗边帘飞过,扑闪的翅膀把正在沉思的留颜吓了一跳。兰奴却眸子一闪,目光逐着遥遥远去的鹰尾,道:“庄中之鹰!”
留颜喜道:“若是庄中之鹰,那想必前面有咱们的人。”
兰奴道:“必然,如此。”
李宽神色也是一喜,当即将牛摧得更急。因是下坡路,青牛跑得轻松而欢快,虽是将车中二女颠得晃来晃去,却在一炷香后追上了前方行人。
若是至上往下视,人群绵延如长龙,约模好几百人。在人群的前方有一辆牛车,边缘处游曳着十几名带刀白袍,李越与罗环各骑一匹马辍在队尾。此刻,那只苍鹰正停在李越的肩头。
“可是阿姐?!”李宽大呼。
听见李宽的呼声,罗环回过头,按刀笑道:“大管事在前面。”
李宽大喜,当即赶着牛车奔向队前,人群纷纷回避。
留颜挑着边帘,只见道旁之人如水流过,虽是个个衣衫褴褛,但却身强体壮,其中间或有几名女子,都是十三四岁年纪,低着眉眼,怯生生的看着车轱辘。
“咦……”
忽然,留颜一声轻咦,眸子凝在一个黑白相间的人身上,而那人也正抬目看着她,车轱辘滚过,匆匆一撇,留颜当即趴着边窗回望,却见那人低垂了眉,再不看来。
“驾!”
李宽猛地一扬鞭,两辆牛车汇笼,并驾齐驱。对面的牛车挑着边帘,内中坐着碎湖。留颜与兰奴在车中朝着她浅浅万福,碎湖端着双手还礼,微微一笑。
李宽站在辕上,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问道:“阿姐从而何来?这些人乃是?”
碎湖笑道:“去了躺吴县与由拳,购了些官奴。”
留颜一直担心庄中之事,便急急问道:“碎湖,主母可好?”
碎湖知道留颜自小侍奉主母,情谊深厚有别他人,便笑道:“主母好着呢,勿忧。将你们召回来,是有关别庄之事。”
留颜松了一口气,笑道:“别庄一切甚好,咱们去岁建庄时,恰好避过蝗灾,而今春播在即,种粮皆已放下。”
碎湖笑道:“非是吴县别庄,乃是再建别庄。”
“再建别庄?!”
留颜、兰奴、李宽皆惊,特别是留颜与兰奴,她们都知道,去年华亭刘氏建吴县别庄时,钱财便略有不足,如今何来的钱财,不仅购买官奴尚要再次建庄。
碎湖微笑道:“然也,勿惊。”
当下,两车并行,碎湖慢慢将事情原委道出,原来此番杨少柳资财极多,俩人商议了几日,杨少柳提议:另建别庄、扩大酒庄、增加琉璃品类。
此乃大事,碎湖仔细盘算了几日也未敢作决,便把杨少柳资财之事与主母略作商议,刘氏一听喜笑颜开,当即命碎湖宽心从事,两家本是一家,何需分得彼此。
碎湖细作权衡,心中已然有数,故而便将兰奴与留颜召回来,意欲从两人中择一人另行建庄。
说话之间,华亭刘氏桃林已然在望。
闻着阵阵花香,留颜与兰奴面面相窥,留颜心想:‘杨小娘子此举颇是怪异,好似在与小郎君比较一般……’
李宽则兴高彩烈,小郎君前往江北带走了五百部曲,其中有四十人出自吴县白袍,现在偌大的吴县别庄,仅余十名部曲,委实令人堪忧。
而碎湖的眼光却带着淡淡的忧色,华亭刘氏若欲行大张扩势,便急需可靠人选,始今方知小郎君所言非虚,人才,临到用时方恨少。
“鹰……”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时,苍鹰从漫长的人群队尾振翅而起,一个鹞子翻身,直直插入巍峨的山岗。
……
“鹰……”
鹞鹰掠过苍茫的天空,来到村庄的上方,鹰眼一聚,双翅猛然疾抖,身子螺旋而下。
“鹰来!”
唐利潇站在枯树下,把鹞鹰一收,沿着干裂的小道,飞速走入村庄中。
这是一所废弃的村庄,村子口,高大古愧一半黄一半焦,枝丫像一只腐烂的手掌伸向天空。走入村中,入眼尽是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各种零乱物什,生绣的锄头在院角,破烂的草帘一半埋入灰色泥土里,另外一半上则爬满了蜘蛛网。
风卷尘叶,一股刺鼻的味道直扑而来,破败的枯叶下,赫然显露着半把枯褐头发。一脚踩过去,头发与枯叶擦过鞋底,发出“嘶嘶”声。
此乃庐江郡边境,即将进入淮南郡,方圆三十里内,除了坞堡便再无人家。荒田一片连着一片,杂草横生几近人高,便是田鼠也不再光顾,间或有野狗咆哮,裂着森森的牙。
“呜……”
将将转过一半土墙,一道灰影突然从头上扑来。
唐利潇看也不看一眼,手中长剑往上唰地一挺,血顺着剑身直淌,用力再一甩,干瘦的野狗撞在对面墙上,砸起一阵土屑横飞。一脚踏过狗头,顺势用它那稀稀拉拉的毛擦了擦剑身。
来到村子正中,此处有一方井水。几名白袍正在打水,他们身上的白袍已作土黄色,面色也与昔日不同,眼神如同腰间的刀,锋利而噬血。由历阳至此,不过短短两百余里却走了整整六日。而这六日里,他们共经历五次袭击,截道者,有占山之匪,也有荒野流民,或许尚有坞堡之人。
不入江北,不知乱,一入江北,寸寸难。
营地扎在村尾,来福按着剑迎面而来,问道:“可有异动?”
唐利潇道:“千步内,暂无。”
“那便好,明日便可入淮南,待入淮南可稍事休整。”
来福松了一口气,便欲伸手抚摸唐利潇肩上的鹞鹰,谁知那鹰却反口啄来。
“哈哈……”
来福放声大笑,宽大的手掌不偏不躲,仍旧朝鹰头捉去,唐利潇用剑柄格住来福的手,冷着脸摇了摇头,而后转身走入营中。
郭璞坐在帐口懒懒地晒夕阳,浑身上下的衣袍又脏又破,唯余一把黑须犹自澄亮。待看见来福与唐利潇大走入营中,猛然起身拦住二人,问道:“可有异样?”
“若有,何如?若无,何如?参军即便知晓,又有何意?”来福声音低沉,一边说着,一边与唐利潇一道绕过郭璞,快步走向营地后方。
“若有,吾当寻红筱……”郭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后回过神来,脸上顿时挂不住,猛地一甩袖,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悻悻地喊道:“行军,大事也,岂可儿戏?!不可不察。”
“寻我做甚?保护你么……”
这时,红筱与织素抱着木盆走过来,红筱撇了撇郭璞,细长的眼睛一眯,嘴角却微微一翘,转身走向中军帐。
郭璞跟着二人走入中军帐,一眼便见刘浓坐在案后,曲平与北宫分坐左右,来福与唐利潇则在案前,四周已无空位,索性随意往地上一坐,阖目不语。
刘浓看了看怪模怪样的郭璞,淡然一笑,郭璞虽时常言鬼道神,惹得来福与唐利潇等人皆不喜,但却精天文历算,且颇擅治理内务,日后抵达上蔡尚需他倾力相助。只是其人却极喜弄阴,直至前几日,刘浓与他深谈之时,他才将暗中阴损庾氏之事告诉刘浓,刘浓得知后,半晌未言,却冷落了他几日。
而此时,刘浓暗忖火候已足,不可太过使他难堪,便朝来福使了个眼色,来福立即会意让开矮案前方,坐到小郎君身侧。
果不其然,来福刚一让开,郭璞便慢腾腾的走过来,正了正顶上之冠,又扫了扫袍摆,而后落座在刘浓对面,深深一揖,沉声道:“郎君,郭璞无状也,尚望郎君莫怪!”
刘浓心中一喜,还了一礼,虚虚将他扶起,笑道:“参军何需多礼,参军待刘浓情厚,愿随刘浓千里赴北,刘浓已是不甚感激。”说着,再一眼扫过帐中诸人,正色道:“眼下即将进入淮南郡,淮南郡乃祖豫州控军之地,想必可安心休整几日。”
郭璞扬了扬眉,揖道:“郎君,有一事不得不豫。”
刘浓问道:“何事?”
郭璞稍作沉吟,朗声道:“豫州,乃祖士稚之豫州,其下属各部,以及豫州各坞堡皆受其征召与节制,乃其刺吏府属官。江北,人心涣散、法纪不存,依郭璞度之,江北之坞堡,委实让人难辩其乃晋,亦或自立为匪!郎君份属奉朝请,既独立于豫州刺史府属官之外,却又存乎于豫州之中,若是因此为祖豫州所恶,恐将难矣!”
闻言,刘浓捧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祖豫州当不至此,然,江北之坞堡与江南庄园大异,既有士族与庶族,更有流民盘聚,推选首领,划域而治,自成一国。当祖豫州兵锋至时,其堡为晋,当胡骑至时,其堡为胡。而今尚未至淮南,局势便已如此糜烂,若过了淮南,想必更甚!
然,箭已离弦,岂可言惧!
当即便道:“无妨,祖豫州,人杰尔,断不会如此行事。我等绕道而走淮南,便是为拜见祖豫州。届时,我乃晚辈,当事其为尊长。”
郭璞动了动嘴皮,正欲言,唐利潇又道:“小郎君,尚有一事,当决!”(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七章 相逢于道
呈牒过关入淮南,一入淮南境,天高云阔。
所见所闻与庐江郡大为不同,不再是赤地百里不闻人烟。
刘浓骑着飞雪扬鞭展望,只见村落依旧残破,但却升腾着徐徐烟火;瘦狗追逐着家鸡,引起一阵鸡啼狗跳;总角幼童来回奔跑,清脆的笑声响满旷野。
正是播种季节,青青田埂上,农夫扛着锄头往来,虽是老者过老、幼者甚幼,可他们眼神却都带着希冀之光,非同庐江野民那般,满眼只有仓皇与木然。
待看见刘浓引军而过,也不惊怕,离马道较近的一名年老长者看了一眼刘浓,神情一呆,随后竟然一声吆喝,把肩上的锄头打横放在田埂上,蹲踞于锄杆,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的道:“美也,美也,如斯美玉,灼而生辉,壁人当如是也!美郎君从何而来,将欲何往?”
说话间,越来越多的老农扛着锄头走来,与那长者一般蹲坐于野草中,看着刘浓啧啧称赞。
赞声不绝,刘浓握着马鞭遥遥一揖,朗声笑道:“刘浓至吴郡而来,欲入寿春,拜见祖豫州。”
“吴郡?!”
老者神情猝然大惊,半晌,“唰”地从锄杆上站起身,瞪大着眼睛把刘浓与五百雄壮白袍看了又看,良久,良久,眼里竟泛起泪花,一把拉住正在身边乱跑的幼童,朝着斜坡上的马道便跪。继而,老者身后的众农夫也跟着“扑嗵”、“朴嗵”跪了一地。
“老人家,何故如此?”刘浓翻身下马,走到马道边,欲跳下去将老农等人扶起来,来福与曲平心惊,赶紧跳下马,想要护住小郎君。
刘浓挥了挥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些老农非同乱野之民,何需防备,况且他还腰挎楚殇。当即便跳下马道,将为首老农扶起来:“老人家,勿需如此,何故如此?”
老农身旁的幼童抑着稚嫩的脸,脆生生的道:“尊客自吴郡来乎?吴郡至远也,有大江相隔,南人不北来,北人亦去不得南!”
刘浓听闻老农与幼音的话语,便知他们非同一般农夫,定是诗书传承之家,又见幼童虽是面色泛黄,但眉宇间却颇是清秀,眼睛里闪动着灵洁,手里尚捉着一只草编青螓。
一把抱起幼童,笑道:“非也,非也,刘浓至吴郡而来,吴郡在江南,南人现下便在你眼前。”说着,又虚虚扶起跪在地上的其余农夫。
“非也!”
老农一直怔怔的看着刘浓,闻听刘浓之言,下意识地张口便反驳,继而喃道:“自永嘉之乱后,社稷崩塌,央央华夏尽为烽烟之土,乾不临坤、纲不复常,而我等便为弃野之民也,胡人纵骑弑之,烹而噬之!”言至此处,声音越来越高,指着茫茫四野,摇头续道:“南人,南人不北来也,唯有祖豫州不弃我等,操舟南来,挺戈七载,方有此劫后余土也!”
语声悲怆而嘶哑,半晌,刘浓放下幼童,朝着老农揖道:“刘浓,至吴郡来。”
幼童扑闪着眼睛,忽然高声叫道:“阿翁言,但凡南人北来者,皆英雄尔!”
“壁人,英雄尔!”
“英雄尔,且受我等三拜!”
“老人家,刘浓何敢当得?”
“当得,南人北来,便可当得!江东儿郎也,且挺胸受拜!”
微风渐起,扫过苍茫野草,田埂上,莫论农夫尚是幼童皆跪于丛中大礼三拜,刘浓置身于此间,但觉胸怀壮烈,连日来的阴云一扫而尽,深深吸得一口气,撩起袍摆跪于田埂,对着旷野与农夫,沉沉一揖。一揖之后,纵身跃上马道,翻身上马,扬鞭欲走。
老农追至垅下,叫道:“刘英雄,且慢!”
刘浓勒马回首,老农看了看风尘仆仆的队伍,反手指着身后远方,笑道:“淮南非同他地也,此去寿春仅两百余里,两三日便可到得,尊客从南来,何不使老朽一尽地主之谊?”
曲平刀眉一展,笑问:“老人家,此地可有清流饮马乎?”
老农朗声笑道:“出村往南三里,自有泉流清洁,游鱼可数。”
曲平道:“小郎君,连日未行洗马,马匹已乏,莫若稍憩半日。”
由历阳至此,一路而来风声草唳,虽未造成过大人员伤亡,但却闹得人疲马困,刘浓稍稍一想,便点头应允。
老农大喜,当即领军入村,曲平自领一百五十名白袍去洗马,白袍个个面显欢颜,马匹是华亭刘氏的心肝宝贝,看着它们神情恹恹的模样,他们恨不得换身以待。
老农姓韩,极是健谈,一边走一边朗笑不断。
来福眼光搜寻着田野,问道:“韩翁,村中青壮何在?”
韩翁笑道:“淮南郡之青壮,皆在祖豫州帐下!”
北宫道:“庐江尽是流民,此地为何安矣?”
韩翁捋须笑道:“往南十五里,有驻军三百于坞,往东三十里,亦有重军扎堡。淮南,乃祖豫州坐镇之地,莫论坞堡与流民,皆不可乱!”
幼童叫道:“我家阿兄,乃是将军,率部两千!”
闻言,众人皆惊,韩翁摆手笑道:“尊客莫惊,祖豫州南来北地,乃为驱逐胡骑、复我旧土,老朽之子侄族人,皆已从帐!”说着,抚了抚幼童头上总角,又道:“待小十八长成,亦当入帐!若是胡骑不绝于华夏之土,淮南之民,理当如此!”
“韩翁,壮哉!祖豫州,壮哉!”刘浓心中阵阵畅然,坞堡便若剑之两刃,伤敌复伤已,但若是齐心携力,连结成片而首尾呼应,胡骑便难一马平川。
进村,四下皆是修补屋舍的人,皆是老幼妇孺,老者指着忙碌的人群,笑道:“此乃义阳流民,青壮入军,妇孺归各村、坞,老朽之坞过小,不能尽数收纳,故而复村。若有一日,但使村落成丛,老朽便是即刻闭目,亦当畅怀也!”
穿过村落,坞堡呈现于眼。
若居高临下俯视,坞堡呈四方长型,浑身以青石垒就,墙高五丈,宽一丈;墙上四周各转角处置青石箭楼,狭长地带正中处又各置一楼,共计六道箭楼;仅有一门,正对低部俯冲斜坡。若是遇敌与胡骑,只消尽数入坞,即便被十倍之敌围攻,亦可安然静守,以待援军。
此乃战乱产物,堡内一切建筑,皆为抗敌功效。
来到斜坡下面的平整地,刘浓挥手止军,命北宫就地扎营。韩翁不许,拉着刘浓,笑道:“虽说坞堡过小,但尊客从南而来,岂可露宿于野!”
奈何刘浓态度坚决,韩翁只得作罢,当即便命留守之老幼妇孺杀鸡剁羊、造饭款待。自己却留在坞堡外,与刘浓对促于席,畅谈诗书。
不多时,军营已起,营外摆满草席,席中置放着各色吃食,都是些粗粮饭菜,唯有刘浓等人之席较为丰盛。韩翁殷切的劝食,幼童瞅着席中肉食直咽口水,眼睛直直的,身子却坐得笔直,双手按膝侍礼相待;而那些流民妇孺亦眼露殷殷之色,却尽皆走到远处,默然望着这群带刀往北之人。
刘浓等人看着面黄饥瘦的人群,怎生吃得下,自来江北,方知江北之疾苦,似这等肉食,即便士族亦未必每日皆有。心中不由得想起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民,何其纯朴也,但求一室可遮风雨,一席可卧疲躯,便心安意足,而即便如此,亦往往求而不得。
他们为何守礼?眼中的期盼之光,又乃何物?同为民也,既可流窜四野为匪,亦可秉承千年古礼,其间之理在何,当在这一方劫后余地!当在居乱而求安也!
思及此处,刘浓感概莫名,命来福将仅余的一坛竹叶青抱出来,亲自提着酒坛沿盏而注,酒水哗哗而流,酒香四溢。此酒,原本准备带至寿春送给祖逖,而现下,当以此酒敬此老翁,敬此余民,敬我华夏之地。
“韩翁,诸位乡民……”刘浓举起酒碗,目亮如星。
四野皆静,韩翁嗅着酒香,突然惊呼:“此酒,乃竹叶青乎?”
“咦!”
刘浓神情一怔,继而嘴角一翘,江北之人不识得刘浓,却识得竹叶青,捧着酒碗,朗声笑道:“正是此酒,此酒乃以粟酿,而粟出自华夏之土,故而,当敬一白。”说着,便欲倾碗注土。
便在此时,有一群人匆匆从村中奔来,当先之人叫道:“韩翁,有客由江南而来,有通关牒文!”
“哦?!”
韩翁神情一呆,继而一喜,笑道:“今日乃何日也,莫非竟又有南来之英雄乎?”说着,便离席而起,奔出去迎接,转念想起刘浓尚捧着酒,面色蓦然一红,顿步折回来,笑问:“未料竟再有南人渡北,可是与刘郎君同行者?”
由南而来……
来福等人神情顿时一沉,刘浓剑眉微挑。
而此时,村尾竹林里,一群人正牵着马,阔步行来。为首之人牵着一匹四蹄踏雪乌墨马,身着宽袍大袖,腰挎华丽长剑,待看见刘浓也在此,秀长的眉斜斜一飞,冷冷一哼,面露不屑之色。
刘浓也把她认出来了,他在历阳县城便已见过她,近几日,她更是率着百余精骑一直尾随。两队相隔三里,刘浓进,她进,刘浓扎营,她也跟着扎营。
刘浓遣青衣斥侯询问,她命人一轮箭雨射回来。
而每每遇袭,刘浓与众白袍顶在前面血战,她却率着精骑在后面捡漏网之鱼。如此尚不算甚,且有一次,她竟捉了唐利潇的两名青衣斥侯,虽然后来放了,但却惹得唐利潇暗怒。(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八章 桃源难容
酒香飘满坞堡下,来人嗅了嗅鼻子,朝着刘浓直步而行。
腰间长剑随着步伐,一晃、一晃。
待至近前,老实不客气的将袍一撩,落座于席,端起来福的酒碗,抿了一口,半眯着眼,赞道:“妙哉,好酒!”
刘浓看着她腰间的长剑,剑眉微皱,此剑极为眼熟,剑鞘密布华纹,剑锷处嵌着三粒翡翠。
那人秀眉一扬,冷声道:“看甚,莫非不识得此剑?”
刘浓摸了摸鼻子,讪讪落座,不理她,却又忍不住仰了仰脖子。
众人面色各异,来福凝视了一眼来人的喉咙,再瞅了瞅小郎君,原本防备着的双肩顿时一松,嘿嘿傻笑。
韩翁见两人神情有异,而他也一眼便将来人辩出,这是个侨妆的女子,想来和这刘英雄有旧,当即便将手一挥,笑道:“既是同南而来,理当共聚一席,刘英雄,且容老朽借酒为敬!”
当下,众人开动,饮酒的饮酒,慢聊的慢聊。
只是苦了北宫与曲平,行军不沾酒,闻着酒香阵阵透怀,浑身麻痒难耐,却只能拼命吃肉。
郭璞酒量极大,然却无酒可滋豪饮,只得慢饮小酌,低声的向韩翁打探着淮南诸事。韩翁也不疑有它,一一据实以告。
待得酒足饭饱后,韩翁喝得七荤八素入坞堡安憩,老张妇孺与白袍一道收拾完残局,也都默然退却,营地门口顿显寂静。
夕阳余辉洒落军帐口,刘浓挑帘而出,来到军营外,但见村中炊烟也起,股股直冒。韩翁之孙韩灵正沿着坞堡斜坡,一路欢笑着奔下来,身后跟着一只硕大的黑狗。而稍远一些的空地上,那人的部曲亦正在忙碌扎营。田野间,辛劳一日的老农扛着锄头归来,见了刘浓弯身行礼。
红日,在遥远的天边慢慢下垂,四野不闻喧嚣,唯有宁静。
“但使人心安,何处不桃源?”
刘浓走到田埂上,双拳对于胸前,缓缓一阔,而后举手向天,浑身上下传“噼里啪啦”一阵爆豆声。红筱领着十名剑卫走到他身后,见小郎君对着落日伸臂展腰,嘴角微微一翘。织素也在她身旁不远处,正与韩灵一道采田间野草,韩灵想编只小草马。
郭璞摇头晃脑的走过来,站在刘浓身侧一同看日坠,声音略低:“郎君,可知此翁乃是何人?”
刘浓微笑道:“正节之老翁,我等之楷模!”
郭璞嘴角一裂,捋着黑短须:“此翁乃是韩潜之父,韩潜乃是祖豫州帐下大将,往南十五里,军坞百人将乃是韩翁八子韩续,往东三十里有驻军一千,骑督乃是此翁五子,韩离。自祖豫州南来之时,韩氏便举族相从,征东讨西、战胡已有七载,满门皆英杰尔!”
韩潜,竟是祖豫州帐下头号大将韩潜?!
刘浓微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坞堡,赞道:“虎父养雄子,当如是也!”
“然也!”
郭璞眯着眼睛回望坞堡,压低着声音,面带喜色地道:“郎君乃大德大贵之人,天必赐福以佑。前几日郭璞尚忧,不料忧虑尚未却眉,此翁便来。若使与此翁交好,定可免却诸多后顾之忧。此事,郎君不宜显,而郭璞理当往矣!”说着,对刘浓深深一揖,挥起脏兮兮的袍袖,朝着坞堡径自而去。
刘浓嘴角默然而裂,摇了摇头,撩起衣袍下摆就地而坐,顺手扯了根青草衔在口中。继而,心中越来越静,顺势便躺了下来,翘了个二郎腿,以手枕头。
草风悠悠,吹得人欲眠。
正欲摘两片草叶盖眼,左侧却闪现出一双小小的青色步履,而红筱的绯色长裙也同时飘在了右侧。顺着那小巧的步履往上一看,目光顿时为之一定。
“看甚?”来人冷冷的问。
刘浓愣了一愣,她穿着宽袍大袖,而宽袍内中乃是胫衣,以此角度看去,内间风光委实不雅。赶紧转走眼光,坐起身来,看着她腰间的长剑,淡然道:“原是荀娘子,在历阳时,刘浓眼拙,竟未辩出此剑。”
此人,正是刘浓在建康宫所遇的那名女校尉,东晋唯一的女将领,荀娘子。
荀娘子撇了一眼红筱,默然坐在刘浓身侧,淡声道:“江左尽传的美郎君,汝怎会舍弃江东之繁华,而来此地?此地无诗也无雅,唯有落日如血,不怕至而不归乎?”
刘浓道:“荀娘子,又为何而来?”
荀娘子眯了下眼,看了看刘浓咬在嘴边青草,冷声道:“我欲往襄阳。”
刘浓笑道:“若往襄阳,何需经淮南。”
“我本不欲至淮南,途经历阳时,不想却遇见了你,便改了主意。想看看,名传江左的美男子能否抵达淮南,亦或行至一半,调首回江南。”
荀娘子也扯了根青草,学着他的模样,歪歪的衔在嘴边,神情与姿式契合之极,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洒脱的美郎君,奈何她的喉结却光洁如玉。
唉,原来,她是想看我灰溜溜回江南的模样啊!
刘浓怔得半晌,“噗”的一口吹出青草,揖道:“而今,刘浓已至淮南,倒教小娘子失望也!”
荀娘子正色道:“非也,尚未至上蔡。”
刘浓剑眉一挑,冷声问:“莫非,荀娘子为逞一时之奇,便欲一路尾随?”
“有何不可?”
荀娘子一口吹出青草,按膝而起,拍了拍手掌,而后,斜眼俯挑刘浓,足足三息后,不屑的摇了摇头,按着那华丽的长剑摇步而去。
“怪哉!”刘浓看着那慢悠悠的背影,一声长叹。
红筱道:“小郎君,不足为奇,乃有执念之女子也。”
“不足为奇?”
“是呢,小郎君且思之,她乃何人,以女子之身而从武事,想必时常有各色眼光傍身。而小郎君……”言至此处,红筱看着刘浓,不再继续。而言下之意已明,刘浓身具美名,且貌赛女子,那荀小娘子定是想看看他,如何惨归,从而以填心中不平。
“嘿嘿……”
刘浓想通了关窃,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唯有一声苦笑,大步向军营走去。路过织素与韩灵时,她们将将把小草马编好,织素手艺甚巧,编得惟妙惟肖。韩灵极乐,揖手谢过织素,而后,一把抓住身边的大黑狗,竟翻身骑了上去,扬着手中小草马愈奔愈远。
织素叫道:“且小心些……”
“无妨,我时常骑它。驾!”韩灵的笑声,响在风中。
……
“驾!”
落日湮尽最后一缕光,无边的旷野中,上千丢盔弃甲的军士正仓惶奔逃。
为首者叫谢浮,他原本是昔年叛将张平的部下,当祖豫州抵达淮南后,为讨伐张平而使反间计,暗命谢浮斩杀张平。谢浮自忖张平必败于祖逖,便趁张平不备之时,弑之取首,率部投诚于祖逖。
年前,祖逖攻伐陈川,与胡人石勒血战于野,谢浮因延误军机,被祖逖杖责于庭,后又被贬为骑督。谢浮暗怒,却不敢显之于面,此番,他负责押送粮草至蓬坞坡,不想却被韩潜部下羞辱,因而酒后误事,竟一把火烧光了粮草,自忖必死之下,只得率部亡命叛逃。
往北,唯死一途,往西,韩潜陈军,往东是大河,唯有往南!
而此时,在他身后五十里外,韩潜正率军三千,衔尾追来。
“希律律……”
马蹄乱刨,嘶声长啸。
谢浮之弟,谢佳抹了一把血迹斑斑的脸,沉声道:“长兄,前方便是韩家坞,韩家东、南二堡,定未知晓我等之事,此时趁夜袭之,必将一举功成!”
谢浮咬着牙,看了一眼身后的部下,但见一个个神态萎靡、浑身浴血,一路上,他们已冲破几处小军坞的拦截,人数是越战越少,但离目的地亦越来越近,当即勒马,扬着长刀,原地打转,高声叫道:“此地,离庐关已近,庐关曲督乃我好友童建,一入庐关,我等便若鱼入大海也!然,前方乃是韩家坞,韩潜辱我极甚,不杀其父,难平我等心头之恨也!诸位,敢与谢浮从否?”
“从,从,从!!”
“杀杀杀!!!”
“驾!!!”
……
“呜、呜……”
刘浓刚刚走入中军帐,三长两短的号角声便已响起。剑眉飞扬,浑身一震,号角不可乱吹,三长两短之号角必乃战事,而非普通袭击!
营外,曲平与北宫的高喝已响起。
刘浓快步走到木人边,红筱与织素麻利的将盔甲迅速给他穿好。
大步走出营帐,迎面一看,只见远处的村庄燃起了熊熊大火,间或可听见惨叫与马嘶声。来福按剑疾步而来,沉声道:“小郎君,青衣斥侯来禀,遇敌上千!”
刘浓阴沉着脸,边走边问:“敌?匪?”
唐利潇道:“敌!”
“刘英雄,刘英雄!”突然,有人在高处呼叫。
刘浓抬头一看,只见韩翁正站在坞堡上,举着火把,大呼:“刘英雄,匪敌何来也?”
北宫站在高台上,拔刀叫道:“接战!”
“诺!!!”
村中杀戮持续,少倾,一群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被押解出了竹林。
“杀!”
谢浮一刀砍死一名走得极慢的老妇,鲜红的火把映着他的脸与眼,狰狞而噬血。而村中,尚有不少军士杀红了眼,正四下追逐零散的村民,狞笑声、哭喊声,乱沸于耳。
人,一旦险入恐惧与疯狂中,便极难自拔。
一骑穿过密集的竹林,飞速而来,叫道:“将军,将军,遇敌!!!”
“敌?”
谢浮挥刀甩血,怒道:“韩家坞唯余老弱,何来敌?!”(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九章 血战于野
夜宿于外,最忌此类遭遇战,谢浮未料杀戮坞堡竟会遇敌,刘浓亦未想到有人会趁夜袭入村中,不事探查攻取,竟然先行屠杀村民。
坞堡与村落相隔两里,两者之间亦非开阔地带,既有田埂又有林丛,地形极乱,对两军而言皆不适宜作战。
谢浮冲出竹林,借着火把一扫,一眼便见卧在坞堡下的军营,帐中白袍正鱼贯而出。而自己这一方却乱作一团,千余人,一半已出村,一半还在村中,犹如倒竖之一字长蛇。
“列阵,列阵!”谢浮久经沙场,来不及去想白袍从何而来,扬着长刀狂呼。
谢佳放声高叫:“驱俘拒敌,驱俘拒敌!”
二人同时发号施令,出林军士更乱,有人赶着村民脱离了队伍,听得号令弃民转身飞奔,有人正行列阵,拔出腰刀又去追逐逃跑的村民。
一时间,乱象大呈。
遭敌于野,勇者胜,智者败。
夜战,战的乃是将之胆,兵之魂。
北宫见势,眼睛一眯,当即跳下高台,“锵”的一声抽刀,叫道:“弃箭,着手盾,出营!”言罢,捉刀出营,身后三百余白袍紧随其后,列阵于营前。
三人一组,十人一队。
“拔刀!!”
“锵、锵锵!!!”
白袍同时拔刀,挺起左臂上的尺许小圆盾,护住左胸。
北宫高吼:“接刃,有我无敌!”
“接刃,有我无敌!!!”白袍俱从。
“碰!”北宫挥刀击盾,踏步迎敌。
“碰!碰碰!!!”
三百五十名白袍,大踏步,如墙进。
整齐划一的击盾声雄壮无匹,砸破夜空,荡涤寰宇,震得对面人人色变。
“霍、霍霍!”
“碰、碰碰!”
脚步踩着击盾点,不徐不急。
三百五十人,看似不多,气势却若刀墙推林,慢慢的,一点一点,天崩地裂。
骚乱了,对面的火把在摇晃,稀稀拉拉的军阵在后退,牙齿在打颤,双股忍不住的抖。他们刚经历了一翻屠杀,猛然遭逢劲敌,尚未回过神来。
压近,压近,间隔一千五步,齐齐一顿!
北宫吼道:“接战!!!”
“轰!”白袍齐声吼出胸腔之气,而后暗自深吸,填气于胸。
这一声吼,犹若出笼猛兽,震得地皮都仿佛在颤抖,对面军阵猛然一缩。而谢浮却大怒,他骑着马居于高处,已将来敌看清,不过三百余人,便想虚张声势、以势压人!也不去管那些趁势乱逃的村民,高声叫道:“敌军不过三百,推阵诛之!!!”
谢佳原本打算以村民逼开坞堡,此时见长兄发令,不敢再犯适才大忌,一刀砍死一名后退军士,叫道:“推阵!后退者,斩!”
话语落地,几名刀斧手一阵乱剁,砍死几名捆绑的村民,血水爆溅之时,后退军阵顿时为之一缓,他们只看见白袍如墙而来,声势雄壮难敌,此时一听不过三百余人,当即血性又起,稳住阵势,缓缓推进。而后续部属亦陆续出村,衔着前队,逼近。
军营,右后方。
借着营帐掩护,刘浓趴在飞雪背上,身前是曲平,身侧是来福与唐利潇,身后是一百五十名白袍、青衣,红筱亦在其中。当北宫选择主动主击之时,曲平便立即会意,引马军居于右后方的暗营门。他们在等待,静侯敌军推至一千步内。
地势复杂,一千步内,方是开阔平整之地,敌军马匹不多,当携雷庭之势,击之半道。
郭璞顺着吊篮窜下坞堡,奔入营中,沉声道:“郎君,韩灵亦在村民中,此乃天赐良机,不可错失!”
闻言,刘浓面上一寒,抓着楚殇的手猛然一紧。
来福嗡声道:“或已亡!”
郭璞冷声道:“莫论亡否,当倾力诛尽此军,韩翁必感恩厚报!”
战场内,一者动,一者静。
动者渐渐逼近,借着月光,已可看见对面长刀如林,依稀可辩人脸。谢浮把手一扬,止敌五百步外,叫道:“对阵何人,速速弃刀!谢浮此来,仅为诛韩潜一族!”
“战!!!”
回答他的是齐声大吼,三百五十名白袍齐踏三步,以刀击盾,邀战。
“以势对势,螳臂当车尔!”
谢浮放声大笑,长刀一挥,上千军士放声大吼,伴随着吼叫声,挥扬着刀盾,冲向对阵。对阵之人极好辩,每人身披白袍,于月光下极是煞眼,在他们的眼中,不过身披白皮的三百只羔羊罢了!
漫长的一字长蛇阵,随着奔跑变作雁形阵,仿若一张巨口,即将一口吞没敌军。而对方却依旧稳如泰山,不退不避,连盾也不敲了,只是踏出了右脚,微微俯身。若是细观,会发现,三人一组,一人扬刀于手盾前,作护势;一人挺刀于侧,做拒势;一人双手持刀于后,作劈势。
“轰!”
离营七百步,距敌两百步。冲至一半的军士突觉地皮一阵急抖,而后便见一道洪流至右翼撞来。雁形阵乃奸敌之阵,张开的翅膀未合笼之前极其薄弱。
呼呼呼……
风声拉响于耳际,楚殇斜拖。
近了,近了,眨眼之间!
“碰!”刘浓猛地一咬牙,纵马插入敌阵,一声闷响,两名惊骇欲死的军士被撞飞。霎那间,一百五十骑犹若出海狂龙撞入右翼,搅得浪花四起。
“嘶嘶嘶!”根本不用挥刀,紧拽马缰,放低身子,斜伸重达三十余斤的四尺阔剑,拉过密集的脖子,血线潮射,人头滚落。
突然,有人驱马挺抢斜刺刘浓,来福一声大吼,座下乌墨马箭射而出,猛地一剑扎入那人之背,用力一挑,将那人串在剑上,高高挑起,继而朝着人群一贯,砸退数名长枪军士。
“凿穿!!”曲平以手盾格开一柄长枪,弯身砍飞一头,引领马军冲向中腹。
谢浮大惊之下放眼一看,对阵白袍已动,正阔步向前。不可两面受敌,必须将这突如其来的马军扼制,当即领着五十余骑,拍刀来战曲平。
“轰!”便在此时,左翼再爆,一群马军对穿而来。
“锵!”
两柄长刀砍在一处,谢浮力弱三分,被曲平一刀格开丈许。曲平哈哈一笑,身侧青影突闪,唐利潇抢先奔出,一剑抹过,“锵!”剑被架住,却非敌方主帅谢浮。
“簌!”
红影翻飞,一剑飞首。
“佳弟!!!”
“将军,快走!”
一名小校率长枪兵涌上,把谢浮隔在三丈外,谢浮看着滚落于草地的人头,瞠目欲裂。而此时,正面白袍与军阵已然对接,雪亮的刀光此起彼伏,华亭白袍仗着兵甲与刀阵之威,便若滚刀入肉林,杀得四野惨叫不绝。左翼的马军也越突越近,逼临中腹,三面受敌之下,必然溃败!
此时不走,便再也走不成了!
势已颓,当机立断!!!
谢浮本就怕死,猛力一口吞回胸中之血,拔转马头,斜斜朝着荒野奔去。主帅率着马队一逃,摇摇欲坠的军阵顿时哗然,纷纷溃散!
“希律律……”
刘浓勒马挥剑,叫道:“追击,不留一敌!”
北宫扬刀,高声叫道:“追击!!!”
追击,漫长的田野中,四下皆是惨叫声,白袍衔尾追杀,下手绝不容情。敌军屠村杀民乃是出笼疯兽,小郎君有命,不留一敌!
“唰!”
你跑得太慢了,还举着火把!一名白袍砍翻逃跑的对手,顺势取首挂在腰上,突然看见有人被田埂一绊,滚落草丛中,裂嘴一笑,纵身窜进草丛,稍后,惨叫声响起。
“簌!”红影在马上翻飞,卷落一首。
“快逃,快逃!”
谢浮运气极好,胡撞乱奔之下,竟然让他找到一条平整草道,正适窜逃。身后马蹄响声如雷,是敌?亦或是自己的部曲?他不敢回头看,一心只顾拼命奔逃。
屠杀,兵败如山倒,一面倒的屠杀在月光下上演!!
半个时辰前,他们是刽子手,屠杀手无寸铁的村民,半个时辰后,角色反转,他们成了案板上的肉。
这一战,战得稀里糊涂,至今他犹在想:此凶残白袍,从何而来?
眼见临近宽阔的马道,谢浮大喜,待入了马道,借着夜色掩映,收笼残退部曲入庐江,依旧是鱼龙入海!
“驾!”
忽然,斜对面山坡上奔跑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谢浮一看之下,勃然大怒,继而又是狂喜,那是个总角幼童,正骑着一匹大黑狗,朝着坞堡方向奔去。
“驾!!”
谢浮当机作决,勒过马头,斜斜朝着山坡追去,杀之,却我心头之恨!!!
“唰!”
一骑东来,寒光一闪。
寂静的夜,安静了,再也听不见任何惨叫声,也感觉不到胸口乱撞的心跳,轻轻的,冷冷的,就在那闭眼的那一瞬间,谢浮看见一具无头之尸,骑在马上。
脖子喷着血箭,灿若烟花。
“刘英雄,刘英雄!”
“吁……”
“希律律……”
刘浓勒马于小山下,飞雪刨蹄长嘶,韩灵骑着大黑狗冲下山坡,朝着他奔来。
“呵呵……”
畅然一笑,抹去脸上斑斑血渍,翻身下马,张开双臂,将那总角小童高高举起。白袍扬于风中,乌甲渗血,孩童的笑声却如铃转。
而身后,屠杀仍在持续。
不远处,有人扬着华丽的长剑,纵驰如飞。(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章 楚殇逝魂
清晨,天将放晓,雾蒙蒙一片。
青青的田野间,白袍穿梭往来,收敛着散落于四野的尸体。若是匪敌,自是挖个浅坑埋了,但若是同袍,便将聚作一处,待小郎君举火作焚,终有一日,会将其骨魂带回华亭。
旷野间,随处可见已经熄灭的火把,被露一浸,犹自冒着微弱的烟。
几百名贱兵溃勇蹲在营房的一侧,在他们的身侧,一百名带刀白袍严阵以待,而他们早已被白袍吓破了胆,浑身上下都在瑟瑟发抖。看着那些肃然挺立的白袍,他们现下方觉得自己才是羔羊,而白袍则是魔鬼。一夜之间,上千人便只剩下了这不到四百人,伤亡已达六成!
营帐中,几名从华亭带来的军医正忙碌纷纷,红筱与织素也在一旁携助救治,负责押解粮草辎重的数十工匠随从亦在其中照料伤员。若是轻伤,白袍自身便可料理,他们随身携带着救急包,里面有细布绷带、刀创药等物。
刘浓未卸甲,按着楚殇慢行,待探慰完伤兵,又走出营帐巡视昨夜战场,曲平、北宫、来福、唐利潇四人紧随其后,曲平与北宫正在低声回禀战果。
曲平沉声道:“此战,乃遭遇战,共歼敌七百余人,俘虏三百八十七人,缴获完整甲胄三百十五具,兵器千余,尚有战马四十余匹。我方轻伤五十七人、重伤五人,亡二十三人,共计八十五人。”
此战果,乍听辉煌无比,但刘浓却心知,实乃偶然中的必然。其因诸多:其一,华亭白袍终年操炼,不事他产,战阵犀利,挡者披靡;其二,甲坚刃利,战场四处的断剑残枪,便是明证;其三,攻其不备,一举冲破阵形;其四,便是友军也极是了得。
况且,此战虽歼敌七成,但大部份皆是在追击中所造成,而非对抗之时。冷兵器时代,伤亡超过两成便会恐慌,三成就足以导致溃败!只有百战精锐,才可在伤亡过半时,犹堪一战。
然,即便获此大胜,刘浓面上也未见丝毫喜色,共从华亭带来五百白袍、三十剑卫。如此一战,便有八十余人伤亡,已近两成,而现下刚至淮南,离上蔡尚远。在有减无增的情况下,到得上蔡后,这批耗时七载打造的百战精锐,将剩几许?
看着那洁白披风掩盖下的二十三具尸体,刘浓剑眉愈皱愈紧,忍不住地一声暗叹:‘兵至用时,方恨少啊……’
来福知道小郎君在忧虑甚,当即便指着营房外的俘虏,沉声道:“小郎君,此乃我方俘虏,虽不若白袍精勇,但亦都是久经战阵之卒,理当收归帐下,以免其四下流窜,再行为匪。”
“非也!”郭璞摇了摇头,捋着黑须,道:“此甲乃祖豫州之甲,兵士亦乃祖豫州之兵士,郎君,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郭璞所言在理,此地乃是豫州,而这谢浮的兵将都是祖豫州部下,不可乱取。刘浓长吐一口气,吩咐道:“鸣号聚众,为阵亡之士送饯!”
“诺!”
曲平正欲挥手,眼睛却一滞,荀娘子率着几骑飞速而来。
刘浓看着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微微眯了下眼,昨夜若非她率骑撞爆敌军左翼,想要大获全胜,伤亡恐怕将翻倍,当即几个大步迎上前,深深一揖:“刘浓,谢过荀娘子昨夜援手之恩!”
“无它,杀敌尔!”
荀娘子冷冷瞥了一眼刘浓,又看了看地上的二十三具尸体,赞道:“百战悍卒,当如是也!”言罢,打马便走,奔了几步,却又引马而回,指着草地上苇席中置放的二十三个陶罐,问道:“此乃,何物?”
刘浓沉声道:“此乃,陶罐。”
荀娘子怒道:“休得诓人,为何将其置放于此?”
刘浓剑眉一挑,答道:“此物,乃华亭之土所铸,可容英魂之骨。每逢战,若有亡,骨不存异乡,魂当入华亭!”
荀娘子秀眉一拔,提了提缰绳,淡然道:“甚好!”言罢,打马而走。
谁知她将将一走,韩翁又来,年老长者领着坞堡之民与村中残余之民前来犒赏军士,抬着张张矮案,案上置放着各色吃食,其中有羊有鸡,极是丰盛。
韩灵骑着黑狗奔来,一头扎进刘浓的怀里,叫道:“刘英雄,南来的大英雄!”
刘浓将韩灵高高举起,甩了一个圈,而后抱着他,笑道:“刘浓何德何能,岂敢居英雄之名。若言英雄者,当在韩翁,当在此地之民也!”
“英雄尔,汝乃英雄尔!”韩灵转动着乌溜溜的眼,脆生生的叫着。
“英雄尔,英雄尔……”
随着他的叫声,那些惊容犹存的村民,缓缓的跪下了。
即便是韩翁也神色一正,正了正顶上方巾,扫了扫袍摆,引领着身后坞堡之民,跪于地上,高声揖道:“英雄尔,江东儿郎皆英雄尔!吾观此战,但见白袍之利,但见诸英群豪也!”
“韩翁,诸位乡民,快快请起!”
刘浓放下韩灵,将韩翁与黑压压的人群扶起。
放眼看去,只见那些村民的脸上悲伤与恐惧犹存,但他们看着自己与白袍的眼神却不同,分明带着怯怯的感恩,怯者,当为怯刀,而感恩者,当是此刀使其得存。
复杂,而感伤。
刘浓暗觉眼角微酸,心中却盘荡起阵阵豪气,掩也不掩不住,接过来福手中的火把,朗声叫道:“鸣号!”
“呜……”
苍凉的号角声回荡于野,所有华亭白袍离营而出,即便是身受重伤者也在同袍的扛携下,担架的抬扶下,来到了营外,环列于柴木堆前,刀归鞘,挺着手盾于右胸,目光则投入那二十三具尸体。
而乡民却纷纷后退,便是韩翁也费解的看着刘浓。
这时,郭璞看了看乡民的脸色,大踏一步,高声咏道:“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悲壮而豪迈的《国殇》以洛生咏唱就,顿时让恐惧的乡民们神情为之一缓。
刘浓默然心喜,高声合道:“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此乃华亭白袍战歌,人人会唱。
霎时间,茫茫青野响起歌声。
俄而,韩翁也高声合唱,继而,上千坞民与村民随唱,韩灵一边拍着大黑狗的头,一边脆生高唱。
待得慷慨激仰的歌声毕,刘浓将火把一扔,熊熊的火光燃起。
来福叫道:“叩!”
“叩!!!”
刘浓按着阔剑,闭目、沉沉垂首,白袍闭目垂首,村民在韩翁的带领下,大礼叩拜。即便是远远窥视的荀娘子,也领着人朝火光微微含首。而那些蹲着的俘虏们见得此景,忍不住地瞅了瞅野草丛中的乱土堆,嘴唇情不自禁地一阵哆嗦,面上神情茫然,眼底有暗流之光。
“鹰……”
鹞鹰穿过薄雾,盘旋着身子,斩翅而下,栖身于唐利潇手臂上,唐利潇快步走向刘浓,沉声道:“小郎君,有异!”
与此同时,在村外小山顶,一株高大的槐树上,一名青衣剑卫从树上轻身跃下,飞快的爬上马背,一夹马腹,迎着红日初升方向,箭射而出。
“小郎君,大军临近,八里外!人数,数千!”
“大军?何来大军!!!”韩翁大惊,而一干村民与堡民则吓得浑身抖颤。
将将遭临一场大劫,人人俱危!
刘浓心中“通”地一跳,剑眉一簇,将手一挥,叫道:“韩翁,且领村民回坞!”又对曲平道:“速速回营,列阵!”快步穿过乱轰轰的人群,走向荀娘子,沉声道:“联营为战,何如?”
荀娘子秀眉一挑,缓缓抽出华剑,冷声道:“与白袍同阵,想来不错!”伸手捉嘴,“嘘”的吹了个口哨,营中百余精骑窜出。
“谢过!”
未及多言,刘浓走向已方阵营,心跳如擂喜,面色冷沉如水,强自镇定。北宫已然开始布阵,坞堡太小,同时容纳堡民与村民已是极致,是以只能据营抗敌,采取的是防御阵势。
来福指着那群俘虏,问道:“强敌临阵,当以何如?”
郭璞眉毛直跳,压低着声音,冷声道:“郎君,趁敌尚有八里,理当!”说着,右手沉沉一拉。
杀?亦或就此驱逐?
刘浓冷冷扫了一眼那群神色各异的俘虏,心乱如麻,来者是友是敌尚未分清,经得昨夜一场遭遇战,他也委实不敢大意,如若是敌非友,对阵之时,这些俘虏反戈一击、冲乱营阵,后果不堪设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暗一咬牙,便欲点头。
俘虏群中突然有一人高声叫道:“刘英雄,刘英雄!”
“嗯?!”
刘浓拧着剑眉回头看去,只见在俘虏群中有一人正高高的举着双手,示意并无威胁。
那人见刘浓看来,知道眼下生死立判,当即慢慢屈身站起,沉声道:“刘英雄,我等愿为刘英雄据前抗敌!何不容我等持刀于营外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内,若刘英雄恐我等反叛,当可逐一以箭弑之!我等即便持刀向内,亦冲不破营阵!若我等持刀向外,当为一助!”
三梯呈递作盾?
竟可在如此短时间,便却我心头之忧!
刘浓半眯着眼,凝视此人,只见其人面目普通,唯有双眼精光吐露,即便身在刀斧之下,亦未见半点惊怯之色!心中更奇,但事不容缓。
赌,亦或不赌?
三息后……(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一章 镇西将军
“准!”刘浓挑眉看向那人,眼底寒锋一闪,按着楚殇快步入营。
“小郎君,不可!”
“郎君,三思!”
来福与郭璞紧随其后,二人边走边劝。
北宫迎着刘浓大步而来,眯着眼看了看营外一干俘虏,笑道:“小郎君,妙哉!破胆之军,有何惧之?若其有诈而投敌,正好怯敌军之势,若其执刀对敌,亦可为我军稍壮声威!”言罢,满不在乎的一挥手,疾步出营,亲自领着白袍捧出各式兵器,来到俘虏面前,哗拉拉扔了一地。
北宫捡起一柄环首刀,用手掂了掂,就着三百余俘虏复杂的眼光,朝着一名曲领点了点头。曲领会意,缓缓抽出四尺长刀,照着环首刀比了比。
“锵!”曲领一声大喝,猛力一斩,环首刀应声断作两截。
“嘶……”
俘虏群里,抽起阵阵冷气声,即便昨夜已知华亭白袍兵甲之威,而今近在咫尺下观之,又是另一种震憾,此时再观这群俘虏,眼底带着恐惧,瞳孔也在急剧内缩。
“哈哈……”
北宫大笑而去,再也不看那群俘虏一眼。
而中军帐中,来福与郭璞等人则在齐劝刘浓入坞堡暂避,如今尚能再战之白袍与荀娘子的骑军合在一处,亦不至七百人,而来者率着数千人之大军,若是敌非友,即便白袍再精锐,怕是亦将尽数折杀于此。刘浓剑眉疾跳,面上神色一阵变幻,沉默不言。
“小郎君,且入堡暂避!”来福沉沉跪在地上,身上甲叶抖颤作响。
刘浓右手按着左手,依旧未作一言。
郭璞揖道:“郎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矣!”
红筱道:“小郎君,请随婢子入堡吧!”说着,轻步移至刘浓身侧,杨少柳曾叮嘱她,小郎君性情极傲,若遇极险之境,当权宜行事。
来福瞅了瞅红筱,嗡声道:“小郎君,恕罪!”言罢,“唰”挺身,欲与红筱一起制住小郎君。
“来福,退下!”
便在此时,刘浓猛然一声大喝,而后瞥了一眼红筱,按着楚殇,阔步走出营账,眼底泛红,若是此刻逃入坞堡中,置奋身追随的白袍于何地!置万众眼光于何地!何人不惜命?然则,若天意欲使刘浓葬身于此,那便来吧!大丈夫行事,但且问心,无愧于天地之间矣!若这一关都过不了,谈何上蔡,谈何洛阳?!
来到营中高台上,拔剑而出,高声叫道:“众白袍听令,刘浓执剑于此,与诸君共存亡!但使有人一息尚存,便需守护此地!”
全场眼光尽数看向高台上,只见一轮红日正行爬升,而自家小郎君身着乌墨甲,背衔日光,手执四尺阔剑,坚定的目光缓缓扫过四野,无边英气逼人扑来,教人心怀壮烈,却难以述之于言。
北宫扬刀呼道:“小郎君,壮哉!!!”
“小郎君,壮哉,威哉!!”白袍扬刀俱从。
“刘英雄,壮哉!”
“刘英雄,大英雄……”
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莫论是白袍,尚是坞堡上的韩翁、韩灵,亦或村民尽皆振臂奋呼。
当此时际,将将走到中军帐的荀娘子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打量那台上之人,她的眸光带着疑惑与不解。而刘浓闻听着呼唤声,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忽然间心怀如潮澎湃,一浪盖过一浪。方才,他亦挣扎过,但在那一瞬间,终究选择了站在此地,直面即将到来的险境。
君子有谋而非莽撞,若他退却,必败!若他置身于此,尚可一战!况且,若敌军可拔营,自然也可摧坞,不过早死晚死一时尔!
刘浓叫道:“若死,当匍前倒地,执楚殇而亡!”
“列阵!!!”
营外传来一声大吼,正是那名俘虏之首,他凝视刘浓半晌,率领一干俘虏缓缓转过身,捏着犹自颤抖的兵器,面朝前方,眼里有着莫名之物正在涌动。
“希律律……”
便在此时,一骑仰立在村外小山顶,扬起四蹄一阵乱刨之后,飞速向坞堡插来。
“呜……”号角悲长,人人眼底一缩,面色冷沉。
渐行渐近,来骑奔至五百步外,挑眉看了一眼坞堡,好似松了一口气,而后,提着长枪,勒马原地打转,高声叫道:“奉镇西将军、豫州刺史令,谢浮速速出营授首,如若不然,大军一至,辗作齑粉!!!”
“嗯?!”
等得数息,来人见军营中竟无人答话,眉头一皱,提缰纵马直直再冲一百步,叫道:“谢浮安在?韩潜在此,莫非竟做缩头之龟尔?!”
顶盔贯甲,单骑哮营!
“潜儿!!!”韩翁奔到坞墙边,一声大叫。
而营中,刘浓仰天一笑:“哈哈……”笑声朗朗而传,洪亮无比。数百白袍回首看向小郎君,情不自禁的裂起嘴角,默然而笑。
“哐啷啷……”
沉重的坞堡门开启,韩翁脚步蹒跚地奔向顶盔贯的骑士。韩灵骑着大黑狗,扬着一把小刀,超过了阿翁,边奔边喊:“阿父,阿父,此乃刘英雄,并非谢浮尔!”待至骑士身边,指挥大黑狗绕其打转。
少倾,刘浓携众跨步出营,迎向那名顶盔贯甲的将军,拱手道:“刘浓,见过韩折冲!”韩潜为折冲将军。
韩潜提枪于马上,回望一眼茫茫四野,再看向刘浓,沉声问道:“谢浮之首,何在?”
“匪首在此!”来福挺身捧盒,盒中正是谢浮之首。
韩潜冷目将首一辩,翻身下马,看着营帐,问道:“谢浮率军一千有余,贵军几何?”
郭璞捋了捋短须,笑道:“五百有余,友军一百有余!”
韩潜眯眼再问:“伤亡何如?”
北宫指着帐外犹燃的火堆,沉声道:“伤者六十有余,亡者二十有三,皆在眼前!”
“不过百人……”
韩潜缓缓转过头,凝视刘浓,但见眼前之人,面上虽犹染血渍,但却美不可言,剑眉英挺入鬓,星目如湖,至多不过十六上下,若非阿父一再声称目睹,而谢浮之首也确存盒中,教人如何敢信?!
刘浓淡然一笑,戎甲在身不便行礼,当即拱手道:“遭敌于野,突而袭之,故有此果。若使两军对阵,刘浓怕是难以拒之!”
半晌,韩潜捧下头盔,抱于怀中,点了点头:“华亭美鹤刘瞻箦,果真英雄了得,将军待汝已有多时矣!”
头盔卸下,只见韩潜三十上下,浓眉如墨涂,丹凤眼俾睨生威,脸上有一道三寸刀疤,由眉际至下,斜斜拉过鼻梁,让人望之生畏。刘浓直目其人,拱手道:“不敢当赞,刘浓正欲前往寿春拜见祖豫州,途经此地恰逢匪乱,尚望韩折冲莫怪刘浓擅专之过也!”
韩潜扬着半片浓眉,微微一挑嘴角,嗡声道:“何怪有之,将军在后。”
“呜……”
话将落脚,号角响起,遥遥的天边漫出一排铁骑,长枪如林、旌旗连阵,而后便是轰隆隆的滚蹄声,大军压境,一望而无际。
韩潜戴上头盔,翻身上马,提着长枪,迎着大军,单骑飞去。
愈行愈近,地皮在颤抖,却没有其余的杂声,唯有马蹄、响鼻与沉重脚步声。
“呼呼呼……”营中白袍喘着粗气,下意识的按着刀,挺起了小圆盾。
镇定,镇之以静!刘浓紧紧的按着楚殇,眯着眼睛直视那潮水慢慢卷来,潮水的正中央有一面大旗,迎风招展,黑底而红边,中书一字:祖!
“轰,轰轰……”
大军止步于里外,一千骑军如水二分,一队骑士沿着宽阔的草道奔来,当先一人五十有许,浑身披甲,未着头盔,花白的头发以一条青布巾随意一系,蓄着三寸短须,亦做花白;面目刚正如刀削,眼若卧蚕、微眯;唇略翘,仿似带笑;颔纹极深,未抿已威!
“蹄它,蹄它……”
将近坞堡下,那人挥手制住身后诸将,单骑而来,座下的黄骠马慢慢的踏着蹄、仿似踩着某种舞步,直直抵止近前,乜斜着眼睛审视刘浓,数息后,以马鞭指着旷野,笑问:“美郎君,可知我为何而来?”
咦,何意……
此人定是祖逖祖豫州无疑,杀鸡焉用牛刀,区区一个叛将,怎会劳动他亲自追来?!
刘浓剑眉一挑,顺着马鞭看去,但见旷野中有着田野,泥土刚刚翻松,若是细细一嗅尚可闻得清新气息,忍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委实想不出他为何前来,索性由着心性,拱手答道:“祖刺史为何前来,刘浓不知。然,此间之土,不容刀兵亵渎!”
“哈哈……”
祖逖放声高笑,爽朗的笑声杳然而传,而后翻身下马,首次认真的打量刘浓,啧啧赞道:“刘舍人,祖逖即便身在豫州,然亦常闻汝之美名。庭命初传时,有人与祖逖作赌约,言汝定不敢至豫州。然,祖逖胜之!待汝领命而来时,有人再赌,言汝定不至豫州,必然返回江南。然,祖逖亦然胜之!汝可知,为何?”
刘浓笑道:“小子不敢妄度刺史之意,然则,想必与刺史作赌之人,定悔尔!”
“哈哈……”
祖逖神情一怔,而后捉着马鞭朝着刘浓直点,继而又纵声大笑。
这时,有一骑慢慢度过来,来人乃骑队中唯一未着盔甲之人,身穿宽袍大袖,头戴高冠,脚上踩着锦绣步履,斜斜坐在马上,朝着刘浓慢条斯理地一揖:“刘郎君,犹可记得骆隆乎?”
骆隆,他怎会到了此地,怎会与祖豫州在一起……
刘浓眯起了眼,不着痕迹的抹过左手,此人正是骆隆,阔别经年,其人眉宇依稀,嘴角犹自带着调侃的笑容,好似天下间,没有任何事,可以挂怀于他心间。(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二章 桃夭芳绯
红日初悬,照雾破澜,二月初二,龙抬首。
刘浓与骆隆阔别经年,相逢于豫州。
祖豫州率军五千追击叛将谢浮,阵临韩家坞,不想却途遇刘浓,而谢浮已然授首。因坞过小,不堪纳军,再因祖豫州不忍大军践田,便陈军于外,与韩翁族人共饮烈酒一杯,而后,上马挥鞭直走寿春。
刘浓欲至上蔡便需北渡淮水,故而,也与祖豫州一道同赴寿春。至于荀娘子,她仿若有意避开祖豫州,竟隐身于刘浓军帐中,而她既欲观刘浓灰溜溜之败象,自然也要随其而走。一行人沿着宽阔草道离开韩家坞,韩翁率千余老弱妇孺一直送至十里外。
古松夹道,大军漫无边际,身后乡民绵如长龙。
韩翁与祖逖等人送饯后,站在松下,看着刘浓,笑道:“刘英雄此去经北,不知几时归矣!老朽无以为敬,亦无以为言,唯有一请,愿与君相约,不知刘英雄,可否遂得老朽之愿?”
刘浓笑道:“韩翁有言,但讲无妨。”
韩翁捋着花白长须,看着身后乡民与旷野,怅然道:“英雄南来往北,老朽却未能以好酒相待,老颜羞惭。在此,老朽与君作约,但使英雄南归时,一眼所见,必是田粟青青,必有美酒佳肴,款待。即便老朽已作土,子孙后辈绝不忘矣!”
“但使美酒在,何需掩羞颜,刘英雄,珍重啊……”、“尊客,前路多险,珍重万千!”
一时间,乡民殷切之声四起。
“韩翁,众乡民!”
刘浓看着乡民醇醇之眼,看着面前七旬老翁,一时情动难以自己,唯有揽起双手,沉沉一揖,高声道:“此约,刘浓应下!若使率军南回时,四海尚未靖平,刘浓绝不饮酒!若是刘浓身死他乡,子孙后辈亦当应诺!”言罢,眼底发酸,便欲飞身上马。
“大英雄,且稍待!”韩灵突然高声叫道。
刘浓侧身一看,只见小韩灵手里捧着一物,来到近前,仰着脸,脆生生地道:“大英雄,且收下此物,若使一日,以此物相还,可否赠韩灵一匹真马?”
“哈哈,自无不可!待汝长成,必有好马!”刘浓放声大笑,接过小草马,抚摸着韩灵头上的总角。
小韩灵睁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满脸都是不舍之情,说来也奇,自打刘浓第一眼看见这幼童便极喜他的灵动,而这小韩灵也喜与刘浓在一起,其父便在佐近,他也不去承欢,反而一路骑着大黑狗与刘浓并驾齐驱,不时的问东问西。
“珍重,别过!”
少倾,刘浓再次朝黑压压的人群一揖,翻身上马,咬着牙,猛力一挥鞭,绝尘而去。
“少年,英杰也!”
韩翁拉着眼泪汪汪的小韩灵,目送大军消失于茫茫天际,久久未曾畅怀。
马蹄北去不回望,两侧青松如影退,刘浓一路扬鞭,追上大军。
骆隆吊在队尾,好似正在等他,待两人汇骑,骆隆笑道:“经年未见,刘郎君风彩依旧,朗而照人。昔年之事已往,然,骆隆常思,旧情该当何如?恩仇并有,令人辗转反辙,难以一言而述,故而,骆隆时常梦中见君。不知,若是刘郎君易位居之,当以何如?”
刘浓冷声道:“旧事已往,若论当以何如,何不以心作决。”
骆隆点了点头,淡声道:“昔年,骆隆有一八哥喜食肉脯与眼球,食肉之后,其喉甚美,可歌可赋。奈何天不假人,忽一日,竟为眼球咽亡!呜呼,因其食肉而歌美,悲哉,因其贪美而亡身!”言至此处一顿,歪着看着刘浓,笑问:“刘郎君,以为然否?”
刘浓剑眉一扬,冷声道:“鸟为食亡,当为正理!然,其眼非彼可食,亡之不惜!”
“然也,刘郎君高见,哈哈……”
骆隆怔了一怔,随后皱着脸颊看着刘浓,摇头放笑,继而一提马缰快步而去。
韩潜拍马而来,与骆隆擦身而过时,骆隆行了一礼。韩潜奔至刘浓近前,勒马并骑,嗡声道:“此人,与汝有旧?”
刘浓道:“旧识,却非有旧!”
韩潜看着骆隆歪歪斜斜的背影,冷声道:“其人,有才擅谋,投将军帐下已有半载,多有功绩。月前,桃豹再次与我对阵蓬坞坡,两军粮草皆缺。其人献计于将军怅下,亲身押运粮草至坞台。其时,桃豹遣军来截,其人故意遗落粮粟数袋,桃豹军卒得之,又见坞台上炊烟如寥,以为我军粮草甚忧,故而军心大动。是夜,我军趁势袭之,一击溃敌!现下,已为军帐长吏。”
言至此处,斜眼看向刘浓,见其神色依旧如常,心中赞赏,续道:“然,若使已身得正,何需惧计谋?我之前来,仅为一谢。”说着,深深的凝视刘浓。
话语点到即可,何需多言,刘浓抬目正视,拱手道:“谢过折冲提醒,刘浓不敢有忘。至于拆冲之谢,刘浓岂敢当得,不过是问心杀匪尔!”
韩潜顿了一顿,嘴角慢慢一裂,笑道:“好一句问心杀匪,韩潜亦愿附之一句,问心言谢!将军欲见汝,且随我来!”言罢,拖枪而走。
穿过漫长的行军队伍,华亭白袍亦在其中,因有重伤员随军,故而,刘浓便将一辆辎重牛车腾出,以供重伤员休憩,为此,刘浓舍弃了半车辎重于韩家坞。
当行至重伤员牛车时,恰好祖逖亦在队列之侧。刘浓上前见过祖逖,祖逖斜眼看向白袍,在刀曲奇怪的手盾上略作停留,而后便指着牛车:“重伤五人,吾已观过,即便养好,亦不能再战。为何竟舍辎重而携入上蔡,何不留在韩家坞?”
刘浓正色答道:“不敢有瞒刺史,战卒抛头颅、洒热血,魂死异乡乃常事、亦属正事!然,刘浓以为,理应敬之以重!况且,道长途远,若今日舍下一人,明日便可弃得万千!弃人之人,人恒弃之!”
“弃人之人,人恒弃之……”
祖逖慢声而吟,继而眼角一跳,问道:“今日,汝弃之辎重,明日或可活得百人、千人,为救五人而亡千人,何者为弃?”
何者为弃?
刘浓望着身前老将,其人身量不高,但却给人一种雄壮如山之感,其人语声虽淡,但却如捶击金,一声声‘何者为弃’,炸响于胸,良久,良久,未能作得一言。
“舍得舍得,舍之为何,得之为何?有舍,有得,乃大丈夫是也!”
祖逖回过头来,对着刘浓扬了扬马鞭,而后拍马而走。
郭璞凑过来,低声道:“郎君,祖豫州此言,话中有音。依郭璞度之,恐其意在规劝朗君入其帐下!郎君,此事可大可小,依郭璞之见,郎君不妨……”看了看佐近,见无人窥听,附耳道:“明奉其帐,再借庭命而领职于外,暗行已事,当可一举多得!”
“呵……”
刘浓忍不住一声轻笑,轻声道:“非也,参军多虑也,祖豫州之意,定不在此!”言罢,打马而走。
郭璞皱了皱眉,看着刘浓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道:‘郎君天命有嘉,乃紫福附身之人,然则,到底年轻血盛尔!’转念又一想:‘唉,郭璞乃何人?夜观星斗,帷幄于胸,随帐之军咨祭酒也!身负重任在肩,当为出笼之幼作谋!即便前路再艰,纵使人心似妖而叵测,亦当披荆斩棘……’
“参军,切莫吊队!”
正当郭璞捋着黑亮短须,悠然而畅之时,来福回过头来,朝着他用力挥手。
……
二月初二,正值桃夭芳绯之际。
江左吴郡,即将上演一幕华彩盛彰。一月下旬,吴郡之骄傲陆舒窈请帖四出,邀请吴郡各世家女子,与二月初二之时,共聚一处,作诗语会。近几年,江左画魂美名传于四野,再加上与华亭美鹤一段佳缘,足以堪书,不知令多少世家女儿既眼羡又心生崇拜。
于是乎,一时间,吴郡名嫒纷踏纭来,莫不以参与此会为荣,便是离吴郡较近的郡县也有人慕名而来。一辆辆华丽的牛车轻快的驶向华亭,一个个闺中秀色挑着边帘,眨着明眸,脸满期盼。殊不知,待至华亭陆氏庄园时,东主陆令夭却浅浅一个万福,柔柔笑道:“诗语会,不在此地,而在……”
“呀,好大一片野桃林呀,可真美!”
伴随着一声娇呼,小婢卷起绣帘,一个浑身纷纱的小女郎钻出牛车,掌着站于车下的小婢手臂,微一用力,踩着小木凳,款款而下。而后,慢漫瞅了一眼桃林绯阵,徐徐回首,对着后车,嫣然一笑,娇声唤道:“阿姐,阿姐,途遇此林,理当驻足观之!”
“唉!”
后车中人幽幽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卷帘而出,绣帘张时,漫出一个身着花萝裙的小女郎,轻快的走下车,来到粉纱女郎身边,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嗔道:“小妹,恁地调皮,咱们赶了千里,翻山越水的,途中见得桃林无数,亦未见你停足。而今,到了此地……”
说着,半眯着眼看向桃林,但见芳红卓卓,一片雍容盛景,而微风拂过之时,暗香徐来,忍不住地吸了一口花香,叹道:“唉,总算,到了……”
“格格……”
明眸皓齿的粉纱小女郎娇娇放笑,抖得浑身轻纱随肢乱荡,衬得窈窕的身子,漫妙无边。
“小娘子,刘郎君家的桃林到咯……”(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三章 非君莫嫁
晴焉卷开帘,扶出自家小娘子。
桥游思微笑着看向桃林,依旧一身雪白,当眸子漫至高高的白墙时,嘴角浅浅一弯,柔柔一笑,踩着蓝丝履慢行。
晴焉道:“小娘子,咱们是先进庄,亦或入桃林呢?”
桥游思边走边道:“既来华亭,怎可不去拜见伯母。”
这时,看得呆了半响的粉纱小女郎款款走来,弯身一个万福,把二人一拦,笑眯眯的道:“敢问,何家女郎耶?陈郡,袁女正见过。”
桥游思微笑万福道:“吴县,桥游思,见过袁小娘子。”
“咦,吴郡清绝?!”
袁女正眸子一下发直,而后一把捉住桥游思的手,细细的看,笑道:“姐姐真美,清兮丽兮,盈耳而卷兮!”
桥游思轻轻抹去她的手,微笑道:“桥游思,不敢当袁小娘子赞也,游思尚有事,先行告辞!”言罢,携着抹勺匆匆而去,心道:这个小女郎,眼睛真渗人,直勾勾的,怪也……
袁女正眼睛一转,提着裙摆奔上前,再一次捉住桥游思的手,笑道:“姐姐且慢,妹妹有一不情之请,尚望姐姐成全。”说着,不待桥游思挣脱,也不待她说话,将身子依过去,娇声道:“女正遇此桃林,见而心喜,理当入庄拜见其主人,寥表谢意。奈何,女正却不识得其间主人,正左右为之难之际,幸而姐姐来了。”言罢,抱着桥游思的手臂,径自往庄墙直去。
晴焉“噗嗤”一笑,桥游思细眉略皱。
“女正!”
袁女皇一声娇唤,满脸堆满愁色。袁女正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娇声叫道:“阿姐,姑且在外待之,稍后,女正定为阿姐,多谢一礼!”
“桥、游、思……”
她们将将一走,夹岸的桃林道中,驶来一车,车中的顾荟蔚看着满眼的桃红,以及那婉约身影,用手指轻轻叩了三下窗棱。
贴身近婢侍墨卷帘,问道:“小娘子,咱们是……”
顾荟蔚皱眉道:“入林。”
与此同时,庄墙中。
“喵!!”
大白猫发疯一般从廊上穿过,身后跟着两只大白鹅,大白鹅扑扇着翅膀,凶猛之极,沿廊追梯,誓必要将这偷鹅蛋的大白猫撕成碎片,方才甘心。
“喵……”
大白猫到底能攀能爬,敏捷甚多,只见它一个纵身,跃过雪雁的肩,跳上莺歌的头,借势猛地一蹬足,又窜上了研画怀中的苇席,在苇席上一掂,揉身跳进院中,顺着一群群的小婢腿间缝隙,朝着院外狂奔。待穿出院外之时,回头张大嘴巴,仿似在笑。继而,慢悠悠的弓起身,准备再去偷个鹅蛋尝尝鲜,突然眼睛一滞,亦不知看到甚,尖叫一声,掉头就跑。
“仙儿,仙儿,莫跑,莫跑……”袁女正眸子一眨,提着裙摆便追。
“嘎,嘎嘎……”
院内,白将军与白牡丹丢失目标,顿时大怒,一阵横冲直撞后,娇呼四起。
“呀,果盘掉了……”
“哎,白将军,莫啄我呀……”
“苇席,苇席,追苇席……”
碎湖站在廊上,莞尔一笑,继而加快脚步走向中楼。行至中楼正室门口,弯身除却脚上绣鞋,轻步入内,唤了一声:“主母。”
“碎湖,进来。”
衔着朵朵碗大的海棠,转过八面百花闹海屏,一眼便见主母歪身坐在案后,杨小娘子陪于左侧,夜拂、嫣醉、巧思、雪霁四人侍在身后,尚有一婢,身着雪白襦裙,围着青色三角纹帧,正为主母轻轻捶肩。而在主母的案前,跪着一婢,仔细一辩,乃是少主母贴身近婢抹勺。
今日,天尚未亮,少主母便来到了华亭刘氏庄外桃林中,因她乃是待嫁之身,不可入庄拜见主母,便命人在庄外铺席,朝着华亭中楼方向,行手拜礼。
碎湖一来,抹勺便大礼三拜后起身离去。
刘氏笑道:“碎湖,你来得正好,你家少主母诗语会选在咱们桃林,可见她之用心至孝,你需得尽心,不容有失,切莫让人笑话我华亭刘氏。”
碎湖笑道:“少主母至纯至孝,知晓小郎君北去,便以此法代小郎君尽孝,承欢于主母膝下。此举既可尽孝,又可扬我华亭刘氏美誉,婢子岂敢懈怠。主母但且宽心,一应物事、各式所需皆已备妥。”
刘氏想了一想,嘱咐道:“好茶、好酒要多备些,另外,林中尚有一方鱼潭,其中鲈鱼独特,若是垂钓于潭,亦可凭添几许趣味。”说着,拉着杨少柳的手:“柳儿,可否让舒窈……”
杨少柳淡声道:“娘亲,少柳已命人送去鱼具等物。”
“那就好,那就好,不可失了颜面。”刘浓面上洋着红晕,显然极是开心,又道:“虽说临近咱们庄子照应得上,可来的都是世家小女郎,万万不可有失,需注意安危。”
碎湖嫣然一笑,柔声道:“主母且宽心,庄中白袍虽是刚行操练几日,可罗首领与高首领俱在,俩人早已领着数百人,镇守于庄外离亭口,但凡入华亭之人,皆在眼中。”
“唉……”
刘氏悠悠一叹,庄外现下定是小女郎成群,惜乎却不能外出一见,摸着杨少柳温润如玉的手,柔声道:“柳儿,舒窈也至贴于你,你可否……”
杨少柳细眉一颤,轻声道:“娘亲,少柳不喜聚会。”
碎湖笑道:“小娘子该去呢,现今小娘子代小郎君坐镇华亭刘氏,理当前往。”
杨少柳脑袋一歪,眨了下眼。
“主母,桥小娘子来了。”这时,雪雁在屋外道。
刘氏神情大喜:“游思?快快进来。”
雪白的人影漫过屏风,桥游思见了刘氏,柔美一笑,揽起双手,大礼三拜。
“桥游思,见过刘伯母。”
刘浓一把将她拉在怀里,细细一阵瞅,而后,不尽疼爱的道:“唉,我的儿,这才几日不见,为何又见消瘦?”说着,捏了捏她微凉的小手,又道:“好游思,可人儿,怎可穿得如此少,小心冻着。来,随为娘坐会。”说着,揽着桥游思便走向案后。
“刘伯母,好美呀!”
尚未至案,身后传来一声娇呼,刘氏神情一怔,徐徐回首,便见面前多了一个小女郎。而此时,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袁女正,这个抱着大白猫的小女郎。
袁女正一点也不羞怯,大大方方的将白猫一搁,拍了拍它的头,大白猫“喵”了一声,不敢逃跑,乖乖的伏在她的粉丝履边。而她却收了笑容,双手端在腰间三分位,身子慢慢下沉,跪在席中,待得粉纱如水四展时,缓缓抬起双手加于额上,左手压住右手,徐拉至眉、过眼,缓沉及地,以额抵背。
手拜,三番。
脆声道:“袁女正,见过刘伯母。”
满屋震惊,初次见面便行如此大礼!而桥游思则不然,细眉微微一挑,暗暗一声幽叹,心道:‘唉,多半,又是他在外惹的……’
刘氏眨着眼睛不敢置信,稳了稳心神,问道:“汝,乃何家女郎?”
袁女正端手于腰,未起,微微倾身,垂着螓首,柔声道:“陈郡袁氏,袁女正,年十四,两年后及笄,已与华亭刘郎君相约,待及笄后,便将以身相嫁。”加补一句:“非君,不嫁!”
声音又脆又慢,吐字如滚珠,但却一语怔惊全场。
半晌,刘氏颤声问碎湖:“碎湖,她,她说甚……”
碎湖眸子轻眨不休,紧了紧伏在腰间的手,答道:“主母,此乃,乃……”想了又想,垂首道:“乃,小郎君之,之……”
“妻!”袁女正抢答。
刘氏尚未反应过来,嘴里轻声喃道:“哦,妻……”紧接着,神情一呆,须臾,飞快的看了一袁女正,而后又瞅了怀中的桥游思,长长的睫毛一阵轻颤,惊容渐褪,笑颜已起,心道:‘甚好,甚好,我儿才面双全,乃江左青俊第一名士,既可娶得陆氏女,当可再娶桥氏女,袁氏女,尚有……’想着,想着,溜了一眼杨少柳。
杨少柳岂会不知她眼中之意味,好生羞恼,幸而碎湖提醒道:“主母,袁小娘子尚待着呢。”
“哦,哦,快快请起,来,都来坐,好小娘,真个可爱……”
刘氏扶起袁女正,左手揽着桥游思,右手拉着袁女正,落座于案后,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尚不时的看向杨少柳,心中开怀不已。
沉香缓缭,袁女正一改往日面对刘浓时的凶悍模样,时尔把身子往刘氏怀里一揉,倏尔又讲些趣事,小嘴极甜,哄得刘氏娇笑不断。
大白猫趴在她的身边,无精打彩的搭拉着耳朵,以双爪捂着,好似不愿再听。
少倾,雪雁轻步进来,对碎湖低语几句,碎湖笑道:“几位小娘子,时辰将至,何不入桃林再续。少主母,已然静待。”
“甚好!”
袁女正细眉一扬,按膝而起,身子刚刚拔起一半,又软软一放,对着刘氏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刘伯母,女正先行告退,稍后再来见过。”
桥游思眉眼微弯,淡然起身,也告辞离去。
碎湖看着杨少柳,细声道:“小娘子,何不同往?”
“罢,便去看看。”
杨少柳陪座于一旁,却羞恼了半日,暗觉心中微闷,便也想出外赏赏花透透气,眨了眨眸子,绣着海棠的雪丝履缓缓迈动,走出室中。
一群莺燕,如云缕般缓浮出庄,只见庄外陆陆续续的牛车尚在往来,而桃林道口已是车满人簇。粉、黄、红、白、绿各色襦裙飘了满眼,簪花与步摇齐辉,明眸与秋水相对。有些驻身林下、掂足探花;有些抬目打量庄园,窃窃私语;更有甚者,正在轻声吟哦,细细一辩,却是刘浓往昔所作之诗赋。
“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华亭美鹤,刘瞻箦,大才也!”
“江左陆令夭与其结缘,倒是相得益彰也,惜乎美鹤北往,不能一见!”
杨少柳等人穿过花海,但见林下四处铺着簇新白苇席与乌桃矮案,有人正行对弈,有人正在作书。再往里走,直至假山,山上也有人正行作画,而画潭已呈现于眼。
碧潭一方,湛幽可鉴。
潭边,几个世家女郎与一群婢女正执着渔杆垂钓,其中竟有一个小郎君!那小郎君年约十来岁,头上小冠歪歪带,宽袍大袖随风展,在其身后侯着一名女婢,怀中竟然捧着一柄两尺短剑。
“咦!!!”
突地,那小郎君眼睛一瞪,猛地一声大叫,手中渔杆急速下沉,而他当即拼命的往后便拉,潭中游鱼用力挣扎,尾巴拍得潭水哗哗作响。
此鱼极大,有尺半长短。
“哇哇哇……”
小郎君张嘴乱叫,兴奋不已,二者角力,殊不知游鱼竟胜得三分,拖起他连人带杆朝着潭中直直一栽。(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四章 门阀雅阅
“呀……”
“咦!!”
潭边,一干小女郎俺嘴惊呼,而后便瞪大了眼睛,只见小朗君脸朝下斜俯,距离潭面仅有一尺。在他的身后,有一只手扯着他头上长长的冠带,那只手雪白如玉,顺着那手寻到主人,乃是一个俏笑倩兮的美婢。那美婢格格一笑,微一用力,把张牙舞爪小郎君扯回岸上。
这小郎君正是陆静言,待看清了身前之人,腾地跳起来,劈手夺过身后女婢怀中之剑,一边绕着夜拂比划,一边乱嚷:“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噗嗤……”
夜拂莞尔一笑,伸手一绕,便若雪凤点头,手影一幻,便将陆静言的青虹剑夺在了手中。
陆静言傻了,眼睛一眨、一眨,方才根本未看清,心道:这,这青虹剑,怎地长翅膀飞啦,高手,大剑客……
“静言,休得胡闹。”
陆舒窈来了,梳着垂挂髻,脸颊两侧青丝直垂至肩,状似饵环。浑身袭着淡金抹胸襦裙,雪色丝带系在胸口,打了个蝴蝶结,飘带泄坠至脚尖,浅浅露着金丝履。她一来,满场的目光便都聚在了她的身上,即便身处乱花丛中,千娇百艳,可她仍然是那最耀眼的一束,雍容华贵、明艳照人。
碎湖万福道:“婢子碎湖,见过少主母。”
“快快请起,勿需多礼。”
陆舒窈心知碎湖乃是华亭刘氏的大管事,轻轻把碎湖扶起来,面上带着柔而端庄的笑,看了一眼桥游思,正欲见礼,眸子却凝在面缚丝巾的杨少柳身上。
碎湖道:“此乃,杨小娘子。”声音极低,仅有她与少主母可以听见。
早闻其琴,早闻其名,未见其人。
陆舒窈嘴角一弯,当即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舒窈,见过阿姐。”
杨少柳秀眉微桃,还了一礼,淡声道:“勿需多礼。”
当下,陆舒窈又与桥游思相互见过,而后便看着杨少柳,微笑道:“阿姐,昔日虎丘闻琴,余音犹绕耳边不散,今日,不知阿姐可否再鸣一曲?”
“嗯……”
杨少柳烟云水眉稍颦,却看了一眼碎湖,见碎湖低了头不语,嘴角的丝巾微微一翘,淡声道:“仅一曲。”
“谢过,阿姐。”陆舒窈欠身万福。
嫣醉转身欲入庄中拿琴,却听陆舒窈又道:“阿姐,莫若用夫君之绿绮,何如?”
杨少柳一眼看去,只见陆舒窈身后站着抹勺,其人怀中抱着一琴,正是刘浓贯用之乌墨琴。缚巾女郎暗觉今日颇奇,再一回想方才碎湖苦劝自己来参与此会,当即便料定陆舒窈与碎湖必然事出有因,稍稍一想,懒得去管它,点了点头,走向潭中之亭。
亭中,白苇席已然铺就,沉香正行缓浮。
杨少柳鸣琴不试弦,乌墨琴随意横陈于案,歪着脑袋,轻轻一拂,琴音便起。
极其自然,如涓流淌,似娓轻唱。
琴音不高,似一苇轻絮,随风辗转,将散落于林间四处的人心绪拔动,继而人们寻声而觅,脸上带着温软的笑容,自发来潭边,而潭边早已铺好了苇席,捏着裙角边缘轻轻落座,默然无声的倾听。待得一声琴音悠然而杳绝时,所从者才回过神来,蓦然惊觉,竟已身临潭边。
桥游思半眯着眼,不知不觉的把双腿曲在了怀前,双手环着小腿,脸颊微微贴膝,喃道:“得闻此音,方知天籁为何物也。真真便是,事若无较,便无高低也。”
顾荟蔚深以为然,葱嫩的玉指轻轻的互扣,接口道:“然也,若非高洁如露者,定难鸣此音,若非至纯至真者,定难携此意。”
“是呢……”
“耶……”
两个咫尺为邻的小女郎互相看向对方,而后都微微一怔,何时,何时竟在她身边?她乃何人?
两人齐齐问心。
稍徐,两人同时万福:“吴县,桥游思。”、“吴郡,顾荟蔚。”
“尚有我,陈郡,袁女正。”两人背后传来袁女正的声音,二女齐齐回首,只见袁女正蹲在她们身后,双手捧头,眨着眼睛。
倏尔间,不知何故,三人似有灵犀,看着彼此,浅浅放笑。
陆舒窈走到亭中,对着杨少柳欠身一福,而后细声道:“谢过阿姐。”
杨少柳未作一言,飘然而去,当行至夜拂身侧时,眸子一凝,而她所看的方向,站着一婢,眼睛黑白分明,澄清如水,其人亦同,白裙、黑纹帧。便在俩人双眼对视的一瞬间,那婢眨了眨眸子,垂下了首。
而此时,陆舒窈落座于苇席,端着双手,漫眼掠过潭边环围的女郎们,嫣然笑道:“诸位姐、妹,早春方和,桃艳纷绯,烂一片,美一分;云潭悠水,美娇纭娥,簇一容,增一色。舒窈何其幸也,得见此水融景,令夭何其喜也,得与众芳共境。舒窈,谢过。”言罢,微微倾身,万福。
潭边之女齐齐随福,致辞已毕,诗语会正式开始。
一时间,花红映衫绿,莺声随燕啼。
此等诗语会,世家女儿们大多也各自经历过,是以并不陌生,早就有所准备。
当下,便有华亭婢女将一盏盏木兰放入水潭中,在木兰的边缘处,置有鱼食,潭中游鱼争食之时,推荡着木兰荡向四面八方。
但凡停驻于谁面前,那人便需起身,或咏诗,或作赋,或歌曲,不一而足。时尔见得,同时有几人起身,而女郎们则随心所喜的从附。相较郎君们的雅集,诗语会,更显散漫,亦更为率真。
陆舒窈作为东主,展示了一幅长画,乃是《夏日桃亭图》,此画并非刘浓昔年旧画,而是她见了刘浓之画后,梦中时常浮现此景,故而,便以神描之。莫论立意,亦或手法,都与往日大为不同,缥缈如云,宛若人间仙境。
若是细观,极易入神。
兴许是因描绣之故,世家女子大多擅画,是以,当江左画魂展开此画时,女郎们纷纷前来驻足一观,继而,齐齐赞叹。
陆舒窈端庄的坐在画边,静柔的笑。
如此一来,更惹得人心中暗赞:江左陆令矢,静徐似镜,闲雅若芍,真真一个华贵小仙子也。
稍徐,众女又行投壶。沿着潭际,朝潭中飘流之壶投掷羽木箭,中者当鸣。其间,顾荟蔚与吴县孟氏女郎竟然同中。
孟女郎早闻顾荟蔚妙音之名,而她亦自认博才适辩,便邀顾荟蔚清谈。众女闻之,拍手而赞,欣然叫好。
碎湖微微一笑,命随从推两叶莲舟入潭,顾荟蔚与那孟女郎对坐于舟中,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的互辩。
顾荟蔚不愧吴郡妙音之名,待辩至众人兴致渐浓之时,婉言将那孟女郎击败。二人之辩,虽不似郎君们那般慷慨激昂,却更具淡雅情趣。
孟女郎虽败,然却面不改色,朝着顾荟蔚万福道:“而今始知妙音之博学也,孟厢多有不如。日后,可否书信往来?”
顾荟蔚淡然还礼,浅声道:“互为佐证,并无高下之分,姐姐有心,荟蔚愿结鸿雁。”
投壶继续,陶壶在水中打转。
“扑!”
一声脆响,木箭入壶。
桥游思眨了眨皓洁的眸子,稍稍一想:‘若是行棋,恐在场之人,无人可堪作对手,胜之也无趣,’便接过晴焉递来的洞萧。
萧长二尺八分,浑身乌青。
世人只知吴群清绝擅画、擅棋,却鲜少有人知她擅萧。而她的这支萧,能使宋祎闻之则醉,自是非同凡响。
小女郎持着萧,对着杨少柳浅浅福了一福,而后,踩着蓝丝履,来至水边,微微一笑,竖萧于唇。
古音八八,萧声最清。
婉转时似红袖添香,悠思时若清空飘遥。而小女郎雪裙飘飘,清丽至绝的身影投入潭中,相映作画。正逢此时,长空划过一鹤,唳啼伴萧,落影于潭。恰若一景,鹤飞不带萧声远,春拂西潭孤影寒。
一曲毕罢,小女郎捉着洞萧,欠了欠身,而后默退。
人如其音,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即便无人喝彩。
待转身入席时,脆脆掌声方才响彻桃林。
投壶已毕,又行接语斗草,一个接一个,接不上者当鸣。
袁女正捧着脑袋嘟着嘴,不知何故,自从方才那心有灵犀的一笑之后,她便有些闷闷乐,心想:‘陆舒窈擅画,比不过;顾荟蔚擅辩,比不过;便连桥游思之萧,我也比不过;若轮至我,当以何如?好生难决呀……我也只会弹琵琶……’
这时,桥游思轻声道:“醉海棠。”
“……”
桥游思看了看袁女正,再道:“醉海棠……”
“呃……醉海棠……”
袁女正迷迷蒙蒙的,尚未意会过来,瞅了瞅桥游思,瞥了瞥嘴,答道:“醉海棠,海棠醉!”
“格格……”
“噗嗤……”
桥游思抿嘴一笑,顾荟蔚莞尔。
袁女正愣了一愣,总算回过神来了,看了看潭边四野,索性心中一横,也没得选择,当即命婢女捧出四弦琵琶。
殊不知,彻底的放开心怀之下,人也嵌入了音中,一曲《月夜弄潮》,凑得她自己神情迷惑,惹得闻者美目流连。
待曲毕,她抱着同色琵琶,坐在桃下,人与桃花相映红。
如潮赞声,不绝于耳。
此番诗语会,直至落日渐坠时,方进入尾声。
陆舒窈孤身坐于潭中之亭,余日映潭,一半灿金一半红,描过桃林更增艳,小女郎笑道:“诸位姐、妹,春兰秋芷,各绽芳绯,你我兴起而至,随兴当归,舒窈已将今日雅会附于一画,待他日,画作成时,想必可平添几许留忆。”言至此处,软软一笑,续道:“念此佳会再难觅得,故而,舒窈有一请……”
待陆舒窈言毕,杨少柳眉梢微微一扬,心道:果不其然,真意在此……
陆舒窈请求较简,只是希望在座四十八人可联名一书,日后,她会把此次诗语会上所作诗、赋,以及所行之雅,汇编成册,届时将给在场所有女郎一份。
众女闻之心喜,编雅趣那是郎君们的事,向来与她们无干,她们虽是身份尊贵,但终究是女子之身,一听可留名雅趣中,当即欢呼而雀跃,纷纷鱼贯走入亭中,将自己的名字留在陆舒窈画纸边角。
半个时辰后。
人渐散去,世家女郎们出桃林、走离亭。
亭外等候的人群更众,一眼望不到头,其中不乏高冠儒服者,乃是小女郎们的长兄与族人,他们围坐在离亭外的开阔地带,不时见得,华亭刘氏之婢往来穿梭,奉出各色美酒美食招待。
而此时,陆舒窈却将顾荟蔚、桥游思、袁女正留了下来,四人面对面环居于亭中,气氛颇是怪异。
袁女正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心中复杂无比,既是暗恼,又带窃喜。恼的是,有这么多人争,喜的是,她终于坐在了这里。
陆舒窈看了一眼眉目冷然的顾荟蔚,浅身万福,笑道:“谢过几位妹妹能来,舒窈不甚感激!”
万福毕,也不去管顾荟蔚挑起的眉头,软声道:“舒窈自幼习读诗书,书中常言,萝丝应缚乔,系乔而同高。然则,夫君往北,华亭刘氏唯夫君独木一枝。故而,舒窈行此诗语会,意在效仿夫君昔日,集编《雅趣》,日后当属名为华亭,指不定,亦可为我刘氏增些美名……”
顾荟蔚面浅,居于此亭,略显不耐,淡声道:“陆小娘子兰心蕙质,想必尚有他意,何不一言道尽?”
陆舒窈看了看袁女正,细声道:“舒窈唯有一言,莫论将来何如,舒窈理当为夫君分忧。夫君美名得来不易,现今更居江北难及江南。故而,舒窈恳请各位妹妹,和旬为美。”言罢,款款一笑。
闻言,众女面色各异,顾荟蔚不以为然,桥游思若有所思,袁女正撅起了嘴,心想:‘将来何如?将来袁女正定要嫁他……’
少倾。
桥游思与袁女正一同入庄,再行拜见刘氏,而后便行离去。顾荟蔚看了看高大的白墙,想了又想,终是踏入车中,归返吴县。
陆舒窈命人在庄外铺上苇席,朝着庄园大礼手拜。
拜毕,看着巨大的庄门,对身侧的碎湖,笑道:“阀阅者,功勋表历也。夫君创刘氏不过七载,难及阀阅。然,华亭刘氏却不可止步不前,舒窈闲时,作《华亭刘氏七八事》,已拜请恩师与阿父簇笔。夫君已为太子舍人、上蔡府君,便可借雅历为名,竖阅于右,勉为初设。待他日夫君功绩传回江南时,便可再行竖阀。”
碎湖深深万福,颤声道:“谢过,少主母。”
“我也乃刘氏之人,何需言谢。”
陆舒窈扶起碎湖,又细心吩咐一些琐事:“咱们庄墙高五丈,阅当为七丈,方为壮美。今日与会四十八人,吴郡有之,他郡有之,更有陈郡袁氏,定可扬我刘氏美名。日后册成,三两年内,随嫁而走,定将遍及江左,当为我刘氏再行扬名。”
言至此处,迎着软软桃风,柔柔一笑:“舒窈乃待嫁之身,不能尽孝于娘亲膝下,庄中事务也难及,也只能如此寥尽心意了。舒窈别无它求,唯愿夫君归时,一切安好!”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庄园,拉住从庄中奔出来的陆静言,踏上牛车,缓缓而去。
碎湖俏生生站在庄墙口,遥望牛车远去,眸子里闪动着晶莹的光泽,情不自禁地喃道:“小郎君,少主母可真了得……”喃着喃着,探首望向北方,细眉微颦:“小郎君,珍重,早归……”(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五章 何为思欲
“鹰……”
鹞鹰一声长啼,响彻茫空,褐黄相间的重瞳洞悉秋豪,突地斩翅疾下,抓起一条青蛇飞向远方。
刘浓凝视那愈飞愈远的鹞鹰,心神也仿若随之高远。
经得三日急行军,即将进入寿春。
来福打马而来,笑道:“小郎君,祖刺史命就地稍歇半个时辰,待饮马之后,咱们便入寿春。”
寿春位于淮河中游南岸,背依雄伟淝陵,易守而难攻,乃楚国之古都。祖逖自入豫州后,便一心经营淮南,使得淮南不闻战事,并以寿春城为据,推向四面八方。往东可及许昌,往北可至洛阳,往西接连荆襄。
刘浓牵马来到淮水边,站在高处一看,但见浩浩淮水滚浪如暴熊,即便是平缓之时,也有暗响似潮。
在那缓流的岸边,千余军士正行洗马,闻听阵阵马嘶不绝。
临岸有一方巨方,飞翘于水。
祖逖按剑于石上,放眼遥望北岸,因蓬坞坡再次战败桃豹,他昨日已命韩潜率军三千,北渡淮水进驻封丘,而自己则将令四出,命各军坞调军至寿春,待大军汇聚之时,便将亲身北渡,入驻雍丘。
封、雍二丘,乃中原。
去岁惨败,他不得不退守寿春,而今重振旗鼓,理当再渡!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看着那淮水北岸,心中却阵阵怅然。经得七载砥血,虽是勉强将北豫州光复,但因时有战事,是以,莫论民生与法纪,北豫州皆远不若淮南。淮南之所安,当在经营已久,当在遗民尚存。而北豫州,如何方安……
想着想着,老将的眉头皱起,突地,眼神一凝,只见刘浓牵马而来,美郎君身着乌墨寒甲,腰悬长剑,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气宇轩昂。
祖逖眉目一展,挥手道:“但且上来。”
巨石高有五丈,由岸及水呈斜坡状,极陡。
刘浓把飞雪交给来福,深吸一口气,脚下猛然发力,噌噌噌窜上石顶。刚一站稳,扑面一阵潮湿之风直直吹来,吹得人浑身上下一阵舒泰,再放眼环视,忍不住地赞道:“险哉,壮哉!”
祖逖嘴角一裂,问道:“险在何也?壮在何也?”
近几日,祖逖时常对他进行问难,刘浓早已不惊,遥遥看了一眼寿春方向,再指着滚滚淮水,朗声道:“据山川水势之险,可抗敌于外!以雄关巨城为剑盾,进可攻,退可守,当为壮也!”
“呵呵……”
祖逖闻言冷笑,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浓,而后按着剑直抵巨石边缘处,指着淮水,放声道:“六载前,胡人曾横渡此水,打破寿春城,驱骑千里,直抵历阳。敢问刘舍人,汝之山川雄城,可曾将其抵御?若非,此乃为何?”
刘浓皱眉道:“当在,守险、据城之人尔!”
“哈哈,剑不够利?!”
祖逖再笑,笑得前仰后俯,少倾,笑容一收,回身看向刘浓,沉声道:“少年郎,汝可知,淮南为何安矣?”说着,不待刘浓接话,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慎重道:“山川雄城不足凭,雄锋之刃,在德不在险!”
言罢,大步窜下飞石,待至岸边,翻身上马,冲着犹自皱眉深思的石上人,朗声笑道:“且随我入城!”
刘浓回头,却见祖逖已打马而去,背上披风乱扬。滔滔淮水滚在耳边,美郎君眯了眼,心道:‘祖逖,人杰也?!这几日,他与我所言,好似良师教诲,却又意含深味。然,每每思索,又似是而非,其意,到底在何?莫非,果真如郭璞所言,欲使我效力其怅下?非也,其意定非如此,以其心胸与眼光,当知淮南之所安……’
这时,来福牵马而回,见大军即将开拔进城,而小郎君却尚在石上发呆,便挥着右手,高声唤道:“小郎君,小郎君,入寿春咯!”
寿春?!
然也,莫论其意在何,我心当如磐石!进寿春,入淮北,至上蔡。
刘浓绵吸一口气,于胸中环环一荡,疾步跃下飞石,翻身上马。
大军绵行,离城尚有十里,便见佐近坞堡与村民围在道旁,朝着祖逖欢呼、揖拜,更有甚者,掏出了鸡蛋、鸭蛋等物,塞给军士。
祖逖笑得开怀之极,骑在马上连连环揖。
刘浓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一幕,唯有感慨与震惊:豫州之民,爱戴祖豫州。
入城,街道宽阔,两侧商肆林立,来往行人避在道旁,衣衫整齐、面色安然。此城,乃刘浓一路北来,所见之最。若与庐江相较,不缔于天壤之别。看着身前随意指点景致的老将,刘浓皱眉深思。
穿城而过,至城北军营。
刘浓欲在寿春城稍事休整一日,而后乘祖逖战舰渡淮水北上。刘浓是朝庭征僻之官,非同祖逖帐下拔擢,与祖逖的关系极其微妙,乃是听调不听宣。故而,仅需奉上牒文让其一阅,便可自行入职。
当刘浓按律呈牒时,祖逖看也未看,只说了一句:“豫州,唯汝一人,乃从朝庭征僻而至!”
刘浓默然。
城北军营占地极大,驻军三千。东南西北中各有一营,正中之营最大,乃是祖逖休憩之所。祖逖待刘浓甚厚,特命人腾出较为宽敞的东营,供刘浓屯军。东营帐门高达三丈,入内一看,不仅有马厩、地牢、军帐、厕洗等物,尚有一排屋舍,既可屯军又可住人,这便是军府,军在府中、府在军中。
正中屋舍极阔,刘浓脱下沉重的铁甲,伸展了下手脚,跪坐于案后,情不自禁地长长喘出一口气。
连续行军十七日,终于至寿春。
织素与红筱将重达五十斤的乌墨甲套在木人上,红筱看了看小郎君,笑道:“小郎君,莫若婢子拿茶具来,烹茶?”
刘浓把阔剑也卸了,放在案上,笑道:“不必了,稍后尚要赴刺史之宴。”
织素捧着楚殇欲挂帐壁,因楚殇过重,而挂壁较高,不得不掂起脚尖,一边用力挂着,一边笑道:“小郎君,方才婢子见柜中有澡豆等物呢,想必此地有洗浴之室,小郎君莫若沐浴吧。”
“嗯……”
听她这一说,刘浓顿时觉得身上有些麻痒,已有十余日未曾洗沐了,且时常着甲,积得一身汗渍,细细一嗅,酸臭之味汩汩袭来,直欲熏人作呕,面上蓦然一红,笑道:“是当洗洗,你们也可洗洗。”
“是,小郎君。”红筱与织素齐齐欢呼,到底是女子,爱洁净。
捧着箭袍出中室,洗浴室在排舍最东侧,有三间。刘浓进入最里侧的一间,木桶里盛着水,细细一探,也不冰,想来是事先便已备下。除去身上衣衫,光溜溜的泡入水中,刚一入水,舒爽之意袭来,让人情不自禁的一声低吟。
“格格……”
“哗哗……”
隔壁传来娇笑与泼水声,刘浓神情一怔,继而默然一笑,闭上了眼睛,心中却叹道:‘祖豫州终年征伐血战,不似王敦那般享乐,野史记载,王敦豫章军府犹若城池,外围乃是军营,内中却华锦屋舍连绵成片,歌姬过百,侍婢数百!那似这般,沐浴都可偷闻……’
一边感叹,一边暗搓身上污垢,殊不知,隔壁的笑声却越来越脆。
少倾,只听织素笑道:“红筱阿姐,汝之亵衣可真奇,这一缕缕的乃是何物?”接着顿了一会,她又道:“此物真好,这么一系一笼,便不坠不晃也。阿姐之胸好大,比织素大……”
红筱嗔道:“死妮子,胡言。”
织素又道:“往日,常闻人言,如玉如葱,当洁是乎,当美是乎。阿姐身子真个如玉呢,股胫皆似嫩葱……”
“咳?!”
刘浓委实听不下去了,重重一声干咳,隔壁顿时一静,水也不泼了,笑也不笑了,少倾,便听红筱道:“可,可是小,小郎君?”
刘浓道:“嗯,我,稍后便好。”
“呀!”
这时,织素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轻呼。
“打扰小郎君了,婢子,婢子们已洗好了,小郎君且好生洗洗。”
红筱初时语声微颤,说着说着便平稳下来,而后便听见隔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时尔尚有压抑的轻呼声。
想来,她们正在胡乱的穿衣。
此生,刘浓初识此味不久,在华亭时,也与绿萝恩爱如蜜里调油,现下哪敢多想,赶紧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稍后,声音越来越弱,渐而不闻。
想必,她们已走。
徐徐吐出一口气,压住腹下那股胡乱升腾的邪火,面红耳赤地喃道:“唉,由南而来,便若赤足行于荆棘之丛,终日皆是防备与厮杀,而今心神稍安便生欲念。果真是,饱暖思欲也……”
思及此处,眼锋一寒,不再沉溺于温水浸泡中,长身而起,随意的抹干身上水渍,穿好干净箭袍,阔步走出室中。
“啊!!”
将将出室,便听一声刺耳的惨呼遥遥传来。心头一震,剑眉紧簇,当即加快脚步。
“何人哮营?”来福的高吼声。
“锵锵锵!”接二连三拔刀声响起。
“好大的胆子,犯上行凶后,尚敢拔刀!可知此地乃是何处?都与我拿下!!!”一个声音冷声喝道。(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六章 岂曰无衣
中室口,宽阔天井中。
上百人拔刀对峙,左面以来福为首,列着数十白袍,右面乱七八糟,有兵士也有高冠宽袍者,为首之人二十上下,面目与祖逖颇似,只是眉眼松驰,一看便是因酒色伤身之徒。
红筱满脸冰寒地站在台阶上,阶下伏着一人,辩模样乃是一名亲兵。那亲兵右臂软软搭着,显然已脱臼。
织素藏在红筱身后,面色煞白、浑身颤抖。
“且慢!何人行凶?何故闹事?!”刘浓快步走到近前,一声大喝,将正欲扑前的兵士,与拔刀欲挡的白袍同时制住。
来福嗡声道:“小郎君,红筱在室内换衣,此人进室,见了,见了,便欲辱红筱。红筱制之,其人……”
“知道了。”
刘浓看向红筱,只见她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背上,身上仅着单薄锦纱,窈窕身子被发上的水渍一浸,极是不雅,便对她低声道:“进去吧。”
红筱万福道:“小郎君,婢子……”
“无妨,进。”
待红筱与织素入内,刘浓慢慢回过头来,眯起眼,冷冷瞥了一眼那人,半半一揖,淡声道:“刘浓因初至寿春,故而,不知此地礼数,也不识此地豪杰。敢问,乃是何人当面?”
那人背负了手,冷冷一笑,不答。
一名宽袍者见刘浓礼数周至,便欲调解,当即摇着乌毛麈,笑道:“此乃小祖将军,刘舍人刚至寿春,不识不怪。方才,我等听闻江左美鹤前来寿春,故来一访。殊不知,那贱婢竟敢伤小祖将军近卫,此事,刘舍人需得斟酌。”
“小郎君!”
这时,郭璞匆匆钻进来,斜眼把那人一瞅,附耳道:“小郎君,此人我曾于建康见过,乃祖逖内侄祖智。此子在江南时,行事极为谦逊,而今这等作势,嘿嘿……”
刘浓点了点头,踏前一步,朝着人群揖道:“诸君来访刘浓,刘浓不甚感激。然,刘浓只听闻豫州有祖刺史、镇西将军,却不知尚有一位小祖将军?!刘浓亦不知寿春之礼为何?是否便是如此,客不在,闯客之室!客不在,戏客之婢!是如此乎?若是如此,诸位何必来访。送客!”
声音越来越冷,慢眼扫过那一群人,但见一个个的歪瓜劣枣,显然是一群不学无术之徒,懒得与他们多言,挥袖便走。
来福高声道:“送客!”
“大胆!!!”
祖智见白袍挺身欲前,当即勃然大怒,他在江南时,面对高门大阀子弟,缩着头做人,到得江北后,终日与一帮破落户混作一处,仗着祖逖的名义横行寿春,几同寿春一霸。祖逖征战于外,对其未行约束,其人更是肆无忌惮。而今,见江南名士来寿春,又不把他放在眼里,昔日的阴影顿时暴发,裂嘴叫道:“气煞我也,来人哪,都与我拿下,统统拿下!”
“诺!”一群亲兵挺刀欲上。
“锵!”
来福恐兵士伤了小郎君,重剑撤在手中,打斜一横,便欲扑下。同时,营帐中四面八方奔出白袍与剑卫,北宫等人闻讯已至,将排室团团围住。
“小祖郎君……”
便在此时,人群外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排众而出,环眼一扫,冷声道:“退下!”又对祖智揖道:“小祖郎君,此乃将军贵客!”
众兵士一见来人,神情犹豫,欲退。
祖智瞅了一眼来人,神情微变,而后怒指刘浓,喝道:“骆长吏,此人辱我,便是辱我叔父!而今不思悔改,竟敢纵兵围营!快快调兵,将其拿下,以治其罪!”
“小祖郎君!”
来者正是骆隆,骆隆看着拧眉倒竖的祖智,摇了摇头,心中暗叹:‘将军何等英雄,却有这等塌货内侄!这华亭刘浓,岂是说拿便拿的,即便是将军与他,亦只是客从相尊!’当即一声轻喝,将祖智的话语一截,待见祖智犹自裂嘴欲言,骆隆眉梢一扬,冷声道:“小祖郎君,若再不退,若是将军问起,何人哮营?骆隆只能答,乃,小祖郎君!”
“骆隆!汝……”
祖智羞怒欲狂,指着骆隆说不出话来。
拙鸠一只!骆隆懒得理他,猛地一挥袖,朝着兵士喝道:“汝等退下,若不退,斩!”又看向那群高冠、宽袍者,冷声道:“非士族,却着士族之装,冒名充任,杀头之罪!十息之内,若我眼中尚见,斩!”缓缓抽出腰间细剑,指着一名亲兵头领,淡声道:“护卫不力,本当斩!见令不从,更该斩!滋事哮营,不得不斩!”
“簌!”
话将落地,一剑直出,插入那亲兵首领咽喉。
血,顺着细剑而流,骆隆掏出丝巾,擦了擦剑,再以血巾擦手,回身看向口瞪目呆的人群,淡声道:“已有五息。”
“哗!!!”
霎那间,便见那一群破落户人人面色大变,继而一哄而散,环围的白袍亦不拦他们,只是冷冷的看着。
待亲兵将呆若木鸡的祖智架走,骆隆已擦干净了手,将细剑缓缓归鞘,而后走到阶下,揖道:“刘郎君,受惊了,将军有请!”
“稍待!”
刘浓还了一礼,吩咐来福与北宫率军回营,而后走入内室,朝红筱与织素淡然一笑,跪坐于案。
俩人当即为刘浓束冠,织素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忍了。
待束冠毕,刘浓跨步出室,骆隆从偏室而出,手里捉着一盏茶,笑道:“刘郎君之茶,果真不同,即便以清水濯之,亦有余味悠长。”
刘浓看了一眼来福,淡声道:“若喜,可带走些许。”
“甚好!”
少倾,骆隆一手执杯,一手执着半囊龙井,与刘浓一道,晃晃悠悠的出了东营,边走边道:“此事不必挂怀于心,将军不喜祖智,迟早会将其赶回建康。至于哮营之事,骆隆不曾闻,不知刘郎君可闻?”
闻言,刘浓剑眉一皱,瞅了瞅巨大的军营,营与营之间,壁垒森严,暗思:‘怪哉!那祖智怎生把那群破户带进来的?’委实想不透,便懒得再想,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便将离开寿春,便道:“刘浓,并非多事之人!”
“甚好!”
骆隆抿了一口茶,笑道:“为何不问,我为何助你?”
刘浓淡声道:“我非汝,怎知汝所想。然,你并非助我,此人嚣张跋扈,竟敢带人滋意哮营。若使祖豫州得知此事,恐其人现下,不知身处何处!”
“哈哈……”
骆隆放声长笑,笑得茶水泼了满襟也不顾:“华亭美鹤刘瞻箦,镇定若山乎?洞悉观火乎?昔日,骆隆便是败在此境也。”
刘浓道:“汝心自知,胜者乃汝,何需再言。”
骆隆单手捉杯,望着渐垂之夕阳,眯着眼睛,怅声道:“骆隆自负,十八之后,恨不得识尽天下英杰,与其一会,与其相较,即便败也心甘,丧命亦愿。奈何,天不从人愿,竟使骆隆被困于丘。而此困,一困便是十余载。老婢复老,郎君已老,幸而得遇刘郎君。”
说着,把杯中茶一饮而尽,随手将茶杯一抛,又将布囊一放,朝着刘浓一揖:“谢过,昔日脱困之情!”一揖之后,慢慢起身,脸上似染着红晕若霞,眼中则辉光欲透,笑道:“刘郎君既知我意,便未败。而骆隆得脱困而出,自然亦未败,却不知日后,能否较得高低。”
刘浓背负着手,看着面色正然的骆隆,冷声道:“莫论何人欲谋刘浓,刘浓别无它途,唯有倾力而还!”
“谢过,便如此!”
骆隆眼底一缩,面上却更增几分红光,沉沉一揖,而后,摇袖走向中营。
二人来到中营,夕阳恰好坠至尖耸的营顶,洒落一片炫目华光。入营门,内间与东营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两排屋舍。屋舍甚简,间或可见,有几名婢女端着木盘,穿梭于其间。
将将走到中庭,祖逖带着一群顶盔贯甲的部下从偏室而出,见了刘浓,哈哈笑道:“且来,今日有盛筵!”当下,又与刘浓作荐,将部下一一介绍,有童建、董昭、华卫、董瞻、于武,以及其兄祖纳,其子祖涣等人。
刘浓持礼而待,心中却奇,放眼所见尽是武将,却未见得一人乃是军帐文僚。
待入席后,骆隆又坐了他的身旁,摸索着酒杯,轻声道:“惜乎,不能饮得竹叶青!”见刘浓不理他,他又道:“奇乎?不奇也!文僚皆在淮南各县,即便如此,亦往往一人身兼多职也。而今军帐中,唯我一人!汝可知,为何?”
刘浓稍作沉吟,皱眉道:“坞堡自制。”
“非也!”
骆隆慢条斯理的摇头道:“汝之所言,仅为一也,概其原由,昔日文僚,十之**,皆已亡于北豫州。”言罢,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浓,浅浅抿酒。
闻言,刘浓蓦然一怔,而后恍然大悟:‘文僚亡在北豫州?无人可守城?无人可牧民!故而,祖豫州才会殷切相盼,才会醇醇教诲,理当在此也!而北豫州,当真如此贫瘠乎?’
盛筵非盛亦盛,对于刘浓而言,仅是简筵,但对于在座诸将而言,确属盛筵!三十余人,共食一只羊,半只豚,额外,劣酒八坛。
即便如此,帐中诸将也吃得不亦乐乎,更有人喝得痛快了,用竹箸击着空酒坛,放声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与兴师,修我戈矛……”
闻听歌声,祖逖神情极畅,捋了捋花白短须,甩却手心酒渍,拔出了腰剑,于帐中徐徐起舞。火把辉映下,剑光寒烁,老将豪迈,虽不若壮年时,闻鸡起舞那般敏捷,却依旧硬朗雄健。
刘浓受其所感,撤出楚殇,于其一道献剑舞于庭。
“哈哈哈……”
祖逖放声纵笑,剑光舞得越来越快,刘浓挺剑迎合,时走时退。待得双剑舞毕,祖逖“唰”的一声,将剑归鞘,拉起刘浓的手,直直走出帐外。
帐外,阵列着数百人,人人披甲提刀,借着月光一辩,正是那日刘浓击败谢浮后的俘虏。在祖逖至韩家坞时,刘浓便已将俘虏移交。其时,祖逖未作一言,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而现下,刘浓看着这群面貌一新的甲士,心中突突乱跳。
果不其然,便听祖逖朗声道:“此去上蔡,路途多险,便将此残军赠送于汝。汝需记得,淮南何所安!汝需记得,应承韩翁之诺!汝需记得,取舍命在,方有一切!汝需记得,雄锋之刃,在德在险!汝,汝可记得?!”
声音越来越大,洪亮如钟。
刘浓迎着祖逖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那希冀之光,胸中之气盘来荡去,再也忍不住,深深一揖,沉声道:“将军!但使刘浓一息尚存,便绝不负诺尔!”
月,孤坐天怀。
刘浓滴酒未沾,归帐之时,却酒意满怀,站在营口,仰望冷月,欲啸,却忍!转身,大步入内……(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七章 刘訚归来
走入室中,灯火摇影,红筱与织素尚未休憩,俩人坐在木榻边轻声细语,见刘浓走进来,忙起身相迎。
刘浓见织素面色有异,心知她俩必是在为祖智之事忧心,便笑道:“明日便离开寿春,何不早些歇着?”
红筱犹豫了一下,跪在地上,轻声道:“小郎君,红筱出手过重了,请小郎君责罚。”
“事已无碍,何必再言。况且,江北非比江南,各色人等皆有,若不行雷霆手段,镇不住魑魅魍魉,不必自责。”
刘浓微微一笑,把楚殇交给织素,走到矮案后落座,抖了抖袖,捏了捏拳头,捏出一阵噼里啪啦声,红筱所为正当,身为女子位居江北,理当与男儿一般,方才让人安心。莫论那祖智乃是何人,华亭刘氏之人,不容人欺。
“小郎君,不歇着么?”
织素废了好大劲才把楚殇挂好,一转身见刘浓按膝于案前,似在等候,她便歪着脑袋,眨着眼睛问。
红筱背对着刘浓跪在地上,是以并未看见刘浓在做甚,此时回头一看,脸上蓦然一红,赶紧起身,瞥了愣愣的织素一眼,嗔道:“小郎君练字呢,快些准备。”
“哦……”
织素长长应了一声,眨着眼睛,瞅了瞅微笑的小郎君,心想:‘小郎君练字,为何不说呢?他若不说,我怎知他要练字呢?来江南这许多日,织素就没见过他练字……往日,我家娘子练字,都说的……’
红筱见她还愣着,只得从矮柜中抱出一卷左伯纸,细细的铺在案上,压好边角,以纸剪裁断,而后捧出芥香炉,细心点燃。这时,织素才慢腾腾的跪在案侧,摆上砚台,搁好笔。
芥香浮蕴,红袖添墨。
刘浓执起狼毫笔,梳理着脑中思绪,稍作沉吟后,写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同为乱世洪流倾覆,淮南之所安,庐江之所乱,其因当有三:军、民、治。军者,安之保障也,陈军雄关,拒敌于外,布军于坞,控心于内。民者,国之社稷也,青壮从军,妇孺安内,各有所司,民心渐安;治者,牧天下之道也,各坞相连成片,皆为军帐所控,一应人等居南而望北,非同庐江,虽然地临江南,但坞堡自制而自乱,势力错乱,弃流民而不顾;晋室安享江南,充而不闻,滋意……
字虽小,刘浓却越书越快,待满纸细字如列阵时,把笔一搁,揉着手腕细细打量,心中阵阵适然,来寿春拜见祖豫州所获甚丰啊,非但得蒙祖豫州看中,且至为关键的收获,当在这一纸之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绕道千里,值也……
这时,来福来到屋外,见内中灯火犹燃,皱眉道:“小郎君,来福有事禀报。”
刘浓道:“进来。”
来福大步入内,跪在案前,沉声道:“小郎君,刘訚在营外,求见小郎君。”
“刘訚?他怎会在此地,快快进来。”
刘浓神情一惊,心道:‘年前刘訚未回建康,遣人送回一封信,信中言,寻觅商道已有眉目,正沿江而上,怎会到了此地?’心思电转时,却见来福神情有异,便道:“人在何处?为何不带进来?”
来福皱着浓眉,嗡声道:“人在营外,小郎君且出营一观。”
“嗯……”
刘浓剑眉一扬,当即离案而出,与来福疾步来到营外,放眼看去,只见月光下有一名军士背对而站,而稍远些的地方,有一队军士正执着火把四下巡罗,却未见到刘訚,正欲问来福。那名军士听见脚步声,双肩一颤,徐徐回首,而后“扑嗵”一声,跪在地上。
“刘訚,见过小郎君!”
“刘,訚?!”
刘浓眉头紧皱,跪在地上的军士仰起了脸,正是刘訚。自己派到江北寻商道之人,而今却顶盔贯甲,怪不得来福不让他进营。
刘訚看了看佐近,沉声道:“小郎君,可否容刘訚入内拜见?”
眼看巡罗的军士渐行渐近,刘浓点了点头,快步走入营中。由营门至中帐不过千步之遥,一路上,气氛却沉凝欲滴。来福一直死死的盯着刘訚,按着重剑的手指根根泛白。刘訚未作一言,默随刘浓。
待入帐中,刘浓摒退了红筱与织素,命来福也退。
来福浓眉轻抖不休,咬牙道:‘小郎君,且容来福侍于帐中。’说着,看了看跪在案前的刘訚。
刘浓道:“退下,侯在屋外。”
“是。”来福按剑而起,起身之时,甲叶抖颤,哗哗作响。
此时,一阵风急透入室,将灯火摧得一阵乱摇。
火光,缭着刘浓淡然的脸,隐约可见伏于膝上的右手,拇指正在轻扣食指。
少倾。
一直默不作声的刘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揽起双手,大礼三拜,拜毕,匍匐未起,沉声道:“华亭刘氏,商事管事刘訚,见过家主。”
刘浓剑眉一拔,问道:“汝,从何来?”
刘訚道:“祖约怅下。”
从事中郎,祖约?刘浓皱了皱眉,此人方才见过,乃是祖逖之弟,稍稍想了一想,问道:“为何在此?”
刘訚道:“奉家主之命,寻商道而至。经庐江时,因事有异,不得不权宜行事,充流民而入淮南,为祖约所获。”
刘浓拇指扣了下食指,再问:“其余之人,何在?”
刘訚道:“出建康时,二十人,而今仅余五人,皆在祖约帐下。皆为什长,刘訚添为都伯。”
刘浓闭了下眼,问道:“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一语既出,刘訚宽阔的背猛然一低,双肩开始轻颤。刘浓看了看乱晃的灯火,唇抿作刀,再道:“昔年,汝跟随我时,我便有言,令从之心,刘浓不甚感激。而今,汝已为都伯……”一顿,拇指扣住食指,暗吐一口气,怅声道:“不妨,便留在祖约帐中吧。”
“小郎君!!!”
刘訚双肩猝然一抖,“唰”地抬起头来,匆匆一瞥小郎君,待见了小郎君的神情,他的眉疾疾一低,嗡声道:“小郎君容禀,刘訚生死皆乃华亭刘氏之人,绝非贪利忘义之辈!祖约贪财,私通石勒,窜连王敦,萧氏商事有两成乃是经他之手。其人帐下有支百人队,在淮南时为军,入庐江便为匪。祖逖暗中曾有闻,几番意欲制他,却未得其柄。而刘訚现下,便为其百人队之都伯……”
言至此处,低声道:“小郎君如今身入险地,又与江南各置一方。为将来计,可否容刘訚暂归其帐,为我华亭刘氏拓此商道,日后,若商道得成,亦可使江南与江北连而成窜。再则,若是来日遇事……”抬起头来,深深凝视小郎君唇下,按膝,挺背,静待。
良久,良久。
刘浓未作一言,心中却如涛乱滚,暗思:再则,再则为何?早知祖约其人贪利,而明年深秋祖逖将亡,偌大的北伐军便会落入此人之手!其人,外不可抵胡,致使北豫州尽失于胡人之手!内贪其利而滋胸,数年后更与苏峻一道叛乱,因此叛乱,华夏之土再失千里!经此而后,东晋再也无力北伐,偏安江东五十年……
而乱,则胡骑入!莫论八王之乱,尚是王敦之乱,亦或祖约之乱,每逢内乱,胡骑必入,一泄千里!!!
刘浓闭了眼睛,胸膛徐徐起伏,七载经营,所为何来?读诗书、蓄武曲,结交高阀子弟为何?前往北豫州为何?皆在为来日绸缪,为减少内耗,获得支持,统一内线,挥戈洛阳啊……
事不谋不立,事不豫则废!
当断,则断!
……
夜月悠悠,茫茫的军营中。
一个娇柔身影托着一方木盘,默然行于其间,待跨台阶时,提起了裙摆,浅露着纤细如玉的脚踝。
青丝履上绣着一只莺,她的名字也叫莺,余莺。
端着木盘走入室中,把着木盘放在案上,持起盘中酒壶,浅浅斟酒,七分满。而后,无声侍侯在案侧,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案后纵书之人。
“酒中,可有毒?”骆隆把笔一搁,笑了一笑,斜眼看向余莺,慢慢捉起酒杯,徐徐饮尽,赞道:“好酒,竹叶青!”言罢,拉着她的手,走向床榻,按着她坐在榻边,自己缓缓的爬上床,瞅了瞅那笔直修长的腿,将脖子靠上去,转了一转,舒适的低吟一声。
余莺按着他两侧的太阳穴,面色冰冷而平静,骆隆是她的仇人,他杀了她全家,禁锢她七年,每日需饮她的乳汁伴酒,却不占她的身子,至今她尚是完壁之身。
骆隆道:“若想杀我,床头有刃。”
余莺道:“余莺,唯愿目睹,汝亡!”声音平静,一如她的脸。
“哈哈,且安然以待吧,骆隆自知,擅泳者,必溺于水;玩火者,必焚自身。他已至寿春,兴许可如你意,得见我亡,亡心、亡身。然,现下,且加些力。”
骆隆翻了下身,侧卧于她的腿。而此时,按着他脸侧的小手一顿,缓缓的挪到他的脖子,用力的捏揉起来。
“嗯……”
骆隆怪叫了一声,拍了拍那只小手,笑道:“过重也!待他胜过我,再喜可好?过极则反,切莫喜极反悲。骆隆为助他一臂之力,让其一路顺送,已然致信,此信将入赵固之坞,李矩之坞、郭默之坞……”
“啊!!”
突地,骆隆一声尖叫,继而皱眉道:“遇事莫惊,当镇之以静!汝已随我七载,岂可如此轻易,便泄心?!”(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竖日,刘浓辞别祖逖,北渡淮水。
祖逖送饯于渡口,指着淮水北岸,笑道:“汝且先行,北岸亦属豫州,指日祖逖便将经此而渡,入雍丘。汝虽非我帐下,然,阵斩谢浮之功不可没,我已遣人奏至建康,为汝请功。”
“谢过将军。”
刘浓默然一揖,转身踏入帆船,放眼看去,只见滔滔淮水中,帆船如林,不过千人,却动用了整个寿春境内的渔船。而此时,淮南境内,密集如点棋般军坞里,走出一队队执戈侍甲的军士,旌旗所向,皆指寿春。
祖豫州征召,入北,淮南军民,当从。
踏过淮水便是汝阴郡,纵穿汝阴便至上蔡。
永嘉之乱后,汝南、汝阴二郡为匈奴刘渊占据,后归刘曜。七年前,祖豫州率军北伐,历经三年血战,驱逐石勒至陈留。石勒虽是退守陈留,但却不时派遣铁骑,骚扰、抢掠周边各郡,是以,此地饱受战乱。
鹞鹰高飞,刘浓骑着飞雪,遥行于军列之前,华亭部曲加上谢浮降军,以及荀娘子的百二精骑,刚好过千。率领着这支千人队,甲坚利刃之下,只要不是遇上三千人以上大军,足可一战!且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一入汝阴,刘浓便一反常态,命北宫沿官道而行,见村便进,遇坞则扎,大有肆意宣扬之意。为此,郭璞极其不解,数番询问何故。刘浓皆一笑置之,若是在平常之日,他自然不敢如此大张旗鼓,但如今,祖豫州大军既将开入北豫州,说不得便会与那些两面倒的大坞堡算算旧帐,狐假虎威,何乐不为?既欲扎根于北豫州,便如剑之尖刃,当露其锋!
“驾!”
荀娘子从队列中腹打马而来,提着马缰在刘浓面前打了个转,把一身重甲的刘浓瞅了又瞅,皱眉道:“莫非,汝真欲回江南乎?”
“何以见得?”刘浓看了看她,只见她也是浑身披甲,朝阳射在那明光煜煜的铠甲上,泛着刺眼的光辉,忍不住地暗中腹诽:此甲甚华,华者华也,却极易遭人眼羡,且为人所注……
荀娘子见他嘴角微裂,心中愠怒,喝道:“汝阴非同淮南,坞堡内,便是昔日未行南渡之士族,皆有私军过千。此郡,胡人窃占多年,安知其心在胡、亦或向晋?如此招摇过境,汝岂能至上蔡?!”
刘浓笑道:“荀娘子聪慧过人,洞悉世情若观火。然,刘浓却有一疑,不知小娘子可否为刘浓解惑?”
荀娘子冷声道:“汝且言来!”
刘浓道:“若刘浓未行记错,荀娘子昔日所言,乃是愿睹刘浓败象之意。不知,今日却为何出言相劝?”
“嗯,汝敢戏耍于我?!”
荀娘子秀眉一挑,右手下意识的便按向腰间华丽长剑。
雌虎不可戏!刘浓剑眉一簇,趁她尚未将剑拔出来之际,拱了拱手,正色道:“荀娘子勿怒,刘浓岂敢戏耍小娘子。实乃前往上蔡尚有六百余里,若一味低头行事,恐反为人欺!”言至此处,话锋一变,笑道:“而堡内既是士族子弟,刘浓理当前往,投帖拜访。”
“投帖、拜访?!”荀娘子秀眉凝成了川字。
“然也!”
刘浓按着楚殇,摧着马,轻跑两步,半眯着眼看向远方。
远方,一座硕大的褐色坞堡嵌在山体下,箭楼林立、状若城池;护城河三面环围,深一丈,宽三丈;墙上执刀持箭者四下往来,不时听闻阵阵吆喝声。此堡乃是汝阴昌氏所建,方圆三十里,皆为昌氏所有,拥村落十余,坞民三千,部曲八百。
此时,昌氏家主昌任,据胡凳而坐,眉头紧皱。在他的面前有一方矮案,其中置放一帖,上书六字:华亭刘浓,拜暨。而他早知刘浓将行经此地,因为他的怀中尚有另一封信,从寿春而来。由汝阴至上蔡,若行直线,需经大小坞堡十余,昌家坞便是首站。
大子昌许坐在下首,沉声道:“阿父,此人已扎营坞前,该当何如?”
“该当何如?理当何如?”
昌任拿起案上拜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扬了扬帖,冷声再道:“想必,赵固、郭默等人皆在思之,我昌氏将以何如!”
一听赵固、郭默,昌许眉头一跳,汝阴境内最大的坞主便是赵氏与郭氏,各自拥曲两千,坞民近万,自成一国。
昌许沉吟一阵,点头道:“阿父,此事,我昌氏应慎思酌虑,去年石勒与祖豫州战于蓬关,祖豫州虽败,但未伤根基,且帐下韩潜两度击败桃豹于蓬坞坡,想必祖豫州指日便将再行入北。此子此时北来,莫论何意,最为稳妥之计,便是置之不闻!想必其人,不日便会自行离去。”
三子昌离道:“大兄此言欠妥,此子扎营于坞前,几同堵门而戏。若是我昌氏不予理会,恐为人所轻尔!此也不算甚,若是此番祖豫州入北再败于石勒。届时,石勒提兵兴罪,我等当以何如?”
“然也!”
族弟昌具捋着短须,沉声道:“族中小七、小八,皆在石勒帐下,若使其怒,恐将危矣。往年,祖豫州入北,与我等也两不相干啊!此子所为,委实令人气煞!”
次子昌漠脾性最烈,当即拍腿而起,叫道:“阿父,便是祖豫州,昔日也未曾将驻军扎于坞前,令我昌氏难为!此华亭刘浓乃是何人?竟敢如此藐视我汝阴昌氏!是可忍,孰不可忍!莫若孩儿率部夜出,与其痛头一击,使其知晓,汝阴非比江南!”
“不可!”
昌许“唰”地起身,喝道:“二弟切莫胡为,此人毕竟乃是朝庭之仕,扎营于坞前,若是击之,天下人皆知我昌氏反叛!届旧,我昌氏便为天下人耻笑矣!”
昌漠不屑的挑了挑眉,硬着脖子,冷声道:“朝庭?天下朝庭何其多也,有成、有赵、有秦、有代、尚有大马之凉,不知大兄所言之朝庭,乃何也?弃中原而不顾之南晋乎?”
“竖子!”
昌许勃然大怒,颤抖着嘴唇,怒指昌许,叫道:“昔日石勒只不过对汝稍作称赞,汝便弃典而忘宗乎?!汝可记得昔年,阿姐亡于何人之手,被何人鼎烹案食?!阿姐待汝亲厚无间,汝,汝!!!”
言至此处,目中泛起赤光,愈来愈怒,搬起身侧一张胡凳,便欲砸向昌漠。昌漠当即不甘势弱,拽起屁股下的胡凳,欲抗。
“且慢!”
昌离赶紧奔到堂中,摆着双手叫道:“二位兄长,息怒!何苦为一外人,而伤自家和气也!”
昌许扬着胡凳,一边乱砸,一边叫道:“乾在上,坤居下,但使日月得存,昌许便誓与叛宗弃祖之人,不共戴天也!”
昌漠格开迎面砸来的胡凳,反手砸向昌许,吼道:“大兄迂腐不堪,不识时务,当为天弃也!”
“唉,唉唉……”昌具叹声连连,抓落胡须一大把。
而这时,堂中在座之人反应过来,纷纷窜出案,拉的拉,劝的劝,二十余人挤来挤去,渐渐分作两派。
“肃静!!!”
看着眼前乱象大呈,昌任眉心乱跳,胸中憋闷如梗在喉,满脸涨得痛红,心中更怒刘浓,通天大路不走,为何扎营坞前?!
“阿父,诸位族兄!”
便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幼子昌华,徐徐起身,朝着泾渭分明的两帮人团团一揖,而后,看着昌漠那一方,朗声道:“二兄,击不得!且不言,击之能否取胜!此人扎营坞前,若行击之,日后祖豫州必怒,想必石勒尚未兴师,我昌氏已亡,昔日张平、攀雅便是明证!”又对着昌许那一方,正色道:“大兄之计,虽是老成谋算,但若置之不理,也稍是欠妥。”
“依你之见,该当何如?”昌许与昌漠同时问。
昌华微微一笑,走向昌任,揖道:“阿父,可否借帖一观?”
“自无不可。”昌任将帖递给幼子,自打昌华方一站出来,他心中便是一定,昌氏诸子之中,莫论大局纵横,亦或细微洞悉,当属眼前之子最为杰出。
昌华捧起帖细细一观,眉头时皱时舒,叹道:“果然如此,华亭刘浓了得!”而后,持着帖,面向堂中所有人,笑道:“诸位勿忧,此帖乃拜访之帖!”
昌漠嗡声道:“拜访又何如?无非招摇扬威也!”
“非也!”
昌华淡声道:“此帖上书华亭,已彰表其人身份,乃士族拜访之帖,并非朝庭之仕造访之帖!”
昌漠道:“有何差异?”
昌华摇头道:“差异大也!诸位且思之,此帖遵循古礼而表,其言下之意,当为仅作士族拜访尔!他日,即便石勒兴问,我等可答:士族互访乃尊古礼,故而,不得不以礼相待,并非怀有他意也!”
昌漠仍不罢休,怒道:“若是如此,为何屯军坞前!”
昌华淡声道:“昌华若易位而处,亦当屯军坞前,若不屯军坞前,二兄为日后计,恐已然击之!况且,依弟度之,其人,想必尚有深意。”
“哼!!”昌漠冷冷一哼,转过头不言。
昌许眼光疾闪,神情大喜,却故意问道:“若以华弟之见,该当何如?”
昌华笑道:“无它,我昌氏非同流民聚堡,亦乃渊源久长之士族,当以士族之礼待之!此举,既不损我昌氏声名,亦不容人拿住把柄。至于赵固等人,谁若敢言我昌氏示弱,便是弃根也!且让他受天下人唾骂也,与我昌氏何干?”
“妙哉!!”
昌任眯着眼睛暗度,心思瞬间数转,而后大喜,拍了拍幼子的肩,笑道:“既是如此,且开坞放桥,迎之!”
“且慢!”(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九章 竹帛难书
昌华一声轻喝,顿时又将满堂之人震住。
众人面面相窥时,昌任奇道:“华儿,可是有何不妥?”
昌华抖了抖宽袖,朝着昌任一揖,淡声道:“阿父,但且视之,如此可是士族之仪?”说着,眼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
堂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其意,昌许却看出了究理,指着昌漠等人的衣冠,皱眉道:“着胡人之衫。”又指向堂中乱七八糟的胡凳,冷笑道:“踞胡人之凳,如此,岂是士族之仪!”
一语既出,堂中一静。
唉……
昌华一声暗叹,神州陆沉,为保家族血脉不亡,家族中人已然分作两派,一派习胡,一派思汉,而眼下,尚是先顾及接待那华亭刘浓!当即便吩咐众人换衫,把胡凳撤走,铺上苇席,又命昌华前去回帖。
就在昌氏众人乱哄哄换衫之时,刘浓亦在换装,红筱揽着他的长发,用木梳细细的梳理,织素则在一旁将那顶青冠擦得人影可鉴。
红筱手巧不弱于绿萝,不多时便已将冠束好,又拿出宽袍大袖衫为刘浓换上,稍稍想了一想,问道:“小郎君,可要着木屐?”
“不必了,便如此。”
刘浓站起身,挥了挥衣袖,袍角带起一阵风,身上也是轻飘飘的,不由得愣了一愣,许久不曾穿它,竟有些陌生了,而后微微一笑,慢步向帐外度去。
“小郎君,且稍待。”
红筱眼尖,一眼看见小郎君的内服腰带尚未系好,身子一旋,便已来到刘浓面前,巧巧一伏,已然跪在地上,就地替他捏起玉带边角来。
“不,不必了……”
刘浓声音有些沙,以他的角度看去,正好可见红筱身子翘凸得厉害,突然之间,便想起了昔日绿萝也曾这样替他系过腰带,一想起绿萝,胸口便是一热,赶紧摒除念头。殊不知,转念之时,又想起了那日红筱与织素沐浴时的对话,霎时间,面上微红微红。
“咦……”红筱一声轻咦。
“嗯!!”
刘浓重重一声咳嗽,挥袖出帐,大步若流星。
红筱看着刘浓的背影,脸上慢慢的红了。织素走过来,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奇道:“红筱阿姐,小郎君走路的样子,好古怪……”
刘浓在帐外转角处站了片刻,待身子平复后,晒然一笑。
这时,来福与郭璞带着一队人行来,待至近前,沉声道:“小郎君,昌氏来人了。”
刘浓道:“人在何处?”
来福道:“在营外等候。”说着,浓眉一皱,犹豫道:“小郎君,咱们何不多带些部曲入内?”
刘浓挥着大袖,边走边道:“此乃拜访,怎可携带过多刀兵?况且,一旦进入坞堡,即便带上百人,亦未必能出!”
来福浓眉紧皱,几翻欲言又止,终是劝道:“小郎君,何苦以身犯险?”
郭璞捋着胡须,脏兮兮的衣袖随风乱飘,摇头晃脑的道:“非也,此行理当无险。自永嘉之乱后,北地士族未行南渡者,十之**皆亡。那昌氏既能得存于此,定非拙愚莽撞之族。但且宽心,稍后饱饮好酒便是。”
来福按着重剑的手一顿,眯着眼看了看郭璞,暗道:“若非汝唆使小郎君,小郎君岂会犯险?”
郭璞却故作未见,只顾捋着短须,阔步而行。
刘浓见来福犹自忧心冲冲,便笑道:“来福,既入北豫州,有些险,便不得不犯!若此时不入险,恐来日必将大险!”
郭璞道:“然也,四战之地,人心不古。由汝阴至上蔡坞堡成林,孰知几人向晋?几人通胡?为家族计,侨妆流匪袭击我等,待石勒兵锋至时,便等同有功,何乐而不为?
在寿春时,郭璞已然探得,昌家坞实力较弱,且紧临淮南,若不趁祖豫州即将北上之际,行此策逼其就犯,尚待何时?而此举,定可使后续坞堡在有例可循之下,欲袭击我等之时,有所顾忌,从而避免无畏厮杀。若不行此策,莫非,真要横冲直撞入上蔡?若是如此,即便可纵穿汝阴而至,恐部曲也所剩无几。”
说话之间,已然来到营门口。
刘浓平目一视,只见门口有一人负手而立,十六七岁上下,面目俊秀,眼睛极清,仿佛照影可见。
待见了刘浓,那人神情一怔,少倾,眼神徐徐回复,揖道:“慎县昌华,见过刘郎君。”
刘浓淡然一笑,回礼道:“华亭刘浓,见过昌郎君,打扰了。”
昌华眉梢一扬,嘴角一裂,再次揖道:“刘郎君远道而来,昌氏理当尽地主之谊,何言打扰。刘郎君,请。”言罢,将手一摆,引刘浓入吊桥。
长三丈,宽丈余的吊桥架在护坞河两岸,昌华徐引于右,刘浓缓行于左,来福与郭璞位于两人身后,再后便是二十名白袍。
“咚!”
当行至吊桥中腹时,一声钟声从头顶浑荡而起。刘浓慢慢抬着一看,只见坞墙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人人手持长弓,虽未拉弓上弦,但也颇具几分森然。
昌华揖手道:“刘郎君勿惊,此乃坞中列行操演,故而鸣钟,失礼了!”
刘浓剑眉一扬,淡淡笑道:“北地之钟,果然雄浑!令刘浓闻之而慨然,只是刘浓方才细辩,竟稍显破音,恐钟已损也。如此一来,雄则雄矣,恐不可及远,不尽其美!何不补之?”
昌华眉头微皱,暗吸了一口气,漫不经心的挥着袖走过吊桥,笑道:“刘郎君所言甚是,然则,若钟真损,理当融炉化水,复铸一幢!何需补之?”
“非也,非也!”刘浓摇头道:“若将钟入炉复融,便再非方才之钟。而方才之钟,钟声极雄,即便再行铸之,岂能得乎?”
昌华脚步一顿,侧首看向刘浓,但见美郎君剑眉星目,头戴青冠,身披月袍,挥袖之时不尽潇洒,穿行箭林而不惊,犹自侃侃谈笑而言它;一时竟再次怔了一怔,随后笑道:“刘郎君,果真名士风范也。请!”将手一摆,引刘浓走坞中巷道。而宽仅两丈的巷道两侧,列着一排带刀部曲。
刘浓犹若未见,挥着宽袖大步而前,边走边道:“名士,刘浓愧不敢当也。而今拜访昌氏,来得匆匆,也未备礼,尚望昌郎君莫怪!”言罢,深深一揖。
果真不惊乎?
昌华凝视着眼前之人,心中突然涌生一个念头,当即便脱口道:“刘郎君欲拿我昌氏作盾,若是我昌氏置之不闻,不知君当以何如?”
刘浓抹了下左手,迎目昌华,淡然道:“若昌氏见而不见,刘浓理当使昌氏得见。”
昌华冷声道:“莫非,若我昌氏一日不回帖,君便一日不拔营乎?”
刘浓揖道:“正是!”
昌华打斜退后一步,高仰着头,负手道:“以势压人,并非君子之风也!”
刘浓顿了一顿,半眯着眼扫了扫两侧面色冷寒的昌氏部曲,淡然道:“刘浓持帖拜访,并非造访,此乃士族修好之礼,想必昌郎君应知。然,若昌氏当真置若不闻,刘浓无奈之下,只得化身为仕,作兵家语。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其胜。’刘浓并不讳言,扎营于此,当为借势之奇,投帖拜访,当为行事以正。而今之北豫州,你我皆知,人心向背难料,刘浓身为仕者,理当置礼而规劝。”
良久,昌华深深的看着刘浓,叹道:“君与祖豫州,两类人也!”
刘浓心中一悸,闭了下眼,叹道:“身处乱世,刘浓,不得不为也!”言罢,长长一揖。
昌华看向森然的坞堡,眼光似穿过了层层院落群,不知飘向何方,声音也不尽悠长:“刘郎君,可曾见过,一夜之间,繁华落尽尘埃?可曾闻得,长刀砍入脖颈之声?可曾思得,今方为待嫁之身,明日却为案上之食?晋室弃北而走,胡骑烽烟之下,何人敢言向背?!”
说着,慢慢转身,指向坞堡外,再道:“经吊桥而过,往东再行十里,有一方桃坞。坞中有一女子,年方十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乃大好年华,待嫁之身。忽一日,胡骑风至,捉女子与其弟十人于帐。胡人性野,轮番糟践之其身,而后,胡人饥之,欲烹人而食,看中女子幼弟。女子哭求,胡人贪女子身嫩,便允之,剁女子之手,烹之!再一日,剁其腿,再一日,剁其头,亡。”
说着说着,他全身都在颤抖痉挛,眼泪却死死的衔在眼底,欲出未出。而后,看着刘浓,沉沉一揖:“此等世道,何敢言向背?!”
来福按着剑,抖着浓眉,无言以对。郭璞捋着短须的手,顿在半途,迟迟不下。
刘浓暗暗吸着长气,摒荡着胸中滔天怒意,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徐徐揽起双手,朝着昌华深深一揖,沉声道:“正因如此,刘浓才由南至北。”
“既是如此,刘郎君,且随我来。”
昌华抬头之时,眼底已复平静,领着刘浓等人快步穿过巷道,直低昌氏坞堡大院。即将跨槛而入之时,突然回头,道:“刘郎君,昌华久读圣人之书,圣人有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刘郎君并非古之君子,却亦同古之君子!昌华有一请,不知刘郎君可否应允?”
刘浓眉头一挑,道:“何事?昌郎君但讲无妨!”
昌华淡然笑道:“昌华带君入此门,亦必保君出得此门。然则,他日,若昌华拜访刘郎君时,尚望得有一门。”(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章 帐中论战
慎县昌氏,乃典型的北地幸存世家,在胡人统治北豫州时,每日饱受铁骑蹂躏,且不得不将家中精英子侄,送至胡人帐下为质。
祖豫州北伐,虽是将北豫州全境光复,但其实只是将胡骑逐之于外,并未能使人心得以凝聚。是以,每缝战事,此类世家坞堡两不相帮,作壁上观。在北伐最初,祖豫州曾攻击过一些两面倒的坞堡,却履履无功,反而导致寸步难行。不得已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北豫州名义已属晋,实者乃坞堡自制。
刘浓看着眼前的昌华,内心感概莫名,他自然可以看出昌华眼底深藏的仇恨与悲伤,可这种仇伤却又带着深深乏力,细细一思,让人感同身受。
当下,面对此人淡然却又殷切的眼光,刘浓点头应允,暗思:‘他们已然只求生存,此举,不过是为家族多求一张护身符。’
昌华见刘浓点头,淡然一笑,引领三人入内。
一入其内,刘浓便察觉院中的微妙气氛,乌青苇席显然是刚至角落里翻出来,上面犹自带着陈年未行清洗的霉味,苇席的尽头处端坐着昌氏家主昌任,苇席的左右分列着昌氏族人。
昌任脸上的笑容,似笑非笑。
左下首的人群,头戴冠巾,身披宽袍,双手按膝而微微倾身,笑容真切。至于右下首,打头坐着一人,其人高仰着头,满脸的冷笑,头上歪歪戴着方巾,身上也穿着宽袍,然则,兴许他已忘记华夏之袍,乃是右衽。若是细观,会发现这一群人,虽然跪坐于地,屁股却时不时的乱动。
面对此景,美郎君视若无睹,团团一揖,朗声道:“华亭刘浓,见过昌氏诸君。”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此次拜访定性。
“哈哈……”
昌氏家主昌任,神情豁然一松,离案而出,笑道:“圣人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华亭,刘郎君远道而来,昌氏何其荣而乐也,早已备下粗酒淡食,扫榻相待。”‘华亭’二字,落得极重。
刘浓微微一笑,随昌华落座于客席,来福、郭璞陪座。
其间,果如刘浓猜测一般,左首昌许等人,对刘浓携军来北由衷欢喜,不时谈及江南、江北之盛景与诗书。昌许更借着酒意与郭璞稍事清谈几个回合。而右首昌漠等人,则不时的冷嘲热讽,刘浓只是默然品茶,未作一言,自有帐下郭璞施展三寸不烂之舌,一一奉还,堵得昌漠颜面尽失,险些口吐白沫。
当郭璞驳得兴起时,满座唯闻他一个人的声音盘荡于堂,振振锵锵令人不寒而凛。兴许是言语带着恐赫,险些激起一场变故,幸而昌华眼见事态有异,起身从中调和,而刘浓也一声轻咳,示意郭璞适可而止。
一个时辰后,宾主尽欢,刘浓告辞离去。
昌任亲领族人将刘浓送至吊桥口,刘浓放眼扫过昌氏族人,淡然一揖:“诸君,留步,刘浓告辞。”
昌任看了看坞前,但见吊桥的对岸,白袍阵列如丛,健马长嘶不绝,不时见得几人穿行于其中,大声呼喝,好似正欲攻城一般,心中突地一跳,眉毛随即一抖,讪讪笑问:“不知,刘郎君,几时离开慎县?”
“虎虎虎!”
这时,一阵雄壮的呼喝,如雷砸来。
刘浓回头一看,嘴角默然而裂,只见北宫正扬着刀、骑着马来回奔跑,而呼声则来自一群扛着大树的白袍,他们仿若正欲架桥。
再回眼看向昌氏族人,但见个个面色大变。
来福浓眉一扬,按着腰间重剑,眯眼看着昌漠,冷声道:“昔日,有叛将谢浮,率军千余!其人,狂妄自大,竟敢袭击我军!而今,其人之首,已传回建康,其人之嘴,再不能言也!”
“谢浮??几时叛离!几时亡也!”
“嘶……”
一时间,莫论昌任、昌漠,亦或昌许、昌华等人齐齐色变,继而哗然。特别是一直心存夜袭之意的昌漠,其人满脸涨得通红。身存北地者,自然对北地豪强了如指掌,谢浮最为强盛之时,拥军三千,在未归祖豫州帐下时,时常渡过淮水,劫掠周边。而昌氏,便被谢浮洗劫过。
“哈哈,谢浮,谢浮,汝也有今日,刘郎君,且受昌许一拜!”一心向晋的昌许,闻言大喜,朝着刘浓便是一揖。
“刘浓身为仕者,当为黎民之藩也,斩此匪僚乃份内之事也,何敢当拜。”
刘浓淡然一笑还礼,又对昌任一揖,正色道:“昌坞主,实不相瞒,原本拜访之后,刘浓理当拔营而去。奈何,恐前路坞主自误,是以尚需再留两日。此举,或可免得些许刀兵,请坞主见谅!”
此时,既称坞主,刘浓的身份便已转为晋室官员。昌任老奸巨滑,岂会听不出言外之意,神情一阵变幻之后,狠心作决,捋着花须,怅然道:“然也,刘郎君所言甚是,虎威未曾远播,恐遭误戏!”言至此处,一顿,看着坞前的军营,眯眼道:“想必,再过两日,谢浮之死便会声传汝阴。”
“然也!”
郭璞慢悠悠的看了一眼昌任,正色笑道:“我家郎君实乃心怀仁厚之人,不忍见刀兵横行而涂炭四野!故而,只得出此下策,规劝不法、以警效尤!”
昌许亦点头道:“刘郎君,确属仁厚。”
闻言,昌任的眉毛抖了两抖。
刘浓心中暗笑,却知不可太过,当即再次一个团揖:“刘浓,谢过诸君款待!”言罢,转身迈入吊桥,直行彼岸军营。
北宫疾步迎上来,沉声道:“小郎君,谈得如何?”
郭璞笑道:“郎君恩威并施之下,想必昌氏已不敢妄动。且依郭璞度之,昌氏为使郎君早日拔营,定会为郎君而宣矣。此乃,不得不为。”
“哈哈……”
曲平放声笑道:“若是如此,何必架桥?”说着,对着那群正呼哧呼哧扛树的白袍,大手一挥,叫道:“削木做板轮,权充押送粮草辎重之车。”
“诺!!”
众白袍哄然而应,有曲领脸颊一皱,暗自窃笑:我等伐树,原本便是为做粮草车啊!
刘浓携众穿过军营,跨入中军帐,命人铺席展案,且将荀娘子请来,今日昌氏之行极是顺遂,又要在此地停驻两日,便正好趁此空闲之余,将日后行程稍作修篡,以及对千余军士重新编组。
刘浓披甲坐于案后,一应众人分列左右。郭璞居左首,依次是来福、唐利潇;北宫居右首,其下是曲平以及谢浮降军首领杜武。荀娘子乃是客,刘浓请她并排而坐,荀娘子秀眉一挑,不情不愿的落座。
红筱与织素一左一右,默然跪在刘浓身后。
刘浓目光淡然扫过帐中诸人,除郭璞外,人人顶盔贯甲,人数虽不多,但军帐已成雏形,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些许豪情壮意,笑道:“由南至北近千里,历经二十余日,我等已至此地。一路而来,多有艰险,幸懒诸位倾力襄助,刘浓,谢过!”说着,朝着身侧的荀娘子拱了拱手。
荀娘子秀眉一弯,嘴角却冷,默受。
帐中诸人纷纷阖首,甲叶抖响。
郭璞朝着刘浓深深一揖,笑道:“郎君,适才得昌氏所赠之图,郭璞已观,若直行上蔡,途中,坞堡十余,村落三十有二,且有丛岭两座,郭氏与赵氏各自拥兵三千,位于丛岭之后,两堡东西互望。依郭璞度之,至今而后,想必一路将顺遂许多,只是那丛岭与郭氏、赵氏,尚有待商榷。”
刘浓抿了一口茶,笑道:“召集诸位与帐,便是商议此事,诸位且放言畅谈,集众人之智,勿需顾忌。”
北宫沉吟数息,沉声道:“丛岭必然聚匪,莫若绕行,至于郭氏与赵氏,不妨习今日之举,扎营坞前,投帖拜访。”
曲平摇头道:“不然,丛岭虽是聚匪而难行,然则,若是绕行而过,必然有损声威。而今进入北豫州,豪杰四起,若不予战之以强,必为人欺。故而,理当直指两岭,一战而挫,败其威,增已势。再过两堡时,必然顺遂。”
两人所言皆有理,北宫擅势,曲平擅攻,尽显无疑。刘浓心中也委实难决,若绕丛岭,便将离开官道,利弊各具。利者,避过岭中之匪,绕行之后,只需面对东西之一堡。弊者,离官道过远,恐为人击。
来福道:“北宫之理,进退有据……”
唐利潇道:“非也,千里行军,最忌势怯,曲首领所言……”
当下,支持曲平与北宫者皆有,郭璞与来福支持老成的北宫,唐利潇支持曲平,便连那刚投诚的杜武也赞许曲平之言。
一时,乱纷纷。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荀娘子委实听不下去了,“唰”地起身,挑着秀眉看向刘浓,冷声道:“为将者,不应只观军势,尚需知天时、地势、人情。占岭之匪乃何人?定是流民为强人所携,此等军势,有声无威,具威不雄。汝乃晋室之仕,当携军势而告知于义!若敢不从,则战之于威,定可一击溃敌!趁势而入,直行于两堡正中。”
言至此处,放眼看向帐中众人,缓缓伸出了雪白的右手,并直,往前一戳,慢声道:“北地人心不古,郭氏与赵氏东西相望,实力又在伯仲之间,即便未行互伐,也想必相互戒备,而并非一心。若我等行军于其中,何人敢行先动?”
言罢,荀娘子收了右手,负于背后,嘴角抽起一丝冷笑,眯眼看向刘浓。
“妙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