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小人难斗
祖盛快步穿过人群,走上明堂,扶住面色惨白的阿父,看着气势正雄的族叔,叹道:“族叔,真欲至此乎?祸起墙内,非智者所为也!”
祖费乜斜着眼,拂袖冷声道:“让位于贤,乃明正之举,何来祸起一说。”
祖盛扶着阿父坐下,朝着阿父点了点头,而后淡声道:“族叔指责阿父未能携领祖氏晋升士族,更未能替祖氏开枝散络,然否?”
祖费道:“然也。”
祖盛问道:“若族叔为族长,又当何如?”
祖费阴阳怪气的道:“而今,祖费不敢言士族,但至少亦可结交一二名士,为祖氏稍添郡望。”
“哼……”
祖盛冷冷一笑:“族叔所言之名士,怕是终日溜狗引鸟不知诗书之辈吧!前几日,侄儿尚见族叔与苟氏之人夜宿花巷,醉卧于沟渠之中。苟句的确是次等士族,但据侄儿所知,那苟句早被逐出苟氏。莫非,族叔竟不知?”说着,顿了一顿,见祖费面色尴尬欲言,不待他说话,又皱眉问道:“亦或,族叔尚与别人有所勾连?”
“吾与骆……”
祖费高声作答,话出一半赶紧敛口,险些便顺着祖盛的话头说出心中之人,而那人是万万说不得的。当下涨红着脸,怒道:“汝父无所为,欲让位于贤。汝乃小儿辈,有何说话之地?快快退下!”
祖盛见未能引他说出来,也不气馁,朝着堂上堂下团团一揖,笑道:“祖盛人微言轻,难以站此明堂,但却识得一二名士,这便去接好友。各位,别过。”
“郎君,郎君,有客到!”话尚未落地,祖盛的贴身随从面带喜色疾疾奔来,边奔边大声呼喊。
祖盛理也不理神色微怔的祖费,大步穿过人群,向院外迎去。
祖费看着祖盛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心中咯噔一跳,莫非这厮真认识甚名士?未听说啊,事不宜迟,理应作实,朝着祖严高声道:“族长,嗯,非也,族兄,请交出族节!”
祖氏族节,拇指粗细,长有尺半,头圆下尖,中系羊毛缨络。祖氏渊源在北,百年前,千里迁徙至吴,系羊毛乃不忘根源之意。此刻,这枚小小的节杖深伏于祖严之怀,祖严适才得祖盛暗示,当然不会将节杖交出,紧紧拽着节仗,怒目投视祖费。
祖费心急如焚,三步踏至祖严面前,将手一摊,喝道:“族兄,莫非言而无信乎?”
祖严怒道:“汝知鹊巢鸠占乎?”
祖费再逼一步,目光狠戾,咬着牙,耳语道:“交不交,不在于族兄,族兄应知弟所言非虚。”
祖严低吼:“汝敢……”
“有何不敢?族兄,弟,弟忍你已有二十年,真欲网破鸟亡乎?”祖费眼见二十年等待即将入手,心已入魔,赤红着眼晴作困兽犹斗。
“阿父……”
恰于此时,祖盛一声高叫,堂上、堂下之人闻声而望,只见祖盛与一美郎君并肩而来,那美郎君的右侧尚有一个小小郎君。
小小郎君将头仰得高高的,似乎在看天上的云彩,对地上的人不屑一顾。偏生他长得极是好看,若粉堆玉切一般,眉宇间的傲气若有还无,淡淡一瞥的那一瞬间,顿时让人生出远在天边之感。
三人走院门口,刘浓把院中情景一看,剑眉紧皱,他自是知晓祖氏今日有难,却不想竟闹至这般田地,堂上有二人,两人正在争夺一物,辩样子是代表族长身份的族节。两人各持一端,互相拉扯,衣衫零乱,斯文尽扫不说,犹自咬牙切齿。
祖盛亦未料到族叔竟疯狂至斯,面色尴尬的道:“瞻箦,这,这……”
小谢安瞅了一眼,甚奇,问刘浓:“美鹤,他们在做甚?牵钩么?”
牵钩,拔河……
刘浓皱眉道:“非也,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此乃义、利之争!”
“哦,且让我辩之……”
小谢安似懂非懂,仰首阔步穿过如水二分的人群,直步行至阶上,把愣愣的祖严与祖费细细一阵瞅,指着祖费道:“此乃小人!”
刘浓心奇,朗声问道:“何故得知?”
小谢安指着祖费的眼睛,慢声道:“眼中仅存欲,无智、无理、无情,定是小人无疑!”
祖费回过神来,当即大怒,喝道:“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与我打将下去!”
“打将出去!”
祖渔一声大吼,窜向阶上便欲擒住小谢安,小谢安却半点也不惊,大模大样的凝视他,祖渔被他看得心中一悸,脚步一慢,脖子上却猛然一轻,随即一紧,而后便听“碰!”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挣扎两下,昏死过去。
刘浓拍了拍手,走到堂上,将小谢安护住。
太快,兔起鹊落当如是,与祖渔交好的几名同族回过神来,纷纷叫嚷着冲上来,却突见一道身影打横一闪,随即便见雄壮无比的来福左臂一挥,将扛案奔来的人连人带案劈出丈远,大步疾迈,几个起突,手刀上下几挥,“碰”、“碰”一阵闷响,倒得一地。
待得摞倒了几个泼皮,又飞身上堂,将鬼鬼祟祟欲偷袭刘浓的祖费一把捉住,提着脖子往地上一贯,待见那厮已然昏死过去,方才大声喝道:“放肆!”
全场皆惊,落针可闻。
来福冷声道:“汝等可知,堂上何人?”
一名族老缩着身子,怯问:“何人?”
来福怒道:“此乃我家小郎君,华亭美鹤刘瞻箦,而这个小小郎君,乃是陈郡谢氏,谢小小郎君!尔等若伤了他,阖族诛之!”
华亭刘氏?
谢氏?陈郡谢氏!!!
待来福话语落地,众人先是迷茫,再是恍然大悟,随后是不敢思之!霎时间,休说祖严与祖氏族人,便是尚未知晓小谢安身份的祖盛亦极是震惊!
……
竖日,夜月高悬。
祖费仓惶来到娄县县城,佝偻着身子靠近一栋府邸,随着高傲的看门人一阵急行。
后院,娄县府君骆隆正斜斜靠着矮案,以肘支首听曲,唱曲的并非是美婢艳姬,而是一只黑不溜秋的八哥。八哥唱腔非凡,词正腔圆,尚带着浓浓的洛阳正音。
唱的是《武侯伐蜀》,八哥鸟绕着鸟笼中的横杆,挥着翅膀边走边唱,瞧其模样好似淡定从容、气指万军,真有几分武侯风彩。听到兴起处,骆隆扪了一口酒,拍着大腿,赞道:“妙哉!”
八哥亦跟着赞道:“妙哉!”
“不妙,大事不妙!”
随从神色匆匆,边走边嚷,顿时惹得骆隆大怒,执起案上酒盏便砸过去,瞅着被砸得头破血流的随从,喝道:“胡言乱语作甚,竟敢打挠我听曲之兴,若无大事,定将汝斩之喂鸟!”
随从初来不久,不知骆隆性戾,犹其是酒后,心中一惊,沉沉跪在地上,回道:“府君,大,有事,有事不妙!祖氏祖费……”
少倾,随从默退,把院外的祖费领进来。
祖费见了骆隆扑通一声跪于地上磕头,边磕边道:“府君,大事不妙!”
骆隆一听又是此言,欲砸人,案上却无杯,拍着案,狠声道:“快快细细道来,不可遗漏。”
当下,祖费便将昨日祖氏之事道出。
骆隆皱眉道:“陈郡谢氏?休得胡言,陈郡谢氏岂会与庶族寒门来往?!”
祖费擦了一把额角的血迹,颤声道:“小人亦不知,但华亭刘浓叫那小童为,安,安石……”
“安石?莫非,真是谢氏麒麟儿谢安?”
骆隆眉头愈皱愈紧,瞅了瞅案前跪着的祖费,再看了看闭嘴的八哥,对于他而言,祖氏那点产业,根本便未看在眼中,不过是因这祖费时常孝敬,顺手为之罢了。若仅是华亭刘浓,他自是不惧,但若是陈郡谢氏,那便需得掂量,以免引火烧身。
祖费悄悄瞄了一眼骆隆,心知要糟,“碰碰碰”一阵磕头,哀声道:“府君,那,那个小郎君今日一早便去了,应与祖氏无甚干系!倒是那华亭刘浓甚是跋扈,说,说府君……”言至此处,抬头看了一眼骆隆,敛口不言。
骆隆怒道:“说甚?快讲,若再讲一半,定将汝斩作肉酱!”
祖费颤声道:“是,华亭刘浓言,言府君不过是乌伤县骆氏之弃子,不然怎会至娄县,犹若楚,楚……”
“楚猴沐冠!”骆隆接口道。
“然,然也……”
“安敢如此欺吾!!!”
骆隆羞恼狂怒,拍案而起,绕着鸟笼一阵徘徊,吓得祖费与随从瑟瑟作抖。脚步越来越快,眼睛却愈来愈明,呼吸亦渐尔平复,缓缓走到案后坐下,闭上了眼。
良久,良久,睁开眼来,喃道:“甚好,甚好,左右无事,不如与人斗一斗。汝欲护,我便捉……嗯,极好,极好……”
须臾,招手叫过祖费,细细一阵耳语。
祖费听罢,神情莫然一顿,“碰”地一声,重重跪在地上,磕着头呼道:“府君,府君此举万万不可,若,若是如此,那,那我祖氏便亡矣!”
骆隆慢声道:“愚蠢,我既行此招,便可护得住你祖氏。”顺手接过婢女递来的酒杯,缓缓斟得一盏,浅抿一口,赞道:“好酒!”
祖费不敢抬头,拼命磕头,血染青石阶。
骆隆迈步出案,慢慢走向室内,边走边道:“暂且不论你所言是真是假,然,此事由不得你,你若按我所言去做,尚可留你一命,护你一族。若非,现下便喂鸟吧……”
轻轻一击掌,院外走进三名满脸横肉的武曲,带着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叠见层出
夜烛灼泪,香风燎人。
帷幄深深似滚浪,哩浓娇吟不断。
骆隆奋驰于丈二战场,身下一姬,身后一姬,床前一姬。床前之姬提着黑八哥,八哥操着浓浓的洛阳正音“妙哉”个不停。
“啪!”
骆隆眉头一皱,似力有未遂,听得心烦意乱,朝着鸟笼一巴掌扇过去,黑八哥顿时受惊,扑腾着翅膀,改口再赞:“壮哉!”
“壮哉、壮哉!”
“威武哉……”
八哥高声大叫,将军闻声,愈战愈勇。
少倾,风停雨歇。
骆隆光洁溜溜的坐在床边,两名婢女垂首呈奉,各托一盘,中有三两青铜盏,盏中之物呈莹白色,低头嗅了一嗅,慢条斯理地持起左侧一盏。
甘香醇甜,若有余温,徐徐饮尽。
婢女捧着空盏,迈着小步转过廊,走入一栋小院中,院中五六个窈窕女子见得她来,有人垂询:“郎君用得可好?”
有人细问:“郎君所用乃何?”
婢女将盘一搁,指了指一名颜色最好的女子,不作一言。
骆隆度步至窗前,遥望苍穹星月。会稽乌伤县骆氏乃北地南侨士族,份属中等门阀,族中各支皆在会稽、建康等地任职,唯余他一人身在吴县。
吴人治吴,北人若居吴地,将以何如?
初闻将至吴县任府君,骆隆自是不情不愿,奈何族中长辈言辞深严,不得不来,殊不知一来便是二十载,而此二十载,骆氏已忘骆隆……
实乃无趣矣,华亭美鹤刘瞻箦,切莫让我失望……
骆隆望月而叹。
这时,随从在门外嗡声道:“郎君,事已妥。”
“进来吧。”
“是。”
随从脱下步履,跪伏而前,不敢抬首看赤身的府君,也不敢望向那帷幄中的香艳,将怀中之物掏出来,毕恭毕敬的放在案上。
骆隆走到案前,拿起案上之物匆匆一览,但见字迹歪斜、丑陋不堪,而内容却夺人眼目,沉吟几息,笑道:“尚欠一把火,顷刻遣人,命陈、钟、刑、毕四姓之家主,速速前来见我。”
随从问道:“是……现下么?”
“然也!”骆隆眉梢一挑,忍住想砸人的愤怒。
……
山外山,天外天。
清风徐面微见寒,月袍笼得一袖云。
站在山亭中朝上一望,天高云淡轻鸿过,俯视而放眼,祖氏那爬满青藤的圆形庄院,仿似一枚绿珠嵌套在近千顷田垅中。
早春已起,佃户扛着各式农具,如蚁往来。
祖盛遥望着远方,微笑道:“瞻箦,恩重不言谢,言谢非君子。他日若是……”言至此处,微微一顿,讪讪一笑。
刘浓不以为意的笑道:“你我相知相交,些许小事,何足挂怀。”说着,命来福将精心准备的铁甲捧出,笑道:“茂荫即将远行,刘浓赠铁甲一副寥表心意,愿茂荫着此甲于身,逞志驰怀。”
“瞻箦,与君相知相交,实乃祖盛之幸尔……”
祖盛见了明光甲衣心喜若狂,细细爱抚鳞叶,知晓此甲贵重也不推辞,当即便在随从的帮助下着甲于身,抖着锵锵的甲叶,来回徘徊于亭中,心中畅快不已。他身形高大,被这冷寒的铁衣一衬,稚嫩的神色去得不少,竟显几分铮铮威壮。
刘浓微笑的看着兴奋莫名的祖盛,仔细瞅了瞅,笑道:“尚缺一物。”言罢,朝来福点了点头,来福神情略显犹豫,随后匆匆而去,疾疾而返。
归时,捧着刘浓昔日所用之阔剑。
刘浓将阔剑赠予祖盛,祖盛推辞不受,刘浓坚决赠之,替其挂在腰上,细细一番打量,赞道:“好个少年将军。”
“谢过瞻箦馈赠!”
祖盛按着阔剑,绕亭大踏几步,而后迎风而立,看着白云深处,眉飞色扬,倏尔又似想起甚,皱眉问道:“瞻箦何不与我同赴广州?”
“正要与茂荫说及此事,刘浓家有孤母,不可远行。故而,烦请茂荫将此信代为转呈柴桑侯。”刘浓从怀中陶出一封信,厚厚一叠,足有万言。
陶侃的拔擢信函已至,欲拔刘浓为刀吏掾,祖盛为文学掾。两者皆是八品清职,而刀吏与文学不过是个名号,具体从事何职,尚需入驻平南将军府再依各自才能而定。而陶侃在前往广州的途中,顺路击溃了盘踞交州的杜弘、温劭,再一路杀至广州,浴血厮杀半载,斩首万余,顿时将凶蛮之地的广州肃清,因功绩显著,被封为柴桑侯,进号平南将军,都督广、交二州。
陶侃咸鱼翻身,王敦失算了,刘浓却半分不惊,寒门之首,岂是易与之辈?小小广州野潭,岂能困得住他!
“唉……”
祖盛怅然一叹,知晓刘浓心意早决,便不再相劝,脱下沉重的铁甲,与刘浓一道向山下行去,今日刘浓要回华亭,而他则要前往广州。
刘浓边走边打量山间野景,看着祖氏漫无边际的千顷良田,漫不经心地问道:“茂荫,祖氏真积渊之家矣,此间良田足有千顷,不知乃是官田亦或私田?”
祖盛笑道:“有官田亦有私田,还有些荒田,具体各占几成,祖盛不尽知晓,我祖氏未行分割田产,四支皆归在一处,以往向来都是族叔在操持。”
刘浓道:“族叔,可是那祖费?”
祖盛微微一愣,涩然道:“正是,倒教瞻箦见笑了。”
刘浓道:“那祖费现在何处?”
祖盛皱眉想了想,说道:“想必在族庙,面对列祖列宗思过。此事多赖瞻箦,若非瞻箦携谢氏小郎君前来,堵住悠悠之口,我祖氏必然大乱矣!”
族庙?!刘浓剑眉一扬,皱眉道:“此乃茂荫家务,刘浓本不该多问,奈何心有疑惑,不知伯父欲将此人何如?可会逐之族外?”
“逐之族外?”
祖盛猛然一惊,脚下突地一滑,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抓住身侧小松,站稳了身子,镇了镇神,回首:“若将其逐之族外,于家族声誉不利,于族叔则等同于死地。阿父向来仁善,定不会取,想来多半是将其禁锢。”说着,见刘浓眉色有异,便问道:“瞻箦,可是有何不妥?”
刘浓皱眉深思,总觉有哪里不对劲,却怎生也想不起来,半晌,笑道:“兴许是刘浓多疑了,走吧,咱们快些下山。若再行耽搁,怕是今日茂荫将露宿于野。”
祖盛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笑道:“露宿于野有何惧哉?至今而后,祖盛便将终年饮雪、枕戈侍甲!指不定有一日,将随陶公跃马寒江,直抵洛阳。届时……哈哈……”
想到那意气风发的戈马岁月,祖盛放声长笑起来。刘浓微微一笑,打趣道:“茂荫,若想跃马寒江,先得学会骑马。”祖盛不会骑马,在刘浓庄中时,经常被飞雪摔得头破血流。刘浓记得,祖盛唯一一次放驰慢跑,乃是因身下为一头黑驴之故。
“哈哈……”
忆起昔日糗事,祖盛却丝毫也不恼,反而狂笑,而后掂着腰,长声清啸。
少年意气,一时尽显无疑。
将至山腰时,来福突然浓眉一簇,回头问道:“祖郎君,你家祖庙在何方?”
“庄中北院。”祖盛正在打趣刘浓,戏谑刘浓与桥游思幽困雪洞,深味深长的问刘浓几时抱得美人归,闻听来福问话,随口应道。
来福冷声道:“此乃北乎?”说着,将手一指。
祖盛顺指一瞅,神情猛然一怔,只见在庄后小道中,有人正借着林丛掩护,飞快的窜入后门。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在祖庙思过的族叔祖费。
来福道:“此乃汝叔乎?”
祖盛甩了甩头,眨了眨眼,欲仔细再辩,那人却隐入室中不见。
刘浓也看见了,顿时想起昨日黄昏,似见此人偷偷摸摸的至后门溜走,当时因与祖盛饮多了酒,便以为是眼花看错,未放在心上,而此时一对,心中猛地一跳,皱眉道:“此事恐有变,茂荫,速速回庄!”
祖盛也急了,族叔不在祖庙思过,窃往何方?意欲何为?来不及多想,几人匆匆回返,待至山脚时,来福目光看向远方,淡声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远方,一群青衣县役持着铁索、铁棍漫入视野,为首之人,正是负责揖盗拿人的娄县县丞,毕始。
……
毕始负手站在祖氏院中,县役往来呼喝控制骚动的人群,将祖氏族人尽数拦在院外,而稍远一些的庄门口,十余名带刀县役已堵住去路。
祖严为娄县主薄,毕始为县丞,两人早年曾为府君一职而明争暗斗,但自从骆隆来到娄县,各自早歇此心,不想今日毕始竟敢跑来祖氏吆喝,祖严现今仍未去职,也不惧他,冷寒着脸迎上前,半半一揖,冷声道:“文方兄,不知此意乃何?”
毕始却看也不看祖严一眼,掂着腰,掏出核书,朗声道:“查,娄县祖氏,擅开荒田三百顷充私田,窃盗官田长达六年,未行上报!查,娄县祖氏,妄笼佃户作荫户,私瞒户籍三十有五,几同荫户充士族!查,娄县祖氏……今有娄县,陈、钟、刑、毕四姓家主,上眷晋恩,下诠礼义,故而联名讼之……”
长长核书念罢,对着祖严冷冷一笑,吩咐左右:“罔顾国法之徒,天理不容,拿下!”
“且慢!”
祖盛大声叫道:“尔等乃诬告也,有何凭证?”
“哈哈,凭证早在府君之手,汝乃何人?”毕始故作不识祖盛,斜眼问道。
祖盛瞠目欲裂,怒指毕始:“汝毕始乃何人,祖盛岂会不知?汝毕氏乃何族?占田何止三百顷,若要拿人,且先自谢于刀下也!”
毕始问左右:“此乃何人?”
左右道:“娄县祖盛!”
“哦,原是娄县祖盛,尔年已十六,为何年初奉役不见汝?莫非私名顶替也,且与我一并拿下!而今纪尚书主持土断,正当煞此邪风歪气。一应人等,先投入牢中,待府君上表之后,东市口,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为君解忧
江东户籍分黄、白,黄者乃江东本土籍,士族以下且为黄者,成年后需得服徭役。
按晋律,避役者当流徙千里。
其时,寒门庶族大多以佃户充之替代,不足为奇。
衙门公署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未知,这便是暗例。
毕始一声拿下,众县役蜂涌而前,将祖盛以铁索缚之,祖盛正欲高声喝骂,却见斜对面的刘浓朝自己摇了摇头。
少倾,县役将藏在祖庙中的祖费也拖了出来,祖费面目极是狼狈,额间血枷犹未干,鼻孔正趟着股股浓血,也不敢看怒目欲裂的祖严一眼,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毕始暗暗啐了一口,高声叫道:“祖均何在?”
祖均乃祖氏四支家老之一,年岁最长,在院外听到毕始传问,花斑胡须一阵乱抖,然事关家族存亡,不得不排开人群踏进院中,揖手沉声道:“祖均见过毕县丞,不知毕县丞所言凭证乃何物?若无证便拿人,祖均老矣,早不惜命,定当叩首至顾使君门前,血告诬者!”
老姜生辣,揪住一点不放。
毕始斜眼瞅了瞅颤颤危危的祖均,嘴角不屑地一裂,冷声道:“汝欲告我?请便!不过,念汝老矣,毕始便送汝一程。来人,且与我拿下,投入牢中,待他日以首见使君!”
待左右将祖均制住,毕始又道:“祖约何在?”
“祖始何在?”
“祖尧何在?”
“祖略何在?”
一个个名字被毕始喊出,只得一会,地上便缚了十余人,俱是祖氏各支重要人物。而旁观的其余祖氏族人俱是面呈死灰,这,这是要亡族啊……
“毕始!!!”
便在此时,蜷缩于地上的祖费突然跳了起来,瞪着通红的血眼,指着毕始大骂:“竖子,安敢以公制私也!骆府君答应过我,将……”
“碰!!”
祖费愤怒之言仅出一半,便被身边县役一棍子砸在嘴上,顿时砸得断牙乱飞,口喷血沫。县役见祖费哇啦哇啦犹欲言,横眉一竖,持起铁棍朝着嘴巴欲捅。
“且慢!”
一直冷眼旁观的刘浓踏步而出,朝着毕始略略拱了拱手,朗声道:“华亭刘浓,见过毕县丞!”
毕始闻言好似一惊,凝视着刘浓,半晌,呵呵笑道:“原是华亭美鹤在此,毕始方才犹在暗问,祖氏怎会有此等美郎君!不想,竟真是醉月玉仙当面。毕始眼拙,恕罪,恕罪!”
刘浓懒得理他,冷冷的瞥了一眼祖费,淡声道:“县丞行法以拿不法,刘浓无权过问。只是此人日前曾出言辱及我华亭刘氏,可否容刘浓一问究竟?”
“这……”毕始犹豫。
“哼!”
刘浓冷冷一哼,也不与他多言,径自走向祖费,县役瞅了瞅毕始,见毕始未言,也不敢拦他。
祖费嘴巴已烂,说不出半句话来,不停的向外喷着血沫,眼光复杂无比。刘浓与祖费一阵对视,皱了下眉,盯目祖费,祖费眼神一阵躲闪,终是迎着刘浓点了点头。
刘浓面寒如铁,来到祖盛面前,沉声道:“茂荫,刘浓先行告辞!”言罢,转身便走。
刘浓去了,祖氏唯一的希望也随之而殁,祖严长长一叹,瘫软在地上,祖盛瞪着圆目看着刘浓的月袍浮出院门,慢慢的坐在地上,身子挺得笔直。
穿过纷杂的目光,走出祖氏庄院,来福紧紧跟在小郎君身后,见小郎君的步伐迈得又沉又疾,他知道小郎君是什么样人,绝对不可能弃友而不顾。
上了车,一挥牛鞭,沉声问道:“小郎君,去哪?”
呼……“去吴县!”
刘浓暗吐一口气,声音低沉致极,毕始罗列祖氏的罪状与自己献给纪瞻的何其相似,乌程张芳因此而被腰斩于市,而今莫非轮到自己的好友了吗?揉了揉涨痛的眉心,挑开边帘,回望一眼已经看不见的祖氏庄园,美郎君闭了眼睛,迎着微寒晨风,梳理混乱的思绪……
……
“驾,驾……”
星夜奔驰,至吴县时已是次日黄昏。
夕阳如血,映得古老的城池一片通红。牛车钻进城门,沿着城墙而行,直抵朱红大门。一日一夜,片刻未停,下车时身子竟不由得晃了两晃,抬头望了一眼巨大的庄园,深吸一口气,上前通报。
守门的甲士居然识得他,微微阖首后疾入庄中通禀。
一盏茶后,甲士驱车回返,载着刘浓左拐右弯,来到一处静院。
院口有三两芭蕉,叶尖正透。
踏入院中,满园花海,各束花蕊争奇斗艳。
刘浓心中奇怪,莫不是甲士领错路了?
甲士嗡声道:“郎君有事,请刘郎君在此稍待。”说罢,转身径自而去,把刘浓一个人扔在院中。
有一束紫莺开得极好,花朵雍容卓约,刘浓走上前,探身一嗅,浓浓清香顿时顺着鼻孔钻进全身,令人神清而气爽,再吸一口,感觉脑中霎时一片澄明,轻步走入室中。
室中无人,夜灯已起。
矮案上燎着香,置着食盘,盘中有各色糕点。
看着那嫩绿色的糕点,刘浓听见一阵“咕咕咕”的声音,涩然一笑,跪于海棠苇席中,瞅了瞅左右,看了看室外,当真无人。
美郎君匆匆行路未安食,而美食却过于诱人,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糕点入口即化顺着喉咙便下,丝毫不知味,稍稍一想,再捏一块。
一块一块又一块。
少倾,刘浓摸了摸肚子,暗觉已饱,而案上的食盘,已空。
洒然一笑,打了个饱嗝,赞道:“妙哉!”
“妙在何也……”
清脆的声音从锦屏后响起,刘浓神情一愣,稍徐,朝着屏后笑道:“怎地避在屏后?”
屏后人想了想,回道:“这样,方便。”
方便么?果真方便,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刘浓瞅了瞅屏风上宛约的身影,心中一阵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拿起案上的茶碗咕噜噜,一直饮。
屏后人等了一会,不见他说话,便问道:“所为何来?”
刘浓镇了镇嗓子,答道:“拜见顾舍人。”
屏后人瞅了瞅窗外,轻声道:“阿父与族叔在议事,一时不得空,便让荟蔚来陪。”话说完,她自己也不信,却问道:“君,君信否?”
刘浓正色道:“顾小娘子之言,刘浓自是信的!”
“哦,那便好。”屏风后的顾荟蔚抿着嘴微微一笑,轻声又道:“荟蔚只能稍待一会。”
“你,你不怪我吧?”刘浓脱口问道,自那日吻了这屏风后的小娘子一口,她的锦信便再未来过,他的心里略有些许忐忑。
室内一静,良久不闻声。
屏风后的紫色小娇娘歪着脑袋想了又想,咬着嘴唇道:“荟蔚已经忘了,君何需再提。”等得几息,见屏风对面的人默而不语,小娘子心里莫名的有些慌张,轻颤着根根兰指,喃道:“荟蔚,荟蔚不恼。”话一出口,粉面红透,疾疾的道:“阿父与族叔在议之事,荟蔚估摸着,兴许与君有关。昔年,君离沛郡刘氏而入华亭,而如今,沛郡刘熏将入吴郡,荟蔚总觉得,两者之间……”
“沛郡刘熏?”
闻言,刘浓剑眉顿皱。
顾荟蔚细声道:“然也,听阿父言,沛郡刘熏恐将为吴郡中正,吴郡中正一职虽微,但沛郡刘氏与大司徒之意却让人……而这些,荟蔚并不在意,但君即将为中正评合,刘熏此时来吴郡,荟蔚觉得太巧……”
太巧……
是有意为之,尚是巧合?
刘浓拇指点扣食指,锁眉沉吟。
“阿姐,阿姐……”
这时,小顾淳从室外探进个脑袋,将陷入沉思的两人惊醒,继尔小顾淳窜进室来,走到屏风后,脆声道:“阿姐,阿父出来了,要见刘氏子呢!”
顾荟蔚细眉一皱,嗔道:“阿弟,不得无礼。”
顾淳看着面若桃红,娇艳无比的阿姐,心中莫名而生一阵委屈,气鼓鼓地道:“阿姐,你就知护着他,也不疼阿弟了……”
“胡言!”
顾荟蔚细眉一挑,正欲斥责却猛然回过神来,轻呼:“阿弟,快带刘郎君去正室见阿父。”
顾醇道:“不去,让他自个寻去。”
“当真?”
“当……不得真……”
顾醇头垂的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细。须臾,转出屏风后,大模大样的走到刘浓面前,嚷道:“刘氏……”
“嗯!”顾荟蔚一声轻咳。
顾醇撇了撇嘴,改口道:“刘郎君,且随我来吧!”挥着袍袖,忿忿而走。
刘浓淡然一笑,朝着屏风一个揖手,轻声道:“下次,切莫隔着屏风,刘浓当守君子之礼,再不敢胡意唐突小娘子。”说罢,转身便走,好似有些怕她。
“噗嗤……”
待得他走远了,雍容的大紫端着手走出屏风,倚在门边俏望,腮微红,眉略弯,眼犹喜,轻喃:“若真是君子,便不会偷吻荟蔚,吻了才守礼,有何意……”
……
是夜,烛影印屏,茶香清缓。
刘浓与顾君孝对膝于案,顾君孝依旧懒散歪坐,今日不捉虱子,但观美鹤煮茶。刘浓平心静气,注目附神于茶,借着煮茶之机,将纷乱思绪逐一理透。
茶水九起,茶香九透。
浅浅斟得一盏,奉于顾君孝,自己捧着另着一盏,置于鼻下一嗅,清香绕魂不散。
顾君孝饮了一口茶,闭着眼睛徐徐回味,但觉恍若置身于雨后山谷,新香缠身欲透,舒适摇着脑袋,扭着脖子松了松微酸的筋骨,而后笑道:“美郎君,所为何来?”
“为解舍人心中之忧而来……”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不作负
夜风呼啸,钩月如刀。
骆隆捉着酒杯,徘徊于潭边,对着天上弯月朗声作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咏着咏着,颤抖着嘴唇情难自已,竟对着冷月舞动起来。
天上一轮月,地下两孤影。
但见其掂足翘首,俯仰多姿,正是《鸲鹆舞》。
冷月绽魂,舞影零乱,跳舞的人披头散发不若飞天鸿鹄,反似落水幽魂,而他却丝毫也不在意,面上神情极其正然,挥舞着长袖,时尔对影作怜,倏尔斜望苍月,仿似心魂杳远不可觅。这一刻,他好似孤立于苍山之颠、朝暮饮霜雪,又若独身于枯井之中,抬头望镜月。
良久良久,舞毕,对着潭中月叹息。
“妙哉!”黑八哥赞道。
“妙在何也?”骆隆偏头问鸟。
黑八哥转动着黑不溜湫的眼睛,挥动了一下翅膀,高声叫道:“壮哉,威武哉!”
“心中无物,学人口舌尔。即便食再多的肉脯,胸中也长不出人心来。”骆隆摇了摇头,慢慢坐下来,朝着潭中映月掷出酒杯。
“扑通……”
酒杯入潭,顿将潭中之月打碎。
婢女从廊上来,看了一眼潭边孤魂,眼中泛起雾水,接过侍姬手中的八哥鸟,缓缓走到潭侧,万福道:“郎君,东西都收拾妥了,无有遗缺。”
骆隆转过头来,凝视月下的婢女,叹道:“汝已老,吾已将老。”
婢女双肩轻轻一颤,理了理纹角一侧的乱丝,笑道:“婢子早老了,可郎君却不老,郎君刚过而立,正当壮盛之时也。”
“哈哈……”
骆隆坦胸露腹,放声狂笑,笑着笑着,手足颤抖起来,高声道:“岁月如盏茶,睁眼闭眼一瞬间,而立,而立,十年而立,你家郎君而立十年有余也……”
年近半百的婢女默然不言,将鸟笼放在草丛中,伸手拍了拍掌,便有小婢呈上饮品。
骆隆瞅了瞅,随意捉起一盏,饮了。
兴许是饮得急,莹白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洒了满胸,也不擦拭,看了看潭中复聚之月,嘿嘿一笑,向廊上走去。
婢女在身后问道:“郎君,几时起行?”
骆隆身形一滞,徐徐回首,注视着垂首的老婢,裂嘴一笑:“快了,兴许几日,亦或……”言至此处一顿,指着笼中鸟,淡声道:“若非,拔此鸟之毛,毛种于树下,身置于犬腹!”
“是……”
……
春雨淅沥,不作串,反似蓬。
刘浓踏出室来,望了一眼苍茫细雨,揉了揉涨痛的眉心,与顾君孝对膝终夜,饶是他聪慧绝伦,现下已是头昏脑涨,暗觉两侧太阳穴如针作刺。
长长吐出一口气,阔步走向雨中。
“刘郎君,且稍待……”
廊角行来一婢,面善,是顾荟蔚的贴身近婢,左手拿着桐油镫,右手提着食盒。
刘浓笑道:“出院便乘车,何需再用镫。”
婢女好似知晓他会这样说,弯嘴笑道:“小娘子言:镫之一物,于顶之上,虽仅笼三尺方园,但足以遮风挡雨,切不可轻弃。”
刘浓微微一笑,接过婢女手中镫与食盒,掌开镫骨,大步嵌入风雨中。他将一走,廊角走出了顾荟蔚,他与顾君孝彻夜长谈,娇艳的小娘子也辗转于帷幄之中,眨巴着眼睛片刻未寐,此时看着茫茫的细雨,情不自禁的皱眉嗔道:“终日奔波来去,也不知爱惜己身……”
从顾氏出来,来福正背靠着车壁打盹,刚刚走到车前,来福立即便醒了,睁开一对闪烁着光寒的眼睛,待辩清眼前的小郎君,按着腰剑的手一松,裂嘴笑道:“小郎君,去哪?”
“去……陆氏!”
刘浓沉声回应,钻进车中。
“格喔喔……”
一声鸡啼,车走陆氏,再见华榕。
撑着镫,站在笔直高大的榕树下,刘浓眼光平淡,心中却起伏若潮,持着桐油镫的手指、指甲泛白。陆舒窈与他的事,天下皆知,而此时陆玩已入豫章,扬州大中正陆晔会不会见他,他心中丝毫也没底。但既然想一石二鸟,便不得不硬着头皮等侯于此。
斜风细雨,润人袍角。
紧了紧手中之镫,抬头看了看镫角边缘处的白蔷薇,心中微暖,暗道:‘幸而有此镫,不然……’
陆老快步而出,皱着吊眼眉打量刘浓,沉声道:“小小少年郎,当真不智乎?”
刘浓阖首道:“陆老,并非刘浓食言,实乃事出有因!”说着,从怀中陶出一物,辩模样好似青竹短笛,但又似是而非,更像是幼童的吹笛玩物。
陆老一见此物目光便是一滞,沉声问道:“此物何来?”
刘浓垂目不语,将吹笛奉上,又陶出一封没有封口的简信,字迹潦草,是他在车中匆匆书写。
陆老深深看了一眼刘浓,慢慢接过信,转身便走。进庄,沉睡的庄院将将苏醒,早起的婢女随从默声敛行,陆老唤过牛车,匆匆来到一栋院前,叫过一名婢姬,问道:“小七郎君可醒?”
……
铜灯犹燃,满室浸香,方脸直眉的陆晔着宽袍缓裘坐于案后。
陆老垂首于案侧。
吹笛在陆晔手中,驸马都尉的目光投于吹笛,竹笛之身如玉般光洁,抽出笛身中的笛胆,用手轻轻一捏,微润微润。显然,此物经常为人保养,也时常被人摸索。
看得一阵,陆晔目光尽显怅然,叹道:“此物乃是顾荣幼时赠于五兄之物,洛阳事后,重回顾荣之手,陆老从何得来?”
陆老道:“华亭刘氏子持之。”说着,陶出那字迹零乱的简信,轻轻搁在案角。
“华亭刘氏?”
陆晔冷冷一哼,看也不看简信一眼,下意识地便欲将吹笛掷还陆老,正欲脱手之际,却猛然一滞,将吹笛缓缓置于案上,拿起青铜小盏照耀吹笛,细细观看。
眉头渐皱,渐舒,意犹难决。
陆老双手按膝,不作一言,默然静待。
“见?亦或不见?”陆晔凝视着吹笛、喃喃自问,看了看陆老,问道:“依陆老之见,此笛现于此时,我见,亦或不见?”
陆老恭声道:“小七郎君身为家主,见或不见,皆在小七郎君一意之间。”
“嘿……”
陆晔一声冷笑,捧起吹笛眯眼端祥,嘴里自语道:“顾氏一直有心与我陆氏修好,然则,若我陆晔就此……岂非教天下人,笑我陆氏不知仇?”
陆老默然半晌,低声道:“昔年,二郎君迎战蜀中刘备,初战不敌而节节败退,江东豪杰皆惊,瞠目窃指二郎君。二郎君谈笑自若,不与争辩,却于一朝之间,尽破刘军于阵前。老仆幼时,曾闻二郎君言,真豪杰尔,当竖立于山颠,自行其言,何需与凡夫螟蛉作解!”
陆晔闭目不言,良久,叹道:“由小门而入,不可为人知也。”
少倾,陆老退出室中,遥望洛阳方向,一声长叹。
急急出庄,一眼便见刘浓孤身立于榕下,身姿标秀,神态恬淡。陆老一时神情恍忽,此时的刘浓竟与他心中某个身影重叠在一起,让人难辩你我,摇了摇头,心道:‘何其相似也!’快步走到刘浓面前,将手中吹笛递还,笑道:“小小少年郎,且随我来!”
与此同时,远远的角落里,有人看见刘浓与陆老由小门进了陆氏庄园,飞身窜入雨中,直奔顾氏……
……
登堂入室,刘浓在门前正了冠,恭敬的朝着陆晔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陆大中正。”
陆晔斜抬着眼,瞅了刘浓一眼,淡声道:“我识得你,华亭的美郎君,坐吧。”说着,漫不经心的指了指某处。
胡凳……
胡凳高不过尺,宽不及尺,空荡荡的摆在屋角,极是刺眼。
君子不落于胡凳,坐,亦或不坐?
刘浓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撩起袍角坐于胡凳之上,双手依旧按膝,面上神色浑然不改,眉正而色危。陆晔左眼微微一跳,将案上的竹简一卷,慢声道:“汝欲娶舒窈?”
刘浓揖手道:“然也!”
陆晔左脸微皱,淡声道:“舒窈乃是吴郡的骄傲,汝乃何人?”
刘浓揖手道:“华亭刘浓。”
陆晔右手食指轻轻一颤,缓缓抬目看向刘浓,刘浓不避,淡目投于陆晔鼻下,不高一寸,不低一分,将将好。
少倾,陆晔道:“说吧,所为何来?”
刘浓揽手于眉,沉沉一个长揖,朗声道:“为救好友而来……”
……
一个时辰后。
细雨渐作帘,撑着桐油镫,踏着乌木屐,跨过华榕树。
美郎君站在车辕上,回望烟雨中的陆氏庄园,剑眉紧皱。
来福问道:“小郎君,现下又去哪?”
“去顾氏!”
牛车回转,直达顾氏门前,刘浓将吹笛呈给甲士,甲士飞奔入内,片刻回返,问道:“郎君有言,若刘郎君事未办妥,且自行自便,若事妥,且随我入内。”
“刘浓告辞!”
刘浓转身便走,太过仓促,即便他舌绽莲花,纵使此事天衣无缝,但他终究未能让陆晔当即便点头。
来福问道:“小郎君,何往?”
“娄县!”
美郎君拖着疲倦的身躯钻入车中,眯眼看向帘外雨雾,时机大巧也不巧,祖氏恰好便撞在土断行严之时,而沛郡刘熏也凑巧而来,自己已然竭尽全力,而今,唯有一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则,莫论如何,美郎君皆要回返娄县,不为别的,但为临走时,祖盛的眼睛……那眼里,唯有信任……
“啪,哞……”
一声惊鞭,青牛哞啼,牛车钻入雨雾,绕过城墙,穿出城门,直奔娄县。
“刘郎君,且稍待。”
将出城门,有人高声叫道。刘浓挑开边帘,匆匆一回首,只见一队顾氏武曲骑着马,飞奔而来。
“呼……”
美郎君笑了,看着漫天细雨笑得温暖而由心,顾君孝终是意动,而部曲既出,想必驸马都尉顾众也权衡有定!苦心人,天不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取首而来
娄县毕氏,毕氏之人以姬高之后自称。
姬高乃周文王十五子,得毕国,始称毕姓。
毕氏一向自诩家族渊源,乃是周天子血脉、纯正贵族,奈何事态炎凉且事与愿违,毕氏祖先不知何年落根于江南,悠悠数百载过去,毕氏从未贵过,当然也未有门楣可言。
今日毕始休沐,难得清闲,便命随从摆案于雨亭中作画,毕始擅画龟,纵横抹染一阵,一只栖岸老龟便凸现于纸。略作打量,命随从好生收起来,准备裱后挂于堂前。
毕始心中愉悦,娄县毕氏与祖氏向来不和,而他与祖严也明争暗斗了二十载,曾有一段时日居于下风,可便若此龟,深藏于潭,若不探首,几于顽石同。而今,只消顺势而为,翻掌间便令祖严伏首,怎生不教人心怀大畅。想到祖严那张死灰色的脸,毕始欲放声大笑,不知怎地,却始终笑不出口。
为何?
望着亭外之雨,毕始皱眉沉思……
便在此时,随从冒雨而来,奔到亭侧,低声道:“家主,有人叫门于庄前,让家主速速前往。”
毕始一愣,怒道:“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随从道:“来者骑马着甲……”
骑马着甲?毕始眉头一皱,猛然大惊,疾步窜出雨亭,一把捉住随从的手腕,喝道:“汝可看清?是马非驴且着甲?”
随从颤声道:“家主,是马、铁甲!”
毕始急问:“来者现在何处?”
随从道:“被弓手拒之门外!”
“尚有何人?”
“两驾牛车!”
“混帐,快快大开中门……”
……
雨势渐烈,一骑飞入娄县陈氏。
骑士居高临下,俯视着陈氏家主,冷声道:“奉使君之命,命汝即刻前往毕氏!汝,可识得毕氏之路?”驸马都尉、奉朝请,顾众,遥领潘阳太守一职,故为使君。
“识得,识得!”
陈氏家主闻言色变,赶紧命随从套牛,车轱辘辗过泥泞道路,直奔毕氏。
与此同时,飞骑四出。
娄县唯一的士族钟氏,在接到口信之后,匆匆命婢女束发敛冠,换了一身袍衣,而后登上牛车,朝雨而行。
而刑氏家主则春卧于床,正惬意的聆听窗外雨声,但觉去岁那株枯荷留得极好,雨打枯干,扑扑作响。随之便听得廊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健仆顿止于门外,叫道:“家主,顾使君有命……”
“顾,顾使君?!”
“扑通!!”
一声闷响,刑氏家主跌落于床……
……
雨亭焕然一新,六角斜挂湘妃帘,亭中直铺白苇席。
顾君孝喜欢下棋,但棋艺却不佳,短短两个时辰便负于刘浓四局,捏着白子瞅了瞅对面的少年郎君,把子一落,淡声道:“美郎君,汝之棋艺,师从何人啊?”
“无师,小子自学尔!”刘浓落子,吃掉白子一片,淡然捡着棋子。
“罢,到此为止。”顾君孝眉头一颤,把子一投,朝身侧的随从点了点头。
随从大步出亭,环眼一扫,冷声道:“尚有一人何在?”
亭外,雨稀,三人手持雨镫静候。
陈氏、钟氏皆至,唯有刑氏未到。毕始看了看陈氏家主,陈氏离刑氏最近,陈氏家主瞪了毕始一眼,眉头紧皱却不敢言,突地眼睛一亮,喜道:“来了!”
果然来了……
蒙蒙细雨中,有两人抬着一具鱼舆匆匆奔来,卧于舆中的刑氏老家主瞅了一眼雨亭,从鱼篮中滚下身来,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水,朝着泥泞便跪,颤声道:“老仆来迟,尚请郎君恕罪!”
“起来吧。”顾君孝未看亭外一眼,声音冷淡。
白发苍苍的刑氏家主跪于泥水中未起,悄悄撇了一眼顾君孝,抹去眼角雨水,忍不住的喃道:“像,真像。”话一出口,赶紧又跪伏在地,行大礼参拜,拜毕,朗声道:“老仆,见过小郎君……”
老仆?
方才未听清,现下再闻,顾君孝微奇,歪头凝视刑氏家主,淡声问道:“汝乃何人?”
刑氏家主泣道:“小郎君不识得老仆不足为奇,老仆乃是顾相马僮顾禄,当年,老仆阖家得顾相恩赐,离开吴县,来到娄县,不想转眼已是七十余载……”
顾相,顾雍。
树大根深,便是一个小马仆,而今已是一族之主。顾君孝淡然一笑,又朝着刘浓点了点头,便抱着双臂靠于亭柱假寐。刘浓按膝而起,缓缓走出亭……
反讼骆隆欺凌,肆意逼诬娄县士庶!
四姓家主闻言面面相窥,刘浓未与他们绕弯多言,短刃进出,直指要害。骆隆以四姓家主联名讼告祖氏为由,刘浓便反其道而行之,这一招并不巧妙,且让四姓家主有亡族之危,毕竟反讼非儿戏。而且若要再讼,便只能讼娄县的府君。
骆隆命四人讼祖氏时,有祖氏诸般不法凭证在手,四人为保家族便顺水而为。刘浓命四人讼骆隆,未有任何凭证,形同改口反诬,然则,他身后却有眯着眼睛的顾氏郎君,主掌吴郡土断的顾舍人,车骑参军、护军长吏。骆隆虽然也是北地中等门阀,但与吴人而言,顾氏……
此举,没有任何花哨,形同赌弈。
只得三息,刑氏老家主便再次跪在了泥水中,朝着亭中顾君孝三度重叩,而后放声道:“马僮顾禄,谨尊小郎君之命!”
“吴人治吴,当唯顾郎君,马首是瞻尔!”士族,钟氏家主大礼揖手。
“陈氏亦同……”
“毕始亦同!”
……
一夜雨骤,打叶惊窗。
待得风停雨歇后,燕子盘廊,又是一日阳光明媚。
骆隆早早的便起了床,食欲极佳,饮了满盏暖汁,服了两枚鸡蛋,尚吃了三碗细粟粥。由老婢服侍着,穿戴好了衣冠,未着府君朝服,而是一身宽袍缓袖。踩着木屐,提着鸟笼,哼着小曲,行向县公署。途经卖肉脯的小店时,尚命随从入内,给八哥鸟买了狗肉脯。
肉脯店乃是陈氏产业,未敢收钱。
将至县公署时,远远的见有一大群人环围,骆隆眉梢一扬,提着鸟笼直行。
“府君……”
“府君来也……”
“快避,快避,府君的黑将军喜食人眼珠……”
乱七八糟的吵杂声响起,围观的人群作鸟兽散,骆隆瞅了瞅避得远远的人群,冷冷一笑。昂首阔步,走到跪在地上的四人面前,沉声道:“汝等为何跪在此地?”
无人回答。
骆隆怒道:“妄塞公署,莫非嫌命长尔?”
刑氏老家主跪得已久,脖心胸口尽是粘汗,抹了一把脸,颤危危的站起身,朝着公署正堂沉沉一个揖手,吹着尺长白须,大声道:“青天在上,黄土居下,朗朗乾坤上下复纲,今有娄县刑氏,讼告一人,此人窃居明堂,不修公礼,不居公义,欺善霸良……”
待得长长讼辞念毕,老家主复落于地,静坐不言。
骆隆斜桃着眼,微微掂腹,问毕始:“毕县丞,汝又何为?”
毕始好似不敢看骆隆,盯着青石上的纹路,沉声道:“为公为义,职下皆需在此!”
“然也!”
钟氏家主冷目看向骆隆,掷地有声:“自汝执掌娄县,不修公德,不积民善,多行恶举欺压良善,同为修诗书之辈,吾不耻与汝同居浩浩乾坤也!”
“哦?汝且说说,我有何等恶举?”骆隆用手弹了弹笼中八哥鸟,八哥鸟正欲大赞妙哉,小眼睛胡乱一转,撞上主人之眼,顿时敛口不言。
钟氏家主不屑地道:“娄县原有士庶七户,而今唯存五家,皆因汝!!!”一顿,放声怒道:“永嘉六年,余氏有女初初才长,拆柳于道。汝见之,命人强置于府中,余氏家主讨要不得,反教汝杖责至残!余氏联戚杭氏,愤而上告,却教汝与吴兴……吴兴匪贼,勾连,将杭氏截杀于道,挖眼喂鸟。永嘉七年,汝再次勾连匪贼,将余氏与杭氏阖族灭之,此等人神共愤之事,汝真以为天不知乎?”
骆隆道:“如此说来,我罪该万死?”
“然也!”
钟氏家主吼道:“但凡君子,皆应怒而拔剑,诛之!”
“哦,汝原是君子……”骆隆看了看左右,冷冷一笑,被他这么一笑一看,将将围上来的人群又作潮水散。
“哈,哈哈……”
骆隆指着人群放声长笑,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笑毕,将鸟笼递给近随,弯着腰喘气,边喘边道:“若是君子,为何事隔多年方才拔剑,莫非剑锈于匣尔?嗯,定是个伪君子,吾平生最是痛恨伪君子!”说着,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来人,将此君子与那老豕,尚有毕县丞、陈典史,通通与我拿下!”
“诺!”
骆隆身后家随一涌而上,欲拿地上四人。
“且慢!”
便在此时,刘浓踏步而出。
骆隆道:“汝乃何人?”
刘浓边走边道:“华亭刘浓!”
“哦,原是一只美鹤……”
阳光弥漫,骆隆歪着头,看着刘浓一步步行来,待刘浓走近,好整以暇的抱了双臂,转目瞅了瞅随从手中的鸟笼,叹道:“若与汝较,汝黑不溜湫,委实太丑……”
刘浓笑道:“鹤美不在羽,府君之目,莫非仅止于颜表尔?”言罢,不待骆隆说话,微微拱了拱手,再道:“想必府君亦知,刘浓所为何来。”
“然也,为取骆隆项上之首也……”
骆隆哈哈大笑,转身走向公署,对长街尽头处华丽的牛车,见若未见……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的天下
娄县公署坐南朝北,院中植着一排笔直如剑的铁松。
阳光漫松而过,沿着青石一路铺,懒懒的绵洒于廊,将斑驳的丛影投入正堂。
骆隆端坐于矮床,身子微微前倾,泄进来的阳光至案力竭,一半投案,一半映脸。唇以下一片暖黄,鼻以上暗沉阴冷,犹若被一刀横切。
刘浓负手立于明堂,神态从容、目不斜视。毕始、刑氏、陈氏呈一字而跪,默声敛言。钟氏乃是次等士族,即便见天子也勿需跪拜,与刘浓一般昂首而立。
这时,门前阳光突然一黯,斜长的影子拉进堂中。
锦袍郎君背衔晨阳跨入明堂,抬目瞅了一眼堂室上方挂着的牌匾,问道:“何乃退、省?”
骆隆不答,眯着眼睛喝问:“来者何人?”
“床坐何人?”来者反问。
骆隆笑道:“坐床者,乃定乾坤之大人!”
“君子立明堂,掌床而坐,乃代天下子以牧万民,此‘牧’将以何如?”锦袍郎君边行边言,旁若无人的走到牌匾下站定,昂首打量匾中书法。
钟氏家主见骆隆冷笑不言,眼底精光一闪,斜踏一步,冲着来者的背影揖手道:“回禀顾郎君,圣人有言:‘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故,此‘退’乃身居而神褪,若水善而居下,省日过,可弥昔日之不足也!”言罢,冷冷的撇了一眼骆隆。
“哦……”顾君孝长长的哦了一声,对钟氏家主所答不置可否,反冲着刘浓招了招手:“美郎君,且来,观此字!”
刘浓瞅了瞅牌匾上的‘退省’二字,揖手道:“勿需观,此乃大司徒王公之字!”
“然也,王公行书,习钟侯而从卫太保,自成一格,涓而非秀,华而不彰,见其字如面其人,退者,居位而思忧,省者,思过而不返。”言至此处,斜眼撇了撇钟氏家主,淡声道:“汝知圣人,却不知圣人知汝否?”钟氏家主被他的目光一逼,不自禁的退后半步,垂首不语。
顾君孝眉头一皱,心中早存不耐,阔步走向矮床上的骆隆,看也不看骆隆一言,冷声道:“王公之字,现于僻静野县,汝悬此字于头,可知王公之意否?”
骆隆虚着眼,朝着顾君孝懒懒一个揖手,笑道:“原是顾和,顾君孝到此山凹野县,阖县,幸甚!此字乃王公书否?骆隆竟不知也,然,即便如此,他意非我意,我意何需屈他意。”言罢,弹了弹袍摆,提起案上鸟笼,退出矮床,站在堂侧,又道:“顾君孝既然来此,掌乾坤而坐床者,想必已非骆隆。”
顾君孝冷冷一哼,懒得与他言,用衣袖扫了扫矮床,落座,沉声喝道:“骆隆,汝可知罪!”
骆隆抱着鸟笼,答道:“骆隆,不知!”
“汝且看看堂外,尚敢言不知乎?”钟氏家主突地一声怒喝。
堂外,八名甲士一字排开,明光辉甲,甲士之外,人群堵塞了松道,远远的公署外,尚有人站在高处遥观。如此尚不算甚,人群之前,有四人伏跪于地,斜抬怒目戾视骆隆,而在四人面前,有一纸血书,血书长有近丈,宽有两尺,字迹歪斜,其间内容却教人触目惊心。
“带进来!”
“诺!”
顾君孝一声沉喝,甲士应声而诺,将四人携入堂中,四人入堂即跪。
但见得男女老少皆有,中有一人断腿缺目,指着骆隆,目眦欲裂,辩其样子神态,仿似恨不得将骆隆嚼而食之。
骆隆奇道:“汝乃杭,杭琦?!汝竟未死,怎地这般模样?”
钟氏家主怒道:“骆隆,人行暗事人不知,需知天自知也!杭琦,汝有何冤,今日顾氏郎君在此,足可为汝作主,汝且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杭琦,冤也……”
霎时间,四人轮番血指骆隆,状告骆隆诸般不法,其罪状竹帛难书,其恶行令人发指。听得堂内堂外之人尽皆色变,不寒而栗。更有甚者,瞅了瞅骆隆怀中鸟笼,再瞟向杭琦那黑洞洞的眼眶,一时忍不住,竟当堂作呕狂吐。杭琦拄着木拐,振臂高呼:“天在上也,地居下也,如此恶行,不杀奈何也!”
“杀!”堂外人群哄然回应。
钟氏家主迎前一步,揖手朗声道:“长吏,民愤已然滔天,不杀不足以平恨,娄县钟氏,恳请长史为千万民生计,诛此恶燎!”
“杀,杀杀……”
“哈,哈哈……”
受众唾骂怒指,骆隆却提着鸟笼放声狂笑,待笑毕,歪着脑袋把院外一瞅,那些正呼喝着的人群见他看来,竟纷纷缩了头,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尔等便若此鸟,学舌而不存心,何人提笼,何人操言?天知乎?地知乎?民以羔羊,是以牧乎?!”骆隆摇着头,弹了弹笼中之鸟,将鸟笼往地上一搁,撩袍于右,擒袍角于手,大步行至案前,正了正顶上之冠,揖手道:“诸此种种,想必骆隆难逃一死,骆隆死不足惜,亦不为惧!然,骆隆正欲上表,今有娄县祖氏罔顾国法,纪尚书三令五申之下,犹自肆意敛私,故而,尚请长吏,明断!”言罢,沉沉再一揖,眼角余光却扫了刘浓一眼,嘴角微裂。
刘浓泰然自若,目平神淡。
便在此时,一直跪伏于地的陈氏家主抬起了头,高声道:“长吏,此间有疑,骆府君诬言祖氏擅开荒田以充私田,实属谬也,陈高主职娄县典吏一职已有八载,而六载前祖氏便已将三百顷荒田上报,每年均有上缴租赁钱财,长吏若有疑,可开县库以核之!”
“然也……”
毕始大声揖道:“祖氏开荒田,收笼北地流户以租种,乃遵从永嘉五年,王公所搬之法也,并未私存荫户。毕始身为娄县县丞,祖氏所有佃户皆记录在案,长吏若有疑,可查案核之!”
骆隆神情微微一愣,瞅了瞅毕始与陈高,再看了看面寒如铁的顾君孝,从怀中陶出一物,扬了扬,笑道:“汝等可知此物乃何?”
毕始与陈高瞟了一眼刘浓,不作言以答,场面瞬间为之一静!
骆隆持着手中之物,徘徊于堂,高声道:“此物,乃祖氏之罪证!娄县尽知,祖氏田产未行分割,掌核田产者乃祖氏祖费,而此物乃祖费亲书,长吏若有疑,可核祖费往昔之迹!”
刑氏老家主淡声道:“若身不由已,字书,恐也不由已!而今祖费口舌已断,是阴是阳,皆在汝言也!”
“哈哈……刑屯,汝乃祖费乎,焉知祖费身不由已乎?”骆隆冷目逼退刑氏家主,阔行三步,直抵刘浓面前,微微一顿,再转身面向顾君孝,朗声道:“牧民以善,当以善存,牧民以恶,当以恶亡!若言祖费乃骆隆所逼,简在帝心,骆隆敢问,莫非诸位乃天帝乎?安敢亵渎三官大帝也!”
一言乍射,若冰渣飞溅。莫论是堂上所跪诸人,尚是堂外悠悠之众,神情纷纷为之一震!
刘浓冷声道:“简在帝心,帝心之阔,高存于天道,芥藏于万物。民乃万物之首,民心即为帝心!是以,王公赐字‘退、省’,其退,在德而居善,其省,居怀而不误也!”
“哦……”
骆隆扬了扬眉,歪着脑袋看向刘浓,冷笑道:“常闻人言:华亭有鹤,唳啼长空,极其擅辩。莫非,刘郎君今日欲与骆隆对膝清辩乎?”看了看左右,撇了撇嘴,叹道:“奈何,此乃明堂而非青山,此乃公务而非道玄!刘郎君,改日若骆隆不死,再与君辩吧!”言罢,朝着顾君孝朗声道:“长吏,万民皆待,尚请明断!”
“请长吏断之!”
“恳请长吏断之!”
堂外哄然一片,顾君孝眉头紧皱,看了一眼刘浓,刘浓微微闭了下眼,拇指点扣食指。
骆隆催道:“长吏,明断!”
“郎君……”
便在此时,有甲士排开人群匆匆奔来,至堂前,阖首道:“回禀郎君,祖氏祖费撞墙于狱中!已亡!然,留血书满墙,请郎君移步!”
静!刹那一静!
刘浓徐徐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难言,骆隆慢慢的将手中之物复揣于怀,裂嘴一笑。
血墙,整面血书之墙。
祖费死相极惨,满墙血书乃是他用衣袖所书,衣袖之血来自口中,口中稀烂,血似不够,烂草丛中有一物,圆头而尖角,尖角一端染血。
而祖费的中腹有一孔,肠泄于外,犹渗血。
刘浓凝视那草丛中的物什,半响,闭了眼睛,久久不语。甲士翻草而视,见墙角尚有小字,细细辩之,几步走到刘浓身侧,轻声道:“刘郎君,祖费有言。”
有言……
缓步行至墙角,一行字迹潦草:刘郎君,祖费,谢过……
……
“瞻箦!”
“瞻箦!!!”
重重的唤声响在耳际,刘浓回过神来,只见祖盛正坐在对面,满脸都是担忧。娄县事了,祖氏阖族幸免于难,因骆隆身为乌伤中等士族,顾君孝需得上表大司徒府,待大司徒批复后便可行法,想必骆隆难逃东市口一刀两断。顾君孝已然离去,临走时,问美郎君:“几时归吴县?”
刘浓答:“舍人先行,刘浓随后便至。”娄县事毕,吴县事起。
车至离亭,亭侧柳色垂新,劫后幸存的祖盛看着刘浓,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沉沉一个揖手道:“瞻箦,自此别后,不知再见何期,祖盛,谢过!”
刘浓走到柳下,遥望远方的盘肠小道,被风惊起了冠带,缭乱了袍角。
少倾,美郎君指着风中之絮,笑道:“茂荫,便若此絮随风而泄,然,终有一日,絮坠于地,落地而生籽,籽承雨露而有芽,芽起时,又是一番新的天下。”
“又是一番新的天下……”
祖盛念着念着,眼前仿似见得絮落于地,默然生根,根发初芽,芽嫩而色新,渐尔,慢慢拙壮,渐尔参天若华盖。潇潇兮,风来,沥沥兮,雨打。
“哈哈……”
浓眉大眼的祖盛朗声长笑,登上等侯在道旁的牛车,站在辕上朝刘浓长长一揖……(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双锋之刃
“妙哉!”
“壮哉!”、“威武哉!”
娄县,绵绵初絮柳渡口,丝丝风雨惹人愁。
一叶蓬船随着微浪波纹起伏,半浮于江,半靠于畔。
鸟笼置在树下,黑八哥正在放声高叫,不时的瞪着小眼睛瞅一瞅笼前之人。
笼前有三人,一名青衣老婢,一名花萝艳姬,尚有一名面色阴沉的健随。老婢曲着身子跪于草从中,将肉块撕成丝,喂笼中的八哥鸟。
健随递过一窜钥匙,沉声道:“郎君之物,皆入暗库。”
老婢未接钥匙,冷冷地问:“汝,何故在此?”
骆隆的姬婢与随从俱是他在娄县所购,昨日便已作鸟兽散,逃亡的逃亡,另投他处的另投他处,如今唯存三人。而这健随往日没少被骆隆责打,便是现在,额角上的伤痕仍是历历在目。
健随嗡声道:“郎君与我有恩,怎可弃逃!”
老婢看了一眼身着花萝裙的艳姬,问道:“汝又为何?”
“余莺知道,他不会死。余莺,要看着他死。”花萝艳姬看着江中的点点雨坑,声音冷淡不具魂,她便是余氏那折柳于道的女子,而骆隆每日所饮之乳、汁,亦是来自于她。
“既是如此,便随我走吧。”
老婢喂完了鸟,拉下鸟笼上的黑布,提着笼跳入蓬船中,余莺紧随其后,健随回望一眼烟雨娄县,躬身入船,操起船尾竹杆。
船,分水而走。
良久,良久,风雨稀稀,江面犹存纹荡如抖纱。
“小郎君,咱们走吧……”来福掌着桐油镫站在刘浓身后,他只顾着小郎君,一身白袍被雨浸湿。
“骆隆,了得……”
“小郎君知道她们会来此,小郎君更了得!”
刘浓摇着头淡然一笑,转身踏入牛车中,来福在辕上歪头问:“小郎君,何往?”
“回吴县……”
……
吴县,雨空如茫。
鲜卑艳姬软斜于张澄之怀,素手把着青铜酒盏,樱唇浅抿一口,歪过首,媚然一笑,眉眼若丝,丝丝钻人心魂,嘟着那嫩嫩的唇,一点一点凑近。
张澄衔唇慢饮,兰香缓吐,舌尖微甜,极尽缠绵。
随从在门外低声道:“家主,刘郎君来了。”
“刘郎君,哪个刘郎君?”
张澄揉着艳姬胞满的胸口,五指深深的陷进那洁白娇嫩中。艳姬不胜娇喘,微张朱唇,在张澄的脖子上留下浅浅一排玉齿印。
随从道:“沛郡刘熏,刘郎君。”
张澄漫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道:“带至堂室,半个时辰后,我自去见他。”
“是,家主。”随从退走。
鲜卑姬娇笑:“家主,半个时辰,够否?”
“足以魂消!”
“格格……”
张澄扛着美姬走向锦榻,美姬眨着蓝湖之眼,心道:“半个时辰,恐再减一半,再减一半……”转念又不知想起了甚,眼中带着迷茫与悲伤,而她的目光凝视之处,乃是一枚铜钱。
果不其然,若言时,不足盏茶,若言数,不足百下。张澄匆匆而退,面红如潮涌,神情颇是志得意满。艳姬缠了上来,媚声道:“家主,乌程张氏……”
“啪!”
张澄轻轻拍了美姬的大腿一巴掌,冷声道:“张芳于汝有恩,我已应汝,将其子纳入我府为仆,汝尚欲何为?”
“贱妾不敢。”
“不敢便好,汝需惜福!与沛郡刘氏有关之一切,不得再言。”
“诺……”
张澄正了正冠,将敞开的衣襟随意一笼,汲起室口木屐,沿着回廊直行,将将转过廊角,便听一阵肆意的笑声遥遥传来。皱着眉头疾行入室,见刘熏正搂着一名小婢厮缠,那婢尚幼,年不足十,一张小脸欲红未红,张着嘴巴欲泣未泣。
“嗯!!!”
张澄重重一声咳嗽。
刘熏在小婢女的怀中用力一嗅,抬起头来,笑道:“来得正好,此婢甚妙,莫若送我?”
张澄心中羞怒,冷声道:“沛郡刘氏亦是名门望族,何故如此不知礼仪!”
“嘿嘿……”
刘熏冷冷一笑,揉了怀中的小婢女一把,将其往怀外一推,抖了抖袍袖,淡声道:“张郡丞,莫非真不识得刘熏?意欲与我沛郡刘氏相绝?”
张澄道:“张澄只识得沛郡刘耽,并不识得刘熏。”说着,冷目投向刘熏,沉声道:“休言沛君刘氏,便是大司徒王公至张澄府中,张澄亦未必识得!”
“哦?!”
刘熏眉梢飞拔,顿得一顿,转而长笑道:“好个张郡丞,好个江东张氏,原来,不过是陆氏笼中所圈之细鸟尔!敢问郡丞,君子双翅可还在背?亦或早已落水……据刘熏所知,张郡丞欲与陆氏再行联姻,殊不知那吴郡的骄傲,陆氏的小女郎却绝而拒之,我若乃郡丞,定抱此笑柄坠潭而不起也……”
“送客!”张澄怒不可遏,拂袖而起。
“不劳相送!”
刘熏慢吞吞的撑起身子,大大咧咧的从张澄身侧走过,将至室口又回首,桀桀笑道:“尚有一事郡丞怕是不知,即便张氏反悔,不再助我沛郡刘氏,不日,刘熏亦将入驻吴郡,而我沛郡刘氏与王公之意……哈哈……”言犹未尽,浪笑而去。
“竖子!”
“碰!”
青铜酒盏飞出室,砸入青石道,滚落草丛中。
张澄瞪着双目,心中狂怒无比,思来想去久久难平,终是长长喘出一口气,对惊骇欲死的小婢女冷声道:“命人,备车,至陆府!”
……
“阿弟,你去,去听听……”
“阿姐,若,若是被阿父得知……”
“去,亦或不去?”
静室中,顾荟蔚绾着飞天髻,身着九层滚边大紫深衣,身子眷眷的伏在案前,素白如玉的手指摸索着眼前的琉璃鹤,歪着脑袋看顾淳。
被她凝视着,顾淳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越来越低,愈来愈矮,最后莫奈何,只得一声长叹:“阿姐,汝已非我昔日阿姐。”言罢,不待羞恼的顾荟蔚作怒,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永嘉元年,五马南渡,帝为镇东将军,王导为将军府长吏,初进江东威仪难至野,故,王导献计,盛服威容于道,再命乌伤骆氏悄然而入吴。然,岁月悠长,世态已换,江东已然靖平,骆氏于吴便若鸡胁,存之无意,弃之无由,是以竟若灯下之黑影,近在眼前,却无人得见。而今,王公与沛郡刘氏之意,小子不敢妄测,然,便如小子昔日所言,此举不难破之!”
“然也,美郎君当真仅为救友乎?”
“然,不敢有瞒舍人,刘浓救人亦为救已也!”
“好个救人亦为救已,华亭美鹤刘瞻箦,大丈夫,真君子尔!”
“尊长,过赞也!”
刘浓长长一揖,抵额及手背,徐徐抬目,迎视面呈欣然的顾舍人,顾荟蔚之父。
顾舍人敞胸露腹,歪歪斜斜地坐着,眼光时明时灭,亦不知想到甚,委实忍不住,嘴角霍然一裂,看了看美郎君,淡然笑道:“听闻,汝与陆氏骄傲……”
“尊长!”
刘浓重重一个揖手,将他下半句话堵住,心中却怦怦乱跳,有些莫名的兴奋,又有些奇异的汗颜……
细谈一炷香,阔步出室,看着茫天细雨,突地心有所感,猛然一个侧身,只见墙角处冒着个小脑袋,不是顾淳又是何人,而这个小郎君正鬼头鬼脑冲着自己招手。
待刘浓轻步行至近前,顾淳道:“阿姐欲见你。”
刘浓轻声笑道:“在屏前,尚是在屏后?”
顾淳撇了撇嘴,哼道:“屏前何如,屏后又何如?”
……
华榕耸立似标,陆氏巍峨若国。
陆晔站在水檐下,放眼望向雨中之国,张澄刚走,至后院见其姐张氏去了。雨中的庄园,白墙黑瓦掩于新柳,朱红高楼起于碧潭,满眼所见雾蒙一片,如此烟雨江南,却为北人所窃,如此大好山水,却为北人借书,陆晔甚是不忿,却不得不自赏自识于此小国。
“沛郡刘氏入吴,王导之心,路人皆知也……五兄,若是汝而今尚在,将以何择?”陆晔眯起了眼睛,想起了自小便极是尊崇的五兄陆机。
“小娘子,莫荡太高喔……”
“知道呢,静言,莫荡太高……”
“哼,阿姐,静言才不会输于你……”
纤绳起于朱亭,朱亭长宽各有五丈,系着各色丝锦的纤绳荡来飘去,美丽的小仙子紧紧拽着纤绳愈荡愈高,小静言不甘势弱,荡得比她更高,金铃响声不绝于耳,娇笑软语盘旋徘徊。
陆晔看着在雨中荡秋千的两个小女郎,面上笑容渐起,高声道:“静言,莫荡太高!”
“族叔!”
小静言吐了吐舌头,从秋千上跳下来,绕着院墙一路小跑,奔入陆晔的怀中,摸着陆晔花白的胡须,格格笑道:“族叔,静言想有柄剑,真正的剑!”
“剑?!”陆晔微微一愣。
小静言大声道:“然也,剑,剑乃百兵之祖,敛寒于鞘,不出则已,一出两刃见锋,莫可抵挡。”说着,挥着手‘霍霍霍’的胡乱比划。
陆始从院外来,险些与疯奔的小静言撞在一起,皱眉道:“族叔,该让静言习……”
“剑!”
“然也,剑,两刃皆锋!”陆晔仿似并未看见陆始一般,转身走向室中,淡声道:“静言喜甚,便让她习甚,莫要拘她。”
“族叔……”
陆始犹欲再劝,却见族叔的袍角已隐入室中,随即“哐郎”一声,门闭。
……
山青青,水迢迢,蓬船人家绕。
会稽,乌伤县。
老婢站在骆氏门前,遥望着朱红大门,眼底不带半点色彩,端在腰间的双手却微微颤抖。深深闭眼,吸了吸鼻子,仿似在嗅院中那株老桃香。
暗香,缠鼻不散。
闭着眼睛碎步向前,守门随从喝道:“止步,汝乃何人!”
老婢轻声道:“骆氏,骆隆之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此间澜静
阀阅,左右侍立,粗三尺,高七丈,浑身以汉白玉雕铸。
左为阀,上书历代功绩,右为阅,纵布诸般典故。
朱红大门朝南开,玉皑阀阅峥嵘台。
三者合之,即为门阀。
骆义站在两根危耸的阀阅前,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江左顾氏的种种过往,他在顾氏门前候得已有半日,奈何守门甲士几番通传后,不仅驸马都尉顾众拒而不见,便是护军长吏顾和也抱恙在身不便见客。若言门第渊源,江东顾氏源自上古少典氏,继尔轩辕黄帝,历四十一代至吴王勾践,顾氏乃吴王之后。而骆氏源自殷商大臣恶来之玄孙、大骆,大骆建骆国,始得骆姓。
如此作较,骆义自是比不过顾氏。而现下,顾氏满门俊颜,骆氏却日渐西山,更是相差千里。
“唉,家主,何故轻视顾氏也,何故弃我阿兄也……”
骆义望阀兴叹,此番他前来吴县是为骆隆一事,骆隆之婢持骆氏昔日对骆隆所应之诺而回乌伤,犹若一石击起千层浪,骆氏阖族震惊,恍然记起骆隆此人。
十余载前,骆氏上任家主命骆隆隐入吴县,曾赠之家主符节,言,若骆隆功成于吴郡,他日便为骆氏家主。殊不知,岁月荏苒,匆匆十三载足言沧海桑田,江左风云变幻,西晋已亡,东晋侨立。昔日江东之二豪周氏、沈氏在王导的运筹帷幄下已土崩瓦解,不足为虑。便是顾、陆、朱、张也在王导有意无意的调拔下分作两派,难言进取,唯有伏首自保。
再观骆隆,一隐十余载,再不归乌伤,而骆氏也早将无所作为的骆隆遗忘。
然,其婢却带回惊天秘辛,江东周氏之所亡,与骆隆有关,江东沈氏之所灭,与骆隆有关,江东……
其时,骆氏族人议论纷纷,十之**皆为家族计,而今朝局多变,理应弃子保局。
骆隆之婢惨笑:“我家郎君,若吴王伏薪,我家郎君,似长文藏魏,有我家郎君孤悬于外,方有诸君安享于巢!诸君!婢子身贱若泥,然,我家郎君皓洁若雪!砥砺十余载,宁不言昔诺,而今便是连身也保不得么?诸君何故窃堂敛言、知而弥彰?诸君弃我家郎君,婢子不屑目同也,诸君摘叶障目,婢子不屑舌唾也!婢子虽贱,却羞与诸君戴天也……哈,哈哈……”
言罢放笑,撞柱而亡。
直至今日,骆义犹记得那老婢临死时的疯狂惨笑,思及那忠仆的锵锵之言,手心脚心皆是汗。骆氏族议三日也难定,有人翻谱核查,却惊见族谱中早无骆隆此人。原来,上任家主在骆隆前赴娄县时,便已暗中将骆隆之名勾却,而上任家主,正是骆隆之父。
为家族计呀,为家族计……
骆义闭着眼睛迎着风,眼角湿润,被风一掠如丝微寒,他与骆隆乃是一母同胞,现任家主权衡再三,命他独自一人前来吴县。
此举,等同已弃骆隆。
“将以何如,吾之阿兄,其奈何哉……”
微风拂面似柔荑,骆义却不胜哀戚,望着顾氏高大笔直的阀阅,胸潮澎湃却难以述之言。
守门甲士瞅了瞅弱冠郎君,见其两目含泪,身子微微颤抖,心中略有不忍,淡声道:“骆郎君何故在此耗尽时日,莫非不曾细思……”
“细思?思甚?”骆义下意识地反问,神犹未回。
守门甲士道:“骆隆何故入狱待斩,君莫非不知?”
“何故待斩?何故待斩!何故……”
骆义回过神来,一叠连声的扪心自问,突地似有所得,眼睛一滞一亮,朝着牛车飞奔,因奔得过急,木屐之绳“啪”的一声断裂。
随即“碰”一声闷响,骆义绊倒在地上,而他却丝毫不觉痛,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奔到车上。
车夫问:“郎君,何往?”
骆义大声吼道:“华亭!”
……
华亭,百顷粉桃作簇拥,五丈白墙围雍容。
墙上白袍往来,墙内千顷阡陌。流水哗哗木车转,佃户荫户在垅间,遥闻女儿歌哩曲,声声娇笑缠心田。
“听巧思阿姐言,咱们吴县别庄快建好了……”
“是呢,听说比咱们华亭的庄子还大……”
“也不知,是碎湖阿姐去,还是李管事……”
“我猜呀,多半是碎湖阿姐去,吴县有桥小娘子呢……桥小娘子可真美!”
“陆少主母更美!”
“格格,都美……”
一群上白下蓝的小婢们绕着青新柳竹而行,悄声私语着家族建别庄一事,一身雪衣的兰奴端着手遥领在前,对身后小婢们的议论置若不闻。而小婢们也不怕这个鲜卑兰奴,兰奴自来华亭刘氏,一直都是静言默行,静静的看着,默默的体会。
一个小婢突然疾走几步,悄声道:“兰奴阿姐,给我们说说外面的事呗。”小婢们都知道,兰奴来自别地,甚至有人传言,兰奴来自北地,那里对于小婢们而言,是另一个国度。
看着这群好奇的小脑袋,兰奴眨了眨淡蓝之海,轻声道:“外面,乱,此间,静。”言罢,款款而去。
“兰奴……”
将将行至小桥畔时,有人在身后唤,兰奴徐徐回首,只见远远的,碎湖领着一群白袍款款行来,鲜卑姬暖暖一笑,迎上前,万福道:“兰奴,见过大管事。”
碎湖笑道:“小郎君可好?主母身子可好?杨小娘子游海可回?庄中一切可好?”
兰奴道:“未回,好。”异腔浓浓,惜字如金。
碎湖恬静一笑,携着兰奴向院内行去,小婢们见大管事从吴县别庄回来了,纷纷上前见过,一个个低垂了首,再不敢私议。她们都怕碎湖,这个大管事哪怕是柔柔的笑着,那也是端庄而威严的。你看,大管事走路时的步子都和小郎君一模一样呢。
至中楼见主母,巧思说主母正在午憩,碎湖命雪雁将桥小娘子给主母带的礼物放在案上,又命莺歌棒出大大小小诸多木盒,里面是她在吴县购的花簪、步摇等物,主母四婢人人皆有,巧思捏着花簪,瞅了瞅碎湖的发髻,见她也戴着一样的簪子,便嘟着嘴将花簪别在了发端。
俏步来到东楼,绿萝正抱着猫在廊上晒太阳,大白猫懒懒的蜷伏于怀,妖娆的美婢倦目俨俨,螓首上下作点。墨璃捧着新制的桃花蜜转角而来,见了碎湖,眉间一喜,浅身万福,瞅了瞅室内,微微一笑。
碎湖轻声道:“小郎君,午憩?”
墨璃细声道:“是呢,刚歇下。”
此时,绿萝醒了,揉了揉迷蒙睡眼,待辩出眼前的碎湖,微微一愣,继尔媚媚笑道:“原是你回来了,怪道乎,今日一早,这猫便一直叫个不停。”
碎湖懒得理她,嘱咐墨璃道:“桃花蜜需得少用,小郎君不喜桃粉,倘若用得过了,会起红疹,切记。”
墨璃道:“知道呢,婢子小心着,桃蜜混茶而饮可提神,近来,小郎君每日夜里歇得极晚。”
“极晚?”
碎湖细眉一皱,转念想起下半年便是中正评合,想必小郎君更是手不释卷了,细细一阵沉吟,轻声道:“晚上夜食,少服糕点,多熬些细粟粥,不宜太黏,粥六分,汤三分,八分温;酱伴鱼腥草刺胃,不可多食,窖里尚冰着些胡瓜,趁冰上酱,小郎君喜食。但需记得,需搁盏茶去冰,再食。”
“是,碎湖阿姐。”
“碎湖?!”
这时,室内传来刘浓略显迷蒙的声音,墨璃一愣,绿萝嫣然一笑,碎湖叹了口气。
“进来!”
“便来……”
碎湖轻步入室,至前室屏风时,微微弯身,用手左右轻轻一抹,蓝底粉边的绣鞋便软伏于席,衔着海棠而入内,只见小郎君正对着窗伸懒腰。
小郎君听见声音,蓦然一回首,淡淡一笑,那笑容如阳光般灿烂而温暖,煨得人怀中软软的不着力。
碎湖柔声道:“都怪婢子,吵醒小郎君了。”
“无妨。”
刘浓走到案后坐下,卷起竹简,捧过一盏茶欲饮。
“小郎君,饮不得。”
碎湖急急的伸手拦了,将茶盏递给墨璃,细声道:“小郎君要爱惜身子,而今虽已天暖,但寒茶不可饮。”
“嗯……”
刘浓微微一愣,摸了摸鼻子,又捧起了竹简,笑道:“吴县别庄建得如何了?”
碎湖道:“庄子正在补建,再有月旬便可入驻,庄外之田,碎湖购得五百顷,耗钱两千五百万。所耗虽巨,但依婢子观之,日后细加打理定是良田。阿爹言别庄非同主庄,咱们在院子上少耗些钱,所余之钱正好补于田垅,而桥小娘子也言理应如此。小郎君,此次建庄,多赖桥小娘子呢,若非桥小娘子,咱们寻不得那般好地……”
桥游思……
刘浓见碎湖说起桥游思便是满脸喜色,知道她与桥游思相交极好,心中也是顺畅,笑道:“待事忙毕,我便去别庄看看。依你之见,别庄,当以何人主掌?”
碎湖歪着头想了想,将双手端在腰间,柔声道:“小郎君,阿爹本是不二之选,但刘訚阿兄已至丹阳,建酒肆也迫在当下,待酒肆建起来,刘訚阿兄便将回建康。故而,碎湖以为,阿爹应去丹阳。”
刘浓微笑问道:“由拳酒肆何人打理?”
碎湖道:“健弟在吴县酒肆,虽无甚差池,却亦无甚进取,此任太重,健弟需得再行磨砺,碎湖以为,莫若让阿弟回由拳酒肆。咱们既然将别庄建在吴县,何不让胡华阿叔将琉璃作坊迁至吴县,吴县乃水陆要道,以胡华之能,定能胜任。工匠作坊不可外泄,胡华之子足可替之!”
“甚好!极好!”刘浓甚喜。
碎湖弯眉一笑,再道:“至于吴县别庄何人主掌?原本该碎湖去,但主母与杨小娘子皆在华亭,小郎君日后也将离华亭而入仕,是以,碎湖请小郎君思之,莫若让兰奴与留颜同往,兰奴跟随婢子几月,庄中事务已然尽知,而留颜多年服侍主母,心思沉稳且缜细,可服众,俩人相较相辅,定可掌得吴县别庄。”言至此处一顿,再补道:“再让宽弟带五十白袍部曲,一并前往。”
细声软语,滴水不漏。而她却弯了眉眼,低垂螓首,不敢看小郎君,她知道,小郎君在考她呢……
“便如此。”
刘浓捧过墨璃递来的茶,满饮一口,看着眼前略带羞涩的碎湖,心中大是开怀。
“小郎君,有客来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高云阔
白墙连城闻鹤唳,艳桃烂作一片片。
牛车停靠在树荫下,暗香阵阵徐来,骆义却无心风景,用手挥着恼人的桃香,满脸焦急。
“哐啷啷……”
沉重的绞盘声响起,雪白的大门豁然洞开,美郎君背负着双手,微笑行来,头顶青冠,身披月袍,微风暗拂袍角,似纹波展。
骆义吸了一口气,脸上洋起淡然笑意,徐迎而前,揖手道:“骆义,见过刘郎君。”
“刘浓,见过骆郎君。”刘浓淡淡还礼,嘴角微微而裂。
骆义神情略带尴尬,见刘浓眉色似有疑惑,顿了顿,笑道:“刘郎君,昔日山阴城下,你我见过。”
“哦……”
刘浓恍然大悟,怪道乎有些面善,这骆义便是在山阴城下问刘浓华亭在何之人。
骆义涩然道:“骆隆昔日礼仪不周,尚望刘郎君莫怪!”
刘浓笑道:“有何怪之,骆郎君所为何来?”
骆义沉沉一个揖手:“实不相瞒,骆义有事相求。”
“入内续话,请。”
刘浓负手入庄,骆义并肩徐行,眼角余光不时悄投刘浓,半载不见,华亭美鹤姿仪更甚,眉宇间少了些清淡,却多了几许冷峻,步伐亦更显从容。
不知不觉间,骆义便微微落后半步。
刘浓将至东楼时,稍稍顿足,将骆义请进中楼正室中。
正室,明堂呈亮,芥香已浮。
对座于席。
骆义心忧其兄,又见刘浓眉色平淡,暗忖华亭刘氏与阿兄无仇,只是因事偶然牵连,两者并无结隙,自然亦无需作解,当下便急急的将所求之事道出。
骆氏已将骆隆逐之族外?!骆氏欲弃骆隆……
听完骆义之言,刘浓剑眉微皱,端着茶碗细品,心中却瞬息百转,细细一阵揣度后,已然有数,不知怎地,眼前却仿似晃出骆隆那嚣张跋扈的脸。
跋扈,疯狂,心狠手辣……
诸般言辞难以述尽骆隆,但不知何故,刘浓却并不恶之,暗中竟有些许悲凉。
这,极其荒谬。
刘浓将茶碗一搁,看了看对面满脸希冀的骆义,沉声道:“此事,刘浓,恐难为之。”
恐难为之……
闻言,骆义神情蓦然一怔,手中茶盏滚落于膝怀,而他却丝毫不觉,颤抖着嘴唇,直勾勾盯着刘浓,家族已弃阿兄,他又入不得顾氏之门,阿兄,待斩……
刘浓暗暗一叹,品茶不言。
良久,良久,骆义拂了拂袍摆,慢慢起身,朝着刘浓默然一揖,而后转身走向室外。
刘浓问道:“骆郎君,何往?”
“何往……”
骆义在门前顿足,遥望悠悠苍云,淡声道:“此事原属骆氏辛秘,骆义为救阿兄,故而告知于君。如今阿兄已然身败,孤身孑然,唯余项上头颅一颗尔。王公谋天下,家族谋靖平,阿兄谋何也?阿兄罪名昭著,阿兄为何也?刘郎君好生了得,为救好友而亡阿兄。然……”言至此处一顿,回首笑道:“来时,骆义转道于娄县,见阿兄于狱中。阿兄有一言代之于君,刘郎君可想闻知?”
刘浓品了一口茶,淡声道:“且言。”
骆义凝视刘浓,随后正了正顶上之冠,撩袍席地而坐,按膝,倾身,正色道:“阿兄仅有一言,若非阿兄自败,刘郎君之友,早已不知身在何处。”言罢,揽手于眉,长揖,而后长身而起,转身便去。
“且慢!”
已走到门外的骆义身子猛地一震,压住心中喜意,缓缓转身,只见刘浓正徐徐起身。
四目相对,骆义微退。
刘浓右手轻轻抹过左手,走到门外,对碎湖道:“备车,去吴县。”待碎湖领命而去,美郎君看着骆义,慢声道:“刘浓前往吴县,非为骆氏,亦非为骆隆。”
……
公元319年,春末。
纪瞻土断行法,在大司徒府的支持下渐入佳境,待将江东各士族尽作梳理后,却陈习,除旧恶,丈量官田、释民户,刑典于江左,一时间,诸多不法寒庶纷纷授首,便是中下士族亦斩市不断,眼见势态将愈演愈烈之际,纪瞻却偃旗息鼓,转而兴办《国子》、《太学》。
大将军与大司徒大赞,联名作书曰:江山社稷,在才在英,此乃固本正源之举也。
司马睿亦下召:国子、太学,乃社稷之基也……
于是乎,不论士庶目光皆转而他顾,而纪瞻却抚着长须另布他局,联合谱碟司、尚书府,借两学生员涌至各地时,逐一清理:查,余杭中次士族姚氏,门不对庭,阅不及阀,大司徒、尚书府、谱碟司核之,降余杭姚氏为次士,一应荫户需着日报官,官、私田应即刻再核;查,钱塘贺氏,功绩三代,汇于江表,晋次为中……;查,吴县桥氏,桥公之后……
如此一来,几多欢几多愁,纪瞻牢牢把着平衡的边缘为晋室释民、纳田,王、谢、袁、萧缄默,司马睿大喜若狂,再任纪瞻为领军将军,并有意令纪瞻主掌晋朝皇室唯一的镇北军,改迁镇北将军刘隗为尚书令,不想刘隗竟拒而不授、抵触甚烈,司马睿只得作罢,却因此对刘隗暗生忌惮。
镇北军,人数仅有五千,但即便是如此,已险些触怒王敦。司马睿好不容易偷偷建起来,莫非将为澎城刘氏私军乎……
而此时,一纸表书辗转千里,飞到了大司徒府。
案上一盏青铜灯,此灯凤尾雁身,鱼鳞而蛇首,蛇首弯曲至背后,吐露一盏,盏衔一点火光,如豆。
表书,朱帖而白壤,抽出内中左伯纸,置于灯下细阅。
字迹模模糊糊,有些看不清。
凑得更近一些,谁知仅是迎目一视,王导凤目便是一震。眯了下眼,将表书置于案上,捧起茶碗慢饮,待眼中神色尽复后,复拾表书,再阅。
阅毕,置书,端茶再饮。
火舌舔抵,隐闻丝丝声。坐在斜对面的荆州刺史王廙,捧着茶碗瞅了瞅族兄,淡声道:“阿兄,纪思远此举,令人难测其腹也。”
王导嘴角胡须微微往上一扬,不作一言。
王廙又道:“也罢,不言纪思远,且言他,他任刁协、刘隗以抗我王氏,敦兄忍之,他暗建镇北军,敦兄忍之,而今,又听信刁协谗言,渐疏阿兄,尚可再忍乎?再忍,怕是阿兄便将退入会稽也。阿兄为他殚精竭虑,所为何来?尚请阿兄莫与敦兄置气,当年澄兄跋扈,敦兄乃不得不杀也!”
王导道:“既弑平子,何故再弑侃弟?”
“这,此……”王廙顿得一顿,硬着头皮道:“此,亦乃不得不杀也,阿兄,阿兄需以家族为重也!”言罢,朝着王导沉沉一揖。
“家族,汝可知家族乃何?”王导怅然一叹,用手掌着矮案慢慢支起身子,由两婢扶着,缓缓向室外走去,待至门口时,望着天上轮月,叹道:“汝走时,由后门出吧。”想了想,终道:“家族,唯有存根,方可绵延,若行于尖刃之上,亡之不远矣……”
王廙急声喝道:“阿兄,当真老乎!!!”
闻言,王导身形一滞,揽起胸前尺长花须细看,不过四十余年,怎地就惹了两鬓斑白?推开身侧二婢,昂身走到廊侧,遥望晋室皇宫方向。
不知过得多久,大司徒目光愈聚愈寒,直若一柄剑,刺得身侧的婢女忍不住地缩了缩。而他却将袍一撩,阔步走入偏室,就着微弱月光,提着狼毫在洁白的左伯纸上,写下一字:准。
待拖尽最后一笔,又从案下陶出一封朱表,在沛郡刘氏四个字上交叉一撩,而后度步到窗前,暗思:顾陆联书,由娄县旧事为由,宛拒沛郡刘氏入吴,此乃小事尔,吴人治吴,吴郡乃吴人之地也,当不可强为。然则,顾陆联合,大事也……
继尔,又摇了摇头,非也,非也,顾陆隔阂甚深,岂会如此轻易便联作一气?
过忧也,当是涉及吴郡也!
小事尔,大事,在豫章啊……
便在此时,窗外忽来一阵幽风,卷帘扑面微冷,王导紧了紧宽衣,揉了揉眉心,手拳置于唇下,轻咳……
……
杨柳青青,烟画楼。
陆晔凭栏望远,手中摸索着一物,乃是一枚顽童吹笛。此次与顾众联名上表,将沛郡刘氏拒之吴外,他仅是在表书上烙下了自己的印章,不想今日那华亭刘氏子便带着此笛再来造访。却之,还迎?细细一阵思索后,他终迎回了此物,却退还了顾众的造访帖。
看着那缕月色的袍角浮隐于柳丛深处,由陆老领着经小门而出陆氏,陆晔眯着眼叹道:“良才佳资也,奈何却,却自不量力……唉……”
少倾,落座于案,暗觉口干,捧盏欲饮。
婢女轻声道:“家主,茶已凉,换否?”
……
刘浓出陆氏,再返顾氏。
顾君孝正在室中捧着宽袍捉虱子,见得美郎君前来,淡淡一笑。
刘浓端坐于案前,敛眉静心,为顾君孝煮茶一盏。此茶之后,此事便了,他也无需再废心思、劳奔波,将一心准备日后中正评合。
评合,吴郡小中正查核,扬州大中正评定,吏部、大司徒府任职。
建康,不远矣!
“朴!”
顾君孝嚼虱一只,好似清理光了袍中藏虱,抖了抖袍摆,笑道:“美郎君,沛郡刘氏入不了吴郡!”
刘浓荡茶,清香满室。
顾君孝再道:“吴郡中正一职,汝可知落于何人?”
刘浓微微一笑,奉茶至顾君孝面前。
顾君孝佯怒道:“且答之!”
刘浓却不惊,捧着茶碗浅抿一口,慢慢将茶碗搁在案上,揖手道:“恭喜尊长!”
“何喜之有?不过案牍劳累也。”顾君孝捧着茶碗,皱着鼻子深嗅一口,转念想起中正乃是权重清职,并无案牍伤神,抿着茶,又道:“然,拔英拔才,乃君子喜为也!”而后挑着眼看向刘浓,欲笑却忍,殊不知却忍俊不住,裂嘴轻笑。经得此事,他着实喜欢眼前这位美郎君,居下而不媚,持才而骨傲,不骄不伪,直若壁玉雕琢,内外可观,浑然一体。
“谢过,尊长!”
刘浓揽眉长揖,嘴角亦是微微一裂,心中却蓦然而起一个怪念头,思及那个念头笑得更浓,笑得顾君孝捧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抖……
……
踏出顾氏,天高云阔。
轻身上辕,笑道:“回华亭。”
“好勒!”来福笑着挥鞭。
牛车穿过城墙,沿柳而走,将至道口,有人在路口遥揖:“刘郎君,谢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冰心胜月
月满西楼,飞檐斩角。
杨少柳微微倾身于案,执笔素手胜玉洁,欺雪皓腕若流转,兴许是因刚从海上归来,眉间带着些许倦色。
“柳儿,柳儿……”
廊外脚步轻浅,唤声殷切而欣喜,杨少柳细眉微弯,眼角浅翘,把笔搁在砚角,端着双手稍稍一用力,舒展了下身子,而后盈盈起身。
“柳儿,可算回来了。”刘氏方一进来,便拉着杨少柳的双手,左看右看,杨少柳这一走,又是浮海两月不归,可想坏她了。
杨少柳道:“少柳回来的太晚,怕娘亲歇下了,便想明日再去见过。娘亲,此番少柳出外,见了些物什,娘亲且瞧瞧,看看可有中意的。”
“不晚,不晚,柳儿几时回来都不晚……”刘氏拍着杨少柳的手背,满脸都是欢喜。
嫣醉笑道:“倘若不晚,莫非主母想小娘子回来的再晚些?”
“这……”
“嫣醉!”杨少柳与夜拂齐嗔,嫣醉吐了吐舌头。
刘氏神情尴尬,深深的凝视着杨少柳,喃道:“柳儿,为娘的心思……”
“娘亲……”
杨少柳扶着刘氏坐下,稍一点头,红筱与夜拂走入内室,捧出两具长长的锦盒,跪于矮案两侧,就着青铜雁鱼灯的灯光将木盒轻轻揭开。
方一揭开,辉光满目。
但见得红筱捧着的锦盒中,嵌着颗颗鸠蛋大小的明珠,红筱伸掌一扇,灯灭。
霎时间,明珠绽煜,洒得整个房间莹白一片。而夜拂的盒中竟卧着几套奇异的头饰,似凤而非,若鸾飘羽,流苏映月,不尽华光异彩。
刘氏出自沛郡刘氏,自是见过不少奢华之物,但也被眼前所见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喃道:“柳儿,这,这像是皇家之物,柳儿从何得来?”
“咦……”嫣醉惊咦出声,嘟着嘴巴欲言,夜拂暗中掐了她一把。
红筱再度掌灯。
杨少柳笑道:“娘亲且看仔细了,此物乃是外域神乌,并非凤鸾。”说着,见刘氏的眼光陷在锦盒中,便对红筱、夜拂点了点头,二婢当即闭了锦盒,捧着物什迈步出外,想必是去寻巧思了。
嫣醉欲同往,看了看自家小娘子,杨少柳轻声道:“想去玩,便去吧。”
“哎……”嫣醉若蝶一般,飞出室中。
众婢一走,室中仅唯二人对座。
刘氏总算从琳琅满目的辉光中醒过神来,不过她也知道,柳儿每年出海总会带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从何而来?儿子从不过问,她当然也不会问,那明珠与头饰是个女人便喜欢,刘氏自也不例外,心中胡乱一阵合计,也不知想到甚,笑得越来越美。
“娘亲……”
不知怎地,杨少柳看见刘氏那美美的笑容,心中却微微一颤,伸手提笔,佯装欲书。
刘氏笑道:“柳儿,怎地刚回来便劳神,小心些眼睛。”
杨少柳道:“娘亲,阿弟不日将为中正评合,咱们华亭刘氏未有阀阅,少柳合计着,将阿弟昔日所作之诗文整理整理,聊充典阅吧。”
“柳儿……”
刘氏看着那厚厚的一叠卷,心中感概莫名,儿子博名在外,碎湖掌庄于内,华亭刘氏也日呈不同,但背后实则多赖柳儿帮衬,休言其他,便是此次吴县建别庄,若非柳儿资财,哪里建得起来?而柳儿今年已二十有一,早该……想着想着,笑道:“柳儿新得这砚台,倒与你阿弟的梅花墨极似,真像一对。”
“嗯?”
杨少柳微微一愣,歪着脑袋仔细一瞅,可不是嘛,此砚名唤:落梅映潭,乃是海外奇珍。砚台上方,蜿蜒曲探一枝老梅,老梅坠瓣,落得潭中三两片,荡笔于墨时,恰若临潭扫雪。
梅花墨,落梅映潭……
杨少柳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笑着的刘氏,暗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欲以案上丝巾掩之,手伸到一半又停顿,欲将笔搁落遮之,也觉不妥,好生左右为难。
“噗嗤……”
刘氏却越看越喜,忍不住的一声娇笑,笑得杨少柳眉梢一颤,落笔于纸,乱染一团墨。
“小娘子,小郎君来了……”
恰于此时,廊上传来嫣醉的声音,以及木屐敲楠那清脆的响声,杨少柳情不自禁的呼出一口气。
刘浓入室,见娘亲也在,向娘亲施行问安,刘氏见儿子来了,美目在儿子与柳儿身上来回一阵乱转,借口疲倦困乏,搭着嫣醉的手臂慢慢离去。
行至廊角时,嫣醉悄声道:“主母的心思,怕是不成的。”
刘氏道:“并蒂莲花,任挪一枝都不美。”
嫣醉嘟嘴道:“才不是并蒂莲呢,他,他是,是桃红成片……”
“小妮子,休得胡言……”
刘氏回首,遥望西窗,但见窗影若剪纸,隐约成双。浅浅一笑,拍了拍嫣醉的手背,轻步走向中楼,心若浮沉,浅笑安然。
室内。
杨少柳执笔缓书,目光投于左伯纸,声音略冷:“依汝之名,吴郡中正查核时,不难夺其翘首。倒是扬州八郡齐聚时,怕是家世阀阅一项,难免为人诘诟。我浮海于外时,将汝往昔所作之诗文稍作整理,再择了些雅趣,合编成一卷,汝可持之,或借阅好友,或呈奉名士,想必有所助益。”
“谢过阿姐,阿弟也有一事,欲与阿姐商议。”
“何事?”
杨少柳将笔搁砚,见刘浓目光溜在砚上不走,眉梢一挑,拾起案上丝巾巧巧一遮,冷声道:“汝已有梅花墨,莫非意欲再贪?”话一出口,暗觉意味不对,更恼,斜瞪刘浓一眼。
“嗯!!!”
刘浓干放了一声嗓子,迎目对面的杨少柳,正色道:“有一事,阿弟自行而为,尚请阿姐莫恼。”
“唯诺吞吐作甚,讲!”杨少柳细眉皱得更紧。
刘浓按膝,身子微倾,目光缓移至案上书卷,见卷上密密麻麻布着绢秀小楷,心中复杂难言,沉声道:“阿姐游海时,吴郡正行核谱查籍,虽未查至华亭刘氏,但按晋律,初晋士族十年后必行严查。恰逢刘浓有位尊长现为吴郡典臣,故而……”
言至此处,抬目悄悄看向杨少柳,只见对面的女郎凝眉作川,显露在丝巾外的半张脸已若冰雪,不着痕迹的抹了左手,昂首道:“故而,刘浓便将阿姐易名上报,注入籍谱。”言罢,眼观鼻,鼻观心,静待杨少柳。
静,静到极致,仿若能听见彼此怦怦的心跳声。
良久,良久,刘浓心中愈来愈不安,忍不住的斜溜一眼,欲观青袍在何处,不想却正好撞上杨少柳的眼睛,若雪崩,似星耀,教人不敢逼视。
强忍着,迎目直视。此举正若图穷匕现,不可避,不可怯,华亭刘氏与杨氏能否融于一起,便在今夜。他的事,杨少柳尽知,杨少柳之事,他却一无所知,这面纱,该揭了!
亦不知过得多久,或许一瞬,亦或漫长累世。
杨少柳闭了下眼,颤声问:“注以何籍?”
“呼……”
刘浓长长暗喘一口气,答道:“阿姐莫忧,现今新法颁告,不分南北,莫论江东本土尚是南渡流民,皆因地而论籍。故而,刘浓禀呈典臣,阿姐乃南渡之良家,因乱而失籍,有恩于我华亭刘氏,为华亭刘氏之义女。如此一来,阿姐也无需逢查便浮海,劳顿周折。”
“华亭义女,义女……”杨少柳轻声喃着,也不知想到甚,眸光渐呈迷乱,端于腰间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她向来清冷冰澈,如今却难以控制情绪,可想而知那是怎生的翻江倒海。
刘浓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她,心中也委实忐忑难安,暗思:临门一脚,是福是祸,怎可一味避之?当即便沉沉一个稽首:“阿姐!!”
一声阿姐唤得杨少柳身子微微一震,眸光渐凝渐聚,看了看伏首于案前的刘浓,继尔又看向案上书卷,转尔又望着鹤纸窗,眸光似穿窗而过,不知飘向何方,声音也飘若娓絮:“在海上时,途经一屿,屿上景色极美,盘桓十余日,不思归。李先生言,莫若就此停歇,更言汝已长成,必,必……”言至此处,深深的看着刘浓曲伏的背,闭了下眼,续道:“然,终究是归了,归时,有鸥鹭坠帆,李先生言不吉,劝返,舟停一日,起帆再行,终至华亭。汝,汝心极敛,汝心多疑,若,若,若我真有心,汝,汝华亭……”
“阿姐,刘浓并非此意,阿姐待娘亲何如,阿姐待刘浓何如,刘浓岂会不知,然,此非长久之道也!!”刘浓背心发寒,浑身颤抖,心潮奔涌,脖心细汗滚出,非惧,乃愧。
“罢,汝想知,便让汝知吧……”
杨少柳慢慢的起身,从刘浓面前经过,刘浓看见一截雪纱,雪纱边角绽着海棠朵朵,粉丝履缓移,冷香渐离,闻听背后“吱呀”一声,门开,再听杨少柳轻声道:“百步内,不许有人。”继尔,“吱呀”复声,门闭,冷香悄来,粉丝履移过,海棠旋转,杨少柳落座对岸。
“曹妃爱,见过刘郎君。”
声音冰凉,冷香煞聚,一截丝巾飘落面前。
曹妃爱,曹妃爱……
左手在颤抖,怎生也压不住,吐气、吸气,纳气于海,沉沉抹过左手背,抬目视之?亦或……
“何不抬起头来?”
“阿姐……”
一个时辰后,刘浓退出西楼,负手行至廊口。
廊口,阴影里盛放着一束夺目海棠,李越目光阴冷地看着刘浓,终是渐缓,摇头叹道:“何故知之?”
止步,朝着暗影揖手:“刘浓不知,只知西楼乃刘浓阿姐。”言罢,转身欲去。
“小郎君,稍待……”
回身,只见夜拂与红筱提着梅花印雪灯行来,俩人与李越擦肩而过,红筱留下,夜拂送刘浓回东楼,待至室口时,夜拂轻声道:“小娘子言,明日一早想必书卷就成了,请小郎君带上。”
刘浓一怔,徐徐侧首,望向西楼。但见一轮弯月,衔角……(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青松悼亡
吴县刘氏别庄,依山傍水。
庄子不大,玲珑别具,竹柳见廊青青回,廊外假山斜斜落,至山颠而转目,又见画院与芭蕉。庄墙不高,仅有三丈,但因临水之故而易守难攻。若遇匪贼侵袭,只消将正门一闭,置弓手于浮水箭楼,便可将来犯之敌尽数射作鱼肚翻白。
别庄非同主庄,主庄田、人皆笼,宛若一国。而别庄,五百顷次等田分布在临水畔,并不为庄院所笼。此时,青翠的田野里,四下皆是忙碌的身影,碎湖将华亭的荫户调来二十户,再对外招揽吴县佃户,仅仅三个月便让这往昔冷清的庄园热闹起来。
刘浓站在假山凉亭中,放眼打量这紧临太滆的别庄,心中由然而生一阵舒畅。刘氏在一旁东瞅瞅、西看看,继尔问碎湖:“游思呢,在哪?”
“主母且看,便是那个大庄子。”
碎湖笑指远方,刘氏搭眉一望,只见在远远的天边,那雍容的桂道深处,卧着一个宠然大物,朱门、画楼、飞檐,直若鱼鳞呈叠,又似仙院浮展。
刘氏叹道:“偌大一个庄子,便只游思一人,着实也太清冷了些。”说着,瞅了瞅儿子。
刘浓笑道:“娘亲若是喜欢此间景色,不妨在此多留些时日。”
刘氏点头道:“嗯,日后为娘半载在此,半载归华亭。虎头,走吧,陪为娘看看游思去,冷冷清清的,真教人怜惜……”
闻言,刘浓摸了摸鼻子,碎湖莞尔一笑。
桥氏庄园并不冷清,一行人车尚未至桂道口,朱红的大门已然左右洞开,一群桥氏家随沿着桂道列作两行,中间缓缓走出桥游思,身后跟着一群婢女。再观婢女与随从们的面色,一个个皆是喜气洋洋,与往日的死气沉沉一较,恍若隔世。无它,皆因此次土断核谱,桥氏又重回中次士族。虽说仅是一个台阶,但这个台阶便若瓶颈桎梏,不知多少家族对此望而兴叹。
便若华亭刘氏,纵使刘浓美名响誉江左,却因家世太浅之故,纪瞻即便有心襄助也无力而为。刘浓原本料定此番土断新法,或可让桥氏得享十年安稳,不想桥氏却得以荣升,对此,也极是费解。
然,费解归费解,桥氏得荣,刘浓亦心有同喜焉。
“桥游思,见过刘伯母,见过刘郎君。”桥游思款款行来,端着双手微微浅身,对着刘氏与刘浓各作万福,却未看刘浓一眼,起身时,面朝刘氏恬静微笑。
“好,好小娘……我的儿……”
刘氏一把拉住小女郎的手,笑盈盈的便欲往怀里一揽,桥游思颤了下眉,飞快的溜了一眼刘浓,见他正负手仰望桂树,神情专注,好似上面有甚稀奇物事一般。
小女郎嘴角浅浅一弯,将身一揉,嵌入刘氏怀中。
刘氏环拥着小女郎,问道:“身子可好?”
小女郎答:“甚好。”
刘氏看着小女郎那双干净极澈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喃道:“真美……”
桥游思羞涩,垂首不言。
“嗯……”
刘浓一声干咳,小女郎斜眼微微一挑,默无声息的将刘浓逼退,继尔扶着刘氏的手臂向庄内缓行,刘氏边走边问,桥游思轻轻的答,刘浓默随。
巧思趁着没人注意时,轻轻碰了一下晴焉的肩,低声道:“蠢婢,近来可好?”
“你……”
晴焉大怒,原本正欲还嘴,转念不知想起甚,不理巧思,快步而行。
巧思心中甚奇,追上去低声奚落她,晴焉委实忍不住,悄悄将巧思拉到一旁,不屑地道:“巧思,我不来理你,你也切莫惹我,小娘子有言,一动不如一静,故而,你不如我!”说完,看也不看愣愣的巧思一眼,拽着裙摆飞奔而去。
……
桥氏庄园的后山,提议踏青的刘氏行至一半,嫌山太高,携着留颜与巧思等婢冉冉下山,桥游思本欲与她同归,刘氏见儿子游兴正浓,便劝桥游思陪同。
桥游思瞅了瞅刘浓,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刘浓站在半山腰纵目俯视,但见山间雾影绰绰,而湖上却南云漫,北云翻,波光绽煜,朝霞连天。渐或又有湖鸟振翅而起,衔着游鱼插入苍穹,盘旋一阵后转翅掠下,悄隐画楼而不现,一时兴起,放声咏道:“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栋梅花,满身香雾簇作霞。”
咏罢,迎着山间清风,心潮愉悦,面红若霞。
“谢娘家……怕是陆娘家,顾娘家,亦或别娘家……”
“嗯?”
徐徐回首,只见桥游思正红着脸,看着云端,嘴角却微微翘着。朝霞映在她的脸上、额间,颗颗细汗绽着珠玉般的光泽,刘浓窘然默语,偷偷一瞧,见晴焉与绿萝离得远远的,心中情动脚步缓移。
“莫非,莫非,真有谢小娘……”
便在此时,桥游思见他久久不说话,心中愈思愈奇,幽幽地回过首,不想却见他正悄悄挪过来,心中一颤,不自禁地退后两步。
她这一退,刘浓脚步立即一顿。
“噗嗤……”
小女郎嫣然一笑,不知怎地,心里的恼意犹胜喜意,偏过头,咬了咬唇,轻声道:“几时走?”
刘浓走到她身侧,望着悠悠浮云,说道:“明日便赴丹阳。”此次中正评合,他已得吴郡中正查核,被顾君孝评为上佳,需得前往丹阳应对扬州大中正陆晔最终定品。往年,扬州大中正定品皆在吴郡,但今年却在丹阳,非为他故,乃顺应纪瞻新法,南北俱同。
小女郎再问:“几时归?”
几时归……
若是顺遂,丹阳定品后即入建康,谋取太子舍人,庭见大司徒,朝拜司马睿,届时再以任职。而任职至关重要,他欲谋之地,来年便将空缺,虽说那处地界竞争者理应甚少,然万万不容有失。如此一来,怕是会在建康滞留,待归时,不知入雪否,亦或已是来年春。
想着前路,美郎君目光渐渐坚定如铁,转身面向身侧的小女郎,柔声道:“兴许来年方归,我已修书与友,请她来吴县替你延治。却不知她来否,你,你要珍重身子。”
“游思好着呢,没病……”桥游思垂首看着绣鞋上的蓝蝶,声音越来越细。
刘浓皱眉道:“怎可讳疾忌医!”
“游思,游思……”
“唉……”
桥游思一叠连声,却见身侧的美郎君悠悠一叹,伸手一揽,已揽住了她的腰,顺势一拉,把她拥入怀中,一垂首,便欲吻下来,小女郎心里嗵嗵乱跳,竟伸出了柔玉小掌,意欲往上推,待看见他眼中浓浓的情意,瞬间愁肠百结,莲掌转尔一缩,仿若含羞草般蜷作小拳头,轻轻捶了他一击,却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颤抖不休。
深深一吻,天旋地转,山风幽幽。
良久,良久,小女郎挣脱出来,娇颜红透,两眼溺人。刘浓凝视着她,呼吸急促。桥游思有些怕,拽起裙角,迈着蓝丝履,往山颠奔去。
“慢些,且当心。”
刘浓怕她摔着,赶紧跟上,护着她快步行向山颠。桥游思看也不看他,只顾看着自己的鞋尖,嘴里却喃着:“娘亲,娘亲在山上……”
“娘亲?”刘浓歪首奇问。
“嗯,在山上,再过三日便是娘亲祭日。”桥游思抬起头来,指着山颠,眼里含着雾。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恰于此时,苍凉的骆生咏响起于山颠,盘旋于林间。
“悼亡诗……何人在咏?”
“不知,桥氏已无亲……”
刘浓看向桥游思,小女郎歪着脑袋也奇,俩人愈往上,咏声越大,字字句句似悲若怆。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咏声此起彼伏,持续不断,俩人匆匆奔至山颠,小女郎颤抖着眼睑,提着裙摆穿梭于青草丛、觅声而往,刘浓恐其有失,亦步亦趋。渐尔,身侧的小女郎身子一顿,刘浓放眼一看,只见翠松环围青冢,松外,四名带刀部曲挺立,松内,有人正绕着青冢徘徊,此人头戴方巾,内着白袍,外罩乌纱,蓄着一把胡密的腮胡。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此时,那人咏诗已有三遍,目光深深凝视青冢,眼神令人心悸。少倾,那人仰首望着浮云,满把胡须迎风飞扬,也不知他在看甚,看得极是入迷。良久,怅然一声长叹,提起酒壶沿着青冢徐徐一洒,慢声道:“汝喜饮酒,汝喜观云,吾不知,吾不明,而今,汝且看之,且饮之!长始,来过。”言罢,将空酒壶挎在腰间,阔步迈出翠松,仿似并未看见刘浓与桥游思一般,领着四名部曲朝山下行去。
桥游思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问道:“此乃何人?”
半晌,刘浓收回目光,摇头道:“不知。”
“哼!”
桥游思轻轻一哼,走向青冢,在冢前跪下,大礼扣拜。刘浓默然走到冢前,将袍摆一撩,跪落在地,揽手于眉上,向外推到极致,而后徐徐下沉,至地,伏身,以额抵背。
稽首。(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挥袖出吴
经吴县,过丹阳,入建康,水路极其便利,顺水扬帆仅需五六日便可。
枫林渡口,几辆牛车靠在亭侧。
十余名白袍来来往往、忙碌纷纷,绿萝正指挥他们将车中的各项物什搬入舟中。
“当心些,那是小郎君的梅花墨与墨鳞玉茄……”
小婢洛羽托着一摞锦盒正欲朝舟中一跃,听得绿萝的话语,脚步顿时为之一轻,暗中吐了吐舌头,沿着船板缓步而挪。绿萝在岸上歪着头想了想,追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盒子,自行放入船仓中。
此番跟随刘浓前往丹阳与建康的人甚众,来福带着十六名白袍刀曲,康利潇暗携四名青袍隐卫,胡华次子胡煜也将共行至丹阳,至丹阳后胡煜将与李催同往南兰陵,接回华亭再次订购的十五匹驮马,而此马源便若细水长流、涓而不绝,待李催与兰陵萧氏商事管事接洽后,胡煜将代替李催,专事这条商道。
小婢洛羽年方十二,是刘氏指给绿萝的小婢,她替代了墨璃。
墨璃于夏初之时嫁给了李宽,与其夫同在吴县别庄。她是华亭刘氏首个出嫁的大婢,婚礼甚是隆重,刘氏赠下诸多首饰,刘浓亦亲书祝贺。
笔墨纸砚足足装满一船,刘浓站在船头回望吴县,夏蝉已起,林风微炎,江面却极是凉爽,七载甘苦,建庄园、习诗书、会名士、结好友,美名播于江左,终究踏上这条回归建康之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乘风兮,扶摇纵直上。
青云兮,袍袖燎山川。
烽烟兮,铁血拭铿锵。
归来兮,醉眠卧芦荡。
宁不枉兮,负此七尺……
“瞻箦!!”
正在暗暗畅然舒怀之时,突闻岸上传来唤声,转目一看,只见陆纳正从绿荫里慢悠悠的摇出来,眉梢飞拔而神采奕奕,指间缠着酒壶绳,绳荡而壶扬。
“祖言……”
刘浓大喜,跳上岸,快步迎向陆纳。
渐行渐近,陆纳突地脚步一滞,而后徐徐揽手于眉,长揖。
“祖言,何故啊……”
他这眉正色危的一揖,吓了刘浓一跳,赶紧将他虚虚一扶,心道:莫非,陆氏有变,舒窈……
陆纳却揖礼三息方起,也不言个究竟,反而笑道:“瞻箦典卷,陆纳已阅,继尔传呈族叔,族叔言,笔意简赅,述事尽雅,有上古之风,其间诗篇犹佳。”
四月初,刘浓将杨少柳所书典卷撰抄,共计六卷。一卷命人送至会稽奉呈谢裒,谢裒观后大赞,亲提毫笔为卷作序。三卷呈至建康,一卷入纪府,一卷入卫府,一卷入大司徒府;纪瞻阅后,当即修书一封与刘浓,已为刘浓稍加修改;卫夫人阅后,回信一封仅四字:汝已长成;王羲之阅后,回信曰:宁不识君子,当与君子同。最后两卷,则分别呈入吴县顾、陆。
“谢过祖言。”
刘浓还礼,见陆纳神情愉悦,不似有坏事模样,心中一松,笑道:“到底何事,竟惹得祖言眉目皆如春也?”
“瞻箦,这……”
闻言,陆纳瞅了瞅刘浓,面上竟显出几分扭捏,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嘴角一裂,而后捉起酒壶便乱饮一气,眼角间的喜意藏也藏不住。
怪哉!
刘浓心中暗奇,陆纳性情直爽,能让他显出这般窘态着实不易,但他既不欲言及,也不便多问。
陆纳饮得一阵,哈出一口气,笑道:“族叔已至丹阳,瞻箦也将往,瞻箦乃我江东名士,正当一展学识以震北子!陆纳本欲同往,奈何不日将往东海一行,故而只能送饯于此。”
刘浓道:“东海王安期,清虚寡俗,无所修尚,雅贵有异,质朴怀真,乃真名士也!祖言若至东海,请代刘浓揖之。”暗中却思:东海太原王,陆氏与太原王有些交集,陆纳前往东海,想必是为名士王承之丧,看来陆氏不与北人共立于江左之心已弱。风云变幻之时,当顺风应云,方能经久而不哀。
谈及名士之丧,便若美人早夭,两人都有些不胜唏嘘,陆纳把酒壶朝刘浓一扔,刘浓伸手捉个正着,也不抹掩,就着壶嘴一阵饮。
饮罢,甩给陆纳。
陆纳接过酒壶,笑而就饮。
酒气上涌,面红耳热,两个弱冠郎君吹着江风,听着蝉鸣,一时间情难自已,陆纳叉着腰,朝着江面放声朗咏送饯诗《北邙、双燕》,刘浓和而歌之。
少年郎静秀风林,惹得来往行人纷纷驻足回顾,待认出了美郎君,巧笑与呼声不断。
有人倚柳曰:“美鹤离吴,振翅为何?”
有人立舟曰:“吴色之秀,尽在一鹤,岂可独享……”
“且来,且来,都往此间投。”来福扯开大布囊,对着冉冉而来的吴郡女儿们笑嬉嬉。而此景正是,团扇遮俏脸,苇席聚柳亭,但坐观美鹤。
歌咏毕双燕,陆纳瞅了瞅岸上自发送饯的人群,许是意气正浓,许是酒意已酣,竟抹了把嘴,再次咏道:“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啊,祖言……”刘浓大惊,赶紧拉了一把陆纳,《秦风、谓阳》是送饯诗不假,且送舅之情绵绵于纸,但这‘舅氏’委实令人……
“瞻箦,何故拉我?”陆纳正咏得开怀,被他这么一拉,初时皱眉不解,随后便恍然大悟,赶紧四下匆匆一瞅,见并无熟人在场,拍着脑门,笑道:“醉也,醉也。”
“哈哈,祖言,歌咏已毕,刘浓告辞!”
刘浓哈哈一笑,朝着陆纳一揖,撩起袍摆,跃上柳畔之舟。便在此时,有人在岸上娇声喊道:“美郎君,当鸣琴尔……”
鸣琴……
刘浓负手,微笑。
江上,柳岸,尽皆待琴。绿萝捧琴而来,美郎君盘腿而坐,置琴于膝怀,江风微澜,排舟若云,双手缓缓抹过绿绮妖娆之身,尾指一拔。
“仙嗡……”
《十面埋伏》
琴似女子,婉转,曲似泼冰,激扬。
一曲毕罢,美郎君徐徐起身,抱琴朝着江面、柳岸团团一揖。正欲命舟夫驱舟起行,陆纳却在岸上再唤,将琴递给绿萝,再返岸上,陆纳拉着刘浓就走,穿过人群,愈行愈偏。
陆纳道:“真醉也,竟险些将此事忘记。”
刘浓问道:“何事?”
何事?尚有何事!在夹柳丛中,华丽的牛车静静的停着,青牛无声的啃着道旁青草,抹勺正在辕上掂足张望,待看见他来,满脸欣喜的钻入帘中。
舒窈……
自年前一别,刘浓尊守承诺,俩人便再未见过,此时临别,美郎君嘴角寸寸绽笑,步伐渐轻渐快,行至车旁,千言万语难尽意,仅崩出一言两字:“可好?”
“如君安好。”
绣帘轻挑,美丽的小仙子似卓约一朵,端端正正的坐在车中,散着三千长发,一身金裙铺洒,弯着那淡如烟云的细眉,盛放着两湖秋水,颜不可言。
刘浓瞅了瞅佐近,见无人,便靠近一步,伸出手,小女郎盈盈起身,递上小手,两手隔着车窗共执。刘浓微笑道:“你怎地来了。”
“夫君,古有乐羊氏,停机侍夫乃德。今日夫君离吴,便是有千岩万壑相阻,舒窈也当来。”小女郎甜甜的笑着,两个小酒窝里渗满浓浓的酒。
“格……”抹勺欲笑,掩嘴忍了,挑起前帘,窜入柳丛中,将这丈许之地留给若金风玉露般的俩人。
执素手,两相看不厌,却无言。
稍徐,陆舒窈瞅了瞅丛中七哥鬼鬼祟祟的身影,刘浓也看见了,微觉不自在。小女郎歪着脑袋,莞尔笑问:“七哥可曾谢过夫君?”
刘浓道:“不知何事,今日祖言甚奇。”
陆舒窈道:“尚能有甚,他偷偷摸摸见了妙音之妹一面,乐了足足半月。”
“哦,原是此事……”刘浓剑眉一扬,心道:‘怪道乎他要大礼谢我’。侧首笑着瞄向陆纳,陆纳见他看来,讪讪的转过身,迈向更深处。
温存如绵絮,然终需一别。
“且待我归。”刘浓松开小女郎的手,转身便走。
人生最茫是离别,陆舒窈看着心爱郎君的背影,咬了咬唇,如蝶般飞出车中,玉手一笼,眷上美郎君的腰,小小的脸蛋厮磨着健硕的背。
“舒窈,不可鲁莽!!”陆纳转出柳丛,面上神情尴尬致极,羞中带恼且有些怕。
“休得管我!”
小女郎突然一声娇嗔,将双手笼得更紧了些。刘浓正欲脱身,被她嗔得浑身一颤,身子却立马软了。陆纳更是神情一愣,继尔嗟叹连连,转而又冲到山坡上四处张望,替俩人把风。
“舒窈……”
“夫君,舒窈待君归来……”
良久,小女郎放开美郎君,抬着首,掂起脚尖,眨着两把小梳子,微启着唇,轻轻一触。一触即离,格格一笑,提着裙摆,踩着金丝履,扬着小金铃,钻入车中。
“叮铃铃……”
“呵呵……”
刘浓摇头轻笑,继尔朝着山坡上口瞪目呆的陆纳一揖,排柳而行,大步若流星。
抹勺从草丛中钻出来,见七郎君犹自呆呆的,小俏婢嫣然一笑,揭帘而入,命陆五回转。
车轮滚,娇笑扬。
正行间,抹勺突然指着帘外,轻呼:“小娘子,快看。”
陆舒窈微微扬首,顺指一瞧,只见在微凸的青垅上停着一辆牛车,车中的婢女正欲闭上边帘,便在这闭帘的一瞬间,帘中的那一束大紫微微一笑。
她,她竟笑得这般妩媚?
小女郎脑海里冒出此念,立即不甘势弱的端着双手,直了直身子,静静一笑,而后欠身,浅浅万福。垅上的顾荟蔚闭了下眼,轻声道:“闭帘。”
绣帘应声而闭,大紫小女郎摇了摇头,默然一笑,对着帘,浅浅万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群英汇粹
船行两日已至瓜州渡,稍事休憩补给,再度起行。
丹阳,指日将至。
错流而入,长江口。
站在船头,尖船分水而走,远远的天边,云荡滚水千层浪,一浪胜过一浪。便是此江此水,绵延数千里,纵横一揽,南与北,隔江对望。洛阳……
中流击揖否?
祖豫州,而今安否?
江风扑面袭来,卷得袍角冽冽作响,美郎君闭了眼,眼前仿若出现一人,此人顶盔贯甲,按剑站在船头遥望北方,虎目含泪,江风拂泪干,虎士拔剑击船揖,纵声狂呼:“若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犹若此江……”
铁甲锵锵,虎士寸寸下跪,面北长揖。数千儿郎排云坠地,顶着风啸狂浪跪揖。
刘浓面北长揖……
良久,睁开眼睛,心潮难平,负手于背,凝望滔滔江水。
长啸。
啸声遥传,久久不散。美郎君神色渐复,将袍袖一卷,返身欲入仓中。
“小郎君,快看。”
来福按着重剑,遥指远方。刘浓顺指一看,只见在那江流湍急的地方,有一艘大舟侧翻于江,一半坠水,一半靠在岩壁,而江面上则飘着片片红、白物什,因隔得较远,看不太清。
“去看看。”
胡煜劝道:“小郎君,不可。”
刘浓道:“无妨,风雨已过,稍事靠近便可。”
驱舟靠近三十丈,细细一看,江面上飘浮的乃是一匹匹锦布,而船上已无人。胡煜道:“此乃商船,想必是因昨夜风狂雨骤,故而翻覆于此。”
来福道:“嗯,人已尽溺而亡,不然,岂会弃锦匹而走。”
胡煜看着湍急的漩涡,心中甚是担忧,再次劝道:“小郎君,且起行吧。”
“走吧。”刘浓放目巡视一番,见确无人落水待救,便转身走入仓中。胡煜谨慎乃从其父,暗暗松得一口气,当即命人驱舟离开险境,心中暗叹:也不知何故,小郎君定要行此险道,若由瓜州顺静流而入丹阳,虽是慢些,但到底安稳许多……
……
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楚都丹阳,三山成品而落,两水环围作墙。自古以来,四面环水的楚都丹阳便是易守难攻之城,更是扼守江东咽喉之境,乃兵家必争之地。
“嘤!”
一声清啼,苍鹰起于水林,盘旋于城上,琥珀色的鹰眼将身下之城尽揽,但见得,此城宛若一珠,嵌套在苍山碧水之中。
城高十丈,箭垛如林,城中成井字分布,左右各置一营,乃郡军驻扎之所。其时,有个粉红色的娇小身影,骑着一匹朱色焉耆马,上、下腾挪,来回穿梭于左城军营中,扔落一地银铃笑声。
“嘤……”
苍鹰振翅而起,盘过军营上方,斜斜掠过城墙。扬州八郡:吴郡、吴兴郡、会稽郡、庐江郡、九江郡、丹阳郡、豫章郡、六安郡,七月十五中元节后,莫论南北,诸郡士子将于此地得扬州大中正陆晔定品。故而,现今虽是六月底,但已有八郡子弟陆续而至,城门口,车水马龙。
“嘤!!”
苍鹰弯嘴似钩,一声长啼,低低拂过城门口,惊得城门口的人群纷纷躲避。“嘤!!!”鹰目回转,一拍乌墨翅,飞入林中不现。
“鹰来……”
唐利潇站在林中,微笑着向天空伸出手臂,苍鹰穿叶插翅而来。
“扑索索……”
苍鹰铁钩双爪牢牢勾住手臂上的鹿皮,康利潇嘴角一裂,将手中肉块往鹰嘴一递。来福挎剑而来,笑道:“可曾看到甚?若依我言,李师训鸟,乃徒耗肉脯尔。”
“看到甚,汝不知,我知。”
唐利潇凝视着苍鹰之眼,理也不理来福,脚步一飘,绕过雄壮似树的白袍,迈向林外。绿萝携着洛羽站在林外,正东瞅瞅、西寻寻,见他出来,问道:“唐首领,小郎君尚未好么?”
“小郎君,稍后便出。”唐利潇慢幽幽而去。来福扬着浓眉而出,一边走,一边还在紧腰带,经过绿萝身侧时,摸着脑袋嘿嘿一笑。
“笑甚!”、“小郎君……”
绿萝皱眉娇嗔,嗔声尚未毕,美目一溜,神情顿时一喜,身子飘向林中,迎上低头而行的刘浓,悄悄递过一物,低声道:“小郎君,方才……”话出一半,语声顿滞,艳红染了满脸。小郎君,小郎君也在系腰带。
刘浓看着绿萝递来的物什,面上微窘,未接,方才他欲行方便,却因身处野外又忘记带净手,故而命洛羽去取净手,殊不知等得许久洛羽也不来,莫奈何,只得钻入草丛中,以道旁之柳……
“噗嗤……”
绿萝见他系来系去也系不好,媚然一笑,慢慢蹲下身子,跪在草丛中,替小郎君细细整理巴掌宽的腰带,抚平每一个褶皱。
“咦,华亭刘郎君!”
便在此时,道旁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后便见道旁一车匆匆停下,边帘尽挑,一个小婢正瞪圆了眼睛看着刘浓,满脸的好奇,而绣帘中,一身花萝裙的袁女皇眼睛直直的,惊呆了。由她的眼睛看去,此景委实令人羞于出口。但见得,刘浓正掌着一株垂柳,微微垂首,他眼睛所及之处,正是下半身某处,而绿萝正在那处地方挪动螓首。
“这,这……”
袁女皇似知而非,不太懂,可她知道,这,这太荒唐了……
刘浓仓促的抬头,正欲向袁女皇揖手作礼,不想与袁女皇的目光一对,再把仍不知究理的绿萝一瞅,顿时回过神来:“绿萝,绿萝……”
“小郎君,尚未好呢,稍待……”绿萝贴着刘浓的腰下,双手环围,在系他背后。
“快,快,快走!”袁女皇抬起衣袖将脸一掩,暗觉耳根烫得厉害,命小婢放帘,催促车夫,落荒而逃。待逃得老远了,小婢奇道:“小娘子,刘郎君适才在做甚呢?”
袁女皇将袖一放,啐道:“真,真真有辱斯文也……”
“唉!”
刘浓追至道中,遥望着仓皇逃离的车尾,怅然一叹。
“小郎君,怎地了?”绿萝轻移莲步走过来,嘴角有一丝乱发,被樱唇衔着,极是缭人。
刘浓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钻入车中。
至城门口,无心景色与行人,驱车直入丹阳刘氏酒肆。门口的白袍见得小郎君来了,纷纷迎上前。两厢一汇,下车,边行边打量酒肆,不大,前后仅有两进,但在城外丹阳山上,刘氏建有酒庄一栋。随着刘訚将商事由吴郡逐渐转向建康,丹阳酒庄因水陆地利渐渐取代了华亭,而华亭酒庄已仅售吴郡。
李催从内院迎出来,神色欣喜,步伐轻阔,因时常与各大世家商事往来,神情更多几分稳重与从容,待行至刘浓身前时,欲行大礼见过,刘浓挽扶,李催仍是沉沉的半跪于地。
刘浓道:“勿需如此!”
李催道:“小郎君,礼不可废!”礼罢,又道:“小郎君,内院有客……”
“瞻箦!!!”
话尚未落地,院内传来高声朗唤,一听这声音,刘浓剑眉簌地一扬,脸上洋满笑意,挥着衣袖快步走向内院,边走边道:“彦道,彦道何在?”
“瞻箦,别来无恙乎?”袁耽抱着双臂斜依于月洞口,右脚的木屐一翘一翘,眉梢一扬、一扬。
“彦道,君怎在此?”
刘浓大喜,上前三步,深深一揖,而后负手打量袁耽,半载多不见,此君面色已改,不复昔日粉白,多了些冷暗,面部轮廓尽显坚硬棱角,而那双眼睛则渗着浓浓的开怀。
“袁耽为何不能在此?莫非瞻箦已忘昔日旧友?”
袁耽眉梢一拔,看着刘浓,刘浓也看着他。
“哈,哈哈……”两人同时伸手,把臂,放笑。
“褚裒,见过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恰于此时,一个悠悠的声音响在月洞口,而后锦衫一晃,闪出了揖手弯身的褚裒。
“季野!!”
刘浓剑眉飞扬,一把拉住褚裒。三位好友,互执手臂,歪首看,而后纵声朗笑。
“哈,哈哈……”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院中。
袁耽笑道:“若是瞻箦再不至,袁耽恐将离开丹阳。不想,这最后一日,终是等到了美鹤。”
闻言,刘浓一愣,问道:“彦道怎地不在建康大司徒府?莫非有变?”
褚裒笑道:“确乃有变,瞻箦快快恭喜彦道,大司徒已任彦道为历阳郡典臣,彦道与褚裒在此已盘桓三日也。若再苦等不至,彦道便将离开。”
好友情深义厚,刘浓胸中激荡,徐徐揽手至眉,揖手道:“恭喜彦道,脱翅而飞。”
“嘿……”袁耽满不在乎的一挥手,撇了一眼褚裒,笑道:“小小郡典尔,何足道哉。倒是季野正值得意之时,瞻箦需得将美酒备够,今夜,你我不醉不归。”继尔,又挑着眉问:“瞻箦,汝可知季野乃何喜?”
何喜?
刘浓瞅了瞅褚裒,只见他搓着双手,面呈坨红,眼角喜意尽露,美郎君心中一转,已知乃何事,朝着褚裒一揖:“恭喜季野。”
褚裒面浅,竟胡乱摆手道:“不喜,不喜……”
“哦?”
袁耽眉头一挑,故意皱眉道:“不喜,莫非季野真不喜真石?唉……”言至此处,长长一叹,而后正色道:“袁氏与谢氏相交百年,若是季野真不喜,袁耽拼着被责罚,亦当致信于世叔……”
“彦道,莫再取笑!”褚裒架不住戏谑,揽着双手,朝着袁耽沉沉一揖。
年初,武昌太守褚洽拜访谢裒,谢裒以礼相待,褚洽再星夜赶至豫章造访谢鲲,一番长谈之后,两家已约定只待来年谢真石及笄,谢鲲便将女儿谢真石下嫁褚氏。而此事被司马睿闻知,立即捕捉时机,暗命大宗师司马漾辟褚裒为掾,任褚裒为吴王文学。
因此,褚裒已无须再来丹阳,但褚裒自有简贵傲风,被会稽中正评为上佳后,仍是来到丹阳应品。其一,以学识而博,其二,便是为见刘浓。在褚裒的心中,此事多赖刘浓,若非刘浓一席言,谢真石这般的女郎,岂是他褚裒所能眷之且有果。
当下,三位半载不见的好友,对促于席。
酒满盏,情满怀,推心置腹把臂欢。
“瞻箦,瞒得袁耽好苦,听闻君与陆氏骄傲……”
“瞻箦,褚裒之弟妹何等模样,君擅画,可曾画之……”
“季野,刘浓有一画,乃谢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夜鱼龙
夏月风高,乌墨缀星。
凉风斜斜。
时值盛夏又饮了酒,袁耽敞胸露腹、前襟尽开,提着一柄芭蕉扇慢摇慢摇;褚裒神态懒懒,以肘支首,打斜仰望星月;刘浓背靠矮案,一腿斜伸,一腿曲膝,眺望顶上苍穹。
倏尔,褚裒看着满天星河,中有几颗星辰最是明耀,细细一阵辩,指着其中一颗,笑道:“彦道、瞻箦,此星辰若历阳乎?”
闻言,袁耽与刘浓聚目相注,凝视一阵,袁耽一拍大腿,喜道:“然也,此星河之状,恰若尔今之南北。季野所指,正如历阳,瞻箦以为然否。”
“然……”
刘浓微笑着回应,心中也是大奇,连日风雨后,星空格外明亮,星河明暗时,便若一座座城池沿江错布,南面有一颗星辰最是辉眼,辩其位置竟于建康相差无几。而襦裒所指之星居北,紧临如纱大江,再往内探,南豫州、北豫州历历在目,越往里探,星光愈黯,心中越沉,洛阳,洛阳。
看见了,洛阳、长安……
两颗黯淡无光的星辰,许久许久也不曾眨眼,但只要它们一闪烁,无星敢于其争辉。
“历阳,比邻大江,份属南豫州。六载前,祖豫州率三千儿郎北上,以淮阴为基自造兵甲,战胡于野,历时四载,荡清南豫州,继尔挥军往北,浴血厮杀,光复北豫州。两载前,豪匪张平、樊雅据谯作乱南豫州。其时,祖豫州正与北胡血战于前,遭逢后方糜乱,粮草不继,兵败八百里。瞻箦、季野,汝等可知,此时大将军在做甚?”袁耽摇着芭蕉扇,仰望着星河,目光沉沉,声音冰冷。
此事,江东尽知,褚裒性敛,扼腕叹息不言。
袁耽歪头看向刘浓,沉声再问:“瞻箦,汝可知?”
唉……
刘浓长长暗叹,指着星河豫章的位置,斜斜往下一拉。
袁耽大声道:“然也,大将军竟顺水而下,切断祖豫州归路,并沿江布营,名曰:防北胡南下!”言至此处一顿,手中芭蕉扇朝着天空挥洒不休,裂嘴喝道:“防北胡南下?欺天下英士为三岁螟童乎?祖豫州六载砥血,多少儿郎为此断颈舍颅,非为其他,皆为此道也!然,就此横刀一切,北路经此断绝!祖豫州南归不得,只得回身再战,幸而将军神勇,东奔西击死护我土;厮杀经年,逼退北胡三百里,挥军斜插南豫州,以雷霆之势扫平豪匪,未得片刻喘息之机,北方又燃烽火,只得返身北上,再战胡人铁骑。”
褚裒怅然叹道:“将军神勇,连番血战,南豫州再入晋土。而今,大将军族兄王处弘遥领历阳郡守,居豫章而不临历阳,彦道此时入历阳,无人制肘之下,正是一展其芒之时。想必,勿需三两年,彦道便可名至而实临,晋位历阳郡守。”
袁耽慢慢走到案后坐下,用芭蕉扇挥了挥袍摆,淡然道:“实不相瞒,此番袁耽前往江北历阳,历阳虽未经历战乱,然亦……亦等同!故而,袁耽欲调两千部曲同往,造甲练兵,若‘扫匪’得平,便与祖豫州合军,血战北胡于野,定将北胡逐之豫州外!届时,瞻箦、季野可来豫州游玩。”
说着,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天空星河,斜斜往北一挑。而他所挑的路线,正是与祖逖会军之线。其言下之意,是想再次打开北路。至于扫匪,历阳佐近哪来的匪?既无匪便造匪,顺着匪路往北,看来袁耽作此绸缪已非一朝一夕。
“不可!”一直默而无声的刘浓突然按膝而起。
“不可?”
袁耽投目刘浓,继尔好似想起甚,笑道:“常闻瞻箦得思远公称赞有将兵之才,愿闻君言,有何不妥?”稍稍一顿,又补道:“瞻箦勿需为袁耽粮草忧心,历阳紧临大江,对望丹阳,袁耽以家族为名调兵遣粮,阖族之人为兴家族计,已容袁耽。待入历阳后,何人再可控得袁耽?哈,哈哈……”言罢,放笑,笑声中却带着说不出落寞,身为家族子,此举等同已然置身于家族外了。
褚裒听出其中意味,惊道:“彦道三思,倘若无家族支持,大将军若再顺水而下……”挥着手掌朝着天空一切,言犹未尽,意却已明。
袁耽狠狠的咬牙道:“若断我路,我必击其巢!”
“不可!!”褚裒与刘浓齐呼。
刘浓走出树影,置身于浩浩月光下,回首看向袁耽,只见袁耽面色如铁,眼睛却明亮如星,知晓他正是意气风发时,但这等设想太过稚嫩,且不言与祖豫州合军,便是他在历阳稍有异动,多疑的王敦岂会容他,不过是为王敦刀下再添一鬼尔,况乎此举说不定正中王敦之意,令其拿住言由,早早行反。豫章军势已若危卵,任何一点火星,都可使这卵中之兽破蚕而出,疯狂噬人。
这时,褚裒思虑再三,终是为好友担心,劝道:“彦道,此举不可……”
袁耽沉声道:“季野勿需再劝,我意已决!祖豫州已老,身体日不如前,若是祖豫州一亡,其人无所顾忌之下,何人可制?袁耽若此时与祖豫州合帐,亦或尚有可为。”
刘浓道:“然也,祖豫州若亡,何人可制?敢问彦道,依君之测,大乱将于何时?”
袁耽皱眉道:“或将两年,亦或三年,不出三载。”
“然也,三年之期!”刘浓指着天上星河,朗声道:“彦道且观之,若逢其乱,君也与祖豫州合帐,君应在何也?应在此也!”手指,指向豫州最北,回过头,直视袁耽:“此地,犹若犬牙,胡人重兵列布于此,两厢厮杀不绝。君若退,胡人必进,铁骑顺锋直指历阳。估且不言胡人得进,若其人见君挥军而下,敢问彦道,若汝乃其人,将以何如?”
将以何如……
一句话问得袁耽与褚裒尽皆沉思,愈思愈深,愈深愈惊,渐尔汗浸满背,被风一吹,冰冷。
袁耽闭了眼睛,握着芭蕉扇连挥不休。
褚裒叹道:“其人势大却坐镇险境,若其欲乱,必携荆州而下,仅依荆州之力便可横扫江东诸郡。若是强军挥军北下,将其兵势涸滞,其人或将弃豫章而不顾,若,若如此……江东,江东危矣!”
“便是如此!”
刘浓沉声一喝,便是如此,王敦军控豫章,江东因此而安,江东因此而困,此时的王敦弑兄弑弟已若疯狂,若是遇事不顺遂,谁敢言他仍将为江东守门抵胡?王敦两度行反,首次势如破竹,郡军望风而降,未尝不是有所顾忌。而第二次行反未遂,乃江东已有诸多制肘,且王敦老矣……
美郎君回首再顾,见袁耽与褚裒面呈颓然,气可鼓不可灭,当即斜踏一步,再指星河,扬声道:“彦道、季野且再观之。”
一声沉喝,将二人目光复聚,刘浓笑道:“浩瀚星河,变化莫穷,你我正当其时,常胜将军不言勇,吴王伏薪足可期。若逢时,有军制北,控胡人南下;若逢地,有军存历阳,有军扼丹阳,两军互为倚角,衔其首,不令其进;再有一军北来,一军南插,共刺其背。其时,诸君再观,将以何如?”
星光,尽落入眼。此时的美郎君湖目绽星,神彩难言。
“啪!”
褚裒猛然一击掌,大喜道:“若于其时,江东士族承危而盼安,左右权衡之下,私军、郡军必如蜂涌,食其肉,啃其骨,斩此长虫!”
“然也!”
刘浓望着星河,目光掠过历阳与丹阳的位置,凝于某处,嘴角愈裂愈开,慢慢伸出手,似想攀登,仿若欲摘,继尔五指尽张,倏尔猛地一收,似将满把星辰尽落于拳。而后,美郎君深吸一口气,于胸中徐徐一荡,将满腹激潮平复,缓缓走到案前,一撩袍摆,落座,顺手一揖:“刘浓,戏言尔!”
“瞻箦!”
“瞻箦,其势也,势不可挡也……”
褚裒与袁耽神情难以述之于言,朝着刘浓深深一揖,刘浓再次还礼:“莫再言,且行且为且看!”
袁耽道:“然也,竭力而为也!”
言至于此,各自相知,彼此心照而不宣。虽然刘浓仅是诸多假设,但便如他所言,时事,变幻莫穷,有心而为之下,安知不可意遂人愿?!
当下,三人再不谈时局,论雅行咏。
咏得一阵,褚裒想起了身在剡县任府君的谢奕,慨然道:“惜无奕不在,如若不然,你我定将多欢。”
“无奕,哈,哈哈……”
一提到谢奕,袁耽顿时笑得前俯后仰,见褚裒与刘浓面呈不解,新任历阳典臣将芭蕉扇一挥,笑道:“瞻箦、季野,有一事汝等不知,无奕……”
听他说完,刘浓与褚裒都是不禁莞尔。
原来,谢奕初至剡县任府君,小谢安跑到剡县去探望,恰逢有老翁触犯刑典,谢奕本就无心府君之职,故而荒谬断案,命老翁饮酒,若饮三坛便可得抵刑罚。老翁大醉,谢奕危坐而不顾,小谢安在一旁道:“阿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阿兄为逞而私念而怒老翁,老翁何其无辜,此非君子所为也,吾不耻也!”谢奕听后羞惭,当即将老翁释放。于是乎,世人皆传:谢家大郎无意酒,麒麟小儿当为君。
小谢安年仅四岁出头,传言传至建康,王导闻之甚奇,当即与江左八达桓彝千里命驾共赴山阴,二人见了小谢安甚喜,赞小谢安:‘心秀明达,将越王东海。’而王东海便是王承,自卫叔宝亡后,为东晋第一名士,可想而知王导与桓彝赞誉之高。谁知,小谢安竟不屑地道:“王东海名士尔,然,谢安不与为之,谢安欲与美鹤比美也……”
一言既出,大司徒与桓尚书面面相窥。继尔,大司徒与谢裒对膝夜谈终霄,次日,谢奕上表辞任剡县府君一职,转而直入建康。
而今谢奕已入晋陵郡,晋陵郡乃镇北军治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东海一痴
次日,艳阳高照。
刘浓刚来丹阳便送走袁耽,一来一往,皆有些许感伤。
三人于渡口作别,一夜长谈,袁耽旧意已改,为免引人注目,仅带五百部曲渡江,其余兵甲则陆续进入历阳。刘浓记起一事,问道:“彦道、季野,可知苏峻其人?”
“不知。”
袁耽与褚裒尽皆摇头,袁耽道:“莫非瞻箦与此人有旧?”
刘浓淡然一笑:“无它,亦是闻人言及,彦道若见,且留心之。”
袁耽不疑有它,转念想起桓温,叹道:“瞻箦与元子之事……”
刘浓揖手道:“彦道,风已起,君当行。何故再提恒元子,刘浓并不识得此人。”
褚裒亦道:“然也,元子此人,不识为好!”
“唉!”
袁耽一声长叹,昨夜他便劝过刘浓,无果,暗度此结难解,只得作罢。转首见部曲已鱼贯入舟,朝着二人揖手道:“瞻箦、季野皆乃英杰尔,袁耽先行一步,望君莫眷江东山水,早日相逢于北。”
刘浓长揖回礼,沉声道:“固所愿也。”
褚裒略作一思,抛却心中顾忌,朗声道:“当不负此身,彦道先行。”
“别过。”
“别过。”
袁耽阔步走向巨舟,刘浓接过绿萝怀中之琴,迎着滔滔江水,鸣饯一曲《将军令》。曲毕,抱琴而起,舟已远,遥闻江面传来激越清啸。
褚裒愁畅道:“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期。”
刘浓笑道:“共居日月下,千里亦比邻。”言罢,挥袖钻入车中。褚裒闻言一愣,亦不知想到甚,面上竟然一红,摸着腰间绣着‘真石’二字的香囊,笑得傻乎乎的。
……
褚裒既来丹阳,刘浓便邀褚裒同住,俩从比心若照镜,褚裒自是欣然应允。二人同往丹阳中正府,呈递各自荐书,刘浓有荐书两份,一为谢裒所书:江表独秀俊杰,皮里皆有春秋;一为顾君孝所书:上佳美材,当为横梁之栋。俩人的家世早入中正府,不可更改,中正最终定品将依家世、名望而决,而这荐书便是最好的名望。
俩人递完荐书,褚裒边走边道:“瞻箦,此番丹阳定品,虽说是南北俱同,但依褚裒度之,王、谢、袁、萧未必会来。”说着,看了看淡然微笑的刘浓,又道:“即便来,若不以品而论,定是瞻箦夺魁。”
刘浓笑道:“季野休得取笑,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刘浓岂敢妄自遮目。”
褚裒道:“瞻箦何需自晦,明珠当耀空也。”
“非也,天下英才何其多……”
这时,有一人递完荐书匆匆而出,听见了他们的话,高声回道。二人侧首打量,只见来人身材高瘦,眼帘极重,一眼看去,仅余一条缝。
阳光翻墙而入,那人眼皮不停的颤抖,似睁不开眼,继尔抬起衣袖遮住阳光,疾疾走向刘浓与褚裒。夹道行人见之,有人认出了他,嘿嘿一笑,神情古怪的避在一旁。
待行至近前,那人也不揖手,也不放袖,嗡声嗡气的道:“这位郎君所言甚是,明珠藏贝,然,天下之贝何其多矣,安知何珠最明?”
褚裒心向刘浓,又见此人极其无礼,当即眉头一皱,冷声道:“明珠之辉岂为障目者而知,君斜目而视,只见其影,不见其光,不足为奇。”
“非也……”
那人摇了摇头,扔未放袖,努力的睁着眼,嘴里则道:“明珠之辉,当辉于无形,无形而照心,故而,虽眼不可见,但足以明神。吾放眼皆贝,却不见珠。”
咦……
刘浓剑眉一扬,而褚裒已然指着道旁之石,冷笑道:“若蚁,居于石上,不知寰宇之高低,却为天下之蒙掌。莫非,此蚁之眼,此蚁之意,当真为宇宙乎?”
刘浓嘴角微微一裂,围观众人闻之沉思。
那人偏着头看向石头,看不清,走到石前蹲下来,恰见一只蚂蚁正在石头上爬来爬去,细细一阵沉吟,嘴里喃喃有声,继尔抬头,极其认真地道:“恐将如此。”
“啊……”
“哈哈……”
众人惊奇,更有甚者捧腹而笑。
“哼!”褚裒一挥衣袖便欲反驳。
“季野,走吧!”刘浓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便踩着木屐走出中正府。
褚裒追上来,奇道:“瞻箦,此人如此无礼,何故忍之?”
刘浓抬头看了看日头,笑道:“天下奇人若鳞布,此人所言并非无物。若要再辩,恐日落亦难言是非。”
听得此言,褚裒细细一思,点头道:“然也,此人言中有意,或置本末之间,若是如此,一言难尽。”转念间似想起甚,一拍额角,笑道:“险些因事误时,尚得陪瞻箦去见过陆大中正!”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刘浓,将‘陆大中正’四字拖得又长又绵。
刘浓淡淡一笑,陆晔多半不会见他,但他为全礼数,却不得不去拜访。
扬州士子定品,陆晔至丹阳,暂居郡府公署,一应八郡中正除丹阳中正外,皆居于此间。公署外,人来车往,络绎不绝。但凡自持有些身份的世家子弟,都会到此拜见本郡中正与大中正。至于大中正见与不见,那又另当别论。二人来到公署,刘浓持帖拜见,果不其然,陆晔避而不见,而顾君孝也不在。
褚裒瞅了瞅公署外的人群,皱眉道:“瞻箦,莫若晚些再来?”
刘浓笑道:“礼尽便可,何需再来。”
“这位郎君所言甚是,礼为何也,礼为节也,我持节而往,彼若不授,与我何干。故而,无需再来!”嗡声嗡气的声音再次在背后响起。
“唉……”
刘浓与褚裒对视一眼,刘浓扬了扬眉,褚裒摊了摊手,各自面呈无奈,慢慢转身,身后果然站着那人,犹自提着衣袖挡太阳,眼睛至今为止,仍未尽数睁开。
两人齐齐一揖:“华亭刘浓,钱塘褚裒,见过这位郎君。”
那人神情蓦然一愣,眨着眼睛似未回过神,良久,放下遮面衣袖,欲拱手作揖,却揖到一半而滞,愣愣地道:“适才言蚁之寰宇,于蚁而言,石之大、广,正若寰宇,两位郎君,以为然否?”
“这……”
褚裒瞅了瞅刘浓,这人是谁?若言其无礼,其神态却颇是诚恳,若言其疯傻,其言语却又极是捕人。
“哈哈……”
这时,有人挥着乌毛麈大步而来,行至近前,斜眼一瞅那人,裂嘴笑道:“东海一痴王述、王怀祖,果真痴乎?其父亡而不丧,反奔名于丹阳,痴乎?颠乎?怀祖乎,怀何也?”言罢,转而向刘浓二人揖手道:“颍川庾冰,见过二位郎君。”收礼之时,再掂着腰,把刘浓细细打量,笑道:“常闻华亭美鹤擅辩、擅音,今日一见,果然风彩殊胜。”
颍川庾氏……
刘浓剑眉一拔,心中微微一跳,不着痕迹的抹了下左手,庾冰,庾亮之弟,阔别七载不闻音,不想,今日却在前往建康之途再见庾氏之人。
“非也,非也,据吾所知,颍川有陈氏、刘氏,但却无庾氏也。嗯,庾氏……哦,颍川有鄢陵,鄢陵有中士庾氏。庾郎君,礼不可乱,君当为鄢陵庾冰也!”嗡声再响,东海一痴王述看着庾冰,极其认真的说着。上士报郡、中士报县、下士报亭乡,身份的象征,上、下纲常。
“汝,汝个痴,呆……”
庾冰为之气结,指着王怀祖说不出话来。
而王述却丝毫也不觉,又抬起衣袖遮阳,犹自喋喋不休:“庾郎君,适才所言甚是,父丧而子悲,若依君之言,该当以何为悲?”
庾冰怒道:“我若乃汝,不知羞,不知礼,生之何意?何不撞墙而亡!”
“哦……”
王述看了看左右环围的人群,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正色道:“然也,王述愧对怀祖之字也,理应撞墙而亡。唉……常闻庾太守昔年慈爱仁善,想必庾郎君极是怀之念之,然否?”
庾冰脱口道:“然也!”
王述走到墙边站定,慢慢的放下衣袖,指着青石墙,淡声道:“请君撞之!”
啊……
庾冰瞠目结舌,乌毛麈也挥不起来了,软在怀中。
王述又道:“据吾所知,庾太守已亡故多年,君为何还在此地?君乃知礼之人,纯孝之人,定当悲也,悲致极也,且来撞之。来,来来,君切莫疑惑,需得一撞而亡。”
“啊?!王怀祖!!!吾……吾……”
“吾甚,若君撞亡,王述定当陪同尔。”王述依旧一本正经,声音平淡。
“哈哈……”
“撞也,撞也……”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知晓内情者更是抱了双臂,静待好戏。
庾冰脸上青一阵、白一通,胸膛急剧起伏,猛地一挥乌毛麈,排开人群夺路便奔,殊不知脚下木屐却突然一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囫囵爬起来,身后笑声如潮,也不敢回头看,绕着墙角,乱奔而去。辩其背影模样,斯文尽丧,好似张牙舞爪。
“呜呼,哀哉!不想,庾郎君并非君子……”
王述揉了揉眼睛,嘴角微微一裂,转而在人群中寻找刘浓与褚裒,目光转了一圈也未见着二人。复又抬起衣袖,遮住刺眼的阳光,从人群中走过,人群如水两分,走到道口,只见一截月衫浮现于柳丛中,继尔闻听一阵朗朗的笑声遥遥传来。
“华亭美鹤刘瞻箦,王述为你千里而来,弃父丧而不顾,君何故避之?”王述揉了揉眼睛,身侧走来一人,淡声笑道:“华亭刘氏子乃徒具其名尔,岂可比得东海一痴,更莫论安期公也!”
阳光又刺眼了,王述提起衣袖遮面而走,边走边道:“我之所来,并非为名,如我之言,亦并非为父而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