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去尚海
“嗯,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杜安坐在沙发边上,霸占着客厅里的电话,一脸微笑地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话,沙发中间的宋甄坐在茶几前的小板凳上,埋头写着作业,另一边上的沈慧芳则是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电视。
天花板上还算明亮的日光灯照耀下来,把三人笼罩在光影中,就像是母亲和兄妹两人的温馨三口之家。
“……电影节?呵呵,我也想去看看,不过现在有事,暂时真的去不了……嗯……我不知道……好吧,月底前我肯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嗯,就这样,麻烦你了。”
杜安挂了电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浮上一抹愁苦。
电视正好进到广告,沈慧芳把目光从电视上转过来,看了一眼杜安。
“是你那个尚海的同学?”
杜安点了点头,想起现在的事,越想越头大,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沈慧芳放下了手中的毛衣,说:“要我说你就去尚海吧,那是我们国家最发达的地方了,你去了那总比呆在南扬有前途。”
她是真心为这个小伙子打算,即使他这一去,她那房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租出去,这个善良的人却不愿意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说一些违心的话。
杜安苦笑。
他当然也知道去尚海是个好选择,而且电影拍完,他的酬劳也已经到账了——足足七千块!除了交学费外,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手拿这么大一笔钱——这些钱给家里寄去五千后,他还留了两千,有这两千块打底,足够他暂时在尚海安定下来了。
但是他暂时还不想走。
杜安摇了摇头,说了句“沈阿姨,我先回房了。”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待他带上房门,宋甄从作业里抬起头来,埋怨道:“妈,你就不能少管点闲事吗?”
沈慧芳啐了声:“小杜在这个城市无依无靠的,我不管他谁管他?”说完,看着自己这个女儿,摇了摇头。
她这个女儿长相随她,脾气也随她,好说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小杜就是不顺眼,这让她夹在中间很是头疼。
“再说了,你暑假里的那份工还是小杜介绍你去的,要不是他帮忙,你哪里能找到那样好的活计?”
说到这里沈慧芳又心疼了:别人家的孩子上高中的时候还都在专心学习,她这女儿却已经开始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出去打工了。
宋甄冷笑了一声,说:“他帮忙?你怎么不说是我帮了他呢,你是不知道,他在剧组里的人缘是有多差。”
大抵是女人的天性作祟,说到这些八卦的东西,宋甄一下来了精神,从小板凳上爬了起来,蹿到沙发上,两腿盘坐。
“那剧组总共就三个主演,倒有两个看他不顺眼,还有那些美工,道具师傅的,也总是抱怨,”
拍摄时候为了实现自己想要的效果,杜安没少折腾那些人。
“要我还说得亏你女儿我人见人爱,帮他安抚住了剧组里的那些人,他那电影才能顺顺当当地拍下来。”
沈慧芳被宋甄那骄傲的小表情逗笑了,刮了一下她坚挺的小鼻子,连声道:“是是是,就你最有本事。那你这么有本事,知道为什么小杜就是不愿意去尚海吗?”
宋甄撇了撇嘴,“这有什么难猜的?他是当导演当上瘾了,现在是指望着这部电影上映后大火,然后会有人再来找他拍电影呢。”
沈慧芳连连摇头,“小杜多踏实的一个小伙子,他怎么可能指着份这么不正经的工作?”在她看来,拍电影这种新奇的工作极度不靠谱,根本不是份正经工作:能不能赚钱先不说,能不能稳定都说不好,大抵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活计,实在不看好。
宋甄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哀叹道:“妈,亏你还没事就去看街道办的表演,我还以为你多少也算个文艺爱好者呢,怎么思想还这么陈旧?拍电影哪里不正经了啊,你知不知道,今年张艺某拍了部电影,卖了37亿!成本顶天了也就一亿多,你看他赚了多少?所以啊,现在有多少人使尽了办法往这行里钻呢。”
她在剧组显然不是白混日子的,对于影视圈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不过就从她这外行话来看,显然了解得也有限。
“37亿!”
沈慧芳低呼了一声,这个天文数字对于她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实在太遥远了,转瞬一想又觉得不靠谱。
“可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宋甄翻了个白眼,娇嗔道:“你女儿又不是傻子,这都是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好吗?”
对于沈慧芳这一代人来说,报纸是神圣的东西,如果是报纸上写了的,那就是真的了。于是她一边呢喃着“这么多呢”,一边重新把毛衣拿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打了几针,又放下,问自己女儿:“那你说小杜拍的这电影,能赚多少?”
宋甄哼哼冷笑了两声,右手还放到嘴边,做了个夹烟卷的动作,很有股子道上大姐头的冷酷范儿——《英雄》带火了电影市场,连带着许多老电影都被翻了出来,《古惑仔》系列也再一次地大发光芒,在学校里很是流行,顺便带起了一阵模仿风潮。宋甄虽然不喜欢那电影,但是看到同学们这么做,觉得也挺好玩的,现在就在母亲面前显摆了一下。
沈慧芳却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了她的大腿上。
“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小混混!”
宋甄呼了一声痛,摸着大腿哀怨地看了一眼母亲,见到沈慧芳神色愠怒后也不敢放肆了,吐了吐舌头,蔫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听组里的人说,他这电影一是没有明星,二是制作资金也少,能不亏就不错了,想要赚钱就别指望了。”
沈慧芳神色重又担忧起来,看了看杜安的房门,一手拿过毛衣重新打起来,嘴里还唠叨着:“这行还是不牢靠……改天我得跟小杜说说……”
宋甄又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年代了,她这妈还是迷信铁饭碗。干脆也不去理她了,重新埋下头写作业。
这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虽然沈慧芳母女俩的声音并不大,身在小房间的杜安还是透过房门把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确实是因为电影的原因不想走,却不是宋甄猜测的那样希望电影大火然后有人来找他拍电影,而是因为束玉。
束玉能够在制作上力挺他到底,这份情谊令他大为感动,于是现在也为这部电影的结局而操心起来——那跟束玉的职业生涯息息相关,他希望得到好消息。
他们俩大抵真的是战友了。
不过自从十天前把样片拿去送审之后,束玉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而他留下的唯一联络方式就是沈阿姨家的电话,所以他在得到束玉的消息之前还不能走,这才是他连续几次都无法给苏鹏确切达到尚海的日期的真正原因。
人还真是不经念叨,他这边正想着,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就响了,接着便传来了沈阿姨拔高了的嗓音:“小杜,电话!”
走去客厅接起电话,那头的正是束玉。
“过审了,保护级。”
束玉总是这样,喜欢直接切入主题,话语突兀地让杜安一时没有反应,下一刻才笑了起来。
“恭喜。”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和祝贺。
得到了战友的好消息,他也可以放下包袱去尚海了,
至于为什么是保护级而不是普遍级他没有追究——送审的时候两人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毕竟按照中国现有的电影分级制,普遍级是要适合所有年龄层观看的,《电锯惊魂》成片里有大量的血腥暴力镜头,显然不可能分到一级。
保护级则是12岁以下禁止观看,12岁以上、18岁以下需要监护人陪同才能观看,分到保护级而不是18岁以下禁止观看的限制级,对于《电锯惊魂》来说已经不错了。
杜安正要对束玉说自己马上要去尚海了,却听到束玉在那头说:“这部电影不会上映,只会发行vcd和录像带,到时候东西出来了我给你寄一套过去。”
“不会上映?”
杜安愣了,这颠覆了他薄弱的电影产业认识。于是他忍不住问道:“电影拍出来不上映那还拍了干什么?”
束玉也知道电话这头的家伙是个对于电影产业认识薄弱的家伙,解释道:“有的电影如果被判定为上映票房稀少的话,就会采取这种策略,你可以理解为‘烂片’。很不幸,我们这部就是一部‘烂片’。”
杜安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那会对你的职位产生影响吗?”
“大概职位级别会降低,工资也会下降吧。”
是啊,花了公司二十万却拍出了一部烂片,怎么可能没影响呢?
杜安又陷入了沉默。
电话那头的束玉也不说话,两人仿佛都成为哑巴。
最后还是束玉先开了口,“其实我一早就料想到了。找了你来拍电影,胶片被偷,演员临时跑路……如果这样我都还猜不到这个结果的话,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方力敏做的?”
杜安想到了当初那个拍板让他当导演的瑞星制片部经理,那位“伯乐”,也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当初剧组遭遇的那么多不顺,竟然真是有人在背后操作的。
“之前的应该都是,现在的不是。他不是笨蛋,电影既然都拍好了,我的工作完成,他也没有理由再抓着不放了,不过这个公司里看我不顺眼的人可不只他一个,发行部的经理方力勇就是一个。”
“方力敏虽然不会自己来做这件事,不过如果是让别人来帮他做这件事,他应该还是乐于看到的。”
杜安苦中作乐,勉强笑了一下:“你的人缘跟我还真是半斤八两,难怪我们能成为战友。”接着又给了个建议:“那你就不能再往上面捅吗?”
“我试过,事实是,我也确实能接触到更上面的人,他也看了这部片子,不过他更相信方力勇的判断。”
杜安也没办法了,只好无奈地承认道:“也许我拍的就是一部烂片吧。”心头油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懊恼:都是自己拖累了束玉。
束玉那头静默了一会儿,说:“虽然我不喜欢看电影,不过你拍的这部电影,总比市面上的一些电影好看一点。”
“这不是烂片,从来没有学过任何相关知识却能做得比大部分专业人士都好,你是天才。”
这不是烂片,我是天才……
杜安静静地听着,心脏突然加速跳动起来。
他生长在一个陈旧的家庭,家里人采用的是中国传统式的教育方式:鞭策。到了上学的年纪,老师采用的依旧是这个方式,即使考得再好,也会被教育“继续努力,不能骄傲,你还不是最好的”,及至到了大学,老师就根本不管你了,同学们也都在忙各自的事,而毕业后,更是到处有人对他说“对不起,我们不需要你”。
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个失败者,是个废人,自己干不好任何事,有一天,却有人对他说“你有天分”,而现在,那个人更对他**裸地说“你是天才”。
或许只有他这样从来没有被人肯定过的人,才能深切地体验到这句肯定的力量,让他的血液都加速流动起来。
他从没有此刻这样亢奋过,以至于身体都兴奋地微微颤抖,脑子也急速转动起来,一个疯狂的想法从脑中转过。
“去尚海吧。”
杜安这样说道。
束玉那头不作声了。
她大概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遇到一个思维比她还要跳跃的人,她根本听不懂杜安的话。
还好杜安继续说了下去。
“你说它不是烂片,它比很多电影都要好,那么它就应该得到它应有的待遇,你也应该得到你应有的待遇,而不是因为某些人的敌意,让这一切落空。”
“15号尚海电影节就开幕了,我们还有时间去参展,如果它不是烂片,总有人会对它有兴趣。”
感谢苏鹏,要不是他在电话中说尚海电影节就要开幕了,让他早点去两个人还能去电影节晃晃、看看明星的话,他根本不知道尚海电影节这个月15号开幕。
束玉在那头提醒道:“这部电影的发行权在瑞星手里,即使电影节上有人看中了它,也无法拿到发行权。”
“我们不需要给其他人发行权,我们只需要让那些看中这部影片的人去围攻瑞星就够了,”
杜安愈加亢奋了。
管理学要学的东西很杂,
营销也是其中之一,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营销,回归自己的老本行总是能令他这么兴奋。
“到时候瑞星就会知道,他们的决策有多么愚蠢,在外界的压力下,他们不得不让《电锯惊魂》上映,否则的话,他们只会落下一个不识货的坏名声。一个连最基本的市场都看不懂的公司,到时候还有谁会愿意去和他们合作?”
束玉继续提醒他,“但是你说的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有人追捧这部电影的前提下。”
“是你说的,这不是烂片,它比很多电影都要好,所以它会有人追捧的。所以,去尚海吧,一起去尚海,去拿到你应得的!”
杜安越说越大声。
在束玉话语的刺激下,他有些头脑发热,约莫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了,自信心一时爆棚。
直到一旁的宋甄递过来一个不满的眼神,他这才讪笑一下,放低了声音。
那头的束玉又泼冷水,“那如果我们这部电影参赛失败,排不上放映呢?那样别人就连认识它的机会都没了,更别提去追捧它了。”
“你既然都说了这不是烂片,它比很多电影都要好,为什么你还要担心它会参赛失败呢?而且你现在连尚海都没去,名都没有报,怎么就知道它会参赛失败!”
杜安的声音又不自觉地渐渐大了起来。
“你知道我当时拿着那个剧本和那张证书去瑞星之前,已经去过多少家公司了吗?十六家,瑞星是第十七家。如果我当时一直在想会不会有人愿意投资我这种问题而蹉跎不前的话,这部电影又怎么会诞生?所以,去尚海吧。”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一无所获,但是那样会比现在还糟糕吗?并不,所以,去尚海吧!”
杜安说得激动,并不知道他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舞足蹈。
宋甄投过来愤懑恼怒的眼神,恼恨这家伙一直吵吵,打扰自己写作业,沈慧芳却含笑对自己女儿轻轻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继而欣慰地看着杜安。
小杜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可就是一直以来太过沉闷了,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朝气。现在这样挺好,倒是让她想起来几十年前上山下乡那会儿,那会儿可真是激情燃烧。
“呵呵,”
电话那头的束玉轻笑了下。
这还是杜安第一次听到束玉真的笑出来。
“既然我说的你都已经考虑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去尚海。”
第十六节:通马桶
尚海,国际之都,中国最耀眼的城市。
每年九月十五,为期十天的尚海电影节都会如期举行。
如果说华表奖是全世界电影人的最高荣誉,那么尚海电影节就是全世界电影人的梦想起飞地。
世界各地无数想要出名的导演、制片人们届时都会带着他们的作品,共赴这场盛会,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伯乐,继而一举扬名。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海内外各大影视公司也会摩拳擦掌,准备好一张张支票,要在这场电影盛会中寻找到今年的黑马,给自己的公司带来利润、甚至华表奖的荣誉——这并不是梦,在过去的十年间,尚海电影节已经诞生出了三部华表奖最佳影片。
今年的主会场是尚海大剧院,现在才6号,这家剧院周围就已经预热起来,从世界各地飞过来的电影人和爱好者们或在阶梯上、或在周围的草坪上嬉笑着拍摄留影。
等到了夜晚,剧院周围的灯光早在这时就已经全部打开,户外探照灯激光灯镭射灯等各种眩目的灯光将四周照的通明,聚集在周围的人愈加增多,除了世界各地提前赶来参展的电影人们,还有尚海本地的周围居民,携着孩子带着老人漫步其间,一边乘凉一边享受这热闹的氛围,一片笑语盈盈。
正如有繁华就有破落,在距离这里七公里外的公平路虎门巷内,没有喧嚣的灯光,光线幽暗,夜风凄凉,隐隐可闻狗吠,仅有巷口那家旅馆的招牌灯散发着昏暗的白光,“芳芳旅馆”四个红色的彩字在白光的映衬下像是滴着血一般,实在不知道这家旅馆的老板到底是有多么恶俗的审美观才会采用这样的色彩。
旅馆大门开着——所谓大门,也就是一扇仅可供一人行走的玻璃门而已——在旅馆的门口,摆放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字写着“今日特价,住宿三十”,一侧还划了个大大的惊叹号,就是写字的人大概握不住粉笔,惊叹号的上端有点歪,更像是个问号。
进了门,是前台,扎着马尾两腮有点高原红的收银小妹低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言情小说。
前台旁边是狭窄的楼梯,顺着楼梯上去,是一条狭长的走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房门,入眼第一间上面挂着“203”的牌子。
有一个男人从走道左侧走过来,短袖短裤,身上蒸腾着热气,一边走一边擦拭着头上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端着个盆子,里面放着一块肥皂。
男人走到203门前,敲门,很快就有人过来开门。
是个头发盘在脑后,用一根筷子斜向横插着的女人。
这两人正是从南扬来到尚海的杜安和束玉。
杜安端着盆子走了进来,听到束玉在他后边关上了门。他进卫生间把盆子放好,边走出来边说:“赶紧去洗吧,那个小妹说晚上十点断热水。”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皱着鼻子嗅了嗅,纳闷道:“怎么有股味道?”
这是一间两张床的标准间,束玉关上门后就在房间里低着头四下走动,不知道在找什么。听到杜安的问话,她头也没抬,淡淡地说:“马桶堵了。”
杜安回头一看,眉头一皱。
还真是马桶的味道,一层黄色的悬浮物飘荡在水面上,散发出阵阵恶臭。
“我去下面叫他们上来弄了。”
杜安说着,把毛巾扔到一边,正要迈步出去,束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我去叫过了,没用。她说水电师傅已经下班了,现在弄不了,要明天。”
杜安看着马桶,喃喃道:“这也不是事啊……要不我们去跟她说换间房?”
“我说过了,她说房间满了,爱住住,不住拉倒。”
束玉停住了动作,从床头柜前直起了身子,手里拿着一条绕了好几圈的圆柱形铁丝。
“你也知道,这里是尚海,现在又是这个时候,你还能到哪里去找这么便宜的地方?自己想办法吧。”
杜安苦笑。
是啊,束玉和自己一样,都是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为了美好生活打拼的,都是苦孩子,又都处在这个未来不明确的艰难时期,省钱是第一位的,不然怎么至于两个人要住在这个地方?而且还两个人合住一间房。
唉,有困难就克服吧。
杜安转过头,眼睛在厕所里滴溜了一圈,看到了角落里放着的皮老虎,就要上前拿起来通马桶,身后却传来了束玉的声音。
“那个没用,我试过了。你先让让。”
杜安依言让到了一边,然后就看到束玉挽起了袖子,把那绕了好几圈的圆柱形铁丝展开,把一头放进了马桶,然后抓着另一端的把手,一边转一边往里面送。
杜安来了兴趣。
“这是什么?”
“疏通器,通管道用的。这马桶里面应该是堵了硬物,不是单纯的被大便堵住了,所以皮老虎没用,得用这个。”
杜安眉头扬了一下。
怎么说也是穷环境里长大的,在生活自理能力上杜安还是有些自信的,至少比大部分生活安逸的同龄人要强。上大学的时候看着自己那些生活自理能力差得一塌糊涂、连个衣服都不会洗的同学的时候,他也能找到一些自信——这大概也是他在大学里唯一能找到自信的地方了。
但是和眼前的束玉相比,他却有了丝挫败感。
至少他不知道疏通器,而束玉知道,并且还会用。
这让他看束玉的目光有了些改变。
在此之前,因为那天雨夜的事还有平日里的表现,他总觉得自己这战友有些小资,和学校里那些没事就伤春悲秋、整日里憧憬着白马王子来拯救自己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可是眼前的事让他不由改观了。
自己这战友竟然是个上能玩情怀,下能通马桶的奇女子。
看了一会儿,杜安静静地听着哗啦呼啦的水声,总觉得有些难受,不由没话找话,说道:“这好好的旅馆房间里怎么还放了个疏通器,难不成旅馆老板已经预感到马桶会堵了?”
束玉专心地摇着疏通器,一点点慢慢地疏通着,动作轻柔,不让马桶里的脏水溅到自己身上,头也不回地说道:“收银那姑娘说平时这里是水电工师傅的宿舍,现在客人多了才腾出来做客房的,我就想说不定里面还会有一些他遗留的东西。运气不错,还真找到了。”
杜安有些佩服。
“也就我刚才去洗澡的那么点功夫吧?你就打听到这么多消息,还真是一个天生的制片人。”
导演可以孤僻,可以和善,可以不善言辞,可以神经质,但是和导演不同,制片人必须得是那种八面玲珑、待人接物有一套的人物,不然一个处处树敌的制片人,怎么去拉投资?
看束玉平日里一副冷冷清清、对谁都不爱搭理的模样,没想到真办起事来效率竟然这么高,还真是具备了制片人的基本素养。
谈到制片人,杜安不由又想到了今天刚报名送上去的电影。
“你说,咱们那片子能参展吗?”
他当时在电话里是说得很起劲,很热血,可是真走到这一步,再结合今天打听到的残酷现状,又没当初那个信心、开始忐忑起来了。
毕竟他只是一个医学院管理系毕业的大学生,所有关于电影的知识都是这短短十几天内积累下来的,而现在和他一起竞争的对手,却是成千上万从世界各地赶来、学过许多年相关知识、有着丰富从业经验的专业人士,他要是真的一点都不忐忑那才怪了。
不等束玉回答,杜安继续自言自语道:“老天保佑,希望能进‘影评人周’。”
尚海电影节为期十天,共有四个单元,分别是“正式竞赛”,“特别关注”,“导演双周”,“影评人周”。其中,正式竞赛单元是最火热的,每年只有一樽的金爵奖就在这个单元产生,银爵奖奖项也很多;特别关注单元也属于竞赛单元,不过奖项上来说比起正式竞赛单元少了很多,而且特别关注单元主要是面向纯粹的艺术电影。
至于导演双周和影评人周,就是非竞赛单元了,不设奖项,也是相对来说门槛比较低的,这从数字上就可以看出来:每年,只有12部影片能进入正式竞赛单元,15部影片能进入特别关注单元,而能进入影评人周的影片名额是35部,至于导演双周?
那是门槛最低的,全看审片委员会的口味来,简直可以用上不封顶来形容。
就像去年,进入导演双周的影片竟然有86部之多!这么多的影片,在电影节期间能分到的银幕和场次自然也是少得可怜,很多这个单元的电影往往是只上映一次。
本来杜安瞄准的目标就是导演双周这个环节,不过当他了解到导演双周只接受其他国家的影片参加后,就放弃了这个最容易达成的目标,转而瞄准了影评人周,同时心底对尚海电影节的举办方吐了口唾沫。
多么可笑的规定,中国的电影节项目单元,竟然只允许外国人参加!
即使它打着“扶植海外电影,促进全球电影水平进步”的高尚口号,也无法阻挡杜安对其的深深痛恨——他之所以会毕业就失业,也是因为类似的高尚口号,搞得他现在对这种口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排斥。
“肯定能进。”
束玉一直躬着的身子直了起来,拉了一下马桶一侧的拉绳,随着哗啦啦的急促水流声,马桶通好了。
厉害。
杜安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束玉却没看他,转过身子,一边洗手,一边说:“我相信你,也相信这部电影,肯定能进竞赛单元。”
竞赛单元?
正式竞赛的12部加特别关注的15部,也就27个名额,而报名的时候杜安可是听说了,今年报名的影片可是达到了1500多部!——天知道这世界上哪来这么多电影人——也就是说,他们进入竞赛单元的数学概率是1.8%。
哦,杜安发现自己算错了。
《电锯惊魂》可不是纯粹的文艺片,也就是说,特别关注它是不可能进去的,那么数学概率再一次降低,变成了0.8%。
嗯,大概就是这个数字了。
杜安又心算了两遍,然后接受,最后怎么都觉得这样的低概率不可能让自己撞上。
“承你吉言。”
杜安只能这么说着,走到窗边,望向窗外。
近处是一片漆黑,再远方,是陆家嘴,绚烂的城市灯光即使在几公里的这里都隐隐可见。
如果杜安有千里眼的话,那么他的目光就能够穿越这座城市的重重夜幕,直刺进4公里外的尚海地标建筑金茂大厦的76层江景套房中,看到一位男子正手持电话,站在玻璃幕墙前遥望北方,目光深邃。
“……嗯,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难为你,只是让你把片子压着,当作这部片子没参赛而已……评委会那么忙,每天要看那么多电影,我们这些电影公司也不能给他们添乱……九间堂的菜听说不错,服务也挺好,明天去放松放松?劳逸结合才能把工作干好嘛……好,那就这样。”
这是君悦酒店的一间套房,男子身后的沙发上斜坐着一人,是杜安的那位“伯乐”,瑞星影视制片部的经理方力敏。
此刻方力敏正举着一杯红酒慢慢摇晃着,眼睛紧紧盯着杯中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酒痕,空气中慢慢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听到玻璃幕墙前的男子说完电话,方力敏停止了摇杯,不以为然地说道:“二哥,要我说,根本没必要搞这一手,就让他们参赛,难不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原来这讲电话的男子,正是瑞星发行部的经理方力勇。
和方力敏略显单薄的身材相比,方力勇人如其名,身材魁梧健壮,面目硬朗,即使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都无法掩去一身悍气,不像个经理倒像个打手。
方力勇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过桌上的另一瓶轩尼诗vsop,给自己倒了一点,却不喝,只是在手中拿着,斜乜方力敏,反问道:“要是那部影片真进了展,甚至是进了竞赛单元怎么办?”
方力敏扑哧一笑,“二哥,你又不是没看过那部电影,拍得太危险了!我承认我当初走了一部昏棋,没有想到那个骗子还真有一点手段,不过骗子终究是骗子,能拍出来个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就算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是终究上不了台面,走家庭市场都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成本,怎么可能进展?”
方力勇举着杯子,缓步重新走回玻璃幕墙前,望着窗外星光灿烂的大尚海。
“万一它真做到了呢?”
方力敏闻言,就想说如果那部电影真进了竞赛单元他就从这里跳下去,不过转瞬一想又觉得评委会的那帮神经病的口味太难琢磨了,实在不能说这样的话,于是闭口不言了。
方力勇继续说:“所以,我们要把一切可能性都考虑进去,思虑不周到的人,必定要输在细节上。还有,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终究要改一改,不然的话哪一天说不定就输在了那个女人身上——你别顶嘴,要不是你思虑不够周密,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这部电影最好连家庭市场都不上,直接冷藏起来,就当这二十万是一笔坏账了。不过这个公司最大的boss始终是老爷子,老爷子都开口了,他也不能不听,只好退了一步。
方力敏闷闷不语,也不晃杯子了,拿起来一口干掉。
站在玻璃幕墙前的方力勇则是望着外面的陆家嘴和不远的江景,举起手中杯,轻饮了一口。
第十七节:葬礼
《盲井》,《冬至》,《暖春》,《忘不了》,《寻找周杰仑》……
杜安双腿盘起,坐在床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份《申江日报》,眼睛在上面一行行慢慢地扫描——今天是14号,明天电影节就开幕了,而参展影片名单也于今日公布,被誉为“中国近现代史百科全书”的《申江日报》自然刊登了出来。
这已经是杜安今天第23遍看这份名单了,但是和前面22次一样,他并没有在上面找到《电锯惊魂》的名字。
头顶的老风扇慢悠悠地转动着,洒下一阵阵的凉风,却无法驱走他此刻心底那股躁动的情绪。最后,杜安紧紧抓住报纸,攥紧,使得报纸卷曲,然后又慢慢松开拳头,轻叹了一口气。
嗒嗒嗒
伴随着脚步声,束玉从卫生间走出来,走到杜安旁边的那张床上坐下,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
杜安看向她,苦笑了一下。
事实证明,束玉的话应该只是安慰他的,自己终究只是个医学院管理系毕业的普通人,而不是她口中的天才导演。
“吃个苹果吧。”
束玉这么说着,从盘子上拿过一个红富士苹果,又从枕头低下摸出一把水果刀,削起皮来。
杜安看到那把水果刀,先是一愣,继而暗吞一口口水:他还真不知道束玉什么时候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刀。幸亏他这几天都规规矩矩的,若是他之前哪天对自己这战友起了色心,闹不好现在已经出了命案。
杜安摇了摇头,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到一旁,问束玉:“没能进展,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束玉削皮的手艺很好,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削好了。不仅速度快,而且一拉之下,整件苹果外皮就脱了下来,连而不断。
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杜安,又拿过一个苹果,开始削起来,边削边说:“你看过电影吗?进电影院看那种。”
杜安咬了一口苹果,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没有。”
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束玉跳脱的思维。
“我也没有,所以我们后天回去吧,明天先去看一场电影。”
杜安若有所思地看着束玉。
看好的电影最终没能进入任何一个单元,这个女人终究不像她面上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而作为一个不喜欢看电影,从来没有进过电影院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要进电影院看一场电影,这里面的心思着实可以琢磨一番:她大概还是不甘心,想要看看那些胜过他们制作的这部电影的其他电影们,到底能好到什么程度去。
杜安又咬了一口苹果,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字。
“好。”
……
九月十五,每年一届的尚海电影节如期开幕。
今年的主会场是尚海大剧院,早在两天前,这里就已经布置好,红地毯从剧院门口一直延伸到路边。地毯两侧拉起了护栏,密密麻麻的记者如同蚂蚁般在两侧争夺地盘,有经验丰富的人精高举着手中的镁光灯,大声喊着红毯上经过的明星们的名字,让他们摆个姿势,屁股却不安分,不动声色的一扭,就将身边的同行挤得一个趔趄,手中的照相机也拿不稳。
在这时,红毯那头停下一辆加长宾利,一位女子从里面走出,优雅地步上红毯。
“巩利!……”
“gong!……”
现场陷入了今天的第一个小**,之前一直都是默不作声或者小声交谈的媒体记者们一时间火力全开,闪光灯闪成一片,不把人的眼睛闪瞎不罢休,同时还纷纷叫唤着:“巩利,看这边!”“巩利,转个圈!”“gong,poseforme!”……
暗地里的小动作也增多起来,本着我不好你也好不了的心态,各施绝技。若是把这些衣冠楚楚的媒体记者们的私下动作拍摄下来,足够剪出一部讲述小擒拿术的武打片了。
一位接一位的明星有序走过,记者们间歇性地高·潮,规律很明显——那些呆在旁边,等到组了团才能走红毯的小明星,如美国过来蹭红毯的汤姆·克鲁斯,安吉莉娜·朱莉之流,显然引不起记者们的兴趣,只有美国本土的记者们才会拍上几张,而像巩利这种有专车送到红毯前,由保安引导单独走红毯的大明星,才能使他们高·潮。
当走得差不多了后,开幕式终于开始。
除了被邀请的开幕式成员外,今年圈子里照例有开幕式票流出,不过高达20万一张的价格显然不是杜安和束玉可以承受的,所以他们也就放弃了看开幕电影的打算,买了分会场大光明影院的票。
正好也是那部开幕电影,《暖春》。
从申报上的信息可以得出,这部电影夺冠呼声很高,仅次于最大热门《盲井》。当然,要不是这样的话,它也不会被安排为开幕电影了。
去了大光明影院,又等了半小时后,终于能进场了。
“希望能领略到电影的魅力。”
束玉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这样说道,杜安闻言,咧嘴笑了下。
虽然束玉面无表情,眼神平静,但是他很清晰地能够感受到自己战友此刻那露骨的不服输心态,一时间倒有几分小女儿的味道。
离开场还有十分钟,进来的人群就稀落下来,影院中每个位置几乎都坐满了,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黑脑袋、黄脑袋、白脑袋、七彩脑袋,感觉像是在开联合国大会,尚海电影节的魅力可见一斑。
静等了十分钟,电影开始了。
《暖春》的故事很简单,从开头就能看出来大致脉络:在一个穷苦的农村中,宝柱和他媳妇香草一直都没有孩子,有一天,村长的儿子二狗在村口捡到个女娃,没人愿意领养,宝柱爹上前把女娃娃领走了,接下来的故事是个人就能猜到七八分了。
开场的几个镜头和质感,让杜安一度以为自己是在看六七十年代的电影。
也许是导演喜欢玩这种风格。
杜安这么对自己说。
接下来银幕上到了宝柱爹和村长对话的情景,扮演宝柱爹的那位老演员一番道理讲出来,让杜安的五官皱成了一团——这台词、这抑扬顿挫的对白功底、这舞台气息极浓的语气停顿、还有这痕迹极重的演员调度,怎么看都觉得银幕上这位大爷是南巡的首长正在做指示,而不是一位没什么文化的穷苦老农在和村长唠嗑——这宝柱爹更像是村长了。
没文化的穷苦老农是什么形象?在农村长大的杜安最有体会:直接、简单、嘴里时不时蹦出两句脏话来,根本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就算是情节需要,也太过了。
杜安摇了摇头,觉得坐着不怎么舒服,于是屁股往下滑了点,于是他的背、椅背还有坐垫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手也搁到了一旁的扶手上,托着脑袋,看着银幕。
银幕上的故事继续进行着,杜安心底也跳出一个又一个的词语。
剪辑突兀,故事松散、不紧凑,节奏太平,小演员的表演做作,流于表面……
好吧,他本来就不喜欢看电影,而现在,他对于眼前这部电影更是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杜安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想要睡一会儿,可是随着剧情的进展,周围传来的女孩子压抑的低泣声、用力擤鼻涕的声音,还有窃窃私语的小声讨论,都让他睡不过去。
老天。
杜安无奈地睁开眼睛,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厅顶。
看又看不下去,睡又睡不着,他都想离场了,突感肩头一沉,侧眼望去,就见束玉脑袋歪着,正靠在他的肩膀上,双手则交叉放在小腹前,胸口微微起伏,显是睡了过去。
“睡眠质量还真好。”
杜安小声嘀咕,颇为羡慕自己这位战友优良的睡眠质量,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中都能睡过去。
这种情况下,他看来也不用想着能睡了,只好一点一点慢慢把身子坐直,期间动作稍大了些,束玉脑袋一歪,眼见要滑下去,杜安赶紧用手轻轻一掌,把她的脑袋稳在自己肩上,再收回手来时,指缝间夹了一根长发。
现在束玉睡得正香,他也不好就这么离场,干脆挥挥手甩去头发,继续看向银幕。
《暖春》时长83分钟,当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过去,银幕暗下,影院内灯光亮起,杜安推醒身边的束玉,走出影厅。
当迎接到外面阳光的时候,杜安还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开幕片电影的质量?不过看着周围看完《暖春》,眼睛还红着的那些观众,杜安只能认为自己大概是个冷血并且不懂得欣赏电影的俗人。
当然,他还是有同道的——他身旁这位睡了一部电影的女同志就是他的亲密战友,两个人一样冷血并且不懂得欣赏电影。
此刻,一对情侣从他们身旁走过,男的表情愤愤不平。
“这拍的是个什么东西?我都快睡着了,简直像是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现在尚海电影节就是这个质量?”
女的则红着眼睛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道:“你不觉得这部电影很感人吗?我觉得这电影很好。”
男的脱口就想骂脏话,但是看了身边的女伴一眼,想到要是惹怒了对方说不定自己今晚就要睡沙发了,终究还是把话语憋回了肚子里。
同样是一个冷血且不懂电影的家伙,杜安给这位男同志下了这么个评语,然后对束玉说:“走吧。”却发现束玉望着一个方向,站着不动。
杜安顺着束玉的视线望去,发现在大光明影院右侧的一块小空地上,拉起了一块幕布,周围还有一些简陋的放映设备,正放着露天电影。一个三十多岁的金发白人四下里走动着,不停拉人过去看电影,也确实有些人在他的鼓动下驻足观看,不过基本都是看了一会儿就迈步离开了,白人却不气馁,继续用他那口还算合格却发音奇怪的中文到处拉观众。
不得不说,尚海电影节的影响力是巨大的,若是在平日里有人这样摆摊占道,早就被城管驱赶走了。可现在面对尚海电影节,面对这些被吸引至此的世界各地游客,尚海城管显然也聪明地知道自己不该出现,给全世界电影人一个自由宽松的氛围,那样才有助于尚海的城市形象和旅游收入。
“过去看看。”
束玉这么说着,率先走了过去。
她确实适合做一个制片人,虽然话不多,但是往往简简单单地两句话,就能和人拉近距离——瞧,没一会儿功夫,那白人就不去拉观众了,而是站在那里和束玉聊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拍了这个,我想让人看,我进不去里面,但是我可以在外面,在这里,”
杜安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就是这些。
那个白人不停比着手势,脸上笑容灿烂,“我可以让他们看到,瞧,这就是我的电影!我拍的电影!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束玉静默地听着,适时地问了一句关键性的话:“这能让你赚到钱吗?”
白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嘿,伙计!你知道,我从florida来到这里,机票,酒店,仪器,这些都是我付钱,我花了五千美金,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尚海电影节上放映了我的电影,有人观看!oh,mygodness!这就是电影的魅力!赚钱?我没想过。”
杜安显然理解不了这种电影狂热爱好者的思维。
“走吧。”
杜安再一次对束玉说。
束玉却不动,只是双手环胸,看着那块临时拉起来的幕布,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束玉对那白人说:“其实,我是个制片人,他是导演,”她指了指旁边的杜安,“我们拍了一部电影,也无法进入里面,你是否能播放一下我们的电影?”
杜安愣住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之后,忍不住问道:“这有什么意义?”
是啊,参展名单都已经确定了,他们已经落选了,现在再在这块空地上放映《电锯惊魂》又有什么意义?就算路过的行人喜欢,可行人就是行人,他们不是圈内人,更不是那种有分量的圈内人,他们的意见影响不到瑞星影视。
杜安又加了一句。
“你别告诉我你也是电影爱好者,你别忘了,你刚才看电影都看得睡着了。”
一个不喜欢看电影,甚至能够看电影看到睡过去的人,显然不会是一个电影爱好者。
束玉眼睛都不转过来,说:“没错,我不喜欢看电影,但即使如此,我也觉得《电锯惊魂》比我们刚才看的那部电影好。”至少在看《电锯惊魂》的时候她没有睡着。
束玉扭过头来,看着杜安,大黑框后面的眼睛冷酷、坚定、有力。
“而且,《电锯惊魂》在我看来不单单是一部电影,它是我们的产品。”
“它就算要死,也应该有一场葬礼。”
第十八节:这里有一部电影(上)
比起悠闲的、让人忍不住在夏日的午后想要打个盹的南扬市来,尚海这个国际化大都市的生活节奏无疑快得多。
坐在出租车上,透过车窗往外看,能看到街边的行人很多夹着公文包在急匆匆地行走,脚步生风,仿若参加竞速比赛。还有那穿着西装、背着单肩包的小伙,眼见着不远处的公交要开走了,赶紧迈开步子冲刺,领带都随风飘扬起来。
紧张,快速,有序,这是杜安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
杜安身旁坐着的是束玉,他们俩刚回旅馆拿了拷贝,正打的赶去大光明影院。
“对了,”
杜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把视线从外边收回来,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束玉,“你有放映权吗?”
毕竟是第一次做电影,第一次参加电影节,他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
联想到束玉跟公司里的几个大佬关系搞得那么僵,他心底闪过不妙的预感。
“没有。”
果然!
杜安在心底哀叹起来,看了看束玉手边装拷贝的箱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没有放映权就来参加电影节,得亏是没能进展,要是真进展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你放映权都没有,我们要是私自在那边放了……”后果他都不敢想。说着,也不等束玉说话,就对司机说:“师傅,掉头。”
束玉打断了他的话,对司机说:“师傅,继续开。”然后对杜安说:“你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你放心,不会有事。就算有事,我扛。”
杜安看着这个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当初做了个假证去骗投资,已经是胆大包天了,可他眼前这个女人却是连放映权都没有就拿着拷贝来参加电影节,并不逊色分毫!
好嘛,两个不怕事大的家伙凑一块了,难怪能成为战友。
“不行,还是得回去,”杜安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不是谁来扛的问题。”
这么多时间的相处下来,他认了束玉这个朋友,到了这种时候自然也不能看着自己朋友出事。
束玉看着杜安,良久,才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顿了顿,她似乎也明白如果自己不交代一些东西的话,杜安是不会同意放映的,只好说:“他们不会追究的。瑞星影视是一家家族企业,你是学管理的,应该也知道,家族企业是家长制,里面很多时候都是人情凌驾于制度之上,所以我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最多是被降级、降工资,那跟我马上要面临的状况也没什么差别。”
瑞星影视是一家家族企业这点,杜安在影片的拍摄期间已经从剧组人的口中多少知道了一些,包括瑞星的几个经理,比如说制片部经理方力敏,发行部经理方力勇,都是董事长方毅的儿子。
杜安听着束玉的话,觉得自己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却又不敢肯定,于是问道:“你是说……”
束玉见这人还是不明白,抿了抿嘴,最终还是说道:“董事长方毅,是我……父亲。”
父亲这两个字声音很小、很模糊,但是杜安还是听到了。
他觉得脑袋疼。
一个不跟着父亲姓的女儿——大概是私生女——两个处处打压妹妹的哥哥,再加上束玉之前所说她是从小县城来,想要“扎根”,现在想来,这“扎根”显然不是简简单单地当一个体面的城市人就够了……
难怪束玉在公司的仇人那么多,还都是高管级别的,却还能在公司做下去了。
杜安从没想到豪门阋墙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要是换做八点档电视剧的话,现在坐在自己旁边的束玉那妥妥是催泪女主角啊——不过杜安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主角。
电视剧里类似的女主角不都应该是白莲花一样楚楚可怜、心地善良、没事就西子捧心眼神凄苦地说上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随时等待男主角来拯救吗?哪个像束玉这么彪悍了?
由此可见,电视里都是骗人的,毕竟就算是束玉这么自强不息、胆大包天、还会通马桶的奇女子在这种环境下都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了,要真是有那种白莲花一样的女主角,怕早就被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了。
“就算他们想要借题发挥,方毅也不会答应的。那个人很传统,认为家丑不外扬。”
直接喊“方毅”、“那个人”,而不是爸爸,看来父女俩积怨很深。
对于别人的家事杜安也不想多去掺和,于是不发表意见了,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也不再揪着放映权的事不放。
出租车行驶着,很快就来到了大光明影院。
那个金发白人名叫安东尼·伯格,当杜安提着拷贝箱到来的时候,他还在孜孜不倦地向路过的行人推荐自己的电影,不过成效不显,依然没几个观众。
“安东尼,”
束玉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后闲聊起来。
安东尼的电影正好快结束,等了十分钟后,电影就结束了。
按照约定,安东尼开始放他们的《电锯惊魂》。
这是杜安第二次从银幕上看自己拍的电影,也是他的电影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放映,光看到朱雨晨从浴缸中醒来的这个镜头,就让他神情一阵恍惚,下意识地四下张望,随即苦笑起来。
除了他、束玉和安东尼外,一个人观众都没有——之前仅有的几个观众,也在安东尼的影片放映结束后离开了。
“哦!专业!”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安东尼这个电影爱好者至少也是个半专业人士,只看到第一个镜头,就双眼一亮,轻叹了一声,随即皱起了眉。
“杜,那个闪光的物体是什么?是象征?还是剧情?我猜它肯定有特殊的意义。”
杜安呵呵一笑,正要说,安东尼又连连摆手,“不不不!你不要说,知道太多对我没有好处。”说完就盯着银幕继续看下去。
也只有安东尼是认真在看电影了,杜安和束玉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他们都在观望观众能有多少。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
影片放映了三分钟,依然一个观众都没有,行人们都是抬头看上两眼,就匆匆路过,没有一个为此驻足的。
“接受现实吧。”
杜安无奈地对束玉这样说。
他明白束玉的心思,知道她多少有点不甘心,才会要搞什么“葬礼”,但事实告诉了他们,这部电影连吸引一个观众的能力都没有,没能进入影展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束玉沉默不语,只是双手环胸,骄傲地站着。
杜安摇了摇头,正要去找一个地方歇一会儿,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里有部电影哎……嗳,那不是那谁谁谁吗?前阵子城市频道放的《帕米尔医生》就是他演的哎,他还开始演电影了?”
杜安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子,看到在他的右后方站着两个打扮时髦的女生,胳膊上挂着手袋,正看着银幕。
杜安看向银幕,上面正是扮演蒋伟的张家译在独白,脑中回想起了张家译面试时的言语:“拍过两部电视剧……叫《帕米尔医生》……”
“我可喜欢他了,觉得他好男人啊,跟周围那些男生都不一样。”
一开始出声的女生在后边叽叽喳喳,又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对自己的同伴说:“反正电影还要一会儿才开始,先看一会儿吧?”
另外那个女生不置可否,于是两人就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就在她们俩身前一步远的杜安都能听到她们之间的小声私语:“……听说昨天阿文对你表白了?……要我说你也别吊着他了,这都几个月了……”“哎呀,你不懂……对男人,你就不能让他们轻易得逞,否则他们根本不会珍惜你……”
没想到这部电影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观众竟然是张家译吸引来的。
杜安不由想起了那个男人。
在那些演员当中,除了朱茜之外,张家译是最让他满意的:演技过得去,待人和善好说话,有的时候还能指导一下别的演员走位,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片酬稍微高了点——一万五的片酬还是有点让人心痛。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那两个女生的话语声低了下去,渐至无声。
“……你好,高峰。你是身心健全的小康阶层,但是上个月却用刮胡刀割腕自杀……”
电影中的录音机播放着幕后黑手的独白,画面是层层叠叠的铁丝网。
镜头靠前的铁丝网被弄出了破洞,断裂的铁丝网绽放着,一个身形肥胖上身**的男人挂在两层铁丝网破洞上,身上满是伤口和干涸的血迹,身下还有一片铁丝网扇形断口从腹部插进去,一群苍蝇从镜头前一飞而过。
显然已经死透了。
几个快闪的特写镜头从男人的各处伤口上扫过,在杜安的交代下,这些伤口肆无忌惮地血腥、恶心,一点也不顾及观众的观影感受。
“呕……”
安东尼脸色有些苍白,捂了一下嘴,“杜,我没想到你们拍的是恐怖片……这应该在电影院限制放映,而不是在公众场合播放……我们会惹祸的……”
“你没事吧?”
杜安问候了一下,有些不理解这些外国人的心理——在他看来,这些镜头虽然有些血腥,但也不至于到安东尼这样夸张的程度吧?他觉得自己用这部电影下饭都没问题。
看到安东尼摇了摇头,杜安又问道:“你想要停止放映?”
这可不妙。
好不容易凭着张家译的人气吸引来两个观众,他可不想看到电影马上停止,那太扫兴了。
“这不适合在公众场合播放……”
安东尼只是这样说着,虽然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银幕。他停顿了一下,无奈地笑了下,“但我很想看下去,所以,管它呢。”
他耸了耸肩。
杜安的心这才放下来。
“……你割腕是真的想死,还是只想引起他人的关注?今晚,我拭目以待。”
剧情继续进行着,没有人再说话。
“……讽刺的是,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么你只需要继续留在这里,但是如果你想活,就得再次伤害自己,设法钻过铁丝网到门口……但是你要快,因为三点钟门就会上锁……”
那些铁丝网上开出的破洞很小,断口的铁丝尖锐,受害者又是一个满身肥肉的胖子,如果他想要设法钻过破洞的话,无疑会伤痕累累,甚至性命难保。
安东尼神情肃穆,眼睛发亮。
用自残来换取活命,或是用健康来换取死亡?这个命题实在太有趣了。
他之前看过的恐怖片都是那种为了恐怖而恐怖,还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恐怖片。
他现在更加想要看下去了。
至于这部电影不适合在公众场合播放?管它呢,一切都等他看完了再说!
第十九节:这里有一部电影(中)
“你会为了活命流多少血?”
影片中幕后黑手的语调落下,伴随着的是受害者高峰凄厉地长声嘶叫,一股绝望股弥漫于现场观众们的心头。
扮演高峰的那位演员只是个特约演员,演技不行,对白功力更差,光是这叫声就录了十几遍,直到后来那演员都受不了、开始绝望了,喊出来的声音才让杜安满意。
不过看安东尼脸色更白了些,显然功夫没白花,效果还是不错的。
这部电影是从他手下诞生出来的,样片都看过好几遍了,所以杜安对于这部电影早已没有了兴趣,闲极无聊之下,转头四顾,却在脑袋扭成四十五度向后的时候定格住了。
在他身后的位置上,这部影片的头两名观众、那两位穿着时髦的姑娘,此刻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银幕——和安东尼的脸色苍白不同,这两位姑娘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仿佛她们看得并不是一部恐怖片,倒是这俩姑娘左边的那三位小伙子,都把手按在胸口上,脸色有些难看。
没错,又多了一些人。
也许他们本来只是被这两位时髦姑娘吸引来、打算找个机会搭讪的,但至少现在他们在看电影。
在俩姑娘的右侧,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西装革履戴了副眼镜人模狗样的,镜片后的眼神却有些猥琐,紧紧靠在身侧姑娘的旁边,眼珠子很灵活,注意力根本不在银幕上,不时转开去瞄旁边的姑娘,鼻子时不时地翼动一下,似乎是在闻旁边姑娘身上的香味,一脸陶醉。
见到杜安看过来,胖子似乎有些慌,赶忙挪动了一下脚步,和旁边的姑娘拉开一臂宽的距离,却终究不舍得离开,装出一副专心看电影的模样,但是马上被他右边的人推了一下。
“过去点,你挤着我了!”
推胖子的人也是个姑娘——中年姑娘,现在她正不耐烦地看着胖子。
胖子大喜,光明正大地往他左侧那时髦姑娘的方向又挪回去一些,激动之下动作有些大,碰到了那时髦姑娘光溜溜的胳膊,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时髦姑娘眉头一皱,瞥了胖子一眼,胖子赶紧收起那副色授魂与的模样,憨厚地笑着,口中说着“抱歉抱歉,实在抱歉”,那时髦姑娘正着紧银幕上的剧情,也懒得跟他计较,立刻把视线重新收回到银幕上。
“别吵!”
有人转头对胖子低吼了一这么句。
没错,时髦姑娘们那一排人前面还站着几个人。
那对胖子说“别吵”的是个中年男子,温文尔雅的样子,很有尚海男人的精致感觉,应当是本地人。尚海男人向来不轻易和人起冲突,这一声低吼的“别吵”已经算有点严重了。
中年男子其实也不想的,换做平时,他也就在心里腹诽下,不过现在他心里实在有些抓狂。
这块场地旁边就是马路,地势空旷,放映机的扬声器散音现象太严重,本来就听得不是非常清楚,马路上还不时有喇叭声四起,刚才更是跑过去一辆车门上贴着“专补屋顶漏水”的面包车——你可以想象一下,银幕上**oss形象恐怖的替身玩偶在黑暗中以脚蹬三轮车的诡异方式登场,从黑暗的阴影中缓缓现身,用一口低沉的嗓音说着“多半人活着不知感激,但你以后不会了”,正是气氛带感的时候,旁边却飘来“专修房顶漏水,收二手电器,家电以旧换新……”的电子合成音,渐渐远去,那是何等的酸爽。
更别提这胖子在这种时候还啰嗦个不停,佛都有火,也难怪平时从来不跟人脸红的中年男子都忍不住低吼了对方一句。
中年男子身旁是个差不多岁数的妇女,两人中间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分别拉着小男孩的左右手,应当是三口之家。
那小男孩看样子也就十岁的模样,低着头,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上银幕两眼,没一会儿又赶紧低下脑袋去,一副想看不敢看的模样。
杜安看到这里,想起刚才安东尼说的话,“我们会惹祸的……”,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挡住了那小男孩的视线,问那丈夫:“不好意思,请问你们孩子几岁了?”
这中年男子看着杜安,一脸摸不清头脑的迷糊表情,却还是答道:“十一,怎么了?”
杜安说:“那不好意思,请你们带他离开。这部电影是保护级,你们孩子未满12岁,禁止观看,否则的话可能会对他的身心产生不良的影响。”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杜安也不想把这孩子赶走,多一个人喜欢自己的作品总是好的,不过他实在承担不起让这孩子看电影的后果:如果这孩子看着看着晕厥过去怎么办?还真别说没可能,看安东尼现在那一副脸色苍白的模样就知道大有可能了——大人都这样了,何况乎孩子?
所以他必须让这孩子离开,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他自己。
中年男子一愣,想了一下,对旁边的妻子说:“哎,你先把他带回去写作业。”说着还拍了小男孩脑袋一下,“别看了,这不是你能看的。”他妻子却不愿意,说:“你怎么不把他带回去!”眼睛一直看着银幕。
中年男子实在想看看这部电影接下来会怎么样,那个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正准备说些什么跟自己老婆扯扯皮,却看到他老婆抽空瞪过来的一眼,立刻蔫了下去。
“好,我把他带回去,你看完电影就回来啊。”说着,就牵着小男孩的手把他拉走了。
看着这对父子俩渐渐远去,杜安收回目光。
还好,不安定因素也只有这个孩子了,现场观影的其他人看样子都是成年人。
反正也看厌了自己拍的这部电影,杜安干脆不再去看银幕,而是退到了一边,盯着观影人群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现在这些个人是怎么聚集起来的了。
杜安数过,在一分钟之前,围在这里看电影的人总共有十二个,而在45秒之前,有一位行人路过,看到这边聚了一堆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随后发现他们都是在看电影,于是在40秒前也驻足下来,看了一下下。
在38秒前,这位行人的姿势还是倾斜的:一半面朝银幕,一半面朝人行道,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到了26秒前的时候,他的身体向着银幕的方向偏移了二十度左右,再到18秒前,他的身体又向着银幕的方向偏移了十度左右,最后到5秒前,这位行人已经是完全正面朝向银幕,往前小挪两步,加入了免费观影人群。
观影人数变成了十三个。
新观众,大体就是这样形成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行人都会驻足下来观看不走:有的只是路过随意一瞥就径自离开,有的也会停下来看一会儿,但是没过几秒就会离开,还有的会一边嘀咕着“这什么烂片”一边离开。
总的来说,就目前来看,会被吸引留下来的人大概在十分之一的比例。
和安东尼的电影相比,这比例在杜安来看已经很高了——哦,杜安实在找不到别的目标,只能拿悲催的安东尼来对比了。
安东尼在放他自己的电影的时候,即使是到处去拉人,也留不住人,而现在放《电锯惊魂》,却是不用拉人,人们就自己过来,并且留下不走。
这电影,似乎还真的不错?
杜安这么想着。
可转念一想,他又摇了摇头:不能这么算,他的目标就选错了。
安东尼的电影也是没能进展的落选作品,跟这比能比出个什么结果来?大抵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而就在杜安低头沉思自己影片质量的时候,这个小群体就像是一团磁铁,不知疲惫地发挥着磁力,从过往的行人中挑选出有共同体质的家伙,吸引进来。
第二十节:这里有一部电影(下)
根据滚雪球效应,一旦获得了起始的优势,雪球就会越滚越大,现场的观影人群也印证了这个道理。
最开始的两个人发展到十二个人,用了半个小时,接下来由十二个人发展到现在的五十八个人,用了二十分钟。
这些数字都是由闲着没事干专门盯人的杜安专门统计出来的,精确到小数点前一位。
而观众还在增加。
安东尼选的这块地还挺大的,但是五十多个人往这里一杵,加上还要给放映设备、幕布、幕布和观众间的距离留出空间,就显得拥挤了,最后边的人已经站到了路边,再退就要到马路上去了。
“哎,老沈,你怎么在这呢?”
“这不下午没事干出来溜达溜达么,刚好路过这儿,看打这里看电影不要钱,就过来瞧瞧。”
“哎呀,都四点半了,电影都开场二十分钟了,咱们赶紧走吧。”
“你怎么不早说!……算了,反正都开始二十分钟了,现在进去没意思,还是把这部电影看完吧。”
“你说那个凶手到底是谁?我猜是那个清洁工王兴发,我一看他不就是个好人。”
“哥哥,我们走吧,我有点不舒服。”
……
人一多,就无法保持前面的安静了,在影片节奏放缓的间隙里,就听到低低私语声零星响起。还有一个小伙子掏出了手机——这时节,手机可还勉强算是个稀罕的物件——给朋友就打了过去:“青子,来大光明……干嘛?看电影啊,这里有一部电影,你赶紧过来还能赶上下一场……屁个《暖春》,这电影比那玩意好看多了好吗!……我请个屁,人家放的露天电影,免费,不要钱,不然我叫你干什么,我可没那个闲钱请你看电影……赶紧的吧,也不知道人家准备放多久,晚了就赶不上趟了……对了,把你姐叫上……笑个毛线,我跟你说,这里可热闹了,跟赶集一样,你指定没见过这场面,你姐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行吧,那就这样,挂了,不跟你说了。”
这电影真有这么好吗?
杜安看着现场密集的人群,再一次在心底这么问自己,旋即摇了摇头。
电影好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气氛炒起来了。
国人性子里都有爱看热闹的因素,每次哪里一出事、立马就能围上一大群人就能看出来,现在这里这么热闹,也算给影片造了一个势。
束玉也看到了现场的情景,并不说话,只是眼神闪烁。
“这场葬礼满意了吧?”
束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杜安觉得跟自己这战友交流真别扭,特别是当她开始玩情怀的时候,太矫情了。
杜安又感慨了一声:“以后我出葬的时候都不知道能不能来这么多人呢。”
随着时间发展,影片开始慢慢进入高?潮。
游戏规定的六点钟到了,蒋伟却还没杀死韩生,而这时通过监视器盯着密室中两人的凶手也终于第一次给到了正脸。
“竟然是他!”“我就说嘛,这清洁工一看就不是好人。”“看吧看吧,我说对了吧,凶手就是他!”“这小伙子我看长着停正气的,这导演是找错演员了啊。”……
现场猝然响起一小片碎密的讨论声,猜到结果的一脸得意,没猜到的摇头感慨,还有人看看银幕,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杜安,来回看了好几遍,轻声喊了起来:“哎?这个人不就是旁边那人吗?”
这一喊,更多人把目光投了过来,发现他们旁边站着这人还真就是银幕上的演员。
还好经过尚海电影节的每天熏陶,这些尚海市民们眼界也高,大大小小的明星哪个没见过?更别提杜安只是演个小配角,之前还从来没在电影电视上见过,所以倒没有人盲目地上来寒暄套近乎,只是善意地笑笑,就又重新把目光投回了银幕上。
接下来的一段,就是杜安和朱茜的对手戏了,也是杜安拍得最满意的几场戏。
如果说影片之前还算是中规中矩的产业链条上的产物,那么接下来风格一变,锐气大盛,第一个以朱茜为主视角的180度主观镜头就让人心头一跳,接着那个时长四十秒从下到上由远拉近最后定格在杜安瞳孔上的大特写让现场的声音骤然全部消失。
这些观众或许不明白这些镜头语言的具体含义,但是并不妨碍他们从两个镜头上感受到导演想要告诉他们的含义——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家伙。
这就是镜头语言的魅力。
“哦?”
人群当中,靠后的位置上,一个单手拿着手包、穿着立领短袖的瘦竹竿看到这里眼中精光一闪,眉头挑了一下。
只是他“哦”了一声后又不说话了。
剧情进行着。
杜安和朱茜的对手戏紧张密集,没有一个人再说话,每个人的心都被银幕上杜安设计的镜头揪着,现场除了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外,就只有路边汽车行驶经过的声音。
一番激烈的搏斗后,朱茜刺伤了杜安的大腿,警察孟河也遵循“警察总在最后赶到”的金规玉律,适时赶到,追赶孟河。
另外一头,密室中的蒋伟听到电话那头自己妻子和杜安搏斗的声音和枪声,彻底崩溃了。就在此时,锁住蒋伟脚踝的铁链上传来电流,将蒋伟电晕了过去,手机也扔到了一边。韩生用小石子将蒋伟砸醒了过来,蒋伟刚醒过来,还迷糊着,手机响了。
蒋伟迫切地想要去拿被扔到远处的手机,听电话那头的情况,想要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否还安好,但是由于脚被铁链锁住,根本够不到手机。
蒋伟疯狂地挣扎着,语带哭腔,韩生努力安抚劝慰,却根本不管用。
手机铃声继续响着,绝望的蒋伟渐渐停止了挣扎,左右望了一眼,低下头,开始脱衣服。
有已经猜到了些什么的观众低声自语“不会吧……”,还有人已经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着银幕。而银幕上的韩生已经代替他们喊了起来。
“蒋伟,冷静!不要这么做!”
就在此时,现场突然传出一曲欢快的彩铃铃声。
嗯,世界名曲《两只老虎》。
“搞什么!”
“嘘!”
“关掉!”
……
愤怒的观众们齐刷刷地把充满怒火的眼神射向铃声的来源——是那个瘦竹竿光头。
瘦竹竿光头知道众怒不可犯,赶紧满脸歉意地赔笑个不停,连连说着“不好意思”,赶紧把手机从手包里找出来,立刻接通,挤出了人群,满脸晦气。
“什么事!”
瘦竹竿站到了人群边上,没好气地说道,同时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这种事谁也不愿意发生,但是事情既然都发生了,我们也不能再抱怨了,而是努力去解决问题……你不要把责任推到公关部的身上,影片的质量就那样,怎么跟人家拼?要我看,公关部已经做得够好了……”
没有人再理睬这个瘦竹竿,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银幕。
影片进入了高?潮。
对家人的担心已经把蒋伟的脑子完全冲昏了,他听不进韩生的劝慰,一意孤行地把衣服脱了下来,在自己被铁链锁住的右腿小腿上缠绕了一圈,扎紧,左手拉住衣服的一头,嘴巴咬住另外一头,右手拿过钢锯,停顿了一下,将钢锯的锯条抵在自己的右腿上,开始锯。
一边锯喉咙口还一边发出夹杂着痛苦和嘶喊的闷响。
锯条锯开皮肤,鲜血流出。
蒋伟痛得眼睛瞪大,像两个灯泡,手下却不停,锯条坚定有力地来回锯动,锯进肉里,鲜血飞溅,甚至都溅射到了蒋伟的身上、脸上。
“呕!”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安东尼。
这些外国人好像天生对这种**上的恐怖血腥没有抵抗力。
安东尼本来就被影片一层层叠加推进的悬疑恐怖给弄得脸色越来越苍白,到了这一刻,所有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再也支持不住,小跑两步到了旁边扶着墙吐了起来。
呕吐声仿佛有传染力,观众中也有几个发出了干呕的声音,最终还是按着胸口忍了下来,没有像安东尼那样形象全毁地去旁边吐,心理承受力差一些的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了。就算是心理承受能力强的几个,此刻也都皱着眉头,脸色有些发白,却不舍的把眼睛移开分毫。
“希望安东尼等会儿不会打你。”
看到影片成功地吓到了在场的观众,束玉也难得的开了一个玩笑。
看得出来她心情着实不错。
杜安给这个葬礼打了八十分。
蒋伟终于锯断了自己的腿,爬到密室中那具死尸旁边,从死尸手中夺下左轮手枪,打开弹匣,检查了一下子弹,合上,打开保险。
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的韩生哭喊着求饶,却没有效果,蒋伟果断地开枪杀死了他,自己也崩溃得大哭。
在追捕过程中反杀死了警察孟河的王兴发来到密室,想要杀死唯一的幸存者蒋伟,却不料中枪的韩生突然扑了上来,和蒋伟两人合力杀死了王兴发。
最后,蒋伟拖着断腿,对韩生说他会找人回来救他,说完爬出了密室,只留下痛哭着等待蒋伟的韩生。
观众们的情绪渐渐放松了下来。
影片结束了。
每个人都这么想着。
安东尼已经吐完了,脸色难看地走了过来,对杜安说:“杜,我恨这部电影,”说完,突然又笑了起来,“但我也爱这部电影。”
旁边正在讲电话的瘦竹竿还在讲电话,同时也在看着银幕,看到电影结束,他身子向左倾斜了十五度。
这时随时准备离开了。
人群也渐渐骚动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相互之间小声讨论着刚才的剧情。
但是影片还没有结束。
韩生想要从王兴发身上找到钥匙,没找到,却反而找到一个录音机。
“王先生,在医院里人们都叫你阿发,我需要你做个选择……”
熟悉的低沉声音一出,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一齐看向银幕。
“……你体内有慢性毒药,只有我才有解药,你愿意杀死一对母女以自救吗?如果会的话,游戏规则如下……”
王兴发不是凶手,也只是游戏参与者?!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群当中只有一个刚才还一脸失望的小伙子满脸兴奋,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我是天才!”
观众一片寂静,所以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左右张望。
但是没有人看他,大家都看着银幕。
银幕上,韩生拿着录音机,满是疑惑。
这个镜头构图很奇怪,韩生占据着银幕的左下角,给了焦点,画面的其他部分则都是背景构成的空景,背景音乐逐渐激昂。
懂电影的人能明白这个镜头和背景音乐所预示的含义,所以瘦竹竿突然停下,不再讲电话,任凭电话那头的人说着,只是双眼紧紧盯着银幕,感觉自己全身毛孔都张开了。
安东尼也呆呆地看着银幕,无意识地自言自语:“donotit……”
银幕上,一个人头探了出来,然后是身子。
伴随着背景音乐越来越激昂,那具从一开始就在密室里的尸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瘦竹竿只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炸了,紧紧地握住手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他观众们也都呆呆地看着银幕。
第二十一节:掌声响起来
激昂的背景音乐一点点加重,银幕上,那具“尸体”在慢镜头下,终于完全站了起来。
他像个老人一样,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两口气,就像是邻居家老爷爷路过你家门口,走累了,歇息一下,背景音乐却是如此激昂,一静一动,竟诡异得相衬,形成巨大的张力。
那两位最开始的时髦姑娘现在还在人群当中,此刻,其中穿了短袖光着胳膊的姑娘下意识地双手互抱。
起鸡皮疙瘩了。
刚才那个低呼“我是天才”的小伙子则是两眼放光,眼中异彩连连。
还有观众嘴巴微张着,活脱脱一副二愣子的形象,彻底被这个结局惊呆了。
音乐渐隐,这个扮演了一整部电影的尸体,直到最后关头才站起来的老头随手指了下浴缸,对银幕中已经被惊呆的韩生说:“钥匙在浴缸里。”
韩生猛地回头看向浴缸,接着是画面闪回,回到了一开始韩生醒来、挣扎之下拉开浴缸出水口塞子、有闪光物体从出水口被冲下去的画面。
安东尼说:“还好你没有告诉我。”
他一开始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就问过杜安这个画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安东尼这样说着,眼睛却没有向杜安看上一眼,一直盯着银幕。
接下来是前情闪回拼接。
“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叫陈康。”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低呼,像是一架飞机低空俯掠而过。
银幕上是蒋伟正在对实习医生们教学、而作为病例,陈康正躺在病床上的镜头画面。
这个镜头在之前的影片中就已经出现过——也就是说,那个可恶的导演早就告诉了他们凶手是谁,但是他们没有一个猜到。
没办法,他们的注意力当时都被蒋伟和实习女医生眉目传情的画面夺过去了,哪里会去注意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例?
而观众心中那个“可恶的导演”此刻正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看着人群。
“他有无法开刀的前叶肿瘤。”
“我正在受病魔侵袭,我恨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这个凶手喜欢近距离观赏他的变态游戏。”
银幕上又闪过一副画面,正是影片中的第二位受害者的受害现场中,一位女警在发言,接着立刻闪过一副陈康趴在地上装死尸的画面。
好嘛,这个可恶的导演原来不止提醒过他们一次,而他们却没能猜到……
那个家伙戏耍了他们所有人!
“蒋伟医生,我想玩一场游戏。”
伴随着替身玩偶的这句开场白,前情回顾结束了。
韩生似乎回过了神来,猛地去抓王兴发身边的枪,但是陈康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遥控器,随手一按,韩生脚上的铁链上就传来巨大的电流,电得他无法自控地抖动起来。
伴随着电流声,画面很自然切到了蒋伟身上——他也正被电得在地上抖动,和韩生的动作没什么两样。
蒋伟已经离开了,所以现在显然又进入了前情回顾。
但是和之前以悠闲的姿态简单揭示身份的前情回顾不同,这次的前情回顾有着另一种节奏。
从影片开头韩生醒来开始,重要的情节都被剪切了过来,按照影片的播放顺序,以一种由慢到快,最后变成了快镜头的诡异方式呈现出来,看得人目不暇接。
按照影片的播放顺序,快镜头最后回到了韩生举起石板打死王兴发的镜头。
石板拍下,韩生趴在已经死去多时的王兴发身上颤抖个不停。
从回忆回到现实,拼接得天衣无缝,完美的轮回。
“嘶……”
人群中响起不约而同地吸气声。
“哈……”
又是一声不约而同的出气声。
这个炫到极点的镜头,让他们把此刻心底那股一直憋着的气一下子吐了出来——就像是开会开了一下午,憋了五个小时的尿,终于在开完会后、连厕所都顾不得找了,随便找了个墙角一股脑儿放了出来的感觉。
这舒爽。
“人活着多半不知感恩。”
“但你不会了,永远也不会。”
激昂的背景音再度响起,由轻到重,伴随着低沉的嗓音,陈康慢慢走了出去,转过身来,一手拉住大铁门。
在他面前,是绝望地向他伸手求救、凄声嘶吼的韩生。
“游戏结束。”
砰的一声巨响,陈康猛地拉上了门,也带走了银幕上最后一点光。
画面全黑。
“不要!”
韩生凄厉绝望地嘶喊着,声音都破了——为了录这个音,朱雨晨事后吃了好几天的金嗓子。
喊声逐渐隐去,黑幕上浮上四个大字。
导演:杜安。
然后隐去,换成另外几个字。
编剧:杜安。
……
电影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这些观众仿佛傻了,电影结束了还不离开,愣愣地看着演职员的名字一个个闪过。
最后,还是那个说“我是天才”的小伙子最先回过神来,满脸激动地鼓起掌来。
“啪啪啪啪”
零星的掌声在寂静的这里显得很突兀,有些刺耳,小伙子没能刹住车,又拍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好像有点傻,也不再鼓掌了,脸孔涨得通红,低下了脑袋。
“啪”
不知道哪里又传来一个掌声。
就像是火头烧到了棉线,紧跟着就有人鼓起掌来。
“啪啪”
掌声零落。
“啪啪啪”
鼓掌声越来越大,最后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在鼓掌,每个人都面带微笑——呃,有些人脸色还白着,算是强笑——衷心地给予这部影片应得的嘉奖。
一直饶有兴趣在旁看着的杜安站不住了。
不知怎地,他鼻子有点酸,眼前起了水雾。
肩膀一沉,有人把手搭了上来。
侧头一看,是束玉,而她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上抓着一张纸巾。
“也许你需要这个?”
束玉眉头挑了一下,眼神戏谑。
已经非常了解束玉的杜安明白,她一旦出现面瘫之外的表情,都说明她的情绪出了大波动,而现在,她显然很开心。
杜安摇了摇头。
他的家庭教育终究是传统的,所以他也不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哭——打落牙齿往肚吞,这才是老杜家的作风。
他只是仰了下头,就把眼泪收了回去。
除了束玉和杜安外,现场所有人都在鼓掌,包括安东尼——这个热情奔放的美国汉子甚至鼓得最大声,还时不时吹个响亮的口哨。
有行人路过,看到这群人在大街旁不停地鼓掌,直怀疑他们是不是刚刚从北桥(注1)跑出来的,都纷纷绕开来走,生怕沾到一点就被这群神经病缠上;还有个老奶奶带小孙女路过,小孙女看到这群人在这里鼓掌觉得奇怪,问她奶奶“奶奶,他们在干什么?”,她奶奶则是赶紧紧紧攥住这小囡囡的手,拉着她快步走开,边走还边说“囡囡,你以后要好好学习,不然就要跟他们一样当神经病了!”
天知道这老奶奶是怎么把学习差和神经病联系到一起的,无形中解决了世界医学的一个大难题。
哦,这里还有一个人没有鼓掌。
那个站在旁边讲电话的瘦竹竿手上拿着手机,电话还没有讲完,只有一只手的他自然也鼓不了掌。
瘦竹竿若有所思地看着银幕,上面正放着演员表,第五行那里写着“王兴发——杜安”。
杜安,不就是旁边站着的那小伙子么?……他记得导演和编剧也是杜安吧……
“老巩,还在吗?”
瘦竹竿对着手机讲。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您老人家终于说话了!”似乎察觉到自己用词不妥,电话那头的人立马转移了话题,“齐总,真不是我推卸责任,你也知道的,我当初就说要拿下《盲井》,是发行部脑子坏了放着《盲井》不要非要去跟人家山影抢什么《暖春》……”
瘦竹竿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反正这届电影节,我们输了。”接着瘦竹竿话语一转,“但是电影行业终究是要看市场的,我们虽然在电影节上输了,但是在市场上说不定可以赢回来。”
电话那头一愣,随后想着齐总也不是外行人,干脆就照直了说道:“齐总,你也知道的,我们的《暖春》也就立意上稍微好一点,这才敢拿到尚海电影节来和《盲井》拼一下的,其他的部分差得太多。现在电影节上面眼看着都要拼不过了,怎么拼市场啊?”
别说跟《盲井》拼市场了,就算是跟其他的一些相同规模的小成本影片比,电话那头的那位都没有什么信心。
瘦竹竿一笑,“谁说我要拿《暖春》跟《盲井》拼市场了?”
电话那头再度一愣。
“我记得咱们公司最近不是只准备发行一部《暖春》吗?”
“马上就要准备发行第二部了,”
瘦竹竿呵呵笑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正和束玉说话的杜安,又看看还在鼓掌的观众,喃喃道:“这一部,票房上要是不把《盲井》甩个一条街我都觉得那是它还没发力……”
注释1:北桥是尚海地名,由于该地精神病院众多,所以尚海人民用北桥来统指精神病院。
第二十二节:暗战(上)
杜安身子陷在沙发里,右手搭在身边放拷贝的箱子上,不动声色地把周围打量了一遍。
前面是一张红木的办公桌,大气典雅,办公桌上放了一台电脑,桌后是老板椅,老板椅后方左右两侧分别是一个书柜,中间空着,挂了幅字,是用草书写的宁……后面那三个字太花式,杜安实在认不出来。
反正是草书。
他现在所坐的沙发右侧是个半人多高的盆栽,再过去是个雅致的小吧台,那个带他们过来的光头瘦竹竿正拿着个榨汁机折腾个不停。
束玉就在他旁边,靠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又等了两分钟,那边的光头瘦竹竿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摆着三杯颜色有点奇怪的花茶。
“久等了。”
光头瘦竹竿把托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比了个请的手势,面带笑容推销道:“这果花茶好久没调了,也不知道手艺还行不行,尝尝看。”
杜安今天下午也就去看电影之前喝过一点水,接着看完电影、又去放《电锯惊魂》,再到后来放完《电锯惊魂》被这光头瘦竹竿请来这里,这整个过程没喝过一滴水,早就渴得不行了,也不跟对方客气,端过来就连喝了好几口,一下子喝得只剩了个底。
“滋味怎么样?”
瘦竹竿眼含期望地问道。
按照套路,这个时候不管这花茶味道如何,客人必然都会说上一句“不错不错”。
但是他面前这人不按套路出牌。
“涩了点。”
杜安这么说。
瘦竹竿措手不及,脸上不禁浮上一丝错愕和尴尬,但他终究也是见多了世面的人,马上就用笑容掩饰了过去,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而是进入了正题。
“毕竟太久没做了,手艺果然不行了。我现在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吧,我叫齐晟,是小马影视的副董,现在你们总不再怀疑了吧?”
能够随意进入小马影视在尚海的办事处,并且鸠占鹊巢占用经理办公室的人,显然不需要再怀疑其真实身份了。
看了看杜安和束玉,齐晟接着说下去:“当然,要是换做我在路边随便碰到一个人说要买我的电影,我也会怀疑这人是不是个骗子,人之常情么。我先跟你们介绍一下我们公司吧,我们小马影视呢有三个老总,分管不同的工作……”
杜安打断了他的话,“你打算出多少钱买我的电影?”
齐晟这下子是真愣住了,呆了半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商业谈判,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家伙:先是客套话都不会说,直指他手艺不行——要知道他都多久没有亲自动手做过东西了,这次也是着实看重这部电影所以才会屈尊亲手做花茶以表自己的诚意,却没料到对方貌似没领情;接着又极度不礼貌地打断自己的话,跳过了互相试探的部分,直奔主题**裸地直接问价。
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眼前这个年轻导演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杜安却根本不给他回神的机会,舔了下嘴唇——这果花茶还蛮有润喉功效的——然后直接开喷:“齐总我们这部电影前期投资了一百万,后期制作资金不够又追加了三十万总共是一百三十万,投资商对这笔投资的预期回报率在百分之四十以上也就是说你至少要出到一百八十二万才有可能拿下这部电影。当然你刚才也看到了这部电影有多受观众喜爱所以可以预见参与竞争的对手不会少,结合今天的试映情况初步估计至少二百万投资商才同意放手,不过我个人对于小马影视的企业文化比较认同如果条件接近的话我还是更倾向于把作品交给小马影视来发行所以如果齐总你能出到二百万的话我觉得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拿下这部电影。”
杜安语速极快却语句清晰分明,一连串的话喷下来跟机关枪一样,把本来就有点懵了的齐晟彻底打成了傻子。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杜安也有些累,喘了两口气歇息了下,最后用正常语速问道:“齐总,怎么样?”
心底却是感慨起来:他上大学的时候还曾经埋怨过管理学要学的东西太杂了,可现在却不由庆幸当初了学了那么多相关知识——要不是当年在商业谈判的模拟课上拿过最高分,他今天估计就要被眼前这齐总牵着鼻子走了。
接着又回想起了刚才的事情。
在《电锯惊魂》放完后,齐晟就找上了他,说是要买下这部电影,并说另外找个地方详谈,然后就开车带着他们到了小马影视在尚海的办事处这里。
整个过程中,杜安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对齐晟的招数看得一清二楚——从踏入这间公司的大门开始,这场谈判其实就已经开始了。至于后来的不去会议室,非要把办事处的经理撵出去占据经理办公室,还有亲手做花茶等等,都是齐晟的谈判招数,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应该会用到。
说实话,按正常套路来的话,杜安还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说服面前的齐晟,毕竟小马影视和瑞星影视是一个体量的,能够做到小马影视的副董,齐晟的商业能力可想而知,应该不是他一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能比的,所以他只能剑走偏锋。
效果好像还不错,至少把节奏抢回来了——在杜安看来,谈判就是一个由筹码和节奏组成的游戏。
齐晟一时之间还是没能二愣子的生理状态中恢复过来,连着呢喃了好几句“二百万”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面前的小子牵着鼻子走了,惊异地盯着杜安连看了好几眼。
“二百万太多,”
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节奏的齐晟想都没想到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想要打乱现有的节奏重新把节奏抢回来。
话刚出口就被杜安打断了。
“齐总,我刚才说得很明白了,成本就要一百三十万,投资商的预期回报率是百分之四十以上,那就是一百八十二万。这一百八十二万是实打实铁打不动的,不能再少。如果齐总你前几天来买的话,一百八十二万应该也能拿下了,不过今天的试映情况你也看到了,这样的试映,连十八万都不值?”
暂时取得了优势后杜安打定了主意采用全场紧逼的方式,不让齐晟夺回话语权。
束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花茶,顺手从茶几下层随手翻出一本杂志,低下头看起来,以免自己表情的异样被对面的齐晟看到。
成本从二十万直接蹦到了一百三十万,翻了差不多将近七倍,这杜安也真敢说。
这边束玉一直低头喝茶,没事翻两下杂志,而另一边的杜安和齐晟则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说个不停。
两个人的杯子都续了好几次水了,外面的天光也渐渐暗下来,墙上始终的时针指向了6,这才谈定。
“那就二百二十万,不准再变了!”
齐晟喝完最后一口果花茶,狠狠地把杯子拍在了茶几上,表情有些狰狞。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杜安的报价——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价格往上面抬了抬。
但没人知道,齐晟状似无奈,心底却是欣欣然:二百万二十万拿下这影片,完全在他的预期之内。
“当然。”
杜安憨厚地笑着,右手伸到背后撑了一下腰,似乎是坐得时间太长,腰有点不舒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杜安不动声色地在腰上动作幅度极小地擦了两下,才把手心里的汗水拭去,心却还兀自怦怦跳个不停,好像打雷一样:就在他刚才张口闭口间,一笔两百二十万的生意成交了!
他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红豆男士秋款纯色经典商务长袖衬衫,是他来尚海之前为了参展充门面特意买的。这是去年的流行款,也是杜安长到这么大买过最贵的衣服——只是一件衬衫,整整花了他一百一,比他的冬衣外套都贵。
而他刚才谈下来的价格,能买下两万件他身上的衬衫!如果不拿去买衬衫,而拿去买盒饭的话,巷口五块钱一份一荤两素的盒饭能买44万份,一天两顿来算,够他吃22万天,602年!
天哪,杜安被满脑子的盒饭晃得眼睛发晕。
“合作愉快。”
齐晟站起身,率先伸出手来。
杜安赶紧把脑袋里的盒饭晃了出去,也站起身,把手心上的汗已全部擦干净的右手伸了出去,跟对方握在了一起。
“合作愉快。”
第二十三节:暗战(下)
和齐晟出去吃了晚饭后,饭后齐晟把两人送到旅馆附近就走了,两人则是回了芳芳旅馆。
进了房间,杜安把装拷贝的箱子在角落里放好,刚抬起头来,就看到束玉站在他面前。
“怎么了?”
束玉看着他,问道:“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版权,你怎么就自作主张把《电锯惊魂》卖给他了?到时候就算他付了钱,我们也没有东西能给他。”
杜安没有回答,反倒问她:“你刚才怎么不跟我说?”
束玉掉了句书袋子“攘外必先安内”。
杜安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有觉悟”,然后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到一边,走过去墙边把电风扇开关打到5档。
两人头顶的吊扇旋转起来,先是缓慢,渐渐加速,最后到达最大档,“哗哗”地叫着,洒下阵阵凉风。
杜安在自己的床靠吊扇这边的床沿上坐下,把衬衫扣子连续解开两个,抓着领口不断开合,感受着阵阵凉风从头灌下,长出一口气:“舒服。”
束玉也走了过来,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看着他。
杜安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才终于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你根本不需要担心,我们只需要跟公司那边说一句‘有人要拿二百二十万买《电锯惊魂》’就行了——一个成本二十万、拍摄完成后只打算发行家庭市场、连成本都不确定能不能收回来的影片,现在有人拿二百二十万来买,方力勇有什么理由不卖?特别是你还有特殊关系,这个消息方力勇他想瞒都瞒不住。”
说到这里,杜安乜了束玉一眼,改口道:“好吧,因为你的特殊原因,他其实是有理由继续不卖的,不过他的那个理由上不来台面,所以他只能卖,毕竟这个公司不是他一人独大。”
“你想想看,把十倍的盈利往外推,这个消息传出去他这个经理还能不能当下去了?能当他也没脸当,所以他只能卖。”
说到这里,杜安又从床头柜里面拎出热水瓶,在旅馆提供的玻璃杯里倒了满满一杯,也不顾这水是刚刚从热水瓶里倒出来的,就往嘴里灌——齐晟请他们俩吃的晚饭是川菜,又辣又油腻,其间还喝了几瓶啤酒,正渴得不行。
还好热水瓶里的水是上午两人出去的时候在开水房里打的,现在已经温了。
“哎!”
杜安灌完一杯子温水,舒服地长出一口气,把杯子重新放回床头柜上,这才接着对束玉说:“其实他也可以不卖,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提高报价。”
“如果他的报价齐晟无法接受,比如说,一千万,那么这笔交易就还是无法成立,而且用这个办法的话,那么他的理由将非常正当,甚至无懈可击——‘我看好《电锯惊魂》,它值一千万’。这个理由一出,谁能攻击他?你总不至于拦着人家欣赏一部电影吧。”
杜安说到这里,束玉大黑框后的那双眼睛一下子亮了。
杜安看着她这样子,笑了笑,“看来你也想到了。”
“没错,他如果这么做了,确实可以摧毁这笔交易,但是与此同时,他不得不让《电锯惊魂》进影院、上映,不然他根本无法对其他人交代——你都这么看好这部电影了,怎么还只让它走家庭市场而不是上映?而这也正是我们一开始想要的。”
“所以不管他怎么做,《电锯惊魂》必定会上映,我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刻,杜安觉得自己要是长两撇胡子、身前放一台古琴,旁边再站两个童子焚香摇扇的话,约莫就是当年孔明谈笑间空城退司马的风范了。
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啊,还是要留胡子。
自诩为诸葛杜安的小伙子刚感慨完,就觉得刚才稍微压了点下去的渴意又涌了上来,嘴巴发干。于是把杯子拿过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温开水,咕嘟咕嘟地喝着,一边喝眼睛一边随意飘了下,却在飘到束玉身上时定住了。
束玉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衬衫,因为天气热,此刻领口开着,头上吊扇的阵阵凉风侵袭之下,领口忽左忽右,下面隐藏着的锁骨也若隐若现,再顺着锁骨往下去,杜安似乎产生了一种“我看到了柔软的雪白”的错觉。
他好像一瞬间更热了,一口猛地将剩下的水喝完,然后把脑袋猛地扭向床头柜的方向,只听到“咔嚓”一声——倒没有骨折,只是颈椎骨响了一下。
接着,他又把热水瓶拿起来,给杯子里倒满了水,仓惶之下,倒水的时候有部分水都溅到了他手背上,还好是温水不烫。不等水倒完,杜安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杯子猛灌,整个过程中面孔始终向着床头的墙面,不向束玉那边转过去半点。
“有那么渴吗?”
束玉问到,也不等杜安回答,就继续问道:“那要是照你这么说的话,你今天下午应该尽量开个低价才是呀?那样的话齐晟也更容易接受,你难道就不怕一开口二百万的价格直接把齐晟吓走了吗?”
杜安保持着这个下半身朝向束玉、上半身九十度旋转朝向床头墙壁的古怪姿势,说:“价格不能开低了,如果开低了的话,那么方力勇就还是有理由拒绝交易和上映,理由我都替他想好了——‘你们报价太低了’,‘其实我并不看好这电影,拒绝交易也只是因为他们开的价太低了,实在无法接受,并不是准备让这部影片走院线渠道’。”
“所以要想逼方力勇就范,就要一个合适的数字、一个让他无法说‘低’,有理由走影院渠道的数字——二百万不错。现在还多了二十万,这更好了。”
听完杜安的分析,束玉半天不说话。良久,才轻叹一声,“大学生就是大学生,这些东西,像我这样的高中生就不能一下子想明白。”
杜安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于是转过头来,勇敢地看着束玉,安慰起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优点还是很多的,比如说……”看到束玉的脸时却是一愣。
束玉给他所留下的印象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自立、坚强、有主见,完全是一副新时代自强女性的形象,简直都快可以和女金刚划上等号了,这也导致了杜安长久以来一直忘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束玉其实是个美女。
束玉此刻大概是戴了一天的眼镜、眼睛累了,所以把那副大黑框脱了下来,也导致了她的面容毫无遮挡地展现在杜安面前。现在她臻首45度角向左下方倾斜,双手捧了半杯水放在小腹前,双腿很淑女地斜放着。
关键是她此刻秀眉轻蹙,眼神脆弱无助的柔弱神情,配上这小白花一般的脸庞,简直就是黛玉再世,和她之前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八,月亮和十六相差无几,又大又圆。窗户开着,夜风吹开纱帘,柔和的月光照射进来,铺洒了一地都是,还爬上束玉的身体,给她笼上一层皎洁的外衣,白肤泛光,夺人心弦。
这景色太美,杜安都看呆了,以至于他本来想说的“自强独立有情怀”脱口而出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漂亮胸大屁股翘。”
话一出口,室内气氛顿僵。
杜安仿佛得了老人痴呆症,呆呆看着束玉,眼睛一眨一眨,脑袋却是全速运转起来,思索着该如何把话圆回来。
束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个女人听到这句评价后默默地戴上了那副大黑框眼镜,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水果刀,拔开刀套,举在眼前,沉默不语,一双眼镜在寒芒闪烁的刀锋上来回巡梭。
杜安觉得自己背上好像湿了。
女侠饶命!
杜安此刻很想这么喊——跪下来喊好像更有效果,不过这个念头在脑袋里只是来回了两圈就被抛了出去。
不行,不能怂!想想当年咱们志愿军,在双方装备相差半个世纪的情况下都没怂,硬是把朝鲜搅成一团烂泥,现在自己和束玉也就差了一把水果刀,怎么能怂?
杜安在心中不停地用先烈们的事迹来鼓励自己,但是血怎么都热不起来。
“吃苹果吗?”
最后还是束玉打破了僵局。
“啊……啊?……啊!”
杜安发现自己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之后还是跟不上束玉的思维跳跃幅度,不过就算他是个傻子此刻也知道该怎么说话,于是猛点了一下头。
“吃!”
吃完苹果洗过澡洗完衣服晾到门背后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后,两人总算睡下了,期间谁也没有再提刚才尴尬的景况。
睡下之前,杜安和往常一样,把除了厕所的灯之外其他灯都关了,厕所的推拉门也拉上,只剩淡淡的灯光透射出来,方便人起夜。
又过了一个小时,束玉已经睡熟,杜安却是仰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嘴巴快速地张合着,若是凑过耳朵去,就能听到他口中发出的声音。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束玉突然翻了一个身,杜安吓得赶紧闭嘴,身体僵硬,跟具僵尸一样,只等了半天,也不见束玉有动静,这才继续默念起来:“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香味触法……”
此刻背对着杜安的束玉,嘴角勾过一个弧度,继而又隐没不见。
房间里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雄性蚊子念经声。
第二十四节:如烟
玻璃展柜前,零星一两位提着篮子的大妈低着头巡视着,玻璃展柜里,一个个制式的铁盘摆放着各种肉品,分贴着各自的品名和价格。铁盘下有冷气蒸腾上来,保持肉品的新鲜度,冷气蒸腾下,展柜里雾气稀薄,颇有几分人间仙境之感。
一位大妈指向其中一个铁盘,对展柜后的人说:“这肉便宜点,9块我就买了。”
杜安站在展柜后,身穿白色的工作服,身前系了条连身的红色围裙,头戴白色工作帽,有点像是fc游戏中的管道工马里奥。面对大妈的话语,他眼皮子都没抬,张口就道:“姐姐,这是里脊啊,猪身上最贵就是这部位,10块不贵了,你去菜市场还不止这个价呢。”
说完抬头看了眼展柜前方一米五远处的冷鲜展台:有一位顾客刚才挑了半天,除了把几个冷冻鸡腿和鸭腿打乱了位置外什么都没拿就走了。
等会出去把展台规整一下。
大妈还是不依不饶:“哎呀,我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就不会做生意呢?9块10块有什么差别吗?我这次买得高兴了以后就都来你家买了,你怎么就不把生意算长远点呢。”
杜安苦笑,“姐姐,我也就是个打工的,没有降价的权利啊,不然我也就9块给你了。要不然你买这个吧,”
现在的人还是不习惯这种超级市场式的购物方式啊——其实别说这些上了年纪的大妈了,就算是杜安,也是工作了几天下来才适应了这种购物方式。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铁盘,“后腿肉好,7块一斤。”
不知道是这两声“姐姐”起了作用还是得知杜安没有降价权后死了心,这大妈没有再继续纠缠,嘟囔了两句后指了指装里脊的铁盘,“给我来一……半斤里脊。”
杜安扯下一个袋子,用夹子夹了点里脊装进去,掂了掂袋子,觉得分量不对劲,又夹了一点出来,再掂了掂。
差不多了。
把袋子往电子秤上一方,按了下贴着“里脊”标签的按钮,数字显示了出来。
248克。
刚好半斤。
杜安打出条子,把袋子口扎紧,用打口机一打,再把标签一贴,递给了大妈。
“慢走。”
送走了这位顾客后,另外一个顾客似乎嫌贵,摇着头离开了,杜安这才有空走到一旁的凳子休息下,无聊地张望着外面:展柜外是摆放冷冻肉品的展台,铺满了冰块;再过去是水产的展台,那边生意比这里好,正有三位客人在购物,两个柜员忙得手忙脚乱;至于更远处,就出了生鲜区,是副食品区的货架了。
这里是南扬市城东轩武区的乐天玛特超市,杜安现在在这家超市的肉品部工作,专门从事肉制品的处理销售,因为大学本科的文凭,还挂了个储备干部的头衔。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里干了快一个月了,尚海的事却犹自在脑,恍如发生在昨天:如他所料,面对小马影视的出价,方力勇只能顺着他设计的路线走,先是开了个五百万的价格,大概是想要趁机宰一刀,不料齐晟很光棍地直接退出,骑虎难下的方力勇只能同意上映发行,联系院线安排放映,一系列的动作下来,《电锯惊魂》终于得到了上映的机会。
搞定了电影,杜安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本想就去尚海当药代了,却不料拜尔招到了人,不招了。苏鹏在电话里还一个劲儿地抱怨杜安太墨迹,迟迟不来,他也只是个药代,根本压不住,只能浪费了这个机会。
于是杜安只能回到了南扬。
还好杜安运气不错,在第二天的人才市场上赶上了乐天玛特的招聘,得到了如今这个岗位:肉品部储备干部,试用期500每月,转正后650,交两险。
正想着自己的心思呢,杜安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杜大哥,喝点水吧。”
是个女人的声音,柔柔糯糯的,很好听,有江南女子特有的绵软,令人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张古典娇媚的脸庞。
杜安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他无奈地转过头去,“如烟,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在柜台里不准喝水,要喝水去后面喝。”
他身后此刻站着一个女人。
身体魁梧雄壮,工作服穿在身上都有些绷,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嘴唇,皮肤微黑,着实是一位好汉。
此刻这位“好汉”双手握着杯子,委屈地低下了头去,“哦”了一声,声音还是那么绵软暖糯。
这位“好汉”是他的同事,许如烟。
看到许如烟的模样,杜安也不好把话说太重了,只好说:“这次就算了,你把水拿到后面去……我现在不渴,要是渴了我自己会去喝的。”
使唤走了许如烟,杜安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到了束玉。
在尚海的那个晚上,他承认自己动心了,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情况,跟束玉当朋友可以,当情侣是万万不可能的:倒不是说束玉的身份和他不可能,而是因为两人的世界观差太大了——束玉上进心太强,整天想着怎么往上爬,而他却胸无大志,最大的志愿也就是在城市里扎下根来。
世界观差这么多,很明显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杜安适时掐断了自己的念想——在杜安看来,自己当时不过就是荷尔蒙地突然增多导致的生理性正常反应罢了,在和束玉断绝见面并且躲在房间中偷偷撸了几管后,成功熄灭了心中的躁动。
爱呀什么的,不过就是**的文人给自己的兽欲所强行冠诸于上的虚假名头罢了。
杜安像个哲人那样感慨着。
想到了束玉,他又想到了今天的事,从口袋里摸挲出两张电影票来。
《电锯惊魂》开画了,首映就在今天,这两张票也是今天束玉给他送过来的,顺便告诉了他一些相关的具体情况:十月十七,也就是今天晚上23:00全国首映——说是说全国,但是在电影圈还是菜鸟的瑞星影视在这么仓促的时间内也就打通了一条小院线,拿到了47个电影院。其他有实力的大院线其实倒也能上,但是双方实力不平等,硬要上的话被院线剥削太多了,还是先小规模试映一下再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47家影院分布在东部沿海线上的七个省,省会和一线城市全部覆盖,也就二三线城市差了点,基本覆盖不到。
“杜大哥,这是什么?”
许如烟放好了杯子,已经走了出来,看到杜安手中的电影票不禁问道。
杜安攥着电影票,抬头看了下许如烟,突然开口:“如烟,下了班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看着许如烟面色变化,由错愕到惊喜再到快要喜极而泣的模样,杜安头又大了起来,只得转过头去看着外面,叹了一口气轻揉着眉心。
这两张电影票他本来是要给沈阿姨,让她和宋甄去看的。但是沈阿姨听说这是恐怖片后就不愿去看了,而且开映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她显然也不愿意自己女儿这么晚还出来看电影,所以这两张电影票也没能送出去。
但是也不能浪费了啊,在杜安看来浪费简直就是犯罪,没办法,只好便宜许如烟了。
第二十五节:上映(上)
乐天马特超市晚上十点打烊,九点半就开始不再进客了。
后续工作做一下,相关肉品都拉到冷库里冻起来,再把外面展台上的冰块处理干净,杜安就等下班了。
杜安请她看电影的消息让许如烟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来回走动个不停,就没一刻能好好歇着,让杜安看着眼晕。好不容易等到超市里的轻音乐停止,广播里传来播音员宣布下班的声音,总算能走了。
瑞星影视谈下来的那家院线在南扬市有两家影院,一家是轩武区的卢米埃国际影城,一家是健邺区的上新河影城,今晚《电锯惊魂》就在这两家影城上映,杜安准备去的就是附近的卢米埃影城。
距离不远,走过去也就一里多不到两里路,杜安就打算走路过去,最多花个十几分钟,并不耽误开映。
许如烟自然也没有意见——她甚至恨不得两个人从轩武区开始横跨两个区、走到健邺区去,走个一晚上才好呢。
到了影城后,可以看到大厅里放了很多宣传海报,位置最突出的是现在正在上映的大片《大块头》。
今天跟束玉闲聊的时候杜安也听到了一点这部电影的消息:他五百年前的本家、大导演杜奇峰指导,刘德桦张栢芝主演,完完全全的大片,上映四天的时间已经拿下了五千多万的票房,今天又是周五,马上迎来周末,估计这周票房冲破一亿没有压力。
在《大块头》的左后方就是《电锯惊魂》的宣传海报,按照杜安的建议,海报用了白底,上面放了个还在滴血的断脚,右下角四个拉高了的字“电锯惊魂”,一看就知道是恐怖片,旁边还写着广告词:没有人能猜到结局。至于具体的演员是谁?海报上完全贴出剧照。
这是因为电影里一个著名演员都没,所以主演们的剧照干脆一个都没贴上来,导演主演的名字也都往小了做,不凑上去看都根本看不清的那种。
杜安看着《电锯惊魂》的宣传海报,琢磨了起来:依着方家兄弟之前死缠烂打的行事风格,他本以为就算《电锯惊魂》能上映了,待遇也会很差,可现在光从这个海报就能看出来,方力勇还真是用心了——就在《大块头》的后面,这位置不用心可拿不下来啊。
当机立断,面对利益能将私人感情果断抛到一边暂时不提,迅速接受现实并转变立场,这方力勇倒是让他刮目相看。转念一想,杜安又笑了:虽说有家庭关系在里面,但是人家怎么说也爬到了发行部经理的位置上,没一点真材实料说得过去吗?他之前倒是小看方力勇了。
“我听人家说这电影好看!”
许如烟有些兴奋,指着《大块头》的海报轻声叫起来。
午夜场的人还不少,周围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被这绵软好听的声音吸引了注意,注目望去,但是一看到这位好汉的脸庞和体型后,小伙子们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许如烟继续说:“我们就看这部吗?不过我听说这电影到后面有些吓人哎……”说着,还蹙起了眉头,右手食指按住了嘴唇,一副苦恼的模样。
看着这位好汉在自己面前作出一副小女儿姿态,杜安颇感胃部不适,却还是笑着说:“不是,是看那部。”
他指了指后面《电锯惊魂》的海报。
“恐怖片啊!”
许如烟娇嗔道,神情害怕,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火焰,“人家怕啦~”
杜安胃里更加难受了,突然有些后悔今天带许如烟来看电影。
不过来都来了,再走显然不像话,于是也不说什么,摸了摸鼻子,和许如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距离开映还有半个小时,坐了一会儿后,许如烟去上厕所了。
她刚离开,离他们不远的一个男人突然对他喊了一声“喂,哥们!”,杜安看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有福气呀,找了个这么极品的女朋友!”
那小伙子竖起一个大拇指,还挤眉弄眼,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一边说,一边还搂紧了身边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并不漂亮,但是和许如烟比起来明显漂亮得不是一个档次了。
他那女朋友也忍不住地笑着,看着杜安,心里还有些可惜:挺帅的一个小伙子,虽然看穿着混得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找这么个女朋友吧?
杜安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说:“哦,是吗?谢谢,我也觉得她很可爱。”
那小伙子和他女朋友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笑容僵在了脸上,一脸讪笑地转过头去,不再撩拨杜安,低声私语,时不时看过来一眼。
杜安隐隐听到“瞎子”之类的词汇。
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许如烟很快回来了,刚坐下,就注意到那对情侣时不时透过来的目光。
“你认识他们?”
许如烟问杜安。
杜安摇摇头,“不认识。”说着,突然伸出手去,把许如烟额头前一缕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头发乱了。”
许如烟呆住了,直到杜安收回手,坐直了身子无聊地抬头看着影讯广告牌的时候才回过神来,脸刷一下红了,低下头,右手揪着衣角揪来揪去,似乎要把衣服转成麻花才罢休。
那对情侣则是看傻了。
杜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傻子,这段时间下来自然也看出许如烟对自己有意思了,但是他终究不是“同性恋”……
刚才他那么做,也只是不忿那对情侣的嘲笑而给许如烟挣点面子罢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他这么做,会不会反而让许如烟陷进去呢?
杜安思索了好半天,还没得出个答案,就到了十点四十五。
可以进场了。
和许如烟过去检票、进场,找位置坐下,看了好几部电影的宣传片之后,终于零星有观众入场了。
好巧不巧,刚才那对情侣正好坐在他们前面。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午夜场,工作人员开始打瞌睡了,还没开映呢厅里的灯就全灭了,只有银幕上的光芒闪烁,显得黑压压的,所以这对情侣也没注意到身后坐着的就是他们口中所讨论的人。
“……你说那男的是不是脑子有病,怎么找了个那么个女的?哦,不对,那还能算是女的吗?……”
这位女朋友还纠结在这件事上呢,喋喋不休。
她男朋友听了半天,倒是有些烦了——你女朋友在你耳边一直念叨另一个男的你也烦——打断了她的话,“行了,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位女朋友眉头一挑,正要发火,却听到后面传来几声咳嗽。转头一看,借着银幕的光勉强看清身后坐着的正是她口中的男主角,立刻闭上了嘴,转过身去乖乖坐着不动了。
杜安看了看身边的许如烟。
银幕的白光照射下,她正低着头,面无表情,杜安却能轻易地从她眼中看到悲伤和自卑。
杜安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疑惑地转过头来时,鼓励道:“我觉得你挺可爱的。”
许如烟勉强笑了下,“谢谢。”
杜安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就坐正了身体。
“看电影吧。”
有些事只能自己去面对,别人帮不了太多。
电影开始了。
一开始是一片漆黑,让人不明白这到底是开始还是没开始,然后一个光点出现。
借着光点的游动,可以看到幽暗中,一张脸浸泡在水中。
光点游出了镜头,等到镜头再度捕捉过去,它已经游到了这个人的脚踝部位。透过光点散发出的那一点点光芒,可以看到这只脚踝被镣铐锁住。
镜头闪现,来到这个浸泡在水中的人的脸上——这次打了光,在幽暗的色调下,总算能看清楚这个人的整张脸了。
他突然醒了,剧烈挣扎起来,脚步乱动之下,拉开了浴缸的塞子,那个一开始出现的光点从下水口冲了下去,这人也从浴缸里爬了出来,咳嗽个不停。
电影正式开始了。
他们会像大光明影院的那些过路行人一样喜欢吗?
杜安眼睛盯着银幕,脑海里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我们应该去看《大块头》的,”
前面那对情侣中的男朋友又看了一会儿,抱怨了起来:“《大块头》里有刘德桦和张栢芝,而这部电影我看到现在也就看到两个人,还一个都不认识。”
女朋友似乎是刚才被坐在后边的杜安吓到了,现在声音都小了很多,压着嗓子说:“那你去看《大块头》吧,我反正是要看这个的——阿颖说她上个月去尚海的时候看过这电影,很好看。”
男朋友嘟囔了两声,终究还是放不下女朋友,只好坐在那里继续看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不说话了。
杜安看看旁边的许如烟:她正认真地看着电影。然后杜安又继续往别的地方看去,三百六十度全看了一遍,也顺便借着银幕的光数了一下一共有多少个观众,数完之后觉得真是可怜。
算上他和许如烟,一共才十九个观众,这还是在轩武区的卢米埃影城,位处健邺区、较为偏远的上新河影城收获的数字应该会更少。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电影已经过去了一小半,还没有一个观众离开。
影厅里静悄悄的,电影继续放映着。
经过前期的铺垫后,这部恐怖片慢慢开始露出狰狞的面目。
蒋伟安抚好不安的女儿,深夜离家后,他女儿回去独自睡下,却像刚才一样始终睡不着,总觉得自己房间里有人。当她慢慢把视线投向最令她不安的衣柜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瞳孔特写吓到了一片人。
“哦!”“艹!”“要吓死人吗!”
杜安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不文明低呼声。
许如烟的身子也猛地一僵,紧紧抓住了扶手。
杜安似乎听到了脆弱的扶手裂开的声音——大概是幻听。
放映员听不到观众的咒骂声,所以电影还是继续放映着。
蒋伟在地下停车场打电话时,到处是车,只有他一个人,背景还做出了老式破旧的风格,氛围恐怖,加上背景音乐的逐渐加重,一点点把观众的心勾了起来。正当他们各自在心里猜测着状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时,一个装扮成怪物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镜头里猛地扑过来!
这次咒骂声倒没有那么大了——那些观众们心脏还扑通跳个不停,一时半会还骂不出来。
故事继续进行。
蒋伟回忆完了之后,韩生开始回忆起来:他想起来昨天晚上自己在暗室里洗胶片,突然听到外面有异响。他本来想拿个电筒照明,却不料电筒没电,只好顺手拿起手边的相机,小心翼翼地出去探查,一步一步往外慢慢踱着。
在这一连串的镜头里光线一直非常暗,很难受,等到韩生拿着相机出去时,更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影厅陷入一片黑暗。
人天生对于黑暗就有惧怕,这种镜头出来,再配合着诡异的背景音乐,大部分人已经预知到恐怖的情节即将到来——而他们又不知道那一刻到底什么时候会来,于是更加恐惧,肾上腺激素飙升。
偏偏这些敢在午夜场特别来看一部恐怖片的家伙们全都是一群胆子大的家伙,所以倒是没有一个人吓得闭上眼睛不看,反而全都瞪大了眼睛,又害怕又期待地盯着银幕。
“谁在那儿,快出来!”
韩生突然大叫起来。
之前影厅里一直很安静,弥漫着恐怖的氛围,韩生这一叫出来顿时打破了诡异的宁静,让观众们的心先是一提继而放松下来,有人忍不住骂道:“这傻……”
话还没骂完,韩生按到了相机,闪光灯一亮。
黑暗中的一点光从来都是最引人注意的,特别是这闪光灯的光还特别强,立马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怪物突然从银幕上扑向他们!
于是这些人刚刚放下来的心立刻被揪住了,像是被人狠狠地攥着猛地往上一提,差点从喉咙口飞出来!
“噗通”
杜安循声望去,见到他这一排过去六个位置的一个男人吓得滚到了地上。
那个骂傻x的,下一个字终究没能骂出来——那家伙已经被吓得瘫靠在椅子上,一手按住胸口直喘气了,心脏噗通噗通以每秒140的速度飞速跳动着。
杜安面前那对情侣更离谱:那个男的背部紧紧抵着椅背,脑袋仰着,杜安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他女朋友则是一头扑进了他怀里,簌簌发抖。
“阿颖这个混蛋!……吓死我了……”
这女朋友的声音都带着点哭腔了。
“不怕……不怕……”
她男朋友安慰着,却不知他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影厅里唯一没有被吓到的大概只有杜安了——与此相反,他正皱着眉头。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一个月前在大光明影院旁的空地上放映的时候,观众们可都没有这么夸张的反应。
想了半天,他总算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因为大光明那天是白天,而且是在街边,观众们又都是聚在一起,结群之下,单人的恐惧会被减轻很多。而现在是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人还这么少,又这么安静,如果专心看电影的话,仿佛整个影厅就只有你一个人,恐惧自然会被放大,起到的效果自然也会好许多倍。
这样说来,电影果然还是要在电影院里看才能完全体会到乐趣啊……
杜安想着想着,回过神来,看看周围那些被吓得不轻的观众们,突然笑了起来。
看,这些人被他吓得多惨?
操纵观众的情绪,让他们哭就哭,让他们笑就笑,这大概就是电影的乐趣吧?
他好像越来越喜欢拍电影了。
第二十六节:上映(下)
接下来那可恶的导演总算没有再给他们来个这样的突然袭击,影厅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慢慢平复下来。
许如烟也慢慢松开了她的龙爪手。
大概是刚才太用力了、抓得又太久,肌肉有些疲惫,她收回了手去,轻轻揉着。
杜安趁机不动声色摸了摸一下那扶手。
嗯,没裂,之前果然是幻听。
“那……那个王兴发……是你吗?”
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
“啊?”
许如烟又问了一遍,杜安这才点点头,“是我。”然后就见到许如烟眼睛里的光芒骤然闪亮起来,简直快变成和漫画里的小星星一样了,还双手捧心,十足少女范儿。
她一开始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像了,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想到竟然还真是!又会卖肉,还会演戏,真是多才多艺啊……
这让她对杜安的好感更是上升了一个台阶。
杜安赶紧说:“看电影!”马上坐正了身体,目不斜视。
剧情继续进行着。
当看到蒋伟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开始锯自己的脚,杜安隐隐听到远处有几声干呕。
他鸡贼地四下里看了一圈,可以见到近处的几名观众经过整部电影的摧残,现在脸色发白,还有人捂着嘴;远处的倒是看不清脸色,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一个人真地吐出来。
果然,像安东尼那样会被吓吐的还是少数,特别是这里的观众应该都是恐怖片爱好者,把他们搞到这种程度估计就差不多了。
当蒋伟和韩生联手杀死了王兴发,蒋伟拖着断腿出去求救的时候,坐在杜安面前的那个男朋友出了一口气,“结束了。”
他女朋友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问他:“你说蒋伟会回来救他么?”
这男朋友摇了摇头,“不知道,”他顿了一下,笑道:“说不定这就是第二部的内容了。”
在他看来,这种影片拍第二部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第二部才不可理喻。
整个影厅的氛围此刻都放松了下来,每个人的精神都不再绷着。
许如烟也以为影片结束了,看样子都准备起身走人了,杜安把她按了下来,对她说“还没结束呢”。
还没结束?
前面那对小情侣也听到了,都看向银幕。
确实还没有结束。
韩生想要找钥匙,摸遍了王兴发全身没能找到,反而找到了一个录音机。
看到录音机后,影厅里本来起身想走的那些人全定住了。
在《电锯惊魂》里,录音机几乎已经成为了那个变态凶手的代名词,每个参与游戏者的身上都能找到,现在却在被认为是凶手的王兴发的身上找到了录音机,这代表什么?
智商没问题的人都猜到了,然后一股寒气从他们的背后一溜窜到了他们后脑勺。
被认为是真凶的王兴发竟然也只是游戏参与者?!
韩生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
“王先生,在医院里人们都叫你阿发……”
“我要你做个选择。”
“你体内有慢性毒药,只有我才有解药,你愿意杀死一对母女以自救吗?”
“如果会的话,游戏规则如下。”
……
杜安找的位置是最中间这一列,观影效果比较好,坐在这一列上的观众也较多,在小情侣前面就坐了两个。此刻那两人起身都准备走了,却被这惊天大逆转给定住了身影,从而导致前面这对小情侣被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半个银幕。
于是这对小情侣立刻也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银幕。
这导致许如烟也站了起来。
站着看电影似乎会传染,杜安转头四顾了一遍,发现就这么点观众,倒是基本都站在了那里,每个人都像木头人一样看着银幕。有的是本打算走了的人、前面并没有观众挡住视线,却也忘记了坐下。
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装了半天死尸的陈康慢慢爬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许如烟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你好,”
“叶天。”
“陈晨。”
“蒙陌风。”
……
“蒋伟。”
“我想要玩一场游戏。”
伴随着越来越重的背景音,韩生以慢动作去抢枪,陈康却快了一步,一挥手,遥控器一按,韩生立刻被电流侵袭地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画面闪回、拼接、快镜头,截取每场的重头戏片段,将整个故事在短短十秒的时间内串联在了一起,最后以一种轮回的姿态重新回到了韩生身上。
整个影厅的观众都被这个华丽到堪称艺术的镜头震慑到了。
影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呼吸声都无法听到。
杜安看到前面那个女人垂在身边的手在微微颤抖。
“人活着多半不知感激,但你不会了。”
“永远不会了。”
……
随着陈康拉上大门,韩生凄厉地喊着“不要”,银幕终于暗了下去。
这次应该是真的结束了。
许如烟这么想着,紧接着跳出来的演职员表却让她呆了一下。
导演:杜安
如果觉得自己看错了的话,也没关系,因为下一个字幕又跳了出来。
编剧:杜安
杜安,杜安……
如果说她之前还不会把这个名字和身边的人联系到一起的话,经过刚才杜安的出境,这种可能性在许如烟的心里已经大大增加了,甚至大到了90%以上——一部电影里,总不会同时有三个叫杜安的人吧?毕竟这个名字并不大众化。
影厅里其他观众倒不像许如烟这样化成了一块望夫石。
这些观众虽然因为震惊,一直呆呆地站着,但是看到演员表出现的时候也就回过了神来,三三两两依依不舍地向影厅出口走去。
杜安也站了起来,准备离开,经过的观众们的讨论声却是不绝于耳,尽收其内。
“这部电影太吓人了,我准备喊小王明天过来看看,哈哈,那小子胆子最小了,不知道他看完了晚上还睡不睡得着。”“我其实觉得还好,不是太吓人,就是最后那里太酷了。尼玛,鬼能猜到这个结局啊。”“我喜欢最后那个镜头,太炫了!”“这个导演叫杜安是吧?艹,编剧也是他,我以后再也不看他的电影了,把我们当猴子耍吗?!艹!”“你这人就是难搞,拍得没新意你又要说,拍得让你猜不到你又说人家耍你,唉,难怪你到现在还没女朋友。”“也别说人家耍你了,你没看到电影里已经提示了你好几次了么,是你没有猜到。”……
总共才只有十九个观众的影厅里热腾起来,大家都在讨论刚才的电影,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只要走近了都能搭上话说上两句,像是在开派对。
那对小情侣还没走,此刻他们俩正回过身来看着杜安和许如烟。
准确来说,是看着杜安。
“你是刚才里面那个王兴发?”
杜安点了点头。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小情侣一下子兴奋起来,女生说“我就说嘛”,男生则是一副老气横秋地样子鼓励道:“演技不错,我看好你。”说完两人就乐乐呵呵地走了。
杜安看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这两人的大脑回路和自己不在一个宇宙层面上——特地留下来等一会儿就是为了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
杜安摇了摇头,和许如烟一起出去。
出了影院后,就该各自回家了,正当杜安准备询问许如烟住在哪里,打算把她送回去的时候,许如烟却率先开了口。
“杜安,你还会在这里待多久?”
杜安看向她,发现这位好汉正用一种幽怨地眼神盯着自己,不禁寒毛一竖,蛋疼菊紧。
“什么意思?”
许如烟幽幽地说出了她的想法:“你现在马上要火了,应该会去当明星,不会继续在超市里做下去了吧?”
敢情这位好汉以为只要上了银幕就能当明星了。
至于杜安导演和编剧的身份?她是那种只认明星、对于这些幕后人员完全不感兴趣、并且觉得一部电影里演员是最重要的门外汉,在她看来,杜安在这部电影里面演个大配角可比另外那个导演的名头响多了也有前途多了。
杜安摇了摇头,“我在里面只是跑个龙套,火也轮不到我。还有,你刚才也看到了,就这么点人来看,这部电影火不了。”
许如烟却不管这么多,只是说:“我觉得这电影挺好的,还在电影院里放了,你肯定能火的,到时候肯定赚不少钱。”
杜安不由乐了。
这位好汉难不成以为电影的票房是给剧组所有人一起分的吗?我就是个龙套,拿了两千块的劳务费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杜安突然皱起了眉头,面色肃穆。
“怎么了?”
许如烟看他脸色大变,关切地问道。
杜安挥了挥手,示意她先不要讲话:他好像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是什么呢?……对了!
杜安眼睛一亮。
龙套分不到票房,但是他是导演,他可以分到票房啊!
他记起来,在合同上有一条是说,影片的可分配收入,他作为导演,是能拿到百分之五的!(详情见第四节)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打个比方:假设《电锯惊魂》最终票房是一百万,除去交税、院线抽头,剩下的就是《电锯惊魂》的可分配收入。他暂时也不知道瑞星影视和院线的合作协议规定抽头是多少,按照业界一般综合在50%的比例来算的话,加上8%的税,那《电锯惊魂》的可分配收入就是一百万的42%,也就是四十二万,根据合同,他能拿到的那就是两万一!
感谢在尚海期间恶补的电影产业相关知识,他才能这么快算出来。
两万一啊,杜安被这个数字闪花了眼。
这还是在假定票房一百万的前提下,若票房是一千万呢?那他就能拿到二十一万!那要是一亿呢?……杜安觉得自己想多了。
按照今晚的势头,别说一百万了,十万都危险。
两次的观众表现都说明,这部电影质量是有的,但是照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都想点办法……
杜安发现只要一牵扯到钱,他的脑子就能转得飞快。许如烟则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走!”
杜安突然一把抓住许如烟的手。
许如烟脸一下子通红,娇羞地低下头去,低声道:“你……你干什么……”却不挣扎哪怕一下。
“刷票房去!”
单靠电影质量太不靠谱了,他得把所有潜在观众都赶进电影院里去!
营销可是他的专业课之一。
ps:第二更在今晚12点
第二十七节:开战时刻(求推荐票)
杜安是被一阵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吵醒的。
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子都粘连着的,眼睛酸涩难受得很。
“小杜,小杜……”
飘忽的女声幽远地仿若从九幽传来,又像是夏夜床畔的摇篮曲,听着这有节奏的轻喊声,杜安眼皮子再度沉重起来,渐渐合在了一起,就要重新睡过去。
这声音倒是有些耳熟……
杜安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一个激灵:这不是沈阿姨的声音吗?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看向门的方向,竖起了耳朵,那声音继续响着:“小杜,小杜……”
果然是沈阿姨的声音!
杜安使劲揉了揉眼睛,拍了两下脸颊,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阿姨。
杜安刚要开口,却先不自觉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啊……”,这才开口问道:“沈阿姨,有事吗?”
沈慧芳看着杜安一头杂乱的鸡毛和泛红的眼珠子,关切道:“你这孩子,昨晚几点回来的?你们不是十点就下班了吗?……”关心了半天,这才想起正事,指了指客厅电话的方向,“你女朋友找你。”
女朋友?
刚被吵醒脑子还迷糊着的杜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慧芳说的是谁。
“沈阿姨,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俩只是朋友。”
说着,走过去接电话,沈阿姨则在他背后喋喋不休:“是是是,只是朋友,甄甄她爸当初和谈朋友的时候也总是说‘我们只是朋友’。不过小杜啊,怎么从来就没见你那‘朋友’来看你呢?你也别嫌阿姨多事啊,你从毕业了就住在我这里,我已经把你当半个孩子看了,关心关心总是应该的吧?再说说谈朋友这事吧,你是男的,就得主动点,要我看,你就约个时间把你‘朋友’带来这里吃顿饭,阿姨请,顺便帮你把把关……”
杜安苦笑着敷衍了几句,这才接起电话。
“什么事?”
束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十一点半,老严鱼馆,找你有点事。”
杜安正迷糊着,随便“哦”了一声,正想问你束玉发生什么事,那头已经把电话挂了。
杜安盯着电话看了半天,这才放下,整个人被抽了筋一样软在了沙发上,长叹一声:“唉……”
昨天折腾到夜里三四点,他本来还想今天一点多再起来去上班呢,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老严鱼馆杜安知道,从尚海回到南扬的时候,为了庆祝电影能顺利上映,两人就在这里吃过一顿。洗漱一番,穿好衣服来到李府街上的老严鱼馆的时候,束玉已经在了。
走到束玉坐下,杜安拿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干掉,又倒了一杯,这才问面前的束玉:“怎么了?”
束玉没有回答,反问道:“没睡好?”
杜安照镜子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自己满眼血丝的模样,大抵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昨晚没睡好了。
他勉强一笑,“昨晚有点事,忙到三四点才睡。”说着,止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束玉点点头,也不管他了,直接说道:“昨天的票房出来了,情况很不好。全国47家影院,连映两场,总票房才一万五千多,连两万都没到。”
47家影院放映了两场,一万五的票房,平均每家每场就是160左右,按现在的平均票价12块来算,那就是说每场只有13个人买票进场观影。
比杜安昨天看到的情况还糟糕。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观众们都挺喜欢这部电影。”
杜安一愣,“你们还安排了人过去盯场?”
束玉点头,“基本上每个发行商都会在首映的时候安排工作人员盯场,一是为了观察观众的反应,做出调整,二是为了核对观众人数,防止影院在票房数据上作假。”
“这也太累了……”
杜安嘟囔了一声,抛下这个问题没有再理睬,问道:“那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束玉这样问道。顿了一下,又说道:“毕竟光是观众喜欢没有用,叫好不叫座的电影多了去了。公司里的分析师也分析过了,按照这种情形下去,这个周末加上下个礼拜撑死了能收到二十万的票房,成本都收不回来。”
“若是能放三周的话,成本倒是能收回来,但是按照这种势头,院线方除了签订了合同的下周之外,明显不可能再继续把《电锯惊魂》放下去了。”
说完,束玉看着杜安。
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依赖杜安了:或许是在杜安接替她的位置成功把电影拍好之后?还是在杜安拉着她去尚海把本无法上映的电影搞得能够上映了之后?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出了事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杜安。
杜安又喝了一口水,这才慢慢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我昨晚会那么晚睡也是因为干这事去了……”
他慢慢把自己的计划讲了出来。
束玉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直到杜安讲完了,才发表意见:“太恶毒了,你就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吗?”
杜安苦笑了一下,“无毒不丈夫。”
束玉静思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就找几个人做这事去。”
“做可以做,不过我刚才说的那几个要点你要记好了,否则的话可能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杜安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倒茶,倒到一半,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我突然又想到一招,你听听看啊……”
静静地听完杜安的想法,束玉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良久,才道:“你胆子真大。”
杜安回敬了她一句“你胆子也不小”,这才道:“反正债多不压身,我连骗投资的事都干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就怕你们不敢干。”
这时菜上来了,第一道就是老严鱼馆的招牌菜铁板烤鱼。
束玉夹了一筷子鱼肚上最嫩的肉,贝齿微张,轻咬一口,慢慢咀嚼了两下,咽下,才道:“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他们的胆子,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杜安点点头,“那就行。”说完看着烤鱼,肚子就叫了起来,赶紧伸出筷子和束玉抢食。
……
豆瓣是去年刚刚兴起的一个社区网站,提供电影、书籍、音乐等作品的信息,无论描述还是评价都由用户提供。因为是世界上第一家类似的网站所以发展得很快,到了今年已经有了五百多万注册用户。
豆瓣最著名的板块是电影频道。只要是拍出来的电影,不管是哪个国家的、有没有上映过,都能在上面找到该电影的页面,像《大块头》这样从开机开始就一直在炒作的电影,更是还没上映就有了该电影的独立页面。
王立伦是豆瓣的老用户了,从豆瓣刚创建开始就注册了会员,现在他每天下班吃了饭之后,都会习惯性地先上豆瓣转一圈,今天也不例外。
先按照惯例,打开电影页面,看了一下最近上映的电影。
《电锯惊魂》。
熟悉的海报映入眼帘,让王立伦会心一笑。
他本来不喜欢看电影的,但是在豆瓣上混久了,现在也变成了一名电影爱好者,每个周五的午夜场都会去看上一次——这个点是他特意挑选的,因为这个场次的人少,能随便坐,所以观影体验也好。
昨天晚上按照惯例,他就跑去看了一场,正是《电锯惊魂》。这部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演职人员也都没名气的电影给了他极大的惊喜——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看到装了半天死尸的陈康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那种浑身狂起鸡皮疙瘩、激动得想要尿尿的感觉是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
好电影。
王立伦心里这么想着,点了进去,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电影评分,然后就愣了。
2.9分。
他摘下眼镜,拿过眼镜布仔细擦亮了重新戴上,再看过去。
还是2.9。
“卧槽!”
王立伦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大吼一声,声音大到隔壁合租的朋友都不满了、以敲墙示意他安静点。
他还从来没有在豆瓣上看到过这么低的分,特别这个最低分还发生在了一部在他看来算是好电影的作品身上。
王立伦深吸两口气,边骂着“豆油(豆瓣网友的简称)眼睛都长瘤子了吗”边坐下来,把页面拖到下面看评价详情。
“大烂片,看得我都快要睡着了。我实在不知道导演在想什么,他脑袋里装着屎吗?给1分我都嫌多了。我建议这位叫杜安的导演去看看《暖春》,人家那拍的才叫电影。”
这是一位名叫“饭饭”的网友发的评论,他给的是1分——豆瓣最低也要给1分。
王立伦看着这条评论,气得笑了起来。
《暖春》在电影节闭幕后没多久就趁着热度大规模上映了,现在是第二周。他也去看过,唯一的感受就是“吃了屎一样难受”,以至于他看到一半就再也憋不下去,溜出来了。
而现在,竟然有人拿那坨屎来和《电锯惊魂》比?
“楼主也就是欣赏《暖春》的水平了,觉得《电锯惊魂》不好看可以理解,毕竟我们不能希冀一个山顶洞人理解电影的艺术。”
他敲下了评论,发布,再看其他的评论。
“我是一位狂热的电影爱好者,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花钱买了票,坐在观影厅里,一边发信息一边看完一部电影,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导演想表达什么,唯一的观影感受就是浪费了我12块钱,还不如再看一遍《暖春》。哦,最后补充一点,韩生配合蒋伟演戏、假装被毒死那里还是挺搞笑的,不过我是来看恐怖片的啊!”
王立伦继续跟帖。
“如果说烂,请举出具体的例子好嘛?否则我只会认为你为黑而黑。”
再往下拖,王立伦突然绝望了。
一水儿下去全是1分的评论贴,中间偶尔夹杂着一两个10分的评论贴。
水军,被黑。
战斗经验丰富的王立伦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两个词汇,再联想到这两个黑鬼都如此推崇《暖春》,不像是专门来发评论,倒像是做广告的了,王立伦立刻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秘密。
他赶紧找到《暖春》的页面,点了进去,一个红艳艳的数字挂在评分栏上。
8.3分。
噗!
王立伦只觉胸口一闷,一口老血差点喷在了显示器上。
他记得张艺某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也只不过才8.2分,现在一坨屎竟然拿到了8.3分啊!
不要脸,无耻,没有职业操守,道德沦丧……王立伦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又回到了《电锯惊魂》的页面上。
雇佣水军强行刷分就算了,还特地去踩别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都说同行是仇家,王立伦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正当王立伦觉得自己满腔的正义怒火快要抑制不住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篇给《电锯惊魂》打8分的评论贴,标题很中二。
开战时刻
这是这篇评论的标题,打开一看,开头一句就耸人听闻。
“现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同志们,站起来吧!”
世界末日到了吗?王立伦心底吐槽,还是看了下去。
“很多人可能觉得我耸人听闻,那么接下来我就说说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今天发生在《电锯惊魂》和《暖春》页面的事,相信大部分人都看到了。有的人抱不平,比如下面发10分帖的那两位;有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说我;还有的人可能搬了张小板凳过来准备看热闹,比如说正在电脑前看贴的你。那两位奋力反击的同志势单力薄,失败了,被淹没在茫茫水军的汪洋大海中;冷漠的我觉得无趣,转身离开,去做晚饭;看热闹的你连跟两天,看到个人的力量抵挡不住水军,骂骂咧咧之后就忘了这件事,迎接美好的明天。”
“于是我们就被强·奸了。”
“是的,我们的意志被强·奸了,并且愉快地忘记了这件事,等待着下一个强·奸犯的到来。”
用词太刺骨,搞得王立伦坐立不安。
“我一直认为,互联网是伟大的,这是人类所开创的自由国度,而豆瓣更是这个自由国度中的乌托邦。”
“自由、客观、实事求是,这是我对豆瓣的印象,但是当冷漠的我转身离去做晚饭的时候,我发现我印象中的豆瓣已经开始崩塌——它不再自由,不再客观,不再实事求是!它正在被金钱玩弄!而我只能看着,冷漠地看着,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态度加速了它的崩塌。”
“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可以做点什么,比如说像这样。”
接着是一张照片,可以看到是一张《电锯惊魂》的电影票。
“我看过,我不会还没观影就妄加评论;我打8分,这是一个观众的客观感受;不刻意贬低也不刻意抬高,没有人可以强·奸我的意志。”
“这是豆瓣精神。”
“接下来我将离开这里,去看一场《暖春》,然后回到家里,去《暖春》的页面继续战斗,和那群恶徒战斗,为了维护这远离公权力和金钱的最后一片圣土不受到污染。
“即使我一个人的力量是这么弱小,但是至少这一刻。”
“我在为自由而战。”
评论的最后贴出了一首诗。
“当他们来抓共·产主义者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反对,我想我反正不是共·产主义者。”
“当他们来抓犹太人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反对,我想我反正不是犹太人。”
“当他们来抓工会组织者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反对,我想我反正不是工会的人。”
“当他们来抓天主教徒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反对,我想我反正不是天主教徒。”
“后来,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王立伦默默地看到最后,手背一凉,低头一看,一滴水珠落在上面。
竟然哭了?他为自己的感性感到好笑,却笑不出来。
抽过显示器旁的纸巾,猛地擤了一下鼻涕,把纸团往纸篓里狠狠一扔,四下里一番找,没能找到昨天的电影票。
王立伦豁然站起身来,拿过钱包。
妈·的,为了自由!
ps:求一下推荐票,这也是开书到现在第一次求票,希望大家可以投一下推荐票,谢谢。
第二十八节:蓄势待发
宏利网吧,二楼
所谓的二楼,也就是一间狭长的房间,两排电脑分别靠着两边的墙壁摆放着,中间留出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过道。老板为了省电,一过十点就准时关了灯,只剩下几台开通宵的显示器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角落处,坐着两个男人。
哦,错了,是一男一女。
“昨晚那么晚回去,你家里人有没有说你?”
杜安一边浏览着豆瓣上的战况,一边随口问道。
今天刚下班他就又把许如烟拖到了这里,继续执行他的计划。
许如烟摇头,“没有。”
何止是没有说,得知许如烟是和男同事在外边“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她爸妈别提有多开心了:他们这闺女的亲事可是让这老俩口操碎了心,眼见着有起色了,他们哪里会责备?高兴还来不及呢!以至于今天许如烟说还要晚点回去的时候老俩口一个劲儿地说着没关系,听老俩口的意思,好像好恨不得她今晚别回来了,最好在外面住一宿顺便把事儿给办了,那他们才安心。
“辛苦你了,等会儿请你吃宵夜。”
许如烟“嗯”了一声,看了看杜安,忍不住低声问道:“这电影是你拍的,你……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拍的东西不好呢?”
杜安刚切换下饭饭的账号,换了一个新注册的马甲打了1分,给已经上升到3.7分的《电锯惊魂》再添了一点浑水。
听到许如烟这么问,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组织了一下语言,却发现自己如果真要对初中毕业的许如烟解释清楚的话可能需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也放弃了这个打算,干脆说:“这样反而能提高这部电影的票房,让更多人去看。”
许如烟更加迷糊了:在她看来,只有被人说“好”的电影才会让人想去看,怎么被人说“不好”的电影反而会让更多人去看呢?
“那这是为什么呢?”
面对许如烟的不依不饶,杜安只得再多说几句:“这涉及到逆反心理、人的共性以及群体效应,还有人类的社交属性,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优越感。”
一连串陌生的名词蹦出来,只接受过初中教育的许如烟明显听懵了,愣愣地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最后她把这些听不懂的东西一股脑儿抛到了脑后,望着杜安,眼睛里只剩下了崇拜。
“你懂的真多,不愧是大学生。”
大学生……
听到这个名词杜安就苦笑起来:现在的大学生已经不值钱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将会越来越不值钱,也只有社会环境简单的许如烟才会觉得这个身份有多了不起吧。
“这些东西都是你在大学里学的吗?”
杜安点点头,“嗯。”
他上面所说的东西涉及到了心理学的范畴,而心理学也是他大学里的必修课之一。
管理学,心理学,组织行为学,财务管理,营销策划……这些都是他所学专业的必修课,多而不精,就是他所学专业的最好概括了。在面临毕业的时候,无数同学抱怨这个专业,因为他们发现面对社会需求的时候,他们专业唯一的出路就是当个领导——但事实是,谁会让一个刚进社会没有任何工作经历的人当领导呢?除此之外,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专业对口的工作了。
杜安在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情况下也曾经无数次地抱怨过这个专业,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要不是在大学里学了这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他还真不能把《电锯惊魂》带到今天这一步。
“继续吧。”
杜安说着,从思绪中脱离出来,在新评论的标题栏写上了“无可救药的烂片”几个字,对许如烟说:“说说呢,使劲想,怎么烂怎么说。”
这也是他非要把许如烟拖来一起帮忙的原因:他想要黑《电锯惊魂》,但是又不能真的黑,而要无理取闹地黑,这就需要文化水平比较低的许如烟了,他自己来不了。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拍的这部电影虽然还行,但是要说让他不满意的地方确实还有很多,真要一不留神写出来的话,那就傻x了。
自黑也是有技巧的。
许如烟憋紧了脑袋使劲儿想着,杜安就在旁边等着,没事看看页面,突然看到一条评论。
“天金市求有相机的战友组团参战”
点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位天金市的豆油想要参战去看《电锯惊魂》,但是没有数码相机,拍不了电影票,于是想要找一个同市有照相机的战友一同去观看。
数码相机在现在而言毕竟是个大件,不是所有人都有的,而能拍照的手机更是寥寥无几。
杜安皱眉看着,突然眼中精光一闪,对许如烟说“你先慢慢想”,接着赶紧冲下楼去冲到收银柜台旁,和收银员哈拉了两句后成功借用到了电话,给束玉打了个电话。
“……大概就是这样,行不行?”
他把自己的新计划说了一下,那头的束玉沉默了三秒后,说:“南扬这边没问题,我马上就能给你抽一个人出来,你记一下他的联络方式……”
又问收银员解了纸笔,把联络方式记下来后,束玉继续说道:“其他地方我尽量安排一下。”
“也不用全部覆盖到,有一小半就差不多了,主要是起个势。”
和束玉又聊了两句细节后杜安就挂断了电话,拿着记录了联络方式的纸片重新回去了楼下,刚坐下,就把之前的评论页面关掉,创建了一个群组,取名为“圣战指挥中心”,然后赶紧发了一个贴。
帖子的大致内容是说:有鉴于部分豆油没有照相机、无法参战的情况,他自愿贡献数码相机一部,每日于南扬市卢米埃影城进行拍摄,相关参战者可带闪存卡于观影后集中拷贝,并贴上了联络方式。
相比起数码相机和能拍照的手机来,闪存卡基本是现在手机的标配了,大部分人的手机里都安装了闪存卡储存歌曲,参战要求被大大降低。
最后杜安还特意提到他建立了一个群组,无法拍照的和愿意提供数码相机当义工的可以进入自由交流,自主组团。
“认同感,社交属性……”
杜安看着自己发的这个帖子,喃喃自语。
这件事好像越来越有趣,涉及面也越来越广,不再局限于电影爱好者了。
他正在把越来越多的人拉下水。
为了两万一千块钱,他也是够拼的。
与此同时,上新河影城
收银员唐兰面带笑容地把爆米花递给一对小情侣,待他们走后对身旁的同事说:“今天生意不错呀?这么晚了人还不少。”
“今天礼拜六嘛。”她同事这么说。
唐兰说:“以往礼拜六可没这么多人,我爆米花都比平时多卖出好几份。”说着看了一眼大厅。
干了这么久,她对于这家电影院的情况太了解了,每个礼拜六的午夜场大厅里等待的观众也就十三四个左右,今天已经快二十个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23点的场次可以进场了,检票口却发生了一点小事故。所幸争执不大,热腾了没一会儿就平息了下去,陆续有几个观众过来柜台这边存相机。
为了防止盗版,观影厅是不允许携带摄像机和照相机进入的,但是因为这点就把观众拒之门外显然也不是利润至上的商家所愿意看到的,所以每家影院也都对此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比如说开设有专门的储物柜并配备号牌。
那几个观众存好相机后就进去看电影了,唐兰和她同事把相机一一放好后忍不住说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盗版商?”
她同事啐了一口,“真要是盗版商哪这么好说话?而且你没看到的么,都是数码相机,拍盗版至少也要拿个dv啊。”
唐兰摇摇头,完全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在六个小时前,南扬晨报社主编室内
主编曹明远手执钢笔,无意识地在桌面送来过审的版面上敲个不停,最终定了下来,望着那篇报道,眼睛里有一股意气风发的书生气在闪动。
“这些电影人,确实是需要考虑一下社会责任感了……”
第二十九节:暗涌
杜安靠在椅子上,透过右手侧的落地玻璃窗,目光呆滞地望着外边的街道。
窗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着,拿着个波板糖边走边舔。经过杜安身边时看到店内有个面容憔悴双眼通红的怪叔叔正盯着自己看,小姑娘吓得波板糖都不舔了,低下头小跑步地匆匆离开。
杜安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束玉,哀叹道:“大姐,你让我好好睡个觉行吗?”
他昨天晚上又是忙到两三点才回去,没想到一大早又被束玉叫了出来。
束玉举起手中的杯子悠闲得轻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把手边的报纸推了过去。
杜安翻过来一看,见是南扬晨报,一篇新闻占据了半个版面。
“十五岁女生影院被吓晕”,这是主标题,副标题是“电影审查委员会职责何在”,具体内容则是说南扬市十三中高中一年级的女学生何某于昨日晚间在电影院观看恐怖片《电锯惊魂》时过度激动、心脏跳动过快导致脑部缺血,当场晕厥。经过陪同她一起观影的哥哥和影院工作人员及时抢救送往医院后,已于凌晨醒来。
该文的笔者在描述完新闻事件后,着重质疑了电影审查委员会的失职,在他看来,这样的一部危险性影片不应该是保护级,而应该是限制级,至于为什么这样一部影片却是保护级呢?笔者没说,却在字里行间各种诱导观众们往“贿赂”“黑幕”的方向去想。
最后,这篇文章的笔者认为电影市场的繁荣是一件好事,但是与此同时也应该看到电影的思想导向作用,电影从业者和电影审查委员会在当前这个时刻要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为人们推出更多更好如《暖春》这样温暖人心的好作品,而不是在哗众取宠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杜安看到《暖春》的名字就乐了,问道:“多大仇?”
束玉没有搭理他,又饮了一口茶后,说:“昨天的票房也出来了,四万六,翻了两倍还多。分析师说,照这样下去的话,一个礼拜后的总票房到五十万应该不是问题。如果这个成绩再保持两天的话,院线方应该也会同意再续签一个礼拜的放映合同,等到完全下画总票房应该能到一百万,那样的话应该就可以把制作成本和宣传成本全部收回来并且还有小盈余了。”
杜安点点头,心里默默算了起来:一百万,那他能拿到的就是两万一。
折腾了两天总算没有白折腾。
一想到有两万一可以拿,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萎靡不振的杜安总算彻底精神了。
“两万一啊……”
杜安喃喃自语,已经开始想着这笔钱该怎么花了:给家里寄去一万八,自己留三千——自己那双双星粘粘补补穿了好几年,总算可以买一双不破的鞋子了;衣服就不用买了,反正现在自己天天上班都要换工作服,买了新衣服也是浪费;裤子可以买一条,自己那条黑色西裤太肥了,一到冬天风就会裤脚下面灌进来,冻得难受,可以买一条合身的厚裤子,还要买一条秋裤……
之前拿到那七千块酬劳的时候,杜安给自己留了两千,这两千却没舍得花,只在去尚海之前特地买了一件红豆的衬衫衬门面,现在又能再有三千,总算舍得给自己添置一些东西了。
对了,还有沈阿姨。她照顾自己这么久,有好吃的从来不忘了自己,自己也不能没点表示呀……等钱拿到了之后,给沈阿姨买点营养品,她女儿宋甄也不能忘了。
自己记得宋甄好像总是穿那么几件衣服——这个年纪的小女生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自己就给她买件新衣服吧,不能让她在学校里被同学看不起呀,那样沈阿姨也会难受的……
杜安脑子里挂念的宋甄,此刻正被同学纠缠着。
“啊呀,就一起去嘛~一起去嘛~”宋甄的同桌李晓敏正抱着她撒娇。
身为九中的学生,可没有双休日的概念:对于他们来说,每天都要上学,一个月只能有一天休息,所以即使今天是星期天,他们也得乖乖地来学校报到。
宋甄无奈地笑了笑,正要说自己去不,前面的男生顾敏刚转过了身子,热情地邀请道:“是啊,宋甄,就一起去吧,听说这电影特好看,而且全班十几个人都去呢,殷虹、阮小凤她们都去。反正是大财主请客,不去白不去么。”说着,眼神**地盯着宋甄。
殷虹、阮小凤,还有现在正抱着自己的李晓敏都是宋甄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听到她们都去,宋甄本来要出口的拒绝说不出口了。
她如果不去的话,和她的这些朋友之间是不是就会产生隔阂了?尤其是在她们盛情邀请还拒绝的情况下。
大抵是的,说不定她们背后还会说她“拽”“仗着漂亮就耍大牌”之类的话。
家境贫困的宋甄比同年纪的女生都更要早熟,想的也更多,于是本要出口的拒绝变成了另一句话:“我想一想吧。”
“耶!”
李晓敏胜利地大呼起来,像只小猫一样抱住宋甄磨蹭个不停,看得顾敏刚暗暗吞了一口口水,心中想着:要是把李晓敏换成自己该多好啊……
放了学后宋甄先回去了家里吃饭,和沈慧芳说了一下去看电影的事——这倒霉电影最早一场都是23点,这么晚在外面不回家,显然要和沈慧芳报备一下。
沈慧芳本想说“明天还要上学呢”,但是想了想,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怜爱地摸了摸宋甄的头:因为自己家的情况,还有宋甄长得这么漂亮的原因,她总是怕宋甄在学校里不合群、被人欺负——漂亮并且家境贫困的女生或许会被男生喜欢,但是很容易被女生孤立起来,她也一直担心这一点。现在看到宋甄的同学关系处得挺好,她非常高兴,自然不想破坏,,只是嘱咐宋甄看完电影就回家,倒没有说“我陪你去”之类的——如果那样的话,说不定她这女儿以后在学校里真就要被人贴上标签孤立起来了。
吃过晚饭没等多一会儿,就有人来叫门了,打开一看,外面人还不少,男男女女粗数一下七八个呢。和沈慧芳打了声招呼后,宋甄就和他们走了。
一队人先去约定好的地方和其他人会合,集合好了之后一群人去ktv唱了一会儿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集体杀向了电影院。
ktv是大家均摊的,这让宋甄存了好久的零用钱一下子空了,却不好说什么,还好看电影有人请。
这个请客的人叫王维,和古代著名诗人同名,人却长得很后现代,满脸的疙瘩坑洞惨不忍睹。
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后,就能入场了,却出了点小事故。
“先生你好,数码相机不能代入观影厅,请您交出来。我们有专门的储物柜,并且会给你配发相应的号牌,等您出来后可以凭号牌领取,若有丢失,我们影院会全价赔偿。”
检票员拦着王维,非常熟练地说着——没办法不熟练,这两天她至少都拦了十几个这样的人了。
等到王维乖乖交出相机,又核查了一下没有明显的未成年人,一群人就能进去了。
刚通过检票口,顾敏刚就忍不住问道:“王维,我刚才就想问了,你来看电影还带个照相机干什么?拿了半天也没说给我们拍点合照。”
这最后一句才是顾敏刚想说的——刚开始看到照相机的时候他心底还一直期待着能和宋甄拍一张双人合照呢,没想到这相机根本就是个摆设。
王维听到顾敏刚的话摇了摇头,一副孤独求败的落寞神情,“你不懂。”胸膛却挺高了几分。
王维不愿说别人也不好再追问,毕竟这家伙可是今晚的大财主。
一群人进了2号厅,坐下后陆续有人进来,没多久整场竟然坐了一大半。
“这电影有这么好看吗?都这个点了还这么多人!”
紧贴宋甄坐着的李晓敏看到这情形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宋甄也有同样的疑问:刚才在大厅里的时候就看到观众很多。她本以为这么多观众分别是看几场电影的,可看现在落座的人数,倒是绝大部分都是来看这场电影的。
坐在前边一排的王维转过头来看着李晓敏,竖起手指摇了摇,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缓缓道:“这不是电影,这是一场战争。”
李晓敏“神经病”三个字就要出口,宋甄拉了一下她的手,让她把这三个字憋了回去。
还好,电影很快就开始了。
当看到片头《电锯惊魂》四个字的时候,宋甄怔住了。
在影厅的时候她就没有注意,检票的时候也是王维一个人拿了一长串的票一个人在那里检票,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什么电影。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在暑假的时候,她就在这个剧组打过工。而从离开剧组的那天起,她以为自己和这个名字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没想到今天命运给她开了个玩笑。
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坐在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周围是熟悉的同学,但是这些同学却没一个知道她在这部他们正在观看的电影的剧组里打过工、出过力,现在他们正观看的这部电影也有她的劳动成果在里面,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体验?
宋甄在这一刻仿若游离于两个世界之间。
手臂一紧,把宋甄的思绪拉了回来。转头一看,李晓敏正抱着她的胳膊,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我最害怕恐怖片了,让我抱一抱。”说完就眼带兴奋地看向了银幕。
宋甄于是也静静坐着,观看起来。
电影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在这里,宋甄无法从一幕幕画面中找出一丝当初在片场所看到的简陋情形,与此相反,它完整、连贯、立体、真实,变得让宋甄无法把眼前的画面和之前所呆的那个片场联系到一起。
它就像是一场魔术,它让她的这些同学们或低呼,或惊叫,或害怕地闭上眼睛,或面色苍白地干呕起来,它让宋甄看得入了神。
最后的惊天逆转更是引爆了观影厅,“卧槽”之类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王维更是非常中二地喊了一句“为了自由!”,这些学生们谁也听不懂自由和这电影有什么关系。
字幕放了一会儿,观众们才在“超出意料的好”“值这个票价”之类的讨论声中渐渐离场。
正当学生们集体起立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女生突然指着银幕叫道:“你们看,宋甄!”
大家一齐看向银幕,只见银幕上几个大字。
制片人:宋甄
“没想到还有人叫宋甄呢,这个名字可不多见。”
顾敏刚说了一声,大家都点头:显然没有人认为银幕上的这个名字就是和他们朝夕相处、并且现在就和他们在一起的宋甄。
只有宋甄怔怔地看着那字幕消失不见,良久不语。
出了观影厅后,众人就打算散了,王维却是拿出了一叠电影票,还拿出一支笔,在其中一张电影票上写了个数字“10”,然后把笔递给顾敏刚,顺便递过去一张电影票,“同学们,帮忙写一下。一共是10分,10分最高,1分最低,你们觉得刚才那电影能打几分就写几,要最真实客观的感受哦。”
学生们愈加觉得这王维还真是古怪了,但是人家请了他们看电影,这小小的要求显然也不好拒绝,于是一人一张票,把笔传递过去一个个写着。
宋甄看了一下,大部分人写的不是“9”就是“8”,没有人像王维那昂写个“10”——这些九中的学生们显然被中庸之道教育得很深刻,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
每写完一个,就把写上数字的电影票交给王维——鬼知道他要这些电影票有什么用?一整个晚上神神叨叨的。
笔很快就传递到了宋甄手里,她拿着笔,看着电影票,脑子里闪过那个人的脸孔。
10分的电影,但是因为你要扣2分,所以是8分。
宋甄这么想着,然后落笔,收笔之后那个数字让她一愣。
不知不觉间,她写了个“10”。
王维眼睛一亮,显得很兴奋,哈哈笑道:“难怪老师都说宋甄将来是注定要靠清华北大的人,跟我们果然就是不一样,有眼光!”
既然写下了,也不好再改,宋甄没办法,只能把笔递给下一个人,再把电影票交给王维。
收集完了电影票之后,王维去取了相机,然后把电影片铺开,一张张地拍着,这诡异的举动吸引了很多在大厅里等待观影的观众的目光,众学生赶忙一个个都扭过头去,装作不认识这家伙。
这时,一个看模样也是高中生的男生走了过来,眼带惊异地看了看铺开来的电影票,又看看王维,试探性地小声开口道:“战友?”
王维听到这声称呼,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看了过去,露齿一笑,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男生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铺成一排的电影票,道:“牛x!”
王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举着相机喊了一声“为了自由!”。
那男生立时满脸尴尬:那一声战友喊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够中二的了,没想到和眼前的少年还是存在巨大的差距啊——这满脸坑洞的家伙竟然中二到这种程度,大庭广众喊口号,实在丢人。于是男生只好赶紧挥了挥手连忙走开,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个丢脸的家伙。
九中的那些学生们更是齐齐退了一步,和王维拉开距离,生怕别人以为他们和这中二少年是一路人。
“只不过就是看个电影,又战争又自由的,他以为自己在打仗吗?”
李晓敏在宋甄耳边小生嘀咕,宋甄微笑着,不知怎地又想到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