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玩笑话
小厮本就是例行公事地瞧瞧,扫一眼,便过了。
这样的盛会、又来了这么多大人物,敢凑过来的都不是来捣乱的。
他接过来看一眼便说:“二位这边——”
但说了这四个字便顿住了,下意识地又看看请柬,再抬头看老道和李云心。
刘老道递给他的请柬他样式是知道的——烫金、宣花,做工精致复杂,一共发了十二份,都是给渭城里的头等人物。
眼下这东西出现在刘老道的手上……
他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才客客气气地赔笑脸问:“道爷,您看起来有些面熟。敢问咱们是不是有缘在哪里见过?”
琼华楼是渭城一等一的风流场所。在这里做事、又在今日出来迎宾,必定都是心思剔透的玲珑人——断不会像李云心读过的那些桥段里一样,只拿眼睛看人,却不会用脑子想。因此问得巧妙,只问老道是不是渭城人——倘若是渭城人,又拿了这帖子,他不该认不出的。
老道也不是黄口小子,知道可能出了点岔子。便道:“唔……贫道是渭城人。柳河府桃溪路上的龙王庙——贫道是那里的庙祝。”
那小厮想了想,又笑:“道爷您稍等,可能出了点儿岔子。小的不敢拿主意,还得回禀一下管事的——这儿有张椅子,您先歇歇?”
两个小厮迎宾处有桌椅,为的是记录来访宾客,这时候就让了出来。
老道见他说得客气,忙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去吧!”
小厮又让了一让,便告了罪,捧着那请柬小跑着往楼里去了。
原本来来往往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直到出了这么个小插曲。时葵子走到人群里打了几个招呼,转头再来看刘老道时,便发现师徒二人给拦下了。
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互相熟识的——这世界既然有修行者,必然道法昌盛。野道士们没有天心正法可修,但亦有不少强身健体、打坐炼气的法门。
这又是个妖魔神兽的确存在于世的世界,因此渭城附近的道观、庙宇着实不少。修士们彼此知晓对方的门派,这些野道士们,至少彼此也是知道的。有几个人见时葵子是和老道一起来,便问了一下子,知晓老道的身份。见他被拦了,不免议论起来。
这边候了二三十个人,时不时地将目光向那边一投,老道就也不自在了。
时葵子便缓步走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便又在心里微笑了。这道姑对老道还真是有好感——这时候想着来过来说说话儿,好不至于叫他太尴尬。
老道就给她说了缘由。时葵子听他说了,轻轻地“咦”了一声:“有这样的事呀。啊……那大概是弄错了。”
听老道说那请柬,她便知道是请贵客的。她和刘老道相交已久,也知道他不会是那种“贵客”。但这么说了,却又担心老道不自在,便笑着转向李云心,道:“你可知道你这师傅,实则是极有本领的。”
刘老道尴尬起来。
时葵子只当他自谦,又说:“渭城有五位意境的画师,你师父也可算是一位的。虽说和那四位比起来,倒不尽如人意——”
她边说,边笑着看了刘老道一眼:“但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可是实打实的高人。你师父当初自己修行、领悟法门,到了二十多岁有小成了,才遇到你师祖,被传了修行的法子。”
“唉。也是造化弄人。”时葵子真心实意地感叹,“倘若你师傅运气好呀,小时候遇到个出来游历世俗的洞天流派修士……也许今日也是神仙中人啦。”
李云心微微诧异地看了看刘老道,但时葵子只当他“从不知道师傅这样厉害”。
不过也的确是不知道的。
李云心是被自己的父母、两个丹青道士一点一点教出来的。起点就高过了这天下间任何一个画师、丹青道士。因此哪怕是渭城那四位意境画师、京华的那位虚境大画师,在他眼中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他又怎么会关心刘老道的水平,在这些野道士里是如何的。
这大概好比……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一位资产百亿的富豪,并不会在意一个千万豪富和一个百万富豪的区别。
实则在他的眼里,都还是“算有点小钱的”。
这么一看的话……刘老道从前对他说的话,也不尽然是“吹牛”。
他从前是堪堪摸到了意境的边儿,到如今,算是正八经儿的意境画师了吧。他也关注过那四位意境画师的情况——都是出身渭城的豪门世界,被各种大门、资源,堆出来的。
所谓寒门难出贵子,并不是没道理。可刘老道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人,真的凭着自己本事一点一点地……到了如今这份儿上。
李云心觉得自己从前,大概是看轻了他的。
这边老道正要谦虚几句,那边的小厮却已经带着管事的急匆匆过来了。
不等老道说话,管事的忙作个揖:“道爷久等了。是下面的人见识浅,误了您的时辰。我已斥责了一番,今日就不要他做事、碍道爷的眼了。您且随我来,我引您进楼。”
老道和时葵子都愣了一愣。
那边候着的人,也听见了这管事的话,又往这里看。有认识刘老道的,微微皱眉在想发生了什么。又不大熟识的,便在听人说。
刘老道下意识地问:“那帖子……不说是出了点儿岔子?”
管事的见多了来楼里的贵人,知道有些人看起来和和气气,但实则脾气怪得很,不好开玩笑。便当他是因为心中不愉在拿捏,忙笑道:“那是孩子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混元子道人,乃是我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这帖子,可不就是请的您。一共十二份,除了您五位,另七份也都是一等一的头面人物——哪里能出岔子?”
管事的只当老道是觉得自己在这群野道士面前被拦下了、落了面子。因此想要为他长面子、消消气,将这些都用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被这附近的人听见的声音说了。
但刘老道“渭城五大意境画师”的名头,却大多时间是自己说着玩、别人也听着玩的。
此刻管事的这样认真正经地说出来……
一群人都愣住了。
愣了一刻钟,都还没说话,却听见那边、在去正门的一边,一个年轻人嗤笑了一声:“这玩笑话,也能在这里说?”
第七十六章 不学好
其实说话的人,看起来和李云心的年纪差不多,穿着也差不多。
虽说容貌没有李云心俊俏,但也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他同样穿着青布的道袍、梳道髻、插木簪。
但倘若细瞧——他身上那道袍的做工,和李云心穿的可就大不一样了。倘若再将这青布道袍翻开来,会发现里子是绸缎的。而他头上那一支看起来寻常的木簪,乃是沉香木的。
再看他身边的人,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穿着同他类似,看起来干净简朴,但实则是“低调的奢华”。
这边候着的,都要比那少年年纪要大。可是他这么插了嘴、语气又颇为不屑,却没一个人出声呵斥他。
因为他身边那老人的身份。
常在渭城进出的、做画师的,都知道这的确是一个“意境画师”了。渭城里的于家人,叫做于孟达,道号玄澄子。而这个于家,也的确就是之前于濛的那个于家。虽说并非主家,但在渭城里也属豪门了。
少年见众人都看了他去,也并不觉得局促。他跟在玄澄子的身边久了、见过的世面多了,自然便有一种从容高傲的气度。
他便又道:“我只知道渭城有四位意境画师,什么时候出了第五位?有些话,私底下开玩笑是使得的。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说起来,可不合适。”
他说完了,看刘老道一眼,微微一点头:“倒不是针对道友你。只是今日琼华楼高朋满座、宾客云集。有些话说出来贻笑大方,亦是失了我们渭城画师的脸面——我想您也能理解?”
他身边的玄澄子未说话,但也未走,只用眼神看刘老道。想是有些话他自矜身份不方便说,便有身边这心思玲珑剔透的小道童说。
年轻人口没轻重,说得“过分了”,他随意呵斥几句也就是了。
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总不至于同刘老道这样的人计较。可来之前也的确听说了……今天要来第五位“意境画师”。
还是因为同他交好的凌虚剑派朴南子道人因事回门派不能前来,这帖子才送给了这“混元子道人”。玄澄子想要同朴南子攀交,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但修行人大多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他也是经营了许久才慢慢建立好感、见了几次。
本想今日到琼华楼再见,他前路已铺好,便打算再与朴南子加深一层关系,试着问……能不能讨到一点玄门正法。
谁知道经营了这么久,却听说他突然回门派去了。
修行人长寿,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而他玄澄子可等不了多久,更有可能所有的计划都泡了汤,因此本来心中就相当不快。而走到这里要进门的时候,他身边这道童听见这些人的话、出口教训教训——他也就索性由着去了。
再说那混元子是什么身份?他偶尔听说过——龙王庙的一个庙祝而已。
看这群野道士在这楼前相互吹捧,他就已经觉得好笑。如今这人竟真要同自己并席了,简直不知所谓。要知道今日朴南子虽不来,却另有一位神仙要来——皇帝也难得一见的洞天高徒!
混元子这样的人上了席面,岂不是贻笑大方!
因此他这道童问了最后那样一句,他也还未出声。
眼下,刘老道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时葵子也皱起眉。
玄澄子是何种人物大家都清楚,他身边的道童说几句话,也都可以生受着。等俩人说过走了,这些人虽说尴尬,但也可以开开玩笑、就此揭过。
但今日这小道童问了一句“我想您也能理解?”之后,却是微微扬起下巴,没有走。
他在……等刘老道回话。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教训,如今还得应了……任谁都觉得难自处了。倘若今日真说一声“理解理解”,之后就真成了笑话。但因为骨气不去理会、在这种场合让玄澄子下不来台……大概今后会是更可怕的处境吧。
刘老道的目光极快地在时葵子的身上扫了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他身后的那群野道士一同沉默了。哪怕是不熟识刘老道的人,此时也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就在这么一两秒种的时间里,气氛变得极尴尬。
但,也就如刚才这小道童忽然插话一样,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响起来——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
“学人装比。”
众人的反应几乎都先是一愣,然后以“你疯了吧”的目光看向刘老道身边、那个为师傅出头的徒儿“云心子”。
却不知道这个俊俏的小道士到底从前是什么来历——在这么多人的目光里、面对着玄澄子陡然变得阴沉的脸色,依旧镇定自若,甚至——不知是不是错觉——唇边还有些轻松愉悦的笑!
玄澄子身边的道童先一愣,然后倒吸一口凉气,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道:“你在——同我讲话?你好大胆!”
李云心叹口气:“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在这里,你瞧瞧,哪一位不是你的尊长?一群前辈在这里说话,你偏要来插嘴。插了嘴没人理你,你就赶紧走嘛——还非要站在这里,等人接话。”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看见你一个孩子没大人管教,在这里撒泼打滚。你说怕今天贻笑大方——你觉得这事儿算不算贻笑大方?大家都知道了,那,渭城大画师玄澄子身边的小道童,没规矩、目无尊长、光天化日之下就中二症病发……”
“我简直都没眼看啊。”
李云心说得声情并茂,最后奉送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小道童被他这话说得目瞪口呆——理屈词穷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惊诧。
这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咬了牙,从鼻孔里喷出勃发的怒气来,正要反唇相讥,却又看见李云心,朝那位玄澄子点了点头——
“我帮您管教管教他,我想您也能理解?”
就如他所料的那样子。
玄澄子……一言不发地看了看他。然后脸上的阴沉神色陡然消失不见,反倒朝那管事的微微点头:“关照好这位混元子道友,莫怠慢了。毕竟是贵客。”
再向刘老道点头:“这位道友,楼上见。”
说完一甩衣袖,大步进门了。
那小道童便也不好说话,狠狠地瞪李云心一眼,也快步跟上了。
玄澄子这样身份的人……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自己这么一个“无知小儿”计较、争执。因为他没想到有人敢在这里不给他面子嘛。
刘老道看他们走了,便忙将李云心拉去了一边,低声道:“心哥儿……这是为何?”
他知道李云心也有一颗玲珑心。更知道李云心最初是打算来渭城隐居,并不想生太多事端。但今日在这种场合触怒了玄澄子——刘老道并不担心心哥儿有没有法子解决问题,但只是怕对方仅仅是为了自己,才惹了这麻烦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人见老道把道童拉去了一边低声说话,只当是在教训他——倒是逞一时口舌之利出了气。可谁都见了玄澄子那表现……
定是要在楼上,给刘老道一个“大大的难堪”了。
但李云心只微微笑了笑:“别慌。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嘛。正好他自己凑过来讨打。”
“再说一会上楼没人踩我……我怎么愉快地装比啊。”
第七十七章 哪一个
看见李云心的神色表情,刘老道意识到心哥儿……又在计划、图谋些什么了。
他并没有什么大志,只是在跟着李云心走、卷进很多是非。但即便到了今日也并不觉得后悔,反而慢慢觉得……
唔,似乎还不错的。比起从前的那种日子,心里要舒服很多。
因此他便放了心:“那老道我,是该做些什么?”
“你好好吃菜喝酒就可以了。”李云心随意地说,“今天只是露个脸儿——对了,那边那些,都是渭城周围的庙祝?他们那儿香火怎么样?”
老道不知道心哥儿为什么关注这种问题。但知道自己没可能跟得上他天马行空的思维,便说:“实则香火,比咱们的庙要好——比咱们现在也要好。”
“渭城里的人毕竟见多识广,心思要活泛许多,心并不诚。但再往外到那乡里,民风就淳朴很多、人也虔诚许多。再者那边都是几十里才一座庙,虽然人不如渭城多,庙却少。因此这么算起来……着实是比咱们好的。”
“这倒是不错啊。”李云心想了想,“我看过城里的几座庙,都是泥塑。很多泥塑也只是泥塑,没什么神位在。那些庙里也都是泥塑?怎么不用画像?”
这时候,时葵子走过来了。听见他的问话,微微一愣。
本以为老道在教训李云心。她对这小道童印象不错,觉得“虽然惹了麻烦,但毕竟还是真心对他师父好”,因而想来为他说说话。
结果发现两个人说的是这件事。
可一点儿……都不像师徒之间说话啊。
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几句:“一会儿你们上了楼……能忍则忍吧。你这孩子倒是有孝心,只是你师傅便为难了。往后遇事,可不能这样。”
李云心并不在意时葵子的语气——这是一种长辈式的苦口婆心,也全是善意。就只微笑点头:“是了。”
时葵子又觉得诧异。
这个小道士……有点怪啊。
到这时候又变得镇定从容,和方才简直是两个人。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琼华楼的管事也走过来,叹口气:“道爷,随我上楼吧。”
原本这管事的下来说老道手上的请柬确认无误,那些道士都还觉得与有荣焉——毕竟和他们是差不多的出身。但发生了之前的事儿,又都觉得刘老道多半是要遭殃了。因此这时再看他,只在心里叹气。
但刘老道的脸上并无太多忐忑,反倒一边同管事的一前一后地走,一边同李云心说话。
说的是刚才的那些事情。
“……虽说庙祝大多是画师出身,但没几人能弄出像样的画作。大多是画些清心镇宅的,卖给香客,实则效用也有限。若说像心哥儿一样为庙中正神作画像,那是想也不敢想的——能有本领画出那神位灵气来,也就不必做庙祝啦……”
“哦。我来给他们画如何?”
“这个……心哥儿的本领,我是信得过的。”老道听他这话,顿了顿,“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那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庙。有些塑像上的确是神位的。心哥儿若现在说要他们毁了那神位、换新的……大概有几个人能信得过老道我。但其他人么……”
“了解了。”李云心点头,“那么一会儿到了楼上,问你什么你只管应了。一切由我来。”
两人这时候已经随管事的穿过了一楼大堂,往二楼去。
若是往常刘老道来了这琼华楼、见到楼内的珠光宝气,必然得细细地端详体察了,留作日后谈资。但如今听了李云心的几句话,他忽然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说不出为什么慌,可就觉得不对劲。
心哥儿还是那个心哥儿,但今天……或者说最近的心哥儿不大对劲儿。
老道总觉得,他可能要做一件很大的事情。
大到……自己有可能再见不到他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管事的侧身让到一边:“二位,里面请吧。小的就引到这里。”
刘老道这便收起心思往前面看。
琼华楼的二楼是极宽阔的——一整个完整的大堂,中间只用了两排柱子支撑。依照李云心的印象来看,很像他在影视剧里看到的皇宫正殿的格局——对着楼梯入口处,大堂的另一边,是一扇巨大的鎏金屏风。屏风前便是主席。
这个席,自然是指“案几”。
琼华楼的席面原来是颇有古风的——分餐制。实际上这也是大庆朝比较正式的筵席制度。每人面前一案几、跪坐,连饮几轮酒都有礼制。
刘老道一见这场面便苦了脸。他何曾见过这种阵势,更不懂什么“礼制”。
大堂里一共有十三席——正位主席、两侧各六席。想想之前管事的说那种请柬一共就只有十二份,那么大概就是对应那十二人了。
只不过眼下还没人入席。大堂里三四十个人,正三三两两地随意闲谈,似是在等正主儿。这情景令李云心觉得熟悉——如果每人手里再端一杯酒,他就觉得更像是他那个世界的“上流社会”聚会了。
厅里的人只向他们两个看了一眼、稍稍打量,便转过脸不理会了。李云心笑了笑:“我们也不理他们。”
他知道必然是那玄澄子的道童走进来说了些话。在这些人当中实际上也只需要那么几句话,便足以将老道和自己排斥在外了——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既然不理,他也不急。就和刘老道走到窗边去。
琼华楼的窗边是类似凉亭一样的围栏,有座,还有小几。小几上摆些冷食瓜果,黄黄绿绿红红紫紫,摆得煞是好看。两人在就在这里坐下来歇着,看厅中的那些人高谈阔论。
玄澄子的那个小道童一直找机会想要对上李云心的眼神,好对他表达一下“你瞧着吧一会就要你好看”之类的意思。可惜李云心在心理上早过了和十几岁的孩子斗气的年纪,只略略地扫了这大堂的格局,便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先前觉得是尹平志给自己一个阳谋。但刚才在楼外知道了这帖子的分量,便清楚这不是尹平志能搞出来的事情了。
那么其他人,针对的也不会是刘老道,只会是他自己。
有一个人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来——通过尹平志令自己陷入思维误区、掉以轻心了。
这人……很六啊。
李云心边想着,边慢慢向人群里看。会是哪一个?
竟然让自己吃了个小闷亏。
第七十八章 画魔
可是只看了一小会儿,在不小心对上那小道童的眼神之后,李云心微微愣了一下子。
方才在楼下,时葵子说她们在昨天接到了帖子,紧赶慢赶地来了,才在今日堪堪抵达。二十里路,十公里,在这个时代不算近。去送帖子的人必然走得更早。如果是骑着马或者乘牛车,也要昨天早上出发吧。
那么“凌空子邀请他们来赴会”这个决定,应该是早于昨日见到自己做出来的。
就是说在昨日见了自己以前,凌空子就已经抵达了渭城。
这十二份之一的高级请柬,尹平志可弄不到。
那么……
是凌空子做的。
这女人在昨日去乔家见了自己,可不是因为巧合。
李云心这一愣,那小道童便得意起来。他觉得李云心之前顶撞他是因为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看到自己也在这里,震惊诧异了。
便想果然出门不该穿得太低调——今日是因为有高人要来,不知道那人会是什么衣着,因此才打扮成这样子。换做平时锦衣出行,窗边那家伙大概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不过也不能因此放过他们。
小道童对李云心阴险地一笑,伸手指了指他。
这傻比……李云心转过目光,继续想他自己的事情。
琅琊洞天宗座首徒关注了自己,大概会因为两件事。
一件事是,三个凌虚剑派剑士的死。
渭城里的两个修士是蠢货,但并不代表天下所有修士都是蠢货。凌空子怀疑自己也算在常理之中——那天在乔家看到自己做的事情,那种怀疑几乎就可以被确认了。
但竟然没有出手,倒表现得和和气气。
另一件事……
是通明玉简。如果是因为通明玉简找上了自己,这事情就更操蛋了。
实则这两件事情当中的任何一件一旦被确信了,差不多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但李云心坐在窗边、推断出这么两个想法之后,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刘老道正小心地捡那些果盘边角的果子吃,不想吃相太难看、弄坏了人家摆的样式。这时候无意一看李云心,却发现心哥儿的脸上露出奇特的笑意。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李云心脸上与众不同的笑了。
但这一次不是温馨的笑,而是……
刘老道的阅历毕竟不是太多。但如果是一个常年混迹在市井间的无赖的话,会发现此刻李云心的那种笑容相当熟悉。
那是一个技艺精湛的赌徒在面临一场避无可避的豪赌的时候,危险而兴奋的笑。
……
……
这个时候,凌空子在琼华楼的后街停住脚步对从云子说:“今天你就不要来了。”
上清丹鼎派的老道一愣:“……仙子这是何意啊?”
“我本是来做两件事的。”凌空子微微仰头,往二楼看了看,“其中一件是在查三个凌虚剑派剑士的死。在世俗间死掉三个剑士可不是小事情……来之前我面圣了。剑圣知道我要游历,就吩咐了我些事。”
“你见了……那圣人?!”从云子立时瞪圆了眼睛。
因为已经将近……有百年,没人见过那两位圣人了。
但凌空子没有回答这句毫无意义的反问:“之前也在查你,在查朴南子。但现在我觉得这件事不会是你做的。你还不够聪明。”
“所以宝华会你就不要来了,免得耽误我的事。”
从云子道人不知道自己听了这句话是该开心还是应该抑郁。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只好说:“那仙子……做的另一件事呢?”
凌空子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二楼:“除魔。”
说了这句话,她顿了顿,又补充:“画圣余孽。”
从云子微微皱眉:“嗯?”
“哦。你不知道画圣。”凌空子点了点头,“想知道吗?”
从云子愣了一小会儿。
但凌空子刚才的那句话,似乎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你们只知道天下双圣,不知道从前是天下三圣。两千年的时间……唔,这样久的时间,足够把事情都忘干净了。”
“那总该知道丹青道士。丹青道士的修炼法门不同于道统和剑宗,但又是的的确确的天心正法,不好奇是怎么回事么?”
“那样子有条理、有系统、扎扎实实的法门,却并无更高一层、化境之上的功法,也不觉得奇怪么?”
“因为从前除了道统和剑宗之后,还有画派。画派的大宗师,被称作画圣。”
“可惜画圣后来入了魔,被天人和双圣以及天下修士剿灭。如今还剩下的那些丹青道士……以前就是画圣门下。你看那些市井当中的画师……”
“唔,现在他们拜双圣,觉得自己的修炼的那些不入流的法门是道统和剑宗修士们嘴边的残羹剩饭。”
“却不知道那就是画派残存的功法——是被他们如今拜的双圣、剿灭了的那位画圣传下来的。”
“啊,不该叫画圣了。是画魔。如今我是来除魔的。”
“现在清楚了么?”
从云子已经目瞪口呆了。因为这些和双圣有关的辛秘过往,就被凌空子这样、劈头盖脸地倒给了他。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听!
这些事情之所以千百年不为人知必然有它的理由,到如今他却全知道了——
从云子发了好一会儿呆,顿时觉得身上生出一阵寒意来:“仙子是说……此次您要除的那魔,也在宝华会上?仙子将这些说给我听,可是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境界太低,脑袋也不够聪明。”凌空子边说边迈步,“回去吧。说与你听只是这些事闷在心里,我太烦躁,总要说出来才好些。现在你也知道了——倘若不小心外传了,便也是邪魔。我就一并除了。”
说完这话她又迈了几步,便从平地里走上高空,仿佛空气当中多了一排看不见的台阶。
再行走十几步,便到了琼华楼的二楼——正在那一扇鎏金的屏风之后。
她停住脚步,从屏风的空隙里看看那些人,又看看李云心。
“你是怎么做的呢。”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侧了脸,低声道,“有趣。”
第七十九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鎏金的屏风之后是一个宽大的软榻。在平时日宴饮累了可以来这里休息、同歌舞姬调笑起了兴致也可以来这里休息。凌空子看了一会儿李云心,又转脸看看这软榻,似乎是想倚上去歇一会儿。
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微微一皱眉。
这时候便听到前堂的人声忽然大了起来,从原本三三两两的闲谈变成一片问候恭维声——今日宝华会的正主之一,裴决子大师到了。
刘老道也忙起身,李云心仍靠窗边的栏杆坐着。反正他今日的身份是个小道童,这么多人也没人会在意他。
何况这裴决子大师一行人上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那群野道士——主角来了,他们也就可以登场了。但终归是尊卑有别的——原本这些靠窗边的、摆着瓜果盘的案几,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那裴决子。他原本对裴决子本人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一贯的观察本能,瞧上一眼罢了。可这一眼看过之后,他的视线就挪不开了。
这人……
不对劲啊。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特点、独特癖好——哪怕再偏门儿。
并不是说大人物就总是高高在上的嘴脸,贫贱者就总是低声下气的模样。
可眼前这位裴决子,李云心觉得古怪极了。看他的穿着打扮、肤色外貌,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锦衣玉食者。
但再看他的神色表情,却相当别扭。别人,或许因为尊重、畏惧,不敢盯着他看。但李云心发现他实则是在故作矜持。
他似乎是在努力板着脸、不苟言笑。可眼神飘忽,浑身的细微肢体语言都是在说——“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这怎么回事?!”
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坐直了。
今天……比原本想的要好玩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天慢慢地阴暗下来。
往窗外看,可以看到原本慢慢倾斜的夕阳已被浓云笼罩了。西边的天空出现一整片的浓重火烧云。但随着那云层变得越来越厚,就连晚霞的光也消失不见,黑夜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到来了。
但宴会早有准备,火烛都已备齐。小厮们很快鱼贯而入,将大堂中的火烛点起,加盖防风的罩子。虽说琼华楼的屋檐设计得巧妙,寻常风雨难以吹进窗口。但看今夜这黑云压城的气势,一个管事的还是询问是否需要放下厚布帘子。
琼华楼地处渭城市中心,入夜之后从楼上看到的“渭城灯火”也是本地著名的八景之一,至少琼华楼的老板是很希望裴决子大师能看得入眼、回京之后顺口提上几句的。
一干人便看着窗外,殷勤地为大师提供建议。但大多是建议放下帘子,以免大师千金之体受了风寒。
然而就在这当口,忽然听见一个并不大、却在一片嘈杂声中极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的声音说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云正应景了。不必了。”
随后说话的人从屏风之后走出来,一直走到那一张主席之后跪坐了:“《渔翁钓叟图》呢?拿来看。”
不超过三四秒钟的短暂慌乱之后,整间大堂鸦雀无声。
在场的“大人物”,都该知道这个衣着简朴的女人是谁。他们的仆从或许不知晓,但能在今日跟在身边的都是玲珑剔透之辈,就更不敢出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裴决子的身上挪开了,去看那白衣女人。又过了几息之后,才有裴决子身边的一个管事开口:“竟不知凌空仙子何时驾临——仙子果然道法通天、道法通天哪!”
这狠狠一记马屁拍上,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
只不过这些附和都来得小意——夸赞裴决子的时候,是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裴决子大师即便豪门贵胄,也还是凡人。是凡人就脱不开凡人的喜怒哀乐。这些人又都是人精,应付裴决子,还是游刃有余的。
可眼下再面对这凌空仙子……
便觉得无力了。
高等修士们或许很难从心里,再将这些世俗中人当成同类,而世俗中人也难将他们当成同类了。
一个虽然低俗,却最最直观的例子便是,修到了化境的修士们,身体会渐渐地脱离传统人类的范畴。慢慢地,即便进食、饮水,可却连排泄都不会有。极端强大的生理功能会吸收一切、抵御一切……只是看起来,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而已了。
面对这样的一个凌空子,还是一个女人。
在一阵狂风暴雨般、却又小心翼翼的夸奖之后,竟然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原本是来他们先来,等大人物出场。裴决子来了,大家寒暄一番依次落座、等凌空仙子驾临。道统高人驾临了,便依照礼制——高人们寿元长久,当是遵循古礼的——引高人入座,再或拜或和,请礼官上饮食、应对一些话儿,再由裴决子大师献上那画来看……
但如今可全打乱了。
凌空子轻笑了笑:“我自然是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哪一位裴决子?那画儿呢?”
而这时候,李云心也低声问刘老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么两句话,你听过没?哪位诗人作的?”
老道正盯着那崇高的凌空仙子看,一时间有点恍惚。等李云心又问了一遍才回了神,细细思量一番低声道:“咦?心哥儿说得好啊。这两句……虽然不对仗,平仄也不对。可都是极妙的句子……老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句子,应该是仙子所作吧?她从自己平日里的诗文中选了两句随口说出来。如果是别人所作……就只凭这两句,早该天下皆知啦!”
“啊……你们没听过这两句啊。”李云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哇哦。”
老道没听过这两句。
刘老道虽然并非饱读诗书之辈,可既然是画师,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这意味着这两句诗,在这个世界原本并不存在。
他知道这两句……那一位,那位画圣,也应该知道这两句——十有**是他从前说出来的。
同样因为刘老道没有听过这两句,便意味着这么两句诗,只在修行者当中的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流传。否则依照刘老道所说,一旦流传到了世俗间,凭这两句诗,早该天下皆知了。
修行者当中,一个同画圣有关的、极小的圈子。
凌空子说了这两句出来,意味着她在那个圈子里。
意味着她可能知道画圣的秘密。
意味着她可能知道通明玉简。
意味着,她可能是为了通明玉简而来。
这女人……
留不得了。
第八十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一滴雨打在木质栏杆上,氤出一片水晕。
风大了起来。狂风将纱幔吹出猎猎声——原本该是罗衣轻舞纱幔帐的厅堂,此刻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两分萧杀气。
一息之后,暴雨疯狂落下,天地间一片水汽茫茫。
在这样的烈风、飞纱、倾盆暴雨中,凌空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几前,脸上带着平静柔和的表情,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起伏。
她说不要放布帘,就没人敢放布帘。
狂风便裹挟雨滴从窗口冲进来,将每一个人的衣服都吹透了。
这天地之势,再合上这凌空子身上的气势,一时间几乎令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人在心里想这暴风雨是不是这位仙子召唤来的——仙人之威,并不是凡人可以揣度的呀。
她说了那话之后足足过了几秒钟,裴决子身边的那位管事,才抹一把额头冷汗,轻轻扯扯他“主人”的衣角。
管事今夜,觉得快要抓狂了。
自家主人不晓得是不是吓着了,一整天都不对劲。
照理说他在世俗间的身份再高、家世再好,在面对洞天首徒的时候,也不该拿乔的。
皇族的地位高不高?
可前朝的皇族便据说是触怒了一位洞天高人,同时失去了道统和剑宗的宠眷。于是才有大庆太祖皇帝兴起义兵,将前朝皇室赶尽杀绝——没有一位修士干预。
但如今自家主人就像是傻了一样。那凌空仙子已说了两次要看画!
他还是站在原地,又像之前一样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管事的又扯了一次,众人几乎都在拿眼神儿催他了,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解开了腰间的一个布囊。
然后毫无顾忌地将那画抽出来,走到凌空子的席前,把那画搁在上面,就又像木偶一般退了几步,退回到管事的身边了。
他这一连串动作,真叫在场诸人背上开始冒冷汗。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裴决子,从来想不到这位即将接任皇家大画师位子的高人竟然是这种做派和性子。
“狂放不羁”、“不拘小节”的性子跟他们在场的任何一位都可使得,但,怎敢跟凌空仙子这样子?!
修行者本就喜怒无常啊……
要说下一刻这凌空子就暴跳如雷将这裴决子杀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
可好在……那位白衣仙子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干。
她抬头看裴决子一眼,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回到那画上。
然后将画卷在桌面上缓缓摊开,仍旧那样专心地坐着,看那幅画。
众人这时候意识到……
没什么歌舞,没什么寒暄,没什么礼制——宝华会已经开始了。
大概……这才是修行者的做派吧?
这样的简单直接。
《渔翁钓叟图》是一幅珍品,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难得一见。因而即便是畏惧于凌空子的“高深莫测喜怒无常”,也有人抻长了脖子想要看得仔细些。
四位画师能够看出些门道,但不够多。至于另外一些普通人,能看的就真的只有那画儿,和画带给他们的感觉了。
刘老道急得直瞪眼——因为一群人慢慢地围拢过去,已将那画卷挡住了。过一会大概还会有人托着画,给靠窗边的这些野道士们远远地“瞧一瞧”,可哪里能比得上凑近些看得分明。
李云心就笑着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子:“过去看。你可在那十二席里,怕什么。”
这时候前面的人将凌空子的身影掩住,这些靠窗边的野道士也敢低声说话了。这才在狂风大雨里,瑟缩着彼此打个招呼。时葵子抱着肩膀挪到刘老道身边:“你去嘛,看到了,回来跟我们说说。”
李云心说话的时候老道略犹豫,时葵子这一催,他就不犹豫了。
他便起身,扫了一眼身边这些道人,理了理胡子,道:“好,这就去,这就去。”
不管因为什么请了他来,至少这一刻他觉得在这些同道面前大涨颜面了。刘老道一走,李云心收敛了笑容,重新盯住裴决子。
他原本的确是为了《渔翁钓叟图》来。
看了眼下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那裴决子……不是人啊。
本来只觉得他神色怪异。可自从天上滚了闷雷、暴雨倾盆之后,裴决子就变得神情呆滞了。李云心觉得这种呆滞,是因为他在试着全神贯注地“处理”某件事、对抗某种力量,因此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在尽全力,甚至于某一刻……
李云心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钻出来了——像是一条生着黝黑粗毛的腿。但只那么一瞬,就又触电似地缩回去。
这裴决子……
不是原本的裴决子了。他所看到的,便是附了他身的东西因为太过尽力去对抗某种力量,差点出窍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在对抗凌空子。可李云心看凌空子,觉得这女人并未发现大画师的异常。
这一点也很奇怪……
她一个化境巅峰的修士,竟然看不破一个附身鬼?
李云心便试着闭上眼,只用灵力去感应。
结果真真吃了一惊——
的确感应不到阴灵鬼气。
这东西……有些门道。
那么大概是在对抗另外什么存在的什么力量了。
他睁开眼睛,往窗外的阴云之中看了一眼。
有意思了。今晚,妖魔鬼怪大游行啊。
那一边有身份的人都去看画了,他们的随从便退下来,往窗边走,候着主人开宴。
先前在楼外被李云心教训的小道童哆哆嗦嗦地走过来,特意凑到李云心身边,用得意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你还有心思坐着。知道一会儿会怎么样吗?”
李云心在心里想事情、临时调整些计划变动,便随口应:“不知道。”
小道童见他神色有些呆滞,只当被今夜的场景夺神,更得意:“那,想不想知道?”
李云心翻了白眼,嫌他聒噪打断自己思路:“并不想。”
小道童一愣,又生气:“嘿,要你嘴硬。我告诉你,一会儿,我师父会叫你师父画作献给那仙人。你师父是什么手段你清楚,必然粗陋不堪。嘿,那时候,我师父便说你师父对仙人不敬——既然上了这十二席,岂会只有这点水准?当然是未尽全力了!”
“那时候不管那仙人生不生气,陪坐的府尊、府尹总是要生气的。就办你们一个……”
第八十一章 不作不死
李云心站起身,微微叹口气,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他已经很小心地控制了力道以防自己将他抽死、再添麻烦。他只是想打断他的话,好让自己好好思考而已。
但即便是这样这小道童也呃了一声,头晕目眩地被他抽得转了一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一圈野道士瞪圆了眼睛,看这一幕。
李云心重新坐下来,思考自己的计划。
这一声惊动了前面的几位大人物,微微皱眉转回头来看。
正看到小道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转个圈儿,捂着脸在找人看。但一看见他们的眼神,赶紧又站直了、放下手。
“怎么了?”玄澄子低声呵斥他。
“我……风雨大……”小道士咬着牙、抿着嘴,快气哭了,“我自己摔了。”
玄澄子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李云心。
李云心向他笑。然后用口型说——
“打我呀。”
玄澄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恨恨地转过头去。
时葵子赶忙扯李云心的衣袖:“你这孩子……”
她低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的,这么的……”
“阿姨,你也知道,熊孩子难管的。”李云心看她的眼神,叹气,“他唧唧歪歪的很烦啊。我也不想跟熊孩子计较,也不想动手。可是我劝他的话,他会用丰富的经验打败我。还能怎么办?”
时葵子也叹气:“唉,我倒是……唉。可是你难为你师傅了。你倒是个好孩子,但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虽然未必那么做,可以后也总是会为难你们……”
李云心笑着摇头:“您想错了。他刚才说的那些,不是未必做,是一定会做。你是个善良人,未必将人往坏处想。但他们那些人,做事都喜欢做绝——在对待不是和他们同一层次的人的情况下。”
“比如我不会劝那个熊孩子别唧唧歪歪,只会一耳光抽过去打断他的话——简单暴力。”
“他们呢,也不会想着‘教训教训’我们,让我们‘长点记性’——弄死我们这样的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所以直接碾死,并不费劲儿,何苦花别的心思?”
“要么压根懒得理会你,要么就要做绝。这就是我和他们那群人的风格。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彼此很熟悉。”
他已经想好了一些事,因此有兴致和时葵子谈谈天。
时葵子听到了他这些话,附近的几个人也听到了这些话。那小道士捂着脸恨恨地走过来,同样听到了后面几句话。
一时间都有些惊讶——混元子的这个小道童,竟然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一点都不像他能够说得出的!
玄澄子的小道童咬着牙、憋着眼泪,伸手指他颤声道:“好,好,好,你知道就好,你——”
李云心便像介绍他一般,向他那边伸出手掌:“阿姨你看。就是这样子。他这么大的小孩子,几乎没什么是非观,心可以是最狠的,下手也可以是最狠的。有时候的校园欺凌——哦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这样子的年纪做出来的。就像今日一样,做了,或者想要做,又没人管得了制裁得了,没一个公平正与的环境,怎么办呢?”
“那就弄死吧。”李云心转向那小道童,“比如这样的小杂碎——孩子不听话,总喜欢祸害人,怎么办?打死就好了。那,你看,你和你师父打算搞死我们,现在我就不乐意了。于是打算一会搞死你和你师傅。我们打个赌,你敢不敢赌?”
李云心这时候说话,全身便透出一股煞气来。
寻常人的“煞气”、“杀气”,是一种“势”。
但他这样的人所发出的“煞气”,实则是有了些许灵力在里面。是真真会怕人的。
那小道童一看到他的眼神,终于觉得有些怕了。伸着手说不出话来,只又颤声说了两三声“你你你”,便赶忙走去了一边。
李云心就又神色如常地坐下了。
这时候……时葵子只看他,不说话了。他身边的野道士,也不说话了。虽然只是修了些微末的法门,可总算也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些灵力。
于是都感受到了李云心身上,实实在在的煞气。
也是在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小道童”……真的未必只是一个道童了。
李云心想了想,对时葵子笑:“好。就说了吧。”
“实则我不是混元子的道童。原本是打算在这渭城多待些日子,近几日看,是待不下去了。但是我对老道印象是不错的。”
“所以我比较怕我走了之后,有人找这老道的麻烦。比方说那玄澄子——我在楼外触了他一次,刚才又触了他一次。实则我是故意的——故意要他跟我作对,好方便我一会做一些事情。但是这么一来,他会恨上这老道,那为了刘老道今后考虑,我大概就得弄死他了……要不然,很麻烦。对付这些人,要一次打怕打服气。要不然,后患无穷的。”
在听他这话,别人更是目瞪口呆了。
时葵子是女子,大概心理承受能力要稍微强一些。目瞪口呆之后,才慢慢地思索他刚才的话,然后皱眉:“你……先不说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你这道理……你这话没道理啊……”
“你说是为了方便自己,才惹了那玄澄子。”时葵子皱着眉,慢慢组织语言,“那,是你先没道理的……可是现在你用完了他,却又说怕他纠缠没完,就要将他杀了……你这道理……你是欺负人啊?”
李云心忽然笑起来:“哈哈哈。您到底是师傅喜欢的女人——三观很正,我也很喜欢。”
“没错,我就是在欺负人嘛。但他没办法呀。阿姨,以后你都要记得一件事——别跟恶人讲道理。除非,你所在的环境,能够支持你同恶人讲道理。”
“好人,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我下杀心。所以他不是好人。那么死不足惜。”
时葵子,终究是没忍住:“那么你……不也是为了这些事,便下了杀心吗?”
李云心微笑着对他眨眨眼:“所以我也不是好人呀。不过既然你是我师父喜欢的女人,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给他们一次机会。”
“如果一会他们不作死,那么他们就不会死,好不好?”
第八十二章 渡劫
他说这话,正站在窗边,背后有风雨。
琼华楼内烛火幽微,他的衣袖在狂风中烈烈作响。
天空中猛地闪过一道电光,他整个人便同背景,作了黑白两色。
就是在这一瞬间,时葵子忽然觉得这李云心看起来……不似人类。
更像妖魔……
也是因为这一道闪电、和他方才所说的“用完了、杀了”这些话……时葵子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原本坐在窗边吹着风身上就冷,但这一阵冷则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
现在对他们解释这些话……
是不是也要“利用”他们这些人?
他甚至连一个少年都不放过!
但这念头只起了一瞬,便被凌空子的声音打断了。
“啊,这就是世俗间的珍品了。唔,还算不错。”
凌空子看了一会儿那画,直起身坐端正了。
她一起身其他人便不好再看。虽然只看到了一点皮毛并未得真意,却也只能纷纷退下。裴决子身边那管事的拉扯着主人在凌空子下手的席上坐好了,其他人便依次落座。
等所有人都坐安稳了……刘老道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看起来有些局促,甚至还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的座位在末座,这倒算是合情合理。只不过让他觉得很不自在的是,他几乎被所有人盯着。玄澄子当然盯着他,其他几个人也略微地投过几道视线。更不要说窗边的那些野道士——神色各异。
主人落了座,僮仆便又走过去,侍奉在一边。
那小道童一溜小跑去了玄澄子身旁窃窃私语了一些话,神色看起来略有些犹豫了。他再乖张也还是个少年,倒容易被影响,此刻略有点儿担忧李云心的那些“狠话”。
但玄澄子听了,原本只是脸上阴沉,此刻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往李云心这边瞥了一眼,就在不看刘老道,转过头去与邻座的知府谈笑风生起来了。
李云心明白这是因为在那位意境大画师的心里,自己和刘老道已是死人了。不值得再投入什么关注。
风雨仍大作。
众人不清楚今天的裴决子到底有什么问题,但终究要有个人活络气氛。那玄澄子心中正有事,地位也足够高,身份介于道俗之间也恰当,便义不容辞了。
他略一清嗓子,便道:“也赏过了这《渔翁钓叟图》,我等都是大开眼界。凌空仙子出身仙门,眼界自然比我们这些凡人要高。能在仙子口中当得起‘还不错’三个字,那便已是三生有幸了嘛!”
其他人纷纷抚掌附和。凌空子脸上无悲无喜,只微微点了点头。
但这么个态度,就让众人心中一下子轻松愉悦起来。因此场面渐渐热闹了。
又有人提议作诗记录此次盛会,便有人纷纷附和。几位官员都是读书人出身,当然爱这种事,就也起了兴致,说要上笔墨。凌空子看他们闹了一会儿,看李云心。
发现他正在和刘老道说些什么,老头子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看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等官员们录了几首诗出来,凌空子才又说:“风雨有些大。”
所有人自始至终都在盯着这仙子的脸色。听她又开口,忙道:“是了,风雨是有些大。也该上酒席,喝些酒暖暖身子。凌空仙子是修道之人,不知饮不饮酒?”
“酒宴不必了。不喜那些。”凌空子这样说的时候,扫了窗边的修士们一眼。
随后又说:“你们也在受风寒,那就歇一歇吧。”
说完之后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众人刚要细细体会凌空子那句“歇一歇”的含义,便忽然发现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之前耳边充斥了风雨声,身体被饱含水气的狂风吹打。在凌空子说完这句话之后,风雨声陡然不见了。狂风也消失了。
楼外的暴雨依旧倾盆,可是无论风雨都透不进这厅堂里了。
稍稍一愣之后,便是满堂的夸赞声。这夸赞声大多数是发自真心的——野道士们从没想过凌空仙子会在意他们的感受,施展神通禁绝了风雨——当真是慈悲为怀。
但只有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
玄澄子提到“酒宴”,凌空子就下意识地往窗边扫了一眼。李云心觉得如果自己从前的经验和经历没错,这是一个关联反应。
因为“酒宴”这事儿,让她向窗边看了。
窗边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人,一样是人前的瓜果。
李云心看不分明凌空子脸上的表情,但看得到她的脖颈。她的真面目应当是极白皙的。因为她的脖颈上的皮肤洁白细腻,没有一丝皱纹和斑点。就在刚才,这光滑雪白的脖颈两侧微微紧绷了一下子。
极度不易觉察的、吞咽动作。只刚刚有了这么个动作,就被强行压制下去了。
这有可能是李云心产生的错觉。
但她之后的两句话,语调微微偏低,并且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这三者结合起来,就已经极其明显地表明了这位凌空子在下意识地压抑自己的某种强烈**。而她顺手停了风雨,只是为了解释自己“看窗边”的那个动作而已——她又没必要像世俗人一样立威拿乔,真要有心,何必等到现在再关注那些修士“受风寒”?
这凌空子……
说谎了啊。
她不是对酒宴“不喜”,而是因为什么缘故不能。她表现得超凡脱俗、是绝对不同于凡人的修行者,但是竟然会在这种问题上说一个小谎。
于是她在李云心的形象更加清晰分明起来。
堂中风声消失了,凌空子便又道:“今日来宝华会,实则是另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她挺直了上身,目光扫视堂内的人:“我要渡杀劫。”
这话一出口,各色人的反应可就有趣了。不过有趣,同时也令李云心微微心惊。
除了裴决子和刘老道之外的九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情绪极其复杂。他只扫了一眼就意识到……
在座的这些渭城上流社会人士都知道的。
都知道,凌虚剑派的剑士找人掳人、杀人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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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逼我在这里啰嗦么
第八十三章 笔墨伺候
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很怕凌空子是打算杀了他们渡劫,但随即觉得那个念头不大可能,便又担心凌空子是要他们为她找人。
那样子也很麻烦。
他们的神色同样落在凌空子的眼中。到这时候,终于听到她微微一笑出了声:“怕我杀人呀。这倒不会。”
她不理会他们再次大变的神色,说道:“靠杀人渡杀劫,实则是很愚蠢的事情。终究不是你心里断了那情那欲,而是靠外力解决了一时的问题。或许那样子可以修到化境,但再往上……实际上骗不了你自己的。”
“有人觉得杀腻烦了懒得再杀人就是渡了杀戒。但真正的渡了,不是腻烦了,而是放下了。腻烦,是碰也不乐意碰——本质上,是很介意这事的。”
“而放下了,是不在意这件事。想拿,还能拿起来。拿起来了,还可以再放下。”
“如此,才是渡了劫。”
“可惜诸多劫难当中,杀劫是很难渡的。我在师门参悟过珍宝卷,可还差那么一丝感悟。就这么一丝感悟……让我三年都未能渡这杀劫。”
“渭城的诸位同道,或许在修行方面不尽如人意。但经历的事情、体悟的情感,必然都有独到之处。今日到场画师一共三十六位,道行有高低。但无论高低,我都想要你们为我作一幅出来。”
“一旦哪一幅……对我有所帮助,我便传一门我琅琊洞天的炼气心法作为答谢。”
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才炸开了。
这是……天大的福缘啊!
这凌空道人的言下之意,是她并不在意作出来的是宝卷还是珍卷还是名卷还是佳作,或者只是一幅有那么一点点灵气在里面的镇宅画。
她要的,只是那么一丝体悟!
的确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的。
在这样的福缘面前,四位意境画师也按耐不住了——体面和矜持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才用得上。到这时候再矜持,那便是地地道道的蠢货。
玄澄子先咳了一声:“凌空仙子送来这大福缘,实在是……实在是……哎呀,我等真是生受了这美意!仙家气度啊……我玄澄子活了这样久,今日便是见识到仙家气度与慈悲了!”
他这一说,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凌空仙子如此,我们这些人,便绝不能有负仙恩了!”他收敛神色,肃然道,“在座诸位都是同道,彼此的境界,我们都清楚。这席面上,有我渭城五位意境画师,老道我也忝为其中之一。其他的诸位虽说未达意境,但都是一观一庙之主,也是有些手段功底的。”
“这些个道友,作出了‘佳作’,那便的的确确是用了心、尽了力。即便是没有,也不必太苛责,毕竟常年忙于世俗事、今夜又风雨大,力有未逮,也是可以体谅的。”
这话说得漂亮,野道士们纷纷点头。意境巅峰可以作出“名卷”来,但又有几人能做到。那四位意境画师也不过一生只作了两三幅,便可名动渭城了。至于这些野道士们……很多人连佳作的边儿都挨不上。
他们毕竟日常靠香火钱、卖镇宅画的钱维持生计——就如从前的刘老道一样。
说了这些,又有席上的几人赞玄澄子“公允”。他才又转话风:“至于我们这五人,说来也不怕仙子笑话,在渭城成名已久了。在座的诸位,谁没听过我渭城五大意境画师啊——今日能列席在此,便是众位道友抬爱的结果了。”
席面上的人就目光各异地笑着点了头。
那群野道士……则略略地沉默了。
“那么我们五个人,是必然要下力气的——凌空仙子参悟过珍宝卷,我等作不出。那名卷,则要看机缘。但上乘的佳作,我五人要是还做不出——仙子你不怪罪,我等,可绝不能轻饶了。府尊、府尹大人今日也在场。今日这宝华会、洞天仙子授福缘传法,以后也将是留在府志青史上的大事。如此大事,谁敢不尽心尽力——”
“便是我也绝不饶他。”开席至今,一直不苟言笑的渭城知府终于说了话。这位渭城的最高长官、集行政、军事、司法大权于一身的一方大吏这样开了口,玄澄子便点头,满意地收了尾。
他身边的小道童往李云心这边看了一眼。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要发生什么了。
时葵子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情绪。
她想……果然是这样吗?
被那孩子说中了。
不过她不大清楚这时候应该担忧刘老道,还是应该担忧别人。她看见之前李云心同老道耳语了——不知说了些什么。但刘老道现在并不惊慌——至少看起来并不惊慌。
反而李云心,这时候转了头,向她“无奈”地笑了笑。
时葵子明白他的意思——“你看。他们开始作死了。”
但她不清楚李云心怎样做到那一点……
玄澄子同席上的众人都交好,又一点一点做了这样子的铺垫、一点一点将老道和他迫进死角。或许他们两个人可以作出佳作名作,可以逃过这么一劫。
但是……杀了他们?
她想不出,李云心如何做。如何一点一点地将局势扳回来,做到那一点。
知府说了话之后,堂中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萧杀。
玄澄子又道:“笔墨伺候吧。”
但画师们作画,都有自己称心如意的家什,并不好随意更换用具。因为一样东西用得久了,总是会变得得心应手,注入灵气也容易些。
野道士们来赴宴,实则没几个人会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便没几个人带了画具。至于刘老道——他既不能凭空作画,又知道身边还有心哥儿,更不会带了。
说到底,世俗间的画师更多将作画这件事,当作谋生手段。
而丹青道士们,则将这件事当作修行、保命的手段。因此才会像道士、剑士一样,画具便如法器一般不离身。
那四位意境画师,毕竟修到了意境,也算是世俗间顶尖人物、身边又有僮仆,画具就交由僮仆带了。
等他吩咐了,便有僮仆为主人各自奉上。至于野道士们,则有琼华楼的小厮走上前端走瓜果盘,为他们奉上楼里准备的笔墨。这样的场所,常会有人酒至半酣、要提笔作诗。因此常备笔墨也是应有之意。
玄澄子看看刘老道席前仍空着,便讶道:“混元子道友,怎的不备上?”
第八十三章 笔墨伺候
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很怕凌空子是打算杀了他们渡劫,但随即觉得那个念头不大可能,便又担心凌空子是要他们为她找人。
那样子也很麻烦。
他们的神色同样落在凌空子的眼中。到这时候,终于听到她微微一笑出了声:“怕我杀人呀。这倒不会。”
她不理会他们再次大变的神色,说道:“靠杀人渡杀劫,实则是很愚蠢的事情。终究不是你心里断了那情那欲,而是靠外力解决了一时的问题。或许那样子可以修到化境,但再往上……实际上骗不了你自己的。”
“有人觉得杀腻烦了懒得再杀人就是渡了杀戒。但真正的渡了,不是腻烦了,而是放下了。腻烦,是碰也不乐意碰——本质上,是很介意这事的。”
“而放下了,是不在意这件事。想拿,还能拿起来。拿起来了,还可以再放下。”
“如此,才是渡了劫。”
“可惜诸多劫难当中,杀劫是很难渡的。我在师门参悟过珍宝卷,可还差那么一丝感悟。就这么一丝感悟……让我三年都未能渡这杀劫。”
“渭城的诸位同道,或许在修行方面不尽如人意。但经历的事情、体悟的情感,必然都有独到之处。今日到场画师一共三十六位,道行有高低。但无论高低,我都想要你们为我作一幅出来。”
“一旦哪一幅……对我有所帮助,我便传一门我琅琊洞天的炼气心法作为答谢。”
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才炸开了。
这是……天大的福缘啊!
这凌空道人的言下之意,是她并不在意作出来的是宝卷还是珍卷还是名卷还是佳作,或者只是一幅有那么一点点灵气在里面的镇宅画。
她要的,只是那么一丝体悟!
的确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的。
在这样的福缘面前,四位意境画师也按耐不住了——体面和矜持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才用得上。到这时候再矜持,那便是地地道道的蠢货。
玄澄子先咳了一声:“凌空仙子送来这大福缘,实在是……实在是……哎呀,我等真是生受了这美意!仙家气度啊……我玄澄子活了这样久,今日便是见识到仙家气度与慈悲了!”
他这一说,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凌空仙子如此,我们这些人,便绝不能有负仙恩了!”他收敛神色,肃然道,“在座诸位都是同道,彼此的境界,我们都清楚。这席面上,有我渭城五位意境画师,老道我也忝为其中之一。其他的诸位虽说未达意境,但都是一观一庙之主,也是有些手段功底的。”
“这些个道友,作出了‘佳作’,那便的的确确是用了心、尽了力。即便是没有,也不必太苛责,毕竟常年忙于世俗事、今夜又风雨大,力有未逮,也是可以体谅的。”
这话说得漂亮,野道士们纷纷点头。意境巅峰可以作出“名卷”来,但又有几人能做到。那四位意境画师也不过一生只作了两三幅,便可名动渭城了。至于这些野道士们……很多人连佳作的边儿都挨不上。
他们毕竟日常靠香火钱、卖镇宅画的钱维持生计——就如从前的刘老道一样。
说了这些,又有席上的几人赞玄澄子“公允”。他才又转话风:“至于我们这五人,说来也不怕仙子笑话,在渭城成名已久了。在座的诸位,谁没听过我渭城五大意境画师啊——今日能列席在此,便是众位道友抬爱的结果了。”
席面上的人就目光各异地笑着点了头。
那群野道士……则略略地沉默了。
“那么我们五个人,是必然要下力气的——凌空仙子参悟过珍宝卷,我等作不出。那名卷,则要看机缘。但上乘的佳作,我五人要是还做不出——仙子你不怪罪,我等,可绝不能轻饶了。府尊、府尹大人今日也在场。今日这宝华会、洞天仙子授福缘传法,以后也将是留在府志青史上的大事。如此大事,谁敢不尽心尽力——”
“便是我也绝不饶他。”开席至今,一直不苟言笑的渭城知府终于说了话。这位渭城的最高长官、集行政、军事、司法大权于一身的一方大吏这样开了口,玄澄子便点头,满意地收了尾。
他身边的小道童往李云心这边看了一眼。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要发生什么了。
时葵子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情绪。
她想……果然是这样吗?
被那孩子说中了。
不过她不大清楚这时候应该担忧刘老道,还是应该担忧别人。她看见之前李云心同老道耳语了——不知说了些什么。但刘老道现在并不惊慌——至少看起来并不惊慌。
反而李云心,这时候转了头,向她“无奈”地笑了笑。
时葵子明白他的意思——“你看。他们开始作死了。”
但她不清楚李云心怎样做到那一点……
玄澄子同席上的众人都交好,又一点一点做了这样子的铺垫、一点一点将老道和他迫进死角。或许他们两个人可以作出佳作名作,可以逃过这么一劫。
但是……杀了他们?
她想不出,李云心如何做。如何一点一点地将局势扳回来,做到那一点。
知府说了话之后,堂中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萧杀。
玄澄子又道:“笔墨伺候吧。”
但画师们作画,都有自己称心如意的家什,并不好随意更换用具。因为一样东西用得久了,总是会变得得心应手,注入灵气也容易些。
野道士们来赴宴,实则没几个人会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便没几个人带了画具。至于刘老道——他既不能凭空作画,又知道身边还有心哥儿,更不会带了。
说到底,世俗间的画师更多将作画这件事,当作谋生手段。
而丹青道士们,则将这件事当作修行、保命的手段。因此才会像道士、剑士一样,画具便如法器一般不离身。
那四位意境画师,毕竟修到了意境,也算是世俗间顶尖人物、身边又有僮仆,画具就交由僮仆带了。
等他吩咐了,便有僮仆为主人各自奉上。至于野道士们,则有琼华楼的小厮走上前端走瓜果盘,为他们奉上楼里准备的笔墨。这样的场所,常会有人酒至半酣、要提笔作诗。因此常备笔墨也是应有之意。
玄澄子看看刘老道席前仍空着,便讶道:“混元子道友,怎的不备上?”
第八十四章 夜雨肃杀
刘老道支吾了一会儿,才道:“呃……老道我,前日伤了手。”
玄澄子便和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刘老道的双手上。那手虽不好看,也不算细腻,但是完完整整的,不见一点伤口。
玄澄子便笑道:“道友说笑了。这哪里是伤了手的样子。”
“大师,是内伤呀。”李云心跪坐在刘老道身旁,难过地说道,“家师之前,在街边遇到一条狗。那狗就对家师吠。家师不理他,那狗还是吠。家师就赏了他一耳光,结果伤了手。”
他又看看凌空子:“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呀。”
他这语气和做派,说一本正经,却又有些跳脱。玄澄子脸色一冷,便要发作了。
但凌空子却轻声一笑:“好。有趣。那就不要他作了。”
听凌空子这么一说,席上的人眼神皆是暗了暗。但又听她下一句话,却重新亮了起来。
凌空子一指李云心:“你来作这杀意。作出了珍卷,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做不出,我是要为难你的。”
“啊……”李云心眨眨眼,显得十分为难,“这种珍卷啊……好难的。”
玄澄子赶紧绷住了脸,咳一声。
不咳他要笑的。
他笑这小子……平日里在市井间顽劣惯了,又跟在那刘老道身边,没见过世面。嬉皮笑脸、打滚卖乖,岂是这种场合也能做的?!
凌空仙子何等高人?见他这目无尊长、在席上不顾身份礼仪插科打诨的样子,怎会不怒!
眼下便可见了。
呵呵……珍卷。
他玄澄子自己,这辈子都未必做得出珍卷,那刘老道更是不行……何况他一个小道童?!
他便微微地倾了身子,同一旁的知府道:“仙子动怒了。”
“是。”知府皱眉,看刘老道和李云心一眼,“你这老东西想要出气,结果惹怒了那高人,你当心迁怒。”
玄澄子一笑:“我自有分寸。但不能让这两个人好端端地走出这楼。”
“那老道平时里打我们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念他一个破落户是讨口饭吃,也便不计较了。今日见这小儿,当真是不知死活。此子不除,可难消我心头之恨——长大了,也必是个祸害。”
知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唉。你这人,十几年了,还是这般急性子。但既如此,他怎么来了这席上?”
玄澄子不屑地一笑:“先前我也想到这个,便没同他计较,只怕是暗地里有来历,我们一直不曾知晓。今日见了他这模样、再见那裴决子,你不明了么?”
“只可惜一代国手道眉子大师,嫡孙竟然如此。你看他现在在那席上,一脸痴痴傻傻的样子,唉……我听闻也只好女色。前夜在云集会馆,那湖心姑娘……”
“啊?湖心姑娘是他……?”
“可不是?同他过夜,便暴毙了。这裴决子,一见才知是个酒囊饭袋。定是听了些俗物说什么玩笑话的五位意境,便当了真了。真真是……唉。”
知府听他这话,只瞪着眼,痛心疾首,喃喃道:“唉,也怪我,怪我啊……我早想将湖心收了的。唉……”
两个人悄声说了这些,再看凌空子,却只发现那仙子看着李云心,并不做声。
都看得见她的脸,却看不清她的脸——也都认为是仙家手段,将自己的面容遮掩了。
于是更认为是这仙人动了真怒……要降下雷霆了。
这边仙子指明要那小道童代师作画,便有人同样奉了笔墨上来。
寻常的笔墨,寻常的纸张。即便是四位意境画师用了这画具,作出来的东西也要打一个折扣……何况这道童了。
玄澄子心中通达,便觉得通体舒畅。待道童为他压上了镇纸,便对凌空子一拱手:“仙子,老道我刚才听风雨肃杀声,竟听出了一点杀伐之气。日前又看过裴将军破阵图,此刻便有感悟了。老道我这便为仙子作上一幅——《夜雨肃杀图》吧!”
凌空子也不言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玄澄子说了这许多,已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野道士们虽然同情刘老道、不喜这玄澄子的做派,但却知道他是有真本领的。
看意境画师作画,也会得益匪浅,因此俱都屏息去瞧他。
但见这玄澄子,先用一支大笔蘸饱了浓墨,啪地便纸上一甩!甩出一大团墨迹!
这一手,便令人都惊住了——这是做什么?!
却见他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又取了支笔来、蘸了清水,便在那团浓墨里,笔走龙蛇,狂乱地舞动一气。
随后一扬手,便将笔掷去了地上、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向那团水墨猛地一吹,抬手便画从垫上揭了起来!
这时候,人们再看到这画……
才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先前泼上去的一团浓墨、因为水晕的关系,已经变得浓淡有致了——变成一团滚滚的雨云。而在这团雨云里,正有两条墨龙,交缠相斗、只露了只爪片鳞!
这画,寻常人都画得出来。
但用这样子的画法……便真真是大师级别的了!
“好一幅《夜雨肃杀图》!”
便有另一位大画师当场喝起彩来!
这一句,的的确确并非吹捧。而是因为此画一成,稍有功力的人都看得出……
此乃名卷啊!
双龙在那雨云中争斗,虽不见首尾,也亦可体会到,这画卷中引而不发的杀伐之意!
这玄澄子,竟在今夜作出了他一生中的第三幅名卷!
就连刘老道,也变了脸色。虽说正是对手,可他也有颗向画道之心——自己也能作出这画作该有多好!
李云心笑嘻嘻地看玄澄子那豪气逼人的样子,赶忙拍手:“棒!”
玄澄子这时候将画作交给僮仆拿了,带着满脸的自得骄傲之色,转向了他:“你这小道童,先前同我夸下海口。现在又有凌空仙子在上——也该出手,让我们瞧瞧了吧?!”
李云心便笑了笑:“我知道人生当中有些畅快时候,可很难得。”
“比如现在——你在仙子面前**了一次,眼下余韵未尽,很舒爽。我本来想让你多开心一会儿的。”
“那你这么迫不及待作死……好嘛。我也来。”
“我就来一幅……唔,《变态吃饭图》吧。”
第八十五章 《变态吃饭图》
他这名字说出来,人们都未解其意。
“变态”两个字他们或许不是很清楚,但“吃饭”这两个词却是知道的。
只不过……怎能用在这里?
好比《秋山行猎图》不叫《秋山打猎图》,《君王行乐图》不叫《君王玩耍图》……
“吃饭”这个词用在这里,真真是粗鄙的。
即便是那些野道士,也有人皱了眉。这小道童……之前那样自信满满,即便作不出珍卷、逃不过那惩罚,也不要这样折了混元子老道的脸面呀!
玄澄子到了此刻,反倒是更加从容大度起来。
“哦?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你的——”他边说边转头看了看席上的人,笑,“《变态吃饭图》?”
众人便一同大笑了起来。
老道从案几前让开,低声道:“心哥儿……”
李云心笑笑:“怕什么。”
然后他在人们戏谑的目光里,跪坐到案几前,将那宣纸铺开了。
铺开纸,又从笔架上选了支小狼毫。再看看桌上的颜料,略一皱眉:“咦,胭脂色和藤黄色呢?”
玄澄子便笑道:“不如作幅水墨,还省些力气。”
李云心一摊手,真诚地说:“讲真,我要画的,不上色,你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呀。”
听他这么说……
就更有人愁、有人喜了。
高明的画师,即便用水墨——便如刚才的玄澄子一样——也能画得栩栩如生,断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听他如此说……就更像那些初学画的孩童了。
倒只有刘老道反而略略放了心。因为他意识到,心哥儿……
又在玩耍了。
他见过心哥儿画的那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嘉文——那样的画功,绝对不在玄澄子之下。
唉。心哥儿哪里都好。只是……爱逗着人玩。逗着逗着……便逗死了啊。
在这笑声里有小厮送上了两样颜色。
李云心便用那支小狼毫蘸了浓墨,在纸上勾了一个椭圆形的盘子出来。
勾了盘子,又在盘子里,勾了一片,似乎是肉的东西。
接着,在那片肉的旁边,添上一颗花菜、两根豆角、几枚类似果子的东西。
看到这时候,已经没人说话、也没人笑了。
是被他震惊了——他画的这东西……
在这样的场合……
当是小童学画么?!
当着凌空仙子的面,他怎么敢这么干?!
人们在震惊,以至于没有人发现,首席上的凌空子,不易觉察地挺直了腰杆。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李云心画出来的东西、又看看他、再看看那东西、再看看他……
竟是已经罕见的失态了!
便是在这样的目光里,李云心又在盘的左边,添了一柄刀。
右边,添了一柄叉。
而这个时候,他的脸色也渐渐地肃然起来。不再轻松、俏皮、玩世不恭,而变得……有些阴沉。
这些勾勒完,他就停了笔。将小狼毫搁在笔搁上,又拿起一支中白云。
用胭脂和藤黄调了肉色,将盘子里那一片上了色。
真是……一片肉。
然后又依次上了别的色。
绿花菜、豆角,几枚红红的果子。
然后是用鲜艳的曙红色,晕出了汤汁。
最终搁笔,微微闭了一会儿眼,才又睁开,笑:“好。变态……吃饭图。”
略微的沉默之后,那玄澄子怒极反笑,轻声道:“便是这幅,你要献给……凌空仙子?”
“是啊。”
“凌空仙子要渡杀劫、求杀意。你便作了这幅……说杀意?”
“是喔。”
“呵呵。你是好大的胆。”玄澄子瞪着他,伸手就要将这一幅扯碎,“我未从,这画里,体会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你们谁能?!”
到时候这位大画师是动了真怒。他只当从前李云心极度顽劣,却不想到此时再看,除了顽劣,还有愚蠢。到这时候竟然用这法子来撒泼打滚,当真是……一心求死了!
倒是没人说话。
的确没人能。
最高的意境修为也不能从这画里,体验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至于这“画”……说是画,倒真不如,说是涂鸦了!
便在这片静默里,看到凌空子走过来了。
如果人们的眼睛没有看错……
眼下看到的是、凌空仙子探向案几上、试图拿起那幅画的指尖,是有一点点轻微颤抖的。她拿起这画,捧在手中,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李云心一样闭上眼……又睁开。
玄澄子便知道,仙子这也是怒到极处了。他更怕仙子怒极,忘记了方才的话,就冷笑一声道:“仙子在上。仙子明鉴——这画,可是珍卷?”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李云心。
“不是珍卷啊……”
一抹笑又浮现在玄澄子的唇边。他正要说话,却又听到令他怀疑自己正在梦中的一句话——
“是……宝卷。”
听了这句话,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想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凌空子已经将那那幅《变态吃饭图》微微一抖。
嗡的一声响。凌空子即便在大作的风雨中都没有一丝一毫波起伏的衣服,竟像是被暴烈的狂风兜头一吹一般,哗啦啦地紧贴到了身上!
几乎是……
实质般的!
狂暴杀意!
瞬间横扫了整个厅堂!!
便是这一抖,除了李云心和凌空子的其他人,都已被那杀意惊得跌坐到了地上,只觉得世间一切可怖、阴暗、仇恨、残暴的情绪……都在刚才那一下子,如同浪潮一样冲击了脑海,险些就失了神智、昏迷当场!
直到这时候,凌空子才仿佛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你们的境界……当然体会不到这里的杀意。”
“真体会到了,便也要横尸当场了。”
“我的杀劫……”
“已渡了。”
然后,她才将这画珍而重之地、重新搁在案几上,跪坐在李云心的对面。
她看着这少年清澈明亮的双眼,轻声问:“你必然是也渡了杀劫,才作出这样的宝卷。你的杀劫,是怎样渡的?”
李云心淡淡一笑:“个人**,无可奉告。”
“我知道,以画载道。可为什么你明明画的是食物,却生了杀意出来?”
“也是**啊。”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才又问。
“那个人……是不是还在这世间?”
李云心侧脸想了想:“什么人?”
凌空子的声音传到他耳边,他知道只有自己听得到——
“画圣。”
他叹口气,诚恳地说:“我不清楚。”
凌空子微微皱眉:“可明明……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像他一样的画法了。”
李云心又想了想,微笑起来:“先不说这些。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更有趣了?”
凌空子微微一愣,然后答:“嗯。”
“那你帮我个忙。我还会告诉你更多好玩的事情。”李云心站起身,看向眼睛乱转的裴决子,“这屋子里,有个鬼啊。”
第八十六章 别走啊
李云心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因此当他说“这屋子里,有个鬼”的时候,竟然没什么人对“有鬼”这件事儿表示惊诧。
因为李云心这个人本身……已经足够颠覆他们所有的认知了。
“他不是……”时葵子被刚才那杀气冲昏了头脑,此刻靠坐在楼边的扶栏上,仍觉脑中嗡嗡作响,好像真真经历了一次生死大劫一般,“他不是……还只是个……少年么!?”
这大概是每一个人都想要问的问题……包括刘老道。
知道心哥儿出身神秘、高深莫测。但终究也还是个少年而已——虽然很多人看他的身段,会觉得他已经十**岁了。可刘老道知道,李云心到现在的真实年纪是……
再有三个月,才虚岁十五。
可以说他天赋异禀——李云心也的确当得起天赋异禀这个评价——因此在高人的倾力教导下,修行进展神速。
也可以说他出身豪门大派,在刻意栽培之下事情见得多,因此养成一股从容气度。更因为头脑聪慧过人,一切事情都在他步步算计之下、运筹帷幄。
但这些事情都没法儿弥补年龄带来的缺陷——他缺乏阅历。而这个阅历所对应的东西就是,“劫”。
一个少年听说了很多很多人情世故的小诀窍,明白了很多很多的事理和各中关窍。但很多事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就总不能生出那么一丝感悟。没有这么一丝感悟,那劫数便不会来——
这便好比……
一个少年人,读很多书,明白很多成年男女之间的“那事”。他甚至亲眼见过,有人为他演示。
但无论多么了解他终究不是自己在体验、从未亲自经历过。他便不晓得那感觉到底为何。既不晓得感觉到底为何,哪怕某一天,有人用此类的珍卷、宝卷给他,要他浸入其中体会,他虽然大概也有可能“渡劫”,但渡的却是如同淮南子、朴南子那样的假劫。
可现在他作出了……宝卷!
那般狂暴可怖的杀意,已经超出了在场任何人所能承受、所能认知的极限!
没人能够想象……这李云心在从前的短短十几年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渡过杀劫,而且,对于杀意,有如此深刻的认知!
而另外,让他们更加无法相信的是……
宝卷啊……
在这个世俗世界上,是不存在任何一幅宝卷的。即便在洞天和流派,宝卷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宝卷之上便是灵图,可传世的灵图便只有那么几幅。
何况……是这样饱含杀意的宝卷!
要么,李云心经历过一段相当长的、充斥着杀戮与血腥的生活。
要么……他便是已达化境巅峰之境,可以做得出宝卷了!
依照凌空子的见识,她可以想到后一点。但对于刘老道、时葵子、玄澄子,以及那些野道士来说,哪一点都是他们无法可想、无法可接受的。
因而在这一刻玄澄子心中的惊诧已经远远超过了恐惧,以至于他就这么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他与凌空子……
对坐对答!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
怎么竟然可以同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这样说话?!
这时候他再看李云心,神智几乎完全被刚才发生的事情夺走。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大有深意。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看到有什么东西,魔气或者紫气或者随便什么气……
在围绕着他!
这玄澄子,正因为知道得多、了解得够深,终于被方才的事情震惊到极点……
失了心智了。
反倒是他身边的小道童,对于这些事情一知半解,只晓得那个原本看起来并不出奇的少年人却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没有像玄澄子一样险些被惊死。
他偷偷摸摸地起身,手足并用地从人群当中慢慢地爬过去,打算溜下楼。
但在马上就要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李云心说:“哎,那边那个,于家的,别走啊。”
“装了逼就想跑,你还真他吗会玩刺激啊。”
小道童的身子微微一僵,就出了冷汗。他咬着牙慢慢转头看……
李云心果然是在看着他的。
便见李云心朝他摆摆手:“你来。”
这时候……几乎是没人为他说话。这小道童见过世面,知道这时候最好还是要乖——别更惹人烦躁,便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他心里微微一动,又作出不卑不亢的模样,目光略下垂,看起来却并非低头认罪的的态度。
可惜李云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神色,他是做给了瞎子看。倒听见凌空子此刻正在和李云心说话——对方是在和这仙子说话的时候分了一下神……把自己叫住了。
“我说答应你一件事,你就只想要这件事么?”凌空子认真地看着他,并没看那裴决子,“捉鬼?”
“不然会是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渭城。”凌空子正视李云心的眼睛。
“如果我说对了,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说错了,可能被坑。所以不打算说。”
凌空子叹了口气:“你没必要这样子。”
“你手里有一件宝物。我为那件宝物而来。原本找不到你,但是知道死掉三位修士,于是我一路循着走过来,结果又遇到另一桩惊喜。”
“你要知道,我原本是要拿你回山的。但我之前说过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守诺——这也是我修行的一部分。所以现在你的要求——真的是捉那鬼王?”
“还有。你为什么……不试着逃?”
李云心原本坐得端正。到这时候,听了她的话,整个人忽然变得松垮起来——就好像放弃了什么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无奈而低沉,就好像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可仍旧觉得摇摆不定、痛苦极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吗?”李云心的眼中似乎盛满了哀伤与疲惫,像是一个行了千万里路,最后终于放弃理想的殉道者。
“你……”凌空子觉察了李云心的异样。她微微皱起眉,不晓得对方为何忽然如此颓丧,“你是说……**?”
不但凌空子觉得他失掉了气力,其他人,但凡是个会察言观色的,都这样想。
可只有一个人……
只有刘老道。
他从刚才杀意的冲击中回过了神,看到李云心这样子,心里跳了一下子。
心哥儿你……
怎么又要使坏了啊。
这可是洞天宗座的高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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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歹还是写了章出来,没断更……
更新了,我吃晚饭去……
第八十七章 引君入瓮
“是啊。**。”李云心点头。说完这句话之后,略微地沉默了一会儿。
凌空子是修行者,修行者的观察力总要比寻常人敏锐些。因此可以看得到李云心的胸膛起伏——呼吸的频率是正常的,然而双肩却明显地下压……
他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在试着压抑某种情感。
然后他才又抬头,对身边那老老实实站着的小道童一招手:“酒来!”
小道童愣了一会儿,看看凌空子,又看看自己的主人。
但玄澄子此时呆呆傻傻的,口中只不住念叨着什么,没有理会他。小道童就又看知府。
知府和几位官员刚才大失威仪,这时候刚刚勉强定了神,在案几后将自己摆正了。他们都是人精,自然一听就晓得……原来那少年同凌空子是旧相识。
不但是旧相识,还可能正被她追索。
但这种时候就没人会蠢到“选队站”的地步了——凌空子出身琅琊洞天,在世俗人眼中诚然是高得不能再高。可那少年竟然可以同她这样交谈……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两个人,似乎他们谁都惹不起。如果有可能,简直想要拔腿就逃。所以到了这时候……
知府双眼微微一闭,才不理他。
见是这个状况,小道童便小心翼翼走开几步,从窗边野道士们面前的桌上,取了一壶酒来,双手奉给李云心。
李云心结果这酒壶,便高高提起来向嘴里倾倒。待一条酒线入了喉,他才将酒壶往桌上一顿,看着凌空子道:“你是修道之人。你求大道,求长生,如今修到化境——为什么?”
凌空子想也不想便答:“修道修仙是世人求而不可得的大福缘,哪里来的为什么?”
李云心便一笑,伸手一划:“要我猜,你出了琅琊洞天,来到这世间,见了很多事。每多见一件事,就觉得更有趣一些。你慢慢发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可是你……心里的另一个念头却在告诉你,这些事都只是过眼云烟,唯有长生大道才是根本。现在这两种念头在你心里慢慢斗得激烈了起来……你渐渐觉得痛苦,是不是?”
凌空子听他说完这话,略略地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说这些……但是并没有。”
“我早知道大千世界比小千世界有趣,但这念头并未让我觉得痛苦。”
“这样子,就是最可怕的啊……”李云心叹息一声,“念头就在你心里,你却并未正视它。甚至不是你强迫自己不要去正视它,而是你心中的另一个意识,不要你去看它。”
“从前的我和你是一个样子的。你既然来寻那宝物,应该知道我从小就四处隐居奔逃,因而见识了很多事——还有很多妖。我见了他们,知道有好有坏,也知道这世间生妖魔乃是自然天道。”
“妖魔会害人,那是因为他们没什么是非观。就像人会害那些鸡鸭猪狗——对于它们而言我们亦是妖魔。有些大妖,信徒众多,会变得越来越强,于是我就想,一旦某一日这些大妖魔,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天下没有修行者能够制得住它,那怎么办?”
“所以我又想……何必人妖要为敌呢?为什么不能……教化它们、接纳它们,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呢?我们是人,他们是非人,但总也还有个人字啊……”
李云心说到此处,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似乎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理论世界。
而其他人听他的话,俱是目瞪口呆——这二人所谈论的事情……
相对于他们而言,完全是另一个莫测的世界,也就真只有倾听的份儿了。
“你的这个想法,有些道理。但是并不合时宜。”凌空子倾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反驳,“很多事情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接纳妖魔或许回像你说的世界大同,但更可能被他们学了高深道法,妖魔得势。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天下危矣。从长远计,还是在它们式微的时候,压制了它们的好。”
刘老道听了凌空子这番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在李云心的身边时间不长,李云心却极少对他隐瞒什么,甚至有意相授——关于那“心学”。
因此刘老道知道这位凌空仙子……已经渐渐地要跳进一个很简单的陷阱里了。
心哥儿说话的时候神色态度都真诚,令人很容易轻信。然后言谈里有卖些破绽——听他说话的人或许原本并不太在意他的观点。可即便如此,听到了显而易见的破绽也会忍不住……试着纠正、驳斥一下子。
这便好比一块棉布搁在水边。
不碰那水,始终是干燥的。可哪怕有一角沾了水……可就说不得,要吸去多少了。
一个观点,她只倾听,或许可以一直客观理性地瞧着看着。然而一旦忍不住去反驳了,就必然要深入其中去思考。依照心哥儿从前给自己的说法——这是自我催眠的第一步。
凌空仙子……入水了啊。
他相信心哥儿一定还有很多的手段,譬如对这位凌空子的了解推断。可老道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不辜负心哥儿的教导了。到这时候,这老道已经成了这楼中第三个最平静的人——
他想要看看,心哥儿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李云心听了她的话,不恼不怒,脸上忽然多了点儿凄然的笑。他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凌空子又觉得他算有趣。此时看他又这么凄然地笑,再想他之前自信满满的样子,忽然没来由地有了三分悲切怜悯之意。
“你为什么要修行呢?修行这件事贯穿你人生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旦有一天你发现这事儿是个泡影——修行,最后并不会长生、成仙……你会怎么样呢?”
“就好像,我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去思考,这个人与妖和谐共处的世界。可到头来我发现……原来正如你所说,从前的想法很蠢,很不合时宜。”他丢掉空了的酒壶,叹口气,“我自诩聪明过人,却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对于一场变革而言,旧时代的权贵阶级,是最大的阻力。而我从前的误区就在于,我想要发起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但如今我意识到,那些腐朽落后的大妖魔老爷们,不去清扫它们,它们是不会自己走进历史的垃圾堆的!”
===============
不写了不写了烦。
怎么写都感觉味道不对,好枯燥啊。
妈呀……我不可能毁了我期待了这么久的大事件……
今天还这一更。明天继续、。
一放假整个人都废了,愁人。
第八十八章 心魔
听他说了这些话,凌空子的声音忽然微微一变:“这么说,你知道我来渭城的第二件事?”
李云心当然不知道。
但他的神色就连变也未变:“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搞出这么多的事情。也是在为那件事做准备。”
“做准备?你今天做的事?”
“是。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不是试着逃——到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了。”他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倘若现在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胸口上,会发现他连心跳过快的反应都没有。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但你之前可能做过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你放得下?”
凌空子认为自己知道李云心在说什么。
但李云心可压根儿不清楚凌空子在说什么——他的秘密太多,随便哪一件说出来大概都对得上凌空子的这句话。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
凌空子这女人,用法宝遮掩了自己的脸。这样做的人,大多有强烈的自我保护心理。这种心理绝不会在什么幸福快乐的环境里形成。依照他的经验,成年之后依旧如此的人,小时候要么遭遇过长期的家庭暴力,要么是单亲家庭,安全感缺失。
绝大多数此类人还喜欢压抑自己的**、视好奇心如洪水猛兽。但这种人类天性只能压抑,却绝难根除。一旦在适当的时机被人挑逗起来,爆发之后往往比寻常人来得强烈。
他前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平日里看起来清高冷漠,但常会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表现出普通人所难以企及的坚忍执着、无尽热情。
鉴于这两次接触、自己在心中为这位凌空仙子所勾勒出的形象……
他叹息一声,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看起来悲伤又迷离,可又有某种单纯而清澈的执着情绪。
他微微张开嘴,因为刚刚饮了酒而更加红润的嘴唇,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在恰到好处的短暂注视之后、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有些颤抖——似乎因为某种强烈而被压抑的情绪,使得他接下来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了。
但这颤抖,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情,而那句话,也显得更加地发自肺腑——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整个世界啊。”
一秒钟的沉默之后。
凌空子的身体微微向后一仰、猛地抬起手并了剑指,抵住李云心的咽喉,声音因为激动而稍稍变得尖利,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被揪了辫子的初中小女生:“你——胡说什么?!”
其他人的反应,实则比她高明不到哪里去——绝大部分处于轻微的呆滞状态。
活见鬼……在这样的一个暴雨夜里,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遇到了一直追索的、身份不明的强大敌手……
结果竟然被表白了么??
这是唱的哪一出?
刘老道目瞪口呆。他想过一百种心哥儿可能用到的法子,但没想过……他竟然这么干。
李云心被她抵住了咽喉。
但脸上神色并不显得惊慌。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凌空子的脸,在三秒钟之后忽然凄笑一声,侧过脸摇了摇头。
“当我胡说就是了。这种事情……实则我自己也是不信的。”
他微微侧脸、凄然地望着凌空子,但已避开了她的手指:“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么?”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又看不出你长得好不好看。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性格。我在做些坏事可是却被你撞见了,简直厌恶你极了——哪里来的讨厌女人,光天化日跑来我家里,要闹哪样啊。”
“……你!”凌空子的心微微一沉。说不清楚为什么失望——但就是有些失望。
见鬼了。
但又听到李云心说:“可是后来我跟你说什么**——我一个人想了好些年,想出来的东西。别人听了,是没耐心听我讲完的。但是你……只有你……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听我说了这些的。”
“我想你大概不会明白我那时候的心情——很多很多年呀。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忽然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啊,原来这个人真的存在啊。啊,这个人,真……可以理解我所想的那些事,真的……就是我心里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啊。”他微微叹口气,伸手在桌上的那张《变态吃饭图》上轻轻地划了划。他说这些炽烈的话儿,凌空子本就目光闪烁,不想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他像是无意识地在桌上弄出了响动,凌空子便自然地来看这画了。
看到这画……
微微地呆滞了一下子。
便是这一下子,让李云心彻底确定了某一件事。
于是他最终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我很寂寞的啊。”
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凌空子的手微微一颤,终是放下了。
她忽然就经历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告白、又在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场合,即便身为一个修士,也乱了一颗心。
随后又听李云心说那些话——听一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说那些话——心里忽而失落、忽而稍安,早就已没了平和镇定的情绪。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被引导着,听到了最后那么一句。
于是她的身体微微挺直了,但很快又放松,略急促地喘息了两次,终于低声道:“我……懂。”
到这时候……
所有人都傻了眼。
因为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子了?!
但李云心的心里,已经有冷笑响起来。
这女人……落在他的手里了。
他已经抓住了她心中的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他就已经成了她的魔。
她的心魔。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充满了被压抑的好奇心。来到世俗间行走,即便身为化境修士还充满了强烈的警惕心。在看到《变态吃饭图》之后,认真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画圣是否还在这世间。那时候李云心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如果从声音的起伏和语调里还听不出这小姑娘对那个什么画圣的强烈好感的话……他就真真是一个聋子了。
一个心底柔软,却略偏执的姑娘,喜欢上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这感情注定没法儿同人说——今天遇到了一个似乎同样有趣的少年,先被告白然后又从那少年的话语里听到了同样的心路历程。
倘若是寻常人还可迫着自己咬了牙不去理会。
但倘若是寻常人又怎么会对画圣生出了好感?
于是被自己的认同感和同样的孤独感……感动了。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同类——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这事儿从发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如今的结局了。
这充满了浪漫的自我毁灭意味的凌空子姑娘,对李云心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和认同感。
而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而言,在李云心这样的魔头的引导下,她很难意识到自己心中此刻此刻那些复杂汹涌的情感究竟是为了谁、又是因为什么。
而更容易将这些同情与认同感误认为——
啊。这是……爱情啊。
于是在这个雨夜,这位凌空子仙子……
才渡杀劫,又入情劫。
因而李云心笑了笑:“我也希望你会懂。那么你来这里……”
已乱了心的凌空子想也未想,便接了话——虽然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重新挺直腰杆:“我懂的,是你说的那些理念。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这人有趣。唔……那天之后我细想过你说的。所以我知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应当不是作假的。那**的说法……若是你临时起意编来哄骗我得,断然不能说得那样缜密。依着我看,如果是你自己想这些东西,没有个五六年,大抵也是想不出的。所以这一点,我懂你也信你。”
“那么现在……你究竟如何打算?我要除那龙子,你要怎样做?”
实际上今夜李云心所构建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他对凌空子,说过自己的“理想”。虽然那所谓人妖**的法子不过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随口胡诌编来诓她的。
可无论这个理论在他那个时候被批判也好鄙夷也好追捧着也好……
毕竟也是一个人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搞出来的。
正因为像凌空子这样的聪明人可以看得出这一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李云心真的、在这想法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与心血。
在这样的前提与基础上,再说出后面的话、那些破灭与失望的话,才会更相信李云心的失意落寞——就如他所言的,倘若自己有一天发现,所修的长生道不过是一场空……该会是怎样的痛苦啊。
她便再不怀疑,或者说……再没什么多余的心思怀疑,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来。
除龙子?!
李云心在心中微微一愣。
这女人……还要除九公子?!
原来她的另一个目的是这个?!
见他吗的鬼……早知道这样子,何必花这么多心思跟她搞风搞雨……
还不是为了挑动她和那妖魔相争,自己好从中渔利全身而退?!
但这种意外之喜,总要比没有的好。他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会怎样做。我刚才说大妖魔……指的就是他。”
“我和他,曾经是朋友啊。”李云心苦笑,“我……曾经想要试着通过他去做我想要做的事。但慢慢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很好的人选。他杀了凌虚剑派的两个剑士,又杀了淮南子。我本想在渭城隐居的,结果他还杀了……李耀嗣。”
他说了这话,知府同其他三位府尹齐齐瞪圆了眼睛。
这事儿和他们有关了。
“他的性情太乖戾。很多时候会忽然兽性大发,便是连我这个朋友……也不认的。”李云心轻轻摇头,显得痛心疾首,“我原本,是打算用那通明玉简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了那东西,便夺了去——到这一步,我才不得不同他决裂。”
“所以你才看到我在乔家做的事情——我想要从……那些小妖开始。我想,既然大妖魔残暴成性,那么就将它们除了。那些小妖,有很多在做好事——这个楼里这么多庙祝,大部分庙里观里供着的,都是那些精怪吧……”
“通明玉简真的在你手里。”凌空子微微一愣,低叹一声。
“……现在并不在。”
“你……不该碰那东西。唉。”凌空子还是摇头。她想了想,低声道,“待我除了龙子,你……同我回山吧。”
李云心想了想,试着冒险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那玉简?我是说,那东西,有多重要?”
凌空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悬在半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惘”字、又写了一个“静”字。
然后她屈指一弹——两个字便如闪电一样,在虚空中即短暂地闪耀了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下一刻,除两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神智。
她这才轻轻出了口气,看着李云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双圣至今未飞升……”
“都是因为在等它。”
“在等有一个人……能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