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九天之颠
晚风徐徐,星月映潭,支遁与刘浓对坐月亭中。
一月、一白两个身影,如梦似幻。
支遁闭着眼睛,面目平淡,静坐如老僧,烛灯映着他的半张脸,更添几许虚无般的清冷。看着他的神态模样,以及那默然转动的窜珠,刘浓暗暗一叹,各人自有缘法,看来支遁定将入佛了。
果不其然,刚一坐下来,支遁便睁开了眼,朝着刘浓淡淡一笑:“刘郎君,今夜之后,支遁便将离开建康,至会稽剡县,那里新起了一寺,将为支遁潜修之所。今夜,支遁将倾尽学识与君佐证,望君能如两年前一般令支遁顿生静悟!”言罢,倾了倾身。
刘浓知道劝他不得,只得默然一揖。
支遁将怀中白毛麈一挥,笑道:“君乃名士,倘洋与天地,理当启端。”言下之意者为刘浓尚在尘世中,而他将出,虚名已无意。
刘浓看了一眼满潭的灯光,淡然笑道:“佛法至大而自广,便若浮云亦或空无,与我等俗人而言,实乃缥缈而无端,但请支郎君启端,而刘浓将倾力锁之!”
“罢!”
支遁浅浅一笑,知道刘浓是在回报于他,也不推辞,朗声道:“支遁日观《周易》,其言:‘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此善为何也?此恶为何也?人食蓄牲为道也,蓄食浮叶为道也,然若蓄、草而言,何其无辜也?于人而言,惊于雷、畏于天,何其无辜也?”
声音朗朗若钟荡,一连数问,似问天问地,问人问心,问得一干听众尽皆目深而神迷,情不自禁的微微倾身,听他将如何自解,亦或就此抛开谈端。
刘浓嘴角微微一裂,并未急着接端,等着支遁自释自疑。
稍徐,果然支遁再道:“为此,支遁百思而难解,故而再读《庄子》,庄子曰:‘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原是一场梦乎?人食蓄,于蓄为梦,蓄食草,于草为梦,天居上,于地为梦,人行地,于人为梦。天地万物皆在梦尔,是以,来世不可待,往世而不追也!再观《老子》,老子曰:‘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其静为何也,其清为何也?莫非天地本不全,而人性本有色乎,此色为躁乎?此色为热乎?……”
一场梦乎,人性之本而有色……
刘浓静静的看着支遁,但觉灯火越来越幻,而面前之人也仿佛愈来愈淡,支遁现下正闭目沉入自己的梦寰中,若教他这般自问自述下去,必将指一个终点,那便是‘关内即色义,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而若是由着他,想必至天亮也插不上话。
“噗……”
便在此时,刘浓右手三指轻轻一拂盘着的袍摆,朗声道:“非也!”一语既出,声音不重不烈却刚好切中支遁的节点,令支遁身子一震,闭着的眼睛也随即而开。
支遁眨了眨眼睛,似犹未醒,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面上顿时一红,朝着刘浓揖手道:“支遁,愿闻其非。”
“美鹤,愿闻其非也……”
潭中突然传来一声娇喝,刘浓听得此音,剑眉一拔,匆匆一看,竟禁不住地“咦”了一声,只见在不远处的一叶蓬船上,袁女正冲着自己挥拳头,而此时,大部份人都陷入支遁的意韵中犹未醒来,刘浓极奇,她为何在此?她为何未深思入迷?果真心智坚定乎,非也,她正脱了绣鞋踢水玩……
“愿闻其非,愿闻其非……”
陆续的声音响起,回过神来的人纷纷出言,刘浓冲着小女郎摇了摇头,面对支遁,淡然道:“支郎君所言,刘浓不敢苟同也。圣人之言:‘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此正,超脱于天地,演化为自然,自然之正,人食粟肉,是为生,蓄食草,亦为生,草食风露,仍为生。此生,乃道自然而循,天地万物皆入其中,天地亦为其中,故而,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反之亦同,风露于草而言,死亦为生,草于蓄而言,死亦生。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皆为自然之理!支郎君,以为然否?”
支遁见刘浓欲锁端于‘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眉头一皱,此举正好切中他的痒处,当即将白毛麈一挥,正色道:“非也,有无之道,便若本我之争,有乃何物?无乃何物?无化为有,有补于无,此乃自然之道也,有补必有缺,此缺为何?此当为色也!此色……”
“非也!”
当支遁将‘即色’引以《周易》反证之时,刘浓一弹袍摆,将其话语截之,以《周》对《周》,展开洋洋洒洒近千言以驳,再以《庄子》锁端于‘离卦上九’,以离卦诠释死生之道,色空之义。
“非也,刘郎君谬也……”
“不敢苟同也!”
“其然在何也,阴阳互转,团抱有缺也……”
俩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渐尔呈愈演愈烈之势。支遁挥着白毛麈于亭中反复徘徊,浑然忘记初衷;而刘浓也不时拍案而起,忘了理当让支遁将他的“即色”论,诠释完毕。
夜色如水,月坐正中。
不知不觉间,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二人辩得兴起,弹冠拂袍、指天顿地,一干听众听得酣畅淋漓。
“唉,唉……”
谢奕在船中急不可耐,一下又一下的捶着自己的手掌,恨不得立即冲入亭中,将那正犯浑的假道人揪住,好生一翻教训。
袁女正坐在船头,美目泛着异彩涟漪,一边踢着冰凉的潭水,一边张着小嘴喃喃自语:“哇……这个白骨鸡竟与美鹤辩得不分高低,好厉害哦……不过,美鹤更好看……阿姐,然否?”
“然,然?!”
袁女皇坐在她的身边,听得问话神情一滞,随后便见小妹在赤足玩水,赶紧趁着没人注意,一把将她的玉足拉离潭水,嗔道:“小妹,堂堂袁氏女,怎可如此不知仪?”想了一想,又补道:“切莫再胡为胡言,静心听辩!”
秋分将至,族叔入建康述职,小妹吵着闹着要来游玩,所为何来,她这个阿姐自然心知肚明。看着亭中的美少年,袁女皇幽幽的暗了一口气。
袁女正用襦裙下摆抹干净小小的脚,歪着脑袋问:“阿姐,为何叹气?”
袁女皇道:“那个支郎君与萧氏……”
“非也!”
“非也!”
就在此时,刘浓捕捉到机会,一声朗喝,而支遁随即下意识的张口反驳,两人几乎同时喊非,继尔,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
朗朗笑声沿着潭水一路铺,一路荡,闻听笑声之人,纷纷站起身,击掌而赞。
“妙哉!”
“听此辩谈,令人豁然开朗而茅舍顿开!”
掌声如雷涌,连绵不绝!
待得掌声停顿,支遁笑道:“我之道,尚有不足,他日若是瞻箦有暇,不妨至剡县一行,你我再论!”说着,将手中窜珠递给刘浓:“此物赠于君,别无他意,但为今日畅快之辩!”言罢,微微一笑,抱着麈,迈出亭,徐步走入蒙胧夜色中。
“瞻箦,愿闻咏尔!”谢奕迎上支遁,低声询问几句,随后便冲着月亭大声呼喊。
他这一喊,顿时炸了锅。
“美郎君,何不咏尔?”
“华亭美鹤,既闻其辩,当对月作咏也……”
“美鹤,美鹤……”
潭中四面八方传来呼声,有男有女,不一而绝。突然,刘浓奔出月亭,朝着支遁越去越远的身影,大声道:“支郎君,且稍待!”
洁白若雪的身影一顿,支遁回过头来,淡然笑道:“当离,当别,何需再言。”
隔得太远,刘浓听不清他在说甚,朝着支遁遥遥一揖,朗声道:“良月当空,良友将行,刘浓愿以此诗赋遥寄其行,寥表心意!”言罢,放眼看向夜空星辰,但见冷月若珪斜挂,星河若绸倒悬,再低头掠过碧潭,清风幽幽,拂过潭面,荡起舟上灯火若莲,纹开寸寸波澜,一时心潮若涌,当即背倚白玉大道上的抚栏,对着夜空,放声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一句三景,月印于江,江连于海,人凭栏。
而他一口抑扬顿挫的洛生咏,霎那间便将众人带入星月下的江海中。
“妙哉!”、“妙也……”
闻听赞声,刘浓懒懒一笑,继续咏道:“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朗朗锵锵地将一首长诗咏毕,众人摇头晃脑皆未回神,而刘浓眼观月、胸藏海,一时情涌难平,转身走入亭中,将绿绮横打于膝,双手抚过琴身,深邃的目光随手而流,仿若爱抚情人之身。
趁势蓄至顶点之时,一个颤指叠涓飘过。
《春江花月夜》
“仙嗡……嗡……”
散音如水激绽,而后曲音放缓,其状洋洋,似徘徊于月下柳畔,若清风漫燎衣冠,江照月,月照花,花月两相似,人忘返。
“嗡,嗡嗡……”
倏而急骤,似珠滚玉盘,其状危危,似大江衔海,月起于海江之间,人则若孤鸿,乘着风,顺着水,飞至江海一线,照影还怜。
“呜……”
便在华灯起,随月而冉之时,一缕笛声从天而来,飘柔若絮,似娓还喃,扶着意境中的华灯辗转而上。笛声切得极妙,刘浓的琴音并未因此而有半点停顿,滚指若点珠,奔流不还。
“仙嗡,嗡……”
“呜……”
琴音与笛音同时而止,而那华灯已乘风而直上,挂于九天之颠,绽出光辉万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再见无期
一曲毕罢。
余音绕耳不绝,意境中的华灯绽放七色斑斓。
月亭中,刘浓面红若坨,徐徐起身,朝着四面八方犹坠意境的蓬舟中人团团一揖,随后便抱起绿绮杳然而去,与支遁一般走的悄无声息。
“阿姐,阿姐……”
满场迷而忘返,唯有袁女正不同,小女郎的心思不在琴,闪着点漆如星的眼眸追着那白玉大道上飘然若仙的身影,两只小手却下意识地摇着袁女皇的肩,催促阿姐快点醒来。
“小郎君……”
刘浓快步穿过白玉大道,绿萝与来福迎上前来,把怀中琴交给绿萝,脚下却片刻不停,绕过两排桂树,斜斜插入华灯道,加快脚步,朝着前方挥袖急行。
来福与绿萝见小郎君行色匆匆,相互对视一眼,不敢多言,默然紧随。
这样的急走,来福自然不在话下,但却苦了绿萝,她穿着花萝裙,又抱着乌墨琴,即便用尽全力也越来越慢,渐渐的只能看见白袍和月衫在月、灯下忽闪忽闪。
她想喊又不敢喊,只得暗暗咬着牙,埋着头苦苦追遂,当转过一个弯道时,眼前突现一截月衫。
“小郎君!”
奔跑的身子一顿,慢慢抬起头来,莹白的华灯下,小郎君背着手,微笑孑立。
“来!”刘浓伸出手。
“哎!”
绿萝颤抖着递上手,刘浓微微一笑,稍一用力,拉着她于月下飞奔。
“妙哉!”
“美鹤何在?”
“美鹤已去也,飘然而来,随风乍去,真名士也……”
便在此时,远远的月潭中传来一声大赞,而后便是雷霆般的赞声、掌声不绝。
“快些,快些……”
袁女正站在船头,不停的催促操舟的随从。
眼见即将靠岸,打斜突然窜出一舟,随从大惊失色,猛地一撑竹杆,但已然来不及,两舟擦尾并行,“滋嘎嘎!”船身一阵剧烈摇晃。
“朴通……”
“呀……”
“女正!!!”
混乱响声不绝,袁女正“呀呀呀”地一阵惊呼,在船头一阵手舞足蹈,好不容易才掌着船蓬站稳身子,随即反手指着对面,喝道:“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对面船上爬起一人,身材极尽雄伟,只是模样却颇是狼狈,方才那一撞,不仅将他撞翻在船,尚将他的头冠撞入潭中,那人看了看潭中波纹,头冠已沉,默然叹了一口气。
袁女正眯着眼睛一阵辩,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是华亭美鹤手下败将,龙亢桓七星。”
桓温淡然揖道:“龙亢桓温,见过两位袁小娘子,方才因随从操舟有误,故而惊吓了两位娘子,实乃桓温之罪也!”
袁女正冷冷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惊吓?若是我未能站稳,便将坠入水中。潭水冰冷,若是我再因此而染病卧床,一命呜呼了,寻何人说理去?”
“女正,休得胡言!”袁女皇一声娇嗔,拉着袁女正的手,轻声道:“桓郎君亦乃无心之失……”
桓温道:“然也!”
袁女正细眉一扬,心中更怒,而袁女皇也是柳眉微颦,面色微冷,心想:‘这个桓七星,真真无礼,我,我只是顺口劝劝小妹,他却……’
桓温却仿佛未见二人神色变幻,再度深深一揖:“方才袁二娘子所言甚是,桓温乃华亭美鹤手下败将,然,能败于瞻箦,桓温不觉有耻。其为一也,其二,误便是误,因我之过导令致错,险使二娘子坠水,桓温理当陪罪,袁二娘子但有所罚,桓温皆无怨言。”言罢,躬身不起。
“咦……”
袁女正微愣,袁女皇则美眸一亮,紧紧了小妹的手,示意她莫再胡闹。
“女皇,女正……”
“大郎,快来见过袁郡守……”
这时,两声唤声远远传来,三人回头一看,只见恒彝与晋陵郡守袁乔各自站在船头,正在讨论方才的天籁琴音,看样子聊得颇是开怀。
“呀,族叔来了!”袁女正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还有正事未办,又见舟已靠岸,当即便提起裙摆,轻轻一跃,跳上岸,随后朝着树笼中一钻,粉纱一荡、两荡,不见。
袁女皇匆匆看了一眼桓温,再瞅了瞅越来越近的族叔,暗暗一咬银牙,顾不得那么多了,提着裙摆,跃上岸,娇呼:“女正,女正,且等等我……”
桓温浓眉一皱,将袍摆一撩,擒在手中,纵身上岸。
袁女正边跑边喃:“美鹤,美鹤,若让我捉住你,就,就让你好看!”
袁女皇轻呼:“小妹,别跑那么快……”
桓温心想:“刘浓,华亭美鹤,刘瞻箦……”
粉纱飘然若蝶,花萝裙荡在树影中,乌衣子快步紧衔,三人心思各异,行径却一致。
“呀!”
忽然,袁女皇脚下丝履一个未踩稳,踩中了自己的长裙,身子霎时一歪,朝着身侧斜坡便栽,幸而忙中错乱时竟教她胡乱抓住了一截柳枝。
“女,女正……”袁女皇怕极了,也不敢看身下,闭着眼睛惊呼。
“簌簌簌!”
穿丛打叶声急传,随即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而后身子便一轻……
……
“小郎君,又,又是去见那个古怪的小娘子么?”
“嗯。”
蒙胧月光下,刘浓拉着绿萝穿出华灯道,经得一阵急奔,绿萝额间渗着颗颗密汗,一颗心也怦怦乱跳,怎生也安伏不下来。她并不蠢,她知道那个古怪的小娘子定和自己有干系,但她却并不想知道。反握着小郎君宽大有力的手,心乱如麻。
来福迎面快步而来。
刘浓问道:“可有见着人?”
来福摇头道:“未见,谢郎君在后面。”
不知怎地,当看见来福摇头,绿萝心中竟豁然一松,怯怯的看向小郎君。
“唉……”
刘浓默然一叹,当笛声响起时,他便知道宋祎来了,也瞬间想起那殷道谶乃是何人,心中由然而生一个念头:再见无期,理当让她再见绿萝一面,亦或,再见一面。
不料,终是再见无期。
轻轻松开绿萝的手,正了正冠,迎向慢慢行来的谢奕,向谢奕告辞。
谢奕刚送走支遁,也并未挽留刘浓,今夜这一场盛事,刘浓是随心行雅,观瞻之人是闻雅而至,若是刘浓留下来与那些名人雅士寒暄客套一番,反倒不美。
乘风而来,兴尽而去,方是正道。
两人作别于月下。
刘浓刚走几步,谢奕又追上来,把刘浓拉到一旁,轻声道:“瞻箦,适才我仿佛见着一人。”
“何人?”刘浓剑眉一扬。
“似或不是,我至今亦未分清,若是,又非……”谢奕半眯着眼,神色迷惑。
刘浓沉声道:“到底何人?”
“呼……”
谢奕缓缓吐出一口气,裂着嘴自嘲一笑,摇头道:“兴许是眼花,我竟以为见着了她,宋祎。她戴着流月华胜,穿着盛装锦裙,可,可我却觉,不复冰洁,不复魂清……”说着,仰望头顶苍穹星月,神情极尽怅然。半晌,又深深的凝视着刘浓,沉声道:“瞻箦,人生不满百,诸事不尽意,你我当戮力而前,莫教世事蹉跎今生也!”言罢,深深一揖,挥袖而走。
宋祎,不复冰洁魂清……
刘浓看着谢奕的背影,乌衣摇光于月下,神思悠然而怅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默然一揖,转身便走。待经过来福身侧时,一顿,而后走得更急。
“朴、朴朴……”木屐敲出一地锵锵声。
待出谢府,抬眼一望,星月如常,夜已过半。
“哞!”
青牛一声鸣啼,来福扬鞭欲走。
“美鹤,站住!”
粉纱一荡,袁女正张开双臂挡在车前。
“吁……”来福赶紧将牛制住,看着不远处那闭着眼睛的小女郎,裂开嘴嘿嘿一笑,转头朝着帘内,慢条斯理地道:“小郎君,有人拦路。”
“知道了,绕路,走吧。”
来福道:“小郎君,怕是走不了。”
“嗯……”
挑开边帘,月光,穿过林梢,投下淡影如清魂。
一身粉裙的小女郎伸展着双手,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双肩轻轻颤抖,喝道:“我,我连阿姐与人……与人,都不顾了,你,你还要逃么?”
来福看了看不远处的谢氏大门,提醒道:“小郎君,此地不宜久留。”
确实不宜久留,稍后府中之人便会陆续出来。刘浓剑眉一皱,长叹一口气,朝来福点了点头,来福当即面色一喜,跳下车辕,放好小木凳,绿萝卷帘而出。
“格格……”袁女正顿时开心了,皱着鼻子嫣然一笑,抓着裙摆,踩着小木凳跳上车,朝着卷帘的绿萝道了声“多谢”,钻入车中。
“小郎君,小娘子,坐稳咯……”
“啪!”地一声鞭响,青牛踏足而走,又快又疾。
斜坡上,袁女皇看着林中越行越远的牛车,幽幽叹道:“亦不知小妹,如此,对否?她,她才将将十四……”
桓温淡声道:“袁二娘子真性情也,女皇勿忧,瞻箦亦乃真君子也,若是担心,不妨尾随而至,想必稍后便可见得二娘子。”
“然,然也,不可使族叔疑心,我当去接小妹……”袁女皇心中猛地一跳,当即转身便走,殊不知手上却一紧,一眼看去,面上蓦然一红。
月光下,她与桓温的手紧密相连,而桓温的眼睛既明亮又温柔。小女郎正欲挣脱,被这明亮的眼光一灼,浑身没来由的一软,悄悄抽回手,同时垂下了头。
斜坡的另一侧,身材佝偻的老仆低声道:“家主,那小娘子……”
“勿需多言,现下,他已高飞于天,雕虫小技或许将适得其反。况且,君子怀刃,岂可随意而出,不出则矣,一出,必取首。”
庾亮收回目光,挥起衣袖大步下坡……(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太子舍人
“看打!”
“唉……”
袁女正捏起粉拳朝着刘浓青冠便打,刘浓稍一抬手,捏住她的拳头,叹了口气。
“为何要逃?言而无信也!”
刘浓闭目不答。
稍徐,小女郎踏入刘氏酒肆,左瞅右瞅,扭头道:“这便是你的别院么?好小……”
刘浓眉头一皱,将她请入院中正室,命绿萝点灯,打开门窗,又低声对来福一阵低声耳语,命来福带人去寻袁女皇,想必袁女皇也正寻她。
来福皱了皱浓眉,深深的看了小郎君一眼,转身大步而去。
绿萝燃起沉香,刘浓走到案后坐下。
袁女正把玩着案上的青铜雁鱼灯,不停的用指尖尝试去触碰那吞吐的火舌。将临,缩回,将临,缩回,自个玩得不乐乎,格格乱笑。
“咳!”
刘浓干咳一声,揖手道:“袁小娘子,夜已深沉……”
“休得……”
袁女正细眉一挑,“唰”地抬起头来,话到一半嘎然而止,愣了一愣,慢慢的缩回手,端在腰间三分位,浅浅一个万福,而后柔声道:“刘郎君,我要嫁你的……”
她的声音又浅又软,眉眼亦是极媚,但看在刘浓的眼中却好气又好笑,稍稍一想,淡然道:“蒙袁小娘子青眼有加,刘浓幸甚,然……”
“然甚,莫非你怕我嫁不得你么?”
“小娘子应当早归……”
“刘、浓!”
小女郎顿时怒了,她太委屈了,自离开山阴,每日都在想他,为了他,从丹阳追到建康,从谢府追到林中,裙子都被撕破了,指尖也扎了荆棘,尚未拔出来呢,他怎可如此哄我,安敢如此待我!
想着想着,小女郎越来越难过,努力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不让眼泪滚出来,身子却慢慢的起了,指着刘浓,怒道:“阿姐言支遁无情,你才无情、无心……”
“唉……”刘浓长长一叹,默然不语。
“为何不说话?莫非心惭而有愧也?若是如此,尚可有救!”
“……”
“若是再不言,那便是醒悟了。”
“……”
“果真醒悟也,君,君但且宽心,族叔管不得女正,你我之事,自有阿兄做主,你与阿兄交好,我再好生求求他,定可……若是至华亭,华亭靠海,海大尚是江广耶……伯母定是美丽的,不知喜欢甚……可否等女正十六,阿娘曾言……”
这时,来福回返,走到室口低声道:“小郎君,袁氏来人了。”
“咦!”
正在自言自语小女郎神情一怔,回身问道:“来者何人?”
来福道:“亦是袁小娘子。”
袁女正道:“尚有何人?”
来福道:“仅一人。”
小女郎眉眼一弯,摇头笑道:“阿姐啊,我才不怕她。你去告诉阿姐,让她先回,我稍后……”
“袁小娘子!”
刘浓沉沉一揖。
是夜,月静星灼,刘浓好说歹说,总算将袁女正送回,临走时,小女郎抓着牛车窗棱,弯眼笑道:“可不许反悔,再不躲我。”
……
数日后,秋分已至。
东晋典吏法制延续汉魏,州刺史、郡太守代天子牧守地方,掌管当地民生、军事,除一年一度秋分的述职外,无需听朝。是以,建康城水陆道口车来舟往,具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述职者。当然,奉朝者也仅限于江东南部,大将军王敦便已有七载未曾入朝。
台城。
元帝司马睿坐在金边乌木矮床上,着帝王正装,头戴乌墨色十二旒冕冠,左右各置一孔,穿插玉笄。玉笄两端系着丝带,垂于脸颊两侧各衔一珠,名曰:‘允耳’,此珠不入耳,乃勿听谗言之意。冕服乃玄墨上衣、朱色下裳,各绣飞龙之章对衬;腰上三分位缠着飞龙佩绶,脚上则蹬着红白相间的赤舄。
“咚咚咚……”
九声震天荡地的钟声响起,等侯在外的晋臣弯身脱履,鱼贯而入。
红底黑边的苇席由殿门一直铺至九阶下,王导居左,率百官大礼稽拜。
司马睿眯眼看向右首之人,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虽然早知大将军王敦不会入朝,但此刻亲眼所见之下,仍旧暗暗叹了一口气。
待得众臣稽拜完毕,司马睿在矮床上微微倾身,一一与各郡郡守问侯,面上笑容可亲,语声亦如春风般和煦。随后便是百官上表年纪,这年纪乃是各州、郡一载中所历要事。
“太兴二年,三月,因饥荒之故,本郡流民,亡者共计两万三……”
“太兴二年,五月,因叛将徐龛之故,本郡民户十不存一,臣核之,共计……”
“太兴二年,六月……”
诸般纪事,司马睿早已尽知,忍住眉心那一阵阵刺痛,看了看居百官之首的王导,但见王导捧着玉笏,微微闭着眼睛,挺背坐如老松,仔细一瞅,却发现那花白的胡须正微微起伏,而其首正颇有节奏轻点、轻点。再把纪瞻一看,老将军亦是一幅意态惺忪的模样。
“仲父!!”
司马睿脱口而出一声喝,声音洪亮之极,顿时将那正在娓娓诉苦的吴兴太守周札的话语打断。
全场一静。
王导颤了颤眼皮,捧着玉笏揖道:“陛下,臣在!”
百官纷纷投目司马睿,元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将错就错,倾身问道:“可有豫州军情?”
王导道:“陛下,待年纪毕,方问军情,牧民为先,此乃礼制,不可废也!”
“然也,礼不可废!”
司马睿眼底精光一闪即逝,而后缓缓坐直身子。
一个时辰后。
合浦郡守阙下捧笏而出,跪坐于正中,司马睿顿时荣光焕发,身子一挺,摆手笑道:“卿且言来,柴桑侯可是又有壮举军捷?”
阙下道:“启奏陛下,自杜弢余部杜弘与温劭亡后,柴桑侯三度用兵,已将合浦郡内匪患尽数荡清。臣所要奏之事,乃郡内兴办《太子》学一事……”
军情尚未报,为何就已至兴学?司马睿对着王导微微倾身,和声问道:“仲父,为何不闻豫州、益州、广交二州军情也?”
王导道:“陛下,非乃不闻,实乃时促也。九月初,三地方行军戈,若要得知军情,恐尚须静待几日。”
“仲父所言甚是!”司马睿慢慢坐正身形,耳际两枚允耳擦脸而过,微凉。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司马睿暗觉眼皮发沉,心中却阵阵发寒且忿怒,殿中众臣所奏之事,不是诉苦便是诸般推诿,豫州战事不绝,却无人议之,其惧在何?
便在此时,老将军纪瞻捧笏而出,司马睿眼光再度一亮,和声问道:“不知老将军有何事禀奏?”暗中则希望纪瞻能论及豫州,最好再带上豫章。对于大将军王敦的诸般作为,司马睿是惧之且恨之,心不甘且犹豫。欲言欲制,又有心而无力,复杂无比。
纪瞻道:“臣,身为散骑常侍,有访遗荐贤之任,今日所奏,乃为亭间一子。”纪瞻因操持《土断》劳苦功高,再领散骑常侍一职。
“哦……”司马睿神情顿时一黯,淡然道:“不知老将军所荐者乃何人?”
纪瞻道:“表,华亭刘浓,此子俊秀于江左,慈孝仁爱,博学强识,志乎典训、善理义……”
“华亭刘浓,醉月玉仙!”
“正是!”
“原是一曲天籁不复闻,半阙长歌赋江月之子,老将军欲表为何?”司马睿兴致再起,心中却知,纪瞻竟然于庭表彰,所请为何,定非易与之事。
果不其然,纪瞻下一句便震惊殿内百官:“臣,欲表其为太子舍人!”他早已暗中揣度过,若是在刘浓至建康以前欲谋此事,当至大司徒府协商为好,但现下刘浓之名冠盖建康,庭议最佳。况且,他已然探过王导,大司徒对刘浓亦颇是褒奖。
一直淡然静坐的王导微微一笑,笑容弱不可觉察,司马睿眉头一放一皱,好似有些难决,而满场百官则纷纷私语。太子舍人品级虽不高,但却是上等清职,历来为中上及上等世家把持,而且近两年太子舍人一职,大多都是由上任晋位卸职后,再推荐本家精英子侄继任。
当下,吴兴太守周札,高声道:“陛下,纪尚书此举,怕是不妥。”
司马睿虚着眼睛问道:“不妥在何?”
周札道:“纲常有别,上、下不可混淆,据臣所知,华亭刘浓乃是次等士族,岂可表得其职?”
司马睿环眼扫过嗡声如蚁的大殿,心中竟由然生起一阵舒畅,好整以暇的问道:“此事,众卿可议之!”
桓彝闭了下眼,捧笏揖道:“陛下,臣亦觉不妥。”
左长吏刁协道:“然也,华亭刘浓虽美彰其誉,然,年未及冠便司此职,欠妥!”
“臣附议!”
“臣附议,纪尚书欠妥!”
三人一领头,顿时私语更重,陆续有人捧笏附议。
“诸君!”
这时,新任会稽郡守谢裒一声朗喝,将乱哄哄的大殿压得一瞬,而后捧笏快步行至纪瞻身侧,大声道:“启奏陛下,臣附纪尚书之议。”
言罢,不待撸嘴的周札质问,朗声道:“太子舍人,此职秦置延汉而至魏,乃太子文章记,为东宫之职,并非朝请,是以与钢常有合!而纪尚书身为散骑,为太子拔属,亦乃份内之事。再者,华亭刘浓曾求学会稽,而会稽学馆乃《国子学》,依律,国子生乃士之备也,国之栋梁也,故而,上正下合。至于年未及冠,敢问刁长吏,汝家大郎刁彝任太子舍人时,年方几何?”
“这……”刁协一愣。
周札眼睛一转,再道:“非也,清职有别于属官,岂可混淆……”
“荒谬,我朝唯闻朝请与属官,何来清职一说?”周顗冷冷一哼,捧着玉笏,站在了纪瞻、谢裒的身侧,而他的一句话,堵得周札面红耳赤却无从辩起。因为清职与浊吏的区别,仅为时下暗认,并未载入典册。
司马睿眼见群臣因一件区区小事而分垒两侧,兴致更浓,忍不住地抚掌道:“然也,周仆射所言在理。不知尚有何人,可议之?”
“陛下,臣可议之!”
度步而出之人乃是镇北将军刘隗,慢慢的走到两群人的正中,看了看左面,瞅了瞅右边,而后就着所有人的眼光,大声揖道:“臣,附纪尚书之议!”
“咦!!”
这下,全殿皆奇,便连王导都忍不住斜目看了他一眼。众人纷纷心想:‘刘隗与刁协向来一气同声,因《土断》之事,时常与纪瞻作对,又因谢奕入驻镇北军一事而与谢裒不和,此时,不携助刁协反驳也罢,竟然赞成纪瞻与谢裒,怪战,怪哉!’
丹阳尹刘耽,微微一笑:“臣,亦附纪尚书之议!”
王导道:“臣,附纪尚书之议!”
“臣,附……”
“臣,附议……”
王导一出言,霎时全殿附议,站在周、刁二人身侧的人纷纷另行转投,便连桓彝也默声而退,唯余周、刁二人面面相窥,神情极其怪异。
“哈哈……”
司马睿朗声长笑,笑罢,将手一摆:“诸卿得以共议而附,委实难得,难得!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乌衣子弟
一声鸡啼天破晓,日出江海夜已归。
“洛羽,打些温水来……”
“来福哥,把青牛洗一遍……”
“哎,那个谁……”
一大早,小小的别墅院里忙碌纷纷,绿萝时尔唤着洛羽,倏尔又喊着来福,张罗着给小郎君换衫、套牛;革绯亦迈着款款的步子,走到室口浅浅万福,嘴角的笑意又软又静。
昨日,小郎君被庭荐为太子舍人之事,犹如插上翅膀的胡蝶,飞遍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静静的落入这栋小院中,一石击起千层浪,阖族笑语欢颜,个个神情骄傲。
洛羽低声问革绯:“革绯阿姐,那个太子色人哎,是多大的官?”
鲜卑若洛抓着脑袋,纠正道:“太子舍人!”
“要你多嘴,我当然知道是太子舍人!你个小胡人懂得甚,走开!”
洛羽一把推开高大的黑碳头,继续问革绯:“革绯阿姐,那个太子的屋里人,是多大的官?”
鲜卑若洛嘿嘿傻笑,革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浅笑道:“多大的官,革绯不知,但革绯知道,自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尚未有次等士族得之,更何况我们小郎君,尚未及冠。”
“哇,小郎君好了得哦!”洛羽拍了一个巴掌,眼睛里闪动着无数的小星星,黑碳头撇了撇嘴,抱起了双臂。
“洛羽,快进来帮我。”
绿萝在室中唤,手里捧着一套衣服,皱着烟眉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穿。这是一套七品朝服,冠、衫、衣袍、青缘、蔽膝、佩绥、云履,一一俱全。冠乃梁冠,冠底为纯黑色,上面绣着云兰图,两侧冠翼微微向左右伸展、若蝶展翅,在额前正中有两道竖着的红梁。内衫是纯白色,衣袍是玄墨色,虽然亦是宽袖,但却与小郎君日常所穿大为不同,领口窄窄的,倒有些像箭袍呢。
“尚有这个……”
绿萝把一件小衣捧在怀里,左看右看,不识得,情不自禁的举得高高的,皱着眉头仔细瞅。这是一件蔽膝,当今,长袍宽衫内大多都是光洁溜溜,刘浓自打一来便不习惯,早命人制作了衬裤。她服侍小郎君几年,从未见过此物,皱眉喃道:“该穿在哪呢……”
“此乃蔽膝,勿需穿它,只消内着黑裤便可。”
刘浓走出来,正好见她还在投目凝望,一幅好生不解的模样,禁不住摸了摸鼻子。把那套七品朝服瞅了瞅,径自走到案前,捧起袍子往身上笔了笔,长短刚好。魏晋承汉制,朝服乃是曲裾深衣,穿起来比宽袍大袖尚要简单,只是看起来复杂而已。
洛羽走进来,好奇的打量。
当下,主仆三人协力合作,一阵手忙脚乱后,总算把这套七品朝服穿戴完毕。刘浓站在铜镜前一照,顿时惹得一大一小两美婢眼泛异彩。
绿萝理着小郎君腰间的绥带,柔声笑道:“小郎君著墨色,更显俊美呢。”
洛羽点头道:“是呢,比黑碳头……”话出一半,赶紧又吞了回去。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刘浓微微一笑,正了正头上梁冠,走出室。
室外,一群正在静候的人,看见浑身墨色的小郎君走出来,眼睛齐齐一亮,但见小郎君头戴黑中竖红的梁冠,尾翼翘飞;身着三层滚边乌墨深衣,窄领宽袖而束腰,黑红相间的腰带束得较紧,勒出一身虎背与蜂腰;腰间左右各垂一道两指宽的红缨绥带,直直坠至脚踝;脚上则蹬着朱底墨邦快履,鞋头微翘,上刺兰云。
好生一个英俊郎君,晨阳洒过来,卓卓不可言!
来福笑道:“小郎君,美哉,美哉,大美哉。”
“走吧。”
一行人送至桥畔,青牛被来福洗得干干净净,正甩着尾巴,晃着脑袋,哞哞叫。刘浓抚了抚牛脖,跳上车辕,今日要去建康宫朝见司马睿,再因太子舍人份属东宫属官,是以尚要拜见司马绍。待拜见完司马绍,尚需入大司徒府录牒,有得忙碌。
红日初悬,青牛挑角。牛啼轻快人写意,不多时便来到了建康宫。
建康宫,宫墙三重,外周八里,共计四门,八名顶盔贯甲的甲士守护着高达五丈的外宫门,刘浓来得不早不晚,瞅了瞅天色,旭日尚未攀上宫殿的望月兽,应在辰时一、二刻之间。在巷子口下了车,步行迈向正东门,南门非祭祀不开,北门非移銮不开,西门非国破不动,是以但凡臣子拜见,皆由东门而入。
刚刚转过巷角,面临东门,便见东门口已有十几人背对静侯。大多都与他装束一样,想必亦是入宫拜见司马睿的新任太子舍人、洗马、庶子等。
“朴朴朴……”
便在此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响,稍稍回头,只见一人匆匆行来,边走边整理着顶上五品三梁冠,眼见即将撞过来,刘浓侧身一避,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殷郎君。”
“刘,刘美鹤?”
来人正在弄冠,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反问,随后便觉不妥,神情怔了一怔,徐徐放下两手,弯身揖道:“原是刘郎君,殷浩见过。”
殷浩,面目方正,长眉而薄唇,两眼闪动时,极是生彩。俩人在丹阳结识,乃点头之交,此时相逢于宫门深巷中,都是少年俊杰,正当春风得意马蹄轻之时,惺惺相惜便由然而生。
殷浩笑道:“月满之夜,君居月亭,我居蓬舟,共赏于月下,君,赋而鸣之,我,畅而洋之。然,我知君,君却不知殷浩。殷浩不才,略知《老》、《易》,亦粗通胡茄,若是得暇,愿于君对膝于席,畅谈一番。届时,望君切莫推辞。”
刘浓看着长眉飞扬的殷浩,淡淡一揖,笑道:“理当如此。”
当下,俩人并肩而行,轻言缓笑行至东门口,排在众人末尾。
听得脚步声,静侯的人纷纷回头,都是年少郎君,也有几人面善,桓温亦在其中,刘浓朝着两位王氏子弟微微一揖,随后便垂手而立。
桓温脸上七星微微一抖,快步行至人群末尾,朝着刘浓揖道:“瞻箦,桓温新得一幅图,疑是曹不兴之《兵符图》,稍后瞻箦若是得空,可否替桓温辩之?”
刘浓眯了下眼,淡然还礼道:“甚是不巧,其一,刘浓不擅画,怎可辩得真伪……”
桓温深深一揖:“瞻箦何需自谦,江左皆知,君与陆氏令夭小娘子乃……”言至此处一顿,抬眼看了看刘浓,又道:“瞻箦,切莫推辞。”揖而不起。
众所周知,桓温昔日败于刘浓剑下,一时声名有损,两人情谊亦随即冰裂,而此时却仿若昔日友情丝毫未损,意态诚恳的邀请刘浓辩画,此举,颇有古之君子风范。
便有人点头悄语:“龙亢桓七星,不辱其父江左八达之名也……”
也有人低问:“美鹤将何如?”
更有人轻喃:“江左陆令夭,吴郡之骄傲,点晴妙笔独得曹不兴之魂,恨不得一见也……”
众人纷纷注目刘浓,而刘浓也并未让大家久等,朝着躬身的桓温淡淡一揖:“委实不巧,其一,刘浓不擅画,其二,适才我已应允好友。”
桓温浓眉一跳,保持着揖姿,嗡声道:“瞻箦,前事已往,何故搪塞推辞也!”
“何故强人所难也!”
不知何故,殷浩一看桓温便不喜,抱着双臂,冷声道:“汝乃何人,我早已与瞻箦约好,汝为何与我相争?”
桓温闻言一怔,抬起身子凝视殷浩,被五品三梁冠一刺,强自镇定,淡声道:“汝又乃何人?”
“他是陈郡殷浩!”
声音由人群之首传来,众人回望,只见王导族侄王允之慢腾腾的走过来。
陈郡殷氏,以郡加名者,上等门阀。陈郡名门众多,谢氏、袁氏、殷式,相互联姻,相互扶持,殷氏虽南渡较晚,但族中郡望却半点未减。
殷浩与王允之互一作揖,而后冷眼看着桓温,淡声道:“既已知我,汝乃何人?”
静默三息,桓温半半一揖:“龙亢桓温!”言罢,沉沉一甩衣袖,转身便走,站到自己的位置,挺背,眼观鼻、鼻观心。
“多谢!”刘浓对着殷浩稍稍含首。
殷浩长眉一扬,淡声道:“本就如此,何必言谢。”
“渊源怎可居得末尾,且随我来!”王允之瞅了瞅人群,拉着殷浩的衣袖便往前走,行至队列前矛时,稍稍一站,便有一人垂首默退。
王允之笑道:“君当在此!”
刘浓细细一辩,嘴角微微一裂,宫门前的队例,亦是按照门阀等级来排列,王谢居首,以殷浩的家世,虽不及王谢,但也应该排在前面。无巧不巧,自己身为次等士族,理应站在这最末之处。而此时,刘浓的眼角余光突然捕捉到桓温,他正挑着浓眉看来。
美郎君淡淡一笑,视而不见。
“朴朴朴……”
一阵脚步声响起,殷浩去而复返,站在刘浓身侧,见刘浓面上神情微奇,殷浩笑道:“此间极好,眼阔神驰,前方,甚挤!”
甚挤……
刘浓揖道:“华亭刘浓,见过渊源!”
殷浩还揖:“陈郡殷浩,见过瞻箦!”
就此一揖,彼此心知,从今而后,两人为友。
“咚……”
便在此时,一声钟响贯经天地,辰时四刻,东门开。八名甲士走到东门左洞,并排而例。左门随即洞开,一干乌衣俊颜鱼贯而入。
沿着青石道徐步而行,昂首挺背,捧着玉笏、目不斜视。
与此同时,建康城东,柳渡口。
庾亮踩着船板,走入江畔之舟,落船时,震得水纹微微一荡。
红日衔上柳梢,年老的家仆跪在柳下,稽首不起。
江水绵绵荡荡,庾亮站在船头,仰首望向建康宫城方向,眯着眼睛喃喃有辞,继尔一振袍袖,转身钻入船蓬中。(未完待续。)
第两百章 偷画于墙
穿过一千八百步的庭墙,迈入雕龙附凤的朱红廊道。
眼角余光随步而流,晋室宫庭较简,建筑以朱、墨二色为主,间或参杂着土德之黄,但若论浩大与奢华尚不及王谢庄园。廊道外碎石道盘绕,不少宫女穿梭于其间,再往外展,便见在那斜右方的假山之上,一群戴着华胜、穿着绫罗的女子正朝着廊道指指点点。
稍徐,几名女子似嫌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抓着裙摆飘下了假山,朝着廊道便奔,惊得一干宫女娇呼连连。待至近前,指着一群乌衣俊颜,评头论足,娇笑不断。
“哪个,哪个是华亭美鹤……”
“王氏羲之郎君,何在?”
“殷家大郎呢……”
“我知,我知,此人定是桓七星,好大的七颗星……”
殷浩飞快的溜了她们一眼,低声笑道:“瞻箦可知她们乃何人?”
“不知。”
刘浓淡然一笑,捧着玉笏,目不斜视,心道:尚能有何人?若是嫔妃断不敢如此戏言,定是司马家的公主了!早闻司马家的女儿彪悍,果然如此,得走快些,切莫招惹事非。
幸而,司马家的公主们到底系出名门,只是对着他们指点评论而未行拦截,如若不然,一干乌衣子弟们能否走到天子面前尚是两说。
战战兢兢的穿过廊道,面前豁然开朗,整齐宽大的青石一路铺至台阶下,在台阶下稍稳片刻,王允之打头,领着众人衔十五级台阶徐徐往上。至阶上,有一百五十步下斜道,往上再是十五级台阶,以此类推,共计六层,起起伏伏,乃六九合一之意。
“新晋士子觐见……”
“勤见……”
当行至第三层台阶时,一声声长长的吆喝又尖又亮,一干乌衣子弟们则大多气喘吁吁,再反观身侧的殷浩,面上亦似染了两坨朱红。
此时,刘浓方知,刚才王允之为何要在台阶下稍歇,原是乌衣子弟们大多体弱之故。而宫人们迟不叫、早不叫,偏偏于此时放开喉咙喊,让人忍不住嗟叹而腹腓:怕是司马家当权委实太弱,因而便在这些尚未长成的乌衣子们身上,寻找成就感……
果不其然,殷浩喘着粗气,叹道:“昔年皆在台城勤见,而今却要爬此高阶!唉……”说着,瞅了瞅刘浓,奇道:“瞻箦体若纤纤美鹤,为何竟不疲累?”
“新晋士子觐见……”
“勤见……”
刘浓尚未答话,宫人们见乌衣子弟们停步喘气,纷纷裂着嘴角不停的喊。
“起!”
王允之瞅了瞅望不到边的台阶,抹了一把汗,咬着牙,缓缓挪步。
“唉,此道,难乎登天也……”
当一群乌衣子弟艰难的爬上台阶之顶时,王允之情不自禁回望绵长且陡的台阶,好生一阵唏嘘,突然看见那门口立着的四名宫人又要张开嘴,赶紧几个疾步窜至近前,揖道:“稍待!”
四名宫人齐齐面窥,忍住笑,闭口不言。
王允之神情一松,走向同伴,只见一个个气喘如牛,东倒西歪。中有两人挺背如松,最是突兀,一人正是桓七星,而另一人竟是华亭美鹤。
刘浓踏前一步,对着众人,轻声道:“吸一,吐二,深进,缓出。”
“吸一,吐二……”
王耆之年龄最小,往日与刘浓也有数面情缘,此时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便依此法,默然的深吸一口气,分两次缓吐,果然胸口火灼之意渐去,复生一阵微凉,喜道:“美鹤此法甚好!”
闻言,众人纷纷仿习,片刻后,暗觉力气稍复,各自整理衣冠。
王允之朝刘浓揖手:“多谢!”
“共行即是同道,何需言谢。”刘浓淡然还之。
“然也!”
王允之微微一笑,满脸都是赞许,正了正顶上三梁冠,除去脚上步履,领着众人走入殿中。
殿中空空荡荡,一眼便见司马睿坐在最深处的矮床上,未着帝王正装,一身宽袍大袖。两排粗大的朱红庭柱夹道,中铺黑红相间苇席。
一行人捧着玉笏,沿席徐行,至司马睿案前大礼稽拜。
士子见天子勿需下跪,稽首便可。
三稽之后,王允之朗声道:“臣,王允之率新晋士子觐见!”
司马睿懒懒起身,挥手笑道:“王家七郎勿需多礼,快快起来。”
“陛下,礼不可废!”
王允之领着众人再度一稽,默然走到左首案后,落座。十八人分左右而座,殷浩与刘浓居最末,但见案上已摆满色彩鲜艳的各式点心,而每人身后则站着两名手持酒壶的宫女。
“殷家大郎何在?”当司马睿对王允之一阵嘘寒问暖后,见右首之人并非五品太子庶子殷浩,眉头微微一皱,扬声便问。
殷浩站起身来,朗声道:“陛下,臣在此!”
司马睿笑问:“咦,何故在最末也?何不坐前,让朕一观?”
殷浩揖手道:“陛下,此地甚好!”
司马睿也不以为意,笑道:“好在何也?”
殷浩瞅了瞅大门,正色道:“气贯而通,气通则神顺,故而,此地甚好!”
闻言,王允之等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坐得越是靠前,呼吸越不顺畅,方才的劳顿于不知不觉间,又堵上了胸口。
“哈哈,果真率直通达也,有王东海之风……”
司马睿撇了一眼前座者,但见个个面色苍白,一时心怀大畅,按案而起,沿着黑红苇席对各家子弟细心一阵慰问,当行至殷浩时,更把着殷浩的手,好生一番称赞。而后,顺眼看见目不斜视的刘浓,只见此子面色平淡,目光却深邃如海,九五至尊驻足于其面前不远,犹自淡定如松。
当即放下殷浩的手,走向刘浓。
刘浓按膝而起,深深一揖。
司马睿虚虚一扶,笑道:“好,甚好!我已见汝两度,汝却不知我,汝可知面前乃何人?”
此问……甚险!听得此问,王允之等纷纷投目。若是刘浓一味阿谀奉承,其名便毁,若是其放荡不羁,居此庙堂又何意?
刘浓揖道:“陛下,飞龙在天,不可妄观。”
答得极妙,既不失名士风范,又不堕司马睿威仪。以《周易》爻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暗示司马睿,见而不见,不见乃心见。
“嗯……”
司马睿微微一愣,随后放声大笑,震得满殿都回荡着笑声:“妙哉!妙哉!果然乃青俊第一名士也!他日,或将为我晋室再添一柴桑侯也!”言罢,挥袖走向龙床。
经此一问,一干乌衣子弟看待刘浓,又是有所不同。至此而后,宫人示意宫女为乌衣子弟们掌酒,司马睿提起酒盏邀饮,仿佛此刻他并非帝王,而乃众人尊长一般。
刘浓细细一品,嘴角默然而裂,竟是竹叶青。
待得酒过三旬,司马睿举杯笑道:“今日,青俊雅士聚集一堂,朕添为诸士尊长,各家大郎、小郎亦切莫拘束,但且畅饮美酒,但观行雅!”
话一落地,宫人一拍手掌,一队婉约窈窕的舞姬款款行到正中央。
正欲起舞时,桓温突然涨红着脸,朝着司马睿揖道:“陛下,既有舞姿,但请乐音。”
司马睿笑道:“自有乐音,然,莫非桓大郎欲击缶乎?”
桓温道:“启奏陛下,若论乐音,当今江左,尚有何人可以比得刘舍人?”
司马睿看了一眼桓温,把手中酒盏一顿,撩了撩宽大的袍袖,笑道:“然也,一曲天籁不复闻,半阙长歌赋江月。曲毕已有数日,音犹绕耳也,刘大郎,可愿赋琴一曲?”
刘浓剑眉一皱一放,正欲起身,王允之已然揖道:“陛下,昔日臣下曾闻,琴之一道,需得人与琴合,琴携音飞。刘舍人用琴有二,其一为直白无华,其二乃相如绿绮,而今直白不在,绿绮未至,若使刘舍人献曲当下,怕是难以身随琴合!”
“然也!”刘浓深深一揖。
“哦……既是如此,不可强为!”
司马睿大手一挥,坐在殿角的琴师立即起音。桓温脸上更红,仿若酒已上头,歪歪斜斜落座。而王允之则朝着刘浓微微一笑,刘浓含首敬之,不想却于此时竟与司马睿的眼光一触。
冰寒!
刘浓深吸一口气,大揖,继尔落座。
桓温……果真不可小觊也……
提起一杯酒,酒到杯干,酒水顺着喉咙直落,于胸中一荡,面色平复。把酒杯往案上轻轻一放,身侧香风一燎,宫女飞快的补满了酒。
刘浓看着满满的一杯酒,稍稍一愣,随后捉起酒杯于唇下慢饮,漫不经心的观舞,却发现此时的乌衣子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敞胸露腹者有之,直目瞪着舞姬者有之,更有甚者已然开始手舞足蹈,便连王允之也好不到那儿去,正在解胸口衣襟。
心头一震,莫非司马睿与王敦有同样的嗜好,喜欢劝青俊士子饮酒,而后坐观士子们醉后的诸般丑态,从而来判断孰忧孰劣?!
捉着酒杯慢慢转动眼光,只见在边角隐秘处,两根庭柱之间拉着一道帷幔布墙,而此刻正有一颗脑袋一伸一缩,细细观察着士子们的一举一动。
帷幔透影,那人每看一会,便提起毫笔于案上一阵急描。
暗窥作画……荒谬!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这时,身侧突然传来殷浩的朗朗歌声,一回头,只见殷浩正冲着自己眨眼睛,而他本人却捉着酒杯离案而出,徐步度至舞姬群中,朗声续唱:“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闻得歌声,王允之神情一震,当即回过神来,提起酒杯,朝着司马睿一揖:“尊长,允之不才,愿献舞于明堂,不知尊长可允!”尊长二字落得极慢。
司马睿眼锋陡闪即逝,随后哈哈笑道:“然也,尊长,然也,七郎但且献来。”
“谢过,陛下!”陛下二字落得极重。
王允之持着酒杯,长长一揖,接唱道:“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唱着唱首,将酒杯往舞姬怀中一抛,拉着殷浩的手,两人竟绕着舞姬群跳起了鸲鹆舞。
便在此时,宫人轻步行来,对正打拍子的司马睿悄声耳语:“陛下,尚画否?”
“画,定可传世也!”
司马睿索性将错就错,放声长笑不绝。
刘浓默然一笑,将杯中酒抿尽……(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一章 奇志也雄
丝竹歌舞,一场闹剧。
巍峨宫殿俨然变作绵云青山,君臣奏对成了赋雅行乐。
看着眼前这一幕,刘浓心中感概莫名:司马睿已老,或许眼底寒光犹存,亦或雄心仍在,但帝王棱角早已被各大世家磨平削尽。君非君、臣非臣,残喘偏安的帝国便若风雨中的纸糊屋舍,一旦雷霆过烈,便会无声碎裂。
端着青铜酒盏慢品深思,美郎君的坐姿越来越直,眼神愈发坚定。
一个时辰后,宾主尽欢,司马睿在老宫人的携扶下,醉态熏熏的离去,一干乌衣子弟面若潮红、神彩奕奕,但走路却踉踉跄跄,更有甚者把行朝玉笏往腰间一插充作腰饰。
来时,战战兢兢,去时,狂放不羁。
刘浓仍旧落在了队尾,站在台阶下,斜斜望向危耸的宫殿,只见翘角飞檐衔着如轮红日,日光胜火,整个宫殿都仿似在熊熊燃烧,而司马睿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正装,正依在白玉栏上,俯目看来。
四目一对,刘浓深深一揖,转身跟上队伍,匆匆离去。
绕廊道,走庭墙,前面的乌衣子们勾肩搭背,醉态酣然。出了城东门,十八名新晋士子能够端端正正站着的,仅有三人。
刘浓、桓温、殷浩。
王允之歪歪斜斜的走过来,胡乱一揖,醉笑:“今日,今日饮酒甚多,若是现下便去拜见太子,恐失礼仪,莫若明日再往。”
殷浩笑道:“你我虽份属太子属官,然,拜见东宫不过为尽礼数而已……”说着,看了看刘浓,又道:“莫若如此,今日我与瞻箦先往,他日……深猷再往。”
“便,便如此!”
一阵风突然吹来,袭得王允之险些未能站住脚,强忍住阵阵晕眩之意,朝着殷浩与刘浓一揖,疾疾的向巷子口奔去。
看着一群衣冠零乱的乌衣子弟,桓温裂了裂嘴角,不屑的笑了笑,而后大步走向刘浓,揖道:“瞻箦,桓温亦欲前往太子府上,既是同行便是同道,莫若我等同往?”
“同路,并非同道。”
刘浓懒得理他,捧着玉笏,阔步而行。
“哈哈……”
身后传来殷浩的笑声:“同居于日下,汝之影,为何与人不同,似蛇而绕也!”
太子府,位于台城之东,与建康内宫仅一墙之隔。
刘浓与殷浩并肩缓步而行,刘浓见殷浩面色有异,便塞了一枚酸梅给他,殷浩将酸梅含在口中,阵阵酸意在舌间一刺一荡,瞬间便将那汩汩上窜的酒意压住。
殷浩笑道:“未想,小小青梅竟有如此功效。”
刘浓道:“若是渊源不思醉意赛仙,理当备些物什解酒。”
殷浩眉梢一拔,偏头看向刘浓,脸颊一皱,笑道:“初闻君名,以为君乃高逸隐士,再见君面,以为君乃谦玉君子,而今又觉不同……”一顿,捧笏揖道:“举世皆醉,我求一醒。”
“妙哉!”刘浓大赞。
这时,殷浩又朝着落在二人身后的桓温挑了挑眉,正色道:“当然,非与他同!嘿嘿,龙亢桓七星,真非真,假非假,自嬉而不知也!”
桓温显然听见了,但却仿若未闻,面色依旧平淡,不紧不慢跟着二人。
刘浓笑道:“道不同尔,何需在意身侧乃何!”
“妙哉!”
当下,两人边行边聊,间或讨论些经吏理义,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东华二门。尚未出门,便听得阵阵‘锵锵’铁甲斯磨声,随后便见一队甲士快步经过门口,为首之人身量不高,浑身上下都笼在铁甲中,脸上也覆着面甲,仅余眼孔与唇缝。
顶盔红缨飞扬,身披大红氅,全身甲,腰间银色剑鞘极其华丽,剑锷嵌着三粒翡翠,按着剑的手指却纤细如葱玉。
“瞻箦,且避。”
殷浩赶紧拉着刘浓避在一旁,刘浓心中极奇,忍不住的侧目打量,嘴里则情不自禁地喃道:“女……女……”
殷浩急道:“莫看,莫要胡言。”
“嗯……”刘浓一愣。
“顿!”
已然迟了,一只带着甲套的手掌高举,两排甲士随即整齐划一的顿足,紧接着,那人慢慢放下右手,按着银剑,一步步走来,甲裙上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耀眼光辉。
戴着面甲看不出神态,面甲下的那双眼晴却让人如坠冰窖。
“锵、锵、锵……”
“怦、怦、怦……”
行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踩着人的心跳。
渐行渐近,于一丈外站定,缓缓拔出腰间寒剑,指着刘浓:“汝,乃何人?”
“华亭刘浓!”
“华亭……刘浓……”
说话之间,那人抬着剑,寸寸而前,直直将剑尖抵在了刘浓颔下,离喉一寸。
刘浓微仰着头,颔下冰冷浸骨,但他却未曾退却半分,眼光犹在与那人对视,心中竟莫名生起一个念头:这是个女子,眼中没有杀意……
殷浩大惊,呼道:“荀……娘……非也,左校尉,我等并非有意……”
“簌!”
声音嘎然而止,因为剑尖已抵下在了他的颔下。继尔,那剑尖往上微微一挑,殷浩跟着抬头。那人问道:“汝,又乃何人。”
“陈郡,殷浩。”
相持片刻,剑尖缓缓撤回,“锵”的一声,归鞘。
那人按剑而回,走到队首一扬手,两排甲士当即随其而走,匆匆而来,疾疾而去,无一人出声,更无人回头张望。
“呼……”
殷浩看着甲士队伍消失在巷子口,长长喘出一口气,涩然一笑:“走吧,瞻箦。”
刘浓半眯着眼睛,问道:“此乃何人?”
殷浩边走边道:“尚能有何人?三年前,其父镇守襄阳,部将叛乱围城,眼见城破在即,其父欲命人突围求援。其人年方十三,率十余勇士,夜袭而走。辗转数百里,施奇谋,调援军,率军而回……”
“原来是她……”刘浓微微一笑。
殷浩笑道:“若非是她,谁家女儿可着甲!”
“然也!”
奇女子,不爱粉妆偏束刀,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子能以此垂史留名?而她,便是其中之一。刘浓深以为然的点头,两人转过巷子口,太子府便近在眼前。
阳光懒懒的洒在朱门口,四名带刀甲士背靠着廊柱打盹,刘浓与殷浩走近都未发觉。
“咳!”
殷浩干咳一声,一名甲士猛地睁开眼睛,把两人一辩,面上神色顿时一喜,按着刀匆匆入内。“咦!”刘浓与殷浩面面相窥,他们尚未通名传禀!
盏茶后,门内传来朗朗笑声。
“嘎吱吱……”
朱红大门中开,司马绍着一身太子正装徐步而来。
“臣,殷浩,见过太子殿下!”
“臣,刘浓,见过太子殿下!”
“臣,桓温……”
刘浓三人同时对着大门施行,司马绍跨门而出,待看见仅有三人前来,面上微笑瞬间一滞,而后笑容更盛,疾走几步下了台阶,虚虚一扶,笑道:“三位郎君,快快请起。”说着,看着殷浩和桓温,笑道:“这位郎君想必便是殷渊源,直若惠风和煦,风彩殊胜。桓氏七星,雄哉,壮哉!”又转首对刘浓点了点头,微笑道:“刘郎君,可还识得殷道谶?”
此时的司马绍笑容满面,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而殷道谶果然便是司马绍。刘浓不动声色的深深一揖,淡然笑道:“始今方知。”
司马绍淡淡一笑,当即邀三人入内,一边走一边与三人谈笑,提也不提原本应到而未到的王允之等人。刘浓三人落后两步,司马绍但有所问,大多都是殷浩与桓温在答。
可会见到宋祎?
刘浓迈着步伐,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不时的打量着身周景色。太子府不大,内外仅有七进,司马绍带着三人直步走入中庭,放眼看去,只见庭中遍铺簇新苇席,矮案错摆四方,案上置着美酒佳肴,侍女们持着酒壶、掌扇等物,低眉敛目。
庭角,四名女子跪坐于树下,四人面前分别置着一案,案上摆着长琴、箜篌、琵琶,以及颈细肩圆,中空,十三弦的弦缶。
刘浓见其中并无绿衣与青玉笛,转走目光,再把矮案一眼掠过,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张,心中暗暗一叹:看来,司马绍早有准备,奈何事与愿违。
司马绍走到主案后落座,挥手命侍女上酒、乐姬起乐,仿若毫不在意面前稀稀拉拉的景象。酒乃淡酒,并非竹叶青,曲音也轻缓,似絮辗转。司马绍询问三人意从何职,殷浩意欲返家中继续修书蓄义,司马绍稍作沉吟,对其好生勉励一翻,又劝殷浩切莫隐于田间。
当问到桓温时,桓温忍不住看了刘浓一眼,揖道:“愿先闻刘舍人之意!”
司马绍眉头一皱,转首问刘浓:“不知刘郎君之意,在何?”心中却暗叹:华亭美鹤美名远扬,乃魂清神秀之人,怕是也将与殷大郎一般,醉卧青丛,放声作咏也……
刘浓正色道:“回禀太子殿下,昔年,刘浓曾于新亭作言,而今,志犹不改!”
桓温扫了扫袍摆,淡淡一笑:“愿闻刘舍人之志!”
刘浓看也不看他一眼,对着司马绍一揖,沉声道:“刘浓不才,身修诗书明理义,倾家而蓄武曲,不在别因,但在大江以北!”
“啪、啪啪……”三声击掌声响起。
桓温拍着双手,嘴角犹挂淡然笑容:“刘舍人奇志也,雄志也,若是如此,何不习祖豫州乎?”
刘浓道:“祖豫州,英豪也,刘浓难望其背!”
桓温奇道:“既是如此,为何意又在北?”
恰于此时,庭中曲声停顿,一时静澜、落絮可闻。司马绍目光如炯,注目刘浓,而殷浩则眯着眼睛看桓温,桓温面色不改,笑颜依旧。
“唉……”
刘浓摇了摇头,一声长叹,朝着司马绍一揖,对着殷浩一揖,而后朗声道:“夏虫不足语冰,螟蛉不知春秋!君不闻,幼鹄若欲展翅,必将锻羽而伏巢乎。”
“妙哉!”
司马绍与殷浩齐声大赞……(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二章 暗手渐合
直至告辞时,宋祎芳踪也未现。
司马绍颇具贤者风范,将三人送至门口方归,刘浓站在水阶下,回望渐渐闭上的朱红大门,蓦然间,竟好似看见一截绿纱荡漾,陡现即逝。
剑眉微皱,稍稍闭了下眼,转身大步而走。
回转东门口,桓温径自离去,殷浩邀请刘浓一同去殷府小酌续雅,刘浓尚要去大司徒府呈牒,只得婉言相拒,二人约好再见时日,便在巷子口作别。
来福在巷外等侯半日,见小郎君归来,赶紧迎上前,手里提着食盒。
刘浓一见食盒,肚子便是一阵咕咕响,这才发觉刚才酒是喝了不少,但吃食却一口也未入腹。当即便入车,揭开食盒,慢品细嚼。
“嘎吱,嘎吱……”
深秋临冬的季节,车轱辘辗过满地梧桐叶,一阵风卷来,一半在天上飘扬,一半在地上打着旋儿辗转。伸手出窗,将一片落叶抓个正着,摊开一看,叶色枯黄,脉络纵横,宛若人掌。
“刘郎君,刘舍人,且稍待……”牛车急急行来,辕上的车夫一边扬鞭,一边呼喊。
来福制住车,刘浓剑眉瞬皱瞬放。
“小郎君,信!”
刘浓接过信一看,字迹苍劲,上书:刘舍人亲启。微微一笑,并未急着折阅,将信揣入怀中。
建康宫坐正中,大司徒府在城东,牛车横穿半个建康城抵达大司徒府。大司徒府并非王导府,乃是三公之首的大司徒行政之府。四扇朱门朝南开,白玉狮虎踞左右,十六名甲士挺立在门前,门口车水马龙,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尽是朱紫之辈。
刘浓上前递上名帖,稍后便有一名司徒府属官迎出来,看了看刘浓,淡然道:“且随我来!”
一入大司徒府,内外之景又不同,府外行人纷纷攘攘,此间却井然有序,凉亭错落于三道廊角,中有不少高冠玉带者,品茶者的品茶、行棋的行棋,尽皆低声细语,数十人共处于此,竟丝毫也不觉喧闹。而此地尚属外间,放眼环视,但见府呈三面,各有一道幽径直入内间。
“刘舍人,且在此稍侯!”
属官将刘浓领到一所凉亭中便三晃两晃不知去向,刘浓泰然处之,在外间品了半个时辰茶,那名属官姗姗再现,带着刘浓走入里间。
太子舍人乃太子属官非同朝请,是以先得在大司徒府呈牒,而后由吏部记档,接待刘浓的自然并非王导,而是其掾属。
待呈牒后,刘浓便自行离去,见天时尚早,命来福前往纪瞻府。
纪瞻站在高高的书架下,听完刘浓所述觐见司马睿与司马绍的过程,捋着长须半晌无语,而后与刘浓说起吏部任职一事,现今刘浓已是太子舍人,纪瞻便再次劝刘浓在吴郡佐近寻觅一县,想必六七年间便可有所成就,奈何刘浓意态坚决,纪瞻亦只得作罢。
从纪府出来,刘浓又去了谢府,谢奕已回晋陵,谢裒亦将回山阴,临走之时,谢裒对刘浓细细一阵勉励,嘱咐他切不可逐末而失本。
离开谢府,青牛绕城而走,落日洒在背后,洒下一地烂黄。
当行至竹林清溪口时,刘浓跳下车,背负着手,沿溪步行而回。步履踩在落叶上,软软的,浅浅作响。
晚风拂着冠带,微凉。绢绢细水缓流,无声。
掏出怀中书信,撕开封口,匆匆一阅,嘴角淡然一裂,将信对折作三,塞回信封,复揣入怀。把腰间两指宽的红缨佩绥提在手中,轻轻的挥着圈。
将将行至小桥畔,一眼便见院门口侯着一群人,革绯、绿萝、唐利潇、青衣与白袍,尚有小婢洛羽与鲜卑若洛。
轻步走上青石小桥,歪着头看了一眼水中倒影,一身乌衣,英气逼人。
下桥,快步走向等待已久的众人。
“小郎君,婢子做了酱伴鱼腥草……”
“嗯,甚好!”
“小郎君,洛羽也做了……”
“甚好!”
踏入院中,朝着身周众人微微一笑。
是夜,小小的别墅院中其乐融融,绿萝与洛羽张罗大半天做了满满几桌子菜,圆圆的矮案摆在院中,白袍与青衣对座,小郎君与花萝婢共席。
弯月如钩,四野一片水白,廊上静悄悄。
刘浓只着袜子,一只提着一只木屐,静静的走过月光长廊,沿着楼梯而下,轻轻打开门,对着门外清新的空气深深呼吸一口。
来到小桥畔,找到昔年之所,掏出怀中丝巾,细细的铺展开来,慢慢的坐下来,斜斜的躺下,以手枕着头,仰望夜空。
星光耀眼,美郎君的目光亦同。
一晃七载,七载前有一名葛衫幼童曾在此溪畔细细绸缪,而如今,昔日种下的种籽,正在慢慢的破土而出。
太子舍人已得,徐县不远也。
徐县极好,离江南极近,紧傍大江深水口,且王敦鞭长莫及。最为关键的是,明年徐州北部将乱,徐县朝北可进,面南可退,趁势积蓄两年,得政誉,整军备,待时而入。
首次若制不得王敦,便需绽露头角,待司马睿亡后,届时或起……
待王敦亡后,入北,至洛阳……
想着想着,身心越来越轻,身子一翻,斜斜以单肘撑头,沉沉睡去。
“小郎君,小郎君,醒醒……”
亦不知过得多久,暖香阵阵袭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绿萝正跪在面前。
妖娆的美婢见小郎君并未急着起来,咬着嘴唇,跪坐到丝席中,抬起小郎君的头,轻轻的放在自己的腿上,缓缓的揉着小郎君头上两侧穴位。
“呼……”
脖子上又软又弹,刘浓缓缓吐出一口气,而此情此景,恰若昨昔。
慢慢的,闭上了眼。
静月无声而流,绿萝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郎君,那眉、那唇,那早已烙于心间的每一寸。
“扑嗵,扑嗵……”
谁的心跳,这般快?
她问了问自己,眨了眨眼睛,左右悄悄的瞅了瞅,再把小郎君仔细的一阵辩,确定小郎君已然睡得酣沉,是的,那呼吸是又平又稳。
不怕,就一下。
就一下……
越来越低,愈来愈近,脸好烫,就一下!
一下、下……
绿萝闭上了眼睛,软软的,吻上小郎君的唇。
嗯……
刘浓剑眉一凝,而后寸寸放开,呼吸继续平稳……
……
夜,弯月挂角。
矮案上的酒杯东倒西歪,刘隗与刁协各据一半苇席,对月而谈。
左长吏刁协吐着酒气,比划着手指:“吾观此星月,忽思陛下。去岁,陛下令我著典章,耗时三月典章得成,然,王公闻之,阅而不喜,言,典而非章,故多行篡改。”言至此处,歪歪斜斜的爬起来,指着勾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罢,怒道:“而今之江东,乃何人之江东也?王氏之江东也,谢氏之江东也,世家豪强之江东也,却并非晋室之江东也!”
蠢而无知之辈……
刘隗冷冷撇了一眼刁协,暗中啐了一口,待刁协转过头来时,眼底神色瞬间一变,换作迷茫醉态,大声道:“然也,然也!因而,百丈朝堂,需得我等振而鸣之,需得我等披剑往之!云亮切莫伤悲,而今,有祖豫州、陶柴桑伐敌于外,再有我等坐镇朝堂,终有一日,天地复朗!”
闻言,刁协大喜,以拳击掌,摇头晃脑地笑道:“幸而,祖豫州此番得机北进,一旦北伐有成,大可挥军而下,诛王獠于……”
刘隗喝道:“玄亮,慎言!”
“嗯……”
刁协酒气冲天,豪情顿生,怒道:“若王阿黑敢行逆上,我当可诛得!”
刘隗冷声道:“若是此番祖豫州伐北,大将军趁势再入豫州,君当何如?”
闻言,刁协神情一怔,随即便怒不可遏,叫道:“若竖子真敢如此,拼得一死,刁协亦当血撞王氏门柱,令天下人得窥其族真颜,唾之,诛之!”
话将落脚,刘隗腾地起身,朝着刁协深深一揖,正声道:“玄亮,真烈臣英杰尔!”
刁协一愣,凝目逼视刘隗……
……
星月印潭,夜风已冷。
刘耽抱着小令姜坐在潭边,怀中的女儿已然熟睡,小鼻子、小嘴巴,嘟嘟怜人。轻手轻脚的把女儿递给侍姬,细心的刮去女儿嘴角的口涎,暖暖一笑。
目送着侍姬抱着女儿走入室中,慢慢坐下来,将案上的小罐子用细布蒙好,轻轻的移在案角,不敢有丝毫大意,罐子里装着半罐水,里面飘着几只小鱼儿,是他与女儿守在潭边用小竹兜,捞了半夜才捞上来的,女儿说过,要看着它们长大……
朝着身侧的婢女点头示意,婢女铺上左伯纸,研墨。
当墨香随着夜风漫浸时,提起狼毫,在砚中轻轻一荡,随即挥毫就书。不多时,书信便成,未看一眼,装入信封,以朱泥缄口,唤过等侯已久的随从。
随从接过信,疾疾而去。
刘耽走到潭边,伸手入潭,洗着指间余墨。波纹一层层荡开,将那一轮斜月推得随波摇晃。凝目水中乱月,喃道:“致傲易折……”
这时,方才那名随从去而复返,轻声道:“郎君,有客至!”
把手在袍子在擦了擦,淡声问道:“何人?”
“沛郡刘氏!”
……
“茂伦,见谅!”
“袁郡守留步!”
冷月浸透青石阶,桓彝与袁乔作别于门口。
桓彝挥着衣袖,疾疾走到道口,抬头望了望月,再看了看挂着朱红灯笼的袁氏庄院,默然长叹一口气。
桓温在林道等候已久,挑帘而出,问道:“阿父,何如?”
“哼!”
桓彝冷冷一哼,瞪了儿子一眼,怒道:“门不对庭,休得再提!”(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三章 桥畔童谣
烛火缭影,剪纸孤寒。
两人相对,一影作单。
“阿父……”
案前,桓温以额抵背,微微泛黄的窗纸上映衬着雄壮的背脊,犹若一道起伏山峦。桓彝闭着眼睛,笼着衣袖端坐于案后,烛火摇曳,衬得脸上一半作明、一半作暗。
当烛影爬到鼻翼上乱晃时,仿佛心有所感,桓彝睁开了眼睛,深深的凝视案前的桓温,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冰冷:“休得再言,陈郡袁氏乃上等世家,而我龙亢桓氏虽荣于先祖荣公,但自高祖范公后,族中郡望大减,竟沦为刑余之家百年。你我皆为桓氏子,当知耻而勇进,切莫因一时困顿而忘先祖之荣。至此而后,不可再近袁氏半步!”
一语既出,室中静极,烛影爬来爬去,火舌吐出“嘶嘶”声。
半盏茶。
“是,阿父!”
当烛光移上桓温的肩、那隐藏在暗影中的双肩微不可察的一抖时,桓温闭了下眼,眼底针芒随着慢慢抬起的头而逝,按在双膝上的手指根根发白,面上神色却极其平淡,声音亦同:“阿父,此事就此作罢。然,华亭刘浓便若凤栖梧桐,无宝不落。故,孩儿思之,此子滞留建康必有所图。”
言至此处,目光空远,声音更淡:“其人慧眼独具,深谋熟虑远超于人,其所图必有过人之处,亦有其不得不取之处。孩儿左右权衡,又曾以言语试之,当在吏部谋职。”
桓彝皱眉道:“汝欲何为?”
“阿父身为吏部尚书郎,日后当知他所谋之职在何。孩儿恳请阿父,莫论其谋何职,孩儿愿代!此乃孩儿之性,此乃孩儿之真,此乃孩儿当下之唯愿!”桓温抬起双手,揽手于眉,再度匍匐稽首。
桓彝冷声道:“若其所谋仅为一偏县典吏,何如?”
“往!”
“若其意欲北往赴死,何如?”
“往!”
……
今年的冬天来得较早,刚过十月中旬,整个建康城便云雾一片,若从上往下俯视,四四方方的城池似被一团轻纱眷眷裹着,再往下探,江水依旧波澜,垂柳也被浓雾洗得更翠,但院中清潭边角却隐隐泛白,扔颗石子进去,“扑咯、扑咯”一阵轻响,滚到彼岸另一端。
露凝为霜,水浓为冰。
“扑咯、扑咯……”
又是一颗石子飘潭而过,袁女正百无聊奈的捏着圆圆的石子,幻想着这石子能带着她飘到某个地方,指着某个人的鼻子大骂。
奈何,事与愿违,族叔回晋陵了,并把她与阿姐留在了建康袁氏别府。她自由了,但那只骄傲的美鹤却越来越忙了,每当她闹过族兄、哄过阿姐、骗过老仆,满怀憧憬的赶着小牛车去城东找他时,十之**皆不在,他在忙甚呢?
“美鹤,可恶……”
朝着水潭挥拳头,冰面上有个人儿也当即对着她挥拳头,仔细一瞅,这是个美丽的小女郎,梳着堕马髻,披着粉裘,穿着同色的抹胸襦裙,边角刺着只只蝴蝶。
细眉、细眼、小瑶鼻。
捧着下巴,对着潭中的人儿嫣然一笑。
那人儿对着她也一笑。
张开嘴,轻喃:“美鹤,美鹤……”
潭中倒影也微微动嘴。
“格格……”
小女郎笑得花枝乱颤,开心的站起身来,黑漆漆眼眸一阵乱阵,打定主意,天气甚好,找美鹤去!刚刚走了几步,便见远远的长廊上走着两个人,一个是族兄袁方平,另一个……
“格格,阿姐……”
一见那人,袁女正便忍不住的放声娇笑,随后抓着裙摆朝阿姐的绣院便奔,身后跟着四个边跑边呼的贴身近婢:“小娘子,慢些,慢些……”。
“阿姐,来人咯……来人咯……”
袁女皇跪坐在雕花窗下,歪着脑袋抄书,抄的是刘浓编著的《雅趣》,最近建康一时纸贵,皆因此书。
她的字迹宛约绢秀,笔法习的是卫夫人簪花小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勾完最一笔时,袁女正的声音透院而来,一抬首,从窗棱上看过去,只见小妹像只粉蝶冉冉飞来,边奔边喊。袁女皇秀眉微颦,摇了摇头。
袁女正跳到窗下,探首笑道:“阿姐,可知何人来了?”
“不知。”
袁女皇把细笔搁在砚角,微微舒了舒身子,声音淡淡的。幽幽的心想:尚会有谁呢,定是那殷家大郎了,原来,女皇之身,早已许人,而我却不知也……
想着,想着,细眉愈皱愈紧。
袁女趴在窗棱上,仔细的瞅着阿姐,心中一阵揪痛,轻声道:“阿姐若是不喜,何不找他去?虽然,那桓七星太丑,但……”
“休得胡言!”
袁女皇一声娇喝,掌着矮案慢慢起身,点了下小妹的额头,嗔道:“你现下尚小,再过两年便知,何为家族,何为女子!世间之情,便若去岁桃花,花相似,人不同。汝与谢家尚兄……”
“哼!”
袁女正嘴巴一翘,转过身,背依着窗棱,看着爬满青腾的高高院墙,眨了下眼睛,大声道:“阿姐,我们去踏青吧!”
袁女皇道:“不去!”
袁女正嘟嘴道:“不去亦可,若是不去,我就告诉阿兄,告诉族叔,告诉他们,阿姐时常带女正出去,踏青,踏游,踏西,踏东,踏到美鹤家……”
“女正……”
“格格!好阿姐……”
……
最近十来日,刘浓确实很忙,盛名在外,每日都有各式各样的邀约,经常是昼出夜归。现下方知,为何高逸隐士都会远离建康、僻居野外。
但这些酌雅应酬亦不得不为,借此可以识得不少名士,诸如吏部尚书阮孚、中书侍郎蔡谟等,特别是蔡谟对刘浓极是推崇,而刘浓也对他礼敬有加。
现今朝局起伏跌宕,今日尚是中书侍郎,两三月后未尝不可至尚书令。便若那刘隗,又再次加职从事中郎,司马睿的心思不难揣度,当是摇摆而难定、进退维谷!
而当那日刘浓对月长歌之后,纪瞻便借机把他所著《雅趣》展之于众,一时惹得文人雅士竞相抄之,太子司马绍亦为其加注,从而导致建康纸贵。
至于吏部任职一事,亦未有拉下,纪瞻正在为徐县现任府君请晋,想必不消几日便会有结果。当水到渠成时,入雪,归华亭。
一切甚好,徐行徐图,一边访友,一边静待花落归庭。
今日未有邀约,难得清闲,刘浓起得极早,练了一个时辰剑,吃了三大碗细粟粥,一盘青翠小胡瓜,两碟酱伴鱼腥草。现下正是鱼腥草盛发之时,根叶又脆又鲜,被桂花酱一伴,嚼起来酸爽无比,满意的把碗一搁,嘴角沾了一丝桂蜜酱。
“小郎君……”
绿萝侍在身侧,素手捏着丝巾悄悄试探,见小郎君并未躲避,便柔柔的拭着小郎君的嘴角,恁不地看见小郎君的眼神,心中“嗵”的一跳,想起了那一夜,脸颊红透,心中却越来越软。她知道,当时小郎君醒着呢,虽然仅是一下,轻轻的一下,好羞人……好欢喜……
这时,洛羽崩崩跳跳的走入院中,当至水阶下时,偏着头瞅了瞅,放慢了脚步,端着双手走入室中,将一封信奉在案上:“小郎君,有信至!”
莫非又是邀约,刘浓眉头一皱,漫不经心的捏起信。
信封未具名,也未以朱泥缄口,抽出内壤。
一只纸鹤!
首、尾、翼俱全,鹤首点着一点朱晴,栩栩如生。
半眯着眼,慢慢拆开,纸鹤折的简单,乃是两张剪纸对拢在一起,中间夹着一张小纸条。展开细棍似的纸条,内中仅有一行字:华亭一鹤,山阴一王,昔日珠联,而今共辉,壁合壁合。
一鹤,一王?何意……
捉着这没头没尾的小纸条,刘浓稍一沉吟,问道:“送信者乃何人?”
洛羽摇头道:“不知是谁,扔下信便走了。”说着,瞅了瞅被折开来的两片剪纸鹤,眯眼笑道:“小郎君,莫非,又是那家郎君糊涂病犯了……”
刘浓嘴角一裂,洛羽说的那人乃是顾君孝,顾君孝因公入建康,盘桓了两日,曾来别墅中小坐,扔下一地的虱子而走,惹得绿萝与洛羽笑了好几日。暗思:‘此鹤,指不定真如洛羽所言,是那位相识的文雅好友故意戏耍。’当下便不在思索,又见绿萝与洛羽一人盯着一只纸鹤,便笑道:“若是喜欢,一人一只。”
“好勒……”
“谢谢小郎君……”
绿萝与洛羽一人捧着一只纸鹤,笑弯了眼。
“小郎君……”便在此时,来福大步而来,走到门口神神秘秘的道:“有客至!”
“何人?”
“袁小娘子。”
“啊,我不在,访友去也……”刘浓神情猛然一怔,脱口而出,随即将袍摆一卷,擒在手中,大步出室,急急地便命来福套牛而走。
来福抓了抓头,指着院外,笑道:“怕是走不成了!”
刘浓顺指看向院外,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走不成了。
门口,侯着两名女婢。
桥畔,停着两辆牛车。
经过女婢身侧时,两名女婢忍着笑,万福。
慢吞吞地跨过桥,走近牛车,正欲作揖,绣帘一挑,袁女正探出头来,娇声笑道:“美鹤,意欲何往啊?”
“唉……”
“格格……”
刘浓默然一声长叹,小女郎君格格乱笑,另一车上的袁女皇幽幽一叹。
“华亭一鹤,山阴一王,昔日珠联,而今共辉,壁合壁合,莫可分割,兴则同兴……”
突然,一队梳着总角的小孩从竹林间嬉笑穿过,一边追逐,一边唱着歌瑶,脆脆的童声,盘旋于林间……(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四章 黑云摧城
井字森严,建康宫。
一排大红雕龙柱俺着一室,室口,侍着两名年老的宫人。
帝王之都,九百九十九间半,而此便是那半间,乃帝王卧室。
室内极小,长仅五步,宽仅三步,司马睿坐在龙榻上,室小聚气,室小聚暖,唯有在此狭窄的卧室里,他才觉得自己乃天下之主,不再彷徨,不再胆战心惊。看着盘龙绣衾,嘴角绽出一丝苦笑,若是教武帝司马炎得知而今晋室之象,怕是将怒而冲冠矣。
慢腾腾的起身,把手中表书随意扔在床上,缓缓的走到门口,打量着纵横分布的宫殿,孔孔格格,雄伟无比。一阵冷风吹过,紧了紧衣襟,回首看向龙榻,绣衾黑黄相间,表书朱红,互相一衬极是惹眼。
司马睿摇了摇头,皱眉道:“荒谬,沛郡刘耽,朕命汝镇建康之门,丹阳郡,为何汝却为坊间哩事而表彰也,莫非江左再无大事乎?”
……
公元319年,十月十六。
吏部尚书阮孚上表,为徐县府君梁乂请晋,表呈大司徒府,王导应允。
两日后,司马睿看也未看一眼,提笔一勾。
……
十月十六。
杜曾残部突现鄱阳郡,为祸乡里,截杀渔家。
大将军王敦闻之怒而拔剑,命麾下大将钱凤率军五千,势必诛尽匪獠。
杜曾残部见势不敌,截舟而走,钱凤当即渡江北上追击。
……
十月十九日。
吏部尚书阮孚赴桓彝邀约,二人对膝畅谈终宵。
次日,阮孚醉归。
……
十月二十日。
祖逖率军两万,三战三捷,兵峰直指陈川,石勒遣石虎将兵五万救之,两军对垒于蓬关。
……
十月二十日。
钱凤于野泊击溃杜曾残部,匪首杜尧仅率数十人脱逃,众将劝归,钱凤言道,大将军之令乃诛尽,岂可有漏网鱼虾!当即整军,追至舒州,杜尧竟单骑得脱。
其时,祖狄部将韩晃率百人镇守舒州船港,以言语辱污钱凤。
钱凤怒,拔剑斩之。
置军两千于港,沿江而下。
……
十月二十二日。
吏部尚书郎桓彝呈牒,欲使其子从往徐县。
吏部尚书阮孚有异而驳,并议提华亭刘浓,二人推杯倒盏。
尚书温峤和之,上禀大司徒府。
……
十月二十三日。
钱凤率军三千,追击匪首至谯郡,终得其首,屯军于此。
是日,纪瞻造访王导。
……
十月二十四日,八百里飞骑冲入建康。
“蹄它,蹄它……”
马上骑士背插箭矢,手持血书,于万众眼中,人与马轰然坠地。
与此同时,蓬关下,祖狄拔剑斩案,一剖两半。
……
“哄!!!”
炸了,整个建康城炸翻了!
大将军进北,大将军进北!!
大将军再次进北却并非为战胡,而是斩杀了祖豫州部将,占据水港!既夺舒州又前往谯郡,此乃是祖豫州唯存的两所浅水港、仅有的补给口,与江南最后的瓜连。
大将军,意欲何为也!!!
……
日,挂中空。
刘隗眼若点星,重重揖道:“玄亮兄,逢此危世,义士当振耳也!忠臣之心,便若头上之日也,民若寐,当以悬日而辉之!”
“然也,当以悬日而辉之!”
“左长吏,忠臣何在?”
“左长吏,君为我等之首,当决尔!”
“请左长吏决之!我等,当效之!”
一干青俊纷纷叫道,将不大的院落挤得无缝可以插针。刁协站在人群的中央,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狠狠的看着刘隗的背。
等得一阵,刘隗慢慢抬起手,不屑的看了一眼刁协,排众而走。
“大连,何往?”刁协手脚都在颤抖,却忍不住地大喝。
“君怯,天下人不怯,刘隗不才,愿死于庭前!”
呼……呼……
刁协喘着粗气、勃然大怒,看着周围人群的眼光,胸中突然冒起一股滔天汹焰,灼得他眼红耳赤,当即仰天朝着红日一揖,叫道:“天地不复纲,刁协当往!”
“壮哉!”刘隗叫道。
“壮哉,壮哉!”一干党羽随即狂呼。
刁协排众而走,也不乘车,甩着宽大的衣袖,朝着大司徒府便走。刘隗与众党羽尾随,一路上,尾随者越来越多,渐尔竟成了一条衣冠长龙。
刁协阔步于前,转过弯道,正好眼瞅着王导钻入牛车中,一排推开拦过来的蔡谟,高声叫道:“大司徒!”
“嗯……”王导闻声一怔,匆匆挑开边帘。
“啊!!!”
刁协一声大叫,朝着牛车便撞……
……
次日,天尚未亮。
刘浓早早的起了床,近两日邀约较少,除了袁女正时不时来惊人一跳,一切都好。据他所知,桓温与阮孚之争,在纪瞻的斡旋下,王导将做出调解。
而王导的调解之法为:刘浓任徐县府君,再在江南为桓温折一良县。对于王导而言,此乃小事一件,而令人废解的是,桓彝与阮孚皆乃天下共知的名士,为何却会为此小事而怒目相向。
“小郎君,加件衣衫吧。”早上的天气微寒,绿萝捧着件月色披风走到廊上。
刘浓接过披风用力一抖,随意的披在肩上,走到廊角,吹着丝丝冷风,看着在风中摇曳的竹叶,心中却想着日后的安排。
‘或许,尚未入雪便可归得华亭,待得明年初再往徐县,带上来福与两百白袍,嗯,终究是江北,带四百吧!江东靖平,剑卫在庄中用处不大,亦一同前往吧。至于罗环与曲平,两人各有所长,倒难取舍,莫若令北宫……年前,刘訚想必也能归来……’
绿萝轻声道:“小郎君,欲练剑否?”
“不,摆琴。”刘浓心情愉悦,双手交叉着,舒展着手指。
当绿萝将白苇席摆好,捧出绿绮琴时,院门上响起两声轻轻的扣门声。
“叩,叩……”
叩门声持续,不紧不慢,守在门口的白袍闻声而起,看着刘浓,刘浓点头。
“吱嘎”一声,门开。
“刘郎君,不请自来,尚望莫怪!”
来人身材颀长,年约三十上下,面目清秀,眉极长,蓄着两寸短须,半半一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此人好熟……
刘浓皱着眉一想,瞬间记起他是谁,揖道:“原是刘郡守,不知郡守前来,所为在何?”(丹阳尹为郡守。)
“仅为见你一面。”
刘耽跨进院中,慢慢走向刘浓,待看见案上之琴,又笑道:“近两年,汝之美名传遍江左,幼鹤已长成,不知刘耽是否有幸,能得闻美鹤一曲?”言罢,将袍一撩,自顾自的坐在廊上,还顺手弹了弹袍摆。
刘耽,事隔七载,再见刘耽……
梅花似雪,似与不似,皆是奇绝……
所为何来?仅为听琴尔……
匆匆一瞬,心思百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姑且以琴音试之,不着痕迹的抹了下左手,揖道:“郡守远道而来,刘浓自当操琴而酬知音,却不知郡守欲闻何曲?”
刘耽笑道:“随意便可。”
刘浓半眯着眼的慢慢放开,微微一笑,走到案后落座,双手缓缓捺过琴身,目光随手而流,导气于海,纳意于神,倏尔,尾指一勾。
“仙嗡……”琴音飙飞,《十面埋伏》
“嗡嗡嗡……”
刺指绵荡不绝,顿时让人如置黑夜之中。
继尔一变,化为滚指,箭雨成片。
便在刘浓泼音作雨时,刘耽突然淡声道:“大将军军府长吏陈颁,与我乃是总角之交。”
“嗡……”滚指切作抹指,刘浓置若未闻。
刘耽继续道:“我曾修书于他,言,甚是优虑祖豫州伐北,恐后方不稳,若是……”
“仙嗡……”抹指化为挑指,一音高冉。
刘耽淡淡一笑,轻声道:“桓温与汝不和,其父定争……”
“嗡,嗡,嗡……”挑指转为摘指,如军布阵,一点一点积蓄,一寸一寸增涨。
刘耽渭然道:“陛下畏惧大将军,忌恨大司徒,却不敢行之以言,其悲奈何……我曾上表,夸赞汝与王氏郎君,田间野坊也闻。”
“仙嗡,嗡,嗡……”摘指突变拂指,状若黑山,状若滔云,连绵成城,黑压压的欲倾未倾。
刘耽叹道:“钱凤占舒州,进谯郡。”
“嗡嗡嗡……”楚歌如狂,风声大作,摧沙走石。
刘耽危然不动,朗声道:“昨日,天近黄昏,刁协左长吏撞大司徒牛车,未亡。大司徒敛口不言,却不得不闭门谢客。”
“嗡咚咚……”撮指密如鼓点,又似雷霆,噼里啪啦震荡于心海。
刘耽大声道:“今日天尚未亮,陛下召集群臣,非为他故,乃为王司徒请辞。莫论王司徒辞任与否,而此时,想必不会再为些许小事而劳心。若是如此,想必刘隗定将纪尚书说服,桓温任徐县府君,尚余一缺,北豫州,上蔡县。而陛下应当也想起昔日……”言至此处一顿,迎着狂烈琴音,叫道:“汝,可欲往?我若乃汝,定辞而不授,伏巢而雏,十年再起!”言罢,一弹袍摆,起身。
“噗……”
“噗……”
音绝,弦断,刘浓喷出一口血箭。
“小郎君!!!”
“锵!”
绿萝惊骇欲死,来福拔出腰间重剑,抵上刘耽之喉。
“来,来,来福,让,让他走!”刘浓吐着汩汩鲜血,双眼直视着刘耽,艰难的吐着字。
来福瞠目欲裂,“锵”的一剑斩在廊柱上,重剑入得太深,他也不拔,抱着小郎君的肩,吼道:“若再不走,定斩汝于剑下!”
“唉,何苦来……”
刘耽怅然一声长叹,摇头而去。(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五章 羽折建康
凛冬已至,雪纷纷扬扬而下。
院子里一片素洁,仿若铺着簇新白苇席。
四野里不闻别声,唯余雪花簇绒,细细。
“咳咳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打破了静湛与安宁,惊跑了廊角冒雪觅食的一对小麻雀。
刘浓裹着雪狐重裘背靠矮案而坐,面色苍白如纸,缓缓把手伸出廊外,六角雪花入手即化,冰凉浸骨。
败了,一败涂地,多年绸缪一朝丧,辛辛苦苦营造的局势便若沙滩楼阁轰然崩塌。
败也,败也,刘浓,汝败在何也?
“咳咳咳……”
难以抑制的咳嗽声再响,打断了纷乱的思续,混淆了沉稳的目光。
药香。
浓浓的药香徐徐浸来,绿萝默无声息的转过廊角,双手托着木盘,盘上陶罐冒着汩汩热气,药香便是由此而散。轻手轻脚的走到案后,跪在雪白苇席中。
洛羽把碗递上,绿萝微微倾壶,药汤如涓注碗。
“小郎君……”
药香愈来愈盛,辛中有辣,辣中有苦。
“小郎君,婢子放了桂蜜,不苦。”
绿萝脸上笑颜盈盈,心中却寸寸刀割,持着汤匙的手在轻轻颤抖。
辣非辣,辛非辛,苦中有甘,浓烈的热气熏的刘浓闭了下眼,绿萝赶紧缩回汤匙,轻轻的对着汤匙吹气:“呼呼呼……”
他却仿若并未听见,静默的仿似一幅画,茫然的拿起案上的陶罐,皱着眉头瞅了瞅,黑黄相间的药汤中映着一张脸,陌生而又熟悉,将碗慢慢的捧到唇下,仰头,一倾。
“小郎君!!”绿萝与洛羽惊呼。
汤水四泄而下,挂上了雪狐毛,簇作颗颗黑黄细珠,溅入胸襟月衫,默然染作一画。绿萝扑过来,战战兢兢的用丝巾胡乱的擦。
“无妨。”
“小郎君……”
小郎君微微笑着,可在绿萝的眼中,那笑容是那么的脆弱,那嘴唇依旧没有半点血色。
“真无妨。”
默默将舌下残余的药汤咽入喉中,侧身掌着矮案欲起,不想却掌了个空,右手撑在了地上,欲用力挣扎而起,额上却挣出颗颗密汗,眼前一片金光乱闪。
不可倒,不能倒……
牙齿格格在响,胸口嗵嗵在跳,汗水眨眼间浸满脸颊,腰间却在此时微微一紧,回过头,惨然一笑:“无妨……扶,扶我至案后,铺,铺纸……”
“哎,哎!”绿萝一叠连声的应着,眼中酸涩难耐,怕被小郎君看见,赶紧低下头,颗颗晶莹的泪珠坠入廊口浅雪,融乱一片。
“小郎君,回华亭吧!”
刚刚坐下来,来福走到廊口,沉沉的跪在雪地中。
“小郎君,回华亭吧!”
革绯浅浅万福后,缓缓的跪在来福身侧。
“小郎君,回华亭吧!”
青袍白海棠一闪,唐利潇走到二人身侧,静静跪落,肩头的墨色剑柄在浑雪的世界里,夺人眼目。
“小郎君,咱们回华亭吧……”
“小郎君……”
绿萝跪下了,洛羽跪下了,白袍按刀跪下了,青袍无声跪下了,入眼的一切都跪下了。
雪花犹自扬着,刘浓看着漫天的雪花,看着满院的刘氏之人,缓缓的,一寸寸的站起身来,强自忍着阵阵晕眩,微笑道:“无妨,我修书一封,便回,来福。”
“来福在!”
“待,待我信毕,送信至纪府。”
“诺!”
“革,革绯。”
“革绯在。”
呼,呼……
胸口闷意乱窜,暗暗吐着粗气,手指陷入腰间肉里,刺痛逐走闷意,趁着那一瞬间的清明,吩咐道:“年前,刘訚若归,命其速回华亭。若未,未归,你,你速回。”
“诺!”
呼……
一口长气喘出,胸中气一散,身子顿时站不住,强忍着不坠、不倒,慢慢软下来,落座在案后。
梅花墨,墨香醇厚。
深吸一口,存于胸中不散,提着笔的右手在颤动,以左手按住右腕,停顿数息,挥笔而就。
待信书毕,细细的对折作三,以朱泥缄口,命来福带上两斤龙井,来福捧着信转身欲去,却又被刘浓叫住,刘浓摸索着温润的梅花墨想了一想,拾起案上的丝巾,缓缓擦拭边角处的余墨,而后闭了下眼,将梅花墨递给来福:“将它,送至阮尚书府。”
阮孚极喜此物,曾戏言笑讨。
“小郎君,怎可使得……”来福不接,他当然知道此物代表着甚。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令刘浓涨红了脸,随即脑中轰然一响,软软伏在案上。
……
来福来到纪府,门随识得他,持着帖飞奔入内。
少倾,门随回返,领着来福走到院中。
纪瞻负手于檐下,仰望着漫漫飞雪,眉心一阵阵的刺痛。
大司徒王导被刁协与刘隗逼辞,退入会稽,朝局混乱不堪;祖豫州兵败蓬关,退守蓬陡乌东台,石勒未敢追击,带着陈川,勒兵回襄国,命部将桃豹退据西台,两军对峙于冬雪;钱凤见祖逖腾出手来,仓皇逃离江北退回豫章,但却把两处浅港破坏殆尽,其言:遇匪!
匪,何来的匪?大将军乎……满朝皆知,却无人敢行明言,只能这般暗中使劲,大司徒退居会稽,司马睿哭泣送饯,是情真显露,亦或……
“唉……”
纪瞻长叹一口气,愈想愈堵、越思越乱,看了看风雪中的白袍壮汉,怅然道:“瞻箦身体染恙,怎可奔波起行?何不待痊愈后再回华亭!”
来福道:“多谢纪尚书牵挂,趁着现下江水未结,六七日便可至吴。”
纪瞻揉了揉眉,叹道:“罢,如此亦好,吏部任职之事,我已拜托阮尚书压搁。瞻箦此时归华亭,与名无损,与身有益,待得来年及冠后,只消再蓄几载美誉,定可一展其翼。”言至此处一顿,正色吩咐来福:“瞻箦性傲,汝等需得多行劝解,切莫让他领职前往北豫州。”
“诺!”
出了纪府,来福匆匆来到阮孚院门前。
阮孚家贫,唯有一栋空空荡荡的大院,门随未将来福领入院,堂堂吏部尚书竟亲自走了出来,笼着宽袖,瞅着来福笑了笑,说道:“梅花墨,我暂且留下,待他日,美鹤再至建康时,定将原物奉还!”
“多谢!”
来福转身便走,将出城门时,浓眉突然一皱,调转牛车,来到袁氏府邸。硬着头皮将帖子一递,稍后,门随回返,淡声道:“娘子不在。”
唉……
来福暗叹一口气,只得收贴而走。
他将一走,袁方平走了出来,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
次日,满天鹅雪。
整个建康城都被素妆作裹,往日熙熙攘攘的东门口,今日仅闻簌簌雪声,不复喧嚣。
雪花落到盔甲上,不化,反结冰。
“走动,走动,莫被冻成冰坨子!”
“诺!”九名甲卫齐齐松了口气,一阵胡乱垛脚,抖得甲叶上的冰片纷纷坠落。
守城的领队哈着浑浊白气,拍着手掌,垛着脚,喃道:“这鬼天气,邪,刚进十一月便下这般大的雪!”
一名新来的甲卫笑道:“不妨升堆火。”
“火?”
领队不屑的一挑眉,冷声道:“若升火,何人守城?莫非用汝之头升火?”
“哈哈……”众卫哄笑。
甲卫怯怯的道:“这天气,也无人会出城,影都没一个……”
“嘎吱嘎吱……”
话未落脚,一辆牛车转过弯道,驶入众甲士之眼,青牛的弯角直直挑至城墙下,车中人未出,辕上的车夫亦未下辕,静静的停靠在一边。
“咦,奇了!”
领队眯了下眼,见来车确无出城之意,便未放在心上,继续来回跺脚。
半个时辰后。
“嘎吱,嘎吱……”
一阵车轱辘辗雪声响起,随后便见一队牛车驶来,辕上的车夫披着白袍、挎着刀,辕下尚跟着一群白袍、青衣,人人带着刀与剑。
“咳!”
领队不敢大意,一声重重咳嗽,众甲士纷纷挺直了腰,掌着冰冷长戈,作威武状。
“华亭刘氏,出城。”
首车辕上,雄壮的白袍递出一物,领队接过一看,眼底一缩,神情一震,牒书上加盖着太子府、车骑将军印章,而车骑将军宿卫六军,乃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当即挺胸放行。
七辆牛车缓缓驶出东门,没入风雪中。
倏而,城墙下的牛车前帘一挑,桓温慢慢走出来,站在辕上凝望漫天茫雪,嘴角绽出笑容,而后朝着城门口深深一揖:“瞻箦,就此别过,桓温不送。”
“驾,驾,驾驾……”
娇喝与沉闷的马蹄声响彻不断,一骑飞速驰来。
“来人止步!”
新来的甲士大喝,挺着长戈欲上前拦马。
“啪!”
脸上挨了一耳光,随即身上一重,一股巨力拉得他倒退三步。甲士愣愣地回过头,只见领队正怒目而视,忍不住地喃道:“为,为何?”
“混帐,那是我家小娘子!”领队咬牙道。
“哦……”
“还看!”
“啪!”又是一耳光。
少倾。
“蹄它,蹄它……”
女骑士飞速回返,指着众甲士喝道:“走的是水道,尚是陆道?!”
新来的甲士摇头道:“不知!”
女骑士怒了,扬起马鞭欲抽。
“碰!”
便在此时,领队一脚将新来的甲士踹翻在地,随即沉沉跪在地上,嗡声道:“小娘子息怒,袁三见过小娘子!”
“袁三?我不识得你。”女骑士勒着马在城门口打转。
袁三垂首道:“东门宿军小校,乃是袁福。”
“哦……”女骑士眨了下眼,懒得去想,皱眉道:“适才,华亭刘氏,走的是水道,尚是陆道?”
“应是水道!”
“驾!”
马鞭抽得雪花乱飞,火红焉耆马踢起阵阵蓬雪,马背上的小女郎一身粉裘,冷寒着一张小脸,绝尘而去,嘴里乱嚷:“可恶,可恶……”
匆匆奔至城东柳渡口。
“希律律……”
马蹄扬雪,马首高仰,小女郎蹬着铁蹬,身随马起,长鞭指着牛车队伍,喝道:“刘浓,给我出来!”
“革绯,见过袁小娘子。”
淡淡的声音响起,绣帘缓卷,革绯婷婷玉立于辕上。(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六章 进退维谷
寒雪锁江,顺水而归,渐入吴。
刘浓站在船头眺望江雪,经得绿萝每日以老参补血,再加上江面寥廓,令人心情舒畅,苍白脸上渐呈几分血色,到底多年习剑不辍,身子骨结实。
一行数十人,分乘两船,来福站在后船头,突见一舟从北斜来。
如此大雪,竟有人冒雪渡江?
渐行渐近,两舟即将擦水而过,只见那船不大,船头站着个锦袍人,正对着江雪朗声赋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来福一时兴起,叉着腰,朝着对面大声咏道:“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嗯……”对面船上那人好似一惊,匆匆掠了来福一眼,转身便往船蓬钻。
“郎君,让娘子也看看江雪吧。”
正在此时,船蓬中走出一个女婢,手里捧着一个雪白的陶罐,险些与那人撞在一起。那人顿住脚,瞪了婢女一眼,婢女顿时一惊,后退三步,紧紧的抱着陶罐。
“哗啦啦……”
两船错水而行,来福簌簌簌几个大步,由船头奔到船尾,但那里还看得清人,只能看见船帆与船蓬。半晌,来福皱着浓眉摇了摇头,叹道:“兴许是眼花,卫少夫人之婢,怎会在此……”
……
江水分流,入太滆,吴县在望。
船止枫林渡,长长的船桥横架船侧与柳岸,刘浓走下船,胡华迎上来。
两厢汇作一处,刘浓钻入牛车中。
在吴县酒肆稍歇半日,既来吴县便不可不去拜访顾君孝,命来福备上些新茶,带上从王羲之那儿得来的字书,匆匆来到顾氏门口。
将将在高大的阀阅前侯得片刻,熟识的甲士便领着刘浓进入庄园。甲士将刘浓带至熟悉的院中,顾君孝却不在。默然坐在席中,阖目假寐,沉思。
室内摆着火盆,极暖。
等得一阵,身后传来浅浅脚步声,刘浓心中有事,一时神思悠悠,也未听见。
来人走到案侧,缓缓落座,细细打量刘浓的眉骨,柔声叹道:“瘦了。”
“瘦了?”
刘浓剑眉一颤,睁开眼睛,笑问:“顾中正呢?莫非不在?”
“你是来见荟蔚的,何必问阿父。”
顾荟蔚依旧一身大紫深衣,怀中抱着个小手炉,肩上披着滚雪绛紫斗蓬,上面刺着朵朵紫心兰。见刘浓不答话,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屋外的雪,声音淡淡的:“你明知阿父去了晋陵,族叔亦在建康,却于此时来投帖,难道不是为了见荟蔚么?”
唉……
刘浓暗暗一叹,轻声问道:“近来可好?”
闻言,染着紫色豆蔻的指尖轻轻一翘,顾荟蔚不答,凝视刘浓半晌,浅声问道:“未去陆氏?”
“嗯。”刘浓摸了下鼻子。
顾荟蔚抱着手炉,垂下了首,细声道:“君不擅作伪,有言但讲无妨,荟蔚听着。”说完,飞快的看了一刘浓,又道:“今日逢雪,荟蔚与阿弟们练字,辗转难书,未能落下一字。荟蔚便知,便知有异……”声音越来越浅,弱不可闻,但她的头却慢慢仰起来,眸光也转向了茫茫飞雪。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柔缓:“若是我前往北豫州,三两载未归,亦或就此不归。荟蔚,荟蔚可……”
“扑通!通……”
手炉滚落,沿着苇席的边角一直滚到屏风下。
顾荟蔚怔在当场,眼睛看着渐渐静止的手炉,两手伏在腰上,十根手指颤抖不休。
“荟蔚……”
刘浓一声轻唤震得小女郎双肩一抖,慢慢回转身,歪着头看着刘浓,轻声问道:“为何不去陆氏?”
刘浓不答。
顾荟蔚闭了眼,睫毛颤抖两下,淡声道:“莫非,君以为荟蔚比不得陆氏骄傲?莫非,君以为荟蔚便可任人,任人欺凌?亦或,君以为荟蔚,以为荟蔚是那等轻浮女子?!”说话间,她睁开了眼,慢慢站起来,捡起自己的手炉,抱在怀里,一步步向外走去。
脚尖上的两朵紫心兰,一颤、一颤。
刘浓追到院外,见佐近无人,欲伸手拉她。她避过,紫心兰迈得更快。刘浓窜到她面前,深深一揖,而后拉着她的手,沿着廊角飞奔,他知道在廊后有一栋假山,山下有个洞,那里没人能看见。
起初,顾荟蔚的手不停挣扎,但渐渐的心软了,也就由着他了。
洞极深,黑漆漆的。
顾不了那么多了,拉着她,一头钻进去。
把她抵在洞壁上,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迎着她明亮若星的眼睛,稍稍一歪头,找准了地方,那被她咬得樱透的唇。
呼吸又香又绵,正欲吻下去。
胸口却蓦然一紧,低头一看,一只小手掌正用力抵着往外推。
“不,不可。”
颤抖的声音令刘浓下伏的头顿住,继尔,撑着洞壁的手掌加力,身子借力后退两步,呼吸渐渐平稳,眼神回复清明,心中羞愧无比,朝着黑暗中的那双眼睛一揖:“刘浓冒失唐突了,尚请顾小娘子莫怪。”言罢,转身便走。
顾荟蔚心中又羞又恼,颤声问道:“意,意欲何往?”
刘浓脚步一顿,看着洞外的乱雪,叹道:“世事无常,若是荟蔚愿意,可待刘浓三年,若是……便罢!”说着,徐徐转身,面对颤抖着的顾荟蔚,微笑道:“刘浓性贪,害人非浅,方才竟……”
“休得再言,荟蔚等你!”
“荟蔚……”
刘浓神情一怔,良久良久,慢慢走向顾荟蔚,在她面前两步外站定,心中情动却不汹涌,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眼神越来越温柔。
顾荟蔚迎视着他的眼睛,欠身浅浅一个万福:“荟蔚不嫁,荟蔚若要嫁,早嫁了。莫论君在何地,荟蔚定会待君三载,君莫要轻薄,轻薄荟蔚。”
“不敢!”
此轻薄非彼轻薄,刘浓心知肚明,惭愧难当,再度深深一个揖手。
“格……”
小女郎一声轻笑,悄移两步,浅浅的靠在他的怀中。刘浓硬挺着胸膛,虚虚的环着她的腰。黑暗中,小女郎忍着羞意,换了个姿式,背靠着他的胸怀,两人的手不知不觉的握在了一起。
呼呼风啸,乱雪成簌。
彼此心跳,浅浅的,淡淡的。
“阿姐……”
一个脑袋探进来,左右瞅了瞅,没见着人,摇头晃脑而去。
少倾,刘浓走到洞口,细细一阵打量,除了雪,没人!甩着衣袖,大步而走。而后,顾荟蔚一寸、一寸的挪出来,脸颊红透,樱唇娇嫩,微肿。
“阿姐!!”
“扑嗵,嗵……”
小顾淳突然钻出来一声大叫,顾荟蔚受惊之下,怀中手炉再次坠地。
……
雪下得更紧。
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牛车队伍漫延在雪地里,像极一只只的小蚂蚁。刘浓挑着边帘,心中思绪亦如帘外之雪,纷乱如纭。
途经吴县,他未去见陆舒窈,并非为守着昔日对陆玩之承诺,而是因他尚未拿定主意。若是现下便去见舒窈,依她的性子,指不定又闹出些事来。
再来一场私奔或夜奔,陆氏定然震怒!
而这些日子以来,每当他一阖眼,便会想起那日与刘耽相对时的情景,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败在何处?一旦睁开眼,又苦苦思索着将如何应对,若只图安逸,自是不难,只消不去理会朝庭的征召便可。慢慢再蓄上几年名誉,再出时,定将高过现今。
奈何,如此一来,洛阳漫不可期。时光不会停滞,逝之不来,若错失这至为关键的几年……
如若,去北豫州,那便生死难料。北豫州,汝南郡,上蔡县,乱匪四起、坞堡成林,胡骑与汉剑拉钜……
静伏,尚是前往?正是进退维谷时,理当快刀斩乱麻作决,然,当以何择……
“小郎君,别庄到了!”
就在思绪愈飘愈远之时,来福在辕上猛然一声高呼,将一切打断。刘浓迎目一看,别庄已在眼前。到了,或许娘亲亦在,不可让她担心。
放下帘,揉了揉脸,又阖了会眼,待开眼时,平淡而具神。
“小郎君,稍待。”
下车时,正欲一跃而下,来福却拦住了他,拿出个小木凳。
刘浓瞧见小木凳一愣,随后默然一笑,将袍一撩,纵身跃下,大步走向风雪中。来福看着小郎君健步如飞的身影,脸上未见丝毫笑容,反而摇了摇头,神情极其担忧。
别庄背山傍水,为防匪贼,欲入别庄,必须经水栈,乘船而渡。
别庄水栈口,兰奴在左,留颜居右,李宽领着五十名白袍分列于两侧。他们昨日便知小郎君归来,今早一早便在此等侯,待看见小郎君背负着手遥遥行来,兰奴与留颜相互一个对笑,款款迎上前,浅身万福。
“婢子兰奴,见过小郎君!”
“婢子留颜,见过小郎君!”
“簌!”
忽然,一道黑影从刘浓背后窜出,突向正慢慢起身的兰奴,早有准备的来福大手一挥,一把将黑碳头捉住,高高举起来,喝道:“急甚,小郎君面前,岂可如此无礼!”
黑碳头涨红着脸,乱吼:“放开我,放开我,阿达,阿达……我是若洛……”
“若,若洛……”(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七章 破蚕而出
终宵飞雪,刘浓辗转难眠,听了彻夜簌簌。
雪,映得纸窗煞白。
烛火,匍匐如蛇影。
昨日,他已从吴县别庄回到华亭,桥游思不在吴县,被刘氏带来华亭小住。
鲜卑若洛和兰奴是失散三年的姐弟,刘浓并未打听她们的过往,临走时将若洛留在了别庄。墨璃已有孕,腆着微挺的小腹一直送出很远。
一整夜,刘浓的眼前都浮现着墨璃那担忧的眼神。
她服侍我两年,熟知一切,她是在为我担心……
莫非,我已如此脆弱?
看着帐顶上的雪蔷薇,刘浓慢慢的闭上了眼,刚一闭眼,刘耽的脸又闪现。
刚刚睁开眼,正欲起身,绿萝叠手叠脚的走进来,手里拿着把绣剪。两人目光一对,刘浓微愣,她没睡好,眼睛红红的,发髻零乱。
“小郎君,婢子,婢子剪烛火,烟太浓了……”
“无妨,灭了吧。”
刘浓微微一笑,揭开布衾,一个挺身爽利的下了床,将拳对在胸前缓扩、缓扩,一边扩一边往外走。
绿萝捧着绣剪,眨着眼睛,怯怯的道:“小郎君,时辰尚早呢。”
“无妨,晨时空气清新,正当练剑!”
练剑?
小郎君已有好几日未练剑了,身子尚未尽好呢!绿萝想劝却又不敢,“噗”的一声吹灭烛火,当转身走到中室时,小郎君已端端正正的跪坐在铜镜前,两手按膝,目不斜视。
洛羽捏着梳子悄悄走过来,瞅了瞅小郎君,想说话。
绿萝摇了摇头,制住小妮子,无声的接过梳子,跪在小郎君身侧,将小郎君的头发揽在怀中,默然束冠。以前,都是墨璃为小郎君束冠,她为小郎君着衫,自从墨璃嫁给李宽后,她尝试让洛羽这小妮子给小郎君束冠,但洛羽笨手笨脚的,时常扯落不少头发。看着那些头发,她心疼无比,只能自己学,殊不知,一学之下,竟然发现自己也有一双巧手。
看着铜镜中青冠稳稳的戴在小郎君的头上,绿萝心里极是满足,顺着青冠往下瞧,细长如蛾翼的眉,又忍不住轻轻皱起来:小郎君,他极累……
不敢再瞧,急急的从床柜里翻出月袍、深裘。
片刻后,刘浓穿戴整齐的走出室,站在廊上放眼展望,雪中的庄园,寂静。
雪,是上天的粉墨,三官大帝以大地为画板,以白雪为颜色,将东、西、南、北、中五楼尽数描作一统,一眼看去,浑然不似人间,仿若置身于冰林雪国中。
飞雪雍容,似梅似云,朵朵。
因天色极早,廊上无人,院中无人,唯有箭岗上燃着熊熊火光,一队执勤的白袍见小郎君冒着风雪行来,纷纷按刀阖首。
刘浓看了看火堆,吐着白气,笑道:“辛苦了,雪夜甚寒,篝火宜多起,每岗需置两丛。待换岗后,需饮烈酒暖身。”
白袍小队首领,嗡声道:“多谢小郎君,戌卫庄园乃我等之职,不敢懈怠。”说着,看了一眼小郎君,犹豫道:“小郎君,现下才卯时一刻……”
“无妨,小郎君走走。”
碎湖端着手,款款行来,朝着刘浓万福。
“嗯……”
刘浓干放了一声嗓子,挥袖而走,沿着棱型堡垒把所有的箭岗上都转了一圈,碎湖一直静静跟着,未有作言。当没得转了时,碎湖轻声道:“小郎君,莫若……”
突然,走在前面的刘浓头亦不回地问道:“现下,庄**计多少刀曲与剑卫,马军操练得如何了?”
一听小郎君问话,碎湖细眉一扬,朝着小郎君的背影浅浅一个万福,端着手,边走边道:“回禀小郎君,庄内共有刀曲三百单八名,三十一名剑卫,马军一百二十一……庄外各酒肆、酒庄尚有……铁片存甲,两百有余……鹞鹰三只……”
主仆二人沿廊而行,墙上雪灯犹燃,碎湖低声娓娓而叙,刘浓漫不经心的边走边问,将至北楼时脚步一顿。
每逢冬雪,桥游思都睡得极浅,亦起得极早,此刻,她正倚着抚栏眺望尚未苏醒过来的刘氏庄园。除了满把垂至腰下的青丝,浑身作雪,雪狐斗蓬、雪色细布襦裙、同色的三角纹帧。及地的斗蓬下浅浅露着两只蓝蝴蝶,回廊是朱黄色的,手中的小手炉是金色的,如此一衬,便作一画。
小女郎长长的睫毛缓缓的眨,一剪一截在思索:不知何故,桥氏庄园也起了壁炉,但为何就不如刘氏庄园的暖呢?这,令人极是费解……
晴焉看见了刘浓与碎湖,轻声提醒道:“小娘子,刘郎君来了。”
“哦……”
桥游思淡淡的应着,尚未回过神,每逢刚起床,她都是蒙蒙的。
“游思。”
“游思!!”
刘浓连着唤了两声才把桥游思唤醒,她慢慢的侧身,眨着眼睛辩了辩刘浓,细声问道:“为何壁炉不暖呢?”
壁炉不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刘浓愣了半响,而后笑道:“时辰尚早,好生歇着,莫再惹了寒。”说着,朝晴焉示意带桥游思回房间。
桥游思转头看雪,淡声道:“游思身子好着,潜光先生之针术与草灸之术极是神奇……”
“那也需爱惜身子!!”
刘浓打断了她的话,他也未料到鲍潜光会因为自己的一封信,千里迢迢来替桥游思症病,而鲍潜光为桥游思诊治后,曾细心交待兰奴,桥游思并非寒疾,乃是尚在母体时便落下了病根,身子极弱,受不得寒。针术与艾草灼灸只能缓解而不能断根。
而刘浓这句话的声音颇重,桥游思慢慢转过头来看他,就是不肯让晴焉扶她回房。
两人对视,各不相让。
碎湖见小郎君神情有些尴尬,当即上前扶住桥游思的手臂,柔声劝道:“小娘子,莫若……”
“嗯,走吧。”
桥游思轻轻叹了口气,撤回冷湛如境的目光,边走边想:‘他就是这般,骄傲中带着脆弱的蛮横,莫非他不知,整个刘氏上上下下都在为他忧心,到底何事……’
目送桥游思走入室中,刘浓摇了摇头,心中一阵浮乱,快步走到中楼,却想起时辰尚早,娘亲定然还未醒,转身走到西楼,盘桓片刻,又默然离去。
索性下了楼,穿过井字长院,走向庄外。
他将将一走,中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群莺红燕绿飘出来,巧思与雪霁扶着刘氏,嫣醉与夜拂跟着杨少柳,一行人凭栏远望。
刘氏看着远处儿子孤单的背影,心中一阵阵揪疼,捉着杨少柳的手,忧色冲冲地道:“唉,这可如何是好啊?柳儿,你可得帮帮他。”
杨少柳细眉一扬,冷声道:“让他自个先思思,若思之不通,少柳再行责……”
刘氏惊愕:“啊,切莫骂他,教导教导便可。”
“唉……”
杨少柳幽幽一叹,只得柔声再道:“娘亲,他自小便极其性傲,若此时劝他,反倒不美……”
落雪成束,转眼之间便将身后的脚印湮没。刘浓走出庄院,来到竹林幽潭畔,竹林被雪一笼,根根似雪剑倒竖,幽潭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雪落其中,仿若听见斯斯凝结声。
千顷良田被雪覆盖,辩不清东西南北,高大的水车挂着冰剑、堆着雪。
笼着双手,漫无目的沿溪而走。
绕过竹林,将至草院,来福坐在一张胡凳上,在他的身侧尚有一凳,好似为谁准备。
“小郎君,来了……”
“来福坐吧。”
来福欲起身行礼,刘浓摆了摆手,坐在另一张胡凳上。
俩人都未说话,一时静默。
来福内穿墨色劲装,外罩雪白披风,腰间的重剑之端垂在雪地中。刘浓一身月白融于雪中,唯余顶上青冠与一双璀璨如星的眼睛,相互辉映。
良久良久,刘浓被雪缠裹,远远一观,既若雪蛹,又似一个蹲坐的雪人。
“呵呵……”
突然,那雪人冷冷一笑,伸手抹了一把脸,轻轻一甩手上的雪水,看着眼前乱吹乱燎的雪,淡声道:“七载心血,化为乌有。此败,败在心中。此败,败得正常,败得理所应当,终究是力不够强。兵欲行其正,携万斤之力而往,堂堂皇皇。然,我之力皆在他人,已之力,薄如此雪,被风一缭,为阳一照,便化乌有。”言罢,嘴角挂起一抹淡笑。
“小郎君,胜败,乃兵家常事!”
来福慢腾腾的起身,走到刘浓面前,按着剑、单膝跪下,雄壮的身躯如虎蹲踞,身后的白袍随风旗展。
刘浓淡然道:“来福,载将近,朝庭征召亦将至,来年初我便及冠,及冠后……理应前往北豫州。”最后一句声音虽是平淡,但却带着绝然不返。
来福阖首未起,嗡声道:“小郎君胸怀雄志,乃成大事之人!来福粗鄙,不能为小郎君分忧,然,莫论小郎君欲往何地,来福定当追随,阖庄上下亦是如此。小郎君勿需忧虑江南之事,主母身体安康,庄内又有杨小娘子与李先生,庄外也有刘訚。待得他日,小郎君再回江南,便再不用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然也,唯已之力,方可依凭!来福,多谢!”
刘浓站起身来,朝着来福深深一揖。来福哪里敢当他的礼,原地将身一旋,避过,抬头时,却见小郎君拽着袍角走入了草院中。
“小郎君,来福以君为荣……”来福按着剑慢慢起身,脸上绽满了笑容。
“吱呀……”一声响,草院门闭,来福按剑挺立于门口。
刘浓穿过草院天井,轻轻推开门,屋内壁炉已燃,透着暖意阵阵。室中,铺着簇新苇席,苇席的一角,摆着食盒,置着琉璃茶具。
四张长案分布于室中,上面捏土作城,起起伏伏,正是江南江北军事地形图……(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八章 乘帆出海
整整两日,刘浓将自己锁在草院中,除了绿萝送饭食,别人一概不见。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刘氏搭着巧思的手臂,沿着回廊急走,一边走一边喃道。
巧思道:“主母勿忧,绿萝说小郎君好着呢。”
“胡言,独自憋了两日,尚能有好?”
“主母,巧思没胡说……”
“唉……”
刘氏心善,极少斥责巧思,此时显然她已心乱如麻,拍了拍巧思的手,匆匆的来到西楼,一眼看见嫣醉与晴焉守在门口。刘氏愣了一愣,两婢弯身万福。
“娘亲!”
“刘伯母……”
一走入室中,杨少柳与桥游思起身迎来。
“游思也在啊。”
刘氏深深的看着桥游思,摸了摸她的手,笑道:“手都冰了,需得多穿些,可是为虎头而来?倒教你笑话了,笑话了……虎头,虎头,唉……”
桥游思羞红了脸,盯着自己的脚尖,细声道:“伯母有事,游思先行告退,稍后再去拜见。”说着,浅浅一个万福,搭上晴焉的手便去。
刘氏心中极是怜惜桥游思,目送着她离去,又转目看向杨少柳,叹道:“柳儿,你阿弟拘了两日了,别人他不见,但柳儿他不敢不见,莫若……”说着,可怜巴巴的看着杨少柳,希望她能去看看。
“娘亲!”
杨少柳一声娇嗔,烟眉微颦,稍稍想了一想,桥游思也是为这事来见她,心中更恼刘浓,冷声道:“罢,少柳这便去看看,看他要做甚!”
言罢,眉色一寒,提着裙摆迈出室,领着夜拂与嫣醉、红筱三婢便走。
刘氏追到廊上,唤道:“柳儿,切莫骂他……”
“哎!”
杨少柳脆脆一声应,丝巾遮掩下的半边俏脸却更寒,快步走向草院。
来福挺立在草院门口,一大群人簇围着道路,私语纷纷,罗环、曲平、高览、北宫、胡铭等人皆在,小静娈捏着团团雪球,东一下、西一下的乱扔,也不知她在掷啥,打得林中蓬蓬雪起。
“喵……”
一声凄惨的猫叫响起,大白猫被雪团砸中,从林中飞窜而起,小静娈格格乱笑,手中雪团对准它一阵狂砸。大白猫左冲右突,慌不择路,斜斜一奔。
“喵!!!”
“噗!”
大白猫被嫣醉擒在手中,飞来的雪团被夜拂一拳扫作雪雾。
杨少柳身披大红斗蓬,穿雪而出。
“罗环,见过小娘子!”
“曲平,见过小娘子……”
“小静娈,见过,见过……”
小静娈怯怯的万福,刚才她差点砸中杨少柳。
杨少柳疾步走到门口,环视一眼众人,随后走向来福,冷声道:“让开!”
“小娘子,这……”来福抓着头,不敢看她,按着剑的手轻轻颤抖。
“让开!”
杨少柳踏前一步,冷冷撇了他一眼。
来福硬着头皮挺了挺胸,沉声道:“小娘子,小郎君有命……”
“哟荷!来福,涨本事了!”嫣醉嘴巴一翘,脚尖一掂,飞身而起;来福一声暴喝,右足前踏,大手一挥,格档住嫣醉,嫣醉身子一旋,如蝶盘绕。
“嫣醉!”
“阿姐……”
便在此时,杨少柳与刘浓同时出声,来福退后一步,嫣醉顿住身姿。
“阿姐,进来吧。”刘浓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哼!”
竟让我去见他!杨少柳细眉一挑,冷冷一哼,推门而入,挑开湘竹帘,走到案前,缓缓落座,看也未看对面的刘浓一眼,冷声道:“汝欲何为?”
刘浓把手中细竹一搁,捧起案角茶盏慢饮一阵,而后正了正冠,扫了扫袍摆,深深一个揖手:“阿姐,刘浓欲往北豫州,上蔡县,任府君一职,阿姐以为何如?”
“北豫州?!”
杨少柳情不自禁的惊呼出声,而后瞬间一敛,冷目看向他,只见他面色平稳,正用右手抹过左手;眼睛一眯,冷冷地道:“汝意已作决,何需再问我?!汝可知北豫州乃何地?汝可有想过华亭刘氏?可有想过娘亲?刘氏仅汝一主,娘亲仅汝一子,若是……”
言至此处一顿,凝目逼视刘浓,刘浓正目对视,不相避让。
“啪!”
少倾,杨少柳一拍长案,怒道:“人皆往南逃,汝却欲往北,岂可如此不智!”说着,见他犹不避退,心知他吃软不吃硬,只得柔声劝道:“朝庭征召不予理会便可,此举并不会损汝美誉,反而会令士人称赞汝之高洁。只消静待几载,莫论为人拔擢尚是再往建康,当可一尝所愿。”
刘浓剑眉一抖,问道:“阿姐可知我愿在何?”
“呵……”
杨少柳冷冷一笑,不屑地道:“汝之所愿,有何难度之处,不外乎北之洛阳尔!”待见刘浓震惊,她嘴角的丝巾微微一翘:“莫再瞎猜,汝蓄刀曲与剑卫,且命人操练马军,当得知李先生驯鹰,又命碎湖求之,以驯鹞鹰三只。而此,已昭然若竭也!”
“阿姐……”刘浓涩然。
杨少柳叹道:“唉,汝存雄志乃好事,为振家门故,男儿当骑戈博荣华,我并不拦汝。然,何不再待几载,待刘氏有后,待积蓄渐增之时,再往。听阿姐之劝,可好?”
听阿姐之劝,可好……
鲜见,杨少柳竟如此温言柔声,刘浓颇是不习惯的摸了摸鼻子,心中却升腾而起一阵阵暖意,当下便沉沉一个揖手道:“阿姐,时不我待,刘浓,不得不往!”揖而不起。
良久,良久。
芥香慢卷,杨少柳闭了下眼,深吸一口气,徐徐起身,冷声道:“罢,汝既不听劝,便由得汝。”言罢,转身便走,行至帘前又顿足,歪着头想了一阵,轻声道:“且随我来!”
卷帘而出,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心中顿怒,回头喝道:“莫非……”
“阿姐,稍,稍待……”
刘浓赶紧连声解释,因他跪坐时日较久,两腿已麻而不自知,此时一起,险些栽倒在地,只能轻轻以手垂腿缓解。待得足足小半盏茶后,方才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
“唉……”
杨少柳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幽幽一叹,心想:‘亦是难为他,阖庄上下千人荣辱皆系于一身。’
“吱嘎!”
一声门响,两人走出草院,院外的人群顿时一静。
“小郎君……”
“虎头……”
“刘郎君……”
轻呼声不断,刘浓迎向等侯已久的人群,扶住娘亲,朝着桥游思微微一笑,待小女郎转过头去,他又对着罗环等人点了点头,笑道:“但且散去,日后再作分解。”又对刘氏道:“娘亲先回,稍后孩儿再去请罪。”说完,便与杨少柳一道走入风雪中,来福欲跟上,被刘浓以眼神制止。
两人并肩而行,一作月白,一作深红。
杨少柳绷着一张小脸,眉色俱寒;刘浓甩着衣袖,时不时偷偷打量她。
至庄院门口,杨少柳低语几句,夜拂悄然离去,不多时赶出一辆牛车。杨少柳跨上车,朝刘浓招手,刘浓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钻入车中。
牛车沿庄墙而出,顺着巍峨雪山直走,穿过一片密林,绕出几处狭窄的曲道,来到大海边。海风扑面而来,刺得人脸上生疼。杨少柳竖起雪狐领角,戴上了斗蓬帽,一张脸小小的,一个巴掌拍过去就没了。刘浓偷瞧她,她当然知道,懒得理他。
红筱朝着海边飞奔,殷红的身影在雪滩上极其醒目。
“呜呜呜……”
待奔到一处飞石上,她吹响了石中藏着的,硕大的海螺。
“呜呜呜……”
海中,巨大的海礁石背后传出微弱的回应,夜拂从密林深处走出,身后跟着数十人,扛着几叶蓬船,蓬船下水,嫣醉扶着杨少柳上了船,刘浓默然跟随。
船分水走,行出小半个时辰,来到海礁石背后。
一艘长十丈,宽五丈,浮于海面高三丈的巨舟突现于眼前,舟上有人抛下缆绳,系住蓬舟,沿着长长的船板入舟。夜拂领着的那数十人窜入舟中便不见,想必是入下层操舟而去。
仰首打量,巨舟共有三层,两层位于甲板上,约有十数间房,三面风帆,船头船尾高高翘起,类似蒙冲又非,蒙冲没有这般宽大,应是楼船与蒙冲的综合体。
杨少柳紧了紧脖子上的狐毛,轻声道:“歇会吧,尚有大半日水路。”
“是。”
刘浓跟着杨少柳便走,杨少柳走入内中一间雅室,把大红斗蓬一脱,随意往身后一递,刘浓顺手便接了,杨少柳察觉不对,回头一看,眉间一红,嗔道:“汝跟来作甚?”
刘浓脱口道:“稍歇一会……”话一出口便悔,怔在当场,这间房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卧室,粉红绣榻,百花锦衾,地上则铺着海棠绒席,窗口置着半人高的梳妆镜,窗下的妆盒开启着,里面有唇纸、腮红等物,而整间屋子都透着冷冷的香,是杨少柳身上的味道。咦,那是何物,小巧而精致的一片……
杨少柳见他正在盯着自己的亵衣看,顿时又羞又怒,喝道:“嫣醉!”
“嫣醉在。”
“领他出去……”
“哦……”
而此时,刘浓也总算辩清那是何物,瞅了瞅杨少柳的胸口,再看了看亵衣,心中“嗵”的一跳,不敢再胡乱看,趁着杨少柳尚未作怒之时,摸着鼻子夺帘而出。
嫣醉懵懵懂懂的走出来,摇头晃脑地喃道:“奇也,怪哉,昔日,他也进过小娘子的房间,为何此次,小娘子与他都红了脸呢……”
夜拂嗔道:“休得胡言!快带小郎君去东室,轻易莫来西室!”
“哦……”(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九章 工善其事
出海三十里,雪止。
海水呈墨蓝色,层层叠叠鳞节推荡,无边无际。
再行五十里,眼前浮现一岛。远远一观,像是一片青叶静浮于海。
“呜呜呜……”
红筱立在高翘的船首,吹响了弯曲的海螺。
“鸥呜,鸥呜……”
海螺声惊起了岛上鸥鸟,成千上万只白鸥拍翅而起,顿时将半个天空遮闭。这些鸥鸟并不惧人,更有一只飞临了船舷,簌簌几个盘旋后,立在了刘浓的肩头。
巨舟穿过鸥鸟群,停靠于岛岸。
岛上遍布各种高大乔木,在此凛冬季节亦未凋零。
青袍白海棠李越,领着一群青衣隐卫沿林而出,当两厢汇聚时,李越瞅了瞅刘浓,眉头暗暗一皱,杨少柳未作一言。刘浓故作未知,眼光则四下打量。
到了此岛,嫣醉极是开怀,一手托着一只白鸥走过来,挑着眉笑道:“小郎君……找甚呢?”说着,不待刘浓接话,朝着斜右方撸了撸嘴。
杨少柳瞥了一眼刘浓,淡声道:“汝既想看,便去看看。”
李越阖首道:“是,小娘子。”
斜右方临海处,十几株高大的古树环围,内中藏着一个庞然大物,舟长三十丈,宽十二丈,高十丈,共计五层;船楼三重,有飞庐五十余间;船舷四周,列女墙密布、战格、箭楼,一一具备;前、中、后各置一帆,高达二十丈,左右前后置八拍竿。
而此时,正有数十人爬上爬下,清理着船底船侧的污渍。
这便是杨少柳的巨舟,刘浓细细一观,发现比七年前高壮甚多,而身侧的杨少柳眉色平淡,七年前周勰欲夺此舟逃窜,为此,刘浓与其血战数日,斩首。自那而后,杨少柳再不肯驱舟近海,原是找了此地作中转栖息。
顺着林间杂草道,来到岛屿中腹。
一眼之下,刘浓剑眉一挑,但见岛屿中腹呈狭长凹地,四周参天巨树环抱着一物,此物呈五方棱形,与华亭刘氏新庄极其相似,只是小了许多。
“哼!”
杨少柳看见了他的模样,冷冷一哼,拽着裙摆行走于众人之前。
刘浓随行随观,竟然看见不少兔、鹿等物于林间穿梭,愈靠近庄子,行人越多,见了杨少柳一行人纷纷避在一旁,匍匐跪地、垂首不言,细细一辩,穿着打扮各呈不同,有的戴着竹笠、有的头缠杂布、更有甚者衣不蔽体,虽也都是黄色皮肤,但眉骨之间却并非汉人,刘浓心中有数,亦不为奇。
入庄,眼前赫然出现一潭,潭边种着几株不知名的果树,树上结着累累殷红果实,几个异域女子正露着雪嫩的细腰,赤着纤纤小足,采树上的野果。
杨少柳冷声道:“非礼勿视!”
“是,阿姐……”
刘浓面上神情八风不动,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各色化外人等,一个个井然而有序,其中不乏背负长剑的青衣,也不缺身具皮甲面色凶狠的护卫,心中暗叹:唉,她去了何地?着实不容易,各色人等皆齐,她昔日所言非虚,此地已宛若一小国,又位于近海,想来那潭中亦是淡水……
嫣醉将刘浓带到东楼,刘浓细心打量,只见陈设与华亭东楼几乎一致。又见矮案上置着一套琉璃茶具,一时兴起,调火弄水。
茶水九沸,注得一碗,细细一嗅,清香徐怀。
正欲浅抿一口,浅浅的脚步声响起,不用回头,杨少柳来了。果不其然,随着一阵冷香幽浸,大红斗蓬四展,她已俏生生的落座于对面。
杨少柳皱了皱眉,淡声道:“见得此景,为何不惊?”
刘浓把茶盏轻轻一搁,提起雪玉鹅嘴壶,给她浅浅斟了一碗,双手奉呈至对案,笑道:“阿姐乃何等人物,刘浓不奇。”
茶盏莹白,茶汤碧绿。
杨少柳捧着茶碗,皱着的细眉慢慢舒展,举碗至唇下,冷冷瞥了刘浓一眼,见刘浓眉正色危,好似非礼勿视的模样;稍稍一想,右手三根玉指揭开了丝巾的一角,浅露樱唇一点,飞快的以唇触碗,一触即散。而后缓缓放下丝巾,正欲作言。
“嗯……”
便在此时,刘浓置拳于唇下,重重放了一声干嗓子,见对面的杨少柳细眉倒竖,心中一震,喉咙却发干,捧起自己的茶碗“咕噜噜”一阵饮。
“妙哉!”
“哼!!”
刘浓讪讪称赞,不赞尚好,一赞杨少柳大怒,一声冷哼,便欲起身,眸光掠过案上的茶碗,想了一想,终是忍了,放软了身子。
唉……
刘浓暗叹,稳住心神,敛目垂首。
少倾,杨少柳淡声道:“圣人有言,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何解?”
刘浓稍作沉吟,双手按膝,微微倾身,答道:“阿姐曾教导刘浓,君子当修道而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若道不行,理当辩之,改之,从而由之。”言罢,挺身直目杨少柳。
杨少柳当然不是劝他与她一般浮海,而是意指刘浓应避锋锐,静伏于巢,以待他日再起。
而刘浓的这一句话,答得杨少柳是又喜又恼,喜的是刘浓一直禀承她的教导,恼他犹自一意孤行,幽幽暗叹一口气,冷声道:“也罢,汝意作决,我再不阻你。带你来此,想必汝已知我意在何。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江北乃凶险之所,若真欲逆行而往……”言至此处一顿,皱眉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庄中部曲应设法尽数带至豫州。至于江南,若是信得过我,也勿需忧虑。”
呼……
等得便是此言,有她这句话,后顾再无忧。刘浓暗中长长喘出一口气,注视着面前的杨少柳,缓缓揽手于眉,寸寸下沉,至地,以额抵背,稽首道:“刘浓,谢过,阿姐。”
“你也莫谢我,我是为了娘亲,与汝无干。”
杨少柳淡淡的说着,而后朝着身后的嫣醉点了点头,嫣醉随即捧出一个锦盒,缓缓将锦盒打开,取出盒中物什,置放于案。
……
一日后,刘浓与杨少柳回返华亭,李越带着数十名青衣跟随。
刚刚行至庄外,碎湖便迎上来,万福道:“小郎君,钱塘褚郎君来了。”
“季野?!”
刘浓神情一惊,快步走向庄墙。
碎湖又道:“小郎君莫急,褚郎君已离去,留下一封信。”
褚裒来时,刘浓刚走,两人正好错失交臂。褚裒进庄后拜见了刘氏,因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只得留下一封信,匆匆而去。刘浓展信一看,内间字迹如钩:建康之事,褚裒已闻,依褚裒度之,君定将至北。来年,褚裒将赴吴王府属,恐将不能为君饯行,故而……
刘浓把信阅毕,站在离亭中放眼回望来处,仿似看见千里茫雪中,有一辆牛车正独来独往,脸上浮起笑容,心中阵阵舒畅。
少倾,把信揣入怀中,大步进庄。当行至院中雪柳下时,碎湖看了看北楼,轻声道:“桥郎君回来了,桥小娘子回吴县了。”
刘浓愣了一愣,暗思:桥然自豫章而回,她理当回去,只是尚未来得及告诉她……唉,尚有舒窈……
“虎头,虎头……”
这时,刘氏殷切的唤声在中楼响起,刘浓眉头一皱,几个疾步赶上杨少柳,轻声道:“阿姐,刘浓有一事相求。”
杨少柳正在绕梯而上西楼,慢慢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皱眉道:“何事?”随后眸光顺着他的眼睛一瞅,只见刘氏正依栏张望,心思一转,便知他所求何事,不屑地道:“汝自去,我去见过娘亲。”说着,大红斗蓬一展,人已迎着刘氏而去。
刘浓看着杨少柳把娘亲连哄带劝的扶进了室中,神情豁然一松,笑道:“碎湖,召集众人,议事厅。”
碎湖眉心娥纹一皱一舒,万福道:“是。”
……
吴县,陆氏庄园。
亭外飞雪纷纷,亭内娇声笑语不断。
“格格格……”
陆静言在亭中荡秋千,秋千越扬越高,笑声也愈来愈浓,因她荡得太高,脚下木屐突然一滑,“啪”的一声坠落,正好砸中矮案上的画作。
“呀,我的画!!”
陆舒窈一声娇呼,两根手指捏起小木屐随手一扔,而后倾着身子细细辩画,画作方成,墨尚未开,经得木屐一砸,已然尽毁。
小女郎看着那些斑斑点点,两把小梳子一刷、一刷,瞬间便汪成两湖涟漪。
“噗……”
一颗泪珠坠落,无巧不巧,又染一团。小女郎伸手欲抹,玉指却顿在半途、颤抖不休。但见那颗泪珠越浸越开,把画中的人晕作一片模糊,而画中的庄园更是零乱不堪。
“阿姐,静言并非有意!”闯祸的小静言跳下秋千,挪步到案前一看,吐了吐舌头。
小女郎不理她,轻挥衣袖扇着画作,边扇边喃:“我的郎君,我的庄园,舒窈画了三日,就待他来……”
“舒窈,静言……”
这时,陆纳挥着宽袖穿廊而来,走到亭中,把案上的画作一瞅,眉头蓦然一皱:“怎地乱成这般!静言……”
“木屐砸的,与静言无干!”
小静言一个纵跳窜出亭,拾起被陆舒窈扔在亭外的木屐,绕廊飞奔,奔至一半又回头,偷偷摸到亭侧,拿起自己的宝剑,冲着陆纳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
陆纳摇了摇头。
“七哥,我的画……”陆舒窈抬起首来,看着七哥,极尽楚楚可怜。
陆纳叹道:“舒窈,有一事关乎瞻箦……”(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章 束甲振剑
“小郎君,可否?”
绿萝退后一步,擦着额间的细汗,眯着眸子打量身前的小郎君。
这是一套全身甲,以百练钢铸就,匠作坊耗时半载方成,整个华亭刘氏仅此一套。铠甲浑身乌墨,即便阳光直照亦不泛其辉。
为了将此甲穿戴完毕,绿萝与洛羽忙了足足半个时辰。
小郎君未着头盔,掌宽的胸领左右斜伸,保护着脸颊两侧;圆环铁链护项由脖走肩,至肩头处吐露两具狰狞的兽头。胸前铁甲似鱼鳞,左右各置一片圆甲,牢牢护住心口。鳞甲水泄而下,垂至腿弯,护着腰际。腰上则以巴掌宽的黑色牛皮带,死死系住三角形的裙甲。
长四尺、宽三指的楚殇挂在左腰,裙甲匍匐而下,与小腿上的胫甲相连,浑然一体。
“甚好!”
刘浓按着剑,走了两步,又试着伸展了下拳脚,极其合身,此甲重达五十斤,若非常年习剑不辍,莫说穿着它与人厮杀,便是走路也极其困难。
“小郎君,真,真要去江北么?”绿萝轻声问着,声音在颤抖,心中怦怦乱跳,现下整个华亭刘氏都知道了,小郎君要去北地,在她的心中,那可是有去无回之地啊。
“嗯。”
刘浓捉起案上茶碗,饮了一口,按着楚殇快步出室。
碎湖早已等候在外,看见浑身着甲的小郎君走出来,眸子瞬间一疑,亦不知想到甚,脸颊爬满红晕,眨着眼睛强自稳住心神,浅浅一个万福,细声道:“小郎君,人,人已齐至。”
“随我来。”
刘浓淡然一笑,按剑下楼,刚至楼下院中,杨少柳走出中楼,两人似心有灵犀,一个抬头,一个斜俯,眼光默然对上。
三息,刘浓微微含了含着,而后快步走向议事厅。
嫣醉轻笑道:“他这个样子更好看,夜拂,然否?”
夜拂瞥了一眼小娘子,弯着嘴角,笑道:“然也,小郎君本就好看。世人皆言,嫁人当嫁华亭美鹤,妻女当妻刘瞻箦。”
“休得多言……”
杨少柳烟眉一颦,沿着楠木廊碎步而行。
方才,刘氏一听刘浓要去北豫州,险些便当场晕厥,杨少柳当即便对她好生一阵细细劝慰,刘氏亦知儿子既已作决,便再无可能更改,只得连连哀叹而作罢。随后刘氏又抹着眼泪,东想西想,念叨起了刘浓的终生大事,时尔念陆舒窈,倏尔说桥游思,并不时偷看杨少柳,显然希望杨少柳能帮她拿个主意。
杨少柳边走边想:“娘亲,刘氏有后无后,与我有何干系……”殊不知,愈想愈乱,越想越恼,显露在外的眉眼尽作冰寒,脚步也更快,疾疾窜入西楼。
议事厅,厅宽五丈,长十丈。
此刻,沿着窗的两排长案上,众人肃目跪坐,左方依次为:李越、来福、罗环、曲平、高览、北宫,小静娈居然也在末尾按膝而坐。
而右方则由匆匆赶回华亭的李催为首,李宽、李健、胡华、胡铭、胡煜等人分次落座,昨日回华亭的兰奴与留颜亦在其中。
除了在建康的革绯以及尚未回归江东的刘訚外,华亭刘氏所有管事、首领,皆列席于此。
今日定有大事,众人安然静坐,暗中却以目光相互交流。
“锵、锵锵……”
这时,一阵甲叶嘶磨声与沉重的脚步传来,众人纷纷投目室外。
刘浓按着剑,直视厅中短案,边走边道:“北豫州乃烽烟肆掠之地,又适逢两军对阵,依刘浓度之,祖豫州年前必将击退桃豹而退守淮南,由淮南而至上蔡,势力割据,坞保成林,不知何人向北、何人向晋,想必一路厮杀不绝。诸位,以为然否?”
阔步行于两案中间时,众人目光随其而流,“锵”的一声落座于案后时,话语便毕,顺手捧起案上茶碗,轻轻一吹,饮了一口。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窥,心道:此,并非议事,小郎君已作决也!
碎湖提起案上茶壶,为小郎君浅斟一盏,而后并未退至刘浓身后,反而端着手,迈步向前,走到刘浓案前跪下,抬着双手加于眉际,大礼顿拜,朗声道:“然也,小郎君乃阖庄之主,深谋而远虑,一进一退必有所取,尚请小郎君示下,婢子唯命是从!”
清脆的声音盘荡于厅,众人神情一震。
罗环迈出矮案,按着腰刀,单膝跪地,沉声道:“然也,千日养军,用在一时也,罗环等待今日,已有七载!请小郎君令,若遇阻截,罗环当为小郎君,拔刀斩之!”
来福阔步而出,按剑道:“然也,小郎君乃刘氏之主,部曲亦乃刘氏之卫,蓄之七载,当出!莫论小郎君剑指何处,刘氏刀剑,当随!”
高览大声道:“然也,刀不见血,不为刀也!”
不擅言词的北宫,阖首道:“北宫愿往!”
当下,众部曲首领纷纷行至案前,便连刚从北地死里逃生的曲平也刀眉一竖,瞅了瞅身侧的小静娈,按刀而出,嗡声道:“若论北地,在座诸君,何人比得过曲平?曲平辗转千里,浴血厮杀……”言至此处一顿,回眼看向小静娈,柔声道:“只是小妹静娈,尚需小郎君……”
便在此时,小静娈眼睛骨噜噜一转,猛地跳起来,挥扬着手中的小刀片,叫道:“小郎君,静娈不怕,静娈也要去,静娈要骑马杀敌……”
“静娈!”曲平神情一惊,喝道。
刘浓摆了摆手,笑道:“何人去,何人留,尚未有定!至于小静娈,自是……”说着,看了看满脸希冀的小静娈,捧起茶碗,慢慢饮了一口,淡声道:“自是,不可前往!”
“我,我要……”小静娈气鼓鼓的犹要言,兰奴不动声色的靠近她,一把揽在怀里,抱到案后坐下。
刘浓把茶碗一搁,看着面前众首领,正色道:“诸位且放心,在座之人,但凡与我一同前往北豫州者,皆纳入刘氏家生,若立战功,可入刘氏别谱。若不愿,待他日功绩彰显时,亦可自立门户。”说着,又问碎湖:“碎湖,刀曲与剑卫有多少人份属荫曲?”
国中之国,有荫户、佃户、草市所购奴曲之分。
碎湖早已盘算于心,当即脆声答道:“回禀小郎君,我华亭刘氏主、别两庄,酒肆、酒庄四处,共计一千七百余人。昔日荫户五十,而今小郎君身为太子舍人,故而再添二十户。按晋律,每户五人记,是以,我华亭刘氏可荫三百五十人。”言至此处,稍稍一想,又道:“曲首领所携之人,往日皆未入籍,亦属我华亭刘氏所购私产。再合计往年所购,我华亭刘氏共有私产,六百二十六人。以上,婢子皆已备录于吴郡顾典臣。故而,我刘氏部曲,皆可转为荫、私!”
六百二十六人,这尚是记录在案的私产,而华亭刘氏向来奉公守法,若是别家,怕是上千亦乃少数,这便是数百万北人南渡之结果。
刘浓稍作沉吟,沉声道:“罢,便如此。其中若有佃户,则留在江南,勿需与我同往。与我同往者,其家人有田者,免田赋半载。若从事商事者,每人赏钱十缗。与我同往者,若是身损,其家人,也自有我刘氏照拂,勿忧!其事,需得诸位首领与管事共同布达,不可懈怠!”
十缗?!若五百人,那便是五千缗!!
碎湖惊呼:“小郎君……”
刘浓笑道:“无妨,便如此!”
碎湖眨了眨眼睛,随即恍然大悟,伏在腰间的十指相互纠缠,皱眉心道:看来,小郎君又向杨小娘举债五千缗,唉……前债尚未清,后债又至,这,这几时可偿清呢……
然,她也只猜中其一,未猜中其二,刘浓所举之债,何止五千缗……
“诺!!”
众首领神色大喜、轰然应诺,而右方的管事们则一个个眉头深皱,兰奴在盘算,别庄一载能出多少缗钱;留颜在感叹,莫非将缩减庄中用度以补全?
胡华与儿子们面面相窥,心叹:“兵者,实乃耗财之事也!”
李催看着一干雄纠纠的武夫,眉头拧作深川,瞅了瞅碎湖,谁知女儿却对他的眼神故作未见,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案前,慢慢跪下,沉声道:“小郎君乃阖族之主,岂可置身于险地?李催跟随小郎君多年,小郎君待李催恩重如山,现今小郎君欲行险地,李催不得不请小郎君,三思!”
言罢,“碰”的一声,重重叩首。
他这一开头,胡华等人纷纷离案,与李催并作一处,叩首道:“请小郎君,三思!”、“小郎君三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兰奴瞅了瞅场中,再看了看室外,款款行至正中,跪坐下来,朝着刘浓浅浅万福:“小郎君,北地,乱!”
浓浓的异腔,惜字如金,却将满场的“碰碰”叩首声,压了下去。
北地,乱……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双手按膝,徐徐起身走出案,将李催等人逐一扶起,又走到兰奴身边,把她也虚扶起来,而后放眼看过在场所有人,沉声道:“华亭刘氏起于微毫,七载建庄,如今稍有所成,而此,多赖各位倾力相扶。刘浓,谢过!”言罢,团团一揖。
“小郎君……”
“小郎君,折煞李催也……”
碎湖一声惊呼,李催赶紧避开,众人纷纷垂首不敢当礼,唯有李越坐在窗前,好整以暇的品茶。
刘浓揖道:“然,各位曾记昔日否?昔日庄园初建,流匪蜂涌来犯,若非各位齐心协力,挺剑斩尽匪首,扬我华亭白袍威名,想必我华亭刘氏,早已消亡于日月之下也!而今,铸城为何?皆在居安而思危也!习剑为何?当在砥锋拒刃也!蓄曲为何?尽在保家护园也!今虽安矣,岂知来日不危乎?今虽静矣,岂知他日不为人夺乎?故,但为将来,我意已决!往北!!!”言罢,“锵”的一声,楚殇出鞘,剑指北窗。
“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