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奇巧淫技
老道的脖颈在他掌中,哪里能说得出话来。伸手去掰规元子的手指,可又哪掰得动呢?
眼见他挣扎了一会儿,脸已变成了绛紫色、动作也越来越微弱了,在一边冷眼旁边的明真子才道:“先松开他吧。听他要说些什么!”
规元子咬牙切齿:“还有什么好说的?必是个细作无疑!”
明真子却叹口气:“端方,你可忘记了——之前他同咱们说过了……那并不是李云心的真身的。”
规元子便微微一愣,略惊诧地转头去看明真子。他叫自己“端方”——端方是他的字。实际上凌虚剑派的掌门与上清丹鼎派的掌门是道统、剑宗当中少有的关系亲近的“至交”。两人之间私下里以字相称,以示亲近之意。
而今明真子这样子喊他,规元子便只好微微皱眉:“你当真信他?”
“听他说说。”明真子招了招手。刘老道便从规元子的掌中摆脱出来、被摄到这位凌虚剑宗掌门的面前了。
“我的确是说过了——”老道窒息似地喘息几次,挤出这句话来。他站在虚空里,似乎还很不习惯。手忙脚乱看起来略有些狼狈。然而脸上竟然还没有惧意,反倒有些得意满足。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伸手往湖中一指:“从前那龙魂留在洞庭里,每年都会孕育出一两头恶蛟水怪来!先前那一头大概便是前些日子新生的水怪,奈何两位仙长心太急了啊!”
明真子并不说话,只盯着他细细看。看了一会儿,开口问:“方才,李云心和你说了什么?”
“他回来救我的。”老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快意的神色,“我岂会再入虎口。若不是两位仙长回援得及时,我就又被他带走了。那妖魔当时的神情……嘿嘿,可真是精彩!”
规元子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但明真子却想了想,微微点头:“唔。那么再说说——如今李云心又残杀我门下弟子数十,再犯下滔天罪孽。而你又是李云心从前的仆属——还有没有什么理由,好叫本座不杀你?”
这位凌虚剑派的掌门刚才还怒火冲天,此刻却平静了许多。这突然转变有些奇怪。于是规元子终于意识到,明真子似乎真地相信……这邪道士身上有些值得在意的东西。
但他本人是对此不以为然的。那妖魔的旁门左道……能有什么好处?
然而刘老道得了这个机会,终于略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我还有那李云心的独门秘法,可以说与仙长听。”
明真子挑了挑眉:“独门秘法。那李云心,修的是画道。我修的则是剑道。我要他的秘法做什么?”
老道不慌不忙,轻轻摇头:“不是这个法。而是李云心的心学。这东西……我一时间难以说清楚。这个,算是个李云心独创的秘法——他又狂妄,便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取名叫‘心学’。不但修士可以修,妖魔可以修,凡人也可以修,不需要什么资质丹药。若非要说有的话……也只是资质好的精进快些、资质差的精进慢些。可只要用心,总会有收获。”
规元子不屑地冷笑:“哪怕是真的——既然人人都可以修,那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刘公赞转过脸去看着他:“这位仙长看着我,难道还没有意识到……那心学究竟有什么用处么?”
他这大胆的直视和问话叫两位掌门都微微愣了愣。可他们已经看了刘老道许久,早探察过他的身体。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又有什么好“意识”的?
见他们微微皱眉,刘老道笑了笑:“已经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之前,两位仙长认定贫道乃是那李云心的爪牙。且那个时候,贫道重伤、奄奄一息。这样子的修为低微的‘邪道士’……却在仙长的眼皮子底下活到了现在。”
“而这期间,两位仙长的门人又被李云心残害,可贫道仍旧活着。二位没有意识到,这事不同寻常么?”
明真子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哦”了一声:“你早该死了。”
规元子冷哼:“但靠巧言令色苟活到现在。”
刘老道却仍旧不卑不亢地笑:“这便是那李云心的心学。就连两位仙长都意识不到我使了什么手段。但就会觉得……总该留我一命,是不是?”
于是二人沉默了。沉默一会儿、终于收了脸上的冷笑。
“倒是有点意思。”明真子轻轻摇了摇头,“那么他那心学,你学到了几分?”
“三分。但依仙长的智慧,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三分也足够仙长日后识破李云心的诡计了。”
明真子转头去看规元子。规元子又看了看刘老道,一摆手:“我没什么兴趣。”
明真子便看老道:“好。暂且,先等那成康子掌门回来。倘若真依照你说的、捉拿到了李云心座下的妖魔……你就可以跟我回云山。”
老道便在虚空中站直了身子,朝明真子郑重地拜了一拜。
这一拜之后,忽闻西边响起一声低沉的雷鸣。而后一个人影电射而来,掀起的烈风险些将刘老道吹到岩浆海里去——正是那之前去往白津渡捉拿妖将的九霄神雷派掌门人成康子。
他身形一收便瞪起眼往四周看了看,声如钟鼓雷鸣:“我的徒儿们呢!?我的宝贝呢?!”
规元子低叹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他之前留在此地、载着他门下弟子的法宝交还给他:“那李云心……来过了。他现了龙身,咱们的法宝损毁,我们二人追他不上……只能看着他往东边去了。”
成康子猛地皱起眉:“你们就坐视他逃了?嗯?!嘿!此等奇耻大辱……嘿!你们呀!!……待我这就去捉拿他!!”
他说完这话,返身就要再次遁走。
规元子与明真子晓得他修的是雷法。虽然雷遁之术并不能持久,可在方圆千里之内纵横来去如同雷霆闪电,远比普通修士都要迅捷。但他要一人去追的话……
明真子当即拦住他:“师兄切莫冲动。师兄难道忘记了么?那李云心乃是妖魔——妖魔本就比咱们人修肉身强横。他如今又是龙族——那乃是妖魔当中的妖魔,强横之处更是无可比拟的呀。且他又修道法……那画道虽说并不入流,但也是当年双圣都认可了的天心正法!”
“师兄再想一先前那九霄神雷。集咱们三派之力共同催动那法宝——那妖魔竟也以法宝、肉身硬抗了下来!这样的实力……虽是真境,但师兄你孤身前去,只怕凶多吉少!——上百年的道果,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呀!”
他不说这话还好。如今成康子一听他说了,更加暴跳如雷:“一个——妖魔!叫你们两个怕成这样子?!”
规元子叹了口气:“我两人,先前门下弟子都有同那李云心争……”
“呸!”成康子已因为怒气翻了脸。再不同二人多说,直驾起电光、嗡的一声消失在天际了。
可成康子遁走了,这两位掌门竟然动也没动。
他们相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明真子道:“他倒是想不开。何必呢。”
规元子微嘲地笑了笑:“你方才不说那一番话,他倒也不会想不开。不过……的确,何必呢。如今天下道门剑宗的流派、洞天,都要找那李云心。他拼了命追赶上去……哪怕拼死能将李云心击成重伤了——李云心再逃出咱们三派的地界,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们两人在这里旁若无人地说,刘老道便在一旁静听。听到此处,忽然拍了拍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于在两位掌门交谈的时候如此唐突无礼地插嘴了。可也许是他今天的表现实在太怪异、给这两位掌门的惊异之处也太多,竟没有被随手拍死。
明真子反倒是饶有兴趣地转眼看他:“你知道了什么?”
老道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散到额前的乱发,眯起眼睛慢慢说道:“要老道我说,仙长方才用的乃是激将法。因而那位仙长才驾起雷光去了。至于为何要用这激将法……我猜——”
“如今天下的道统、剑宗都奉了双圣之令围杀李云心那妖魔。但老道从前也听李云心说过,天下的道门并非一条心。譬如咱们这庆国之内——有凌虚剑派、有上清丹鼎派、眼下知道还有个九霄神雷派。”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高人们可以不食人间烟火,那些弟子却不成,总是需要些资源的。既是需要资源,就总要划分这天下的势力范围。我想大概庆国周边便属于贵三派。”
“先前三位仙长之所以要倾尽全力,想必就是要将李云心一击致死。最怕的,应该就是如今这样的局面——只将他击成重伤、却被他逃了。他这么一逃、逃出了你们的地界……可不就是要便宜了别人么。老道想……双圣定是许下了什么宝贝,才叫你们如此眼红吧。”
明真子看看规元子,笑道:“这道士倒是有些眼力。”
规元子冷哼一声,不言语。
但刘老道又收敛神色、将声音压低了:“接下来,便是老道推断出的诛心之论了。两位仙长先要恕我死罪,我才好说。”
听了他这话,规元子才颇意外地看他一眼:“诛心之论?”
又想了想:“呵……好。赦你的罪。说来听听看。”
刘老道便深吸一口气:“道统剑宗的修行讲究绝情弃欲,但两位仙长却以字相称,想必交情匪浅。那么原来是打算借着那九霄神雷派的法宝,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李云心,却失败了。不但失败,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老道我不晓得看似一团和气的道统剑宗内部势力倾轧到了何种地步,但晓得这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损失了、又自忖拿不到李云心,那就总要从别的地方找些便宜来。那么……或许这位仙长晓得方才追去的那一位是个火爆的脾气,因而故意说了那话。叫他去追——一旦遇到了李云心,双方战起来……李云心倘若将他击杀了,这庆国原本分属三派,如今不就可以被两派收入囊中了么?”
“即便那九霄神雷派再来了新掌门,可手下并无弟子,再想叫两位将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也是千难万难——老道我说的可是实情?”
明真子与规元子相视一眼。随后明真子笑起来:“这些东西,你也是用那心学推断出来的?”
刘老道也笑了笑:“不过是奇巧淫技罢了……但两位仙长难道就没有想过别的事?”
“别的事?”
“比如说,主动一些。”刘老道又压低声音,“只有三位了。也无人看见。倘若那李云心只将那位掌门击成重伤……两位何不趁机……”
明真子猛地皱起眉:“你好大的胆子!”
老道便立刻收声,无辜地摊手:“仙长恕罪——仙长此前答应过,恕我的罪过的。”
规元子便冷冷地笑起来,看明真子:“可瞧见了?这邪道士,到底是个邪道士。心思叵测、无所不用其极。你当真要留他活着、带在身边?”
明真子冷冷地盯着老道看了一会儿,闷哼一声:“先留着。瞧瞧他还会使什么花招。”
但说完了这话,倒是同规元子一起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两个人对视一眼。
成康子离去还不到一刻钟。倘若跟上去……或许还是真能够跟得上了。
便又沉默了一小会儿。而后……明真子开口:“端方。我们该同去瞧一瞧。毕竟是同道……再者——”
他看看刘老道:“还没问他,拿到了那白津渡的妖将没有。”
规元子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也看看刘老道,一言不发地点了头。
——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于是这两位掌门沉默着一收大袖——刘老道便被摄上天空,随他们一起往东边疾驰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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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追击
却说满怀愤怒的成康子以雷遁之法追击李云心而去,原本是没什么机会追得上的。
这又不是凡人赶路,只有那么一条或者几条捷径好走。洞庭周边是茫茫无际的野原林,参天的古树郁郁葱葱。且李云心可以往天上走水中去,更可以在林中潜匿,哪是那么好寻的。
然而今日,运气似乎站在了九霄神雷派掌门的这一边。
他一口气狂飙突五百余里,便自电光当中现出了身形,好调息灵气、再远遁而去。
便是在这时候,发现天边有一个黑点。
洞庭大泽已被抛在身后了,他们身下如今是绿得发黑的森林。艳阳高悬在天空之上,天则蓝得像要滴出水来。
天蓝、地绿,天地之间阳光普照。因而那天边的一点格外引人注目。
成康子心中一跳,便只调息了三息的功夫、再一咬牙电射而去——他料定那必是李云心无疑了。
再过三息的功夫,那身影终于变得清晰。
一团巨大的云雾也在飞快地移动,而云雾当中偶有电芒闪现,像是一条条亮白色的小蛇。倘若再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久一些,还会看到这云雾并非是洁白的。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东西,叫它微微发暗。而这发暗的云团里,又时不时会有淡金色的雾气升腾出来——瞧着,是非常漂亮的。
成康子晓得,龙族的血液是金色的——他追到李云心了。
此刻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数目——四十六。
他此行带了四十六名弟子出来。
刘公赞说得没错,道统与剑宗也是有势力范围划分的。
只是他们的这种划分,与江湖门派却很不同。因为世上还有一处名为“云山”的地方。
云山,高悬在天空之上,是一座浮空的山。双圣居住在云山上,各个洞天、流派的掌舵者也大多常年居住在云山上。
云山巨大无比,是一座石质的堡垒。其中四通八达,又有无数的厅堂。似乎没人知道云山当中到底有多少房间、通道,也没人知道云山究竟能够容纳多少人。
云山当中的人口,主要由三部分构成。
除双圣以外的第一部分,便是那些宗座、掌门,以及随同他们前来办事或者长驻的精英弟子。
第二部分,则是那些由修士夫妇所诞出来的“道子”。这些道子在云山成长、修行。他们接近天下道统、剑宗的核心,因而拥有最多的资源与便利。大多数道子被归入父母所属的洞天或者流派,少数的才会更换门庭。极少数的,则无门无派,成为纯粹的“云山人”。
第三部分,则是凡人了。最初有幸来到云山的凡人极少,实际上倒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他们若无法修道,那么一辈子就只能待在云山侍奉仙人们。仙人长寿,衰老缓慢。而这些凡人却如同野草,年华匆匆流逝。不过大道无情,有谁会去在乎他们的感受呢?
实际上……这些凡人慢慢地繁衍下来,数量倒变成最多的了。
然而天下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修士们更不会提及——似乎在许多修士看起来,云山上存在凡人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玷污了这玄门圣地的光辉。
云山上的道子们修到了化境,便面临一个选择。或者终生在云山修行,或者离开这天下玄门的核心,到底下的“蛮荒世界”去。
选择留下的弟子,成为各个门派常驻云山的那一部分。选择离开的弟子,则要往别处去了——便是洞天、流派在世俗间的“山门”。
譬如这九霄神雷派,被划分出的势力范围乃是囊括了大半个庆国的。它在世俗之间的山门在庆国温暖的南部,距洞庭大致有一千里的路程。然而两者之间又隔了一条长且高耸的丛云山脉,因而在凡人眼中,相距也算是遥远了。
世俗当中某些有“见识”、知晓“内幕”的人所知道的“仙山福地”,指的就是这种地方。
此番这九霄神雷派的成康子,带出来的四十六名弟子就皆来自一千里外、神雷派位于赤霄山中的世俗山门。这些弟子虽说是被放养在“蛮荒世界”当中的修士,但对于成康子本人来说,却比云山的那些常驻道士还要亲近些。
他本人一年当中有五六个月要待在云山。一则是在名义上侍奉、拱卫双圣及云山。二则,则是因为越在地理位置上接近那两位圣人,就越可能得到“好东西”。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圣人兴之所至、忽然传了身边某位修士某种玄妙神通的先例。而各个洞天流派掌舵者与双圣、云山的这种奇怪关系、倘若叫李云心知晓了,大概他会说……
其实是很像他那个世界,西方某些国王与领主们的关系的。
——领主们名下都有封地。但领主们却可能并不经常待在封地里,而是聚集到首都、国王的城堡中去。贵族们则将自己的子嗣送进宫中侍奉国王,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很像云山的那些“道子”。
因而九霄神雷派留在云山当中的那些门人,在成康子看来……
都是些不怎么在世间历练的、只晓得一心修道、“娇生惯养”的家伙。他们的父母或许是本门从前的修士,或者是其他门派的门人。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相较于世俗山门当中的那些修士,几乎个个都是“碰不得”的“宝贝”。
那些在赤霄山中的门人呢?则大多是世俗人、得了“仙缘”,被他或者他的弟子引进门修行。懂得尊卑、懂得感恩,更懂得对自己忠心。
如今便是这四十六个修士,尽被李云心残害了。于成康子而言,几乎等于断了他的臂膀。这叫他怎么不恨呢!
因而他一迫近了,扬手便再次祭出了他那宝贝“九霄神雷”。口中厉喝一声:“妖魔哪里逃!”
他这话喝出,手中的那一团小小的乌云也随之暴涨,竟变得同他身子一般大了。顷刻之间又有数道电芒嘶嘶作响,直击向前方李云心所藏身的那一团云雾里。
本是做好了再苦斗一番的打算。谁知便只是这数道电芒就将那如同山峦一般的云雾击散了——浓重的雾气猛地翻涌开去,一整片高空都被蒙蒙的水汽笼罩了。而先前隐藏在云雾中的巨大身影瞬间不见踪迹,成康子晓得,必是那李云心化了人身或者神魔身,藏在这雾气当中试图遁走。
他岂能给对方这个机会呢?掌中灵力一催,那法宝九霄神雷再次暴涨,化作一团环状的乌云、将他围在其中。紧接着,又是上百道紫色的电芒轰鸣着往四下里炸开了。这空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而这水汽则助了电势——电芒在刹那之间织成一片电网,电网再向更远更远处延伸过去——
终于听到一声闷哼!
找到他了!
成康子眉头一竖,登时从袖中往那边泼洒出漫天的、亮晶晶的钢珠儿去。那钢珠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在雾气里撕出了一条通道,而后轰隆隆地炸裂开来。
空中回荡起此起彼伏的巨响,就连数百米的下方,那些参天的古树都被这天上轰出的气浪摧残得摇摇欲折,更不消说天上的云雾了——在一瞬间,就被驱了个干干净净!
……终于露出了那李云心来。
成康子先前的雷霆一击似乎建功了。又或者他是之前在君山的雷暴中伤成了这副模样——李云心现出的是神魔身。可他身躯上从前紧致密实的鳞甲而今都已经残破,大半个身子上都覆盖着金箔一般的东西。
这大概是他的血——龙族的血液是金色的,干涸了,看起来很像是黄金。这些倒算是轻伤,重伤则在背后——从脖颈到腰际,一道巨大的豁口翻开,甚至可以看得到其间乌沉沉的脊椎骨。血液似乎都已经流干了,苍白的肌肉像凝固了的石膏一般紧绷着,偶尔会渗出些金色的渍痕。
但……他的精神看起来竟然还好。
李云心未停,仍向远处飞遁。而那成康子也在衔尾直追,因而仅就这两人看起来,倒像是停住了一般。
这遭受重创的龙子遥遥看了成康子一眼,发出嘶哑却狂妄的大笑声:“道统和剑宗要搞我,就派了你这种货色来?”
成康子却闭口不言——他先前不用符箓、直接施展神通已耗了些灵力。而今则在再蓄力,好以电遁之法将那李云心截住。
他不说话,李云心就也不说话了。手掌一翻,也不晓得从哪里取出了几只玉瓶来。更不耐烦拔瓶塞,直接用尖利的指甲划断了、吃糖豆儿一般把里面的丹丸往嘴里倒。
两者之间相距并不远,成康子因此看得清那些玉瓶,于是觉得眼熟。再一想,心中了然——当是那李云心刚才突袭了三派的弟子,从上清丹鼎派弟子身上顺来的。
这意味着……李云心此刻看着狂妄,实际上已到了强弩之末。先前被天雷轰了,而后不停歇地逃亡数百里,刚才又被他的紫雷珠击中了——他眼下已经快不起来……因而不得不边逃边将那些玩意儿一股脑地吃了,只求速速恢复些气力,好再遁走。(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凶兽
知晓了这件事,他心中一喜。自觉得雪山气海当中灵力翻涌,也顾不得再积攒些了——手中一掐法决,嗡的一声化作一道电光,直往李云心射去!
他这遁法,是很类似移形换影之术的。前一刻在这里,下一刻就现身到了李云心的身后。可等他灵力耗尽了、现出身形却发现,那李云心刚才竟也是拼着力气、往前狂飙突进了一段距离了——两人之间,又变成了刚才的模样。
可那龙子勉力支撑,似乎又牵动了伤势。他背后长长的伤口被撕裂开来,又在半空中泼洒出一大片金色雾气——他又开始往嘴里倒丹丸。
然而丹药这东西,用得多了身体总要腻烦。他手中的丹药也有限,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成康子正是这样想。因而并不气馁,只沉默地、死死地盯着他,再运起功法、要咬定他不放松。
李云心却似乎恼怒了。他边奔行边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这位掌门:“老子现在没空停下来搞你——你最好乖乖掉头回去,等我以后杀上门……你再不知死活地追,我马上就送你去见你们的天人!”
他这这话气势倒是足,只可惜话一说完,登时喷出一口金血、又咳了几声。成康子见状心中更喜,眼睛一转,忽然有了些计较。
他将大袖一卷,忽然拎出一具小小的尸体来。那尸体尖嘴、细尾,看着正是一只家鼠。
成康子便在呼啸的风中冷笑:“李云心,你看这是何物?!”
说完,扬手便将那东西甩了过去。
然而他们两人此刻快逾流星奔马,那小小玩意儿一离手,便被烈风吹到身后了。但修行者的目力毕竟与凡人不同。即便相隔甚远,李云心仍旧看清了——
而后他脸色一变,却咬牙道:“用这东西就想唬我么?”
成康子哈哈大笑:“这东西?嘿!那东西自称青龙使者,又说什么道号舒克——我拿他时,竟还试着伤我,便被我随手震死了!”
说了这话,又拎出一具兔尸来,亦往前一抛:“你看这又是谁!?”
这一次李云心有了准备,立时伸手摄了过去。可也因此略微一顿,同成康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这已冷透、僵直了的尸体一入手……就晓得了。虽是死后现了原形,可体内仍旧残存妖力——不是他那水云劲修出的妖力,还是什么?
成康子见李云心的脸色在一瞬间变成了青灰,登时痛快地大笑起来:“晓得了么?!你这鼠辈,此刻却只晓得仓皇逃窜、留你座下的什么妖将——被我悉数斩杀!”
“倒是还逃了一个——等本座拿了你,再将那个也捉了、祭我四十六个门下弟——”
他这话未说完,便忽然听到前面爆出一声如雷的怒吼来——
“——你找死!!”
这声音如雷,则是当真的如雷!滚滚的气浪轰的一声压过来,登时吹得那成康子身形一滞、险些倒飞回去了!在刹那之间他心中警兆大作,只道那李云心要借机再遁走,却没有想到……
下一刻,那妖魔竟咧开了一张獠牙森然的血盆大口、回身直往他这里撞过来了!
他本已鼓足了力气直追!
哪里料想得到李云心真有胆扑回来?!
两人之间本是相隔了数十丈,但对于他们而速度而言,那数十丈就只不过是手足相抵罢了!
嘭的一声巨响、李云心那缭绕着云雾、金血的狰狞神魔之躯体、正正撞上了成康子!
只在一瞬之间,电光大盛!
那紫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已分不清究竟是李云心所发出的龙族九霄雷霆火,还是成康子护身法宝所发出的九霄神雷了!纠结成一团的雷光像是一枚炸开了的火丹丸,只一息的功夫便轰然横扫方圆数十里的天地——那地面上莽莽苍苍的森林、那高耸数十丈的古树,都在刹那之间尽数化为了黑炭,随后被山崩海啸一般扑来的烈风撕成最最细微的碳粉。
在这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当中,竟还听得到龙子那暴戾到了极点的怒吼——
“——你跟老子玩触电呀?!啊?!”
这撞击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一道电光猛然冲了出来,又在十几丈外现出身形。可竟然不是那受了重伤的李云心,而是成康子!
这位刚才还放声大笑的九霄神雷派掌门,此刻已经衣衫破烂、浑身鲜血,就连左臂也不见了——只在肩头留了一截断茬,像是被利爪生生撕掉了!
他脸上的神色……已经是惊诧、慌张、畏惧到了极点——
那李云心竟真敢扑回来,且……那重伤之躯,还如此强横?!
然而下一刻,一具钢铁浇铸一般的身躯猛地从漫天电光中直扑而下,一击又将那成康子、轰到了下方已化为一片焦炭的森林中!
又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一声巨响,超高速的坠落、撞击所激荡起来的高温引燃了那已被碳化、撕碎的森林。一团巨大无匹的火球从地面上升腾起来、海量的泥沙土石被如巨浪一般被掀上天空、滚滚的冲击波又狂暴蛮横地将方圆数百里的的密林尽数摧毁——一朵数百米高的可怕蘑菇云冲天而起!!
而在这可怕爆炸的正中心、在空气都扭曲、而后被燃尽的火光里,李云心的神魔之躯正将成康子压在地面巨大的深坑里,如野兽一般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残暴地撕扯了下来——
“——喜欢追呀?!!”
他的声音走了音,听着已不像人声,更像是兽类的暴戾嘶吼了。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极度扭曲,仿佛从九幽炼狱中现身的可怕魔神。但那成康子的身躯到底是大成真人的境界,即便此刻雪山气海被李云心膝盖的锐角刺穿,可意识仍旧不灭、身躯仍旧强横。因而……李云心再撕他的手臂,竟是慢慢地、要那坚韧无比的肌肉一条条、一丝丝地被扯断、才撕得下来的!
成康子发出惨烈的痛呼,可这痛呼似乎叫他身上的魔神凶性更盛!
“你再——追呀?!!”
他咧开了血盆大口、发出更加可怖的嘶嚎——终于将那右臂也扯了下来!
成康子痛得已失去了理智,在将他的面容都烧灼得迅速鼓无数燎泡的高温与火光中张口大骂:“你这妖魔,总要——啊啊啊啊!!”
话说了一半,忽然变成一连串的惨叫——因为那李云心猛地俯身、凭着满口的獠牙将他的肚腹给活生生地撕开了!
大成真人的鲜血还没有来得及喷出,就在爆心的极度高温中焚烧殆尽。但他的五脏六腑还要撑得再久一些、意识神志则撑得更久一些,也因此——
体验到了自己的肝肠心肺,被那魔神用獠牙生生撕烂的极度痛苦!
“哇呀呀呀呀呀呀——”那成康子痛得浑身发抖,话到口中就只变成了一连串的怪叫。眼见自己正被活撕了……他的意志终于崩溃,鬼哭狼嚎地叫,“饶了我——别撕了啊呀呀呀呀疼煞我也啊呀呀呀呀呀——!!”
但声音戛然而止。就在他开口求饶之后,李云心猛地抬头、咔嚓一口咬断了他的头颅……
噗的一声、像吐出桃核一般吐到了一旁去!
没了真境道士的惨嚎,整个世界似乎瞬间安静下来了——只有呼呼作响的火光、以及空气激荡的嗡嗡声。
便在这冲天的火光里,李云心在成康子的尸首上慢慢站立起来——那尸首,已被他彻底撕烂、变成一滩碎肉了。而他身上背上那一道巨大可怕的伤口……却在火焰的灼烧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了一半!
他双肩微微塌、仰头看天、无意识地咧着嘴。肉沫以及金血从他的嘴角流下去,仿佛一头残暴的洪荒巨兽刚刚结束进食,在寻找下一刻目标——
此刻在高天上、远远地……的确还有两个真境的修士。
明真子与规元子。
他们是在……三息之前到此的——正目睹了李云心活撕成康子的那一幕。
而眼下,这两位大成真人呆呆地停在天上、看地面上熊熊火光当中那李云心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可怕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一路攀爬到了头顶的百会穴。
尽管相隔着上千米的距离、尽管那李云心从天上看去,还只是那片巨大的火海正中心的一个小小黑店。可……可那可怕的、山崩海啸一般汹涌扑来的气势,仍旧令他们两人觉得艰于呼吸,仿佛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如此,可怖的凶兽与两位人修遥遥对视了十次呼吸的时间。
而后,李云心以暴戾嘶哑的声音猛地高吼:“来——追呀?!!”
天上的两个人影微微一晃。
两息的功夫之后,两位大成真人登时化作两道流光、呼啸着远去了!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这片火海当中的大火才熄灭。然而更加猛烈的火势,却已经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了。天空被滚滚的浓烟遮蔽,放眼望去,四面皆是无尽的光与焰。
李云心……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高大的神魔之躯轰的一声倾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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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蠢笨的仙人
规元子与明真子一路狂奔四百余里,才敢稍做停歇。
实际上这两位大成真人境界的掌门从未对李云心掉以轻心——合三派之力雷击李云心这件事,本就是他们两牵起头的。但问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凶悍到这个地步。
从前那李云心使用计谋、心机,然而那毕竟只是谋略而已。他们忌惮李云心的谋略、忌惮他可能设下的种种圈套陷阱,因此才试图通过最最直接的方式——纯粹的暴力来解决问题。
只是到如今才意识这样一件事——他是个真境的龙子!
论起“暴力”来……他的暴力竟然与他的头脑一样令人肝胆生寒呀!
他人往往是头脑被勇猛的武力掩盖,而这个家伙,却是用头脑叫人忽略了他的武力……成康子死前那一幕叫这两位真人到如今还脊背发凉,实际上他们倒并不是特别地怕死,而是——
那成康子、大成真人境界的修士、九霄神雷派的掌门……竟然被那凶兽一般的李云心用獠牙和利爪活撕了呀!他那神魔身足有常人身形两三个那样高大,成康子在他的身下,就如同一只野兔或者羊羔一般。两人撞到一处去的时候那龙族的九霄雷霆火就击穿他的雪山气海……妖魔最擅近身肉搏,那成康子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真要追上他去——
这两位掌门细细想了这些、再想到他毫无尊荣可言的死法……谁会愿意那样死去?!
妖魔!妖魔到底是妖魔!凶性一旦发起了就不能以常理度之……竟使出了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嗨呀!
规元子顺了顺气,再转头往东边看一看,低声道:“不要在天上……去下面、往下面去——”
明真子没有半句反驳的话,从善如流。
他们身下亦是莽莽苍苍的野原林,树木遮天蔽日。如今这样的环境,倒叫这两位掌门觉得安全些了。他们总得调息一阵子、思虑一阵子,想一想接下来的对策。
要知道——
“那李云心……凶悍如斯……”明真子喃喃自语似地低声感叹,“端方,此前咱们说他会逃出咱们的地界,你看如今……他是会逃还是……”
——还是回来找上我们。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一旦说了……就连他自己都会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可凌虚剑派与上清丹鼎派的山门,一个在庆国的边境,一个在庆国与业国的交界处。对于修士、大妖魔的脚程而言,实际上都不能算远……
“他……已受了重伤了吧?”规元子皱眉想了又想,才开口,“我想他刚才是发了凶性以死相搏……倘若真的还有余力,方才也就杀上天了。如今再想一想,或许只是看着凶悍、实则已经虚弱至极了。我想,咱们要不要再往回去……”
“——那位成康子掌门,在死掉之前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这话头被人截断了——正是那刘公赞。
先前明真子将刘公赞也带上了天。不过刘公赞乃是虚境,身躯不如真人强横。倘若暴露在天上的罡风里,大概疾行一刻钟就要被吹散了架。因而明真子以袖里乾坤的法子将他笼在袖中。
而今将他放到地面上——这刘老道却似乎成了最镇定的一个人了。
他不但有胆打断规元子的话,竟还有胆大摇大摆地走开几步,在如荫的绿草当中找到一根横卧的枯树干坐下了、旁若无人地喘了口气。似乎他的旧主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这件事叫他的腰杆硬了不少——再没有从前的狼狈模样了。
规元子猛地转头瞪着他看,脑后的黑发铺散开,像是一头发了怒的雄狮——对上这老道的时候,他的忐忑担忧倒是全没了,气势又盛起来:“好你这邪道士,此刻气焰又嚣张起来了么?!说这话——难道不是怕我们去找到你那妖魔主子、将他杀了?我看,还是留你不得、就在这里将你杀了!”
说完之后他大步走过去,抬手就要劈向刘公赞的天灵盖。
可刘老道竟不忙不忙,连避都不避。他眼睁睁地看着规元子,脸上露出微嘲的笑意来:“这位掌门,罢了吧。已经是这种时候了。老道我不叫你们去,乃是怕你们再蠢死。你又不会真地杀我,何必要大家下不来台。”
规元子的掌风都已经压到了刘公赞的头顶。可就在这时候,却当真被明真子拦下了:“端方,我还有事问他!”
因而这位上清丹鼎派掌门的脸色,就变得难看到了极点——自然没有真想杀死刘公赞的。否则他一抬手就足够了、何必作那龙行虎步之态。明真子给了他这台阶下,他的脸便涨红了、盯着刘公赞再瞪几眼,才嘿了一声,猛地转过身去。
刘老道便微笑:“明真子掌门,可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明真子皱眉,深吸了几口气。也将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才眯起眼睛道:“问题?你说说看。倘若说中了关窍,也不枉我又留你一命。”
刘老道微微摇头,轻叹一口气:“说句该死的话。两位掌门……你们呀,在那李云心面前,当真就如孩童一般的。”
规元子又要瞪眼,但明真子抬手制止了他。
老道便说下去:“我曾经见过凌空子,也见过月昀子。那凌空仙子……初见的时候,气势骇人,彷如天仙。打眼看了,就只觉得高深莫测。说话行事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只当是仙家的手段。”
“可后来、如今,我再回想那位凌空仙子做过的事情……就明白了。她之所以高深莫测、琢磨不透,就是因为她的心思太单纯了。单纯得如孩童一般。可她偏又有强大的力量——这世俗中人都敬畏力量和财富。一个人有了力量和财富、那么再蠢再单纯,旁人也会猜,啊,人家断不会做这样那样的傻事的、必然是有深意的。可实际上呢?倘若能看穿……那力量也就无用了。”
“李云心,就能看穿这一点。所以凌空仙子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到死才明悟。”
刘公赞再叹口气,左右瞧了瞧。瞧见一颗细细长长的山姜,便伸手折过来捋去红红绿绿的茎叶、放在嘴里嚼。
“再说那月昀子……老道我也要承认,计谋过人。可惜比李云心还差了些。他和你们……乃至凌空子,都犯了一个错。觉得那李云心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有什么见识。可惜那李云心是个天生的人魔,虽说只有十几岁,却不晓得哪来的阅历。凡是将他真当成孩童、少年的,都要不得好死的。”
“我晓得三位仙长……觉得自己并不愚笨。”刘老道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将嘴里嚼烂的山姜吐出去,忽然笑起来,“嘿嘿。可是在老道我这里呢……唔,三位仙长在修行人当中,大概的确不算愚笨了。但在世俗人当中——”
听到这里,明真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平静地思索一会儿,道:“你说下去。本座赦你无罪。”
刘公赞朝他松松垮垮地拱了拱手,可语气却斩钉截铁:“但在世俗人当中,三位,乃至道统、剑宗的诸位修士,都可以当得上一个蠢笨的评价了。”
明真子的眼皮跳了跳,转头看那规元子一眼。规元子的脸色铁青,然而也不说话,只闷哼了一声。
刘公赞旁若无人地说下去:“这也不怪你们。实际上事情是这样子的——修行人,仙长们,道法通玄、坐拥无数的财富。许许多多你们从未在意过的事情,在我们世俗人这里……实则是需要大大地动脑筋才能做得成的。”
“譬如说老道我——老道我从前穷困的时候,为求个温饱,动过多少的脑筋?我要想,是第二天白天出去卖画、还是晚间出去卖画。是去城南,还是去城北。城南林家人死了小儿子,在办丧事——那林家的家主又是个吝啬人。我跑去他那里,他是会因为心情不好将我轰出来,还是会因丧子之痛发些慈悲,反而将我那些镇宅的画儿都买了去。”
“我沽一壶酒,要想口袋里的银钱还有几许。能不能在那木南居伙计那里赊几个大钱。赊了那大钱,眼瞧着就到年关,我是不是可以说几句小话儿、趁那掌柜心情好的时候用一幅镇宅的画儿抵了。凡此种种……我们这些世俗中的穷苦人,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心事。每走一步,都麻烦缠身。”
“那些富贵人也笑咱们,说咱们营营苟且,每日只晓得为这些事情算计来、算计去、不大气、做不成大事的。可是那些富贵人,乃至仙长们都很难体会,咱们这些人光是为活着就已经穷尽心血了……再大气、不去算计,怕是连活也活不成了。”
“往日时候的时候呢,咱们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的确会变成市井间的精明人。譬如你看一个妇女,能说会道、人情世故都做得极漂亮。你变个脸色、说一句话,她就能觉察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你叫那妇女去做大买卖、去读书、去修道,她就变得蠢笨不堪了——世间人管这叫做不入流的‘小聪明’。我想诸位仙长,也是看不上这小聪明的。因为你们的力量太强大了……”
刘老道感慨地抬头,又伸手往天上指了指:“凡人觉得你们在天上。想要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凡人要计较、要思索,而你们只需要发话,就自有凡人供奉了。所谓一力降十会……你们的力量,可以无视世俗人的任何心机。”
“然而眼下……出了李云心这么个异类。他的‘小聪明’,在世俗人当中都算是顶尖了。而他却还拥有和诸位仙长一样的强大力量。这两者结合起来……两位仙长,在他的面前,你们算不算蠢笨呢?”
“或许那李云心,再经历百年、千年,渐渐地也会因为使用力量远比使用计谋便捷也变得像诸位一样……可绝不会是现在。那位成康子掌门,是如何死的?说起来,太简单了。”
“李云心还有些余力,然而并不想同他纠缠。因为被他耽搁了,可能会被您二位赶上。一对三,他的胜算可不大。然而那成康子竟然试着激怒他去……要知道李云心可是妖魔呀。”
“倘若他这妖魔真是虚弱到了极点、逃不掉了——还会任由自己被活活追死么?早该回头拼死一搏了呀!这个道理……略精明些的凡人都懂。可成康子掌门却不乐意多想。因为他平时也不需要多想的吧……”
“于是被李云心回头、瞬间扑杀了。您二位呢?在当时那个时候,倘若立时扑下去、也是有可能将李云心格杀的。老道我猜,李云心那时候当真是在虚张声势。可您二位竟然回身走了。走了就走了吧……怎么如今又打算再回去呢?”
“难道忘记那成康子是怎么死的了么?”刘老道伸手往东边一指,“二位仙长信不信?那李云心此刻连逃也未逃,就在原地积蓄精力。只要二位仙长再回去……他已经得了这喘息的时间、已经做好了准备——二位的下场,定如那成康子一般!”
他说了这话,将手中的那截已经攥得温热的山姜丢下、站起身来:“而我拦着二位仙长去,不是为他争取活命的机会。而是——我已向仙长纳了投名状了!那鼠精、兔精都因而我死……李云心还会放过我么?二位仙长到如今竟然还不信我,难道不是蠢笨么!”
到这时候,规元子与明真子,似乎真的是“哑口无言”了。
他们或许如刘老道所说的那样子,是“蠢笨”的。然而他们却不是不在意生死、成败的。刘公赞的话说得难听。但这难听的话却如同雪亮的利刃一般,刀刀见血。
沉默了许久之后,明真子轻出一口气,抬眼看他:“姑且不追究你说的这番话。但有一件——成康子抛出那两具尸体,李云心就起了凶性……他当真那样在意他座下的妖将?可否以此……引他入瓮?譬如你?”
刘老道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仙长又想岔了。这世间要说谁最了解李云心……那便是我了。”
“仙长说李云心是因为见了座下妖将的尸首才忽然暴起?嘿,他倒是希望仙长这样想。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明真子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那么是为了迷惑我们、造成这个假象?”
刘公赞沉默一会儿,叹口气:“非也。李云心的暴起是真的,愤恨也是真的。可不是因为妖将本身,而是因为自己——他并不如何怜惜妖将的性命。真正叫他的愤怒的,当是‘无法掌控他座下妖将生死’的那种感觉。这两件事看着类似,但有天壤之别。那李云心……只在意他自己。哪怕他看起来极在意别人……也是为了他自己。”
明真子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了然地舒一口气:“你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唔……你这个人。”
他转头去看规元子。规元子也沉默了一会儿,道:“但你要小心。这道士,也非常人。”
世间能得到上清丹鼎派掌门这个评价的,在修士中或许屈指可数。而在世俗人当中……这刘公赞则是绝无罕有了吧。可在这种情势下,这样子的评价却不是什么好事情。这在意味着“认同”的同时还意味着“忌惮”、“提防”,以及挥之不去的、有关生死的隐忧。
明真子就转脸再看刘公赞:“好。你这道士,也是有慧根和仙缘的。你身世虽然不清白,但本座暂就当做你从前是,被李云心那妖魔胁迫的吧。但从今后你要跟在本座的身边——一旦本座再发现你还与妖魔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就立时取你的性命。”
刘公赞深吸一口气,收敛神色。然后抬手深深地行了个道礼,肃声道:“二位仙长气度宽广、不拘一格。竟能将老道说的话听进心里去——那是李云心那妖魔做不到的。我能跟在仙长的身边、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老道我惟愿,余生能习得玄门大道、远离俗世纷争,安安稳稳地做一个逍遥散人才好。”
明真子淡淡一笑:“你从前可有道号?”
“世俗间的恩师曾赐下道号,混元子。”
明真子想了想:“我凌霄剑派的辈分……唔,你这道号也还合用。世俗间的师也是师,就留你的道号吧。只是我这剑派,倒没什么适合你修的法门。但眼下你还是戴罪之身,非得要剿灭了李云心那妖魔,你才能将自己洗刷清白。到那时,自有你可修的法子。只是如今——你既说你最了解李云心,依你看,该如何做?”
刘公赞听了他这话却摇头苦笑:“仙长,小道见识有限,又不晓得如今道统、剑宗的情况究竟如何。这譬如主将新领了一军,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哪里能想得出高明的法子呢?”
“但真要说……就只有一则——以力破巧。对付李云心,绝不可与他斗智。倘若能集结得起天下道统、剑宗的力量,齐心协力去搜捕他、不叫他得片刻安生,大概才能尽快除掉他的。”
明真子真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去。他沉吟一会儿,微微叹口气:“何尝容易。那成康子,此前门下弟子没有折在他手上的,本人也未见过李云心——因而轻敌大意。有他那想法的又何止一人。且如今的道统、剑宗……”
说到这里,规元子低咳一声。
于是明真子也收了声:“先离开这里吧。既然情势如此了……哼。总要为门下弟子报仇。这就将李云心重伤遁走的消息广布天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言毕,一挥大袖,三人又紧贴着野原林、往西边而去了。
而在他们的身后,天边的黑云越来越浓重——野原林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了。眼下已是秋季,虽说这森林看着还是深绿的,但树木的枝叶已不像夏季那样丰润饱满。可怕的高温先将火线附近的枝叶炙烤干了水分,而后更多的燃料便助长火势、叫它更加飞快地扩散开来。因为高温而升上天空去的气浪同时卷走了大量的尘埃,那些尘埃又在高空中汇成了厚重的浓云。
于是有白色的灰烬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就仿佛冬天提前到来,天上下起了雪。
这……广袤无际的野原林,几乎占据了大庆国十分之一面积的野原林、生长了数十万年的野原林,当中生存的生灵何止数以亿万计?而今这些生灵们,或者在滔天的火势中死去、或者还在惊恐奔逃、或者浑然不知远方的红色死神正在迫近。
这从原始森林中央蔓延开的大火,火源便并非凡火。这森林又苍莽,凡人的官府、村镇在一时之间也难晓得发生了这样的灾祸。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到十日之后……已变成一场庆国百年、千年都不曾遇过的大劫了。
这滔天的火焰,最先烧到庆国北方的边陲小镇,长治。
庆国的北边是业国。庆国与业国之间有一道天然的地理分界线——图兰江。长治镇坐落在这图兰江的南岸,与北岸相隔不过十米,这也是图兰江的中游宽度。
在这个世界上,这算不得一条大河。
长治镇的人依靠野原林讨生活。镇中人是有**从事采伐业——从野原林中伐倒参天的古木,而后拖到江边编成木排、叫奔流不息的江水将原木运到下游去。
如今入了秋,已是九月末了。在长治镇这意味着还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而后图兰江将上冻,他们则可以冬歇。而在此之前,他们可以再往野原林深处去一趟——长治镇存在了百年,虽说伐了之后也会补种,但渐渐地附近已没什么像样的木材了。
这个“像样”,当是指五人合抱粗细。北方的富贵人家管这种树木的木材叫“五宝材”,唯此才是卖得上价钱的高档货色。
往林中去的汉子们在八日之前出发。照理说,总要过半个月,才有人运第一批木料出来。然而这一年——庆历仲元十一年,长治镇的男人们破天荒地提前回来了。
于是,这些惊慌的男人们也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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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章 异像
——滔天的烈焰,连成一道火墙。往上看,直接沉沉的黑云,见不到蓝天。往左右看,一直延伸到目力之外的地平线,没有尽头。可怕的热浪隔着数十米便将参天的巨木烤干。冷水泼上去——也隔着数十米——就变成极端炽热的、透明的过热蒸汽,顷刻之间就能将人的血肉烫得酥烂、一块块地从骨架上掉下来。
这可怕的火焰正在迫进长治镇。且依着那推进的速度看……会在五日之内到来。
人力不可能对抗这样的“天灾”。依照这镇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这种时候、就连图兰江都不可能阻得住这火势。想要活下来,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第一个,是举镇搬迁。长治镇附近都是野原林,实际上这镇子几乎是被包裹在林中的。然而眼下已是秋季快要入冬……用五天来搬迁,又能带走什么、能往哪里去呢?北方的州府并不富裕,且到了冬天惯常有大量的流民往大城里聚集、以求捱过那几个月。然而即便是丰收的年景,每年开春之后大小城外都要找到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骨,更何况今年也算不得丰年。
他们离了故土、没了着落,这个寒冷的冬天将变得异乎寻常的残酷——他们也许都会死掉。
那么……只有第二个选择了。
在长治镇周围,迅速伐出一圈空地来。那滔天的火焰到此,便有可能越过这个小镇。但这将意味着可怕的工作量——环绕镇子、半径数十米的空地、砍倒成百上千颗快要成材的树木……这是前所未有的严酷挑战。
然而为了难离的故土、为了至少……有落脚处可以暂时捱过即将到来的严冬,长治镇的人们选择了后者。
他们要向这、由某种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可怕力量所引发的“天灾”挑战。
于是在第一天的时候,他们开始砍伐镇子周边的小树。这些小树——包括一人环抱的“小树”——被放倒、拖进镇中,或者用来加固房屋,或者制成各种工具。这镇上人口不多,只有上百。然而在这上百人当中,即便是最富有的、主导了镇上木材采买权力的于家,也都是精通此类活计的好手。
然而也是在这同一天,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又受到重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西南、西北部的庆、业、余、陈、平、启、奢诸国。道统、剑宗的数十流派在这几个大国当中有山门,又将这消息更加广泛地传播开去。
只是有关李云心的行踪,还是一个谜——他们向外洒出了弟子,但无人见到那妖魔。这似乎是在常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这几国的疆域如此辽阔,而修士的数量相比这疆域则少得可怜。哪怕在诸大城中都有驻所,却也只是泛泛地撒了网——而那网眼又太大。
到第二天的时候,长治镇周边的“小树”已经被砍伐干净了,人们开始对付那些更大、更粗的巨木。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被动员起来。青壮年的劳力不舍昼夜地劳作,老弱妇孺则负责饮食杂物。这小镇从未如此刻这样齐心、忙碌,但伴随着忙碌的恐惧感也是挥之不去的。
可镇上却总是有异类的——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更年轻的女人。
这三人是在前些日子来到长治的,借住在于家,据说也姓于。不过是那男子姓于,两个女孩子无姓,只有名。一个叫乌苏、一个叫离离。
这三人成为了镇上唯一的闲人。可其实是那男人最闲,两个女孩子还是要忙碌些的。
譬如说,姓于、名为于濛的男子在晌午的时候搬了一张椅子、在于家的门口坐着,看镇上的人来回奔走忙碌。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汉子们吆喝着号子、带着满脸的急火气扛着木材往镇北边的木料场走。他们的衣裳都被草木勾破、脸上是灰尘、泥土与汗水调和出来的痕迹。发髻也蓬乱,甚至嘴角还起了燎泡。
然而在于家青石砖砌城的门内,那于濛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藤椅上。右手捧着一壶香茗,左手里把玩着柄黑沉沉的小剑。两个女孩子,一个为他捏腿,一个将花生剥开了往他嘴里送……看着悠闲得可恶。
在这个以重体力劳动为主的小镇上,女孩子并不多。即便有,也早就因为经年的风霜与打熬失掉了本该有的娇嫩可爱的模样。十三四岁的女儿家,肤色黝黑,身体又粗壮,倒像是渭城里那些二十三四的粗使妇人。因而乌苏与离离便叫这镇上的人们眼前一亮。
她们生得漂亮,肤色雪白。一双小手虽不说柔弱无骨,却也不是那些生满了老茧的粗糙大手可比的。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身上有这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不同气质。她们端庄、优雅,待人接物时候天然携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高贵感,但偏偏又没有附近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势力劲儿——一边叫人觉得不可亵玩、难以亲近,另一边又叫人觉得……和蔼极了。
——至少,少平这样想。孙少平眼下正独自扛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往镇子北边走。他被两边的人夹在中间,只能透过木材之间的空档瞧见于家门内的模样。不过这至少……可以叫他“正大光明”地看。倘若他走在外面,大概会和另几个少年人一样“目不斜视”,只在过于频繁地“擦汗”、“咳嗽”的时候才匆匆地、意犹未尽地瞥一眼。
可即便是这样的时光也太短暂。他们很快从于家门口走过去了。孙少平闷闷地又走几步,觉得肩膀被粗粝的树皮磨得发热、发痒。于是忽然往地上呸了一口:“那个于濛,好吃懒做呢。自己手都不动,只使唤人——两个丫头也命苦。”
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本该没人搭理他。谁知却得到了热烈而广泛的响应——原本沉闷焦躁的气氛稍稍一缓,似乎有关那两个姑娘的话题叫这些汉子们短暂地解脱了。
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倒不是帮腔。有往府里、州里去过的人便笑,说那于濛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这个大户可不是县城里的那种大户,而至少得是州府里的富贵少爷。这样子的贵人身边的丫鬟,吃穿用度大抵比镇上的于老爷还要好得多,且以后那少爷迎娶了正夫人,这两个从小侍奉的丫鬟搞不好要做妾室娶进门。
从此到死,只要家势不衰都锦衣玉食……这样子还叫命苦,他们这些苦哈哈又叫什么了?
少平心里明白了,口中却不服气,再忿忿呢地嘟囔几句。于是成了家的男人便笑起来。先说对于这样子的大户人家丫鬟而言,那些事乃是她们的分内事——倘若那于少爷自己动手亲力亲为,她们才要慌得哭起来呢。两个柔弱的女孩子,看手就晓得是娇生惯养的,那于少爷不用她们做事了,她们去做什么?难道被赶出去么?
说了这些又打趣少平,说他是不是对那两个丫鬟生了情意——那叫乌苏的看着是姐姐,生一对杏眼,瞧着端庄极了,大概做事也稳重。那叫离离的看着是妹妹,倒生了一双凤眼,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有三分的媚意。只是这样子的两个可人儿,大概是看不上少平你的,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吧——
话七嘴八舌地说完了,猛地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这笑声穿街过巷,似乎令远方天边的黑云都淡了些。
可是再过一阵子……那笑声却忽然收了、人也纷纷地沉默了。
因为“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从天空飘落下来,仿若冬雪提前到来——人们晓得,这意味着那火浪越来越近了。倘若他们没能逃过这一劫……那两个可人儿也要葬送的吧。
那火……可不分命贵、命贱。
“是灰。”于濛将小剑搁在腿上,抬手接住那灰烬看了看,“也就还有三四天的功夫吧。”
他现在的语调、神色,已全不同于渭城里那个痴傻的于少爷了。甚至因为这些日子的奔波,他的肤色也黑了些、身形也瘦削了些。倒显得他的眼睛更大了。
乌苏停住手、抬起手来:“咱们真得待在这儿吗?我前些日子去看那火,少爷呀,看着不像凡火,像是道士弄出来的……会不会是他们在找你——”
于濛笑起来:“找我哪里用这样兴师动众。对付李云心还差不多啊……可是最近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人都不敢往洞庭那里去了。”
隔了一会儿,离离忽然说:“这些人也真是笨。为什么要把树砍光?我从前听三舅爷说,这种时候放一把火从里面烧——就可以了呀。”
于濛又笑:“分时候的。这法子他们也一定会用,但是眼下不行。总得把这些大树、小树,都砍了运走,剩下那些矮树丛再放火。要不然这林子这么密,一把火点着了还没烧尽,那边的火浪又过来,可就不妙了。”
“再者说这火头过去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吃的嘛,能勉强吃存粮捱着。但是冬天用什么取暖呢。天寒地冻,地底下的树根都冻住了——再有个雪压塌了房子、或者来年开春再得卖些木料换银钱……所以说他们眼下也不全是为了防火。这位于老爷也算应对得当。要在从前,能做咱家的一个……”
无意中说到了这里,便停住、不说了。愣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重靠到藤椅上、轻轻地叹一口气:“等鲁先生吧。”
乌苏和离离也不说话,只沉默又心疼地做事去了。
他们来到此地,已经半月了。她家少爷不说为何来此,只说等人——他从前的授业恩师、当今武林中最有名望的泰斗之一、“辟水剑”鲁公角【注1】。
于是这第二天也过去——而诸国当中的流派道士们,仍没有发现李云心行过的蛛丝马迹。也是在这时候,世俗间的凡人们发现了可怕的火情。有能力的州府开始组织乡勇灭火,可很快意识到这火焰并非凡火——李云心与成康子战斗,一方放出了九霄雷霆火,一方放出了九霄神雷。这两种不属于世俗间的力量所引发的火焰,哪里是凡人们能够扑灭的呢?
于是这灾情隐瞒不住,层层上报、直达天听。
到了这个层面上,也就不得不惊动各大城中的驻所道士了。野原林……几乎养活了周边的半数人口。再愚钝的官员都晓得这莽莽苍苍的森林倘若都烧尽了,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于是道士们开始施展法术试图扑灭火焰……
但旋即发现这也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容易。
这是由一个真境的龙子、一个真境的、专修雷火的道士、在拼尽全力以死相搏的时候所燃起的火焰。这样的火,哪里是那些意境、虚境的弟子可以轻易扑灭的呢?
因而又在三天之后、在那些被洒出去试图寻找李云心踪迹的弟子们都努力地尝试过之后,更高阶的道士们不得不也参与到这次……扑灭山火的行动中来。
于是,本来紧缺的人手更加紧缺,李云心的行踪更成谜了。
如此,到了第五日。
这第五日的夜里,长治镇的天空仍未黑。
而是变成了可怕的、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已经可以看得到火浪了。那火浪遮天蔽日,仿若一堵上百米高的墙壁。火浪带来的不只是高温,还有强风。强大的气流翻卷着拥上天空,整个长治镇的街道、房屋之间都听得到神鬼哭嚎似的啸响。这可怕的热风吹干了一切,连图兰河的河面都泛起蒙蒙的白雾,好像整个镇子被卷入另一个空间中去了。
一天之前他们放火烧尽了镇外的矮灌木,眼下镇子与野原林之间隔了一道宽达数十米的隔离带。人们聚集在街道上、呼吸着灼热的、呛人的空气,手中提着各种盛满了水的容器,心惊胆战地等待火焰的判决。
大概到了戌时(19点到21点)的时候,隔离带外的那片森林终于被点燃。火浪在镇外立起来——这时候即便将头仰起来也看不到火浪的顶端了。它仿佛一直烧到天上,下一刻就会倾塌下来。小镇被火焰的山峰包围——临着雾气更重的图兰河。
树木燃烧时的噼啪声连成一片,竟比过年时候的鞭炮还要响亮。但气流席卷的呼啸声比那噼啪声更大——懂了事但年纪并不大的孩子们吓得哭起来,然而哭声在这样的声音里微弱极了,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
燃烧持续了半个时辰——镇上人桶里、盆中的水都开始温热了。但人们之前五天的努力似乎终于有了成果,那火焰没有越过隔离带。他们烧出来的焦土当中有未刨净的树根,那些树根因为极端的高温开始冒烟。于是镇外的土地里像是有成百上千个烟鬼在地下抽烟锅。可好在也只是冒青烟而已——经过了这半个时辰,并没有烧起来。
这情景诡异可怕,但人们慢慢地放了心,觉得这一劫,大概是的确要逃过去了。
如此,又过两个时辰。没人敢合眼睡觉,都在警惕提防——镇上的房屋多是木质,一旦失火了,将会前功尽弃。
人们一边守夜一边开始慢慢低声交谈。好像说话的声音大了都会惊动隐藏在火焰中的恶鬼,把厄运引过来。他们喝水、进食,警惕地关注周遭的一切、关注不远处的可怕火浪。
可总地来说——他们紧绷的情绪慢慢舒缓了。接下来要想的……则是如何捱过这个寒冬。来年开了春,如何寻找出路。或许可以转行耕地的。野原林这么一烧,土地将会肥沃极了。也许从临近的州府请几个庄稼把式来,他们可以从林农转为耕农。
只是这野原林不晓得是谁家的——他们守着这林子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官府的赋税,倒的的确确没人来宣示所有权。然而又听镇上的老人说,他们长治镇这一片的林子、包括更广更广的林子,还的确是什么人的私产。
就这样,再过两个时辰。
人们开始困乏,有人昏昏欲睡。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人皱起眉头。
孙少平和几个年轻的伙伴守在镇外。他们一开始担着水站着,紧咬了牙忍受灼人的热浪,随时准备扑灭燃起来的火焰。随着三个时辰过去,他们也觉得乏了,于是搁下水桶坐了。先吃各自带的干粮,再偶尔闲聊几句打发时间。
孙少平既关心那火势,也关心镇里于家宅子当中的姑娘——他这几天不晓得为什么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头躁动,可又实在不晓得该怎样排解出去。
于是这一夜,他就盯着那几十米外、紧邻着隔离带的一颗树发愣、怔怔地想心事。
譬如那姑娘什么时候走……他三叔说以后那于少爷要收他们做妾室,那而今呢?晚上他们……
他觉得自己比那于少爷好得多,他可不会使唤人。倘若娶了乌苏姑娘或者离离姑娘,一定连阳春水都不叫她们沾……
他从前在县学里读过三年的学堂,是识字的,也不算辱没了她们吧……那时候,家境也还好……
这样盯着那颗树乱七八糟地想……然后忽然直身,皱了眉、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这感叹没人听得到。但孙少平随后站起来再往前走几步,探了脖子去看远处他盯了许久许久的那颗树——
不对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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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0字送到。
还要为昨天的新舵主加一更。但不要等,应该是后半夜了。
最近的订阅很不对劲。继续这样下去,不但过不好年,我还可能无法保证正常的生活了。
因而近期在保证更新的前提下,可能要采取一些措施。
生活所迫,见谅。(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一章 火焰与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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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毕,一挥大袖,三人又紧贴着野原林、往西边而去了。
而在他们的身后,天边的黑云越来越浓重——野原林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了。眼下已是秋季,虽说这森林看着还是深绿的,但树木的枝叶已不像夏季那样丰润饱满。可怕的高温先将火线附近的枝叶炙烤干了水分,而后更多的燃料便助长火势、叫它更加飞快地扩散开来。因为高温而升上天空去的气浪同时卷走了大量的尘埃,那些尘埃又在高空中汇成了厚重的浓云。
于是有白色的灰烬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就仿佛冬天提前到来,天上下起了雪。
这……广袤无际的野原林,几乎占据了大庆国十分之一面积的野原林、生长了数十万年的野原林,当中生存的生灵何止数以亿万计?而今这些生灵们,或者在滔天的火势中死去、或者还在惊恐奔逃、或者浑然不知远方的红色死神正在迫近。
这从原始森林中央蔓延开的大火,火源便并非凡火。这森林又苍莽,凡人的官府、村镇在一时之间也难晓得发生了这样的灾祸。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到十日之后……已变成一场庆国百年、千年都不曾遇过的大劫了。
这滔天的火焰,最先烧到庆国北方的边陲小镇,长治。
庆国的北边是业国。庆国与业国之间有一道天然的地理分界线——图兰江。长治镇坐落在这图兰江的南岸,与北岸相隔不过十米,这也是图兰江的中游宽度。
在这个世界上,这算不得一条大河。
长治镇的人依靠野原林讨生活。镇中人是有**从事采伐业——从野原林中伐倒参天的古木,而后拖到江边编成木排、叫奔流不息的江水将原木运到下游去。
如今入了秋,已是九月末了。在长治镇这意味着还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第一场雪就要落下来。而后图兰江将上冻,他们则可以冬歇。而在此之前,他们可以再往野原林深处去一趟——长治镇存在了百年,虽说伐了之后也会补种,但渐渐地附近已没什么像样的木材了。
这个“像样”,当是指五人合抱粗细。北方的富贵人家管这种树木的木材叫“五宝材”,唯此才是卖得上价钱的高档货色。
往林中去的汉子们在八日之前出发。照理说,总要过半个月,才有人运第一批木料出来。然而这一年——庆历仲元十一年,长治镇的男人们破天荒地提前回来了。
于是,这些惊慌的男人们也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
——滔天的烈焰,连成一道火墙。往上看,直接沉沉的黑云,见不到蓝天。往左右看,一直延伸到目力之外的地平线,没有尽头。可怕的热浪隔着数十米便将参天的巨木烤干。冷水泼上去——也隔着数十米——就变成极端炽热的、透明的过热蒸汽,顷刻之间就能将人的血肉烫得酥烂、一块块地从骨架上掉下来。
这可怕的火焰正在迫进长治镇。且依着那推进的速度看……会在五日之内到来。
人力不可能对抗这样的“天灾”。依照这镇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这种时候、就连图兰江都不可能阻得住这火势。想要活下来,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第一个,是举镇搬迁。长治镇附近都是野原林,实际上这镇子几乎是被包裹在林中的。然而眼下已是秋季快要入冬……用五天来搬迁,又能带走什么、能往哪里去呢?北方的州府并不富裕,且到了冬天惯常有大量的流民往大城里聚集、以求捱过那几个月。然而即便是丰收的年景,每年开春之后大小城外都要找到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骨,更何况今年也算不得丰年。
他们离了故土、没了着落,这个寒冷的冬天将变得异乎寻常的残酷——他们也许都会死掉。
那么……只有第二个选择了。
在长治镇周围,迅速伐出一圈空地来。那滔天的火焰到此,便有可能越过这个小镇。但这将意味着可怕的工作量——环绕镇子、半径数十米的空地、砍倒成百上千颗快要成材的树木……这是前所未有的严酷挑战。
然而为了难离的故土、为了至少……有落脚处可以暂时捱过即将到来的严冬,长治镇的人们选择了后者。
他们要向这、由某种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可怕力量所引发的“天灾”挑战。
于是在第一天的时候,他们开始砍伐镇子周边的小树。这些小树——包括一人环抱的“小树”——被放倒、拖进镇中,或者用来加固房屋,或者制成各种工具。这镇上人口不多,只有上百。然而在这上百人当中,即便是最富有的、主导了镇上木材采买权力的于家,也都是精通此类活计的好手。
然而也是在这同一天,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又受到重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西南、西北部的庆、业、余、陈、平、启、奢诸国。道统、剑宗的数十流派在这几个大国当中有山门,又将这消息更加广泛地传播开去。
只是有关李云心的行踪,还是一个谜——他们向外洒出了弟子,但无人见到那妖魔。这似乎是在常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这几国的疆域如此辽阔,而修士的数量相比这疆域则少得可怜。哪怕在诸大城中都有驻所,却也只是泛泛地撒了网——而那网眼又太大。
到第二天的时候,长治镇周边的“小树”已经被砍伐干净了,人们开始对付那些更大、更粗的巨木。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被动员起来。青壮年的劳力不舍昼夜地劳作,老弱妇孺则负责饮食杂物。这小镇从未如此刻这样齐心、忙碌,但伴随着忙碌的恐惧感也是挥之不去的。
可镇上却总是有异类的——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更年轻的女人。
这三人是在前些日子来到长治的,借住在于家,据说也姓于。不过是那男子姓于,两个女孩子无姓,只有名。一个叫乌苏、一个叫离离。
这三人成为了镇上唯一的闲人。可其实是那男人最闲,两个女孩子还是要忙碌些的。
譬如说,姓于、名为于濛的男子在晌午的时候搬了一张椅子、在于家的门口坐着,看镇上的人来回奔走忙碌。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汉子们吆喝着号子、带着满脸的急火气扛着木材往镇北边的木料场走。他们的衣裳都被草木勾破、脸上是灰尘、泥土与汗水调和出来的痕迹。发髻也蓬乱,甚至嘴角还起了燎泡。
然而在于家青石砖砌城的门内,那于濛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藤椅上。右手捧着一壶香茗,左手里把玩着柄黑沉沉的小剑。两个女孩子,一个为他捏腿,一个将花生剥开了往他嘴里送……看着悠闲得可恶。
在这个以重体力劳动为主的小镇上,女孩子并不多。即便有,也早就因为经年的风霜与打熬失掉了本该有的娇嫩可爱的模样。十三四岁的女儿家,肤色黝黑,身体又粗壮,倒像是渭城里那些二十三四的粗使妇人。因而乌苏与离离便叫这镇上的人们眼前一亮。
她们生得漂亮,肤色雪白。一双小手虽不说柔弱无骨,却也不是那些生满了老茧的粗糙大手可比的。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身上有这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不同气质。她们端庄、优雅,待人接物时候天然携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高贵感,但偏偏又没有附近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势力劲儿——一边叫人觉得不可亵玩、难以亲近,另一边又叫人觉得……和蔼极了。
——至少,少平这样想。孙少平眼下正独自扛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往镇子北边走。他被两边的人夹在中间,只能透过木材之间的空档瞧见于家门内的模样。不过这至少……可以叫他“正大光明”地看。倘若他走在外面,大概会和另几个少年人一样“目不斜视”,只在过于频繁地“擦汗”、“咳嗽”的时候才匆匆地、意犹未尽地瞥一眼。
可即便是这样的时光也太短暂。他们很快从于家门口走过去了。孙少平闷闷地又走几步,觉得肩膀被粗粝的树皮磨得发热、发痒。于是忽然往地上呸了一口:“那个于濛,好吃懒做呢。自己手都不动,只使唤人——两个丫头也命苦。”
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本该没人搭理他。谁知却得到了热烈而广泛的响应——原本沉闷焦躁的气氛稍稍一缓,似乎有关那两个姑娘的话题叫这些汉子们短暂地解脱了。
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倒不是帮腔。有往府里、州里去过的人便笑,说那于濛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这个大户可不是县城里的那种大户,而至少得是州府里的富贵少爷。这样子的贵人身边的丫鬟,吃穿用度大抵比镇上的于老爷还要好得多,且以后那少爷迎娶了正夫人,这两个从小侍奉的丫鬟搞不好要做妾室娶进门。
从此到死,只要家势不衰都锦衣玉食……这样子还叫命苦,他们这些苦哈哈又叫什么了?
少平心里明白了,口中却不服气,再忿忿呢地嘟囔几句。于是成了家的男人便笑起来。先说对于这样子的大户人家丫鬟而言,那些事乃是她们的分内事——倘若那于少爷自己动手亲力亲为,她们才要慌得哭起来呢。两个柔弱的女孩子,看手就晓得是娇生惯养的,那于少爷不用她们做事了,她们去做什么?难道被赶出去么?
说了这些又打趣少平,说他是不是对那两个丫鬟生了情意——那叫乌苏的看着是姐姐,生一对杏眼,瞧着端庄极了,大概做事也稳重。那叫离离的看着是妹妹,倒生了一双凤眼,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有三分的媚意。只是这样子的两个可人儿,大概是看不上少平你的,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吧——
话七嘴八舌地说完了,猛地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这笑声穿街过巷,似乎令远方天边的黑云都淡了些。
可是再过一阵子……那笑声却忽然收了、人也纷纷地沉默了。
因为“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从天空飘落下来,仿若冬雪提前到来——人们晓得,这意味着那火浪越来越近了。倘若他们没能逃过这一劫……那两个可人儿也要葬送的吧。
那火……可不分命贵、命贱。
“是灰。”于濛将小剑搁在腿上,抬手接住那灰烬看了看,“也就还有三四天的功夫吧。”
他现在的语调、神色,已全不同于渭城里那个痴傻的于少爷了。甚至因为这些日子的奔波,他的肤色也黑了些、身形也瘦削了些。倒显得他的眼睛更大了。
乌苏停住手、抬起手来:“咱们真得待在这儿吗?我前些日子去看那火,少爷呀,看着不像凡火,像是道士弄出来的……会不会是他们在找你——”
于濛笑起来:“找我哪里用这样兴师动众。对付李云心还差不多啊……可是最近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人都不敢往洞庭那里去了。”
隔了一会儿,离离忽然说:“这些人也真是笨。为什么要把树砍光?我从前听三舅爷说,这种时候放一把火从里面烧——就可以了呀。”
于濛又笑:“分时候的。这法子他们也一定会用,但是眼下不行。总得把这些大树、小树,都砍了运走,剩下那些矮树丛再放火。要不然这林子这么密,一把火点着了还没烧尽,那边的火浪又过来,可就不妙了。”
“再者说这火头过去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吃的嘛,能勉强吃存粮捱着。但是冬天用什么取暖呢。天寒地冻,地底下的树根都冻住了——再有个雪压塌了房子、或者来年开春再得卖些木料换银钱……所以说他们眼下也不全是为了防火。这位于老爷也算应对得当。要在从前,能做咱家的一个……”
无意中说到了这里,便停住、不说了。愣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重靠到藤椅上、轻轻地叹一口气:“等鲁先生吧。”
乌苏和离离也不说话,只沉默又心疼地做事去了。
他们来到此地,已经半月了。她家少爷不说为何来此,只说等人——他从前的授业恩师、当今武林中最有名望的泰斗之一、“辟水剑”鲁公角【注1】。
于是这第二天也过去——而诸国当中的流派道士们,仍没有发现李云心行过的蛛丝马迹。也是在这时候,世俗间的凡人们发现了可怕的火情。有能力的州府开始组织乡勇灭火,可很快意识到这火焰并非凡火——李云心与成康子战斗,一方放出了九霄雷霆火,一方放出了九霄神雷。这两种不属于世俗间的力量所引发的火焰,哪里是凡人们能够扑灭的呢?
于是这灾情隐瞒不住,层层上报、直达天听。
到了这个层面上,也就不得不惊动各大城中的驻所道士了。野原林……几乎养活了周边的半数人口。再愚钝的官员都晓得这莽莽苍苍的森林倘若都烧尽了,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于是道士们开始施展法术试图扑灭火焰……
但旋即发现这也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容易。
这是由一个真境的龙子、一个真境的、专修雷火的道士、在拼尽全力以死相搏的时候所燃起的火焰。这样的火,哪里是那些意境、虚境的弟子可以轻易扑灭的呢?
因而又在三天之后、在那些被洒出去试图寻找李云心踪迹的弟子们都努力地尝试过之后,更高阶的道士们不得不也参与到这次……扑灭山火的行动中来。
于是,本来紧缺的人手更加紧缺,李云心的行踪更成谜了。
如此,到了第五日。
这第五日的夜里,长治镇的天空仍未黑。
而是变成了可怕的、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已经可以看得到火浪了。那火浪遮天蔽日,仿若一堵上百米高的墙壁。火浪带来的不只是高温,还有强风。强大的气流翻卷着拥上天空,整个长治镇的街道、房屋之间都听得到神鬼哭嚎似的啸响。这可怕的热风吹干了一切,连图兰河的河面都泛起蒙蒙的白雾,好像整个镇子被卷入另一个空间中去了。
一天之前他们放火烧尽了镇外的矮灌木,眼下镇子与野原林之间隔了一道宽达数十米的隔离带。人们聚集在街道上、呼吸着灼热的、呛人的空气,手中提着各种盛满了水的容器,心惊胆战地等待火焰的判决。
大概到了戌时(19点到21点)的时候,隔离带外的那片森林终于被点燃。火浪在镇外立起来——这时候即便将头仰起来也看不到火浪的顶端了。它仿佛一直烧到天上,下一刻就会倾塌下来。小镇被火焰的山峰包围——临着雾气更重的图兰河。
树木燃烧时的噼啪声连成一片,竟比过年时候的鞭炮还要响亮。但气流席卷的呼啸声比那噼啪声更大——懂了事但年纪并不大的孩子们吓得哭起来,然而哭声在这样的声音里微弱极了,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
燃烧持续了半个时辰——镇上人桶里、盆中的水都开始温热了。但人们之前五天的努力似乎终于有了成果,那火焰没有越过隔离带。他们烧出来的焦土当中有未刨净的树根,那些树根因为极端的高温开始冒烟。于是镇外的土地里像是有成百上千个烟鬼在地下抽烟锅。可好在也只是冒青烟而已——经过了这半个时辰,并没有烧起来。
这情景诡异可怕,但人们慢慢地放了心,觉得这一劫,大概是的确要逃过去了。
如此,又过两个时辰。没人敢合眼睡觉,都在警惕提防——镇上的房屋多是木质,一旦失火了,将会前功尽弃。
人们一边守夜一边开始慢慢低声交谈。好像说话的声音大了都会惊动隐藏在火焰中的恶鬼,把厄运引过来。他们喝水、进食,警惕地关注周遭的一切、关注不远处的可怕火浪。
可总地来说——他们紧绷的情绪慢慢舒缓了。接下来要想的……则是如何捱过这个寒冬。来年开了春,如何寻找出路。或许可以转行耕地的。野原林这么一烧,土地将会肥沃极了。也许从临近的州府请几个庄稼把式来,他们可以从林农转为耕农。
只是这野原林不晓得是谁家的——他们守着这林子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官府的赋税,倒的的确确没人来宣示所有权。然而又听镇上的老人说,他们长治镇这一片的林子、包括更广更广的林子,还的确是什么人的私产。
就这样,再过两个时辰。
人们开始困乏,有人昏昏欲睡。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人皱起眉头。
孙少平和几个年轻的伙伴守在镇外。他们一开始担着水站着,紧咬了牙忍受灼人的热浪,随时准备扑灭燃起来的火焰。随着三个时辰过去,他们也觉得乏了,于是搁下水桶坐了。先吃各自带的干粮,再偶尔闲聊几句打发时间。
孙少平既关心那火势,也关心镇里于家宅子当中的姑娘——他这几天不晓得为什么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头躁动,可又实在不晓得该怎样排解出去。
于是这一夜,他就盯着那几十米外、紧邻着隔离带的一颗树发愣、怔怔地想心事。
譬如那姑娘什么时候走……他三叔说以后那于少爷要收他们做妾室,那而今呢?晚上他们……
他觉得自己比那于少爷好得多,他可不会使唤人。倘若娶了乌苏姑娘或者离离姑娘,一定连阳春水都不叫她们沾……
他从前在县学里读过三年的学堂,是识字的,也不算辱没了她们吧……那时候,家境也还好……
这样盯着那颗树乱七八糟地想……然后忽然直身,皱了眉、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这感叹没人听得到。但孙少平随后站起来再往前走几步,探了脖子去看远处他盯了许久许久的那颗树——
不对劲啊……(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是谁?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顿了顿:“于少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疲惫、闷热、恐惧、惊诧已经使得这些还活着的人几乎失掉了思考的能力。于是那李云心往墙头看,他们也就往墙头看。人们不晓得“渭水龙王”是什么意思,但至少知道,这白衣的、俊俏得可怕的男子,要么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要么,就是要人命的魔怪。
而今在他们当中有人同这男子扯上了关系——是个他们并不很了解的、在镇上暂住了十几天的“于少爷”。
然而这样的一个……连水都懒得自己倒的公子哥,怎么会和这魔神扯上了关系?!
就在这样多人绝望又恐惧的目光里,于濛愣了愣。他盯着李云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张张嘴:“李……云心?”
李云心微微歪了歪头,表示肯定。
于濛皱起了眉,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他从前……当然见过李云心。他被李云心手底下的妖将救出来、被带去洞庭君山、见到那山上壮丽的宫殿,还见识了种种的仙家手段。
可他那时候身负血海深仇,哪里有心思再去关心别的事。那种种奇妙的手段与他而言都像是云烟一般,难得进他的心。且那时候,李云心刚刚晋入真境。他杀月昀子时的手段于濛不晓得,他其后在陷空山、蓉城的手段于濛也不晓得。对于这位落难的于家少爷而言,他知道李云心是个修行者、是个妖魔。
可作为一个修行者和妖魔,他到底有怎样的本领……这些东西,的的确确是世俗人不可想象的。
但是在这个晚上,他看见李云心从令人绝望的火焰中走出来、他看见李云心奴役牵引着亡魂。仅仅这两个情景——同生死之间的大恐惧有关的两个情景——终于震撼了他的心。
他把眼睛眨了又眨,才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我……来办点事情。”
他离开的洞庭的时候,说自己得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追随这位渭水龙王。而今在这样的情景当中再遇到李云心……于濛有些不清楚对方会怎样做——
他觉得这可怕的火焰或许是李云心搞出来的……这个家伙做事一向疯狂。可如果……他能够搞出这样可怕的火焰、烧杀那样多的生灵——这样残暴的一个人……他想不到这样残暴的一人会做什么事。
似乎都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揣度他了。
李云心听了他的话,微微点头,沉思了一阵子。就在他沉思的这一会功夫,火焰终于将整个长治镇包裹了——除了他身周的这一片。火势到了他附近,就陡然衰弱起来。先变成淡黄、再变成幽绿。然后从炽热变得阴冷,也由此,这些幸存者着依靠着那一堵墙、在李云心不经意的庇护中得以保全。
六息之后,李云心又看于濛:“那么事情办好了没有?”
“……还没有。”
“还要多久?”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两人今夜在路边偶遇了。天朗气清,于是淡淡地聊几句。这倒让于濛格外忐忑了。
“短则数日,多则……数十日。还不是很清楚。”于濛也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这火……是你弄出来的么?”
李云心摇了摇头:“尽快。快把事情搞好,好帮我。”
又笑了笑:“这火?和我有关系,但是……也和道统剑宗有关系。说到道统剑宗——你们最近谁在附近见过他们的人?”
后半句话是在问那些瑟缩着聚在墙下的镇民们。可是谁敢应他的话呢?况且也实在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但似乎也没想要真要他们答。
李云心向前踏了两步,他手中的铁索哗哗作响——那些可怕的鬼魂也被他牵引着凑近了。然后他俯下身,去看那些人。
——没一个人敢说话。甚至连孩子都不敢哭了。可怕的气势摄走了他们的勇气与意识,他们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牙齿咯咯打颤。
李云心伸出手去,用一根手指在一个老者的额头点了一下、又缩回来。
于是,便有一个淡淡的、像烟雾一样稀薄的灵魂被他拉扯了出来。然后李云心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本蓝皮的簿子,打开细细查看——仿佛这东西上写着老人的全部记忆。
扫了那么几眼之后,他微微皱眉。手中的铁索一抖——老者的魂魄被锁到了那可怕的队伍里。
老人的身体一歪,倒下了。
人们轻微地骚动起来,像一群吓坏了的兔子一样彼此挤得更紧。
离离轻轻地“啊”了一声。
李云心又伸手去点第二个人的额头。但没人敢于反抗——在这种超越了认知的、强大得令人绝望的陌生力量面前,任何勇气都消失殆尽了。他们像羊羔一样任人宰割,直到李云心点到了第六个人、那名叫孙少平的少年的额头时,离离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是怯怯的。可在这个时候她又的确是唯一有勇气问李云心这句话的人。
李云心瞥了她一眼,但又伸出手去。
“你要把他们都杀了!?”离离又叫起来,“你和渭城里那些道士有什么分别?!”
乌苏拉了拉离离的衣袖,但同时握紧了小剑、警惕地盯着李云心。李云心转脸去看于濛。
而于濛犹豫了一阵子,最终没有去呵斥离离。他皱起眉:“他们……活下来总是不容易。龙王何必要赶尽杀绝呢?都是凡人而已。龙王到底想问的是谁?”
李云心直起身,放过了他面前的那少年:“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比如这火?”
于濛有些难以跟得上李云心跳跃的思维。或者说强势一方总有随心所欲的权力。因而他只能再皱眉、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什么事?”
“道统和剑宗在追杀我——差一点,就得手了。而现在我在做准备,为自己留后路。至于这火,不是我搞出来的,而是我和道统的人拼杀的时候、误燃起来。到如今我也扑不灭了。”李云心又向四周环视一番,“这地方,我一会儿是要借用的。之前倒没想过这里还真有个镇子。但是不打紧。所以我先得知道这附近有没有道统或者剑宗的探子。你们三个是熟人——难道不问他们,问你们么?”
于濛没有立即答他。但离离又皱了眉:“何必杀人呢!”
李云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特又复杂的神情。他直勾勾地盯着于濛看了一会儿,才忽然道:“于少爷真地看不出来?”
于濛越发奇怪了:“……看出来什么?”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最开始死去的老者的尸体提起来。他的手掐在脖子上,将老人拎起时不费吹灰之力。然后,他像抖一抖麻袋那样子,抖了抖这老人的尸体。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
白骨……以及灰尘落到了地上。
于濛与乌苏、离离一时间怔住了——盯着那堆白骨半天说不出来话。
一息之前还血肉饱满的身体……这么一会的功夫,就变成了枯骨的么?且倘若再仔细地看,会发现那白骨其实并不白,而是发黄。甚至骨头上还有些裂纹。那裂纹又不是被击打出来的,更像是因为长久的干燥、干裂了。
李云心又伸手提了另外的几具尸体,都这样抖——皆化为一堆枯骨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然后,李云心伸手将孙少平拎起来。这少年还未死,如今到了生死边缘,不晓得从哪里生出了些勇气,竟然开始试着踢打他面前这可怕的魔神。但李云心将左手的食指探进口中蘸了一点口水、再点上了他的额头。
于是这……之前还愤怒绝望、踢打不停的少年人,眨眼之间也变成了——一具枯骨!!
骇人的是这枯骨竟还在动!它瞪着空洞的眼眶,牙齿咔咔地撞击,发出像是人声一样的声音来。
乌苏和离离终于又“啊”地叫一声、将半个身子躲到他家少爷身后去了。
李云心便将这孙少平的阴魂也摄出来——那枯骨登时不动,散落了一地。
随后,他微微仰头看于濛:“你晓不晓得,你们一直住在一个鬼镇里?”
主仆三人齐齐愣住,只觉得凉意爬上了他们的脊背——仿佛周围烧的不是火,而是冰雪。
“看来你们不晓得了。”李云心便转回头,继续一一从那些“镇民”身上摄走魂魄、看一看,再转而下一个。只是这次他一边忙他自己的事,一边说话。
“我一路走过来,遇见一些住在野原林里的人。其中几个跟我说,北边闹鬼。说,那些鬼冲进野原林里杀人——凡是靠近那长治镇的,都被杀了。这鬼,闹了几百年。”
“这长治镇。的确有个长治镇,但是邺朝时候的事情了。邺朝末年长治镇毁于兵火,然而这一片,就没人住了、也就开始闹鬼。”
“这些鬼东西。我看着他们脑子里记着的事情——从前都是长治镇的人。但是死后魂魄被人抽出来、留住、封在尸体里成了傀儡。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死了,慢慢烂了干了——继续砍树、砍人、吃饭、放木头。凡是有从下游上来看的,也都被砍死了。不过好在这里也没什么人。”
“把他们封在这里的人,当初叫他们守一样东西。还叫他们等一个人。啊……哈哈。”李云心看着他手里的蓝皮簿子,笑起来,“怪不得这些鬼东西,见了火不逃,非要守在这镇子里不走。所以我得好好看看,是不是道统或者剑宗的人搞的鬼。这么大的本领。能把这么多阴魂留在阳世上、又真真像是人。”
说了这话,他伸手将最后一具尸体的脖颈捏碎。于是他面前的枯骨就已经堆到膝盖那里了:“找着了。倒是最近有个叫……哦,鲁公角的。半月之前来这里……但是被这些鬼东西围起来杀了。”
他转头看于濛:“鲁公角——这不是于公子的恩师么?不过倒是合情合理。武林高手,对付的是人,又不是对付死鬼——还是这么多的死鬼。于公子如果要在此等你那恩师,可就白等了。”
于濛瞪圆了眼睛:“死了?恩师死了?!”
但李云心不理会他的惊讶。他转过身站直了,认认真真地看于濛:“这群死鬼见人就杀。你们三个来了却平安无事。别人看这群这死鬼都是枯骨厉鬼的模样,你们倒看不出。所以说于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于濛只发愣。而乌苏和离离也张开了小嘴,诧异地看着她家的少爷。
愣了一会儿,于濛才张张嘴:“我……我哪里晓得?我……我听到有人同我讲话……”
“谁?”李云心立时问。
“我……不知道只是在我脑袋里,哎呀……”于濛皱起眉、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也因此,他一不留神从墙头跌下来。乌苏和离离惊叫一声,忙跃下去扶。但两个姑娘终是因为惊诧的情感而反应慢了些。于濛跌了个跟头、摔到李云心面前的枯骨堆里,激荡起一阵烟雾。
小姐妹紧皱着眉、咬着牙,过来将于扶起了。那于濛便浑然不觉地又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它同我讲的……告诉我些事情,啊呀……又像是我自己记起来了……又叫我来长治镇、找、找、找……我……”
他的神色看着虽然并不十分痛苦,却是想得费力极了。
李云心仔仔细细地盯着他,认为似乎不是作伪。因而他深吸一口气,并了剑指在自己的双眼上一抹。
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人眼,登时变成了龙族那金黄色的兽瞳。而后他往这四面八方的地下扫了扫。
“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的地气不对劲。”他一边看,一边缓步走。手中的铁索哗哗作响,所到之处火焰迅速熄灭,“原来是地底下藏了个阵。这个阵……好家伙。”
但他这感叹,好比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倘若刘老道在此会晓得——这李云心一向擅长布阵。不但擅长、且布下的都是难以想象的大手笔。而这阵法竟能得他感叹一句“好家伙”……该是个怎么样令人惊奇的阵?(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 于少爷的秘密
李云心感叹了这一句,一翻手,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纸与笔来。
但他这纸不是凡纸,乃是书写符箓时候专用的法纸。巴掌大小的一片,神识投进去却能延展得极大极大。这东西,要么是给新入门的弟子用的,要么,就是给修为绝高的大能用的。
新入门的弟子还不能自如地在符纸上操控自己的灵气,因此需要这东西——好比小孩子初学写字,字总会写得大,这些初级的弟子也将符箓做得大。但在这种可以被神识延展的法纸中做得大、等神识再退出了,却仍旧是巴掌大小的一点,正可以起效用的。
这东西,在李云心这里就好比是他从前那个世界的图片——放大了在里面勾勾写写,勾写好了再缩回来,是一个道理的。
而修为绝高的大能们用到这法纸的时候,便是需要构建机精细复杂的阵法了。这种阵法可能是一层叠一层,一个笔画、转折处都会包含那么一两个小阵。没有这种法纸,几乎是做不来的。
但中间的修士们——技艺已娴熟了、可以做螺狮壳里的道场。可又没有更高明的技艺可以做极复杂的阵法,因而反倒用不上。
如今李云心将从成康子身上搜刮来的这东西取出了,自然是作为一个“修为绝高的大能”来用——生平第一次。
相比于这种精细复杂的阵法,他似乎更擅长也更喜欢豪放大气的阵法——譬如以山川江湖为阵。然而今夜,这长治镇地下的东西……却并不是他十分擅长的。
于是他打算试一试。
等将法纸铺在了虚空里、再提起笔的时候,那于濛又抱着脑袋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李云心提起笔。
面前这张淡金色的法纸登时在他眼前变得无限大——几乎能将这整个长治镇都覆盖起来了。但这感觉也只是他自己的感觉而已。他转了眼去看于濛,看到的还是平平常常的人。这种体验是凡人所难以想象的。
于是他落下了第一笔——先用朱砂在纸上画了第一层。
那是许许多多的红点,在这法纸张上如同赤色繁星一般。李云心落笔的速度极快,手臂变成了残影。只用了那么两息的功夫,这巴掌大的法纸就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红点填满——从乌苏和离离的角度来……这纸已经是红色的了。
但这还只是第一层而已——李云心在试着模拟、复原长治镇地下这巨**阵的原始结构。
然后他停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灼热的气流在空中成了一道箭似的白雾:“我在渭城的时候听说于少爷刚出生时就有异像。似乎是被神人附体,帮助你父亲于其执掌风雨飘摇的于家,最终成了庆国的超级豪强。”
他一边说一边又提起笔,微微皱眉往地下、四下里扫视一番。然后再转头落笔、去画第二层法阵的结构:“又听说在于少爷略微长大之后,有一天挨了雷劈。于是脑袋里那个神奇的朋友就不见了——这些是真是假?”【注1】
离离想都不想,站到于濛面前:“那都是些下人乱嚼舌根……”
李云心正在纸上书写的笔锋便稍往外荡了荡。乌苏和离离登时被一股无形却柔和的力量推去一旁。小姐妹惊慌地想要重新回到她家少爷身边,却发现怎么迈步子疾跑都还是在原地踏步。因而急得叫起来:“你你你要对我家少爷做什么?!”
然后李云心瞥了于濛一眼:“两个小姑娘的确忠心又可爱。所以于少爷,到底是真是假?”
于濛微微张开嘴,看看姐妹俩、又看看李云心:“是……真的。”
李云心退开一步眯起眼,盯着面前的法纸看了看。再看看地下。似乎是在比对参照。然后重走上前去,用笔修改了几个点。
然而在于濛的眼中……他只是在已经被他点成了赤红一片的纸上,又添了全然看不出来的几笔罢了。
“说说看。”李云心提起笔,开始勾勒第三重法阵。
于濛皱了皱眉,忽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好了。我知道对我起了疑心。但我是……想得辛苦。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你要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我出生时就有意识的。认得人,记得事,也能说话。像是……现在的我,忽然就投到小孩子的身体里了。”于濛看着李云心,“这是实话。你要笑……就尽管笑。但是实情。”
但李云心没笑。也没看他。仍聚精会神地盯着法纸、手不停地勾画。仿佛于濛所说的这叫乌苏和离离都张大了小嘴、目瞪口呆的神异经历,与他而言不过是听了千遍百遍的烂俗桥段罢了。
他说:“哦。”
于濛愣住了。又听到李云心说:“继续。”
他便看看四面的滔天火海、又看看乌苏和离离,低叹一口气:“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者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或者头脑里,那时候会同我说话。我说那可能是人,是因为他也有名字的……他同我说,他乃是因为一个意外寄居在我身体里……总会找到办法。市井间流传的……什么我帮助于家渡过什么风、什么浪——都是他的功劳。”
李云心终于肯侧脸看他一眼了。然后从脸上露出淡淡的、却很古怪的神色:“哈,于少爷。好一个于少爷……你这个,才是主角该有的样子啊。”
于濛不知所以地嗯了一声,皱起眉。
李云心重新转回脸去。略犹豫了一会儿,再下笔。但是已比第一次落笔时慢了许多许多。虽说笔锋还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可至少手臂已经不是残影了。
“你十岁的时候夜里跑到屋顶上玩,挨了雷劈。那是怎么回事?”
“是当时我脑袋里的那沈老叫我去屋顶。”于濛想了想,说话流利些了。
“哦。那老爷爷姓沈。”李云心说。
李云心的表现感染了他。这李云心,表现得云淡风轻——他都说了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话,可李云心却仍旧波澜不惊。从前于濛保守秘密,是怕给自己惹来大祸。但如今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忽然意识到……李云心也许知道些什么。
而他自己,也有可能在今夜解开谜团。
因而他又看了已惊诧得说不出话的乌苏和离离,继续开口说道:“那时候我十岁。那天晚上……沈老忽然叫我去屋顶。说有一个故人来访。沈老平时同我在一具身体里,感情自然不会差,加之,我听着又说是故人——”
“我虽然生来就有意识、懂得认人说话,但实则……我并不记得自己是谁。我问过那沈老,说我倘若是托生的时候没有喝孟婆的那碗忘魂汤、因而才有意识的,那么为何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自己的前世呢?”
“沈老却只说,我是生而知之的人。这样的人万众无一,所以他才因为意外、托生到我身上了。”他说到这里,看见李云心笑了笑、摇摇头。于濛不晓得李云心在笑什么,只微微顿了顿,又说下去,“我又问过他的身世……他却是一句都不提的。只说那天晚上,我依着他说的,半夜爬上屋顶。”
“原本是天朗气清的。但是忽然就飘来一朵乌云、下起雨来了。”
李云心在法纸上勾画的笔停住了。转过头看他:“什么样的乌云?”
说完这话不等于濛回答,一挥左手,便自大袖当中生腾出氤氲的水汽来、再向天空一指:“是这样的乌云么?”
于濛循着他的手望天空看过去。
其实到这时候,天都已经亮了。但他们现在身处火海当中。火焰燃烧时产生的浓重烟雾沉沉地压在天上,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就仿佛黑夜一般。但那些由烟雾构成的阴云,又被地上的火光映得红亮——像是在天空之上翻滚的岩浆或者火云。
而在这些火云之下,于濛看到一团青色的乌云——比烟雾更低一些。
他只一愣,便瞪大眼睛看李云心:“正是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那云压得极低……好像一伸手就够得到、也是这么忽然就飘过来的。”
“然后……我脑袋里那沈老便和云里的什么人说话。但也不算是说话——都不出声,我脑袋里只能隐约听得到几句。我到如今还记得的……那云里的人说沈老‘太招摇’、会被他们找到。那沈老却说‘时候不多了’、该冒一冒险——我大致记得的,就这么两句话了。”
于濛开始皱眉。因为觉得他觉得脑袋又开始疼。疼得厉害,像是要裂开了。但他咬紧了牙:“然后两方似乎是恼了。那云里的人一道雷劈下来……沈老就有几年的功夫、都再没踪影了。”
李云心顿了顿、笔锋悬停在纸面上。他微微皱眉、侧脸盯着那纸。思考了一会儿,看于濛:“有几年的功夫。那么……后来他是又出现了。”
“是你去救我的时候么?”
“你……竟然知道了?”于濛瞪大了眼睛。旋即点头、叹气,“是了。几年没什么消息,忽然有一天又跳出来。叫我去城外救一个人……就是你。”
“哈。我就说。”李云心冷笑,“果然。从我进渭城的那天起,就是被人设计了。好手段。好魄力。好胆量。再然后呢?”
于濛的眉毛皱得更紧:“只……那么一次了。再然后……就是前些日子。于家破了。沈老从前曾对我说过……倘若一天走投无路,就来这长治镇。”
“我少年的时候恩师鲁公角曾经教授我武艺……无意当中也得知了我脑袋里有一个沈老。可我都不清楚沈老什么时候……吩咐了我那恩师一些事。”
“到了前些日子,叫我来这里等恩师……”
他说到这里,似是头痛得终于无法忍受了。只用拳头狠狠地捶了捶脑袋、不再言语。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脸,继续在法纸上动笔。又勾勒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开口:“你想搞清楚,我也想搞清楚。那么这里这法阵——大概还能让你想起什么东西。但是这玩意啊……”
他深吸一口气,在纸上落了最后的几笔。
到这时候,他已经听于濛说了将近半个时辰。而他也在这张巴掌大小的法纸上,勾勒了将近半个时辰。
密密麻麻的红点,被叠加在纸面上。
于濛这样不修道法的凡人只能看到一些血红。而李云心这样修行法术的道人、一旦将神识浸入纸中——
辽阔、壮丽、灿烂,宛若星辰大海一般的景象,就当即迎面扑来!
这一张法纸上,到此刻已经叠加了整整六十四重的阵法。凡人看这些密密麻麻的红点是叠到一处的,可李云心看——每一层法阵却都立体的。一片又一片的红点纵横交错,到这时候看着就像是……
宇宙当中的星空。
而这每一颗红点,便是星空之中的一颗恒星。
实际上每一颗红点,代表的是埋藏在这地下的一处黑石。
于濛说这里长治镇底下有黑石矿,其实并不全对。在李云心的眼睛和感知里,黑石是有的。但并非自然形成的矿。
是有人,在地下挖掘了不知道多深。然后将黑石一处一处地填充其中——每一处,都有一间屋子那样大。
它们彼此之间又同样以黑石相连,一层一层、一片一片,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这长治镇、图兰河底下的一片巨大的空间里。倘若将这片空间的土石全部清理出来……
李云心抬头往北边看了看。
北边、图兰河的对面,有一座小山。但火焰也即将烧到那座小山上去了。
实际上,这处法阵已经开始慢慢运转。野原林当中燃起的大火引燃了靠近地表的黑石层。虽然那只是整个法阵当中薄薄的第一层而已,但这些黑石闷烧所产生的惊人热量将会传导到第二层去。接着是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乃至第六十四层。
这阵法……不是靠灵气驱动的。
而是靠黑石燃烧时所产生的热量驱动的。
李云心忽然想到一件事。转脸看于濛:“那沈老,叫什么?”
于濛想了想。
“……他说,本名沈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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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见第一百五十二章少爷的秘密。
今天本该加更答谢新盟主的,但是家里要来人修东西。所以多出来的章节只能做存稿。后天再补上吧。(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四章 琉璃剑心
“沈幕。”李云心微微皱眉,重复了一遍这名字。
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
于是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手中法纸上的法阵构图中。
……他看不懂这法阵是用来做什么、又是如何运作的。这种阵法似乎不属于道统、不属于剑宗、也不属于画派。
它有一种……惊人的简洁——竟只靠无数重复的点点相连、再用纯粹的热量就可以运作。
倘若只说境界的话……这玩意儿的境界竟然隐隐还在三派的道法之上!
但也正因为李云心搞不懂一旦它完全运转起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因此才试着先画出这构图,再慢慢找运行的原理。然而他足足找了一刻钟的功夫——
一刻钟。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李云心可以学会一种陌生的真境法门、可以体悟到从化境突入真境的关窍……却还是没有看明白这阵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这阵法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他这些日子在野原林隐匿行踪、借着这冲天的大火四处奔走……也是为了做一个阵法。
但与这个……姑且称为“黑石阵”——黑石阵的精密细致相比,他的阵法则粗犷豪放。也因为粗犷豪放,因此容错率便高。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可以为他所用。
比如这黑石阵。它在运作时会引动天地之间的火气。而此处又临着河水——火气与水气相交,便生出了雷。
他其实是可以用这黑石阵直接借来、做自己的阵法的关窍的。
此处已经是他要构建好的最后一处。倘若能借用这个阵,可以直接省下来六天的功夫。六天……眼下全天下不知死的道士、剑士都在找他。六天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只是……不大确定这阵法被他借用了,日后会不会出什么毛病。
这是李云心少有的“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这么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头看于濛:“如果我想得没错,那沈幕叫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驱动这法阵。现在这法阵倒是开始运作了,但我还没弄清楚,它全动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依照现在这个速度,这大阵要在五天之后才能完全运转开。”他又皱了皱眉,“现在看你,倒还是人畜无害。但不晓得五天之后你……记起了些什么东西,会是个什么人。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待太久,所以问你,如今你想怎么办?”
于濛略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记起来。于家的血海深仇……”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了。打断他的,是来自天上的声音——
他们头顶的火云当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连绵不绝的嗡鸣声。那声音就好像将一柄铁尺的一半压在桌上,然后用力地弹它。这声音此起彼伏,到最后震得那云都随之翻滚起来、向下探出无数朵小小的云头——
一声厉喝自火云中劈出来:“李云心,你残害生灵,犯下滔天的罪孽——如今还能往哪里逃?!”
这话音一落,又一阵嗡嗡的震响,天上的火云滚滚向下而来……竟是有上百的修士驾着那云朵、环列高天,将李云心、乃至整个长治镇,都牢牢地围起来了!
修士们站在云头,影影绰绰地看不清面目。可是他们座下的火云翻滚、奔腾不息,气势却是极为骇人的。就仿佛是天人们派来了天兵天将,只要下一刻就会将地上的一切绞杀为齑粉。
于濛和乌苏、离离,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登时怔在原地,仰头看一看天上宛如天神一般的修士,再转头看李云心:“……他们是……”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翻手收起了法纸与法笔,冷笑起来:“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大概是剑宗的人吧。”
说了这句话,仰头放声大笑,比起那云上发话的声音来丝毫不落下风,震得周围的火浪都往四面散去:“区区百人,就想要留得住我?报了家门给本王听听——有几个英雄、几个豪杰?”
他说起话来豪气万千,但手中的铁索却已经微微一抖。
在君山时是百人突袭他,而今又是百人。但如今这百人竟敢露面,看着修为也比此前高上不少。且……乃是剑宗。
剑宗的剑士们道法没有道士精妙,可战力却要强悍一些。
他非得是傻了,才会站在这里、给他们围攻。
因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找准了机会、麻痹他们。再虚晃一枪、扭头便逃。至于这于濛啊……就留在这里吧。这种人生来就意识清醒,竟然头脑里还有个老爷爷。这样子的主角模板,想来运气都不会太差。
何况身边还有两个爱笑的女孩子。
云上的修士听了李云心这狂妄的话似乎并不很生气。又是先前那洪亮高亢的声音道:“剑宗凌虚剑派、褚辽剑派、灵光剑派、五臾剑派在此,戮力诛魔——魔头,这些留不留得住你?”
李云心哈哈大笑起来:“我当是什么高级货色。原来你们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凌虚剑派——明真子掌门,你门下弟子被我杀了个七七八八,现在还敢来?前些天在天上没有尿裤子么?”
“据我所知这庆国业国附近还有个……你们剑宗的冲霄洞天。那冲霄洞天不来追我,却派你们这些杂鱼来……啊,本王记起来了。”李云心作恍然大悟状,“那冲霄洞天的宗座尉(yu)缭子,前几个月和几个牛鼻子臭道士到离国追击鬼帝嘛,结果自己卖友偷生苟活了下来,但是修为已经全废了——到如今是胆子也废了,只敢差遣你们来了么?”
他这话说完了,终于听到明真子出声暴喝:“李云心!你这不知死的妖魔——事到如今竟然还敢口出狂言辱我剑宗仙长!”
他的确是也来了——不过本是不打算来的。
的确是有一个剑宗的派遣出来的弟子偶然发现了李云心的行踪。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忙回禀师门。而这长治镇所在地,乃是庆国、业国的交界处。这里,实则是凌霄剑派的道场。既然是附近的三个剑宗门派都聚拢来捉拿李云心了,凌霄剑派身为东道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且……明真子也的确恨透了他。大成真人——在高天之上被这妖魔一个眼神吓得狂奔四百余里,这种屈辱事后回想起来,怎么可能受得了?!
此时他也在云头,同另一位掌门并肩站立着。喝骂了李云心之后,又皱眉转脸道:“不要多和他废话,速战速决。这个妖魔……阴险狡诈。如今虽然被我们围起来了,但只怕是……眼下正在找时机遁走。一旦这次再放跑了他,可就后患无穷了!”
而他身边的这位,正是五臾剑派的掌门金光子。这一位掌门看着乃是个富态端庄的中年女修,山门道场在业国的西北部,临着离国。此刻听了明真子的话,嗤然一笑:“四派尽出,他往哪里走。且此番,我带来了两件东西,可保他既不想走,也走不脱。”
说着一拂衣袖,掌心多出了一件东西。
这东西,圆坨坨、金灿灿。看着像是一枚透明的琉璃,可内里金光流转,细细看去竟是无数的小剑。
明真子不识得此物,只皱眉:“这……是什么?”
金光子一笑:“哦。明真子师兄的道场在余国这样偏僻的地方……又不常去云山往来,不识得此物也是平常事。这个,叫做琉璃剑心。乃是我剑宗从前的一位圣人所制,一代代流传下来。而今到了我的手里……师兄可晓得那道统琅琊洞天的雾锁蟾宫么?这琉璃剑心专破妄境,正是可以克制那件法宝的。”
“有了这东西——那魔头往哪里逃呢?”
明真子皱眉:“那么另一件呢?”
金光子笑了笑:“另一件,是我从云山带来的。”
说了这话,盯着明真子看一会儿:“师兄说,此前成康子追李云心,抛出了他座下两员妖将的尸身,然后才被反杀而死。那么……这李云心,竟还是个重情义的妖魔么?”
明真子微微一愣,旋即道:“师妹不要想岔了。那李云心暴怒反杀成康子,可不是因为什么有情义,而是因为——”
他略顿了顿:“而是因为,那种他无法掌控座下妖魔生死的无力感、叫他暴怒了。这两者听着类似,但全不是一回事的!”
金光子听了他的话,奇怪地打量他几眼,然后笑起来:“师兄这是从哪里听的奇怪道理?什么无法掌控?师兄难道还晓得那李云心心里是怎样想的么?”
明真子认真道:“师妹也不要不当真——”
金光子摇了摇头,抬手打断他的话:“我晓得师兄你……对那李云心有些畏惧。但师兄不要忘记了。我们剑修,先修剑胆。倘若师兄的剑胆都无了,离坠入魔道还有多远呢?至于你们此前,那成康子的所作所为,唉——”
“他是误打误撞找对了法子,可用错了时机。”这金光子背了手,往下方看——看见那李云心站在一片火海里,对另外三个凡人说些什么。她微微一笑,“李云心座下的妖将,不管他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总是能派上用场的。”
“这李云心,为什么叫洞天、流派的前辈师尊们都铩羽而归?因为他既是妖魔,也是修士。这自是他的优势了,可也是劣势。”女冠微微眯起眼睛,“他总要有道心。他总会有**劫。哪怕从前没有,而今我们也慢慢叫他有。”
“杀他的至亲、杀他的挚爱。将他在乎的东西一一毁了……看他的心魔如何。到那时候,他必自我毁灭的。”金光子说罢,扬手便将那琉璃剑心往天上抛出。
说来也怪,这东西拿在手上是一团。可一旦离了手,登时化作淡淡的云雾、眨眼之间就散到火云里去了。
“琉璃剑心布下需要一刻钟的时间。”金光子说道,“留住他一刻钟,他就必死了。”
明真子也是一派的掌门。但此刻失了许许多多的门人,又叫这金光子三番两次地冷言嘲讽,心里已是不忿。因而此刻冷笑一声:“一刻钟。那李云心狡诈至极。师妹倘若不叫人齐齐出手拖住他……只怕他连两息的功夫都不会待。”
而他这话说完,正看到那李云心似乎同三个凡人交代好了什么,仰头大声道:“本王没心情陪你们这些杂鱼玩耍。等日后有时间了,再一一登门拜访。至于眼下嘛……就暂且失陪了!”
他说完了这话,飞身便往火海中电射而去。
但刚刚遁出两丈地,忽然听到那云头再传来一声厉喝:“李云心,看看这是谁?!”
一个人影同时从云头跌落下来。只是落了丈余便停住、原来是被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绳索捆着,抛下来的。
李云心转头看了一眼,停下来。
他在熊熊的烈火中皱起眉。
明真子了也看到了这人——这似乎是个漂亮妩媚的女子,穿黑衣。腰肢被绳索勒得细细,倒是更加妖娆了。只是看她的面相、神色,倒不像是凡人,也不像是修士。他皱眉:“这是……什么人?真叫他停住了?”
“琅琊洞天的昆吾子在洞庭边捉了两个小妖。是李云心那魔头手下的妖将。一个叫黑龙使者,一个叫赤龙使者。这一个,就是那黑龙使者。”金光子脚下微微一踏,足底的那团火云就分开了,落在那“黑龙使者”、李云心座下的黑猫所化的妖将、“警长(chang)仙子”身畔。
她扬声道:“李云心。你这座下的妖将,对你倒是忠心。在云山的石窟中受了月余的罡风,竟然连有关你的一句话都不肯说。到了如今……既是不肯说,也就没什么大用了。正好今日在阵前斩杀了——用来祭旗。你说可好?”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足底忽然生出赤红色的雾气,像波涛一般将他托上了天——细细长长的一道火雾,宛如平地里蹿起的一柄剑,将他送到警长于金光子的身前不远处。
他盯着警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而这黑猫眼本是虚弱地闭着眼睛的。如今微微张开,低声道:“大王……”
李云心微叹一口气:“傻姑娘。有什么不能说。何苦受这罪。”
警长仙子慢慢地眨一眨眼:“云山……飘来飘去……风景还好。风大,也凉爽……算不得受罪。只是大王呀……许久没吃荤腥了……念得很。”
李云心看着她,咬牙笑起来:“臭道士们又酸又抠,哪里舍得给你肉吃。待我日后把他们一一杀了,这些道士和剑士的细皮嫩肉由着你吃。”
金光子便微笑了:“既然是心疼。倒不如交出玉简伏诛……啊,或者同我回云山。另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何必要,负隅顽抗呢?”
又在云头踱了两步:“不过都说你李云心残忍无情。今天看倒并不是那个样子的。你是——生出了什么意外、却变得多情了么?这个样子的话……本座若是在日后将你的至亲至爱都一一杀了……你岂不是要痛死了么?”
但黑猫妖吐出几口气,又低声道:“大王……自然不要信臭道士的鬼话。大王但凡交出了什么……不但我还是要死、连大王也要死……保全不得我的。”
李云心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黑猫:“你怕不怕死?”
猫妖笑起来:“我并不怕的。”
“好姑娘。”李云心便猛地飞退了几步,将这些环列高空道士们一一看了一遍,然后抬起手,“凌虚剑派、褚辽剑派、灵光剑派、五臾剑派——敢来追杀我、还敢报名号,真是好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倒是波澜不惊——并没有明真子想象的那么淡然,却也没有金光子想象的那么愤怒。
只是比较冷、且阴森。
他又看金光子:“向来是我用这种事威胁别人。你也是第一个**裸地用这种事来威胁我的。此前那琅琊洞天的昆吾子,尚且晓得不要逼死了我、将我那两个弟子囚禁在云山好叫我投鼠忌器……到如今你……真是好胆量。”
然后摇头笑起来:“有些话我不是很喜欢说。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说了……很羞耻的。但既然今天你这么有胆、要同我面对面搞事,那么我也叫你知道。”
“你敢碰她一根寒毛。七日之内,我灭你满门。你敢伤她一根手指,一月之内,你们四派——统统都要死。”
漫天的剑士们齐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忽然哄笑起来,震得火云都要散了。
金光子倒是没有笑。她平静地盯着李云心看,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接着她抬起手……更平静地、虚虚地划了一下子。
那猫妖耳畔登时落了一缕青丝去,转眼就被她脚下的火云吞没了。
“你如何说出这种话的?”她不解地看着李云心,“哪里来的这样的狂妄的胆量?”
她再伸出手、捏住猫妖的一只手腕。直盯着李云心——两指一用力,便是咔嚓的一声脆响。
“不知你将死了么?”
便是在这个时候,天穹当中传来一声脆响。无形的结界将整个长治镇笼罩起来——琉璃剑心已阵成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五章 秒杀
“一刻钟。”金光子在距李云心不过三丈的距离、旁若无人地转头去看上方的明真子并且微笑起来,“你们从前最大的错误,就是误以为这李云心冷酷无情。”
“但真正冷酷无情的人从来都不会强调这一点。譬如你我。”
“所以要将他置于死地——便恰恰要用情。这些男人不懂你,我却看穿了你。”这位女冠转过头,看着李云心、并且对猫妖伸出一根手指,轻声道,“斩。”
一柄金色小剑,忽然凭空在猫妖的头顶成形,而后、猛地穿刺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金剑即将把猫妖贯穿的那一刻,李云心登时欺身向前,嘭的一声将它震散了。而后……
劈断绳索,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金光子放声大笑,足底的红云陡然抬升、重回阵中:“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个无情的盖世妖魔——而今到底变成了妇人之仁的蠢妖怪。你难道瞧不出方才那一剑,乃是我用来试你的么?难道也瞧不出我拖了你一刻钟,又是为了成这阵法的么?!”
李云心提了虚弱的猫妖,仰起头微微一笑,一把将她掷到下方于濛的身旁:“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刻钟,不是为了成我的阵法呢?”
说了这话他将右手一抖——那云头的诸修看不到他手里有什么,却能听得到哗啦啦的一阵响。再往下看的时候,李云心下方的那一片——被整个琉璃剑心所覆盖的范围——滔天的野火,竟全熄灭了!
再听见这妖魔厉喝:“走!”
这一声走,当是喝来给于濛听的。云头的那些修士们,都是没有开天眼的。因为开了天眼,日常总不免撞见鬼怪,恁地扰乱了心境——世间的孤魂野鬼对修行者来说是如同尘埃一般无害的玩意儿,若不是走江湖的野道士,谁没来由地修那样的神通呢?【注1】
真需要的时候,祭一张符也就罢了。
因而他们没有注意看到,于濛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李云心的手中,原本提着一根青蒙蒙的铁索。而这青蒙蒙的铁索上束缚了成千上百的鬼魂。此前李云心用这些鬼魂在火中开道走到于濛和乌苏、离离的面前。而方才他升上的云头的时候,那一条长长的铁索则自高天上垂了下来。
那是相当可怕的景象——鬼哭狼嚎的亡魂们,如同生在一根从云头垂到地面的藤上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地被李云心轻轻甩入土中、化作道道青光消失不见。
于濛便意识到这李云心是在不动声色地施展神通作法,然而并不晓得目的为何。
到此刻见眼前的火光忽然散了、再听见李云心在云头那惊雷霹雳的一声断喝,他竟然稍微愣了一会儿——
他刚才作法、悉数用掉那千百个亡魂,难道是为了给他们谋这一条生路么!?
他略惊诧地仰头看——但只能看到火红的天幕背景中、影影绰绰的人与淡金色的光,并看不清李云心的真实模样。
可他身边的乌苏和离离却并没有耽搁。李云心将猫妖掷下,那虚弱的女妖便现出了原身稳稳落到离离的脚边——是一只大黑猫,胡须长且华丽,通体黑亮如锦缎。
离离只微微一愣,便将这沉且柔软的大猫抱在怀里。乌苏则一把拉住了于濛:“少爷,走了啊!”
于濛被她拉着、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仰头喊:“李云心?!”
但他和乌苏、离离,眼下都只是一介凡人罢了。要打架的神仙妖魔高踞云头,哪里能听得到他的叫喊声呢?
就在下一刻,天上忽然暴起一阵连绵不绝的炸雷声——李云心现出了百丈的龙身、从着雷与云,直向云头之上的那些剑士猛扑而去了!
这螭吻的真身一现,气浪轰得那低压的火云云头都微微一荡。他再这一冲,只是身躯舞动的功夫,狰狞的龙头就已直迫云头了。原本那法宝“琉璃剑心”所笼罩的空间不可谓不大——整个长治镇连带好长一段的图兰河都被包裹进去。寻常人要从这头跑到那头,少说也要一刻钟的时间。
然而这样的一片空间对于现出真身的李云心而言,就仿佛是一个小小的鱼缸。他一个盘旋就贴着内壁转了一圈,再一抬头——
吐出一阵蓬勃闪亮的紫气来,轰的一声在天上炸开了!
无数道电蛇密密麻麻地旋转散开,这琉璃剑心的法罩上半部分几乎都被那雷电犁了一遍!
云头修为稍低的修士们像是下饺子一样从空中往下落——连挣扎都不曾挣扎。因为那龙族的九霄雷霆火,已在一瞬间将他们烧焦了!
他这猛烈一击之后,火云中立时亮起各色的玄光。那是修士祭出了护身法宝、又放出密密麻麻的飞剑,在巨大无比的龙身上叮叮当当地一阵猛击。
然而那金光子,却站在明真子身边。安静地眯眼瞧着李云心同那些道士周旋,并不动手。
“你看。”她甚至还微笑起来——对于低阶弟子的死伤无动于衷,“你看看他在做什么?”
她说这一句话的功夫,李云心就已经占据了上风——西边那云头被他突散,贴身冲入人群。剑士们的飞剑诚然切割金石如同切豆腐一般,但龙族的鳞甲岂是凡间的金石可比呢?
李云心的身上因为飞剑与法术的轰击爆出绵密的火星,好像密集的雨点在地上溅起的如雾气一般的水花。可那修士的飞剑于他的龙身好比一根根毫针,偶有能够穿透的、他只身子一扫,便都扫掉了。
这强横无匹妖魔冲入了人群,大口一张便伴着雷云吸进六七个,一咬一合就嚼碎了——再轰地一声化作一大蓬血雾喷吐出来,将一连串驾着飞剑的弟子轰成碎片。
又携风雷游到人群密集处,鳞片猛地一个开合,咔嚓嚓一片巨响,又有漫天的惊雷炸裂开来,再震死**个躲闪不及的倒霉蛋儿。
肉身强悍的龙族如同猛虎冲进羊群,两息的功夫就杀了个酣畅淋漓,继而扭头往下一冲迅速地脱离战团,往另一边扑击而去了!
但人群中终是有修为更高的高阶剑士。就在他下了云头几十丈后,一柄乌沉沉的飞剑藏在雨点般洒落的断肢碎肉里,正中龙身的的脖颈处!
——几乎没听到什么声音,也没有寻常飞剑击在他身上时的火星、电光。那黑剑无声无息地没入他的身体、转瞬之间洞穿过去——插入的时候看不到伤口,可穿出来,龙身的脖颈上立时炸开了一个可怕的大洞、几可见得到里面金光流转的龙骨了!
李云心的身形猛地一颤,像是痛到极处、轰的一声拔高冲上天。但这时候琉璃剑心的法罩发挥了作用——任凭他再往天上高飞却只被死死地陷在一个高度。脖颈的伤口处,那金色的龙血当真是如同铺天盖地的巨大瀑布一般洒落了——一旦浇上了那火云,登时就轰隆一声燃烧起来。没浇上云、淋上了人的,那人则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立时被金血蚀成了白骨。
李云心受此重创,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身边立时多出两道金灿灿的流光——乃是由两个金光神人所化成的护体法阵。他再一头猛扎下去——只盯着那发出黑剑的云头,口中暴喝:“打!!”
但这声音,听着竟不是他一人发出的,而是同时还有另一个粗犷、豪放的男音!
这一喝之后,李云心面前的虚空中登时幻化出了一个巨大无匹的威猛男子来!
只见这男子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看着,竟有万夫难敌的威风!这巨大的人形现在天上,一个根手指就有一个人般大小、真真就似天上的神灵下界、顶天立地了!
这巨大的人形一成,眼中寒光径自往那云头射去,再怒吼:“酒呢?!”
随着这浑厚雄壮至极的吼声,他抡起那小山般大小的拳头、兜头便猛砸过去!
剑士们立时晓得,乃是李云心动用了可怕的法宝!但这男子一现身,先前伤了李云心那人藏身处,也同时亮起炫目的灵光来——一个庄重威严的声诵出咒文:“当值功曹、诸天游神、万界护法何在?!奉万钧祖师令,速来助我——!”
那修士每诵一个神名,便也有一个大大的金光化身现出。这些满面怒容的金光神人虽看着只有那伟岸男子的半身高,但诸身宝光缭绕、手中刀枪森然,聚成了一个八面六箭的阵势,一拥上前阻住了那男子的拳锋,然而——
轰!!!
这些神人竟被这男子一拳轰碎、化成流光四溢而去,就好像是纸糊的一般!
那藏在云头之后的人立时再起咒、同时泼洒出了漫天的符箓、又放出两方剑阵来密密麻麻护住自身,发出一声冷笑:“雕虫小技耳!且再看我——”
但,又是轰隆隆的一片巨响!
一大片的云头被一往无前的铁拳轰了个稀烂,那些符箓、剑阵,尽化成了飞灰!那人声连话都未说完,肉身也被轰散了!
直到这时,巨大雄伟的男子才仰天一笑、喝道:“虎呢?!”
随后身形渐淡、亦消失在虚空里了。
足足三息的功夫——这高天之上,足足安静了三息的功夫。随后听到那些弟子叫道,“阐真人陨落了——阐真人身陨了!!”
此刻,距金光子说出上一句话,不过是十几息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明真子只来得及微微皱眉、稍一愣神、再往李云心拼杀的那边看……
便听到云头的剑士轰然一片地叫起来,“阐真人陨落了!!”
他登时目瞪口呆——就这么十几息的时间么?!
——还冒着青烟的焦土一般的地上、被李云心喝着“走”的那三个人……也只堪堪跑出了几十步而已!
……那位褚辽剑派的得道真人、以争斗见长的剑修,就被李云心轰杀了么?!
这情景,立即勾起了他心中可怕的回忆——当日李云心站在熊熊的火焰中、浑身沐浴着成康子的血肉、向他阴森森地一瞥……明真子胸中一口气没喘上来,噎得一顿:“师妹——你倒是站着看什么!?他已杀了一人了!你要叫他各个击破的么?!”
金光子的脸色仍不变。她高踞云上,淡漠地看遭受重创的李云心被那两个金光神人持护着、再冲进战团里去,开口道:“再看。”
明真子猛地一挥大袖:“再看什么!?你成了这琉璃剑心阵却引而不发——可知道既是困住了李云心也困住了同修么?!那妖魔冲进人群里就如同猛虎入羊群——难道你打算留下自己同他独斗的吗!”
金光子与明真子的身后,乃是五臾剑派的弟子。而今他们的这位女掌门不动,他们竟也真不动——任凭其他两个门派那里的修士同李云心在战成了一团,他们却像是他们的师尊一样,脸色淡漠,好像这局面与自己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如此……反倒衬得这明真子“如临大敌”、仿佛是个胆怯懦弱的世俗人了!
金光子微叹一口气:“师弟,你往下看吧。”
就好像是一个家长终于被孩子闹得烦了,她抬起手往李云心那边遥遥一指:“这李云心现出了真龙的化身,依照你说的,冲入人群的确是猛虎入羊群一般。可是你看他为什么,不再依仗着自己来如闪电、去如疾风的优势——先冲杀一阵子,而后扭头便走。趁另一方不及支援,再冲过去呢?”
“他肉身强横,速度也是我们无法企及的。用这种一击即走的法子是最好的。”
“可你看他从方才到现在——可不是这么个打法。他是——”
明真子起先焦躁不安。可听金光子用这样平静安稳的口气说话,一颗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了。此时再依照金光子所指的看,竟也看出了门道来——
李云心的确奇怪。(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章 看穿你
他是龙族,皮糙肉厚,速度又快。
照理说最好的打法当是牢牢盯住一小撮、穷追猛打直到杀光为止。而后,再去杀别的。
可他如今却像是……狮子冲进了鬃狗群。往这里突袭一阵子、不待赶尽杀绝,又往那里突袭一阵子。好像生怕有哪边没杀到、给漏了。
他看了这情景,再细细思量一阵子,眼睛忽然一亮,转脸去看金光子:“你是说——”
“哼。”金光子冷冷一笑,“你瞧他现时威风。但实际上……我逗弄他如同逗弄畜类罢了。”
言罢,忽地抬手往地下一指。
下一刻,正在焦黑的地上奔跑、磕磕绊绊地避过仍炙热的树木、余烬的三个凡人头顶……三柄细细的金芒陡然成形,再化为小剑的模样。
可这小剑竟没有刺下去,而是定定地悬在他们头上、随着他们一同奔跑!
这异像叫于濛、乌苏和离离不安地停了下来。
他们抬眼看……看到天空之上,巨大无匹的龙身辗转冲杀、不叫任何一个漏网的修士落下来。滚滚的火云被他所携的风雷搅动,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红色旋涡。而自己的头顶——金光小剑的剑锋纹丝不动地盯着他们的眼睛……就好像是眼中挥之不去的幻觉。
“少爷……”乌苏不安地抓紧于濛的胳膊,叫了一声。
她看着自己头上的剑芒、于濛头上的剑芒、离离头上的剑芒,一时间不晓得做什么好。
这是……她所无法想象和理解的强大力量。这力量不属于凡世,却在这一刻令她感到本能的毛骨悚然。
天空上的云朵茫茫渺渺……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因为什么,弄出了这东西来!在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身为凡人的卑微与渺小——
卑微渺小到……甚至无法理解。
“不要动……是道法。”于濛皱起眉。
光剑,离他们的头顶只有两拳的距离。那剑灿烂辉煌,将附近照得如同白昼。于濛看了一会儿,伸手拔出了乌苏掌中的小剑举过头顶凑近它。
犹豫了好一会儿……用微微发颤的冰冷剑刃,碰了碰这道凝固的光。
乌苏畏惧地轻声叫起来:“少爷!你小心……”
但剑刃穿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那道凝固的光依然悬着,且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动,直指地面。但剑刃完好无损,甚至……温度都没有变。
于濛慢慢放下剑,轻出一口气:“好,我们——”
便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高天之上传来一个女声。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平平淡淡,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李云心,你杀我剑宗一位真人,我也杀你一人。”
下一刻,他眼中的世界……好像变得非常、非常慢了。
他看到天顶上,那巨大的龙身猛地转头往下看。他那对鹿角赤红,周围萦绕着的火气因为他的动作、被搅出了一个又一个慢慢扩散的小漩涡。他的雪白的鬃毛在风中舞动,如同水波一般。
他往下俯冲——身畔云雾滚滚,伴着同样慢慢冲下的数十飞剑。
然后一个念头出现在于濛的脑海里——那念头如此可怕,以至于他不想去细想。他因为这念头转头看,然而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如此之慢,以至于他转头的时候,觉得这世界也在转,令他觉得有些窒息、眩晕、想要呕吐。
接着……他看到身边的人了。
乌苏瞪大了眼睛,也在看着天穹。
这个小姑娘同样听到了声音,她转头比于濛更快——她……伸出了细细长长的胳膊。湖绿色的小袖被她的动作甩开、边缘水波一样地慢慢颤、露出一截藕一般的小臂来。她纤纤的五指张开,淡色的嘴唇也张开。她最后的眼神仍在看于濛的头顶,她探出手去、试图为她家少爷遮挡一下……他头顶的小剑。
然后。
于濛眼中的世界……恢复了正常。
乌苏头顶的那一道剑芒忽然消失了。
接着这女孩子的身体,从头到脚,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子。仿佛璀璨夺目的光辉收敛,都收敛进了她纤细的身体里、而后没入地下。
她便瞪圆了眼睛、死盯着于濛,定在原地……很快也倒下了。
她的头顶出现一条细纹。但细纹的边缘被灼烧得很平整,自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血。
于濛迟疑了一阵子,才俯下身去用力地抓住了她。但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像那道剑光一样冷——仿佛所有的热量随着生命一同流逝了。
于濛便听到离离似乎哭喊了什么——又听到天上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好像……又透过自己头顶,看到那巨大的龙身横扫、再拦下了冲下的十几道剑光。
然而那些声音和情景缥缈而虚幻,于他而言像是这个世界的虚妄背景一般。而今他的眼中只剩下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他想,大概还有一句“少爷小心”、或者“少爷你又贪睡了”、或者“少爷你真好”、或者“少爷你瞧着茶水烫不烫”又或者……许许多多的、零零碎碎的琐事,没有来得及脱口而出。
但最终这些东西,连同那些声音、情景,都在眼中汇聚成一滴泪水——
滴落下来。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燃烧起来了。
……
……
“所以你看到了。”金光子只往地上看了一眼,便又去看李云心,“他左突右窜,只是为了拦住那些人——不叫他们去伤了那三……四人。”
“我发这一剑,他立时要去救的。”
明真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愣了好一会儿。
“这李云心……难道……”
“他是有情的。至少现在如此。”金光子露出微嘲的笑容,“比我们,都更有情。真是讽刺。一个妖魔。”
“但从前似乎并不是的。”明真子皱眉,“据说他从前……我总觉得事情不大对……总觉得,这或许是他的计谋——他这个人残忍狡诈……”
“那是因为你们从没想过要试。你们的脑筋,已经锈掉了。”金光子盯着李云心看。
那妖魔……似乎因为女孩子的死而起了凶性。正不顾一切地往这边突进。可地上毕竟还有两人……三人。他一边突进又一边顾忌着地上的凡人。而修士们晓得了他的软肋。一面围攻他,一面又时不时地分出人往地上去。
这龙子便如同救火一般没了计较。几次都要冲过来、却几次都被引回去——尽管身上还有两个金光神人护体,但还是又受了两处重创。
四只巨大的龙爪已折了一只,就连身下的云雾都不如从前那样稠密了。
“想来这李云心自认为无情,且也怕有了情,被人看出破绽。因而每每以冷酷狡诈自居。送了许多不相干的人去死,好叫人觉得他没什么是很在乎的。”金光子微微摇头,“而你们呢?男人。修行。绝情弃欲。自己慢慢都要不晓得什么是情了。再看这李云心还是个妖魔,又也修玄门道法,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无情。”
“可我这五臾剑派,门下童男女各半——我这些年处理了多少男女之间情情爱爱的事端。这些事……我比你们看得通透。”
明真子皱眉沉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师妹你相比李云心……也相去不远了。”
金光子却冷笑:“相去不远?妖魔畜类而已。你们这些蠢脑筋才会觉得他是什么所谓的……狡诈。至于而今,这李云心的身上,倒有两件宝贝——两件八珍古卷。”
“你瞧他现下用来护身的,便是《清明上河图》。方才现出的那巨大的人形,便是《雾送奴达开蒂茂》当中的神君,法号武松。唉,到底是神君呢。那阐真人的金光神人法修到了何种境界,竟然被一拳轰死。八珍古卷……果然威力莫测。”
“因此。倘若不先叫李云心施展出这些手段,我一会儿怎好杀他呢?”金光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明真子,“阐真人和门下弟子,也算是死得其所——迫他请出了那神君武松来。至于接下来……”
“叫他再将那图中另一物请出,我便可以出手,如屠猪狗一般屠他了。”
明真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他心中虽然隐隐觉得有些异常,却仍旧什么都没说。最终只笑了笑:“但愿依师妹所言。我凌虚剑派此前已遭大劫……到如今却只能坐看师妹建功了。想来等师妹回去复命——双圣许下那宝贝,也算有了明主。”
但金光子转过身,正面明真子。
接着郑重地行了个道礼,平静却诚恳地说道:“师兄不必自谦。师兄乃是大成真人,那是何等的神通、手段。而今,那李云心——”
她伸手往远处的空中指了指。在那里,飞遁的剑光已经越来越少,只剩下十几人还在与李云心缠斗。画派的法门本就最不擅争斗、尤其是遭遇战。因而在泼洒出了从前备好的符箓之后,便只能倚仗强横的妖魔之躯。到如今两派的杂鱼们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这十几人皆是剑术、剑法高超的能人异士。
而李云心——看着竟已有几分颓废的势头了。
“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金光子说道,“可仍不可掉以轻心。”
“有备而来,三个门派,四位真人。围杀一个同是真境的妖魔。又用了种种的计谋、术法。到最后仍是被他在十五息之内就轰杀了一位得道真人、一刻钟之内屠戮了六十九位剑宗剑修……这样强悍的实力,已经足以跻身当世各大妖王之中了。”
“……着实令我心惊。”金光子再次低叹一声,又看明真子,“因此。今次必要除了他。否则,后患无穷。但这妖魔的古卷里,还有一物未请出。据说那一物,乃是恐怖至极的上古洪荒异兽,强悍非常。如今同他缠斗的灵光剑派宝真人及门下的弟子亦有疲相了……”
“因而请师兄也上阵去。务必迫那妖魔,请出那凶兽。而后,师妹便可诛杀此獠。”
明真子沉默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看着她:“师妹口中那武松神君,就轻易轰杀了阐真人。师妹又说……那凶兽尤甚武松神君。”
金光子看着他:“是。正因如此,才要师兄去辅助灵光剑派的宝真人。”
“但我也会被那凶兽轰杀了。”明真子沉声道,“师妹是要我去送死。”
金光子,忽然微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笑——不是矜持的笑,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冷笑。而是某种……因为久远的思忖而自记忆深处浮现上来的笑。
她的声音也变了。此前乃是中年贵妇那端庄的中音,然而此刻变得轻柔许多,像是悠远夏日里吹过来的风。
“一百五十年前,师兄同我私底下结为道侣的时候,对我说,可为我而死。”她顿了顿,垂下眼沉思一会儿——这看起来是中年的妇人,眼角的细微皱纹因此而被睫毛疏离的阴影遮掩。多出了一点点,少女的意味来。
而这情景……叫明真子愣住了。
一百五十年前……
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才刚刚将这个女子同一百五十年前的那女人联系起来。
他的那种情,已丢掉很久了。既然丢掉……又怎么会特意回想起来呢。
“后来……师兄为晋入真境,斩了情缘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说。”金光子微笑起来,抬眼在火云里看他,“但这话我还记得。到如今,师兄可以为我而死了。”
明真子怔住了。他皱起眉……他皱起眉,并且眨了眨眼。
因为忽然感到胸中多些了陌生却熟悉的东西。然而这感觉令他畏惧——就好像已经被自己抛弃的什么玩意儿又忽然跑出来,虽是熟悉的,却是冰冷、生硬的。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凉。因而抬手摸了一下子——
手指湿润了。
金光子怜悯地看着他:“对李云心的恐惧,已破了你的道心。也令你的情劫又至了。当年我曾经对你说过,只靠逃避斩不了情缘。”
她重新抬起头、转过身去看远方的战场,笑了笑:“趁你修为还在,去吧。”
“这方圆千里尽在我的琉璃剑心之内。你可以选择战死身陨,或者死在我的琉璃金光剑下。”
明真子又在云头沉默地站立着,愣了五息的功夫。然后他再用自己的手去抹自己的眼角,并且看掌心那些透明温热的液体——很快,他的脸上就泪痕遍布了。
但他却像是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或者在很久很久之后晓得了“哭”的滋味,可又不晓得为何而哭。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他忽然边哭边大笑起来,放声纵歌道:“吾得真仙道,常诵紫薇经。受阙金帝君,在世三千年……”
他一边唱,一边踏着火云往远方而去。
但金光子又道:“你得了李云心座下一个邪道士。”
明真子并未停下,而是一边歌唱着、一边随手甩了甩衣袖——刘公赞被他甩到了金光子身侧的火云上。
而后这位已破了道心的大成真人,向着李云心猛扑过去。
金光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看也不看刘老道,随手将他收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然而这时候……
这些高踞天空之上的仙人、妖魔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脚下的这片大地,重新燃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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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一点在很久以前的章节交代过。但是找不到是哪一章了。
大意是,世间常有人死,冤魂虽然不常见,但是修行人修灵力,没来得及被收走的冤魂总喜欢往灵力多的地方走。
因此修行人身边可能鬼魂就多些。如果开了天眼的神通,就能24小时全方位地看见鬼魂了——这样子打坐吐纳之后一睁眼忽然看见一张鬼脸,也是蛮吓人的。
而鬼魂大多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因此修士们反而不会特意开天眼的神通。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ps1:现在在防盗版。第一更是,会在发布之后30分钟之内修改过来。下次如果看到乱码,就不要担心是不是作者骗钱了——自系统更新时间算起,30分钟之后章节显示就正常了。
因为盗版网站只抓取一次数次,第二次修改他们就偷不到了。
为了防盗又尽量不影响大家的阅读,我已经是在凌晨后半夜更新修改了,我也蛮困的……大家体谅一下吧……
ps2:本章赠送五百字。
ps3:这些废话376个字。不算钱。(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七章 逃无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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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广王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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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剑圣与画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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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剑圣与疯子
于濛想了想:“我收了金光子的琉璃剑心只是侥幸罢了。她如果用个别的宝贝,也许我们都要死在那里。我的确没有神通——不过是头脑里记得一些东西。你要我怎么帮你?”
李云心没有说话。而是走两步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
于濛的手是普通而平凡的青年男子的手。或许因为前世是剑圣、练剑时天分极高的缘故,掌心也几乎看不到武者常见的老茧。
李云心便用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划了一下子——留下一道极淡的白印。
“世俗间的人倒也难伤你。”他将于濛的手放下了,“你的功夫,毕竟还是高。但想帮我的话,还是有办法的——帮我混进五臾剑派去。”–––––––––
于濛愣了愣,随即吃惊地皱眉:“你……带我逃来此地,原本就是存了杀过去的心思?”
李云心哼了一声:“快意恩仇。贵在一个快字。况且我同她讲过——碰我座下使者的一根手指,我就在一月之内灭她满门。不讲信用,怎么混江湖?”
“但你的伤势,已经不是一个严重能形容的了。”于濛摇头,“也只不过过了两天的功夫。如今你除了能用些戏法儿,连现真身舞空都吃力——你要凭你眼下区区虚境的修为……灭五臾剑派满门?”
“哈。”李云心冷笑,“莫非你还是心疼你的剑宗?”
“是怕你死了,她们两个的事情没有着落。”于濛低头想了想,“我倒也不是全知。云山和道统剑宗的事情,我从前知道一些。但后来转世投胎,又在下面耽搁了许久,有些事说不得也变了。然而画派这一道——要论起死回生,如今天下间就只有你能做得到了吧。”
李云心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别扭。他转过身走几步,低低地咳了一声:“你觉得画圣当真死了?”
“我轮回转世,在下面看到了她的魂魄。过奈何桥坐孟婆轿,是在我前面走的。如今已经不晓得转了几世,是个彻底的世俗人了吧。”
“孟婆轿?不是汤?”
于濛想了想:“普通人自然是喝汤。修为高强的却要坐轿——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冥殿的规矩,我不晓得。”
“好……”李云心沉吟了一阵子,犹豫再三。还是问,“如今……能找得到她的转世么?”
于濛若有所思地看他:“找她?找她做什么?即便你找得到,有什么用处呢?转世几次,前尘往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且你觉得她还是从前的画圣么?嗯,她当年倒是以美貌著称,但你要知道转世……可能转男转女,可能转美转丑。见过了她从前的样子,绝不会再有人忍心看她转世之后的样子。因为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李云心便沉默不言。又过一会儿,转过身:“好吧……我帮你。但你也的确有法子帮我的。”
“金光子既然是共济会的人……哼。那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他的脸上露出危险的笑容,盯着于濛看,“你说共济会的长老们是坏的天人下界,并没有什么神通。且你的脑袋里又寄居过一个天人,那么你一定也知道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所以说……你假扮作共济会的长老,同我一起去五臾剑派,怎么样?”
于濛愣了愣,似乎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接着笑起来:“你——你——”
他又想了好一会儿:“你是在说笑么?除了你说的天人下界之外,你我对共济会的长老们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你要我扮成长老跑去过……你觉得事情有几成的把握?能有一成么?”
李云心却快活地笑起来:“看。对了吧。连你也觉得这是痴人说梦——脑袋正常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干。那么金光子就更想不到了。”
于濛又愣了一会儿,意识到李云心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这个疯子真的打算那么干。
他便皱起眉:“金光子自然想不到。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成功!那些长老们是什么模样、什么状态,共济会的组织里是什么结构、什么等级,有没有什么特定的称呼暗号联络方式——统统一无所知。你这件事,无异于叫一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世俗人去妖魔窝里假扮妖魔,实在是……实在是……”
“我做事啊……从来不会去想有几成把握。”李云心听他说了一会儿,走到他身坐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件事只有两个状态。成功或者不成功。一成的把握也可能做得成,九成的把握也可能被看穿。倒不如将每个环节分为成与不成——成了,按计划一继续进行。不成,转计划二。”
“我和那些量子们打过交道。”他又在于濛肩头按了按,加重语气,“那些家伙,每一个都是尾巴翘到天上的货色,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狂妄至极。譬如那金光子,杀我之前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废话,非得要把她心里的那些情绪统统抒发出来,才觉得念头通达。”
“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你猜我发现了一个什么共同之处?”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他们说那些废话得意炫耀的时候,从没提过共济会的长老们——甚至连什么暗示都没有。”
“你同我说长老们是天人,于是我回想了一下——他们有没有说过任何的类似‘呵呵长老们的来历岂能是你所能想象的’之类的屁话。这么多的量子,个个儿眼睛长在头顶上,却从没一个人提起这个茬儿。所以我怀疑,他们也压根不清楚那些长老的真实身份。更有可能,连见都没见过。”
于濛低叹一口气:“就因为你的这个猜测?”
李云心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那我们找一个量子来问问好不好?”
不等于濛说话,他就将手掌一翻——掌中立时多了一团蒙蒙的云气与小小的明月来。
这正是那雾锁蟾宫。
“在蓉城的时候,两个量子追昆吾子。阳剑子干掉一个,我收了一个。我收的这个呢,叫福量子,算是老相识。”李云心又从袖里摸出符箓,在这法宝上贴了一圈。此前他恶战一场,精疲力竭。直接用妖力催动法宝将会很吃力,于是借助符箓。
当他将符箓排好了之后,就并指遥遥一点:“在洞庭的时候他被我摆了一道。现在又落在我手里了。”
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于是那明月中,立时出现了一个小人儿。这小人儿在月晕里上蹿下跳,似乎很想出去。但无论怎样走都只是在原地摇摇晃晃罢了,看起来很滑稽。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看于濛:“现在我的妖力差不多已经耗尽了。催动这件宝贝很吃力……借用这些符箓的话,也只是勉强能试试看而已。但是这月晕里的福量子呢,是附身在道统一个真人的身上。你从前是圣人,应该明白现在……有什么风险吧?”
此刻也还是午后、阳光也依旧金黄。可听了李云心这一番话,于濛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明白。”他紧抿了嘴唇,沉默一会儿,“如果你出了岔子,这宝贝失了控,它就会在原地展开。到那时候大概整个小石城都会被它的幻境包裹起来。不过这倒没什么——幻境与此刻也相差不大。等妖力恢复了,再将这宝贝收起就是。”
“但……里面的,你说的这个人如果因为幻境失控而出来了——此刻你我都斗不过他。”
“是的。”李云心点头并且看着他,“现在我试着打开这个幻境。”
他抬起了手。但于濛也抬起手、将他抓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这样行险,是什么意思?”于濛认真地看着他,“你在怀疑我。”
李云心便略略低头,笑了笑。
“行险啊……在你看来是行险,但在我看来倒算是刺激。现在你大概还不是很了解我……所以会觉得有时候我做事很奇怪。但如果以后你更了解我了,就会叫我疯子了。”
于濛深吸一口气,又紧闭着嘴呼出去:“用不着以后。此刻,再加上你说的潜进五臾剑派。只这两件,我就已经知晓你是个疯子了。”
“但疯子也有疯子的道理。你现在发了疯,又是因为什么?”
李云心便将手放下了。他看着于濛:“难道我有不怀疑你的理由么?”
“是你把我带进渭城——后来说是沈老叫你做那件事。”
“我被人追杀,逃到长治镇,又发现你在那里——你说是沈老从前吩咐你师父鲁公角,叫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去那儿。”
“我被金光子带人突袭围困了。直到我用尽所有的手段,即将死了——你才出手,说刚刚恢复的记忆。”
“而且金光子用的法宝,还恰好就是你能够收去的那一件。”
“到如今,你那师父鲁公角早死了。你说的沈老也没了——一切都是你在说。用许许多多的巧合给我解释问题。所以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会怀疑你?”
于濛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他笑了笑:“事实如此。的确是巧合。”
“我从来不相信巧合。”李云心叹了口气,“即便我同样冒险相信了你……我也会想另一个可能性——是不是你被别人当成了棋子而不自知。”
“棋子?”于濛终于冷笑起来——这算是他第一次对李云心冷笑。他在世俗的时候虽然是个巨富之家的公子,但为人并没什么叫人讨厌的习气。到了如今性格也温和、很有耐心。而今忽然冷笑起来,神色之间却忽然多出几分剑戟之气,仿佛在一瞬间就又成了那个从前纵横天下的剑圣。
“什么人能把我当成棋子?从前那十几年或许我身在其中不自知。但如今我已经恢复了记忆又将从前那十几年细细想了一遍——”
“你恢复的,只是记忆,我的朋友。”李云心打断他的话,并且微微低头、认真地看着他,“只是记忆。而且你从前那些记忆——不管记忆里的你多么的英明神武、理智冷静——你都要知道一个事实。那时候你有修为、有神通在。最重要的,你修到了太上忘情。”
“这意味着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够冷酷、够无情。这样子的人,的确可以很理智地处理问题做成不少漂亮事。但现在……你只是有那些记忆的世俗人。”他顿了顿,“你会犯错。‘拥有从前记忆’这种经历的,天下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的感觉我懂。”
“不要把记忆错当成现实。”
于濛微皱眉头,眨了眨眼:“我……”
李云心便又放缓的语速,同时抬手往远处一指:“比如乌苏和离离。两个小姑娘,对你很好,你也对她们很好。为了她们你对我说许多事,还打算要找个地方隐居。你做出来的这些决定,和你从前的记忆又有什么关系?”
于濛又道:“我……”
“所以请你好好想一想。”李云心说道,“画圣,有没有可能,没有死。”
说了这句话,他便站起身,走到于濛的对面。然后用一只手覆上那月晕:“然后我再考虑,是现在就试着打开这东西,还是过一天再打开它。”
于濛沉默了一会儿,也仰起头看着李云心:“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个心思——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
“完全相信这种事,是很奢侈的。”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
于濛又想了想,轻出一口气:“那么……你在长治镇,最后精疲力尽、无计可施,险些被金光子杀死——这件事,实际上你也并不是真的穷途末路吧?你还有最后一计,但因为我,没有用出来,对不对?”
李云心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细密的牙齿。又用手指掸了掸法宝上的符箓:“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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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莫名其妙脑袋比较难受,思维不连贯。暂且更个保底4000字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