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门阀风流TXT下载门阀风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门阀风流全文阅读

作者:水煮江山     门阀风流txt下载     门阀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风雪归人

    公元318年,十一月下旬,岁进小寒,斗指子。

    墨璃期待着下雪,因为小郎君说过,待得初雪至时便可回华亭,奈何江左凛冬来得晚,而山**城更是如此,自入冬后便一直是烟雾锁桥,看不见有半分下雪的迹象。

    昨日,忽然一阵风来,吹散了满城的寒雾,天空若水洗清白,墨璃站在屋檐下,手搭着眉遥望林梢之风,静静的想:该下雪了。

    终宵微风,轻轻的拍着窗。

    墨璃在暖暖的小窝里辗转来去,一宿未眠,天尚未亮便悄悄的起了床,轻轻的迈进内室,小郎君呼吸沉稳、睡得浓恬,伸手替小郎君捏了捏胸前敞开的衾角,从另一头把手伸进衾窝里,摸了摸汤婆子,暖着,但有些温,便欲拽出来,拿去换了。

    恁不地,却摸到一样物什,入手温暖,是小郎君的脚。

    墨璃身子微微一顿,睫毛眨了两下,悄悄的撤手,飞快的溜了一眼小郎君,许是躺着睡不太舒适,小郎君蠕动了两下嘴,而后翻了个身,抱着右侧软软的大枕头,将头靠过去,脸颊紧紧的依着枕面,左右趁了两下,继续睡。

    小郎君不喜陶枕,嫌陶枕太硬,宁愿每日散发亦要睡软枕头。而且,小郎君的枕头都是成双成对的,因为小郎君喜欢抱着一个。小郎君为何喜欢抱枕头呢?就跟绿萝喜欢抱着布衾睡一样……墨璃用剪刀剪着三足金乌灯的灯蕊,歪着脑袋幽幽的想。

    待得灯花不再冒烟时,抱着暖壶冉冉的飘出内室,撇一眼绿萝的小木榻,她还睡着,果真抱着衾。样子好古怪。兰奴的木榻在绿萝的旁边,合着双手枕在脸侧,亦不知她梦到了甚,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身子紧紧的蜷缩在一起,和大白猫的睡姿极像。

    默默的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悄浸,缥缈于亭,环洒于潭,伸手一探,微凉微凉,入手即化。墨璃右臂抱壶于怀,左手迎着雪花斜伸,沿着廊角一直行,丝毫也不觉冷冰。因为心里是暖的。换好热水回来时,只见绿萝与兰奴也起了。

    “格格……”

    院中,绿萝提着裙摆在雪花中妖娆雀跃,像极一只花孔雀,兰奴站在廊上恬静的笑。小郎君也起了,正抱着双臂打量着眼前的风与雪。

    墨璃快步上前,浅身万福,欲替小郎君束冠。

    刘浓笑道:“不用。今日不外出。”

    绿萝跳了一会不知名的舞,额角渗着细密的汗。回首笑道:“小郎君,那……今日,我们吃火锅吗?在华亭时,每逢初雪来临,小郎君都要吃火锅的。而火锅真的会喷火的,绿萝最喜欢吃的就是火锅。辣辣的。都不用抿唇脂了,自然樱红。

    墨璃也喜欢吃火锅,见兰奴面露不解,便笑道:“兰奴,火锅很好吃的。”

    兰奴认真地道:“哦。”

    刘浓踏步至院中。抬头昂望茫茫飞雪,扑面而来,稍寒,回身冲着三个美婢,朗笑道:“嗯……今日,吃火锅!”

    “妙也……”

    绿萝欢呼,飞快的溜至前院寻来福去了,火锅在来福那里。

    墨璃转身进室,捧出一件月色斗蓬大氅,刘浓接过氅,迎着风雪披在肩上。这是一件鹤氅,对襟,无袖,领角有鹤羽簇拥。冬时,刘浓不喜厚厚的夹袄,故而杨少柳便给他做了几件氅,此氅穿戴便利,只需在脖子上一系便可,且极耐风雪。杨少柳自己也有,不过是雪狐红氅。

    墨璃再递过一只金丝楠木小手炉,低头轻声道:“小郎君,下雪了哎……”

    刘浓捏着小手炉,不解。

    墨璃头垂得更低,嘟嚷道:“下雪了,华亭的雪,定是更美……”

    “哦……”

    刘浓紧了紧领口,瞅了瞅头都快埋进胸口的墨璃,笑道:“再过两日,便回。”

    “真的么?”墨璃脱口而出。

    “嗯。”

    刘浓微笑而应,前日各项考核已过,待结果出来,会稽学馆便会休学。昨日,谢裒与他对过考核内容,想必最次也是上下三品,毕竟谢裒是坐馆先生,怎会不帮携自己的弟子。而此次考评将载入荐书中,对来年的大、小中正评合、正式定品亦有莫大助益。

    谢裒是十一月初回山阴的,他在建康所谏之三策,司马睿只采纳了土断与养士,至于建军一策则另行搁置,这样的结果,不出刘浓所料,司马睿自然想要收权,但他却不得不顾忌王敦,怎敢于此时大肆建军。不过,谢裒回到山阴后,却将军营中的谢奕与谢尚好生褒奖了一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别有深意。

    其意在何?刘浓不用细揣便知,但对于刘浓而言,山阴求学将毕,所获甚丰。便待这场初雪后,满载而归回华亭。

    这时,来福与绿萝来到院中。

    “小郎君,我们去亭里可好?”绿萝捧着火锅,指着潭边小亭,嫣然笑问。

    刘浓笑道:“好!”露天风雪吃火锅,想必意趣甚妙。

    一行人来到亭中,来福摆上矮案,绿萝将火锅放在案上。这是有囱火锅,乃是华亭匠作坊按照刘浓画的样式所铸。底部生柴火,通过中间一根直管加热放烟。

    绿萝从墨璃的木榻下拖出几根干柴枝,命来福用重剑剁成小块,然后打着火拆子,开始生火,见火势不大,焉焉的要灭,赶紧拿着炊筒,嘟着嘴巴用力吹。不大一会,火锅喷火了,可她却染了个花猫脸,用手一抹更糟,惹得兰奴噗嗤一声娇笑。

    兰奴在一旁帮着墨璃盛菜,凛冬季节,嫩蔬甚少,但也有莴巨、苦菜、香椿芽。来福至厨房里转了一圈,出来时端着几盘切的薄薄的羊肉片。

    绿萝笑道:“来福哥剑术见涨哦。今年的羊脯切的好薄呀。”

    “嘿嘿……”来福左手按着剑颤抖,右手摸头,一脸的憨笑。

    墨璃把一盘盘野菜摆上案,青、白、绿,各作不同,被冰水一浸。看上去极是鲜嫩。满意的拍了拍手,皱着眉头想着有没有遗漏,突然想起一物,眉眼尽开,迈着小碎步转入室中,出来时捧着个小香囊。把香囊拆开,从里面摸出一把东西,拽在拳头里,在兰奴眼前晃了晃。问道:“兰奴,可知这是甚?”

    兰奴摇头道:“兰奴不知。”

    墨璃笑道:“你嗅嗅。”

    “哦……”

    兰奴配合的凑近一些,嗅了嗅,而后鼻子微微皱起来,犹豫的道:“茱,茱萸?”

    “对,便是茱萸!”绿萝凑过一张小花脸,插嘴道。

    墨璃把手摊开。樱红的茱萸果与嫩白的手掌相互辉映,极是醒目。掏出一张洁白的丝帕。将茱萸果放在其中,小心翼翼的在案角,随后冲着来福柔柔一笑。

    来福顿时知意,皱着浓眉,抽出腰间重剑,朝着案上的茱萸果略作比划。而后持着剑背“啪、啪、啪”一阵砸,片刻后,案上的茱萸果便变成了茱萸粉。

    兰奴奇道:“为何用剑砸它?”

    绿萝道:“可以吃的。”

    兰奴更奇,茱萸常见于野,但都是拿来做成茱萸囊配在手臂上的。从未听说过它能吃呀,眨着淡蓝色的眼睛,疑惑道:“真能吃?”

    “当然可以!”

    绿萝见兰奴不信,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丝帕上的茱萸粉上一点,慢慢的缩回,一点一点的塞进嘴里,霎时间,瞪圆了两汪水眼,半晌,吐着小小的舌头,说道:“呀,真好吃!”随后又对亭角捧着书卷的小郎君,娇声喊道:“小郎君,茱萸可以食的,是也不是?”

    刘浓答道:“是……”

    稍徐。

    浓烈的香味环绕于亭,刘浓放下了书卷,打眼一看,簇簇火花噼里啪啦,羊肉在火锅中翻卷,小菜置于四侧,色彩鲜艳的调味碟搁在案边,而竹叶青已温好于杯盏中,正散发着浓烈的醇香。将袍一撩,跪坐于席,冲着众人笑道:“都坐吧。”又对墨璃道:“刀曲与隐卫各赏半缗钱,酒一壶。”

    墨璃笑道:“是,小郎君。”

    绿萝洗了脸出来,见兰奴好似有些局促,便在她耳边轻声道:“坐吧,小郎君说过的,冬天吃火锅时,大家需得团团座。”

    团团座……

    兰奴巧身落座,瞅了一眼斜对面的美郎君,只见他拿着筷子在锅中夹出一片肥羊肉,而后在小碟中一荡,塞进嘴里,继尔剑眉飞扬,嘶嘶有声。兰奴心想:华亭刘氏真是与众不同的,华亭美鹤也是如此……

    待刘浓动了筷子,众人纷纷落筷子,便是唐利潇也对这火锅甚是爱之,一夹一大块,险些与来福的筷子碰了个正着。当事时,亭外雪飞扬,亭内乐融融。

    待食毕,众人收拾残局,刘浓面色微红,心情顺畅致极,便命来福摆案于亭外,想画一幅《冬雪浸舍图》。刘浓将将捕完神,正欲提笔,白袍匆匆来禀,纪郡守有请。

    披氅迎雪直至纪瞻府。

    纪瞻仿似不堪寒冷,身上裹着厚厚的毛裘,怀里抱着暖炉,犹自微微颤抖。自纪友殁亡,这位雄健的郡守仿佛老了许多,额上的皱纹,落蚊可夹。

    稍坐,刘浓借口方便,出外命女婢呈上火盆。火势甚雄,顿时将室内寒气驱逐而空,纪瞻神情缓过来,笑道:“老将老矣,往年此时,吾定会于雪中练剑,而今却只能抱着暖炉犹觉寒。”

    纪瞻此脉断尽,实属心寒非身寒,刘浓笑道:“赢廉颇八十犹可食斗米、肉十斤,其因皆为意在家国也!郡守岁值正盛,何来老矣一说?”

    “好个意在家国!”纪瞻奋力坐直身子,眼望着室外风雪,声音沉沉:“今日请汝来,是要与汝道别!明日,老将便要起行,前往建康!”说着,捋了捋胸前的银须,腰板挺得更直,随后又见美郎君但笑不语,心下一乐,笑道:“汝不惊乎?”

    刘浓笑道:“郡守藏壑于胸,便若潜龙伏渊,当怀家国,故而郡守前往建康,刘浓并不以奇!”稍稍一顿,揖手道:“只是风雪甚盛,郡守何不稍待两日?”

    纪瞻并未回他话,反而掌着矮案长身而起,笑道:“且随我来!”

    走于风雪中,纪瞻腰杆挺得极硬,身姿确属雄奇,犹高刘浓半头。二人来到经常推演军势的院中,纪瞻推门而入,指着长案上的沙盘与一大摞书卷,再以手指环扫室内的各种摆设,笑道:“但凡室中之物,皆赠送于你!”

    “这,刘浓受之有愧!”刘浓揖手不授,这室中的沙盘乃是纪瞻的心血,怎可无功而受之?况乎,这满室都挂着各式盔甲与剑刃,虽然大多都已陈旧,有些更是破裂,但他岂会猜不出,这些东西都是纪瞻的过往,一位老将戎马半生皆在于此。

    纪瞻爱抚着一件带有裂纹的寒甲,沉声道:“永嘉元年,吾着此甲与陈敏战于野,险些命丧,多赖于它。”又指着另一件甲,道:“永嘉五年,吾着此甲战江东刺史华轶,取镇东将军周馥之首……”

    “永嘉六年,吾持此剑,战北胡石虎与激渡……”

    “永嘉十年,血战刘胡……”

    “永嘉十一年,吾着此甲,随吾王兵临洛阳,再战刘胡……”

    纪瞻缓缓的指过一件又一件的兵甲,随后深深的注目刘浓,笑道:“吾本愿待百年之后,甲兵归土,亦如山中老农。奈何,山墓青青却无可后人可扫。瞻箦,吾死之后,尚请瞻箦逢得年岁,以清茶一壶、浊酒一盅,寒敬老翁,可否?”一顿,又道:“切莫推辞,你我仍属忘年之交。”

    刘浓抬起头,凝视眼前的老翁,只见白须飘飘,但老态隆钟已然尽显,虽知他还有几年,心中却一阵汪洋触动,再不推辞,揖手道:“固所愿也,不敢当郡守请尔!”

    “哈哈……”

    纪瞻放声长笑,神情骤然一松,疾步迈至门口,指着室外风雪,长声道:“适才瞻箦言风雪正盛,然也,若非风急雪紧,何需老将勒马。”言及此处,稍稍一顿,回身笑道:“不过,有一事,老将要失言于汝,汝可莫悔!”不待刘浓接话,又道:“老将,不能再为汝作荐书!”

    刘浓笑道:“郡守欲荐与否,都乃刘浓之幸尔!”

    “哦?”

    纪瞻弯着嘴角,好整以暇的打量美郎君,但见刘浓微微笑着,依旧云淡风轻,心中却知他定然已经猜出,便不再瞒他,笑道:“吾既至建康,便无需再为汝作荐,因吾已为尚书右仆射,然则,汝切莫因而懈怠。”最后半句,声色严厉,俨然长辈风范。

    “刘浓,不敢。”刘浓长长一揖。

    而纪瞻至建康,不仅为尚书右仆射,尚有一职为领军将军,督卫六军;且为侍中、散骑常侍,主导谢裒所呈之土断一事。司马睿在关键时间,到底信不过刘隗与刁协,唯恐二人不知分雨,再将暗火挑燃,故而,只得命老成持重的老将出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梅下逢君

    三日后。

    会稽学馆评核结束,《老》《庄》《周》《儒》以及经世策论共计五项,刘浓得评上中。

    其间,刘璠曾对刘浓‘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的释解提出质疑与异议,但谢裒力压刘璠并暗中告戒其不可罔顾而寻私,刘璠只得讪讪一笑作罢,如今华亭美鹤的声名在山阴盛隆致极,以他个人之力想要将刘浓扼制,实属力未能及也。

    按例,坐师需对优异的学子写荐书,以便日后大、小中正评合时借鉴。这种荐书类似汉时名家作《月旦评》,往往只有几个字,但却言简而意赅,会伴随着被评人的一生。经得一阵细细商议后,谢裒提起狼毫,略作阖目沉吟,在洁白的左伯纸上书下了龙章风骨的十个字:江表独秀俊杰,皮里皆有春秋。

    是日,雪飞清扬。

    城东柳渡,车来舟往,在山阴求学的各家郎君们纷纷回返。风雪小亭中,谢奕、谢珪、萧然、褚裒、刘浓、张迈等人团围于席,畅谈诗咏、临亭赏江雪,今日刘浓与褚裒将离开山阴,原本张迈欲与刘浓一同返回吴县,但王侃有意挽留,他只得在山阴再滞留些时日。

    因雪浓,众人劝刘浓稍待时日再返,奈何刘浓归意殷切,心思早已飞向华亭。

    稍徐,小谢安与胖谢万也来了,一同前来的尚有端庄典雅的谢真石与妖治脱竣的谢尚。谢真石是来送褚裒的,而谢尚缓缓度入亭中,不言不语,却赠了刘浓一对墨玉镇纸,浑身乌墨,触手温润。显然是件珍品。

    谢奕笑道:“此乃尚兄极爱之物,平日谢奕久讨不得,未想却落归瞻箦。瞻箦,休得小看此物,此物传自蔡文姬,名唤。墨鳞玉茄。”

    众人一听是蔡文姬之物,纷纷凑过来借赏。

    谢尚淡然道:“不过死物尔,诸君何故如此!”

    萧然笑道:“非也,睹此物如见琰女,墨香犹存也……”

    “然也……”众人深以为然,蔡文姬一生坎坷,乃东汉大文豪蔡邕之女,擅长诗赋、音乐、书法,曾被匈奴左贤王掳走。魏武曹操以重金赎回,知其擅曲,命其弄音于宴。蔡文姬以一曲《胡茄吟》,惊蓬四座,宛似沙砾横飞,直若玉石同焚,魏武闻曲而知意,扼腕叹息。将其嫁于董祀。世人皆言:‘魏武之意,天下皆知。奈何,缇索能代父,琰女不宜家。’

    刘浓与谢尚交情并不深,见了面也只是彼此点头半揖,未料他竟以如此珍物相赠,但既然授也授了。于是干脆深深一揖谢过,又思及无物可回赠,便撩起袍袖,提起狼毫,当场作书曰:妖冶风流谢仁祖。美达秀姿鸲鹆舞,衣紫罗襦付琵琶,音落柳青桃复朱……

    一章长赋作罢,半个时辰已去。众人纷纷称赞,都道瞻箦此赋俊雅通脱、飘然若仙,更为难得的是瞻箦之字与往日相较大为不同,浑然已具骨也。刘浓谢过众人,将赋赠于谢尚。谢尚见此赋所提皆是他平生最引为傲之事,心下甚喜,捧着诗赋绕着亭朗声复咏。

    当下,刘浓见时已不早,便与众人作别。亭外落雪簌簌,亭内之人面呈不舍,谢奕与萧然知道刘浓日后将往建康,彼此尚有相见时日,便各以礼物赠送。但小谢安却不同,他年方幼龄,想来若要再见刘浓极难,一时眼底见红,暗暗拽着刘浓的衣袖。

    经得几个月的相处,刘浓亦极是喜爱这个小小的谢安,蹲下身来,平视着他,笑道:“安石,汝乃谢氏之麒麟,岂可与俗人一般临亭伤离别。”说着,朝来福点头示意,来福至牛车中捧出一个琉璃盒子,刘浓将琉璃盒子递给小谢安,挑了挑剑眉。

    琉璃盒子极是精美,上面纹着麒麟与幼凤,小谢安轻轻揭开盒子,眼睛往里一投,唰的一下亮晶晶,只见盒子有个小人儿,辩其样貌与神态,正是自己依于校门前时的样子,小冠小衫在风中裂展,翘脚掂望,眉宇间依稀可见期盼之色。

    刘浓笑道:“喜欢么?”这琉璃是在他与桓温校场比武后,连夜所描画的小谢安,命白袍火速赶回华亭,匠作坊依画样而铸,铸成十八件,唯余此件最佳。而他早已准备在今日将它送给小谢安,以谢当时千众皆不解,唯余小谢安深信而不疑的情谊。

    “美鹤……”小谢安将琉璃盒紧紧的子捧在怀中,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华亭美鹤,心中难以言语,半晌,伸出手掌拍了拍刘浓的肩,大声道:“谢安会去看你的,即便往返千里,亦当命驾而至。”

    刘浓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君子当致虚极,守静笃……”

    “知也……淡定!”话犹未尽,小谢安撇了撇嘴,嘟嚷着将他的话打断。

    “哈哈……”

    众人哄笑,刘浓哈哈大笑,谢真石从未见过美鹤笑得这般肆意开怀,心下略奇,而后瞅了瞅自己那可爱的小阿弟,嘴角弯起来,一把拉在怀里,格格娇笑。

    离别终来,众人迈出亭,将刘浓与褚裒送至柳道转弯处。刘浓与褚裒站在车辕上,朝着众人长揖。其时,刘美鹤一身月色鹤氅,风姿若标;褚裒一袭华袍,简贵儒雅;而谢奕乌衣长袍,英姿勃勃;谢尚身着紫罗襦,妖美无边;更有那嫣然若雪放的谢真石,正是一干儿郎与娇娃。而经此一别,再见便是群英逐芳华。

    来时牛车五辆,去时牛车绵延十余辆,其中有一半装着纪瞻赠送的各类物什,来时,主仆十一人,去时二十有余,更多了一个鲜卑姬,兰奴。

    来时,华亭在何无人知,去时,大越山水路人闻。

    来时,踌躇满胸,去时,归心似箭。

    兰奴、墨璃、绿萝三个美婢挤在一辆车中。非是牛车不够,而是这样既可以聊天,又能更暖和一些。刘浓与褚裒同车而坐,驾车者非是来福,而是褚氏随从。来福骑着他心爱的赤蛟马,遥遥领在前面。奔行于雪中,自得了这匹好马,他的骑术日精夜湛,已经将小郎君抛开好大一截。

    雪积的不深,车轱辘辗过,嘎嘎有声。间或听闻来福在马背上纵声吆喝,刘浓心中一片适然,而对面的褚裒有一口没一口的品着竹叶青,亦是满脸的惬意。今日谢真石能来送他,佳人之心昭昭可知。

    车队转过山弯,直入狭窄的盘肠小道。

    “蹄它,蹄它……”

    这时,一阵马蹄声促响,来福打马而至,在车窗边轻声道:“小郎君,有事。”

    刘浓正靠着车壁假寐。随即挑开边帘,问道:“何事?”

    来福瞅了瞅褚裒欲言又止。

    刘浓笑道:“季野并非外人。但讲无妨。”

    来福道:“小郎君,前面有人等候。”

    “等候?!……”

    这般风紧雪骤然的天气,谁会等候于野?刘浓与褚裒相互对窥,而后,刘浓问道:“何人?”

    来福顿了顿,低声道:“宋小娘子。”

    宋小娘子。宋祎?她不是回兰陵了么?怎地在此等候!刘浓心中既惊且奇。

    褚裒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随后眼神放光,“啪”的一拍大腿,打趣道:“风雪正浓,佳人却等候于道。瞻箦,羡煞褚裒也……”

    刘浓笑道:“季野休得取笑,刘浓与宋小娘子并非,并非……”并非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与宋祎之间虽无情事,实因绿萝而有交集,但此事怎可对人言。

    谢裒瞅了瞅帘外飞雪,心中感概不已,催道:“瞻箦快去快去,莫让佳人等候太久!”

    “季野稍候!”

    刘浓亦不愿与他再解释,越解释越乱,干脆一个揖手默认,而后跳下车,骑上来福牵来的飞雪,待行至三婢之车时,稍稍想了想,叫上正在对着满天雪花唱哩曲的绿萝,一同前往。绿萝没骑过马,紧紧的抱着小郎君的腰,感受着小郎君有力的腰腹,吹着又凉又暖的雪花,整个人都化了,软绵绵的。

    “蹄它,蹄它……”

    飞雪四蹄踏着雪花,绿萝希望它永远也不要停下。奈何,事与愿违,爬上一个山坡,刘浓将马一勒,翻身下马,绿萝瞅了瞅,有些高,她穿着锦罗裙,不知道该怎么跳下去。刘浓微微一笑,伸出双手。

    咦……

    绿萝媚眼若星湖,嘴角弯弯,心中怦然而喜,恍觉天地间再无风雪再无晴,只剩下小郎君那双结实的手臂,闭着眼睛往下一跳,心想:快乐与幸福,便是如此呀……

    “绿萝?”刘浓唤了唤。

    绿萝仰着脸,闭着眼,樱唇嫩滴。

    “绿萝!”刘浓加大了声音。

    “呃……”

    绿萝愣愣的回过神,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小郎君的怀里,阵阵阳刚之气与芥香之味四袭而来,顿时浑身一麻,又软了。

    “嗯!!!”

    刘浓重重的放了一声干嗓子。

    绿萝被这声嗓子一吓,才发现地点不太对,整张脸红扑扑的,眨了眨眼睛,自己慢慢站直了身子,端起了双手。

    刘浓牵着马,走向不远处的凹地,在那里,有一排华丽的牛车环围,中有一顶仓促搭就的布蓬,十几个带刀的部曲簇拥着蓬帐,眼神冷凌如刀。行至近前,将飞雪交给来福,朝着绿萝点了点头,绿萝乖巧且端庄的跟随在后。

    此时,蓬帐的布帘一挑,从里面走出个小婢,见了刘浓与绿萝面色由然一喜,先是朝着帐内唤道:“小娘子,刘郎君来了!”而后,又碎步向前,万福道:“见过刘郎君。”看了看绿萝,喜道:“见过,绿萝小娘子。”

    “绿萝,见过姐姐。”绿萝端着手浅身还礼,心中却幽幽的想:唉,原以为小郎君带我溜马呢,谁知又是来见那个古怪的宋小娘子……

    宋祎颦颦亭亭的走出来,依旧一身绿衣,手捉青笛,披着件青绿滚白边的斗蓬,俏生生的秀立于风雪中,眉眼若工笔秀画,似冷似淡语添情:“宋祎,见过刘郎君。”随后看着绿萝,眼中有汪汪湖水荡漾,脸上的神情则越来越柔,轻迈两步,捉着绿萝的手,凝视着金缨步摇下的美丽人儿,笑道:“妹妹,真美。”

    “绿萝,见过宋小娘子。”

    绿萝弯身万福,顺势卸下她的手,宋祎微微一愣,捉着青笛击下了玉掌,对刘浓笑道:“刘郎君,可惊乎?”

    刘浓不答她话,反笑问:“宋小娘子几时回的山阴?”

    宋祎走到高处,看着远方乱燎的雪,淡声道:“估模着会稽学馆休学的日子将近,宋祎赶了八百里,幸而未迟。”声音很低,似乎并未说给刘浓听,而是寄语自己,寄语这八百里的山水与风雪。

    刘浓迈至她身边,并肩而立,从这里一眼望去,茫茫雪空、隐约青山,远方的车队,若隐若现。

    半晌。

    宋祎回身看向不远处的绿萝,嫣然笑道:“刘郎君能将绿萝带来,宋祎甚喜。倒也不枉了,这八百里风雪。刘郎君昔日曾言,式微,式微,胡不归。然,刘郎君知否,宋祎此身,难以随已……便若这漫天的雪花,逢冷乍寒,遇暖冰逝。”说着,嘴角一弯,看了一眼身侧的美郎君,又道:“刘郎君聪慧豁达,实乃宋祎平生所仅见,今日,君携美名而归,宋祎无以为赠,便借一树蜡梅、一曲清音,祝君一路高歌、安平。”

    言罢,提着裙摆走向一株傲雪凌霜的蜡梅。

    梅花似雪点绛,风雪佳人,绿衣如魂。

    一曲《山中忆故人》,宛转清越,回旋于雪中,盘荡于心间。美郎君孤身立于高处,心神随着此曲慢展杳远。待得曲终人将尽,刘浓情不自禁的揖手轻声道:“宋小娘子八百里风雪,仅为鸣此一曲,待故人之醇厚,拳拳之爱意,令刘浓汗颜而生愧!”稍稍一顿,就着满腹的激荡,沉声道:“小娘子需惜身,便如此梅,绝尽凛冬而显华。”

    “格格……”

    宋祎捧笛而笑,笑得浑身上下轻颤,少倾,青玉笛轻轻一拍掌,歪着头笑道:“宋祎……谢过刘郎君吉言。”悄悄一掠绿萝,微微倾身,对着刘浓轻声道:“各有归途,好生相待身前人,宋祎谢过。”身子慢慢弯下去,绿斗蓬上飘着点点雪花……

    “珍重,别过!”

    刘浓长揖。(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不相干

    宋祎斜倚蜡梅目送刘浓主仆三人离去,风雪漫绕着她的滚边斗蓬,一半是洁雪,一半是娇颜,煞是惹人眼。

    小婢行至近前,轻声问道:“小娘子,入城么?”

    宋祎仿佛并未听见,小婢怯怯的再问了一遍,宋祎闭着眼睛想了想,答道:“不必了,折回,至建康。”她从王敦军府归来,奉王敦与义父萧整之命,前往建康。她原本是王敦最爱的侍姬,王敦得友人劝诫惜身清欲,便将军府中上百歌姬尽数遣离,宋祎亦在此列,因种种原由被萧氏家主萧整收养为义女。

    在王敦军府时,她叫绿笛。

    山间清寒,路上积雪已有三寸,木屐的屐齿亦是三寸。刘浓并未骑上飞雪,牵着马,高一脚、低一脚的行走,布袜被雪浸湿,微寒而不觉。

    来福与绿萝默然随在身后,来福穿着重台步履,底邦厚实且抹着桐油脂不为雪浸,绿萝提着花萝裙的裙摆,不敢让裙摆打湿,这是厚布冬裙,湿了极难料理,可她的绣鞋却湿透了,浅蓝色被浸作深蓝,小脚冰凉冰凉。细眉微皱,却暗暗忍着,专捡那些较浅的雪地踩,转过一个弯时,恁不地看见不远处有一大截路好似雪很浅,眉眼一弯,轻轻的往上一跳。

    “呀!!”

    绿萝将将落到那处雪地上,身子直直的便往下陷,原来这里并不是道路,而是道旁的松草被雪所覆,看上去平平整整,实则暗藏危机,幸而来福离她不远,赶紧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她乱舞的手臂抓住。猛力一阵拉扯,把她扯上来。绿萝扭头一看,那处雪窟窿幽深幽深,若真是摔下去了,怕不是粉身碎骨,心下阵阵后怕。拍着胸口压惊。

    经得这一打岔,边行边思的刘浓回过神来,瞧见绿萝面色雪白,轻轻跺着两脚,身子亦在微微颤抖。刘浓心下暗愧,笑道:“来福,你带绿萝先回,我稍后便至。”

    来福瞅了瞅漫天的风雪,犹豫道:“小郎君。再不赶路,怕将夜宿于野。”

    刘浓道:“无妨,若是雪犹不止,天地清朗下正好夜行,今日定能到钱塘。”又对绿萝道:“回去后,需得当即换履。”说完,将鹤氅上的雪一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飞雪箭射而出。按原路回返。

    “蹄它,蹄它……”

    当沉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时,带刀的部曲正将蓬帐收笼,宋祎正欲钻入绣帘中,而她之所以选择在此地等候,是因为那处高地可将来往车辆一眼揽尽。

    风雪渐烈。刘浓一身白,飞雪也作白,唯斜那顶青冠起伏于雪海,宋祎微微一笑,待刘浓打马而至时。笑问:“刘郎君,何故去而复返?”

    刘浓翻身落马,快步上前,迎着宋祎的眼睛,揖手道:“宋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哦……”

    宋祎稍稍一愣,随后摒退了左右,便是连近婢也命她们远远的避着,而后,轻步走到那株蜡梅下,回身冲着刘浓招手。

    刘浓深吸一口气,迎着那簇红梅与绿莹而去。雪花簌簌而落,沾染着野树上的点点殷红,教人分不清何为雪何为梅。宋祎抬目仰望,伸手欲摘顶上之梅,够不着,掂起脚,力不及,梅未摘着,反惹一蓬雪。刘浓默然注视着她的行为,一时竟无语相对,他与宋祎之间便若这雪与梅,隐隐约约总未挑明。

    宋祎不知刘浓已知她的身份,刘浓则不知该以何措辞。

    宋祎跳了一下,仍未摘着,便放弃了摘梅,侧身笑道:“刘郎君有何事?”

    刘浓半晌未答,见宋祎歪着脑袋等候,只得沉沉吐出一口气,再次揖手道:“小娘子,刘浓去而复返,仅为一言。”

    宋祎笑道:“何言?刘郎君但讲无妨。”

    刘浓伸手将方才她一直摘却未摘着的梅花摘下,把这枝带雪之梅递给她,说道:“行路难,且行且珍重,小娘子需爱惜此身。”

    宋祎接过梅枝,置在鼻下微嗅,阵阵暗香丝丝入魂,嘴里却轻声道:“方才,刘郎君已言过了。”

    “野梅自有暗香,守得云开时,终可见月明。若有朝一日,刘浓可得逞心志,力有能及……”言及此处,稍稍一顿,闭了下眼睛,沉声道:“刘浓不才,今日借梅一枝相赠,望小娘子珍之惜之,他日,迎雪之时,定能再见此梅芳香透魂。”

    言已至此,刘浓满心顺畅,再不看面呈惊色的宋祎一眼,大步走向飞雪,翻身上马,急驰而去。独留宋祎愣愣的捏着梅站于树下,眸光明灭。少倾,宋祎双手合梅,款款走向牛车,站在车辕上遥望浑白中的那点乌青愈来愈淡,嘴角微微弯起来。

    笛声再响,清笛伴君归。

    刘浓飞驰于雪中,听着那欢快的笛音,剑眉轻扬,嘴角浮笑。虽然宋祎可能并未明白他在说甚,也不知道他今日这一言将生多少事非与凶险,但刘浓并不后悔,大丈夫在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往昔他并不想掺合进宋祎之事中,但今日宋祎为绿萝风雪八百里,且冲着宋祎那句胡为乎泥中……

    然也,胡为乎泥中,行路难,便如泥中青莲,同道中人不求相知相随,但遇难于险时,理应拔剑而助。

    刘浓归时,车队迎着风雪再次起行。

    雪中行路甚慢,中夜丑时方至钱塘,夜宿《春秋》驿栈,仍是来时所居的那所院落,刘浓站于雪墙下默然静待,仿佛听见风雪声中传来了缕缕箜篌声,入怀一探,半截雪纱温软且暖。

    次日,褚裒邀刘浓至褚氏庄院小住,刘浓婉言相拒,奈何褚裒情真意切,不得不往。钱塘褚氏不愧为中等士族,庄院极大,在钱塘县城郊外笼得千顷方园。

    褚氏的家主褚洽身为武昌太守,是以便不在庄中。褚裒的娘亲是孙盛的姑母,孙氏对刘浓来褚氏作客极是上心,不仅命褚裒好生作赔,便是自己也亲身接待了一回,对温文尔雅的刘浓赞不绝口,暗中曾拉着自己的儿子笑道:“近两月乡间野外尽闻美鹤之名。今日一观,直若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汝需学孟圣人,居善地,交善友,切莫学我那不成器的侄儿……”话锋一变,又乐道:“我儿也不差,竟有谢家小娘看中……”说着,又问起谢真石的样貌才学来。

    褚裒脸上挂不住。灰溜溜逃走。

    刘浓在褚氏盘恒三日,委实想早些回家便作别褚裒。当跨出褚氏之门时,未想竟发生一件趣事,钱塘县的小娘子们听闻华亭美鹤、醉月玉仙来了,竟纷纷冒雪守在道口,不见刘浓不放行。更有甚者,在雪中娇声作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声声情长,摧着刘浓出来。

    美郎君无奈。只得踏出帘外,朝着殷切的小娘子们微笑揖手。当此时,风雪漫天,美郎君青冠鹤氅,身姿卓尔不群,若壁似玉。浑似谪仙眷恋凡尘。

    “美鹤之美,当不在叔宝之下也……”

    “今日一见醉月玉仙,方知他人皆为泥物也……”

    “斯美何人哉,直入梦中乎……”

    一时间,小娘子们纷赞如纭。随后一个个的香囊满天飞,直若与雪花争艳。来福扯着大布袋,捡着辕上辕下的香囊,笑得极是开怀。

    牛车已行远,车后犹传来歌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晋时的女儿们,便是这般,既有身难自己的愁畅,又有倾身缚丝萝的柔肠。

    由钱塘至嘉兴,再经海盐,离华亭便只有两日路程,来福叫过一名白袍,命其骑着赤蛟先行。刘浓等人则在驿栈稍歇一日,冒雪而行甚是劳人,刘浓与刀曲隐卫自是无妨,但墨璃她们到底娇弱,理应休整。投栈时,遇见了丁晦之妻陈氏与丁青矜。

    丁青矜眉眼如昨,梳着灵蛇髻,袭着一身白底红梅深衣,腰间缚着两掌宽的红丝带,三角纹帧四散而开,纤细的深衣下摆笼着丝履,温婉秀丽的站在青石院中观雪。

    见得刘浓踏进来,丁青矜微微一愣,端着双手上前浅浅一礼,轻声道:“丁青矜,见过刘郎君。”

    刘浓还了礼,笑问:“丁小娘子怎也在此地?”

    丁青矜瞄了一眼刘浓,低声道:“刚与娘亲至余杭而回,正要前往拜访刘伯母。”

    “刘伯母?”哪个刘伯母?刘浓神情竟然一怔,一时间未想起她的刘伯母是谁。

    丁青矜扑扇着睫毛,答道:“华亭刘氏,刘伯母。”

    “啊!这……”刘浓涩然,现下华亭刘氏与余杭丁氏乃是通宜,丁青矜称娘亲为伯母理当如此,而自己竟将此事给忘了,怎不羞惭。

    “青矜,汝在与谁言……”

    便在这时,陈氏迈出室来,脸上神情似有不喜,待看清廊下院中的刘浓时,眼睛蓦然一亮,喜滋滋地笑道:“原是刘郎君,刘郎君可是至会稽而回?”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持的是晚辈之礼,答道:“刘浓,见过丁叔母,刘浓正是自会稽求学归来。”

    陈氏笑道:“站在雪中说甚,快快进屋里,莫要冻着。”说着便请刘浓至她们的室中避寒,而陈氏眼里满满的都是赞赏,会稽那边的诸般见闻,已经遥遥传至吴郡,由秋至冬,尽是美鹤的美名与高逸之事。

    刘浓揖手道:“叔母且入室安待,稍后刘浓便来见过。”

    虽说两家乃是通宜,但怎可就这样进女子内室。刘浓稍事洁整后,在院中明堂见过了陈氏。

    陈氏笑道:“这雪下得好,若非此雪,还遇不着刘郎君。明日,咱们正好一同前往华亭。”

    殊不知刘浓尚未答话,丁青矜已抢先说道:“娘亲,刘郎君刚求学归来,想必回庄也有诸多繁杂事体,莫若我们稍待几日再去吧。”丁青矜心细如发,见刘浓虽然尽着礼数却带着淡淡的隔阂,心中又气又恼,暗想:早知你这只美鹤骄傲着,可我丁青矜也并非……

    陈氏眉头一皱,正欲作言,刘浓笑道:“丁小娘子所言甚是,待刘浓稍歇几日,便会至由拳拜见府君。届时,将请府君与叔母同聚华亭,两家通宜之事,也该有个章程。”通宜仅次于联姻,在缔结交谊的首年末,互相考察后,有一系列繁琐的礼节。礼成之后,两家子弟走动便有了名份。

    唉……

    陈氏一声暗叹,刘浓所言在情在理,也只得作罢。

    早先,丁晦也有将女儿妻以刘浓的想法,但随着刘浓的声名越来越盛,这种念想也渐渐的烟消云散,陈氏与夫君的想法却不一样,每每去华亭,必然带着丁青矜,希望女儿在刘氏面前多走动,刘氏对清丽淡雅的丁青矜极有好感,奈何儿子相中了陆家女郎,是以她迟迟不敢表态。而原本陈氏此次去华亭,便是想再好生探知一下刘氏,看看刘浓心中到底有没有人。

    刘浓辞别陈氏,陈氏命丁青矜送送刘浓,就那么一墙之隔有何相送,丁青矜又羞又恼,迈着小碎步与刘浓并肩行于回廊。

    气氛微微有些冷,有些怪。

    待至月洞口,刘浓微笑揖手告辞,丁青矜眯着眼睛,想了想,轻声叫道:“刘郎君,且稍待。”

    刘浓回过头来,看着丁青矜走到自己面前,浅身万福,随后端着双手伏在腰间,声音不暖不寒:“刘郎君,君便若那高飞之鹤,丁青矜的确羡之慕之。昔日君言,琴音雄浑足以至锵锵,而筝音清伶不可至激越。然则,青矜自小习筝,自知筝音绝非如此,心若有月,指下便可洒得横江。故而,刘郎君莫要忧心,丁青矜前往华亭只为刘伯母也,与君不相干!”说完,款款再一礼,转身便走。

    刘浓目送着红丝带揉进院中,抖了抖身上的鹤氅,心中一阵感概,不由得轻声笑起来,未料看似柔弱的丁青矜竟是个刚烈性子!不过她却误会了,自己之所以不愿同行,确属名份尚未定,便如他与丁晦之间的辈份还未论清,而这不可大意,毕竟是通宜之家,两家子弟走动时总得有个说法,哪怕华亭刘氏仅母子二人。且刘浓心中另有一事,那便是吴县桥氏,桥氏与刘氏缔结,而刘氏与丁氏缔结,如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倦鹤归巢

    雪后初晴,碧空万里如水洗,往日的青山而今为雪衣所裹,仿若仙庭玉峦误坠人间,苍劲斑驳的桃林则披上了白纱,似玉树琼枝,又若婀娜少女,枝枝浸魂。

    身披白袍的骑士骑着赤红马,飞扬着马鞭,穿过冰林雪阵,直插那高大危耸的庄墙。墙上的数名同袍看见那抹火红,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希律律……”

    骑士勒马扬蹄,大声笑道:“快快禀报主母与小娘子,小郎君明日便归。”

    “锵锵锵……”沉闷而略显刺耳的绞盘声乍响,厚重的墙门缓缓升起。

    庄中。

    断断续续连着下了三日雪,庄内庄外都是一片莹白,十几个小婢正拿着竹帚扫着满院的雪,她们都穿着粗布襦裙,色彩样式皆一致,上身淡蓝下身白,绣履则为青。这时,两只大白鹅一前一后的从雪地上窜过,横冲直撞,惊得婢女们呼声连连。

    远远的,碎湖携着雪雁与莺歌款款行来,她的装束与别人不同,绿璃银簪斜插于颤颤危危的髻底;勾勒出两环青丝飞云,正是飞天髻;眉心的蛾纹描作三叶梅花,恰似樱红点点;穿着白底红边的细布对襟襦裙,裙角与袖口绣着朵朵蔷薇;脚上则是一对蓝底滚青边的丝履,在脚尖处各有一只羽蝉,端着双手迈动步伐时,蝉翼轻颤,好似欲飞。

    而她正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仿佛在对着两个小婢交待甚。

    “驾……”

    突地,一声长喝响起,雄壮的大汉勒马于门前,罗环拍了拍马脖子。满意的踏进庄院中,大步迎上碎湖,按着腰刀微作阖首,笑道:“大管事,小郎君回来了,明日便到。”

    “果真?”

    霎那间。碎湖柳眉飞扬,淡淡的脸上笑意聚满,笑道:“估摸着时日将近,但这雪下的急,碎湖便以为小郎君尚需几日,不想却这般快。”

    罗环笑道:“想必小郎君思归心切,故,冒雪而回。”

    “嗯,得将此事告知主母。主母可是见天便念呢。”碎湖恬静的笑着,想了想,又道:“罗首领,近日天寒雪冻,部曲戌卫有功,碎湖昨日请示过主母,每人赏酒两壶以驱寒。”

    “诺!”

    罗环按着刀快步而去,行至一半又听碎湖唤道:“罗首领。且稍待。”

    碎湖款步行来,笑道:“小郎君回归华亭。此乃喜事,每人再赏两百钱。”

    “好勒。”

    罗环大笑,翻身上马,扬长离去。

    碎湖弯着嘴角,一颗心暖暖的,脸上笑意掩也掩不住。待经过扫雪的小婢们时,命她们好生打扫不可偷赖,又命雪雁去唤随从,将庄院外也铲出一条道来,方便明日小郎君回来有路可行。当她提着裙摆踏上木梯时。又侧身对莺歌吩咐:“或许小郎君回来较晚,庄墙、院内的灯必须亮着,不可因雪而蔽。”

    莺歌垂首道:“是,碎湖阿姐,婢子这便领人将所有的灯都拭尽。”

    “嗯,去吧。”

    碎湖站在二楼,回望庄内院外,眼中所见尽是白雪皑皑与忙碌起来的人群,心中满满的塞着一个念头:‘小郎君,回来咯……’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美美的笑,而后沿着回廊走向中楼。

    中楼,暖烘烘的。

    在石墙的四壁凿着暗孔,里面升腾着熊熊的火光,两个小婢正往壁炉里添着木柴。桃红苇席上刺着数十朵碗大的蔷薇,将偌大的厅室铺满。十六面百花闹海屏分列四侧,合围着暖意如画的空间。精致的楠木案列摆左右,案上燃着一品沉香,缓浮缓浮。

    刘氏与杨少柳对坐于案,正在行弹棋,身侧跪绕环围着七个大婢。杨少柳贴身四婢,除革绯尚在建康随刘圁经营商事外,嫣醉与夜拂以及从乌程而回的红筱皆在,刘氏四婢:巧思、留颜、妍画、雪霁,一群莺燕头上的步摇与花簪互衬,恰若乱红摇柳绿,将整个厅室辉得流光敛艳。

    刘氏梳着盘恒髻,身穿淡粉襦裙,面目娇好似少女,此时,她正微微皱着细眉,指着拱起的棋盘,轻声叹道:“柳儿,为何每次我都弹不中你的棋,而你却能弹中我呢?”稍稍一顿,又道:“往年此时,你阿弟也行弹棋,他倒是能弹中你的棋,你也能弹中他的棋,各不相让呢……”说着,瞅了瞅对面的杨少柳。

    杨少柳微伏着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专注于棋盘,面上依旧缚着丝巾,遮着绝代容颜,只能看见那如烟似云的眉眼,以及翘挺的鼻梁。浑身则袭着桃红锦裙、如水四展,左肩一朵巴掌大粉莲,莲叶绕着脸颊,衬得肌肤吹弹得破、如晶透莹。纤细的十指葱嫩不似物,扣着白子分不出你我。

    刘氏心道:“柳儿,真美……”转念又一想:“虎头,几时归……”

    “扑!”

    一声脆响,白子绕着棋盘打了个转,顺着高处往下正好又中黑子。杨少柳微微一笑,细声道:“娘亲,行棋时需得专心至致,如若分心他顾,又怎能弹中?”

    刘氏心里想着儿子,心思根本就不在棋盘上,随意的弹出黑子,而后幽幽叹道:“唉,这雪下的不巧,也不知你阿弟几时能回来。”

    近几日,刘氏每天都会去庄墙上张望,冰天雪地的,刘氏身子娇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杨少柳与碎湖心中极是担忧,故而,为分她的心,杨少柳每日都会来中楼找她,不是行棋便是刺绣。

    “扑!”

    话音刚落,杨少柳手中白子又弹中黑子,抬目瞧了刘氏一眼,知她意兴不在此,便将棋子往壶里一投,柔声道:“娘亲勿忧,依少柳度之,阿弟近日必归。”

    刘氏神情极喜。急急的追问:“果真如此?”她知道,虎头的个性与行事方式,自己这个做娘亲的未必能懂,但是杨少柳不同。整个华亭刘氏,若论聪慧且知虎头心意者,除虎头自己外恐怕便是面前的杨少柳了。况且,少柳从来不行虚言。

    “杨小娘子说的对,小郎君将归!”

    便在此时,碎湖走进来,先是朝着刘氏端端正正一个万福,而后又向杨少柳浅身行礼,这才嫣然笑道:“回禀主母、小娘子,小郎君昨日已至海盐,明日便归。”

    “虎头真回来啦……”刘氏大喜。将伸一手,挽着巧思的胳膊便向屋外走。

    碎湖赶紧斜迈一步,拦着她笑道:“主母,小郎君明日才归。”

    ……

    野水清山雪后时,独行村落更相思。

    华亭众人思念着刘浓,美郎君心中也明照华亭,在海盐辞别了丁青矜与陈氏,一路再不停。直奔华亭。

    “驾……”来福在车辕上挥着鞭子,将牛车赶得飞快。

    刘浓挑着边帘。仰望晴雪之空,未见星月却朗朗清白,正适夜行。摇晃的车身摧人入眠,却不愿阖眼,微微的寒风吹来,也不觉得冷。

    “吁……”

    待得下半夜时。来福将牛制住,欢声叫道:“小郎君,快看!”

    到了?

    刘浓心中甚喜,急急的打帘而出,站在车辕上一望。阵阵暖意顿时充斥于怀,但见得巍峨的庄墙耸在不远处,而墙上闪动着灯火点点。

    绿萝跳下车来,交叉着双手,舒展着身子,待瞧见庄墙上的灯火,欢呼雀跃:“兰奴,快看,那是咱们华亭刘氏的灯,像排成窜的夜光莹虫,是也不是?”

    兰奴早已经看见了,行路于野之人,最怕、最喜见灯火,眨着淡蓝色的海,轻声叠蠕道:“这便是华亭,这便是是华亭……”一路上,她想过无数遍华亭会是什么样子,或许高大,亦或雄伟,也或许只是换个笼子,而眼前这影影灼灼的灯火,却让她心中顿生一种说之不清,道之不明的情愫。

    庄墙上轮值的白袍挥着火把,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来福大步向前,仰着头,叫道:“快开庄门,小郎君回来了!”

    小郎君回来了!

    一石击起千层浪,霎时间,本已沉睡的庄园瞬间苏醒,已歇的灯纷纷点亮,紧闭的门络绎而开,到处都是来去匆匆的身影,四下尽是殷切的笑容。

    巧思与留颜一左一右的扶着刘氏迈出中楼,而碎湖早已笑颜盈盈的等候在楼下。西楼回廊中,灯光盏盏摇曳,嫣醉、夜拂持着梅花映雪灯领于前,红筱持灯随于后,杨少柳则款款的行于簇拥的正中。隐约灯光辉映着落后三步的李越,青袍上的白海棠极是醒目。

    众人汇拢于楼下,刘氏拉着杨少柳的手轻轻爱抚,笑道:“柳儿,你阿弟回来了,倒把你给吵醒了,稍后,让你阿弟给你赔罪,你可要好生管教他。”

    杨少柳听得心中一颤,柳眉微凝作川,却不好驳她,只得柔声道:“娘亲,少柳本就未睡……”

    巧思笑道:“主母也整夜未睡呢,一直在念叨着小郎君,未想小郎君真的回来了。”

    说话之时,脚步未停,众人穿廊走角已至院外。而院外,罗环、高览、胡华等人守侯于此,在他们身侧尚站着雄健的张平,他的肩头上坐着个小女孩。

    小女孩极是乖巧聪明,见得刘氏出来,明亮的大眼睛骨噜噜一转,从阿兄肩上往下溜,扯着阿兄的胸襟落在地上,端着双手伏在腰间,朝着刘氏款款一个万福:“静娈,见过漂亮的主母,漂亮的小娘子,漂亮的姐姐们……”

    一连三个漂亮,惹得众女极是开心,童言无忌呢,童言最真。

    巧思最喜小静娈,当下便抱在怀里,香了一口。嫣醉也要来香,小静娈扭过头不让,娇声嘟嚷道:“嫣醉姐姐,你上次答应我的纸茑儿还没给我做呢。”

    “哈哈……”

    “格格……”

    众人皆笑。

    刘氏也极是欢喜,笑道:“好,好,赏,赏……”

    巧思笑道:“赏多少?”

    这一问,刘氏自己却没了主意,侧首看向碎湖与杨少柳。碎湖等了几息,见杨少柳未言,便将头上的绿璃银簪拔下来,想了想,又褪下手腕上的一对玉镯,一起递给了小静娈。

    小静娈老实不客气的接过东西,眯着大眼睛,在巧思怀里摆弄着玉镯与簪子,心想:真好,若是隔两日那个小郎君便能回来一次,那就好了……

    “嘎吱,嘎吱!”

    铲过雪的道路上结了冰,车轱辘行于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刘氏望着远远行来的蜿蜒车队,尚未看刘浓的人,便是一声娇呼:“虎头……”

    渐行渐近。

    刘浓跳下车,看着竹林桥畔那一大群人与灯光,脚下步伐便愈行愈快,疾疾的行至近前,正准备行礼,不想却被刘氏一把拉入怀里,脸颊斯磨着脸颊,她的嘴里却喃喃唤道:“虎头,虎头,想死为娘了。”

    “娘亲!”

    刘浓心中虽有些许涩然,但早已不如往日,嗅着娘亲身上的淡淡幽香,那可都是娘亲浓浓的思念啊。

    “噗嗤……”

    巧思与小静娈同时娇笑。

    刘氏这才发觉现在是处众目睽睽之下,儿子是家主,需得给他留些威严,恋恋不舍的放开他,捉着双手细细一阵打量,幽幽的道:“虎头,又瘦了……”

    刘浓其实并未瘦,但在天下娘亲的眼中,但凡儿子离家较久,怕是都会有此感。待刘氏松开他的手,刘浓撩起袍角,也不管地上湿冷,沉沉的跪了,仰头笑道:“娘亲,儿子回来了。”

    刘氏心中一惊,赶紧将儿子拉起来,暗觉今夜的儿子与往日大不一样,可那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于灯光下看儿子,越看越喜,思绪转念即飞,唯留满满浓情,笑道:“快来,见过你阿姐。”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笑道:“阿姐也在,刘浓回来的太晚,吵着阿姐了。”

    杨少柳淡声道:“既知晚,为何又要夜归。夜归,其一,与礼不合,其二,与时不合,其三,与身不合。”

    “这……”

    刘浓神情微窘,杨少柳便是杨少柳,教训起他来,半点也不留情面。不过,在刘浓的心中,听着她的教训,亦不知怎的,却升腾起了一阵熟悉的暖意,回荡于胸,令人颇是顺畅,暗想:怪哉……

    其余众人见刘浓受窘,哪敢多看多思,纷纷过来见礼。

    刘浓摆手笑道:“勿需多礼,进庄吧。”

    如众星捧月般,华亭美鹤归栖于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众生凤象

    清晨,雪后的阳光格外明透,带着冷冷的洁净。

    照在人身上不暖,却极为纯粹。

    兰奴一宿未眠,昨夜刘浓回来的太晚,便没有对她有所安排,在山阴时,她和墨璃、绿萝一起侍候刘浓,但在华亭,刘浓的房间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恬静的站在人群的角落里,险些教人给忘记,最后还是墨璃想起了她,便让她歇在研画与雪霁的房间里。

    兴许是小郎君回来,研画与雪霁极是兴奋,整夜叽叽喳喳,是以,兰奴听了一夜刘浓的传奇,在婢女与下人们的心中,她们的小郎君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沿着回廊慢行,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庄园,眸光看似柔柔的,却淡淡的。

    阳光斜拂于廊,透洒于身,拖曳出绵长的影子。

    很安静。

    远远的,高大的庄墙上白袍往来,其中有一人竟站在了箭跺上,面对着晨阳缓缓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似欲劈日;而院内二楼,几个小婢沿着院墙四周默行,伸手灭掉一盏又一盏的墙灯;高高的烟囱里升腾起如柱青烟,墨璃与几个大婢微笑着厨房里迈出来,怀里捧着洁净用的木盆,木盆冒着团团浓雾,即便隔得这样远仿佛也能感觉得到。

    兰奴正准备下楼去寻墨璃,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可是兰奴妹妹?”

    声音极好听,不似绿萝那般软糯,像是珠玉滚盘一般。兰奴端着双手回过身来,只见在身后的阳光里,端庄的站着一个女子,眸子像溪水一样清甜,脸上的笑容真诚而温暖。在她的左右则跟着两个垂目敛眉的小婢。

    兰奴睫毛微微一眨,款款行前两步,浅浅一个万福:“兰奴,见过碎湖阿姐……”

    “妹妹,年岁几何?”

    “十六。”

    “嗯,确比我小。妹妹随我来。”

    回廊铺着楠木,以桐油糊过表面,仿似镜面一般。身前这个端庄的女子走路极浅,几乎听不见她的脚步声音,只能看见襦裙下有一对蓝青丝履忽隐忽现,以及丝履尖端那仿若活物一般轻轻颤抖的羽蝉。

    “咱们华亭刘氏人脉较简,中楼是主母所居,西楼是杨小娘子,东楼是小郎君。荫户、佃户们都在老庄居住。新庄的前院是部曲与几位首领……”

    “主母房里有四婢,雪霁与研画妹妹昨夜已经见过,一会碎湖让巧思和留颜也过来坐坐,咱们可以斗会草……”

    “杨小娘子居西楼,小娘子喜静不喜为人打扰,妹妹以后需得注意……”

    一路上,端庄的女子淡淡的说着,事无巨细、条理清晰。在兰奴的脑海里勾勒出了华亭刘氏的模样,待行至东楼一所居室时。两个小婢轻轻把门打开,碎湖走进去。

    兰奴站在廊上左右一看,见此室离刘浓的房间极近,心中微奇。

    碎湖回身笑道:“妹妹快进来,这是碎湖所居,妹妹日后但有所需。皆可来此找碎湖。”

    “是。”

    房间极是整洁,虽然不大,但也分内外三间,前室为两个小婢所居,中室是书室。内间才是寝居。

    兰奴在前室边缘处弯身脱了绣鞋,随着碎湖进入中室。一踏进中室,她便被那满墙的书籍震住了,长长的睫毛轻轻刷动了两下。

    碎湖走到矮案后坐下,摸了的摸案上的琉璃茶壶,轻声唤道:“雪雁……”

    雪雁走进来,碎湖笑道:“去换壶热水,把巧思与留颜请过来,若是主母醒了,便稍待。”

    “是。”雪雁领命而去。

    碎湖笑道:“往日闲时,她们都喜欢来我这里玩耍,或是讨茶喝,或是行棋、斗草……”因见兰奴游目于书墙上的书籍,嘴角微弯:“这都是小郎君读过的书籍,小郎君命婢子需得在两年内读完。”说着,顺手整理起案上的账薄与竹简,账薄归于身后木柜,竹简垒放于墙,留下了一卷,轻轻推到兰奴面前:“妹妹若是喜欢,可以看看。”

    兰奴微微倾身万福:“兰奴,不看。”

    碎湖笑得更甜,方才兰奴一直盯着这卷《掉亡诗》看,而她早已在昨夜便询问过墨璃,知道兰奴识字且身世坎坷;素手卷起竹简,将两端丝带轻轻一系,淡然笑道:“世人都言檀奴貌,但碎湖读此诗,方知檀奴用情至深。碎湖极爱那一句:‘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折’”言至此处,稍稍一顿,漠不经心的问:“妹妹喜欢那一句?”

    兰奴情不自禁的喃道:“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浓浓的异腔淡声喃出,面上神情却由然一愣。

    “便是呢,这几句可真好。”碎湖仿似并未察觉兰奴的失神,将竹简递给兰奴,又笑道:“听墨璃说妹妹擅艺甚多,日后小郎君那里,还需妹妹操劳上心,小郎君喜半夜加食……”

    兰奴道:“兰奴,可否……”一滞,迎视着碎湖,低声道:“兰奴,可否不入东楼?兰奴愿为小婢。”

    碎湖稍稍一愣,微笑问道:“为何呢?”

    兰奴道:“兰奴会浆洗,会厨艺……”

    等她将那长长一窜念完,碎湖明白了她的心思,笑道:“妹妹,大婢亦或小婢乃是主母与小郎君裁定,碎湖不可擅自做主。”见兰奴轻轻一眨眼睛,又道:“不过,妹妹入归华亭刘氏,小郎君昔日有言,并不会拘了妹妹。嗯,妹妹不想入东楼……”想了想,笑道:“庄中事多且杂,碎湖力薄多有不及,莫若妹妹来帮碎湖,可好?”

    兰奴捧着竹简,道:“好。”

    “在哪呢?那个蓝眼睛的兰奴在哪?”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兰奴心中稍奇,自昨夜来到华亭,众婢与下随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其乐融融中透着大家风范,鲜少听到这般放肆的笑声。

    说笑声由廊入室,随后便是一阵香风燎动,一个梳着对环髻的俏婢绕进室中,瞧见了兰奴,身子一个轻盈旋转便坐在了兰奴的身边。歪着脑袋打量,看着看着,那对秀长的眉一跳一跳,而后她一把捉住了兰奴的手,娇笑道:“好漂亮的眼睛哦……”

    兰奴微微一笑,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却舍不得挣脱她的手。

    碎湖笑道:“这是西楼的嫣醉。”又问嫣醉道:“小娘子可起了?”

    嫣醉正想去摸兰奴的眼睛,一听小娘子,立马规矩了。缩回了手,讪讪的一笑,嘟嘴道:“昨夜他回来的那么晚,把小娘子都吵醒了,小娘子现下还睡着呢。”

    “嫣醉!”夜拂走进来,嗔了嫣醉一眼。

    嫣醉眉梢一扬,一字字道:“小、郎、君……”

    “噗嗤!”

    悦耳的笑声悄起,兰奴见室内走进一个与碎湖一模一样的女子。眉眼一致,身姿也一致。看不出有何不同,但是兰奴知道,她是巧思,对面坐着的是碎湖,她们的眼神不一样,碎湖是恬静的。巧思是绽放的。巧思的身后跟着留颜,这是个淡雅的女子,在一大群美婢中,她最朴素,像一束清荷。

    稍后。墨璃也来了。

    碎湖起身问道:“小郎君可醒了?”

    墨璃双手合在脸颊边,做了个枕的姿式,见碎湖眉头微皱,又解释道:“绿萝在呢,便是小郎君起了,也有人服侍。”

    碎湖这才放心,复又落座,笑道:“甚好,今日初五,三楼的人都在,碎湖便趁着此时与各楼姐妹们核一核。”说着,又唤雪雁。

    雪雁端着热壶进来,不大的书室里围簇着各式粉黛,碎湖点了点头,雪雁便走到房间一侧,将屏风推开些许,打开了墙窗。

    莺歌进来点燃了芥香,碎湖花了一刻钟,煮了一壶茶,每一人盏,对兰奴笑道:“妹妹,这是新茶,龙井,清香着呢……”

    “嗯。”兰奴轻声应着,她注意到碎湖煮茶的神态与小郎君极像。

    待品完茶,碎湖捧着双手于腰间,与各楼大婢们核对上月进出开销以及本月各楼所需,兰奴顿觉华亭刘氏的不同,在这里,缔属刘氏私产的婢女们是有月例钱的,这让人很不可思议。更让兰奴奇怪的是西楼,西楼的开支并不在华亭刘氏中,反而是夜拂在问及碎湖中楼所需……

    一盏茶后,嫣醉与夜拂离去,嫣醉拉着兰奴的手,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睛,笑道:“以后要常来找我玩。”想了想,又道:“你若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你。”

    兰奴道:“好。”

    这时,雪雁进来回禀道:“碎湖阿姐,主母醒了。”

    正在做斗草戏的巧思与留颜听见了,赶紧将手中的草一扔,齐齐离去。

    碎湖嫣然一笑,将厚厚的帐薄合上,对墨璃道:“小郎君也该醒了,天冷,小郎君练剑会出汗,记得用温水湿巾。”

    “是。”

    墨璃也去了,房间里便只剩下兰奴与碎湖对坐。

    阳光穿窗,如纱似束。

    碎湖沐浴在阳光中,巧巧伸展了下腰身,笑道:“妹妹若不嫌便住在碎湖这里,明日,碎湖尚要与匠作坊、部曲、酒坊核账,妹妹可帮衬着碎湖。”

    “嗯。”

    “走吧,咱们去见过小郎君。”

    碎湖起身,朝着兰奴盈盈一笑,虽然只是短短的接触,但她对这个蓝眼睛的兰奴却极有好感,乖巧、文雅、不多话,心想:想必,是个好助手呢……

    兰奴轻巧的跟在碎湖身侧,她心细如发,不想入东楼,只想简单的笑。她觉得碎湖很好,也觉得华亭刘氏很好,想起墨璃多次重复的话语:‘华亭刘氏是不同的。’她的嘴角慢慢扬起来,当笑得妩媚而乐怀时,感觉这里的空气,也是那般清新。

    “喵!!”

    “嘎嘎嘎……”

    将将踏出室来便见院中一阵猫飞鹅跳,提着笼子的两个小婢面面相窥,继尔两婢一个对视,分头行动,一人追猫,一人追鹅。追猫的小婢奔得急,滑倒在冰地中,那猫掉过头来,跳到了她的头上,乱踩乱叫。小婢大怒,捡起一截树枝便抽,大白猫身姿灵活,将身一扭躲过,朝着碎湖窜来。

    “调皮。”

    殊不知碎湖一点也不怕它,张开双手一拢,把大白猫捉了个正着,抱在怀里弹了弹它的鼻子。亦不知怎地,那大白猫平日凶神恶煞似的,但到了她的怀里,竟舒舒服服的蜷成了一团,轻轻的“喵”了一声。

    两个小婢见了碎湖,面色一惊,齐齐奔来见礼。

    碎湖轻声道:“莫要打它们,对它们好些,它们便不会伤你。”

    “是,碎湖阿姐……”小婢接过猫,轻轻的摸了摸,果然见那猫抖了抖胡须,不再逞凶。

    将至东楼正室时,碎湖微微侧身,柔声道:“莫怕。”

    兰奴道:“兰奴,不怕。”

    碎湖默然一笑,眼光从兰奴颤抖着的指尖溜走,在门前轻声道:“小郎君,早安。”

    “早安,进来吧。”

    一刻钟后,碎湖出来,笑道:“小郎君允了。”

    “嗯。”兰奴手不再颤抖,十指却陷进腰间的裙褶。

    稍徐。

    刘浓穿上箭袍,提着阔剑,于院中练了半个时辰的剑,而后估模着娘亲该醒了,至中楼见过了娘亲。刘氏有诸多话语想问儿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刘浓知道她想问啥,陪着她吃了早食,将婢女摒退,便把陆舒窈的去山阴见他的事说了。刘氏听说陆舒窈千里迢迢的去看儿子,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对着东方念叨:三官大帝在上,保佑我儿平平安安,保佑陆小女郎平平安安,愿我儿早日得娶……

    刘浓微笑着听她念叨完,刘氏又问可不可以带陆小女郎来华亭。

    刘浓眉头一皱,答道:“娘亲,这,恐怕极难……”

    “唉……”

    刘氏一声幽叹,心里打着乱七八糟的小算盘。

    刘浓告辞离去,行向西楼,杨少柳已经起了,但是却在沐浴,如此寒冬,一大早便沐浴,刘浓暗自腹诽,心中却好生轻快,提着剑回到东楼。

    稍歇半个时辰,命碎湖将庄中管事召集。

    宽五丈,长十丈的宽大议事厅中,刘浓跪坐于正中短案,沿着窗墙的两列长案分居左右,左方坐着李越、来福、李宽、罗环、高览,右方坐着胡华与余氏,碎湖则仍如以往,安静的跪坐于刘浓身后。至于刘訚尚在建康,李催则在由拳,李健在吴县,他们都要再过几日方回华亭,是以右方人手显少。而余氏,刘浓刚将她升值为内管事,专事负责小婢与仆妇。

    碎湖道:“小郎君,现今,庄内外共有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其中,华亭私属共计四百七十六人,部曲三百六十二人,婢仆一百一十四人,其余皆为佃户。”

    晋时庄园乃国中之国,庄园之中又有私属与依附之分,荫户、部曲、婢仆份属私属,只有佃户不同。有其失必有其得,佃户虽有一定的自主权,但却不如私属贴心。是以,各大世家们对待佃户都是任其自生自灭,一旦遇上天灾与苛政盘剥,佃户便极难生存。特别是后者盘剥,朝庭对待佃农与世家的税收天差地别,是以往往会有佃农携田归附世家,以求能够得以生存。

    而这便是圈田,如滚雪球般,世家们越滚越大,朝庭的民户则愈来愈少。土断,便应运而生,然则,也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华亭刘氏尚好,私属与依附所占比列仅为三成,别的世家几乎家家都在五成以上,如琅琊王氏,不至九成,也有八成……且因南渡之故,中上门阀所聚之人,动则上万……(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羽翼渐丰

    紧接着,胡华回禀了商事。

    近半年,华亭刘氏商事进展的极快,刘訚增大了竹叶青的产量,将华亭、吴县、由拳三地酒庄所产汇聚于建康,再统一分销各郡,并在临近建康的州郡建了销售点,若是那较远之地、鞭长未及之处,刘浓在钱塘与褚氏分销经营提醒了刘訚,他便与往昔商事上来往甚密的中、次世家达成合作,条件谈妥后便由他们代理销售。

    而这,刘訚都曾致信请示刘浓,刘浓只回了一字:可。

    刘訚的确擅于经商,刘浓只是不经意的一个提醒,他便能做到举一反三,但是有其利也必有其弊,昔日,刘浓有意控制竹叶青的产量,故而能保障酒方不外泄。而这般大肆扩张,竹叶青的制作又并非繁复深奥,只是比一般的蒸馏酒更为提纯而已,想必一两年后便会面临挑战。

    不过,刘浓之所需,正是这两年。

    待胡华将商事回禀完毕,碎湖轻声道:“小郎君,咱们该建别庄了。”

    建别庄?刘浓听得蓦然一愣,歪头看向碎湖,而罗环等人也纷纷投目相顾,既是身为华亭刘氏一份子,谁不愿家族日渐昌盛。

    碎湖正了正身子,端着手说道:“小郎君,咱们庄里的部曲份属荫户却不经农事,故而各项支拔极大,咱们华亭刘氏虽有良田千倾,但有八成是佃户赁种。如此一来,收成便减了不少,常以此往怕是难以持续……”说着,微微一顿,瞅了瞅罗环。

    “嗯!!”

    她这一顿一瞅,罗环立马紧张了。重重的干咳了一声,按着腰刀沉声道:“小郎君,现今虽是世态靖平,但依罗环之见,江东之地实属雷渊暗聚,切不可等闲视之。”想了想。硬着脖子道:“嗯……碎湖大管事,咱们尚是商议建别庄吧……”

    “然也!”

    高览道:“农田与部曲乃是士族之命脉,若无武曲戌卫,农田再好,恐将遭盗。那个,那个,圣人有言:开源节流乃富强之道,莫若……咱们也让部曲操持农事?”

    “万万不可!”罗环与来福齐声道,而罗环犹要再言。却见小郎君冲着自己微笑的摇了摇头,便将到嘴的话语又吞进了肚子。

    刘浓岂会因咽废食,专精于一,方可致极,在钱塘武林水,来福领着两名白袍结刀阵,以三人对阵十八人,却将来犯之敌尽数诛杀于野。如此便是明证。而碎湖细致谨慎,她既然提到建别庄。肯定不会无的放矢,罗环与高览俩兄弟是关心则乱,碎湖的意思绝非裁减部曲。

    果然,碎湖微微一笑,细声再道:“高首领所言甚是,开源节流乃富强之道。节流,咱们华亭刘氏向来节俭,而开源,刘訚阿兄今年商事经营的极好,但碎湖思之。花开多处方为美,粮粟更是不可或缺,是以便盘核了近年各项账目,农田收成确属逐年递减,故而碎湖觉得理应建别庄行以补全。”说着,又朝着刘浓深深万福,脆声道:“请小郎君思之。”

    何需思之,这一年,单是白袍的人数便翻了一倍有余,每日操练不经农事,况且,尚多了一百二十匹马,各项吃穿用度岂能少了?若非刘訚商事打开了局面,怕是早已入不敷出,但若是建别庄,钱财从何而来?

    刘浓笑道:“你且说说,如何建之?”

    “是,小郎君。”

    碎湖面不改色,微微倾身万福,平目迎视众人,声音清脆:“建庄,原本就近最佳,可节省诸多钱财,但经得阿爹核查,佐近已无良田可垦,便唯有另建别处……”

    芥香飘冉,清脆的声音回响于宽敞的议事厅中。

    刘浓听着碎湖的诸般建议,时尔皱眉,倏尔微笑。碎湖果然不负他所望,已然长成也。奈何,她所提的法子却让刘浓一时难以决择。钱财是个硬伤,刘訚再如何擅于敛财,也难以在短短的半年内聚出一栋庄子来。且仅有庄子何用?尚得有地才会有佃户来投奔租种。而繁华富庶之处的田地甚贵,吴县一栋三百顷的庄子便要价两千万钱,而这还是那家人急欲投奔建康,是以算作廉价出售。

    刘浓细细一阵沉吟,少倾,笑道:“我再思思,不过,若要置庄,咱们便置在吴县吧。”当下,又问及罗环马军操练一事可有章程。

    罗环大声笑道:“小郎君,耳闻不如眼见,何不至海边马厩一观?”

    “甚好!”

    众人议事已毕,刘浓兴致极佳,率着众人绕行于庄园背后的羊肠小道,途经箭岗,便是在此等凛冬天气,守备也极是森严,簇簇箭矢犹若寒星逼眼。

    赏了一坛酒,继续前行。

    海浪声,声声入耳,由细微渐呈骤烈。

    再行半炷香功夫,往昔的栅栏已不见,眼前横曳着一道高达五丈的城墙,墙上有白袍裂展于寒风中。

    “哐哐哐……”

    绞盘拉动沉重的城门,八名白袍按刀而出,身上披着铁甲,被冷冷的阳光一辉,更显冷杀。

    白袍阖首肃立,齐声道:“见过,小郎君!”

    刘浓眉头一皱,侧身问道:“怎地束甲了?”

    罗环按刀笑道:“小郎君何不观之。”

    刘浓见罗环笑得颇是诡异,心中也稍奇,走上前一看,只见白袍身上所披之甲确乃匠作坊所屯积的钢板,这些钢板三分厚,长三寸、宽寸半,呈长方形,若是遇到战时便可急速成甲。而如今,这些甲片上则多了四个小洞,洞与洞之间用被鱼油浸过的麻绳死死系着,竟串成了一套半身甲,若再制上保护下半身的甲裙,虽然不太美观,但无疑便是一套全身步人甲。

    胡华凑上前,挑着麻豆大小的眼,不无得意的道:“小郎君,此甲非甲。此乃甲片。”

    然也,随时可以拆下来的甲片,想必是他的主意,刘浓问道:“防护如何?”

    “唰!”

    “锵!”

    话将落脚,罗环朝着一名白袍点头,白袍将腰刀抽出。猛地一刀斩中身侧同袍的前胸,巨大的贯力斩得那名白袍连退两步,随后那人站定脚步,拍了拍身上的甲,若无其事的道:“小郎君,无事。”

    “无事便好。”刘浓对这串甲甚是满意,又对罗环沉声道:“日后,切莫再拿同袍试刀。”

    “是,小郎君。”罗环正在穿白袍捧来的甲。闻听此言当即按刀阖首,抖得身上甲叶锵锵作响。

    众人穿过连绵整齐的营房,顿见雪浪排天,股股捶礁,咸湿的海风直扑而来。入目所见却极是怪异,训练校场被一道栅栏一分为二,一边是两百余名白袍正挥着长刀操练战阵,你来我往厮杀有声;而栅栏的另一边。只听见阵阵呼喝声,却不见半个人影。

    罗环笑道:“小郎君。那里便是操练马军之所。”

    操练马军却不见马?刘浓忍住心中惊奇,快步行向栅栏。

    突地,打横冒出一名白袍,大声喝道:“来人止步!”

    “此乃小郎君!”罗环喝道。

    那名白袍神色一愣,紧紧按着腰刀,把刘浓一阵细辩。这才皱眉道:“果真是小郎君,见过小郎君。”说着,将身一侧,放行。

    刘浓侧身问罗环:“此乃张平所携部众?”

    罗环沉声道:“然也,皆是百战悍卒。小郎君莫怪。军营肃杀,此当为正法。”

    “甚好!兵不可戏!”

    刘浓阔步迈进,一入其中,便被眼前所见震惊,而罗环更是惊呆了,大张着嘴巴,按着刀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半晌,碎湖眨着眼睛,悄声问道:“这,这是在习练马术么?”

    胡华道:“然,然也,好,好像是……”

    由不得他们不惊,但见在栅栏的另一面,偌大的校场中,百余名白袍正骑着马、挥着刀,俯仰劈刺、喝杀连连,只是他们所骑的却非真马,而是由五根木头简易搭成的木马,一根横驾做马背,四根分前后做马腿。

    在这百余人的最前方,张平雄壮的身躯压得身下的木马嘎嘎摇晃,而他浑然不觉,口里正大声喊着:刺、劈、削、卷。随着他的喊声,一干白袍将木马前后的具具木人砍得东倒西歪。而这尚为不奇,在张平的身侧,一具小木马上,有一个小女娃也拿着一柄小刀片跟着挥,嘴里还大叫着:“哇哦,中,哇哦,中!冲锋……”

    小静娈啊小静娈……

    一干人傻了眼,刘浓嘴角翘了翘,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出声。而这时,小静娈在小木马上挽了个刀花,“唰”的一声,将左侧一个小木人砍倒,格格笑起来,眼角余光却看见了刘浓,黑漆漆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辩认,而后用刀背戳了戳了自家阿兄:“阿兄,来人了……”

    “静娈,上阵厮杀,岂可分神!”

    “阿兄,真的来人了……”

    “来者何人?”

    “好像,好像是那个小郎君……”

    “哦……小郎君是何人?啊!”

    张平在木马上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来者不是刘浓又是谁?当下便将雪亮的长刀仰天一挥,喝道:“曲末,由汝率军操持,不可懈怠。”说着,翻身下马,抱起小静娈往上一抬,小静娈便稳稳的坐在了他的肩上。

    而他刚一下马,一名白袍便急急奔来,翻身上了他的马,领着众人继续操练。

    张平扛着小静娈,持着刀,行向刘浓。

    愈行愈近,刀锋冷寒。

    来福眯着眼,按向了腰间。

    刘浓却踏前一步,不着痕迹的微一摆手,将来福暗制。

    “锵!”

    五步外,张平回刀入鞘,眼光直视刘浓,半晌,微微阖目,按着刀半跪于地,沉声道:“曲平,见过小郎君。”

    “曲静娈,见过漂亮的小郎君……”小静娈噌的一下从阿兄肩上跳下来,将小刀片随手一扔,两只小手互相抹了抹,而后端在腰间,细长的眉静了,眼睛也不转了,像个端庄的小女郎那般款款万福。

    “勿需多礼,快快请起。”

    刘浓将张平扶起来,又对着小静娈宛尔一笑,说道:“莫论汝乃张平亦或曲平,汝既携众来投我华亭刘氏,便是我刘氏之人。”说着,又笑问:“何故以木马习之?”

    “哈哈……”

    罗环掂着腰,大声笑道:“曲平,莫非汝自知必败于我,是以方行此下策?”

    昔日,罗环与曲平比试刀枪剑戟,曲平略逊罗环半筹,然曲平却不服,言若是有马,定可斩罗环于马下。恰于此时,李催带回来一百二十匹马,曲平大喜,便与罗环打赌,让罗环将其旧部归还,他训练旧部,待得来春两军大比,定可将罗环战而胜之。罗环看似粗豪实则胸藏千军,当下便考究他对马军操练的常识,曲平对答如流,且有诸多骑军典操是罗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故而,罗环思之再三,便点头应允。庄中部曲皆由罗环调令,刘浓并不会干涩。

    张平不屑的挑了罗环一眼,冷声道:“凛冬若不蓄马力,待得春秋之时,如何一展其锐?”

    “嘿……”

    罗环满不在乎的一挥手,笑道:“就你这练兵之法,便是练上十年,也敌不过我的刀阵!”

    张平心中大怒,仰头看天,不理罗环。

    小静娈认真地道:“罗首领,骄兵必败哦……”

    罗环道:“兵势若雄,便可摧山倒海!”

    “非也!”

    “静娈……”碎湖忍不住的娇声放笑,拉着小静娈的手,让她不再添油加柴。

    刘浓心中轻快写意,对于马军操典也仅是知而非精,但却能看得出来曲平是行家,曲氏,来自洛阳,擅长马军,尚能有谁?定是那曾引骠骑八千独战刘曜五万铁骑,并且战而胜之的曲允之后!便笑道:“兵法有云:兵若水势,擅变似曲转,而今,胜负言之过早,需得战后方知。”想了想,又道:“曲平,汝既操练马军,日后便为马军首领。”

    曲平沉声道:“是,小郎君。”

    小静娈眨了眨眼睛,心想:‘咦……这个小郎君是送东西来了。’格格笑道:“小郎君,哪静娈呢……”

    刘浓愣了一愣,瞅着漂亮的小女孩,笑道:“嗯……等汝长成,汝可为副首领!”

    “是,小郎君!”小静娈立即挣脱碎湖的手,捡回自己的小刀片,“嚓”的一声回鞘,然后按着小刀儿,规规矩矩一个阖首。

    “哈哈……”

    “噗嗤!”

    众人大笑,刘浓放声长笑,冰冷的海风灌着袍角,裂裂作响,胸怀却阵阵激荡。(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如是茶盏

    海风呼啸般卷过林梢,经得一场冬雪,往昔的浓叶早已凋尽,唯余枝丫根根如铁。

    马厩建在密林的深处,人尚未走近便听得阵阵马嘶声。

    刘浓披着鹤氅穿行在雪林中,身后跟着华亭众人,一提到马,曲平便极为兴奋,嘴里冒着团团热雾,不停的称赞这批马极好,应是刚退役不久的战马。

    入林越深,雪便越厚。

    众人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沙沙作声。

    突地,刘浓剑眉一皱,似想起了甚,回身看向碎湖。

    果然,只见她正提着裙摆、微凝着眉,专捡刘浓的脚印踩,刘浓的脚大,她的脚小,踩着踩着,她的嘴角还微翘微翘,而那双青蓝相间的绣鞋,边缘已经透湿。她们都爱美,在这样的冬雪天气也不肯换油脂布履,美则美矣,却不利于行。

    她太专心踩脚印了,以至于头垂的很低,险些便撞上停下来的刘浓,为避开面前的小郎君,她只能“呀”了一声,掩着嘴往后便倒。

    刘浓急踏一步,伸手拦住她的腰,把她拉了回来,笑道:“碎湖,你先回庄,不必跟我们进林。”

    碎湖见小郎君盯着自己的脚瞧,不知怎地,心中竟好生羞涩,耳根发烫,脸上樱红欲滴,稍稍一想,将手中的裙摆一放,悄悄遮住,然后笑道:“小郎君,碎湖也想看马。”她是庄中大管事,自然要面面俱到,而小郎君甚喜武事,她又岂能置身于林外。

    “这有何难?”

    来福大大咧咧的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大布囊,用力一扯。“嘶”的一声,将布囊裂作两半,递给碎湖,笑道:“用它裹着,可防雪。”

    “这……”

    碎湖一手拿着一半布囊,细眉疑的更紧。心中好生为难,见小郎君微微一笑,转身走了,而众人也目不斜视的从她身侧经过,心想:‘不管了,碎湖不比别人差……’忍着羞意将绣鞋细细的裹了,还打了个蝴蝶结,这才抹了抹手,追了上去。

    穿过密林。雪由厚变浅,雪地中竟冒着些零落的青草。

    再行片刻,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在丛林边缘处有一方平整的凹地,寒风难以入浸,冰雪也仿若顿止,而排排马厩便建在此地。居高临下俯视,马舍分布得极是整齐。十来个小黑点穿行于其中,那是照顾马匹的随从。

    沿着斜坡往下走。身上阵阵寒意渐去。

    共计四十间马舍,分列于东南西北,每间圈养着四匹马。马舍打扫得极是干净,马料是干草伴着豆类,萧然派来的马夫尚未离去,正在向刘氏随从讲解马料的配比。刘浓抱着双臂听了一会。随后便沿着马厩慢行,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浓。

    马养得极好,骠肥体壮,不时听见响鼻与长嘶声。

    碎湖迈着小步靠近一匹正在扑扇着眼帘的马,她喜欢那马的眼睛。好似琉璃珠子一样,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马脖子,那马却猛然回过头,朝着她打了响鼻,吓了她一跳。而后,她看了看马槽,悄声道:“小郎君,仅三个月,它们食的豆粟,便耗钱一千缗了。”

    马无夜草不肥,马无精粟不骠。江东少马,原因之一在于缺马,原因之二便在这养马需要豆粟,否则,不如养牛。牛食草则可,马若只食草便会掉骠,而马一旦掉了骠,力、速皆不如牛。适才萧然马夫所言的草料配比乃是战马待遇,是以耗钱一千缗并不为奇。

    刘浓笑道:“无妨,建别庄之事,我会慎重思之。”

    “是,小郎君。”

    碎湖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闪,微微欠了欠身子,她掌管着钱财,心中有数,若再不建别庄,有损无补的情况下极难维持,而揣摩小郎君的意思,这武曲与马匹只会越来越多。

    待巡视完马厩,刘浓又去了匠作坊与酒窖,一直忙碌到傍晚时分。

    西楼。

    冬日的夕阳洒在墙上,高雅而清淡,中有一缕穿过了鹤纸窗,悄悄的漫入屏风中。

    梅屏闹樱,室内温暖如春。

    杨少柳身着桃红锦裙,头上挽着堕马髻,身子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顺着案上竹简寸寸缓移,阳光投于其上,显得极是柔和。她不喜点蔻丹,指甲作本色,玉透。当默读到喜欢的句子,那根手指便一翘、一翘。

    稍徐,阳光漫过了她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眼,侧首看向窗外,轻声道:“想必他也该忙完了,夜拂,你去把他请来。”

    “是,小娘子。”

    侍在一旁的夜拂领命而去,而嫣醉则捧着条丝巾走过来,杨少柳接过丝巾,轻轻一笑,迷得嫣醉忍不住的喃道:“小娘子,好美啊……”

    院中。

    刘浓接过白袍递来的锦信,一共三封,来得真巧,竟不约而至。一封是陆舒窈寄来的,里面有一枚香囊,囊面上绣着一对小金铃,手工相较以往大有涨进,没有急着看信,微笑着将香囊放入怀里。第二封来自顾荟蔚,拆开信一看,言语清谈,又提了个刁钻的辩难。最后一封锦囊,囊口以一条红蝇系的死死的,足足缠了三圈,好不容易解开,里面的信也封了朱泥。

    会是谁呢?

    刘浓微微一笑,正准备撕开信口,回廊转角处飘起一截翠衫,随后便见夜拂端着双手轻盈而来,浅浅一个万福:“小郎君,小娘子有请。”

    “嗯,正要去见阿姐。”

    刘浓将三封锦信揣入怀中,随着夜拂行向西楼,在转角处遇见红筱,她的手中捧着一件雍容华贵的狐裘,颜色是娘亲所喜。

    红筱与夜拂一般淡雅有礼,且不喜多言,朝着刘浓微微万福后,便款款而去。嫣醉则不同,她守在门口东张西望,见了刘浓。先是规矩而端庄的行了个礼,而后趁着夜拂不注意,脚尖一伸一挑,便想绊刘浓一下。刘浓对她早有防备,踏出去的脚硬生生的顿在半空。

    夜拂察觉有异,侧身一看。嫣醉不敢看她,偏着脑袋吐了吐舌头,小拳头却紧紧拽着。夜拂眨了下眼睛,嘴角一弯,温婉笑道:“小郎君,请进。”说着,站在了室口左侧。

    “嗯,便进。”

    刘浓剑眉扬挑,缩回脚。在室口除却步履,慢慢的脱下鹤氅,瞅了夜拂与嫣醉一眼,把氅递给嫣醉。嫣醉神情一愣,扬着柳眉,不接。

    “嗯……”夜拂轻咳一声。

    嫣醉嘴巴一嘟,极不情愿的接过氅,用力的揉了揉。刘浓对她的眼神仿若见而未见。正了正顶上青冠,又扫了扫袍摆。这才洒然一笑,迈入室中。

    白袜衔着海棠,转过屏风,杨少柳端坐在案后,眸光如水作剪,裁着刘浓的一举一动。

    经得适才与嫣醉那一番戏闹。刘浓心中沉凝去得不少,面带笑容的走到案前,深深一个揖手,然后落座在她的对面。

    俩人都未言语,室内极静。

    刘浓双手按膝。眼观鼻,却无法做到鼻观心,幽冷暗香若有若无的缠绕于鼻尖,那是杨少柳的味道。

    半晌,杨少柳将竹简卷成一束,轻声道:“君子,应惜身。”

    刘浓揖手道:“谢过阿姐,刘浓知也。”

    “哦……”

    杨少柳捧着竹简,款款起身,迈步走向书墙,因放得较高,便掂着脚尖,婀娜多姿的身段,霎那间凸显。刘浓移走目光,盯着案上香炉不言,暗觉喉咙干涩,拿起案上的茶碗便喝。

    茶是龙井,他却未品出半分味道,只顾着解渴。

    杨少柳目光漫不经心的一溜,如烟似云的眉微微一皱,刘浓拿的是她的茶碗,但她又不好点破,只得故作未知,复落于座,淡声道:“既是已知,为何又要逞强,与人作生死相博?”

    刘浓将茶碗一搁,知她所言何事,便答道:“非是刘浓逞强,实乃不得不为。”

    “嗯……也罢。”

    杨少柳稍稍一顿,想了一想,便问及山阴诸事,刘浓逐一作答。与往昔她教导刘浓一般,一个问,一个答,问者,问得恰到好处,答者,答得不多不少。

    不多时,夕阳便垂下去,嫣醉进来燃起灯光。

    杨少柳问得口渴,伸手便拿起茶壶斟得七分满,捉着茶碗微微一抿,抬目时,见刘浓眼光凝在茶碗上一瞬不瞬,她的脑袋一歪,眉心疑川,问道:“看甚?”

    刘浓道:“阿姐,这茶碗……”

    “茶碗?有何不妥……”杨少柳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在何,刚才刘浓捧着这茶碗喝,而现在……

    “扑通……”

    茶碗掉在案上,未喝完的茶水四溅,溅了杨少柳一身,而杨少柳细眉飞扬,额角微红,待看见对面的刘浓正盯着自己的胸口看,顿时恼了,喝道:“嫣醉!”

    嫣醉与夜拂在室外听得动静,有心进来看看,但又不敢擅闯,此时听得小娘子呼唤,两人齐齐一闪便出现在了刘浓的面前。

    嫣醉瞅了瞅案上的茶碗,怒道:“好啊,竟拿茶水泼小娘子!”

    “阿姐……”刘浓簌地按膝而起,杨少柳四婢个个身怀绝技,面对着勃然大怒的嫣醉,他不得不小心戒备。

    “嫣醉,不得无礼!”

    就在嫣醉脚尖一掂,正欲揉身而上直擒刘浓之时,杨少柳一声娇喝将嫣醉制住,随后便见杨少柳的丝巾嘴角轻轻扬动,显然她正在吐气,少倾,狠狠的剜了刘浓一眼,冷声道:“在此等候!”说着,转进内室,夜拂与嫣醉紧随其后,嫣醉还回过头,朝着刘浓扬了扬拳头。

    刘浓看着案上惹事的茶碗,无奈的一笑,随后拿起茶碗,叹了口气,找了个看不见的角落一扔,而后默然落座,静候。

    足足小半个时辰,杨少柳才莲步轻移,换了一身雪白的襦裙走出来,额角的樱红已经褪尽,眸光如水平静。

    刘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阿姐,方才……”

    “方才何事?”

    杨少柳冷冷的反问,不待刘浓说话,又命夜拂与嫣醉退避,随后淡声道:“适才嫣醉无礼,我会加以管束,日后必不再复。”

    嫣醉是个跳脱的性子,自小便对刘浓没上没下的,刘浓早已经习惯,便笑道:“阿姐不必放在心上,嫣醉护主心切,何必怪之。”

    杨少柳经得方才那么一闹,心里有些乱,直到现在也未真正平复下来,不愿与他再说这些芝麻蒜皮的闲事,端着双手,注目于缦燎的灯火,淡声道:“如若要建别庄,你的钱财定是不够,我可借予你。”言至此处,顿了一顿,声音略扬:“勿要推辞!”

    “谢过阿姐!”刘浓长长一揖,心中蓦然一阵轻松。

    杨少柳眉梢一挑,眼帘轻轻剪了两下,嘴角的丝巾微微翘起来,端在腰间的双手也稍稍一松,笑道:“今日倒是转了性子,欲将别庄建于何处?”

    刘浓笑道:“阿姐此言令刘浓汗颜,华亭刘氏若无阿姐帮携,哪会走到今日。”

    “果真作此想?”杨少柳脑袋一偏,凝目逼视。

    刘浓迎着她的目光,再度一个揖手,答道:“然也。”

    “格……”

    杨少柳笑了,笑得极浅,那一声银铃陡然即逝,而两汪眉眼却溺人心神。

    半炷香后,夜起,月出。

    刘浓轻步踏出西楼,站在东楼廊上,遥望着西楼的点点灯光,嘴角浮起了笑容,若是在以往,他定会虑豫再三,因他不愿欠下杨少柳太多,但是今日只是略作思吟便作出了决择。而这,则是因为桎梏已开,心中再无羁绊。

    这种感觉,令人神清而气爽。

    吹了一会风,想到桥然于近几日便会至华亭,回头笑道:“碎湖,明日遣人至由拳,投帖于丁府君,邀府君来华亭一聚。”

    自他凭栏而望,碎湖便一直在他的身侧默然相陪,此时便欠身应道:“是,小郎君。”

    刘浓道:“让汝父回来,吴县建庄一事,尚要与他商议。”

    “小郎君……”碎湖惊讶。

    刘浓淡然一笑,挥着衣袖走入室中。

    墨璃与绿萝迎上来,刘浓擦了一把脸,换了一身衣衫,随后安然坐在案后,缓缓撕开了怀中的第三封信。

    就着暖暖灯光一瞅,剑眉一皱,嘴角一扬,只见在洁白如雪的纸上画着一只猫,在猫的嘴角勾勒着一个小圈,圈中有四字:我要嫁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骄英再聚

    雾阳清冷。

    由娄县至华亭的官道上,一辆牛车正独行于其中。

    雪尚未融尽,一半是雪一半作冰,车轱辘辗过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辕上的车夫小心翼翼的控着牛,行得极慢,不敢催太急,深怕一个不小心翻到田壑里。

    祖盛披着厚厚的冬袄,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靠着车壁假寐,眼皮却不时的轻轻颤动,他在想来时阿父所言。

    “茂荫,现今华亭美鹤之名尽播四野,眼见指日将起,怎会再识得汝?”

    “阿父,瞻箦乃浑玉君子也,怎可言语辱之!”

    “若被拒之于外,又当何如?”

    “我知瞻箦,瞻箦知我,雪驾而至乃祖盛心愿所寄,莫论瞻箦是否扫雪迎榻,亦或清水相待,祖盛皆食之甘饴矣!”

    瞻箦……

    祖盛缓缓的睁开眼,自六月踏游一别,与瞻箦已有半年未见,而这半年里,瞻箦前往会稽求学便若凤啼鹤唳于长空,一时光辉无俩,不说别地,便是偏远的娄县也传遍了瞻箦之名,世人都道:醉月玉仙嫡游寰尘,作仙咏寄赋月姿,言雅音傲辩群英,行天籁遨游青冥……

    “瞻箦……可知祖盛乎?可会轻慢视之乎?”

    想到刘浓如今声名之鼎盛,祖盛原本坚定不移的心略见松动,情不自禁的将袖子拢得更紧了一些,好似这样便能使自己更加笃定。他此番前去见瞻箦,初心只为想念挚友,待见过瞻箦后,便欲前赴广州以应陶侃相召,但临走时与阿父的一席深谈,让祖盛心生不愉却无可奈何。

    行路难。道途唯艰。

    娄县祖氏虽是庶族寒门,但却根茂枝密,一门足有五支。如今的家主正是祖盛之父,其父坐镇祖氏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前,其父因才华出众,被杨州大中正定为七品。成为娄县的主薄。按理,二十年来,以其父之才至不济亦能做到府君,若再好生教导子侄,指不定祖氏数十年来的念想便会成真。奈何,事不从人愿,其父受人排挤,在主薄的位置上二十年未有变动,晋升已然无望。而现下即将离任。

    祸不单行,风波起……

    “唉……”

    祖盛一声长叹,浓长的黑眉紧皱作川,嫌车中气闷,便挑起边帘透风,殊不知突然一阵冷风扑来,浸得他浑身打了个哆嗦。

    “嘎吱吱……”

    “吱!!!”

    “哐啷……”

    便在此时,青牛突然失蹄。踏中了滑冰,拉着车厢向前疾疾滑出数丈。车夫大惊之下,拼命制牛,拉得牛脖子往右回弯,而右方,看似浮雪实乃一坑。

    少倾。

    祖盛从侧翻的车厢中爬出来,额角见血。狼狈不堪。

    随从自雪泥中挣扎着站起身,瞅了一眼卧在雪地中的牛,心下倏地一沉,来不及向祖盛请罪,急匆匆的奔向悲鸣着的牛。仔细一阵查探,随后面色一黯,回身道:“郎君,牛,不成了。”

    祖盛心中一惊,上前一看,但见雪地中殷红一滩,牛的脖子下插着一截断枝,而牛正扑扇着眼帘、泪珠顺着眼窝往下掉。

    祖盛心中不忍,朝着随从点了点头,随从抽出腰刀,看了一眼牛的眼睛,伸出左手遮住牛眼,而后暗一咬牙,“嘶啦”一声。

    刀,扎进牛脖。

    半晌,随从沉沉地跪在雪泥中,沉声道:“郎君,牛已亡,不能再行路。莫若回转娄县,以待他日再来访刘郎君?”

    此地离华亭刘氏庄园,尚有三十里路程。

    祖盛瞅了瞅华亭的方向,再看看自己现下的模样,心中却莫名生出一股豪情,对随从笑道:“把刀给我!”接过随从的刀,挎在腰上,又道:“你自回娄县,告知阿父遣人来取牛,而牛,乃我所杀,与汝无关!”

    “郎君!”随从浑身一颤,双手按地,额抵雪泥。

    祖盛看了看天,笑道:“勿要担心,不过三十里路程尔。”

    随从道:“郎君,风雪将起……”

    祖盛大步走向华亭,声音朗传于风中:“我心念友,岂可因风雪而止!”

    青天、茫阔。

    浓眉大眼的郎君昂仰着胸膛,按刀徐行,虽是衣衫不整,但却浑身犹若乘风,步伐轻快似燕。寒风裂起袍衫,惊起额角散发。

    白皑之野,突闻一声长啸。

    似龙吟,清越。

    不绝。

    与此同时,在吴县至华亭的雪道中,一队牛车蜿蜒匍匐。

    桥游思怕冷,手里捧着小手炉,阵阵暖意经由十指漫遍全身,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微微弯起来,轻声笑道:“把帘敞一些吧。”

    侍在一旁的小婢摇头道:“小娘子,婢子不闷。”说着,眨了眨眼睛,缓移身子挡在帘口,仿似这样便能替小娘子遮住寒冷。

    桥游思微微一笑:“傻晴焉,帘闭得这样紧,风是灌不进来的。”

    晴焉伸手探了探帘,绣帘极重,无缝可入风,可是她仍然担忧的看着小娘子,一至冬天,小娘子便似潭中之莲经不得寒。

    桥游思浑身作雪,精锦雪裙、雪狐深裘,挽着堕马髻,发髻两端各插一柄雪莲步摇;肌肤胜雪,本就小巧的脸被狐毛一夹,盈盈不及掌;细眉若远山之黛,仿似巧巧的别着两缕缥缈云烟;眼极净,黑白分明,洁过玉,胜过漆;鼻梁俏挺,似蝉薄翼;小唇一点,色略淡……

    而此时,她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小小的,俏俏的,惹人怜。

    “小娘子,恕罪。”晴焉久随桥游思,知道小娘子现下定是冷极,咬着嘴唇想了想,挪到小娘子身后,伸出双手,闭着眼睛,虚虚环着小娘子的腰。

    半炷香后。经得晴焉虚抱以体温相暖,桥游思总算缓过劲来,唇间的色彩也渐浓,将小手炉紧紧的贴着心窝,回头看了一眼晴焉,烟眉微微一皱。伸出手将边帘挑开些许。

    风,灌进来。

    桥游思浑身轻轻一颤,但素白如玉的手却坚定的撑着帘,便是晴焉惊呼出声也未停止,待得暗觉车内的气已通透后,方才漫不经心的微笑道:“我也觉得气闷呢。”

    “小娘子,好小娘子……”

    晴焉泪眼迷蒙,一叠连声,紧紧的拽着小娘子冰冷而颤抖的手。她知道小娘子身体有异。是感觉不出来气闷的,小娘子自小便心善如明镜,路遇蚂蚁不忍踩,逢得饥鸟必赐粟,对待下人也温和微颜,小娘子幼时,因下人过失,坠于湖中险些溺亡。大郎君知道后大怒,将下人捆绑于柱。欲庭杖杀之。小娘子趁着夜,瞒着大郎君将那下人放了,并将自己的步摇送给下人做盘缠。

    下人并未带着家人逃离,反而在次日清晨跪于庄前,持着一截断手求见大郎君。

    而那下人,便是晴焉之父。

    小娘子管庄甚少动用刑罚。但说来也怪,下人们每每犯了错,被小娘子柔柔的一看,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随后便一个个的自领责罚。

    小娘子。是天下间最善良、最干净的小娘子。晴焉眨着眼睛,如是想。

    “可是,这样冷的天,小娘子为何要去甚华亭呢?”晴焉紧紧的阖着小娘子的手,竟忍不住的将心里的话喃了出来。

    闻言,桥游思微微一愣,幽幽的叹了口气。

    “小妹!”

    这时,牛帘外传来桥然的声音。

    桥游思正欲揭帘,便听自家阿兄在帘外高声道:“小妹切莫开帘,阿兄,阿兄只是有些心烦。”

    堕马髻微微一歪,柔声道:“阿兄勿需担心,刘郎君绝非食言之人。”

    桥然叹道:“小妹所言甚是,奈何离月底仅有十余日,谱谍司若……”言至此处,稍稍一顿,又问道:“小妹,可觉得冷?”

    桥游思略作一思,笑道:“游思身子尚好,阿兄勿忧,谱谍司三年一核谱,三年前我桥氏已然降过,按晋律,若是今胜于昔,则不可速降,再待三年以留察。而今,阿兄得大将军参军挚瞻看中,来年便将前往豫章;再得与华亭刘氏结为通宜,刘郎君美誉名传江左,虽然门楣亦浅,但想必不日便会振翅青云;诸此种种,阿兄,且宽心以待。”

    一语长长,如绵似水。

    桥然心中大定,转念却又担心起小妹的身子,朝着帘内深深一个揖手,涩然道:“小妹,且恕阿兄无能,如此风雪尚要教劳顿小妹,阿兄心中愧煞。”

    桥游思轻声道:“阿兄,于礼于情,游思都应该去华亭拜见刘氏主母,何来劳顿一说。倒是年岁载近,宋小娘子待桥氏情谊浓厚,咱们切不可忘,应呈之以礼。”

    闻听此言,帘外的桥然眼神蓦然一凝,眼前似乎有一缕绿纱飘漾,嘴角不知不觉的扬起来,笑上的笑容越放越盛。

    “阿兄……”

    “嗯?!”

    桥然猛然一个激淋回过神来,神色畅然若失,半晌,说道:“小妹提醒的是,阿兄定不敢忘矣!”说着,突听一阵马蹄声,闻声而寻,眼光却瞬间一滞,随后喜声叫道:“来者可是华亭白袍?”

    “蹄它,蹄它……”渐行渐近,马背上的骑士披着白袍,袍角飞展于风中。

    桥然再次叫道:“可是华亭白袍?”

    “吁……”

    “希律律……”

    三十步外,听到叫声的骑士猛勒缰绳,健马人立而起,飞扬着前蹄,抖起蹄上蓬雪。

    骑士按抚马脖,待马平复下来,见是一个郎君在问,便翻身落马,阖首道:“正是。”

    桥然问道:“意欲何往?”

    骑士皱眉,看着桥然不言。

    而此时,桥游思已挑开了绣帘,探首而出,看了一眼自家阿兄,细眉微微一皱,随后对着骑士细声喊道:“我们正欲前往华亭刘氏,此乃刘郎君好友,吴县桥氏桥然。”

    骑士神情顿时大喜,挽着马快步上前,按着腰刀,沉沉一个阖首,大声道:“回禀桥郎君、桥小娘子,李宽奉刘郎君之命,正欲前往吴县邀请二位。”顿了一顿,又道:“小郎君不知桥郎君与小娘子已至,不然定会亲身相迎。”

    “无妨。”

    桥然神色豁然一松,哈哈笑道:“不过,来得正好,正恐寻不着路。”

    “阿兄……”桥游思摇着头微微一笑,轻轻放下了绣帘。

    当下,李宽骑着马遥领在前,车队再度缓缓起行。

    桥然心情大好,挑着边帘打量野景,冷风灌脸也不觉得冷,心想:瞻箦果如小妹所言,实乃诚信君子也,我竟以小人之心度之,宁不愧煞乎……

    桥游思缩在车内,捧着卫夫人的《名姬帖》,明洁不似物的眼睛轻眨、轻眨,心想:亦不知他的棋弈如何了?他的字,是否依如昨昔那般丑呢……

    想着,想着,桥游思闭上了眼睛,紧紧的捧着《名姬帖》与小手炉贴于心口。晴焉再度虚拥着小娘子,以体温暖之,小娘子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她不敢实抱,怕亵渎,更怕这么一抱下去,小娘子会突然没了,当这个念头钻进晴焉的心里时,她更小心了。

    风雪起了,一路迎雪,浅浅沙沙。

    “仙嗡……”

    亦不知过得多久,桥游思在梦中听到一缕琴音,这琴音不暖不寒,似娓絮在天边飘飘荡荡、不着半分痕迹。渐尔,那琴音由然一变,若空谷绽幽兰,芳华乍显;便在此时,琴音微微上扬,直入青天,携的人的心神亦跟着缓缓冉冉。

    清风作驹,白云相伴。

    不尽之思,不绵之愁,仿佛都在此间化作云烟,就此飘散。

    听着听着,桥游思细眉尽放,喃道:“此乃梦乎,若真乃梦,唯愿一梦而不醒也。”

    晴焉轻声道:“小娘子,并非梦。”

    “哦。”

    桥游思睁开眼,将边帘挑开,此时车队已停,停在冰林雪阵之中,而在遥遥的高处,有一亭似雪帽,亭中有人正抚琴。青冠、鹤氅,俊朗的眉眼,依稀可见。

    琴音未绝,犹自泼墨山川。

    突听一声长笑,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郎君大步从帘外经过,那人笑毕,高声叫道:“瞻箦,祖盛来也!可有好酒乎?”

    山梁上,琴音骤停,亭中之人奔到亭侧,挥着手,哈哈笑道:“茂荫!”

    “瞻箦,可有好酒乎?”

    又是一声欢叫,阿兄从帘外奔过,迎着两人而去。

    其时,雪漫天。

    刘浓奔下了山岗,看着披头散发,浑身污水的祖盛,笑道:“茂荫,何故如此狼狈?”

    祖盛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挥手笑道:“无它,滚落泥潭三次,摔至田垅五番,故而如此。”

    这时,桥然也迎上来。

    三个少年郎君半载未见,却犹若****抵膝,不见半分隔阂,尽是浓浓的开怀。也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而后三双手,六只掌,叠在了一起。

    哄然大笑。

    而这一切,皆被桥游思捕入眼中,歪着脑袋,微微笑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可方思

    风雪骤紧,桥游思款款的迈下车,身子如冰浸,脸上却带着轻轻的笑容,紧紧的捧着小手炉,一步步走到三个少年郎君的身侧。

    待刘浓将视线转过来,万福道:“桥游思,见过刘郎君。”

    “刘浓,见过桥小娘子,小娘子身体可还安好?”刘浓揖手回礼,微笑的看着桥游思。

    “尚好。”

    桥游思缓缓的起身,眉梢不经意的一凝,将领口的狐毛紧了紧,可脚下却又传来阵阵寒意,这冰天雪地仿似她的天敌,每逢冬至,她只能躲在温暖的火盆边才可觉得稍安。

    桥然与祖盛仍在续旧,两人站在风雪中爽朗的笑。

    “茂荫、玉鞠,何不入内再续?”刘浓看见了桥游思那陡转即逝的皱眉,也瞅见了那双微微颤抖的蓝绣鞋,剑眉稍稍一滞,随后便打断了桥然与祖盛二人的笑谈。

    “嗯……”

    桥然回过身,顺着刘浓的眼光看向自家小妹,眼神倏然一愣,面上的神情既愧且涩。

    祖盛却不知就里,挥着手,大声笑道:“如此风雪野景甚美,瞻箦方才鸣琴也未尽意,你我何不入亭再行续之?若再温得几盏酒……”

    “茂荫,咱们既来华亭,有的是时日,何需急在一时。”桥然哪敢让小妹再待在风雪中,当下便拉着祖盛朝刘氏庄园行去。

    刘浓落后数步,眼角余光看着风雪中的桥游思,但见除了一把青丝。整个人几近与雪同,而嘴唇亦冷白若雪,委实禁不住心中的担忧。便轻声道:“小娘子何不入车?”

    晴焉赶紧道:“是啊,小娘子,咱们坐车吧。”

    桥游思抿了抿冰凉的嘴唇,朝着刘浓弯了弯身,笑道:“谢过刘郎君,哪,哪有驱车入庄的道理。”说着。捧着小手炉加快了脚步。

    “小娘子……”晴焉急奔几步,携上小娘子的手臂,但觉寒冷若冰。看向不远处那高耸的白墙,真盼它能近些,再近些……

    刘浓稍愣一瞬,大步赶上桥然与祖盛。指着五百步外的庄墙。笑道:“今日,茂荫冒雪独行,可见脚力见涨,可敢与刘浓再赛一赛?”

    “固所愿也!”祖盛见了好友心怀大开,当即便将身上的脏袄一脱,豪气的随手一扔,拍了拍手,慷慨应战。自从他准备去广州投军。每日便练习五禽戏打熬身子,自忖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桥然回身看了一眼在风中摇摆的小妹。心中念头急转,神情顿时一喜,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唤道:“小妹,何不一同赛之?”

    刘浓叫道:“然也,小娘子何不放开心怀,一同赛之!”

    “簌!”

    话音尚未落地,祖盛居然抢跑,挥舞着双手,踢得一路雪扬,竟然跑得飞快。

    “哈哈。”

    刘浓与桥然大笑,两人互相一个对视,弯身脱下木屐,同时发力,朝着祖盛急追。

    “小娘子,咱们也赛。”

    “嗯。”

    晴焉见小娘子点头,心中极喜,当下便携着小娘子朝着庄墙奔,殊不知奔着奔着,渐渐的,小娘子不再需要她扶,竟捧着小手炉超过了她,身姿犹若一只雪蝶。

    “小娘子笑了……”

    看着小娘子的笑容,晴焉对华亭美鹤的好感唰唰的往上涨。

    一行数人奔到庄墙前,毫无疑问是刘浓得了第一,他正抱着双臂斜倚庄门看着祖盛笑,刚才奔得太急,祖盛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墙喘气如牛,嘴里犹自嚷道:“瞻箦,祖盛,祖盛只比,只比君慢,慢三步,非,非也,慢两步有半……”

    而获得第三的是……桥游思!!!

    此刻的桥游思面上红朴朴的,双手捧着小手炉,胸膛起伏不断,干净到极致的眼睛透露着明洁的欢喜,还有些许淡淡的羞涩。

    蓝绣鞋的脚尖,微翘、微翘。

    桥然吐着气,羞愧无颜,恨不得挖个雪洞钻,他发力得太猛,一百步时好似无人可敌,一百步外却越来越慢,竟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小妹从身边格格飘过。

    碎湖与兰奴自庄内迎出来,见几个郎君光着脚板只顾着傻笑,赶紧命人打来热水。

    几人匆匆濯过足,换上干净的袜子,穿上随从们提来的木屐,并肩行向庄内,刘浓侧首向碎湖低声交待了几句。

    三个郎君边走边笑,桥游思无心打量庄中的景色,心神皆在怀前的手炉上,掌心传来的暖意越来越淡,而脚尖却慢慢的被冰冷浸满,微低着头,暗暗的忍耐。

    随着郎君们踏入棱形保垒的院门,好在一路上的雪被打扫得干净,不然定是难熬致极。

    来到院中,美鹤引着阿兄们朝正中的楼行去,将将踏着木梯走上二楼,有个淡雅的女婢端着手万福:“各位郎君,小娘子,主母刚歇下呢。”

    美鹤道:“竟如此不巧?”

    阿兄道:“莫若,稍后再来拜见伯母。”

    美鹤道:“便如此,茂荫、玉鞠,刘浓正有一事要与两位兄长相商,待事毕后,咱们再来见过娘亲。”说着,又命婢女带桥游思去休歇。

    桥游思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时,方才见过的那个与别婢不同的女婢款款行来,柔声万福道:“碎湖见过桥小娘子,桥小娘子请随婢子来。”

    “嗯。”

    桥游思抿着嘴唇,木然的应着,脑袋昏昏的,感觉浑身上下没有半分重量,任由晴焉扶着穿廊绕角,来到一处居室。

    豁然一暖。

    “桥小娘子,拿着捂捂。”

    桥游思刚由晴焉扶着坐下,碎湖便递过来一个金丝楠木小手炉。随后又命候在屋外的小婢将热水端进来,用手试了试温,笑道:“桥小娘子远道而来。定是神困意乏,莫若稍事休歇一会,稍后待主母醒了,碎湖再来唤小娘子。”说完,叫上小婢,轻身退出室。

    室内,唯余桥游思与晴焉。

    碎湖一出去。桥游思的眼睛便闭上了,嘴唇轻轻颤抖。

    晴焉赶紧扶着小娘子到矮床边坐下,脱下小娘子湿透的绣鞋。握着小娘子的玉足,触觉如冰块一般,心中又疼又怜。

    将小娘子小小的脚放入水盆中,细心的揉着脚指与脚心。感觉到小娘子的脚渐渐软了。抬头轻声问道:“小娘子,可曾好些?”

    “嗯,好多了……”桥游思慢慢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捧着滚汤的小手炉贴于胸口,阵阵暖意直往心里钻。

    晴焉指着墙壁笑道:“小娘子,刘郎君家的墙是燃着的呢。”

    “我自己来……”女儿家的脚,便若女儿家的身子。哪怕晴焉也是女儿身,桥游思仍是有些羞涩。自己缓缓揉着脚指头,看着那正透着熊熊火光的墙壁,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日后冬天,咱们庄中也如此取暖,便不会冷得这般难受了。”

    晴焉摸了一下墙壁,笑道:“是啊,四面都是火盆,墙也是热的呢。”随后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小娘子,这大白天的,刘氏主母怎地就歇着了呢?会不会是身体……”

    “晴焉!”桥游思摇了摇头,微笑着制住晴焉的话头。

    晴焉吐了吐舌头,见小娘子脸色回复不少,唇间也有了些许色彩,便拿起床榻边早已备好的干净丝帕递给小娘子,恁不地一眼瞅见木榻下的物什。

    “呀!”

    晴焉惊呼一声,从木榻下捧起一双蓝色的绣鞋,仔细一辩,只见除了花色不同,大小与样式竟与小娘子的一模一样,眨着眼睛,转不过弯来,半天才说了一句:“小娘子,这,这咱回事啊……”

    桥游思正在穿萝袜,瞧见鞋子神情也是一愣,随后脸上便唰的红透了,暗觉耳根烫得厉害,默然的接过鞋子一试,不大不小将将好,心里暖暖的说不清楚,良久,良久,柔柔笑道:“我歇会。”说着,抹去绣鞋,钻入布衾中,下意识的想要抱着双手、蜷起身子,脚下却碰到一个暖暖的物什,右手边也是,长长的睫毛轻轻闪了两下,欲思,困意却袭来。

    “小娘子是该歇会。”

    晴焉替小娘子捏好布衾的边角,守在床边,眨着眼睛不知在想甚,侧首见小娘子已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眉心是放开的,嘴角亦微微弯着。

    晴焉,默然笑了。

    室内,暖意绵浓。

    桥游思做了一梦,她穿行在冰天雪地,沿着丝丝血迹,追寻一只受伤之兔,奈何那兔子受了伤,怕见生人,奔得更急。风骤雪烈,袭得人浑身僵冷如铁,皱着眉头一直追,眼见即将被冻成冰块之际,却突然身上一暖,蓦然抬头时,只见阳光普照,而身前身后竟是桃李复青红。那只兔子则就地一滚,竟摇身变成了刘浓。美郎君,笑意如暖春。

    “小娘子……小娘子……”

    正迷糊间,突听晴焉在耳侧轻轻呼唤,桥游思慢慢睁开眼,看着帐顶上的朵朵白蔷薇,半晌,眸光由茫然转而清澈无比,支起身子,问道:“现下几时?”

    晴焉扶起小娘子,答道:“卯时两刻。”

    “嗯?才一个时辰……”桥游思愣愣的穿着鞋,歪着脑袋心想:感觉过了那般久,却不想只有一个时辰,果真如庄周梦蝶乎。

    晴焉笑道:“小娘子睡得沉,刘氏主母已醒了,碎湖在外面候着呢?”

    “碎湖?”桥游思眨了眨眼,思得深了,便有些懵。

    这时,碎湖巧步迈进来,手中捧着一件华丽的雪狐斗蓬,嫣然笑道:“小娘子,这件氅是主母的,一日也未穿过,望小娘子莫嫌。”

    斗蓬与桥游思的狐裘有别,不仅在领口有着重重的狐毛,便是在对襟处也布满雪绒,更为耐寒的是这件斗蓬直泄入地,且附有连襟风帽。

    若是浑身一笼,风雪必然难浸,不过却要散发。

    碎湖笑道:“桥小娘子,小郎君请小娘子不必太过见外,一切应以身体为重。”言罢,浅身万福,默身而退。

    晴焉喜滋滋的抚着柔软顺滑的斗蓬,眼睛明灭闪炼,突地一亮,总算转过弯来了,惊呼:“小娘子,原是,原是刘郎君有意如此安排的啊。”

    “晴焉……”

    片刻后,桥游思迈出室,碎湖侍在门口,见她出来便弯身万福,起身之时眼神骤然一凝,竟怔得一怔,心想:这个柔弱的小娘子,缓过劲来后,可真美……仿若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中楼。

    刘氏端庄的坐在主案后,看着儿子与他的两个好友,脸上笑容极盛,心中极软,眼底却有些酸,儿子长成了,有至交好友相伴,心中也有小女郎了,再不是昔日懵懂的幼童。

    刘浓与祖盛坐在左案,桥然一人坐在右案,身侧尚余一方空位。方才,刘浓与桥然谈及通宜之事,桥然听得刘浓欲三家共行通宜。

    华亭刘氏、吴县桥氏、余杭丁氏同缔情谊。

    对此,桥然未作犹豫,欣然应允。若是隔在十年前,吴县桥氏是余杭丁氏攀也攀不上的高枝,但现今桥氏步履唯艰,多一家情谊,便多一分助益,何乐而不为。

    两人谈事时,并未避着祖盛。

    祖盛记起阿父的交待,暗中再三思虑,终是硬着头皮将其父打算说了。

    刘浓心中待祖盛与桥然不同,听了祖盛一番言语,略作沉吟,便应下了祖盛之事,随后思着桥游思应当也好些了,便朝绿萝使了个眼色。

    绿萝悄然离去,不多时,留颜便来回禀:“小郎君,主母已醒。”

    当行经中楼时,遇上夜拂与嫣醉,祖盛与桥然来得突然,是以西楼的人便未刻意回避。刘浓稍稍一想,找了个由头去了躺西楼,问杨少柳可愿见一见。

    杨少柳沉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唉……

    刘浓心中暗暗一叹,并未勉强她,神秘的杨少柳,她在回避着甚?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思过、虑过,但现今两家早已融在一起,难分你我。刘浓深信,终将一日,那薄薄的面纱会揭开。但,却非今日。不急,欲速则不达。

    “游思?!”

    便在刘浓心有所思之时,突闻桥然惊唤,一回头,眼神不由地一怔。(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赠之华胜

    桥游思双手端于左腰三分位,澄清的眸子微微敛着,正缓缓走来。在她的身后跟着碎湖与兰奴,绿萝竟然也在,而她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向门外,便是刘氏亦未例外。

    花红锦簇,她被众婢环围。

    端庄俏丽的碎湖、异域情浓的兰奴、妖娆妩媚的绿萝。

    华亭刘氏大婢小婢过半百,若论姿色,自是绿萝颜色最好,若论风情,兰奴犹擅一筹,若论大气,则非碎湖莫属。

    然则,莫论是何人,但见此景、此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将眼光投向正中那点雪蕊,非是她绝美,非是她娇贵,非是她独特,而是,那让人难以述之以言的……心悸。

    当她就那么款款的行于回廊时,绿萝原本正在廊侧与嫣醉逗猫玩,不经意地瞅见了那缕纤细婉约的侧影,不知何故,竟悄然一怔,恍恍悠悠的凑上前想瞅个究竟。绿萝向来对自己的美丽自负,但一见之下,竟眨着眼睛忍不住的心想: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女郎……

    渐行渐近,落针可闻。

    冰清玉洁当如是乎?然也,裁雪作裳冰铸魂也……

    刘氏喃道:“何家小女郎耶,竟乖巧至斯,揪得人的心一下下疼。”随后又侧首问儿子:“虎头,此乃何家小女郎?”

    无人回答。

    少倾,桥游思轻移莲步进入室中,目不斜视,晴朗若雪的来到刘氏面前,就着刘氏惊凝的眼光,缓缓跪在青色的苇席中,声音似珠玉互击:“桥游思,见过刘伯母,愿刘伯母身体康健若玉松、福寿绵延似锦山。”说着。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加手于眉梢,徐徐的拉过眉眼,至胸口时,身子微倾。随着双手下沉,直抵苇席,以额抵背,如此三番。

    手拜,乃女子见长辈,最隆重之礼节。

    而她这么一拜,厅中众人才回过神来,桥然瞅了一眼刘浓,面上喜笑颜开。刘浓微笑以待,右手不着痕迹的抹了下左手。

    “快起来,快起来。”

    刘氏笑眯眯的迈出案,将跪伏着的小女郎扶起来,细细一看,但见小女郎浑身笼在雪狐斗蓬中,小巧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极净的眸子,怎生形容这双眼睛?刘氏想不出来。但她却在那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一剪。没了,一眨,又现,于是乎,刘氏溺在那眼睛里,半晌才叹道:“冰雪琉璃一般的人儿。汝从何而来?”说着,便想搂入怀中。

    桥游思眨着眼睛,略略有些羞涩,本欲挣脱却知不可,便由着刘氏抱着。刘氏身上有着淡淡的暗香,这香让人心神宁静,刘氏身上极是暖和,依在怀中也颇是安逸。如此相偎相依,小女郎微紧的双肩慢慢放松,双手竟悄悄绕过了刘氏的腰,虚虚的还抱,眼若清雾遮湖。

    室内不闻声,唯余缕缕沉香缓燎。

    三个郎君面色各异,刘浓神情略见尴尬,桥然笑得更得意,至于祖盛,他的嘴巴自桥游思一来,便未合下来过。

    稍徐。

    桥游思雾眼迷蒙,脸颊轻轻摸索着刘氏的肩,喃道:“娘亲……”

    刘氏听得一愣,也不知想到甚,心中顿时便化了,将小女郎搂得更紧,搂紧了又怕伤着她,轻轻的抚着她的背,怜道:“我儿,莫伤,莫伤……”

    啊……

    这一声娘亲,唤得厅中三个郎君面面相窥,桥游思眨掉了一颗泪珠,却在那迷蒙之时,恁不地瞥见了神色尴尬的刘浓,细眉微微皱起,歪着脑袋想了一想,霎时便想起这并非在梦中,而娘亲十年前生下小阿弟便去了,眼前之人是刘氏主母,怎可如此失礼?

    “刘伯母……”

    刘氏但觉腰上一松,怀中的人儿身子也随之一硬,轻轻的挣脱了她的怀抱,复又盈盈的向自己施礼,小女郎在说甚,刘氏一时竟未听清,只觉满心空荡荡的、畅然有失。

    桥游思施了礼便走向桥然身侧,朝着刘浓与祖盛各作万福,随后安静的落座在案后,目光平静,却拿起案上的小手炉,紧紧的握着。

    刘浓还礼后,将仍然愣着的刘氏扶到主案后落座,刘氏一把拉住儿子,嘴唇一阵哆索。刘浓恐她说出些不着边际的话,赶紧笑道:“娘亲,你备下的礼物呢?”

    “嗯,礼物……有,有……”

    刘氏囫囵的说着,手上的劲却愈加愈重,刘浓无奈,只得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刘氏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儿子的手腕。

    华亭刘氏与吴县桥氏缔结通宜,刘氏是知道桥游思的,早早的便备下了见面礼,是一对极好的翡翠玉镯,此时见了桥游思,竟临时改了主意,命巧思捧出了一个朱红木盒。

    揭开木盒,里面卧着一套华胜,此华胜华表美彰,浑身玲珑剔透,首、翼、尾三者俱全,凤首覆于额前,有十五缕流苏,为浑玉;鸾翼展于发髻两端,薄如蝉翅,色作银白;莺尾缚于脑后,有九丝衔珠缨络。而这一套华胜,乃是三年前,刘氏过寿,刘浓耗重金,请名匠,历经半载方才铸就,平日里刘氏极是珍爱,舍不得佩戴,不想今日竟拿来赠桥游思。

    桥游思颤抖着睫毛,怯怯的不敢受,刘氏笑道:“汝若佩之,定是极美。”说着,便命巧思与留颜携着桥游思入内,欲当即给她佩上。

    桥游思又羞又窘,却无可奈何,只得把手里的手炉拽着死死的,随着巧思与留颜入了内室。

    待得佩毕,摇步出来。

    “叮……叮……咚……”

    琅环玉佩不尽书,此间色不同,众人大赞。桥游思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笑,回赠一幅锦图,细细的将长达一丈有二,宽两尺的图展开。乃是一幅风景刺绣,各色丝线勾勒出红日初升。一只美鹤东来,穿云裂日,振翅掠过苍穹。

    图乃静物,但却教人恍似听得阵阵鹤唳声。

    当下,刘氏又是一阵夸赞,刘浓见已至晚餐时分。便朝着碎湖点了点头,不多时,余氏领着小婢们端着各色吃食徐徐而来,满满的摆了两桌。

    桥游思与刘氏一桌,刘浓哥仨一桌。祖盛见其中有两盘冰水鲈鱼,顿时食指大动,当即便给桥然说起这华亭刘氏鲈鱼的不同,一边说,一边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桥游思见矮案是圆的,心中极是好奇,想问又觉不妥,眨着眼睛,品着刘氏给她夹的一样又一样吃食。

    一顿饭,吃得三个郎君极是满意,而桥游思却细眉微皱,整个饭时。刘氏一直在不停的给她夹菜,她只能默默的承受。觉得越来越撑……

    饭后,祖盛提议夜谈,手谈。

    桥游思戴着沉沉的华胜,迈着小碎步回到房间,室内温暖如旧,晴焉将小娘子头上的华胜取了。看着镜中的小娘子,笑道:“小娘子,刘氏主母好可亲呀。”

    “嗯,母居善而遗泽于子,故而。刘郎君俊逸无比。”桥游思捧着小手炉,身上披着雪蓬,虽未套头帽,可也不觉得寒冷,漫眼打量着室中景色。

    “是呢,小娘子说的极好。”

    而今,晴焉对刘浓的好感已达鼎盛,心中暗觉这个华亭美鹤真美,思虑的真周全,怕冻着小娘子,便故意推迟了拜见时辰,给小娘子送手炉,送热水,赠寒衣,多贴心啊!嗯,若是要嫁人,定当嫁美鹤。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鼻子嗅了两嗅,指着案上的香炉问:“小娘子,这香味……”

    “南越有草,名芥,灼芳细味,不与别香同。此乃,芥香。”因室中无外人,桥游思便蜷伏双腿于怀前,手炉隔在膝上,以双手捂着,这样暖意会聚而不散。

    晴焉看着小娘子小小的,巧巧的雪团样子,心中寸寸柔软,指着案上那套华胜,嫣然笑道:“小娘子,刘氏主母赠小娘子这么美的物什,可见是有心的。”最后半句,声音落得极慢,极腻。

    “胡言……”

    桥游思轻轻一嗔,看着燎浮漫卷的芥香,一时间也不知想到了甚,脸颊两侧染上了两缕嫣红,随后头埋入膝中,愈埋愈低,直若羞不自胜,突然间,又觉得腹中一阵难受,细眉皱起来,今夜吃的太饱了。

    “桥小娘子,可曾睡下?”室外传来碎湖的声音。

    晴焉看了看小娘子,随后答道:“小娘子未睡,姐姐进来。”

    碎湖悄步而进,在门口外室稍待数息,待身上携着的寒意被壁炉灼暖了,这才缓步走入内室,万福笑道:“小娘子若是不困,郎君们有请。”

    “这便去。”

    虽是雪夜,清朗似昼,但碎湖与兰奴都掌着梅花印雪灯。

    桥游思捧着小手炉,裹着雪狐斗蓬,穿行于楠木回廊,眼光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刘氏庄园,只见刘氏庄园虽不若桥氏那般雍容华贵,但却自有一种风范,在这雪夜之中,四处明灯不寐,卓卓约约,宛若浮着点点雪虫。

    碎湖见桥游思凝目檐角雪灯,便轻声笑道:“小郎君说过,清魂存于心灯。是以,但凡小郎君在庄中,阖庄不闭夜灯。”

    清魂存于心灯?是啊,他便是那样……

    桥游思微微一笑,捧着手炉走得快了些,在她的梦中,不知何故,刘浓是只脆弱的兔子,这很荒谬,可是她却觉得,亦或,这才是华亭美鹤的本来面目。

    绕过转角,阵阵朗笑声传来,中有一缕,极是开怀,那是浓眉祖盛的声音,有一人笑得温慢,那是阿兄的,美鹤呢,笑得不多不少将将好……

    室中的灯光、火光斜斜的洒在廊上,衔着这份温暖,桥游思走入室中。三个郎君正围着矮案对弈,见得她来,齐齐一顿,祖盛将手中棋子往壶中一扔,揖手道:“圣手来也……”

    “格……”

    桥游思实在忍不住,莞尔一笑,顿时将对面的祖盛呆了一呆,而她眼角余光瞧见华亭美鹤颀长的影子摸了下鼻子。

    桥然笑道:“小妹,此间不冷,是以请小妹佐之以棋也。”

    壁炉燃得熊,而屋角四方尚搁着火盆,显然是为了她而设下。桥游思心中暖暖的,恬静的走到案前坐下,凝目案上棋局,左手揽着手炉,右手捏起一枚白子,翘着嘴唇,笑问:“谁,先来?”

    “这……”

    刘浓与祖盛面面对窥,他们三人对弈于棋,下着下着,想起庄中还有个圣手,心中犹若猫抓蚁搔实在耐不住,便将她请来了,但真个面对着她时,顿觉高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恍若高山仰止啊!

    祖盛搓了搓手,跃跃欲试,想了想,有些怕,便笑道:“瞻箦,君且先行,待君败之后,祖盛再为君复战!”

    刘浓汗颜,想起了昔日与她对弈时的惨败,那可真是惨不忍睹,不过,自忖经得半载,棋艺已是大增,与桥然对阵时也有胜局,便将袍摆一撩,落座。

    端眉肃目一个揖手:“小娘子,猜先!”

    桥游思轻声道:“刘郎君执先。”

    罢,执先便执先。

    半个时辰后,任是刘浓奇招百出,东躲西藏,一心只顾行棋逃命,而不论棋艺,但也挡不住那一轮又一轮的摧残,匆匆败下阵来。

    轮到祖盛上场了,而他早看得浓眉一跳一跳,心惊不已,但见刘浓看过来,便挺胸掂腹,豪爽落座,大有纵横捭阖的气概。

    殊不知,仅小半个时辰后,他便仰天一声长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噗嗤……”

    桥游思嫣然一笑。

    而后,两人轮番上阵,桥游思温婉如故,只是下手却狠,丝毫不给俩人留情面,将二人杀得溃不成军。可越是这样,俩人越是难以自拔,尽皆痛并快乐着,与高手行弈,便若饮鸠啊。

    这一番行棋,足有两个时辰,已至子夜,两位学生恭敬的将圣手老师送出室外。

    雪夜浮白,长廊。

    祖盛揖手沉声道:“与小娘子行棋,祖盛虽败而有荣,小娘子之棋,令祖盛胸怀洞开,恍觉诸多不足,请老师受学生一礼。”说着,弯着身子,长长一揖。

    “祖郎君……”桥游思捧着手炉,有些不知所措。

    “然也!”

    而此时,刘浓也是长长一揖,正声道:“‘老师’二字,小娘子当得!”桥游思行棋如雷似霆,逼得人无处匿形,但恰恰是这样,可教人直目平时难以察觉之不足。

    “刘郎君,何需如此!”

    桥游思羞窘中带着些许骄傲,眯着眼睛,伸出右手虚虚去扶俩人起身,恰逢此时刘浓抬起了双手,无巧不巧,抬起的手正好迎上小女郎的手。

    两厢一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雪林闻埙

    竖日,清晨,一夜雪停。

    庄园极是安静,仿佛可听见它正慢慢的苏醒,轻轻的打着哈欠。

    桥游思睡得沉恬,起得亦颇早,此刻正倚着雕栏看楼下的人练剑,只见刘浓身穿修长箭袍,正仗剑俯仰腾挪,一时剑光霍霍,英姿勃勃。

    “唰!”、“唰唰唰!”

    阔剑团战四方,但见寒影成阵,四面八方俱是剑影。倏地,刘浓双足在树杆上一蹬,借力回身反刺,一剑正中两丈外木人。

    “簌!”阔剑震得木人前后摇晃。

    刘浓收剑而回,竖于眼前,并起剑指由剑尖抹至剑柄,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剑,气沉入丹田。剑眉微微一扬,知道左上方有人正行探视,而在那个方位便只有桥游思,原本想收剑走人,但不知怎地却就着收剑之势,眼光往左上方斜斜一挑。

    “呀……”晴焉掩嘴惊呼。

    被刘浓的目光一逼,桥游思的头微微向后一缩,眼睛眨了一眨,瞬间便定住了退势,又想了想,敛了一下眉,怯怯的,但却正正的,直视。

    二人对视,刘浓目如星湖,略带侵袭;桥游思微微笑着,洁净可透。

    数息后,刘浓败下阵来,摇了摇头,默然笑了一笑,继尔神色一愣,又伸手拍了拍额,这才双手持着剑柄,朝着楼上的桥游思一揖,轻声道:“桥小娘子,早安。”

    因隔得较远,桥游思自然听不见他在说甚,但却能分辩他脸上善意的笑容,弯着嘴角,浅身还了一个万福。

    “瞻箦……”

    这时,睡意懵懂的祖盛与桥然沿着木梯而下。两人眉色俱是略显困倦,昨夜三人促膝长谈,祖盛极是健谈,可他谈的既非玄论,也非诗咏,而是行军阵要。听得他一番侃慨之言。刘浓暗知他投军之心已定,并未加以劝诫,将珍藏的《吴子兵法》赠给祖盛。

    祖盛边走边拍着抚手,似乎在拍着某个节奏,而嘴里却笑道:“瞻箦,君欲习祖豫州,闻鸡而起舞乎?”

    桥然瞅见远远倚栏的小妹,脸上的笑容更浓,扬眉笑道:“华亭未有鸡鸣。但有鹤唳,不过,也闻雪、剑之声,声声催人也!”

    刘浓笑道:“二位兄长,休得取笑。”说着,倒擒着剑快步迎向二人。

    桥游思低头一笑,捧着小手炉退却。

    大白猫蹲在木梯的抚手上,正在瞅着院中的某个角落。那里好像有田鼠出没的痕迹,祖盛右手溜着抚手而下。竟把它当作了抚手上的装饰,伸手一拍。

    “喵!!!”

    “唉哟……”

    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白猫顿时怒了,探爪反击,一把将祖盛的手背抓出五道血痕,祖盛大吃一惊。吃痛之下,顺手一挥,将大白猫挥得飞了起来。

    而它所飞的方向,正正朝着刘浓。

    “喵……”大白猫极怕刘浓,想要转向。可是已然来不及。

    “呜……”于是乎,可怜的大白猫再次被刘浓捉在手中,还没等它装死,身子突然一轻,而后“扑”的一声,被美郎君顺手扔在雪地中。

    刘浓并未伤它,扔得不轻不重,刚好砸出个雪洞,只余一个猫头,朝着刘浓身后的墨璃“喵喵”的叫。墨璃心中不忍,将它抱在怀里,伸手一遍遍的安抚。

    “噗嗤……”

    晴焉一声娇笑,看着三个少年郎君在楼梯上笑闹,她的眸子定在美鹤身上,好一阵才回转目光,随着小娘子走向房间,轻声道:“小娘子,原来,穿着窄袍子,这么好看啊。”

    桥游思迈着蓝绣鞋,眼睛盯着脚尖,回道:“窄袍、宽袍,若是着于戏猴之身,都不美。若是,若是,他穿着,也就美了。”

    “哦……”晴焉长长的‘哦’了一声,又试探地道:“小娘子,大郎君年后便要去豫章,届时,庄子里便只有小娘子一个人了。”

    桥游思道:“非也,阖庄上下尚有两千余人……”

    “唉……”晴焉幽幽的叹了一声,桥游思歪着脑袋抿嘴一笑。

    而此时,中楼的正门‘吱呀’一声开了,巧思与留颜扶着刘氏走出来,刘氏一出来便将眼光投向北楼,北楼一直空着未住人,但是刘氏每日都命人好生打扫,一应家具陈设与中楼、东楼等同,在刘氏的心中,北楼是她将来的儿媳,儿子的新妇所居。

    华亭主家五楼,中楼居正中,东南西北四楼,呈四方四位将中楼拱卫。楼楼贯通,四楼的二楼上,各有细长的楠木回廊直达中楼。

    眼下,桥游思便住在北楼。真巧,她的心思便是儿子也不知道,可是儿子却安排那个小女郎住在那里。莫非,此乃三官大帝的旨意?

    平心而论,因昔日被郗氏毁约之故,刘氏对儿子与陆家小女郎并不看好,依得她的心,儿子最应当娶的便是柳儿,柳儿有倾国姿容,心善且柔慈,明礼而有方寸,定能助儿子将华亭刘氏兴隆昌盛,奈何儿子与柳儿仿佛都不太愿意。

    初见桥游思,刘氏便极喜,喜她那双眼睛,喜她浑身上下透着的纯净,刘氏心道:便是这般的人儿,方能配得上虎头。

    瞅了一眼北楼,正好瞧见桥游思宛约窈窕的背影,若说这小女郎的身子也着实柔弱,可是这依然制不住刘氏对她的喜爱,一夜未眠,眼前心里全是她,当下便叫过巧思低低一阵吩咐。

    桥游思前脚刚进房间,巧思后脚便至,手里捧着一件雪绒绒的衣物,笑道:“桥小娘子昨夜歇得可好?主母命婢子来送寒衣。”说着,又命身后跟着的小婢将三个金丝楠木小手炉放在矮案上,都是将将才加的火,透着阵阵暖气。

    “咦?”

    晴焉接过衣物一看,不识得,问道:“碎湖姐姐,这是怎生穿的?”

    巧思眉梢轻轻一颤。笑道:“婢子叫巧思,碎湖是巧思胞姐。”说着,接过晴焉手中的衣物,在脖子上比划,说道:“主母亦不耐寒,这是小郎君特地为主母制的。叫云锦。”

    云锦,若围脖而不同,似披风而非,围系于脖间,背后垂着丝丝流苏,不仅美观且更为御寒。

    桥游思在室中并不觉太冷,本不愿着此云锦,奈何晴焉怕冻着小娘子,便求着她穿上。这么一系上,顿时将桥游思的脸又笼得小了几分。

    稍后,桥然来了。

    雪晴了,满眼银裹,刘浓请桥然与祖盛外出访雪,在华亭刘氏庄园的后山,有野梅簇簇,有冻僵冬兔。昔年。华亭刘氏初创之时,因粮粟秋黄不接。刘浓便发动庄民储鱼肉,入山寻野味。殊不知,此地的兔子挖洞极浅,遇雪便冻,一群人入山后,但见得兔子们都冻僵了。一捉一个准。而后,每逢雪浓,华亭刘氏上上下下便会由小郎君择日,入山捉兔,从而遥慰昔年之辛。

    桥游思怕冷。听见访雪便不想去,但一听说捉兔子,明镜之眸颤了一颤,竟央求阿兄带她去。桥然见她浑身上下都笼得死死的,又细心的一阵问询后,得知确属无妨,便只能由着她。

    “小娘子,快看。”

    将将踏出室来,晴焉便指着某处惊呼,桥游思顺着她的手一眼看去,只见刘浓正站在中楼的二楼上,挥着手高声笑语,院内院外簇围的上千人哄然叫好,震得人耳鼓发麻,随后便陆续的漫向庄外,白袍、青衣、粗壮的健汉,娇俏的女儿,个个面带喜色。

    晴焉所指并非是他们,而是越过了中楼直达庄墙下,在那里,茫茫雪地中盛放着一束深红,这一抹深红被青衣白海棠环围,面上缚着丝巾,看不见姿色,辩不清真容。

    便在此时,那深红之人回过眼眸,漫不经心的一望。仓促一对,触目惊心。两人皆愣得一瞬,随后各自转走目光。

    这人是谁?

    桥游思捧着手炉默行,在心中暗问。

    “桥小娘子……”碎湖绕过廊角行来,弯着身子万福,手中捧着一对奇怪的物什,呈蓝色,辨样子仿似稍稍大一号的绣鞋。

    表面光洁,内中有绒毛,鹿皮,风雪不侵,碎湖也穿着一双,只是颜色不同。

    桥游思心中好生羞窘,看来,现下华亭刘氏的人都知道她不耐寒了,回转室中换了鞋,出室时遇上笑盈盈的刘氏。刘氏挽着桥游思的手,愈看愈爱,恨不得把这像水一般的小人儿揉进心里才甘愿,桥游思羞得没边,轻声的回答着她的各种问话,而那些问话,都是怪怪的。

    美鹤与阿兄们在前面不远处大声放笑,嘴里喷出团团浓雾,他们脚上穿了个奇物,像是薄薄的铁片,前后两端微翘,而两只手则各持一根棍子,美鹤双手用力一撑棍子,“嗖”的一下便飞出去了。

    “呀,真好玩!”晴焉惊呼。

    巧思笑道:“滑雪,可想试试?”说着便叫过小婢,接过小婢手里捧着的奇物,提在手里摇晃,诱惑晴焉。

    晴焉眼睛一眨一眨,看向自家小娘子。

    桥游思微笑道:“去吧。”

    “可是,小娘子。”晴焉有些犹豫。

    桥游思扶着刘氏,浅浅笑道:“勿要为我担心,我陪刘伯母,去吧。”

    “好勒……”

    晴焉学着巧思的样子,将薄铁片绑在鞋上,撑着棍子歪歪斜斜的飘走了,飘着飘着,“扑通”一声滚倒在雪中。

    “噗嗤……”、“格格……”

    刘氏娇笑,桥游思也笑,觉得刘伯母好美,心道:‘怪道乎,美鹤那般好看。’顺手接过留颜递来的小手炉,说了声:‘谢谢。’

    留颜嘴角微弯,淡雅的万福。

    远方。

    刘浓飞速的滑过雪地,大声喊道:“茂阴,别滑太急!小心雪坑……”

    祖盛初学滑雪,极喜这种风驰电掣般的感觉,迎着寒风,嗖嗖嗖滑得飞快,叫道:“我眼所见,唯余茫茫,何来雪……唉哟……”

    “扑通!”

    雪地上,祖盛的身影突然不见了。

    “茂荫,茂荫,汝可安好?”刘浓与桥然趴在雪坑口,雪坑深约三丈,祖盛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坑中,摔迷糊了。

    “尚,尚好……耶……”祖盛挪动着身子,觉得脖子下硬硬的有物。

    片刻后,刘浓与桥然找来绳索,把祖盛从雪坑里拽出来,祖盛喘着粗气,怀中抱着一只肥大的兔子,哈哈笑道:“瞻箦,有所失必有所得,瞧我捉了个甚……”

    刘浓笑道:“稍后,温酒,烤野兔!”

    “妙极!”

    桥然抚掌赞道,随后又指着千步外的雪林,喘着气笑道:“瞻箦,茂荫,莫若我等至此地咏赋何如?”

    “甚好!”

    俩人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在雪林之中有一方奇石,极是突兀危耸,若能摆席于此,饮雪高歌,想必是美事一件,当即便撑着雪棍向奇石滑去。

    千步之外,转眼便至。

    三个少年郎君将雪鞋一脱,站在石上凭风瞭望。而此时,满山漫林都是华亭之人在捉冻僵的兔子,不时听见欢呼阵阵。

    祖盛看着苍茫雪野,心中鼓荡起豪情,朗声笑道:“若言咏赋,大好山河,言语难以尽之。祖盛不才,愿以一啸鸣之。”说着,叉手于腰,纵声作清啸。他的啸声虽不若张迈那般似滚雷惊云,但却让人闻之而畅怀,久久的盘荡于雪中、林下。

    一啸毕罢。

    桥然笑道:“茂荫之啸已不滞于物也,桥然便以一曲歌之。”言罢,振了振嗓子,清声唱道:“忆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待桥然唱罢《采薇》,刘浓从怀中摸出一物,却是一枚精致的陶埙,看着愕然的二人,微微一笑,而后捧着埙,就着碎琼乱玉,迎着满林雪风,将满腔胸怀尽洒。

    古音八八,埙声最怅,埙声最殇。

    一时间,那略带伤感的埙声辗转来去,丝丝缕缕穿过林,漫过野,飘至所闻之人的心尖。

    雪林深处,身披大红斗蓬的杨少柳从树下捉起一只冻僵的兔子,侧首听见这埙声,微微皱了皱眉,搭眉遥望声音来处。

    漫漫雪坡上,桥游思扶着刘氏慢行,听得这埙声,明眸悄然一亮,弯起嘴角看着奇石上的吹埙人。但见他站在银妆素裹中,一身月白长袍被风裂作旗展,浑不与物同。

    “见笑。”

    刘浓将埙揣入怀中,朝着桥然与祖盛深深一个揖手。(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与君归绝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华亭刘氏之后山,虽然山势不高,也不见奇峰陡峭,但却胜在广阔,而今再被雪衣妆点,恰若婉约佳人幽绽芳华,颇有几分别样的冷峻。

    刘浓哥仨兴致极浓,祖盛拿着根棍子满山遍野找冻僵的冬兔,这里敲敲,那里戳戳,小半个时辰过去,一只也未捉着。桥然在树洞中捉了一只,两眼笑得极畅,拍了拍犹自僵着的兔子,喜滋滋的大声唤刘浓。刘浓赶过来,拧起兔子细细一瞅,命人拿到火堆旁温醒。

    稍后,随从来回道:“小郎君,那是只母兔,怀中有子。”按小郎君定下的例,入山寻野,但凡母有子,亦或野幼,皆不可伤之。

    刘浓笑道:“温醒后带回庄,待雪融放归山林。”

    桥然道:“网开一面,瞻箦有商汤之仁也,莫非瞻箦早知它乃母兔?”

    来福提着一只兔子经过,插嘴笑道:“桥郎君,君莫非不知雄兔脚匆似弹丸,而雌兔眼眯似月弦乎?”

    桥然乃是雅贵郎君,哪里知道这乡间民里分辨兔子雌雄之法,他与来福相识已久,知晓刘浓待这白袍极厚,被来福取笑也不恼,反而依着雪树笑道:“方才这兔子冻着,安辨脚弹而眼眯也?”说着,又问刘浓:“瞻箦,可是另有它辨之法?”

    “玉鞠,若是兴致甚佳,何不再妨之?”刘浓微微一笑,不愿与桥然讨论如何辨公母,后世时,刘浓有女友喜养猫狗等各色宠物,公兔母兔辨其尾后便知。

    “哈哈……”

    这时,祖盛的大笑声传来。二人侧身一望,只见祖盛在树下刨了个大洞,洞中好似兔子不少,他正一只一只往外捉,边捉边笑。

    桥然见祖盛又有斩获,便撩着袍摆再寻树洞去了。刘浓见娘亲领着研画与留颜在雪树下稍歇。心中微奇,桥游思去哪了?

    快步迎上前,笑道:“娘亲,身子可还禁得,莫若早些回庄?”往年,忆苦思甜时,刘氏也偶有参予,但只是象征性的入山便回。

    刘氏看着满山的人影,却突然想起了六年前。来福带着孤儿寡母,仓惶逃离洛阳来到这江南,山不依、人不靠的,一时心中竟有些迷伤,随后凝视着眼前的儿子,也不知道该说甚,眨着眼睛想了想,忍住胸中淡淡的酸楚。笑道:“虎头,娘无妨。今日想多待会,汝自寻野去。”

    刘氏亦不耐寒,刘浓握了握她的手,但觉入手温暖才放下心来,眼光漫过雪林,直投山下的庄园。心中由然而生阵阵傲意,转念想起山后有一片野梅,便细细叮嘱留颜,若是娘亲身子乏了则早些回庄,又见桥然与祖盛捉兔兴浓。便未叫上他们,独自一人向林中深处而行。

    “虎头……”刘氏在身后唤道。

    刘浓回头笑道:“娘亲,何事?”

    刘氏指着林左,笑道:“往左,左有捷径。”

    娘亲甚少入山,怎知左有捷径?刘浓凝着剑眉微奇,但不愿就此小事违逆娘亲,遂往左而行,寻思着,大不了待娘亲看不见时再转道。

    林中甚密,根根雪枝似箭若剑,竖插苍穹,斜指天。

    桥游思穿行于林中,披着雪狐斗蓬,系着绢绒云锦,穿着鹿皮毛鞋,手里还捧着小手炉,身上脚下心中全是暖暖的。

    巧思与晴焉正在身后不远处斗嘴,晴焉说远看此山像雪馒,近看好大一片林呀。巧思反驳说,山就是山,林就是林,林存于山,山见于林,远了看不见林,近了看不见山。晴焉说,此山就是个馒头。巧思不屑的说,你就是个蠢婢。晴焉怒指巧思,巧思挑着细眉更得意。

    桥游思弯着嘴角心想:巧思这是在怪晴焉未将她与碎湖分清呢。

    晴焉斗不过巧思,嘟着嘴巴,甩着两手追上小娘子,气道:“小娘子,给评评理。”

    “对着呢。”

    巧思也追上来,看着桥游思,软软的道:“桥小娘子,我家小郎君常言,事不辩则不明,是以婢子斗胆,请桥小娘子给评评。”

    两婢都将眼光投向娇弱的小娘子,希冀小娘子给个说法,而巧思的眼神隐含深意。

    桥游思将小手炉慰到胸口,看了看两人,笑道:“巧思之言,存于本、末之间,暗合有、无至理,可见华亭刘氏家学渊源,而此言足见巧思心思缜密擅辩,若加以深习,想必又多一妙音。”

    巧思眉色极喜,端着双手,深深的朝着桥游思万福:“谢过小娘子,巧思不敢当小娘子之赞,此言,乃是小郎君昔日所言。”

    晴焉皱着柳眉心想:‘莫非,我真的是个蠢婢?’急急的问道:“小娘子,那,那我呢?”

    “晴焉……”

    桥游思浅浅一笑,两汪镜湖顿时泛起涟漪,柔声道:“晴焉之眼,擅捕于神,见乎于形,心若澄镜则明,故而,晴焉可与我学画。”

    “真的么?”晴焉愣愣的问。

    桥游思未答,捧着小手炉俏俏迈步。巧思从晴焉身侧经过,皱了皱眉,轻声啧道:“桥小娘子怎会有你这样一个蠢婢呢?”

    “巧思!!”晴焉气得不行。

    “怎了?”巧思顿住身子,慢慢回身,歪着脑袋问。

    “哼,我不与你辩!”巧思便是晴焉的克星,晴焉自知斗不过她,好生无奈,拽着裙摆,飞一般的绕过巧思,追小娘子去了。

    “晴焉,等等我……”巧思心想:‘这个晴焉虽然蠢,可是挺有趣的。’娇声唤着晴焉,提着裙角,追了上去。

    待她们三人一走,树后转出了刘浓。

    他来时,正好听见二婢问桥游思,遂也想听听桥游思作何以解,故而匿身于树后。听得桥游思三言两语便将这难题解了,心中不由得暗生佩服。此题看似简单,实则不然,若非那等心洁而明透之人,断难做到两全。

    桥游思,怎生一个桥游思?莫非,你的眼睛便不沾烟尘乎?

    眼乃心之窗。为何时尔窥之?

    思及此地,刘浓摇了摇头,每次面对桥游思,他都感觉到对面端坐的是一面镜子,那镜子倒映着他自己,镜中之人时尔陌生,渐或熟悉,让人极不自在。而这面镜子也不知有意,亦或无心。总喜欢将眼光投于四处,捕人心神。

    “非也,应是我心有暇……”洒然一笑,抬着右手看了看手掌边缘,剑眉微皱,瞅了瞅那缕雪魂消失的地方,撩起袍摆,竟寻着林中的足迹。追了下去。

    “小娘子,小娘子快来看……”

    晴焉蹲在树下。以一根雪枝刨着甚,不多时便刨出了个小坑。巧思蹲在她的身侧,催促她刨快些。桥游思捧着手炉走过来,雪洞越挖越深,一只小兔子的头露了出来。

    “是只幼兔。”巧思将小兔子捧在手中,眯着眼睛端祥。

    晴焉嘟嚷道:“是我捉的。”

    巧思驳道:“若非我指给你看。你能捉住?”

    “哼!”

    “桥小娘子,给你。”巧思理也不理气鼓鼓的晴焉,见桥游思仿似也极喜这只小白兔,便将手中的兔子递过去。

    桥游思接过小白兔一瞧,但见那小兔子身子虽然僵着。殷红的小眼睛却缓缓的转动,心中一阵怜惜,将小兔子偎着滚烫的手炉,少倾,兔子的身子便被手炉灼暖了,软软的,绵绵的一小团,桥游思捧起小兔子打量,眼睛半眯,似在与梦中之兔作比较。

    殊不知这小兔子刚缓过劲来便不安生,在她的手中挣扎,“嗖!”的一声,窜了起来,桥游思赶紧用手去捕,奈何的她的太小,挥了两下没捉住。

    “别跑……”

    小兔子落地便奔,晴焉提着裙摆便追,桥游思一颗心怦怦乱跳,巧思则参予围堵。兔子跑的是弧线,晴焉避之不及,与围过来的巧思撞在了一起,抱成一团。

    “咕咕……”

    小兔子回头瞅了瞅滚在雪地中的晴焉与巧思,竖着耳朵尖叫,而后撒腿便跑。桥游思见它小小的身影窜在雪地中,不知何故,心中揪得慌,捧着手炉跟着追。

    “咕……”

    “别跑了,你会冻坏的……”

    “咕咕……”

    桥游思踩着蓝鞋子,越追越远。

    “放开我!”

    “蠢婢,你先放开我!”

    而这边厢,巧思与晴焉仍滚在雪地中,晴焉抱着巧思的腰,巧思搂着晴焉的脖子,你瞪着我,我盯着你,谁也不肯先放手。

    “嗯!!!”

    一声重重的干咳,月白的袍角浮现在两人侧面。

    “呀,小郎君。”

    “刘郎君……”

    巧思赶紧一把推开晴焉,翻起身来,拍了拍裙角的雪,又理了理髻上的步摇,这才弯身万福,抬头时却未看见小郎君,喃道:“耶,人呢?”

    晴焉翘着嘴巴,说道:“你家小郎君追我家小娘子去了。”

    巧思细眉一扬,淡声道:“非也,后山有梅,我家小郎君定是寻梅去了。”

    “不与你辩!”

    晴焉拍干净身上的雪,便欲去寻自己家小娘子,却被巧思一把抓住,晴焉怒道:“巧思,汝意何为?”心里暗恼:‘这个巧思,为何总与我过不去……’

    “蠢婢……”

    巧思却并未生气,低低笑骂,点了一下晴焉的额头,而后指着桥游思与刘浓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我家小郎君寻梅,你家小娘子追兔,你和我跟上去算甚?快与我一起去见主母。”说完,拉着晴焉便往回走。她虽然俏皮,可是心细亦如其姐,两日来,主母待桥游思的呵护,她可都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不服气,不过,还是挺喜欢这个不偏不颇的桥游思。

    “咕……”

    雪林中,小白兔浑杂于雪,桥游思紧紧的盯着那会跳动的雪团,深怕一个不留神,它便融在雪中不见了。而小兔子到底将将才暖了身子,渐渐的力有不继、越奔越慢,眼看要被桥游思追上,待到一株树下,小兔子蹲下来,转动着朱红的眼睛。

    “莫怕……”

    桥游思叠手叠脚的靠近它,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

    “咕!”

    便在此时,小白兔倏然一声尖叫,转过身子,后腿猛地一蹬,竟蹬起一蓬雪,瞬间便迷了桥游思的眼,更有一些雪粉渗入眼中。

    “莫怕,莫怕……”桥游思眨着眼睛,雪融于眼即为泪,泪水顺着脸颊而下,而她却犹自扑向那受惊的小白兔。

    “咕咕……”

    小兔子乱跳,不让她捉,她挥着两只小手,东扑西扑,继尔,那兔子眼见无路可逃,竟在她的手背上一踩,跃过她的头,朝着后面急奔。

    “咕……”一声声响悠远。

    桥游思半眯着眼睛,起身便追。

    “不可!”

    “不,不……不可?”

    桥游思迷糊着眼睛,听得大喝愣了一愣,脚下却突然一轻,身子紧接着一歪,朝着下方便坠。便在此时,一道月白人影大步流星奔来,伸手欲拉她,可是已然来不及,剑眉一簇,未及多想,纵出身子,将正飘飘往下坠的桥游思揽入怀中。

    呼呼……

    风声响在耳际,刘浓心中惊骇无比,幸亏他见机得快,于间不容发之际,伸手抓住一根斜伸的松枝,而身下则是森白不见底的雪洞,桥游思伸手抹了抹睫毛上的雪,眨了眨。

    “嘎吱!”

    不会吧……

    刘浓搂着桥游思荡来荡去,皱着剑眉,死盯着那愈绷愈紧的松枝。桥游思总算辩清了现在身处何境,心中也极是害怕,轻声道:“刘,刘郎君……”

    刘浓道:“别,别说话……”

    “哦……”

    怀中的人儿在颤抖,松枝在轻响,风声不知起于何处。刘浓环目四顾,只见坑洞甚大,洞口直径有三丈,左右也无可借力之地,想了想,轻声道:“莫怕……”

    桥游思颤声道:“别,别说话……”

    “呼……”

    刘浓慢慢吐出一口气,看着松枝节点,沉声道:“莫怕!”言罢,不待桥游思害怕与说话,左手猛地一用力,想借力反弹而起。

    “咔嚓!”

    “啊!!”

    松枝断了,两人急速往下坠。

    簌簌风声直灌入耳,道道寒风刺面若刀,刘浓心中苦笑,原来不过是到此一游乎?一低头,却撞上一对干净到极致的眸子。

    桥游思道:“莫,莫怕。”

    唉……

    刘浓心中暗叹,右手加力将她揽在胸前,想着稍后落底时,应调整一下坠姿,指不定,她还可活。想着想着,乱絮如麻。

    一瞬间,仿似万年。

    诸般过往,如浮光掠影,似静默画卷,逐一呈现于眼。(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花开彼岸

    “刘郎君,方生方死,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嗯,其实,其实,游思也怕……”

    刘浓半闭着眼,怀中的桥游思因为惊怕一直在轻声娓絮,她在说着甚,他一句也未听真,他徜徉在前世与今生,弹指霎那,犹若匆匆千年,似彼岸相望。

    两岸,两个人影,两幅画卷。各展各颜,彼不融于此,此不存于彼。

    千万种念头纷踏纭来,酸甜苦辣辛五味触人惊颤。

    突然间,不知何故,脑海里浮现一句话:‘彼岸花,花开千年,花落千年,花叶永不见。’,嘴角绽起苦涩的笑容,花叶永不见,是啊,世事终难两全,前世战战兢兢,今生步履沉沉,却若这徘徊的彼岸花,两般都不遂心。

    情不自禁的喃道:“我是谁?”

    “咦!”

    桥游思环抱着刘浓的腰,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由混乱转而平静,自己的一颗心也慢慢静下来,正在宁静以待死之时,不想却听见这话,幽幽抬起头来,待瞅见刘浓嘴角的苦笑,心想:‘刘郎君吓傻了么?’

    刘浓又问了一遍。

    桥游思颤声道:“刘瞻箦。”

    “刘……瞻箦?”

    刘浓蓦然一低头,只见桥游思的眼里倒映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影子,便在此时,左肩猛地一痛,下坠的身形稍稍一滞。

    斜坡?天不绝我也!

    “抱紧我!”

    刘浓大声喝着,并着双脚,两手死死的揽着桥游思,后背擦着雪坡飞速往下。

    “嗯!!”

    一声闷哼,后背擦中突石,巨烈的痛楚让他险些松开胸前之人。

    近了。近了。

    雪壁,近在咫尺。

    用尽所有力气,将桥游思猛地往上一送,咬着牙,蜷起双腿。

    “碰!”

    身子斜飞,天地皆在旋转。惨然的雪白。

    “扑嗵。”

    “刘郎君!”

    桥游思从雪里爬出来,身上竟一点伤也没有,愣愣地四下一瞅,只见刘浓俯卧于雪中,一动不动。心中顿时一沉,跌跌撞撞的爬到近前,拉着刘浓背后破烂的鹤氅往上拖。奈何,她的力气实在过小,拉不起来。将将把刘浓的头拉离雪地,力竭。

    “扑。”刘浓直直的往下便倒,头埋入雪中。

    再拉。

    “扑。”

    再倒。

    如此三番,桥游思眨了下眼睛,总算回过神来,也不拖了,双手搬着刘浓的肩,用力的将他翻转过来。面朝天。急急的扑在刘浓的胸膛上,细细一听。

    “怦怦怦……”心跳极快如擂鼓。

    “非也。这是我的心跳!”

    面上悄然一红,碎碎的叨了一句,而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将脸一点一点的贴近那胸膛,眯着眼睛听。手脚皆在轻轻颤抖。

    “怦……怦……”

    那一瞬间好生漫长,当听见刘浓的心跳后,桥游思愣愣的坐在雪地中,眨着长长的睫毛喘出一口气,少倾。又怯怯的伸出两根手指,一寸一寸的移动,轻轻靠在刘浓的鼻下。

    暖,微微的暖。

    “刘郎君!”

    “呜……呜……”

    桥游思再也禁不住了,扑在刘浓的胸口,嘤呜嘤呜的哭,颗颗晶莹的泪珠将刘浓的胸襟湿得好大一片。哭得一阵,她也分不清是喜是悲,抹去睫毛上的泪,看着刘浓的胸襟,樱红着一张小脸,伸出素白的小手轻轻的抚,想替他拭干。

    在刘浓的袖囊里,碰到一个暖暖的物什,摸出来一看,是她追兔子时丢失的金丝楠木小手炉。

    怔了。

    半晌,将小手炉轻轻放在他的心口,他仿佛有些冷,嘴唇在哆嗦,她瞅了瞅四周,雪茫茫的一片,没有取暖的东西,皱着眉梢一想,眸子唰地一亮,飞快的脱下身上披着的雪狐斗蓬,想给他穿上,但力气不够,只得胡乱一缠,再把那条云锦也给他裹在脖子上。

    他的嘴唇不哆嗦了,她暖暖的笑起来,摸了摸他的手,冰冰的。

    想了想,抿了抿嘴,脱下鹿皮绒鞋,欲给他套上,手大,鞋小,套不进。

    用力塞,仅塞进半只手掌。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不行,红着脸,喘着气,心中却极是安定。看着被自己包得像个筒粽一样的华亭美鹤,小女郎弯着嘴角,心想:“若是,我会医术就好了……”

    抬头看了看小小的洞口,她又想:“若是,不下雪该多好……”

    想着,想着,越来越冷。抱着肩,缩成团,仍然冷。

    冷,一丝丝的往心里钻,瞅了瞅睡着的美鹤,他的鼻唇吐着热气,极是诱惑,她眨着眼睛,在心里挣扎着,随后想:‘方才也抱过了,还怕甚呢?反正,反正他也不知……’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冷到极致了,快冻僵了,便从斗蓬与鹤氅的缝隙处钻进去,把自己揉成一小团,紧紧贴着那温暖的来源。

    渐尔,暖了,她也累了,软软的睡着了。

    散乱的三千青丝,缠着小女郎的腰身,绕着刘浓的胸膛,有几缕从她的脸颊匍匐而上,直达他的唇间,眷眷的,随着呼吸颤抖。

    梦里。

    参天的华树下,刘浓躺在青草丛中,阳光透过树叶暖暖的罩着,浑身上下懒洋洋的,而他的眼睛上则盖着两片树叶,凉凉的。风,柔柔的响于耳边,低诉似喃。不用看,用心体会,像云烟一样散漫无端。唇间微痒,轻轻一舔,有草丝徘徊。

    那草丝极柔,还带着香味,吹之不去,反而缠脸,有一丝甚至钻进了鼻中。

    “啊嚏……”

    一个重重的喷嚏,刘浓醒过来。

    “嗯……”

    未开眼,背心传来痛楚。胸口沉沉的,转动了下脖子,脖子上有物,缠得死死的,想抬起右手,掌心有物。捏了捏,是只小小的手,十指互扣。

    再捏了下,凉凉的,根根细嫩。

    “梦?”

    胸口有东西在磨擦,又好似在身上缠爬,一个声音在细喃:“嗯……”

    “并非是梦?!”

    刘浓心中一惊,倏地睁开眼睛,只见天空有一轮圆月。

    圆月?非也。洞口!

    瞬间想起一切,浑身上下便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猛地坐起身子,突觉脖子上一沉,胸口挂了个东西,急急的低头一看,长长的黑发笼着个小女郎,小女郎的右手死死楼着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厮磨,眼睛一眨一眨。欲醒未醒。

    “桥,桥游思……”

    “嗯?!”

    小女郎醒了,浓密的睫毛唰了一唰,欢声笑道:“刘郎君,你醒啦?可算醒了!”

    刘浓道:“桥,桥小娘子……”

    “嗯。怎地了?”

    小女郎懵懵懂懂的,每逢将将睡醒,她皆是这般略带迷糊。看着眼前的刘浓,桥游思歪着脑袋,心想:‘怪耶。为何美鹤面呈尴尬?为何他的呼吸这般近……’

    “呀!”

    小女郎到底回过神来了,见自己整个人都缩在刘浓的怀里,脸上唰的一下红透了,想挣扎逃离,却被斗蓬与鹤氅缠住了手脚,愈是挣扎,缠得愈紧。

    “桥小娘子,无妨,无妨。莫动,莫动!”

    “为何,为何……”

    桥游思拼命的动,想钻出来,刘浓被她这么一折腾,拉扯得后背钻心般的疼,而脖子上则越勒越紧,那是她系的云锦……

    稍徐,桥游思总算冷静下来,不敢再乱动,因为她的头发也缠住了,再动,就真出不来了。随后,她瞅了瞅面色朱红的美鹤,眨着眼睛,心中微奇。

    “呼……”

    刘浓深深喘出一口气,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不敢说话招惹她,脱下左手上的鹿皮绒鞋,慢慢的解着脖子上的云锦,哎,这小女郎打的是个死结,好半晌才解开。

    顿时轻松多了,而后细细的查看了一下,轻轻的解开她的头发,其间不小心弄疼了她,惹得她皱了下眉头。待好不容易将头发与斗蓬分开,再把打着结的破烂鹤氅用力撕开,桥游思钻出去了。

    刘浓站起身来,探了下背后,火辣辣的,不着痕迹的将手上的血迹抹了,对着双拳于胸口,试着往左右阔了阔,但觉胸口极闷,一口甜意涌到喉间,皱着眉用力一吞,喘出一口气,微微一笑,捡起斗蓬与云锦,把那零落在雪中的蓝鞋子也拾起,走到颤抖着的桥游思身前,笑道:“无妨,莫惊!穿上,别冻着!”说着,将衣物都搁在她面前,转过身,朝着另一面走去。

    “刘,刘郎君,你,你去哪?”

    桥游思在身后颤声问道,刘浓未回头,笑道:“叫一叫……”说着,正对着头顶圆月洞口,合笼双手于嘴,大声叫着。

    叫了半天,除了风声在作出回应,没有半分动静。

    刘浓回过头来,桥游思已经穿好了衣物,靠着雪壁发抖,唯余一双眼睛依旧浩如洁雪。

    此洞乃天坑,仿若被神人一剑中穿,由洞口至洞底深有七十余丈,正好便是此山的高度。

    人居于洞底,冷寒更胜!

    刘浓脱下身上破烂不堪的鹤氅,捧着它,一步步走到惊若寒蝉的桥游思面前,就着她明湖般的眼,把鹤氅裹在她的身上,桥游思颤抖着脚尖,低垂着头,未作一言。

    刘浓把手炉捡起来,入手冷寒如铁,眼睛却突然一亮,忍着背上的痛楚,快步走到雪地中,捡起那截随着他们掉落坑底的松枝,面露喜色,随后便拿着那松枝这里戳戳,那里捅捅,看得桥游思歪着脑袋,眨着眼睛,极是不解,心想:‘莫非,刘郎君,果真摔傻了……’

    突地,美鹤朗声一笑,挥着松枝开始刨雪,不多时,竟教他刨出老大一个坑来,他在坑里一阵捣弄,竟又拖出几根树枝,还拽出来一截树桩。

    而后,他便在怀里摸来摸去,蓦然看向自己,朝着自己走过来,笑道:“桥小娘子,可有发簪在身?”

    “簪,簪子?没,没……”桥游思因着斗蓬,便散着头发,未带步摇与花簪。

    刘浓笑道:“无妨,只是会稍慢一些,略作忍耐,稍后便有火了。”

    “火?”

    桥游思睫毛一颤一颤,只见他在那些树枝上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一根折了,在手里掂了掂,又从地上捡起方才被撕碎的氅羽围在干松枝的节点,而后,对着那节点,双手搓着木条,钻起来。

    桥游思娇声道:“钻,钻木取火……”

    刘浓笑道:“然,然也……”他也冷,不敢多说,用力钻动手上的木条。

    “游思,游思帮你!”

    桥游思提着裙摆,迈着蓝鞋子,一步步凑过来,刘浓抬头一笑,将手中木钻递给她,自己再去择别的,让她动动也好,以免她心中害怕,而且运动着也能抵抵寒。山中就此一坑,至多一个寒夜,来福与碎湖定能找到此间,务必熬过这难耐的一夜。

    ……

    雪日不见夜,但时已至日入,酉时两刻。漫山遍野的人群开始陆续回返庄中,四处都是笑语欢声,皆在议论着各自的斩获。

    来福双手各提一只雪兔,肩上还搭拉着两只,正沿着雪坡往下走。

    碎湖从侧面快步行来,行至近前,轻声问道:“来福,可有见着小郎君?”

    来福想了想,说道:“至未时便未见着小郎君。”说着,瞅了瞅雪地中的归人,笑道:“想必回庄了,主母便是未时回庄的!”

    碎湖心中有些忐忑,往年,小郎君入山,定是最后方归的,况且,今日尚有客人在,小郎君怎会舍客人独归?未时离此时已有三个时辰,而她寻了足足一个时辰,遍山皆未见着小郎君的人影。

    “兰奴,咱们速速回庄!”

    越想越怕,领着兰奴脚步迈得快极,入庄后直奔东楼,墨璃与绿萝正在室中换衣衫与鞋袜,见碎湖袭裹着一阵寒风灌进来。

    绿萝打了个寒颤,心中略微不喜,皱着细眉,嗔道:“碎湖阿……”

    碎湖没有理她,沉声问墨璃:“墨璃,小郎君可归?”

    “小郎君?”

    墨璃说道:“小郎君未归。”随后,眨着眼睛想了一想,补道:“未时,婢子见小郎君与主母说话来着,后来便未见着了。”

    未时?!

    碎湖心中一沉,喉咙似有一物堵着,憋得发慌,浑身都开始颤抖,镇静、镇静、镇静!

    绿萝惊问:“咱的了?”

    碎湖闭了下眼,提起裙摆转身便走,如风一般奔向中楼,待至中楼时,听见中楼传来笑声,是那两个郎君的声音,深深吸进一口气,在胸中一阵盘荡,脸上寒意被拂去,堆起了笑容,轻声走到门口,朝着屋内万福道:“主母,小郎君可在?”

    刘氏问道:“虎头?虎头尚未归么?”

    哄!!!

    碎湖浑身一颤,眼前一黑,赶紧扶着兰奴站定,重重喘出几口气,轻声回道:“小郎君想必是去查探今日所获了,碎湖现下便去寻。”

    刘氏柔声道:“快去吧,稍后虎头尚要致辞呢。”每年入山寻野后,刘浓都要致辞,引领庄中众人烤兔肉,再下发些赏钱。

    “婢子,这便去。”

    碎湖心里越来越揪,似将琉璃打碎了揉进来,强忍着不安与晕眩,来到西楼。(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雪夜惊声

    西楼,夜烛刚起。

    杨少柳将将换过衣衫,穿着绛雪对襟襦裙,坐于案前看书。夜拂跪在她的身后,揽着她长达一步有半的青丝,以一把楠木小梳子细绾、细绾。

    “嫣醉,小郎君可在?”室外,传来碎湖急急的问话声。

    嫣醉反问:“家中有客,他怎会来西楼?”

    室外沉默数息,杨少柳细眉一皱,将竹卷往案左一卷,朝着门外唤道:“碎湖,若有事,但且进来。”

    “小娘子,婢子,婢子……”

    碎湖快步入内,绕屏风时走得太急,险些带倒屏风一侧的烛台,来到近前也未施礼,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杨少柳眉头凝得更紧,自碎湖做庄中大管事以来,鲜少见她这般失态,心思瞬间数转,细眉飞挑,伸指在案上一扣,问道:“可是阿弟有事?”

    “嗯,小郎君,小郎君……”碎湖一叠连声,奈何喉咙堵得难受,说不出来。

    杨少柳心中一恸,急得中指轻跳不休,喝道:“夜拂,扶她坐下!”

    夜拂察觉有异,也不敢说话,赶紧扶着碎湖坐下,又细心的递过一杯茶。

    碎湖接过夜拂递来的茶,囫囵的一口饮尽,好歹将堵着的喉咙顺了顺,深深吸进一口气,跪在矮案前,颤声道:“小娘子,小郎君至今未归,碎湖找了半日也未见着。”

    “找了半日未见人?几时见过?”杨少柳中指重重的一扣案,问道。

    “未时?”

    “未时……依他的性子,断不会如此行事,至今未归,未归,仇家没那能耐。必在,必在山中!”杨少柳闭着眼睛想了想,猛地按膝而起,对红筱娇声道:“快去,把李先生请来!”说罢,心中焦急难耐。便绕着书架徘徊来去,眉梢皱得越来越紧。

    经得一杯茶顺喉,碎湖迅速的镇定下来,眸子随着杨少柳的身形转来转去,说道:“小娘子,此事,主母犹未知。”

    “瞒不住了,稍后便要致辞,阿弟若不现身。娘亲岂会不问?”

    “那,那主母……”

    “无妨,娘亲那里自有我陪着,你也莫要担心,山中凶兽早教庄中部曲一猎而尽,想必,想必……”杨少柳走来走去,欲落座于案后。却怎生也坐不下来,嘴里则气气地喃道:“阖族之主。阖家之主,怎生说也不听……”

    碎湖突然起身,沉声道:“小娘子,未时至此时已有三个半时辰,天寒雪冻,小郎君……婢子告辞。”说着。转身便走。

    杨少柳问道:“何往?”

    碎湖脚步不停,答道:“婢子去召集部曲上山。”

    杨少柳娇声道:“命李宽带五十人,着甲挎刀,三十人镇守庄中,二十人锁道。不许进出。”

    “小娘子……”

    碎湖身子猛地一颤,晃了两晃,站不住脚,要倒,掌着身侧屏风,稳住,扣着屏风的指节惨白若纸,用力一撑,借着力气埋头向前。

    这时,李越匆匆而来,险些与碎湖撞上,碎湖没有行礼,窜出室中,兰奴赶紧上前扶着,碎湖镇了镇神,一边向外走,一边沉声吩咐雪雁与莺歌:“速去,将来福、罗环、高览、曲平、李宽等人请来中楼我室中,路上不得与任何人言语!速去!”两个小婢飞奔而去,碎湖与兰奴转出回廊。

    廊外,泼雪飞扬,欢声漫天,一簇簇篝火升腾于雪地中,熊熊的火光掩映着一张张笑脸,他们在笑谈,在等待,等待着中楼亮起那一束月白色的光。

    “阿姐,当心。”

    迈木台阶时,碎湖一个不留神,险些摔倒,幸而兰奴一把扶住,抬起头来时,只见桥氏郎君领着一个小婢急急而来,主母亦在。

    碎湖用力一捏兰奴的手腕,闭了下眼,诸事尚未安排妥当,不宜为人所觉察,睁开眼,迈着碎步款款迎上前。

    刘氏神色有些慌张,见了碎湖面色一安,问道:“碎湖,可有找着虎头?桥家小女郎也未见着呢。”

    晴焉比划着手指,乱七八糟的说道:“我家小娘子追兔子,兔子跑,刘郎君,刘郎君追去了,一直,一直未回……”

    桥小娘子?与小郎君在一起?

    碎湖心思如电疾转,面不改色的朝着主母行礼,向着桥氏郎君款款一礼,轻声道:“主母,桥郎君,但且宽心,桥小娘子应与小郎君在一起,适才婢子瞧见小郎君仿似在院外,正欲去寻呢。”

    刘氏心中豁然一松,笑道:“虎头喜于此时和佃户们共同笑闹,桥郎君莫要担心,桥小娘子在虎头身边定然无事,且随我至室中安待,稍后虎头会来楼上致辞。”

    桥然本有些凝问,但客随主便,见不着刘浓只好随着刘氏再回中楼。

    待刘氏一行人去了,碎湖脚步加快,绕过她们的视线,欲直入东楼,恁不地,木梯下探出了巧思,巧思低声问道:“碎湖,何事?”

    碎湖嗔道:“小妹,你不去侍候主母待客,藏在这里做甚?”

    “休得瞒我,你的心……”巧思歪着脑袋指着自己的心口,她与碎湖乃是双胞体,不仅模样长得一致,遇到极危险的时候,仿佛能同心而照。

    “且随我来!”

    碎湖横了她一眼,懒得理她,提起裙摆噌噌上楼。

    巧思眉头一皱,心想:‘何事,竟教她乱了方寸,连端庄礼仪也不顾了?’

    ……

    西楼。

    李越跪伏于案前,问道:“小娘子,何事?”

    “阿弟,陷落在山中,至今未归。”杨少柳落座于案后,端在腰间的双手轻轻颤抖。

    李越眉梢一沉,问道:“陷落山中?几时?”

    “已有三个半时辰!”

    李越双肩一颤,微微倾身,想了想。沉声道:“三个半时辰,满山皆是华亭之人,此举定非仇家所为!他有一身本事怎会陷落?如此一来,想必他定是难以自主,方才陷落某处不归!而这般泼水即作冰的天,怕是……小娘子。怕是华亭刘氏将变、将乱,咱们理应早做绸缪,莫若……”

    “胡言!”

    杨少柳腾地起身,俯视着李越,冷冷的又加了两个字:“放肆!”

    “嗵!”

    “小娘子!”

    “小娘子息怒……”

    顿时,青袍李越跪伏的身子猛地一矮,额头重重的抵在了手背上,左肩的白海棠与墨色剑柄极是刺眼,而夜拂、红筱、嫣醉则跪了一地。低眉敛首,不敢高声语。

    沉香缓燎,烛光摇曳。

    杨少柳盯着矮案右侧的楠木镂,里面有一件月白的袍子,上面的海棠她只绣好了一半,看着它,她的眼睑越伏越细,声音也细细的:“即刻。率所有隐卫入山,生。要见人,殁,亦要见人。把你训的鹞鹰也带上,若是,若是它们连人都寻不着,留之何意?”又对三婢道:“你们。也入山。”

    李越颤声道:“小娘子莫恼,李越这便入山,但夜拂她们……”

    杨少柳喝道:“我居于华亭刘氏,何人敢伤我?速去!”

    “是……”

    ……

    来福跨进室中,抹了一把满脸的雪。还未见着人便笑道:“小郎君,今年仍是按往年例么?每人两百钱,一壶酒,两刀肉脯,野味归自家。”

    罗环笑道:“非也,部曲乃两壶酒。”

    “两壶,两壶……”

    来福呵呵笑着,转过屏风,见碎湖端坐矮案后,小郎君却不在,神情一怔,问道:“碎湖,小郎君呢?大家都在等小郎君……”

    碎湖已经听见了,院内院外哄笑声不断,都在待小郎君,眼光逐一看过面前众人,朝着这群粗豪的汉子微微伏身,抵额作拜。

    “碎湖……”

    “大管事!”

    众人皆惊,来福心中一转,突地想起一事,心中嗵的一跳,高声问道:“碎湖,小郎君何在?”

    碎湖道:“小郎君,至今未归!”

    “啊……”

    “小郎君未归……”

    “小郎君在哪?”

    众人惊声不断,碎湖簌地按膝而起,沉声喝道:“李宽!!!”

    “阿……大管事!”

    李宽被她这么一声厉喝,浑身竟然一抖,随后见自家阿姐目光如灼,逼得人难以直视,这个七尺汉子竟按着刀,低了头。

    趁势,碎湖迈入人群中,喝道:“小郎君不在,碎湖行大管事令!李宽,接令!”虽是娇娇小女儿,声势却作锵锵,顿时将一干粗豪汉子震得一瞬。

    碎湖道:“李宽,命汝择部曲勇者百人,着甲束刀,八十人守护主母,二十人锁道,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人不得令便擅出擅进……”一顿,冷声道:“斩!”

    李宽犹豫道:“这,阿……”

    来福喝道:“速速接令!”说着,按着重剑,退后三步把住门口,随后环视罗环、高览、曲平、胡华等人。罗环等人心中一沉,华亭刘氏仅小郎君一支,若是……必将大乱!心思混乱之时,众人迎上来福与碎湖的眼光,一时无声。

    静,静到极致!

    碎湖紧紧拽着暗伏于裙据中的拳头,目光不避不让,巧思与兰奴走上来,与她并肩站作一处;来福的眼睛越眯越细,紧盯着众人,右手探剑。

    “罗环,奉大管事令!”便在此时,罗环单膝跪地,按着刀,朝着中楼方向阖首。

    罗环一垂首,高览随即沉声道:“高览奉令。”

    曲平眉梢一跳,想起了小静娈的笑脸,弯身道:“曲平奉令!”

    “胡华奉令!”

    “北宫奉令!”一个高眉深目的部曲按刀阖首,他是罗环新近提拔的副首领。

    “李宽接令!”

    来福心中一松,右手未离剑柄,阖首道:“来福奉令!”

    碎湖借着兰奴的手腕,努力站直身子,看着这群垂首的汉子们,沉声道:“稍后,倾庄而出,入山寻小郎君!若,若是……但主母尚在,一切应由主母与小娘子拿定主意,任何人不得私议,不得违背。大家兴许不知,小娘子之隐卫,庄中虽不过二十余人,但临海巨舟中,犹存上百……若有人胆敢以行忤逆,莫论天涯海角,白袍弑之,青袍诛之!”

    言至此处,稍稍一顿,柔声道:“有华亭刘氏,方有这片欣然沃土,大家方能安居于此!而小郎君,从未问及诸君来处,尽皆善待有加!尚望诸君,戮力襄助!”说着,提起裙摆,跪于地上,双手缓缓揽于眉梢,沉沉下拉至胸口,顿首。

    肃拜!

    ……

    骤雪,簌簌而下。

    刘氏站在中楼的廊上,心中惴惴难安,在她的身侧,巧思、留颜、研画、雪霁四婢环围,在她的楼下,一群白袍束着甲,带着刀,挺立在风雪中。

    而院外,火光簇簇,所有的佃户、荫户们都在仰首翘望着中楼。

    远远的,白袍混融于雪,青袍闪现于茫。

    “这是怎地了?怎地了?虎头呢?虎头呢?”刘氏心中渐渐的害怕起来,她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的厮杀声,震天。

    “主母,主母,勿忧。”

    巧思挽着刘氏的手,感觉着主母浑身的颤抖,心中一阵阵的揪痛,遥望着庄后隐约的雪山,小郎君,你在哪……

    “小娘子来了……”

    “碎湖阿姐来了……”

    廊上掌灯的小婢们纷纷低语,垂了首,心中却安定下来。

    桥然与祖盛站在东楼的一角,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不语。此时他们都已觉察有变,晴焉在嘤呜嘤呜的哭,桥然眼里也渗着泪,那是他最喜爱的小妹,那是吴县桥氏的希冀之光,桥然自己心里最清楚,若无小妹劳心操持,桥氏早已……

    杨少柳绾着堕马髻,袭着绛雪滚金对襟襦裙,端着双手默默的行于灯光长廊,碎湖微微落后半步。两人一路行来,静默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随着她们而流。

    “娘亲。”

    “主母。”

    杨少柳款款万福,携挽上刘氏的左手,碎湖盈盈万福,站于刘氏右侧。刘氏更不安了,急问:“柳儿,碎湖,虎头呢,虎头呢?”

    杨少柳道:“娘亲,稍待。”随后转身面向院外,眸光将雪夜中上千人的眼睛一扫,娇声道:“且听真!”

    “且听真!”来福在楼下吼道,他一吼,身侧按刀挺立的白袍尽数随吼:“且听真!”雄壮的声音砸了出去,直扑雪中,荡至院外,将上千人震住。

    而此时,院外,带刀徘徊的白袍,携剑往返的青袍,高声回道:“听真!”

    稍徐。

    杨少柳看着茫茫的雪空,轻声道:“入山,寻阿弟。”

    “入山?寻,寻何人?虎头……啊……我的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如蝶作蚕

    雪洞似漏斗,上窄下宽,由下往上望,洞口,仿似雪月当空。

    洞壁四面皆雪,莹白一片。

    连日骤雪,再因洞底寒不外泄,是以积雪极深,浅时三尺,深有近丈。

    洞中无日月,洞底的俩人分不清时辰,大致着估摸已至下半夜。被雪浸过的树枝燃得极慢,火光呈淡蓝色,有一种刺鼻渗眼的味道盘旋。

    每隔一会,刘浓便会拉着桥游思远离火堆,顺着斜坡爬到稍高处,呼吸纯净的空气。

    桥游思极是不解,她不想离开火堆,她冷。

    刘浓未作解释,封闭的空间燃烧湿柴,有毒。

    “刘,刘郎君,倦否?”

    火堆旁,桥游思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怀里抱着小手炉,曲着双腿,脑袋枕在膝盖上,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刘浓。在她的脚下,伏着一只受伤的小白兔,正转着红漆漆的小眼睛看着火堆旁的俩人,它命大,摔入雪中,居然未死。

    “不困。”

    刘浓盘腿坐着,闭着眼睛,声音又低又沉。

    他困到极致了,已经感觉不出背心的冷痛,唯余胸口阵阵的气闷,若非局势不容,定会睡上三天三夜也不醒。少倾,睁开眼睛,转过身子,从怀里摸出那枚尖尖的木钻,双手握着,以尖的那一头抵在大腿最为柔嫩的内侧,暗一咬牙,一寸一寸,绵深的扎。

    呼……剑眉紧簇,冷汗渗出。

    “刘,刘郎君,你在做,做甚?”

    桥游思在背后怯怯的问。刘浓不着痕迹的抹去额角冷汗,揣好木钻,徐徐转过身,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桥游思把手炉递给他。

    洞底委实太寒,刚存不久的手炉又冷了。唯余微微的暖,这并非是火碳的暖,而是她身上的暖,带着微弱的香气。

    “刘郎君,手炉,你拿着吧。”

    刘浓翻捡着火堆底部的碳,挑出那些刚燃烬却未熄的,投入手炉中心的铁壶中,用力把螺旋盖拧紧。拧着拧着,手上却猛地一滞,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淡蓝的火光,辉着脸,耀着眼。

    天地一阵旋转,眼前猛然一黑,身子顿时稳不住,摇摇欲坠火堆中。幸亏桥游思早觉不对,竟飞快的跳过来。一把拉住了他。

    “嗯!!!”

    颗颗豆大汗珠滚出,闭着眼睛,不自禁的发出一声闷哼。

    “刘郎君,刘郎君……醒醒……”

    桥游思双手环着他的腰,用力把他往火堆外拉,奈何他仿似沉如千斤。她维持着他不掉进去已是大不易,想要拉回来却是难为,眼见将滚落火堆中,也不知那里生出一股子力气,抱着他猛地一扯。俩人斜斜的倒在火堆旁。

    离火堆,不过三尺。

    “刘郎君,放,放开游思……”

    桥游思想站起来,右手臂却让他的身子压住了,使劲抽也抽不出来,于是,她只能环着他的腰,而他却紧闭着眼睛,重重的吐着粗气,往日那一对飞扬的剑眉,此刻深深的皱着,簇成了川字。

    在那川纹中,有细汗汇成小溪,正顺着纹路往下流。

    鼻翼两端亦有密汗,湿湿的,却极好看,仿似洁玉染露一般。

    唇上亦有,那唇略薄,紧紧的抿着,恰若刀锋。

    眨着眼睛看他,熟悉而温暖,恍若梦中,皓雪葱嫩的手指头翘了翘,收回缠在他腰上的左手,伸出两根玉指,慢慢的,试探着。

    靠近,一点点。

    轻轻的一抚,想抹平那皱着的眉。

    冰凉,恰是这丝冰凉,便若阳春逢白雪,那皱着的眉蓦然一散,随即星湖耀眼,霎那间,刘浓睁开了眼,凝视近在咫尺的小女郎。半晌,他摇了摇头,眼神由迷惘渐尔清澈,想笑一笑,却仅仅是裂了裂嘴。眼帘颤抖,疲倦,难以抗衡的疲倦再度袭来,就在心神将沉睡,就在意志将沉沦之时,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勿、忧,稍、后……”

    难以稍后了,脑袋沉沉一歪。

    “刘郎君,刘郎君……”桥游思娇声呼唤,伸出左手拍着他的脸,却怎生也拍不开那双眼睛,情急之下,竟教她抽出了被压着的右手。

    “咕……”小兔子窜到身边。

    火堆快熄了。

    小女郎站起身,左右瞅了瞅,除了睡着的他和一只兔子,便只剩下自己了。蹲下来,双手掌着他的肩,用力的推向火堆,推至两尺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了看火堆,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奔到他掏的坑,探头一看,里面没有树枝了。

    跳进坑里,乱刨一气,找到两截短短的树枝,匆匆爬回火堆,往火堆里一扔,看着淡蓝色的火苗升腾起来,吐出一口气,暖暖的笑了。

    殊不知,浓密的烟也冒起来了,眨着眼睛想了想,拉着他往斜坡上拖。

    “怦,怦怦……”

    剧烈的心跳导致胸口空空荡荡,额角手心全是汗,身上却不冷了。待看见浓烟缓缓浮散,拍了拍手掌,艰难的又往回拖。

    “咕……”

    小兔子跳到刘浓的胸膛上,瞪着眼睛看她,兴许,它极是不解,为何要把他拖来拖去。

    “呀!血……”

    亦不知过得多久,兴许盏茶时光,亦或累世经生。刘浓嗅到一股味道,这味道极是独特,仿似物被灼焦,有些刺鼻,而眼帘沉重如山,睁不尽开。

    只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洁白的裙角在晃来晃去,中有两点深蓝,像是蝴蝶。时尔,那蓝色的蝴蝶振动着翅膀,翩翩来去;倏尔,它又飞临自己的身旁,稍稍停驻。

    有个声音,像清泉缓流山间,似翡珠滚落玉盘。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唱着唱着,那蓝蝴蝶飞了过来,焦味更浓。声音柔柔的:“刘郎君,稍后便有兔子吃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刘浓睁开了眼睛,声音低沉,但却唱得极是好听。

    “扑通!”

    一块散发着焦味的黑团掉在雪地中,小女郎十指巧巧掩嘴,长长的睫毛唰着黑白琉璃,半晌,幽幽回过神来。嗔道:“刘郎君,君子,君子不可窥仪,不可窃闻……”顿了一顿,娇声笑道:“游思不若刘郎君,刘郎君吟的好听。”

    “谢,谢过。”刘浓闭了下眼,方才仅是低低的唱了一句。却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

    “谢甚?游思不冷。”桥游思捡起地上的小黑团,走向火堆。火燃得极熊,未燃尽的一角显露着雪白绒毛,那是她身上的雪狐斗蓬。

    刘浓道:“兔,兔子……”

    “兔子,兔子,自己死了!”

    桥游思打断了刘浓的话。迎着火苗,晃动着树枝上的小黑团,浑身在轻轻颤抖,而那雪白的手掌边缘,渗着丝丝血迹。那是她提着兔子耳朵,摔死兔子时,给兔子反咬的。稍徐,捧回焦兔,走向刘浓,蹲下来,把它递过去:“游思,不会厨艺。”

    原本就是一只幼兔,被她胡乱一烤,黑黑的一小团。刘浓心中一暖,裂开嘴,想放声笑,她静静的看,眼睛一眨不眨。

    “甚好,嗯,极好!”

    刘浓一口包住那小黑团,咀嚼着,眉色古怪的连声称赞。囫囵咽下去,嘴里已分不清味道,暖意却阵阵徐怀,正欲翻身坐起来,却见桥游思指着头顶,惊呼:“咦,鹰!”

    “嘤!”

    “嘤,嘤……”

    鹰盘旋掠过上空,黄黑相间的眼俯视洞中,倏地看见刘浓与桥游思,高声啼叫,随后双翅一展,猛地一个翻身,疾疾的直插而下。

    若离弦之箭。

    “哼!”

    桥游思一声冷哼,竟飞快的跑到火堆边捡了块冷透的木碳,张开左臂护住刘浓,右手虚扬,吓唬着飞掠而来的鹰。

    “嘤……”

    那鹰好似真被她吓着了,竟一振翅膀缓缓浮起,桥游思回头瞅着刘浓,认真的道:“刘郎君,莫怕,游思投壶技艺极好。”

    “嗯……”刘浓配合的点了点头。

    桥游思歪着脑袋,轻声道:“若是,若是它飞得低些,咱们便有鹰肉吃了。”

    啊……刘浓无言以对。

    “嘤,嘤……”

    鹰疾啼两声,绕着洞底盘旋了一圈,随后挥起双翅,急速攀升,突出圆月似的洞口,杳然而去。其间,未给桥游思半分展示投壶技艺的时机。

    “小郎君!!!”

    片刻后,刘浓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浑身蓦然一震,赶紧闭眼、侧耳细听,却又再也不闻,摇了摇头,莫非是幻听?

    小半个时辰后。

    “簌!”

    “当心,蛇!”

    桥游思头顶突然窜下一条黑蛇,刘浓大惊,猛地揉身扑上,将桥游思扑倒在雪地中。

    “扑通。”

    “呀,呜……”

    桥游思的惊呼声由然一断,而刘浓触手绵弹温软,唇上有香略甜。四目相对,小女郎眨着眼,一愣一愣,刘浓溺在那黑色的汪洋里,轻轻一咬,手上微微用力。

    “嘤……”小女郎回过神来,一声嘤喃。

    哄!!!

    听得这声低喃,刘浓仿似被雷击,脑中尽作混乱,便在此时,小女郎开始拼命挣扎,扭着细白如玉的脖子,歪着头不让他吻,嘴里惊呼:“刘郎君,刘郎君……”

    “嗯!!!”

    小女郎的手胡乱的推搡着,正好碰中他的伤口,刘浓一声闷哼,清醒过来,谁知这一回神,浑身的力气便如潮而退,“碰”的一声,重重的压在她的身上。

    “嘤,呜……”小女郎又羞又恼又痛。

    “起!”

    刘浓双手在地上猛地一撑,竭尽全力翻过身,却正好滚在蛇的身侧,看着那三角蛇头,晃晃悠悠的向自己的脖子游来,心想:莫非,未摔死,却将死于蛇噬?

    一只素白的手打斜伸过来,掐住那蛇头。

    “刘郎君,是绳子,并非蛇……”

    “绳子?”

    刘浓歪过头,仰视头顶月洞,一只一只的青色蜘蛛,正顺着一条条黑蛇飞速的往下溜。

    ……

    淡淡的芥香味道,清心静神。

    胸膛上是软软的,四侧都是暖的。唇间似留有一点余香,幽幽的,灼人神。

    脚步轻轻,一缕柔柔的香气袭来,温软的手触在额间,来人翻着手掌,用掌心与掌背各试了一下,随即软糯的声音钻进耳朵:“小郎君额间不烫了。”

    “小郎君,小郎君醒了。”

    缓缓睁开眼,月白的帷幄,刺着蔷薇的帐顶,美丽妖娆的女子,一对欢欣的眸子。

    口干,舔了舔唇。

    “墨璃,端茶来。”

    暗香盈袖,头枕着一片温软,饮了一盏热茶,神思渐聚渐清,问道:“桥小娘子,可好?”

    绿萝用丝帕温柔的拭尽小郎君的嘴角,挪了挪软枕,将小郎君小心翼翼的放下,细细的捏着衾角,柔声道:“小郎君,莫要担心,桥小娘子好着呢。小郎君睡了三日了,从未睡得这般沉,绿萝,绿萝……”说着,颗颗晶莹的泪珠自脸颊滚落。

    ……

    数日后。

    雪空放晴,清冷的阳光洒在廊上,如莹浮白。

    刘浓披着重锦行于廊,面色略显苍白,身后跟着从建康回来的刘訚、由拳归来的李催、吴县的李健,以及来福、碎湖、罗环等人。

    年岁将尽,分散于各处的华亭之人都如旅鸟归巢。半载未见,刘訚眼神愈发坚毅,即便在迈步行走之时,身子亦挺得笔直如刀,略略落后刘浓一步。

    刘浓一边走,一边听碎湖轻声细禀,她在禀报通宜的诸般事体,丁晦带着族中重要人物早已至华亭,因刘浓受伤,是以通宜之事便搁置了些时日。

    碎湖道:“小郎君但且宽心,咱们族中较简,桥郎君亦是,倒是丁府君那边来了不少人,碎湖都已安排妥当,只是明日的通宜典礼,丁府君却一再推辞,说是让小郎君主持。”

    “论尊论长皆非刘浓,怎可由我主持。此事,稍后再议。”刘浓淡然说着,脚步不停,绕过回廊,直行北楼,途中见到祖盛与桥然,二人自庄外冰潭垂钓归来,收获颇丰,各钓了几条鲈鱼,正商量着晚上怎生吃。

    刘浓顿住脚步,抱着双臂,微笑的看着二人上楼,原本祖盛见他已然无恙,便欲回娄县,但被刘浓挽留。而娄县祖氏之事,能帮上多少,从何入手,刘浓尚未拿定章程,便待此事一了,再细细度之。

    “瞻箦!”

    二人见了刘浓都是一喜,数日来,刘浓甚少起榻,只在室中稍作走动,今番尚是首次行外。祖盛瞅了瞅刘浓,意味深长的笑道:“瞻箦,意欲何往啊?”

    “玉鞠归来的正好,刘浓欲至北楼,探望桥小娘子。”

    刘浓洒然一笑,桥游思回来便病了,延请了吴县良医,医士说无妨,需得好生将养。可她的将养法子甚怪,每日服了药就睡,一睡则唤不醒,而到了固定的时辰必醒,如此周而复始。

    桥然却不担心,小妹自小便是如此,只要受了冻,便会陷入沉睡,没个半月一月难以痊愈。而一旦痊愈后,她的身子便会好过昔日不少,极是怪异。

    对此,医士无言作论、医术无法以解。(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372/ 第一时间欣赏门阀风流最新章节! 作者:水煮江山所写的《门阀风流》为转载作品,门阀风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门阀风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门阀风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门阀风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门阀风流介绍:
本是名门子弟,奈何世态蹉咜,又逢烽烟战火。 看杀了卫玠,会过了王与马,素手轻携至人家。 雇豪奴、建庄园、又习经书,五柳树下飞剑舞。 卿本佳人,抚冠而登顶,试问天下,何人争锋。 欢迎加入门阀风流书友群,群号:458078202门阀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门阀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门阀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