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①章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神棍发过来的竹简照片上所记述的故事。
尹喜问:如果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老子沉吟良久,回答,钜子可期。
尹喜又问:钜子是谁呢。
老子回答:我也不知道。
老子确实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按照年代推算,墨家第一任钜子墨子的出生,是在老子去世之后。
所以,眼前出现的这个“钜子令,杀”,大有玩味之处。
罗韧过来,也蹲*下身子,接过木代的手电,逐字逐句看篆字记述的内容,这一段内容其实不长,记述的也简单,语气极悲愤,大意是:风云突变,墨家四起,钜子令杀,海之畔、山之颠,黄土恶绝处,星君一再陨落,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皆被诱入地坑,铜汁浇顶,再无生路云云。
形同绝笔,即便千余年后展读,悲怆痛绝之意,依然在斧凿石痕之处盘桓不去。
这留书,一定是在通往外头的地道凿穿之前刻的。
罗韧拉木代:“过来,帮我忙。”
他把那些堆叠的尸体一具具搬下,在边上重新再堆,每搬下一具,就寻找尸身上的青铜腰牌,一共九具尸身,九块腰牌,都递给木代。
木代按照吩咐,把九块腰牌都翻到有字的一面,细细辨认,然后依字的不同分成四组。
甲骨的“刀”字,一块;“水”字,一块;“口”字,一块;剩下的六块都是同一个字。
字形像山,罗韧认出,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第五根凶简,简言是土?”
罗韧点头:“**不离十了吧。古代,土同坑杀,同活埋,同密封。”
篆书里说“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用“绝路”而不用“被杀”,可见当时这些人还都没有死。
木代有些唏嘘:“都说钜子是墨家的首领,钜子令杀,是墨家对付这些人的吗?我听说墨家讲究仁爱非攻,怎么会忍心用这么残忍的手法呢?”
罗韧心里已经约略有几分明白:“这要看,对付的是什么人了。”
他话锋一转:“在南田,腾马雕台那一夜,一万三有一句话,一直让我印象很深。后来,神棍在尹二马那里也探听到类似的消息。”
那时候,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说着,还伸手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而神棍也传达了类似的意思,说是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罗韧拉着木代就地坐下:“中国古代神话故事里,后羿射日,射下来的是三足神乌,类似于鸾凤之鸟,七根凶简又和北斗七星有关。星主黑夜,鸾鸟则代表白昼。两相对比,确实像是两种力量的制衡。尹喜问老子七星长亮怎么办,七星长亮,听起来像是黑夜不散。”
木代听明白了:“老子回答钜子可期,就是预见到后来的墨家力量可以对抗凶简?”
罗韧点头,指了指地上的腰牌:“在身上放这些东西,死后都要规规整整入怀,可见这些对他们意义重大,这些人应该跟钜子或者墨家无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有一部分人追随凶简。”
追随凶简?木代觉得难以置信,哪怕是在南田,被项思兰影响的那些人,也只是被迫为之,谁会主动追随呢?
罗韧解释:“在西方,有拜上帝教,就有拜魔鬼教。有一种偏激的说法认为,宗教源自人心的恐惧,追随魔鬼,并不是发自真心的拥护爱戴,而是害怕魔鬼把厄运降给自己。”
木代说:“这就像抗战时候的那些汉奸吧?”
罗韧想笑,她这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仔细琢磨,也确实有那么点意味在。
他说:“通俗点讲,当时有人拜凶简,而且可能自成一体,组织严密。”
木代问:“目的是什么呢?”
罗韧回答:“七星长亮。”
七星长亮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至于代表了什么样的局面,他还没有猜透。
罗韧取出匕首,示意木代帮他照亮,在地面上粗略勾勒出一幅国家地图。
说:“我起先也没有想到,就在刚才,忽然回忆起神棍说,八卦观星台上,开始是七颗星,后来暗了四颗,剩下的三颗分外明亮。”
他刀尖下指,在地图左下角,广西北海附近打了个叉,木代接口说:“五珠村。”
罗韧加了一句:“海之畔。”
经他一提,木代脑子里忽然火光一爆:“你是说……”
罗韧笑着点头,刀尖上移,黔桂附近同样打了个叉:“四寨,山之颠。”
木代吁一口气,罗韧看了她一眼,刀尖滑向西北,这一次,并不说话,等她说。
这地方,木代再熟悉不过了。
“小商河……黄土恶绝处?”
小商河位于戈壁沙漠,飓风起时黄沙漫天,在古人看来,可不就是彻头彻尾的黄土恶绝处?
她有些怔愣:“所以,我们并不是……”
罗韧点头。
老子回答尹喜说,没有人能够打开凶简,这话是不确切的,按照这里得到的讯息来看,老子死后几百年,凶简就曾经打开过,非但地域分布天南地北,而且分布的那些地方,跟他们到过的地方颇有重合之处。
如果七根凶简确实对应北斗七星,那么古时追随凶简的人,称呼凶简为“星君”就显得顺理成章,而“星君陨落”意味着凶简被收。
所以,所谓的“凤凰小分队”,根本也不是第一批对付凶简的人,当年的墨家,钜子手下的人,做的是跟他们类似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先来者们对付的不止是凶简,还有那些追随凶简的人。
罗韧重新抬头,看那个所谓铜汁浇顶的穹顶,曹家村里,没有听说过地面上有这个古迹,而根据之前在外头的地理位置来看,这处穹顶之上,应该还是山。
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这个穹顶浇成之后的漫长年月里,周边的山体不断塌方、泥石流,硬生生在穹顶之上又造就了一座山。
如果这里的这根凶简简言是“土”字,那么当年钜子手下的人堪称以眼还眼斩草除根——罗韧甚至觉得,或许正因为当时这种“风云突变,钜子令杀”的手段,才令得拜凶简者的组织一蹶不振甚至逐渐绝迹。
不过……也并非就能这么乐观了。
地道凿通,有一个人逃出去了。
罗韧突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他看向木代,声音都随之压低很多:“按照秦汉之初的人口分布,这样的山凹村子,几乎不大会有人迹。”
木代虽然还没想透,但也知道他语意一定未尽:“所以呢?”
所以,那个人逃出之后,是否根本没有走远,他的同道殒命于此——他会不会等待风头过后,就地造庐结社,今天的曹家村,追本究源,会不会是,从他而始?
***
今天是婚礼的正日子,第一天。青山推门出来,第一件事就是仰头看天。
牛毛细雨,连绵不尽。
到底是觉得晦气,皱起眉头呸了声:“又下雨!”
前院里,不少过来帮忙的村里人,有人纠正他:“下雨也是好日子,下的都是财气福气!”
国人总是会有这么浑然天成的自欺欺人,忌讳很多事,而当这忌讳当真来临,又往往能够自圆其说,譬如新年里打碎了饭碗不吉利,真打碎了,又叫岁岁平安。
青山挠着头,嘿嘿干笑,一抬眼,七婶甩着毛巾打着裤腿溅上的泥点子一路过来。
青山父母前些年先后生病没了,婚娶大事,仰仗的都是村里的老一辈,七婶浑然扮演了娘的角色。
跟他急急交代:“我找二瞎子算过了,吉日就是今天,吉时不能超过正午12点,提前半小时,全村的人都得到晒场,新娘家的人坐一桌……”
说到这,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说她是孤儿我也晓得,怎么连个亲戚也不来一个?统共来了两个小姐妹,昨晚才到,还说什么请假不好请,今天吃了酒就要走——要开三天席呢。”
青山陪笑:“亚凤命苦……”
“呸呸呸,大喜日子,说什么命苦,”七婶素来的杀伐决断,“我已经安排了,那些外村来的,外头打工回来的,都安排坐娘家桌了,让金花负责那桌。”
青山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什么:“那请牌位……”
请牌位是村里的规矩,牌位由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保管,万一去世,就由年纪次之者顶上,每逢有婚事,村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大早要去老者家里请牌位,请到之后,要由大人们领着,抱着蒙了红布的牌位绕村一周,每过一家家门,都要说句吉利话,譬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什么的。
婚礼仪式上,夫妻除了掰天地父母彼此,还多一道拜牌位。
牌位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没这牌位,就没这村子。
七婶让他放宽心:“都安排好了,到时候锣声一响,就是绕村开始了,红包备好了吧,小童子这么走一圈,要给赏钱的。”
……
十点刚过,铜锣第一声起,包着红布的锣捶直打锣心,起势沉落势稳,轰的一声,锣声悠悠,阖村上下,远远近近,都听得清清楚楚。
刚进村的炎红砂听见了,非但听见了,猝不及防间,还险些吓了一个踉跄。
但她很快稳住了神,夹紧公文包,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拽了拽身上有点松垮的黑色小西服,活动了一下因为穿着坡跟鞋走的很不舒服的脚踝。
以上诸般,都是昨晚临时开车进城置办来的道具。
长吁一口气,要求自己泰然自若。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一名……保险从业者。
第②②章
曹金花猛扒饭。
早上,七婶过来跟她说,新娘的亲友那桌要由她负责,言下之意就是到时候你甭吃饭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四方来客照顾好,展现曹家村热情好客的风范是正经。
所以,提前填饱肚子很有必要。
吃干抹净,还揣了个馒头回房,抓紧最后的空隙时间看这个月的展业客户日程表,待签单的、续费的、待促成的、新开发的,怎么掰扯怎么算,这个月的目标好像都完不成——除非能尽快拿下那一箭三雕。
不行,时间就是金钱,刻不容缓,要跟七婶说,三天流水席,自己也不能跟全程,明儿就要离开。
正思忖着,弟媳妇忽然在院子里嚷嚷开了:“大家姐,有人找,你同事。”
同事?
曹金花惊的连馒头都忘了嚼了,赶紧开门出来,看到院中央站了个年轻的姑娘,门外有两看热闹的村里人,估计是他们帮忙把人领来的。
自己的员工信息表上,是填过老家的地址,但是这山路曲里拐弯的,同事怎么会找来呢,而且这制服,看着也不是公司的统一形制啊。
曹金花满腹狐疑的,但是这疑惑,很快消减。
两个原因。
一是,这个叫炎红砂的姑娘,自我介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客服部当地分公司的,张口就叫她jenny。
二是,炎红砂说,客服部接到一个叫henry的客户的电话,说是想给自己和一双兄妹买保险,指定曹金花做保险业务员,她打曹金花电话怎么都不通,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她回老家参加婚礼了,为了不让客人久等以致飞单,也为了节省时间——她就跑这一趟,把客人资料先带过来,方便曹金花做险种搭配推荐。
ry,不就是自己惦记了一早上的一箭三雕吗?
曹金花感动的一塌糊涂,虽然对方轻描淡写的说“跑这一趟”,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直属主管一再央求的——对保险业务员来说,有时候一两单的达成就意味着自己当月的级别、佣金比例和主管的管理提成,所以有的时候,是整个团队在帮忙,上下齐心促签单。
这就是团队的力量!
曹金花接过客人资料,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我马上,我很快就根据客户信息做险种推荐,很快。”
炎红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很严肃:“求精不求快,保证服务质量才最重要。”
曹金花赶紧点头,心说公司客服部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这么有专业度。
然而,这个人很快就不那么专业了。
把前头一万三教的招支完之后,炎红砂开始东张西望。
——“你们这里好像在办婚礼啊?”
——“我还从没见过山里的婚礼呢,现在城里结婚都婚庆公司承办,一样的仪式,还不如乡下的,有特色。”
——“早上紧赶慢赶的,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还没吃饭呢,又下雨……”
作为一名优秀的销售人员,要是再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就太不应该了。
***
十一点过几分,炎红砂气定神闲坐上了喜桌的首席。
要说山里的婚礼还真是热闹,整个晒场披红带彩,最前方扎了个带天棚的台子,上头放了四张太师椅,边上还立了个方便传音的音箱。
曹金花给炎红砂解释,新娘新郎都是孤儿,拜父母的时候,那四张太师椅就权当是双方父母了。
又说,当地的婚礼还要多道拜牌位的程序,到时候,不止新人,全场客人都要起立。
炎红砂挺好奇:“祖宗牌位?”
曹金花也说不清楚,比划给炎红砂看:“跟电视上看到的牌位一模一样的,但是牌位上不写先祖先考什么的,反而嵌了块青铜牌子,上头有个古体字,我起先不认识,后来在网上查过,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甲骨文?炎红砂心里砰砰跳开了。
曹金花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我小时候问过家里人,他们也说不出个什么意思,我自己猜吧,大概是感谢土地,长出庄稼,让我们吃饱喝足……的意思。”
她也说的底气不足,毕竟曹家村并不种植大片庄稼,生计来源跟土地也没什么关系。
正说着,远处传来隐隐的锣声,晒场上更吵了,七婶一溜小跑的进来,气喘吁吁。
说:“快,快,牌位要进来了,青山呢,新郎官要到入口去接。”
青山?也是,他是新郎官儿,应该在仪式开始之前挨桌挨个招呼客人的,怎么感觉有一阵没看到他了?
曹金花从座位上站起来,东张西望的,想从晒场纷乱忙碌又兴奋的人群中把青山给找出来。
七婶一巴掌推在她后背上:“赶紧去找啊,新郎官不接,牌位就不能进场,可不能让牌位等久了。”
不止推她,也推了邻近几个人分头找。
吉时不好耽误,曹金花很上心,内场转了一圈,又绕到外围,还是不见人,雨反而大起来。
锣声快到晒场口了,曹金花两手遮在头顶上往不远处的棚子跑,青山是个懂分寸的人,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失踪啊。
这是离晒场最远的棚子,下头堆着这趟婚礼采买借来,但又没用上的多出物料,因为下雨,除了顶棚外,还严严实实罩着不透光的帆布,粗绳绕压了一圈,曹金花抹着脸上的雨水歇了口气,正想去别处找找,刚一抬脚,又迟疑着停下。
帆布罩里,好像隐约有……说话声,雨声砸在顶棚上沙沙的,听不大清。
是哪家的娃儿钻进去玩么?曹金花纳闷地绕着物料堆走,走到另一面时,那声音略清晰些了。
居然是青山的声音。
——“大家表兄弟一场,我的大日子,即便你不能上桌,还是希望你能看着的……”
表兄弟?青山还有表兄弟?曹金花的心忽然激灵了一下,电光火石间,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难不成是那个……曹土墩?
至于的嘛,逃家这么多年,连表弟的婚礼都不敢抛头露面,要缩在这塑料棚里?
曹金花皱眉头,又有点空落的茫然,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这事老早就看开了,有时候想想,曹土墩逃家也是好事——要不是因为那之后闲言碎语太多,她也不会一气之下外出打工,接触到那么大的世界。
既然回来了,就堂堂正正上桌呗,虽然曹老爹当初曾放言“大墩儿再回来就打断他的腿”,但是大喜的日子,也不至于真的把人打残。
曹金花咽了口唾沫,想开口招呼青山。
——“今天把你弄出来,我都还是瞒着亚凤的。依她的意思,就让你饿死在洞里头算了,过两天,瞅个空子,我再跟她说和说和……”
这话听着怎么不对味儿呢,亚凤?就是那个看着先天不足,说话娇娇怯怯的小媳妇儿?饿死这么严重的话,又从何说起啊?
帆布罩里有动静,青山好像要出来了,曹金花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般赶紧往外走,跑到一半时觉得不对,又赶紧转身回来。
青山恰好出来,曹金花气喘吁吁的跑近,一副刚看见他的架势。
“都找你呢,快点快点,接牌位去。”
青山赶紧迎上来,一脸憨厚的笑:“刚雨大,看帆布松了,重新紧了一下,这就来。”
***
吉时差不多到了,锣声停下,雨小下来,但是打在棚顶上,密密的细声,伴着这声音,青山怀抱着一个牌位,在先前绕村的村民簇拥下走向台边——那里,新娘子已经就位,穿红色旗袍,边上是她的两位伴娘,帮她撑着红伞。
炎红砂把手机调到拍照模式,焦距拉到最近,青山走过时,及时拍下了那牌位。
没错,跟曹金花说的一样,普通的木头牌子,中间嵌了块老旧的青铜牌,字的笔画凸起,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但这应该不是凶简,一万三说,凶简应该附在青山身上。
正思忖间,身边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刚出去找青山的曹金花回来了。
炎红砂想从曹金花这里打听点情况。
她收起手机,聊天的口吻:“这个青山,就是新郎官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曹金花有点魂不守舍,越想越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乍听到炎红砂问起,随口敷衍:“普通人……好人。”
炎红砂看了她一眼,曹金花也觉得自己答的怪里怪气,尴尬的笑了笑。
炎红砂装着漫不经心:“刚刚他跑哪去了?我看到好几个人满场去找。”
曹金花支吾:“谁知道,眨眼就不见了,一忽儿又冒出来了。”
正说着,音箱里传来哧拉哧拉的声音,拿话筒的是曹老爹,用走音的普通话宣布婚礼正式开始,首先,请全场起立。
拖拉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入乡随俗,炎红砂也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她看到曹金花有些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方向有什么?炎红砂留上了心,趁人不备,很快的瞥过去。
不过是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而已。
第一道仪式,拜牌位。
伴随着一长溜的说辞,什么风调雨顺,阖家安康,瓜瓞绵绵,久久长长,好不容易等到念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炎红砂觉得,虽然什么夫妻对拜还没开始,但是曹家村婚礼仪式最重要的环节已经过去了。
这习俗,也还真是奇怪。
接着,拜父母,拜天地,夫妻对拜,台上撒糖,台下哄抢,然后大喇叭里宣布开席。
这期间,炎红砂注意到,曹金花的目光,又往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处飘了好几次。
远处的几个棚子下搭着简易灶头,此刻火力全开,炒菜的大锅里烟气蒸腾,新郎新娘在七婶几个人的簇拥下端着酒杯开始挨桌敬酒,免不了的,也挨桌被惩罚做游戏,很多人挤过去看。
炎红砂心念一动,装着失手打破瓷碗,趁着曹金花弯腰收拾时捡了块碎瓷攥在掌心狠狠一握,然后快步挤到看热闹的人群边。
趁人不备,取过邻桌上开了盖的白酒,流血的掌心覆住瓶口,另一手握住瓶身,上下晃荡了几下。
白酒浸过掌心,火辣辣的疼,几滴血融进酒里,淡的看不出端倪。
炎红砂不动声色的把酒瓶放回原处,悄悄退开些距离,手机又取出,调成拍照模式,一直对焦在那张桌子。
终于,敬酒的两个人转到那张桌子了,满桌的人哗笑,七婶拿过桌上的酒瓶,给青山和亚凤斟满了酒。
炎红砂有点紧张,手指在屏幕上挪动,把场景放大,再放大。
青山满面红光,仰着头一饮而尽,亮处空杯底,神色间几分得意。
亚凤的酒杯端到了唇边,忽然停下。
炎红砂看到,她鼻翼翕动了两下,眉头陡然皱起,再然后,警觉似的猛然抬头。
在亚凤的目光往这个方向扫过来之前,炎红砂迅速转头,眼疾手快抓了根鸭腿,大快朵颐的模样,咬的满嘴流油。
不过,咬着咬着,就停了下来。
她看到,曹金花的身影,消失在堆放物料的天棚后头。
第②④章
背着曹金花,曹严华叫苦不迭,偏炎红砂心急火燎的,嫌他走的慢,一迭声催他。
山洞口确实隐秘,炎红砂一打眼都没发现,急急走过了,又被曹严华给叫回来。
进洞的侧道有点窄,背着曹金花不方便,两个人一个抬肩一个抬脚,才把她给搬进去。
炎红砂打亮手电,看这个洞的轮廓,想来想去,还是有点纳闷。
于是问曹严华,洞口隐蔽是隐蔽,但这山确实离村子近,这么些年,上山的村民那么多,就没发现过这洞?
曹严华哼了一声:“小时候,我和村里的孩子们经常上山玩,见缝就钻,兔子窝都挖了好几个,要真有这么个口子,当时会发现不了?”
所以呢?炎红砂看曹严华。
曹严华说:“当年确实没发现过,村里头也从来没人提起——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这个洞口,起先根本是封起来的。”
他指给炎红砂看:“山上乱石多,那种大的石块,四五块就能把洞口完全封死,没十来个人力根本挪不动,加上外头藤蔓杂树那么一遮,小孩儿就算玩闹,也不可能发现洞口。”
炎红砂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有疑惑:“那又是谁把洞口打开了?”
“没准就是最近打开的,八成是亚凤。”
想到亚凤,曹严华就觉得自己的手还在隐隐作痛:“红砂妹妹,你别看亚凤长的跟个小鸡仔似的——我跟你讲,力气真的很大,攥我拳头那一下,我骨头险些没碎一地。凶简如果在她身上,挪开百十斤的石头,估计也不是问题。”
炎红砂皱眉头:“但亚凤是个外人啊,聊天的时候,曹金花还跟我说,亚凤是青山在县城打工认识的,因为要办婚礼才来村子住下的——她一个外地人,住了没几天,就发现了你们村子几十年都没人发现的山洞?”
曹严华愣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也许是凶简来过呢?”
“凶简还带记忆的?”
“怎么就不能了?”曹严华振振有词,“也许人家凶简像个u盘呢,到了合适的人身上,磁场对上了,刷的一下,往事历历在目。”
忽然脑洞大开:如果真的这样,没准这亚凤脑子里,有老子的清晰图像呢——历史书上,老子孔子吴道子,画的都一个模样,亚凤要是能把老子的面容还原,也是一大贡献。
炎红砂没和他继续纠缠:“翻板陷阱,位置在哪?”
边说边往洞里走,曹严华头皮突突的,赶紧把她拽住,然后伸手指了指洞中央的一处。
“开关的机关在哪?”
“不知道。”
想了想又补充:“至少两处开关,因为我小师父掉下去的时候,亚凤没露面。但是小罗哥下去的时候,亚凤是抱着他一起摔倒的——所以,别处有个机关,那块翻板上,肯定也有一个,红砂妹妹,你别乱踩啊,万一你也踩空了,那可就完了。”
炎红砂被他说的心头忐忑,手电光再一照,照到里头一块大的石头。
曹严华愤愤:“我就是被绑在那块石头上,绑了好几天呢。”
炎红砂想了想,从战术包里掏出登山绳,贴着山壁走到那块石头边,在石头上牢牢绑了两圈,另一头绕在自己腰上,这才小心地往翻板处走——这样,即便不小心触动机关,还有绳索保护自己。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开始跺脚、跳、蹦,曹严华看的头皮发麻,生怕一个眨眼交睫的功夫,她就下去了。
然而并没有,这块翻板应该很厚,不管怎么用力的蹦或者跳,都没有产生空响。
炎红砂跪下身子,仔细看地面,然后鼓着腮帮子去吹,地石的接缝处重新盖过灰土,吹开了之后可以看出,边缝咬的很紧,想撬开是不可能的。
她问曹严华:“当时,亚凤是倒在哪个位置的?你帮我还原一下她倒地的时候,身子和手都是怎么摆放的。”
曹严华只能记起个大概。
炎红砂权当自己是亚凤,扭着身子倒着,右手在周围摸索,过了会,摸到一块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凸起。
赶紧打着手电贴近去看,果然,那块凸起的四周,有很轻微的石头蹭痕。
炎红砂有点激动,爷爷炎老头给她讲过早些年一些老旧机关的设置,也教过她怎么分辨——这样的凸起,属于下摁的机关,因为最近被摁下过,所以会有可辨的蹭痕。
炎红砂两手叠在那块凸起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下摁。
没动。
又站起来,往那块凸起上蹦了两下,还是没动。
曹严华也加入,帮着她又压又踩,连把炎红砂背起来往那处蹦的馊主意都试了,依然不行。
这说明,亚凤的力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大,不过也在理,如果开关是能随意拨动的,那也太轻率了些。
炎红砂无奈:“找找另一个机关?”
曹严华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曹金花像是要醒。
曹严华慌了,赶紧推炎红砂:“怎……怎么办?”
炎红砂也没经验:“再……再打。”
曹严华直觉行不通:“那是脑子啊,你把人打傻了怎么办?”
这么一推诿一耽误,曹金花睁眼了。
脑袋疼,火辣辣的,摸上去一个肿包,睁开眼,看到曹严华和炎红砂,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跟两人都无关。
——风险果然无处不在,幸好我自己是有保险的,保险的范围应该包括这种意外伤,好像是80%的赔付额度,不过如果住院,每天会有20块钱的住院补贴……
这眼神,似乎略显呆滞啊,炎红砂心头忐忑:难道自己那一下子就把她打傻了?
曹严华咽了口唾沫,也有点结巴:“金……金花妹子,都是误……误会,我们是好人,这一点,我敢用人……人格担保。”
曹金花的目光,终于聚焦到曹严华和炎红砂身上。
为什么自己分公司的客服同事,会跟那个先前被五花大绑的曹土墩在一起?谁打的自己脑袋?炎红砂跟曹土墩认识?炎红砂打的自己?
炎红砂注意到曹金花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对了,噌一下起来,一脚踢曹严华屁股上:“你……你解释,我去找开关。”
她掉头就走。
曹严华紧张,一只手前推,挡在曹金花和自己之间:“金花妹子,淡定!你淡定!我只强调一点啊,一点!”
也是人有急智,瞬间让他找到安抚的法子:“金花妹子,你看啊,从晒场到这山上,你昏了那么久,我们要真是坏人,早把你咔嚓咔嚓了,但我们没有,对吧?非但如此,你醒了之后,我们还很客气,一直向你解释,这一点足以证明我们的诚意——你也是个狼的、有文化的、有专业素养的人,你仔细想想我这话。”
曹金花脑子不糊涂,这道理一想就明白,而且,对方是两个人,真再闹起来,她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脑袋还是疼,她伸手去摸后脑勺。
曹严华马上保证:“负责,我们负责,产生医药费,或者后遗症,我们都负责。”
曹金花没吭声,与此同时,炎红砂在山洞里费力地敲敲打打。
翻板上的机关都那么难搞,另一处的,肯定不是随便嵌在石壁上那么简单——炎红砂忽然想到在四寨山里那一次,被自己爷爷害死的那个女人,可以在洞顶自由攀爬,如果亚凤也可以呢?如果另一个机关是在洞顶位置呢?
她抬头去看。
自己不是木代,没有贴到石壁上的本事,就算有,翻板上都使不了力,在洞顶更没辙了。
她垂头丧气的过来,也顾不上曹金花,把曹严华拉到一边:“找不到,还是试试头一个吧。”
于是又试,两个人四手交叠,卯足了劲去摁,又拼命去踩,你踩完我踩。
曹金花看鬼一样看她们,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干什么啊?”
炎红砂心里烦躁,懒得搭理她,曹严华觉得自己该照顾周全,于是解释:“我们要把这块石头压下去,这石头是个往下摁的机关,摁不动。”
说话间,炎红砂又负气似的往那块凸起上踩了两脚,差点给气哭了。
曹金花说:“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啊。”
“山上有那么多很重的石头,你们两个抬一块进来,拼命往下砸呗。”
***
一语点醒梦中人,炎红砂和曹严华赶紧出来找,两个人面红耳赤的,搬了块挺重的石头进来,三步一歇,两步一喘。
抬到翻板陷阱那,还是曹金花帮着看方位:“左一点,太过了,再右一点点,好,对准了。”
曹严华有点紧张,炎红砂再三叮嘱他:“一撒手,你就往边上蹦,听见没?我身上有绳子,不怕,你要摔下去了,就完了,一、二、三……”
真是成功吓到了曹严华,三字还没念完,他就蹦开了,这一头,炎红砂猝不及防,一个人没托住,石头砸下去,轰的一声,脚下忽然一空,头重脚轻倒翻下去,而那块石头很快从身边坠落。
轰一声巨响,几乎是与此同时,腰间的绳子到尽抽紧,也亏得炎红砂经常练下井坠绳,立刻用手拽住绳子,半空中一个下扯平衡——普通人的话,这么狠命一坠,怕是腰都要细上半拉。
头顶上,曹严华的声音隐隐传来:“红砂妹妹,你没事吧?”
炎红砂费力地伸手往背后的包侧袋里摸,摸出手电之后推亮,先往上晃了晃,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往下照。
绳子确实不够,没到底,目测还有十来米的距离,下头是个好大的地洞,手电光逡巡着四下移动……
心头忽然一震,赶紧把手电往刚刚照过的地方挪。
没错,是罗韧,在下头站着,抱着胳膊看他,边上是木代,仰着头,嘴唇微张,似乎有点错愕。
炎红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洞很深,真的很深,先前,她有很多不好的念头,掉下来的时候,身子在半空失重,下意识的也觉得,也许会看到不想看到的。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两个人,活生生的,就在那站着呢。
炎红砂狂喜,同时,又有点不满这两人的反应。
自己是王牌啊,土里扒出了一万三,曹严华看到她的时候,都喜极而泣了好不好?
她打着手电,不客气地往罗韧身上晃:“怎么着,小可怜儿,有没有觉得,我跟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似的?”
一只手拽绳子,另一只拿手电的手,开始像翅膀一样扑腾。
罗韧盯着她看,过了会,伸手去掸胳膊的一侧,一下、两下、三下。
问她:“有哪个小天使,从天而降的时候,先推块能砸死人的石头下来?”
第②③章
密雨打在帆布罩的顶棚上,沙沙的。
曹严华躺在地上,被捆的像个粽子,嘴巴里塞着团布,雨水从外头浸进来,整个后背都湿了。
外头很热闹,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能想象得出那种喜气洋洋的模样,但曹严华的感觉,真跟躺坟墓里没两样。
心情也只走极端,一忽儿想着,大家伙大概都让他给害死了,自己生无可恋,不如来场山洪,一起冲了埋了干净;一忽儿又想,就这么死了太憋屈了,死也得拉个垫背的,不能太便宜了那个亚凤。
是,就是栽在亚凤手上的。
曹严华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是偷着进村的,而且由于先入为主的觉得整个村子都脱不了嫌疑,事先也没跟青山照过面——趁人不备时施展自己刚学的三步上墙进了后院,最先见到亚凤。
那小姑娘听到动静,吓的脸色都白了,拼命往床上的角落里缩,曹严华一见就心软了,赶紧道明身份,说自己就是青山那个在城里的表哥。
亚凤捂着嘴哭出来,又撸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伤痕,曹严华气的脑袋突突的,原本因为后院没人看管亚凤而生出的疑窦消减了个干净,反而觉得是村里人可恨——把人家小姑娘折磨的都没胆子去跑去反抗了。
他当即就决定带亚凤逃。
把床铺布置成亚凤在睡觉的模样,确保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村口人来人往的眼光太杂,走小路上山,先翻出去再说。
亚凤一直配合,爬墙翻山,牙关咬的紧紧,小模样儿我见犹怜,自己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还操心起她后续的生计,想着,要是无处去,不如介绍给郑伯打工……
然后就风云突变了。
那时候,已经爬到山腰,距离后来被关的洞不太远,亚凤停下脚步,问他:“就你一个人啊?”
言下之意,好像是怪他营救的不周详,也不说多找几个人前后策应。
曹严华没多想,解释说自己的朋友们也很关心,自己其实是先进来打探情况的。
亚凤说:“那如果你出不去,他们就会进来找的是吧?”
表情怪里怪气,语调也浑然换了一个人,曹严华心生警惕,正想问她什么意思,亚凤脸色一变,伸手就抓向他头顶。
一切都不对了,曹严华不敢掉以轻心,一拳挥挡开去,亚凤也不躲避,一手抓住他拳头。
那场景想想都滑稽,他人壮体胖,拳头也跟个瓦钵似的,亚凤的手很小,纤细,雪白,但抓在他拳头上,根根如铁。
曹严华痛的大叫,亚凤陡然松开,手背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抽,曹严华眼前一黑,当即栽倒在地。
意识却没有完全丧失,迷迷糊糊间,看到亚凤抓着他裤脚,把他往洞里拖。
这么瘦小的姑娘,哪来那么大力气?绳子往他身上捆的时候,曹严华被勒的额上青筋都出来了。
亚凤把团布塞到他嘴里,面无表情,说:“还有两个。”
两个?哪两个?曹严华想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他是一腔好意来救人的,亚凤为什么要对付他呢?
再然后,过了没几天,木代就当着他的面,从那个翻板陷阱处摔下去了。
那个洞一定很深,曹严华过了很久,才听到隐隐传来的震响。
目眦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亚凤带着笑从黑暗中走出来,说:“第二个。”
说完就离开了,快天明时又回来,带着诡异的笑,向他竖起三个指头,说:“你们也不怎么样嘛。”
曹严华一颗心凉的跟冰窖似的,这个时候,他隐约猜出,事情应该跟凶简有关。
但还是抱着希望,毕竟自己这边有五个人啊,那第三个不知道是谁,但他祈祷绝对不要是罗韧,只要他小刀哥在,总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罗韧居然当着他的面,步了木代的后尘,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对付罗韧的这一次,跟亚凤一起来的人,是青山。
亚凤像腹部有吸盘的壁虎,紧贴着那块翻板,算计了罗韧,自己却安然回到地面,曹严华盯着她看,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着,大概真的是全军覆没了。
亚凤很厉害吗,细想好像也不是,真打起来,可能还不如老蚌、野人或者项思兰来的惊险,但就是一个一个的、出其不意的,全折了。
曹严华难过到无以复加,眼睛模糊着,听到青山激动地问亚凤:“我表哥怎么在这?”
***
有人在外头掀帆布,窸窸窣窣的声音,曹严华盯着那一处看:怎么着,青山给他拿喜酒来了?
因为曹严华,青山跟亚凤一度起了争执,但末了,好像还是顺着亚凤的意思了——青山会时不时上山,给他送点吃的,也会跟他聊天,但说话时的口吻,活像曹严华是误入歧途,而且态度坚决,不管曹严华是破口大骂还是拿亲戚关系央求,青山也绝不松动,问急了,只会说一句话。
——“你跟他们几个,还是不一样的,亚凤这是留着你呢……”
这是被凶简影响了吗?还是被洗脑了?
帆布哗啦一声掀开,进来的居然不是青山。
是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半长头发,穿西装套裙,化淡妆,忽略那身架,长的倒还顺眼。
是亚凤她们的同党?不过,瞅这女人,似乎有点眼熟。
看到曹严华的样子,曹金花也吓了一跳,虽然根据之前偷听到的内容,有了点心理准备,但还是完全没料到是这种五花大绑的模样。
自己是不是撞破什么秘密了?
这么一想,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结结巴巴问他:“你……曹土墩?”
这声音,曹严华猛的想起来她是谁了。
看曹金花的表情,半是迟疑半是紧张,不像是跟青山合谋的模样,曹严华内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拼命点头。
曹金花一颗心跳的厉害:“青山……为什么绑你啊?”
曹严华拼命示意嘴里塞着的团布,曹金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抖抖索索帮他拿掉。
曹严华大口喘气:“金花妹子,我们两个人的过节先摆一边,人命关天的,你先把我放了。”
曹金花没吭声,仔细论起来,曹严华已经逃家很久了,指不定是在外头学坏了,青山……近几年,自己好歹和青山也见过几次,真要选,她还是愿意相信青山多些。
但是捆成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
曹金花举棋不定的,多一分钟延误就多一分钟危险,曹严华急的额头都冒汗了。
但还得好声好气跟她说:“金花妹子,你相信我,我要说瞎话,出门就叫车撞死,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乡里乡亲的,我跟你说,青山现在很不对劲……”
砰一声,曹金花忽然两眼翻白,再然后,腿一软,慢慢瘫下来。
曹严华心里一凉,完了,逃没逃出去,又搭了一个。
再然后,他的眼睛蹭一下直了。
曹金花后头,居然站着握着擀面杖的炎红砂,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灶头那顺来的,得意洋洋,看见曹严华看她,还很是自得的把擀面杖往肩膀上一扛。
说:“曹胖胖,你个小可怜儿,看到我,激动吧?”
曹严华张了张嘴,忽然真哭出来了。
炎红砂心说,瞧你那点出息,一万三被土埋了那么久,都没哭呢。
她也知道耽搁容易生事,赶紧蹲下*身子,一边留意四面动静一边飞快帮曹严华解绳子:“我找到一万三了,从土里扒出来的,他现在在村外,木代和罗韧还没找到,你有消息吗?”
曹严华点头,又摇头。
炎红砂气了:“有还是没有啊?”
曹严华长话短说:“我最后见他们都在山洞里,两人都掉到陷阱里去了,那个洞……挺深的,可能……”
情绪瞒不住,带了哭音,炎红砂愣了一下,过了会,咬着牙抽掉曹严华身上最后一圈绳。
说:“死不死还不一定呢,我见到一万三的时候,他也半死不活的,后来还不是好端端的?”
曹严华踢腾着甩掉绳子,有点为难地看地上的曹金花:“她怎么办?”
炎红砂皱眉:“我在想。”
她走近的时候,听到曹严华让曹金花放了他,也没功夫去理前因后果,先把人放倒了了事。
就好像试探亚凤的时候,憋着一股子气,也没多想,但是事后,细一琢磨,好多问题。
如果把曹金花留在这,待会醒了,青山问起来,就会知道,村里又来了另外的人,把曹严华救走了。
而自己刚刚试探了亚凤,亚凤一定会生疑心,如果不能给她一个可疑的人选,难保她会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一万三吩咐过:“红砂,你现在是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
炎红砂重新入席坐下,用纸巾把伤口摁实在,外头又用塑料袋裹了一圈,确信不会有血腥味儿了,才若无其事般继续拈筷子夹菜。
一对新人在伴郎伴娘的簇拥下往这桌走了,七婶在前头领路,近前时有点不大高兴,四处张望着:“金花,金花呢?”
一时找不到,也不好怠慢客人,赶紧凭着记忆给亚凤和青山介绍,这是谁谁谁,这是谁谁谁,到炎红砂时,说:“这是金花大妮儿的同事,今早到的,送什么资料,本来要走的,因为有喜事,硬把人留下的。”
青山赶紧点头致意,亚凤的眼神却深,上下把炎红砂打量了好几眼。
炎红砂心里乱跳,脸上还是眉开眼笑的,举着酒杯正要站起来,远处轰的一声。
如同之前计划好的,天棚下的那堆物料塌了,堆叠起的桌椅板凳散的到处都是,青山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推开左近的人撒腿就往那边跑。
好好的,怎么就塌了呢,总觉得意头不好,好像预兆着新人两口子过不下去要拆伙一样,七婶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好表现出来,赶紧招呼人过去帮忙。
过了会,青山脸色怪异的回来,拉着亚凤到边上说话。
炎红砂故意把身下的椅子往那边蹭,蹭一点,再蹭一点。
听到亚凤压低声音,语气里藏不住的怒气:“我就说不对,原来是他捣的鬼!你把他弄到这,都不跟我讲!”
炎红砂松了口气,看看酒席上也吃了差不多一半了,慢条斯理的夹着公文包起来跟七婶道别。
说:“一时间也找不到jenny,公司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宴席还没完,也找不到人送她,七婶客气话说了一大箩,硬给她塞了一提兜吃的,都是红鸡蛋、喜糖,还有印了鸳鸯图样的面饼。
却之不恭,却之也让人生疑,炎红砂大喇喇拎了就走,还故意绕到青山和亚凤面前道别,祝两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两人敷衍着笑,或许是心里有事,脸上表情都不大好看。
炎红砂昂着头,拎着大塑料袋,悠悠闲闲穿村过巷,临近村口子撒丫子就跑,曹严华从山石后头探出头来向她招手:“红砂妹妹,这里,这里。”
“找到我包没?”
“找到了,石头下压着,就是有点湿。”
曹金花靠在石头后面,垂着脑袋,还没醒,曹严华抱怨:“背过来的,可累死我了。”
炎红砂甩了坡跟鞋,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鞋换上,又飞快换下身上的小西服,把换下的用不到的衣服和公文包通通塞进石头下头,外头扒拉了土堆挡上。
问:“山洞还有多远?”
曹严华指给她看:“半山。”
炎红砂仰头去看,曹严华提过,那地洞很深,仰头看的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许多不好的想象。
她晃晃脑袋,拼命想把那些都晃出去,说:“那走。”
第②⑤章
炎红砂吓了一跳:“砸到你啦?”
当然没砸到,不过当时,罗韧确实是站在不巧的位置,情况也够凶险,石头落势很快,避开的时候,石头几乎蹭到了衣服。
所以,在他看来,炎红砂是万万不像小天使的,如果单纯从拟形似物的方面来讲,她这样腰里绑根绳半垂在空中,胳膊还上下扑腾,倒是挺像蜘蛛的。
木代却是欢喜的不行:“小天使,你带吃的了吗,我饿死了。”
这个,好像还真有,炎红砂想起那兜吃的,赶紧拿手电往高处晃:“曹胖胖,喜糖!喜糖,撒下来!”
过了会,上头撒糖了。
刚翻板陷阱抡起的时候,怕它翻了一圈闭合,曹严华一直拼命扶住,腾不出手,请曹金花帮忙,还吩咐她:“别一提兜都扔下去,下头有人,砸着就不好了,一小把一小把的撒。”
曹金花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这山里有这么个洞,她从来都不知道,洞里居然能有个陷阱,底下居然还能有人!
智商有点欠费,索性照做,抓一把糖,冲着洞口哗啦啦扔下去,又撒两鸡蛋喜饼,战战兢兢探头看,黑洞洞的,看不到底。
糖下来了,哗啦啦,像雨,罗韧打着手电看,居然是喜糖,大红糖纸,分外喜庆。
炎红砂说:“上头是曹胖胖,他没事。一万三也没事,就是流了点血,在你车里养着呢……啊呀这绳子不够长,我怎么下来啊……”
她皱着眉,自言自语,半空中扭着身子,伸手去拽绳子:“罗韧,要么我让曹胖胖把我先拉上去?再去找根绳子来?”
罗韧没有立刻说话,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一时间,居然有点乏力和眩晕。
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木代跟他,一定是一样的想法,因为转头看时,她已经坐到地上,手里剥了块糖送到嘴里,忽然一仰身,躺到地上去了。
那种濒临绝境,忽然又生门大开的兴奋感,后背贴着地,四肢全无力气,但又想宣泄的大叫几声。
罗韧也坐下来,仰头看炎红砂:“你安排就好。”
只有曹严华急的要死,洞里太黑,他一时看不到罗韧和木代,只能看到炎红砂晃悠悠挂在那里,只好冲着炎红砂大吼:“墨菲定律!墨菲定律!赶紧上来!”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要那三个人还没上来,就不能说是完全安全了——再说了,最能打的三个都在下面,算算时间,酒席已经结束了,虽然曹家村的婚礼大宴要连摆三天,但新郎新娘完全不用二十四小时待命,现在应该是青山和亚凤闲下来的时候,万一他们一路追过来……
这么想着,忍不住频频回头去看洞口,也不知看到第几次的时候,有一块地上的小石子,磕的一声,被轻踢了进来。
就像有个人,无意间走路,脚尖踢到了小石子,那小石子就借着这力,往前骨碌碌滚了一段。
曹严华的脑子,狠狠的冰了一下,再然后,触目所及,他几乎是嘶声大吼了一句:“墨菲!我cao你妈!”
其实,跟人家墨菲,又有什么关系呢。
曹金花还拎着那兜喜糖,看见青山和亚凤,手里的提兜慢慢垂了下来。
心里那杆关于好恶的天平真的开始倾向曹严华这边了:婚礼还在进行中,青山和亚凤怎么会来这里,脸上那种难掩的煞气,又是怎么回事?
正惴惴不安间,曹严华大吼:“曹金花,帮我扶着板!”
又低头大叫:“要命的来了,你们赶紧上来啊!”
曹金花懵懵懂懂,赶紧上去换了曹严华,曹严华几步窜到洞口,两手一张,跟挡路的老母鸡似的,眼睛都充血了。
亚凤笑了一下,说:“就凭你啊。”
***
刹那间,一片混乱。
曹严华和亚凤抱摔着滚成一团,而根据曹金花的判断,曹严华肯定没讨得了好去,因为他一直一迭声的惨叫,看得出他是使了浑身的力气了,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亚凤那么纤细娇小的人,一只手捏着曹严华的手腕,居然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推开了。
青山大踏步向着曹金花走过来。
曹金花吓的一颗心狂跳:“你……你干什么?青山,你,你,别过来。”
青山没理睬她,蹲在陷阱边上,伸手去抓那条垂下去的绳子,伸手往腰后摸,没摸到什么趁手的工具,忽然脸色一冷,抓着绳子在石头边缘处狠狠磨了起来。
登山绳不粗,但一般都耐磨坚韧,曹金花并不懂,只觉得那小指头细的绳子马上就被磨断了,脸色都白了:“绳子上吊着人呢,青山你这是杀……杀人,你住手……”
她扶着翻板,走不开,只好抬腿去踹青山,青山蹲的位置有点远,腿长不够,一踹两踹,总差了两寸,底下传来炎红砂的尖叫,再一扭头,亚凤起身往这边走,倒在地上的曹严华忽然挣扎着一个扫堂腿把她扫倒,虎扑上去又死死钳制住她。
拼了,拼了!曹金花想,人命呢,这绳子磨断了,那个叫炎红砂的小姑娘还不摔死啊!
她大叫一声,做了一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双手依然死死控住翻板,但是原地一跳,动作笨拙的借着跳起之势一脚踹向青山,正踹青山脑门上。
论身形,曹金花码子比青山大,蛮力也不小,这一踹使尽浑身力气,青山一个轱辘滚翻了开去,曹金花落地时一个踉跄,脚一软,险些没踩实,吓的一身冷汗。
底下的紧张气氛,比起上头,也不遑多让了。
曹严华尖叫、绳子剧烈晃动、炎红砂尖叫,木代和罗韧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刚刚那点儿闲暇惬意刹那间无影无踪。
罗韧问木代:“可以壁虎游墙上去吗?”
知道木代有伤,但是现在,事关几条人命。
木代的声音发颤:“我爬不快,现在上去,时间来不及……接绳子,罗韧,绳子从头接到底,我可以爬绳……”
话还没说完,罗韧已经几步奔到那张绳床边,一手抽起绳头——他结的有技巧,成绳床时坚固,重新抽回时又是一长根。
他带着绳子回来,几步间已经把一半的绳子绕圈,手上留了待扔的一大截:“红砂,稳住了,接住,然后两根接在一起。”
语毕狠狠往上一抛,不行,差了几米,炎红砂的位置,毕竟有数十米高。
绳子晃动的更厉害了,上头隐隐传来曹严华和曹金花的尖叫嘶喊,炎红砂抱着绳子,身子像波浪里颠覆的小舟,罗韧的额头开始渗汗,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说了句:“罗韧,飞刀。”
罗韧立刻就听懂了,反手拔出飞刀,将绳头圈在刀柄上,厉声问炎红砂:“背包里塞满了吗?”
炎红砂答的颠簸艰难:“满了!”
“后背给我!”
炎红砂咬牙,抱住绳子,后背往下一转,罗韧向上扬手,炎红砂感觉到飞刀□□背包,顾不上绳子还在晃悠,迅速反手拔下,飞快的跟自己腰上的绳子对绑。
与此同时,木代几步冲到绳边,抓住绳头,猱身而上。
罗韧简直看呆了,他也学过爬绳,这算是雇佣兵的基本功,但他的爬是正常人的爬,脚腕绕绳、身子借力、上一截、松绳、重新绕——速度会有快慢,但没有太大的分别。
木代这种,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速度太快,身子几乎腾空,而且力道是在两条胳膊上。
炎红砂还低着头,对绑还没结好,木代已经到面前了,也不跟她打招呼,浑不客气,两手先抓她身子借力上窜,然后脚蹬住她肩膀,瞬间上了一两米。
这种绳梯,炎红砂算是个方便踩蹬的绳疙瘩了,她也没想到木代会上的这么快,喜的大叫:“木代,你是小天使呢。”
这位小天使并没有听见,因为,她已经快到洞口了。
洞口的形势简直危急,曹严华鼻青脸肿的,已经被青山死死抱住,疯魔一样徒劳的抓、挠全上,曹金花脸色苍白地扶着翻板,想帮忙却有心无力,亚凤冷笑着在陷阱边上蹲下来,伸手扯起绳子,张开嘴巴,牙一龇,向着绳索咬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木代忽然从洞下攀着绳子急窜而上,第一眼就看到亚凤,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了过去,同时身子跃起,低头看见亚凤后领,伸手□□去,狠狠一勒旁跩,然后顺势倒地,身子在地上滑开,滑至青山身边时,伸手抱住他小腿狠拖,直接把青山和曹严华一起拖倒在地,滑势未绝时,摁地起身,稳稳在地上站住了。
曹金花扶着翻板,张开的嘴巴久久合不拢,足可以塞一个鸡蛋。
木代等于是一出现,就把上头的三人全部冲散了,顺势也搅了战局。
曹严华几乎要哭出来:“小师父,揍她!”
不用他提醒,木代知道凶简在亚凤身上,一定是紧盯亚凤的。
她说:“女的给我,男的你对付。”
亚凤也站起来,白净精致的脸上满是狰狞,怒吼一声向着木代冲过来。
那一头,曹严华已经和青山扭打在一起了,他身子比青山壮,又有底子,招呼青山的,都是老拳,百忙中不忘提醒木代:“小师父,她力气很大,不能拼硬的。”
木代几乎快跟亚凤短兵相接,听到提醒,身子一拧,直接从亚凤身侧滑过,但不忘下黑手,一掌切在她肋下。
亚凤几乎不曾气疯了去,暗暗咬牙:但凡让她挨到木代的身,一定要捏碎了她的骨头去。
但木代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加上曹严华之前的提醒,她就是不正面跟亚凤相对,好几次都是打擦边球,身子一晃,游鱼一般,但每次,必下黑手。
要么拽亚凤头发,要么觑空抽她一巴掌,要么削她下盘。
所有这些,都得自师父真传。
师父教她对招,说起真到生死关头时该怎么办。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逃不了就使阴招。脸面固然重要,但命最大。没了命,还要脸干嘛?
说这话时,师父坐在轮椅上,对着梳妆镜绾起白发,墨绿色镶银边的衣裳整齐而又熨帖,头发绾的一丝不乱。
木代嘟嚷说:“那人家说我怎么办,会说我不讲规矩。”
“不喜欢你的人,你再讲规矩也会说你。喜欢你的人,你不讲规矩他们也会喜欢你。你管他们怎么说。”
木代想了想:“要是使阴招,还是打不过呢?”
“那要看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了。是女人的话,打不过还得使劲打,男人的话……”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和镜子里的木代相接。
木代问:“男人的话怎么样?”
“你就哭。”
木代匪夷所思:“哭会有用?”
师父说:“你这小模样,大概是有用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低头,伸手从台子上拈起一根梅花银簪,斜斜□□绾好的髻里。
白发如雪,银梅绽放。
木代的师父出生于民国,拜师时六岁,红布包了二十块银洋作学资,双膝跪下,昂首挺胸,师门规矩,上头的人问一句,她脆生生答一句,气要足,嗓要亮。
“为了什么拜师?”
“行侠仗义。”
“行里的英雄属谁?”
“燕子李三。”
“哪种富可劫?”
“为富不仁。”
“哪种穷当济?”
“穷不堕志气!”
……
然而,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木代拜师时,师父已年过古稀,双腿残废,常年坐木质轮椅,照顾她的人喊她一声梅老太太,但有一次,八月中秋,她饮酒微醺,笑着对木代说,早些年,人家都唤她作:梅花九娘。
第②⑥章
不知为什么会忽然想到师父,木代有瞬间的分神——亚凤的手顷刻搭上她肩膀,一股大力从肩胛处袭来,木代悚然心惊,好在反应快,一个粹沉肩滑脱。
滑脱之后,后背直冒冷汗,曹严华的提醒没错,亚凤的力气大的惊人,确实不能正面硬拼。
她很快往洞下瞥了一眼,黑漆漆的,看不到什么,但垂下的绳子一直在晃。
罗韧和红砂一定在尽快赶上来。
曹金花扶住了翻板,曹严华对付青山绰绰有余,至于自己,只要把亚凤给困住了,下头两个人一上来,就好办了。
木代吁一口气,两手互掸了一下,向着亚凤笑:“小妹妹,就这点本事吗?来,再来啊。”
言语挑衅,激的对方不成章法,也是阴招之一。
亚凤的目光很快掠过那根不断晃动的绳子,开始觉得不妙:显然,下头还有援手。
她又看了一下洞口,自己现在被木代逼在靠里的方位,想逃的话,一定要过掉木代。
木代没有漏掉亚凤的目光,警惕地盯着她,亚凤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慢慢后退。
木代心说:妈的,一定在用计!
亚凤这种情形应该算是跟凶简主动合作了,思路清晰,落井下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亚凤自身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所以虽然从凶简处得到了额外的力量,但过招对阵,还是没能讨得了好去。
她现在,又想耍什么花招呢?
亚凤退无可退,背心已经贴住石壁,就在这个时候,陷阱下方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听音辨距,至多也就四五米了。
亚凤脸色一变,伸手扒住石壁,忽然一个旋身攀上,瞬间到顶,再然后四肢并用,急速在洞顶向外爬行。
洞顶距离地面有段距离,木代无论如何是蹦不上去的,她生怕亚凤直接从洞顶爬到洞口逃脱,急速往洞口奔拦,谁知道亚凤爬至曹严华和青山头顶时,冷笑一声,直直如重锤般堕下。
刹那间,三人扭成一团,可怜曹严华,迅速被两人摁到最底下,一张胖脸险些印成平的。
木代心叫糟糕,三两步赶过去,先揪住青山往外狠狠一搡,然后去拖亚凤头发,亚凤怒吼一声,伸手去抓木代的脸,将触而未到时,忽然一声惨呼。
一柄破空而来的匕首,硬生生刺穿她手掌。
木代心中一喜,一个扫腿把亚凤掀翻在地,然后整个儿扑上去,膝盖死死抵住她的背,这当儿,罗韧已经摁住陷阱边缘站上来了。
亚凤在挣扎,木代手狠,右手指节并起,狠狠往她肋下的穴位击打——穴位是气血交接之地,偶尔点按都有痛感,这样的定点击打,实在是比重拳要狠许多的。
青山灰头土脸的,本来捡了两块石头在手上,预备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看到罗韧上来,也知道是败局已定,脸上掠过惧色,踯躅着退了两步,又看了一眼亚凤,忽然掉头就跑,他的位置距离洞口最近,跌跌撞撞间,很快就跑没了影。
这一下,大大出乎诸人意料,虽说临阵脱逃舍弃同伴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真的遭遇现场直播,还是多少有些错愕的,曹严华吐着嘴里的沙土爬起来,自觉既是亲戚,自己脸上也没光,小声嘀咕了句:“怂货。”
曹金花扶着翻板,愣愣看罗韧:这个人,不就是那个……
罗韧走到木代身边蹲下,亚凤已经不挣扎了,脸埋在地上,右手血肉模糊。
一时间,也找不到多余的绳子绑她,罗韧示意木代起身,木代有些忐忑,生怕这交接的时间亚凤起什么幺蛾子,曹严华也出声阻止:“小罗哥,她力气很大……”
话没说完,罗韧的双手已经摁上亚凤左右肩胛,木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间隔极近的咔嚓两声,然后是亚凤惨叫。
罗韧卸了亚凤两条胳膊。
曹严华吓的后半句话硬生生憋进嘴里,木代也有些错愕,和罗韧对视了一眼之后,沉默地起身,罗韧说了句:“对于想要我命的人,我没什么好客气的。”
木代没立刻说话,不过罗韧是这样的,他对有些人有些事从不怜悯,亚凤的惨叫声冲击耳膜,木代有些不忍:“那卸一条也就算了……”
“你也说她力气很大了,如果只卸一条,留她还有手动,她把卸的那条又硬接上怎么办?”
也是,亚凤是有凶简在身的人,说不定瞬间又恢复,不能拿常理揣度她。
静默中,曹严华忽然说了句:“小罗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青山他……不会去搬救兵吧?”
亚凤咯咯笑起来,她喘息着转过头来,眼睛半眯,眸光出奇的亮:“是啊,这整个村子,都是我的人,到时候,你们都未必下得了这山。”
罗韧盯着她看了一会,说的很平静:“如果整个村子都是你的人,你为什么只带青山上来?带更多点人,不是更大胜算吗?还是说,你能控制的,也只有青山了?”
亚凤嘴唇嗫嚅了一下,眼里露出戾气来,罗韧笑了笑,忽然伸手,一把把她掌中的匕首拔出,亚凤痛的一个哆嗦,差点昏了过去。
陷阱下头,传来炎红砂的声音。
“哎,你们打完了没有啊?是不是完事了?哎,我说,倒是把我拉上去啊……”
***
炎红砂也能爬绳,就是没那么快,气喘吁吁的爬到一半,被曹严华给拽上来了,曹金花终于可以撒手,翻板重新盖上,严丝合缝。
接下来,只要和守在车里的一万三汇合,用五个人的血逼出亚凤身体里的凶简,也就尘埃落定了吧。
木代和炎红砂一左一右,扶着亚凤身侧帮助她站起来,亚凤不声不响,连痛都没喊一声,起僧后,忽然定定看木代,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说:“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木代一愣,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炎红砂没好气地在亚凤后背推了一把,先带她出去,曹严华迟疑了一下,偷偷对着木代示意了一下曹金花,意思是:那她呢?
木代还没来得及回答,罗韧已经先一步走到曹金花面前。
虽然刚才,曹金花也曾出力,但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外人,罗韧并不想向她解释:“曹小姐,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因为比较敏感,所以麻烦你尽量不要对外提起。”
他说的很客气,但是说到有几处时着重发音,并不避讳让她听出其中的威胁意味,曹金花跟罗韧打过交道,知道他翻脸时是真翻脸,也没说什么,沉默着点了点头。
罗韧笑了笑,对曹金花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是有几分放心的,反而是木代有点不好意思,跟着罗韧向外走时,回头看了好几次曹金花。
她一个人,落寞地杵在山洞的空地上,衣服上还留着刚刚打斗时的褶皱,只一句“你先回去吧”,就被打发了。
木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罗韧其实做的合理,快到洞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说了句:“那个,曹……jenny,我们以后找你买保险,会联系你的。”
罗韧一愣,又有点好笑,伸手握住她手,轻声说:“走吧。”
木代冲着曹金花笑了一下,脚步轻快地跟着罗韧出去了。
曹金花很久都没动,过了会,她低下头看自己鞋尖,脑子里忽然闪过刚刚罗韧握木代手的那一幕。
很般配啊,她想,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惆怅。
***
雨还在下,快到山脚时,曹严华迟疑着朝着村子望过去,嘀咕了句:“青山是不是跑回家了。”
木代注意到,一直面无表情的亚凤忽然笑了一下。
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明显了,步子越走越慢。
罗韧察觉到了:“怎么了?”
木代低声说:“有点不对。”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什么,陡然停下脚步,大叫:“曹严华,你过来。”
曹严华愣了一下,留红砂看着亚凤,小跑着过来:“小师父,怎么了?”
木代压低声音,语气很怪:“那时候,亚凤从洞顶堕下来,你和她们两个人厮打在一起,当时,有没有感觉什么不对?”
曹严华说:“我很神勇啊,我当时拼命打,一对两呢……”
“拼命”这事,罗韧不怀疑,曹严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得出刚刚是出了老力了。
木代打断他:“我是说亚凤,有没有感觉她不对?”
曹严华半张了嘴,伸手挠了挠头发:“不对?我跟她打的时候……是有点,她好像……”
木代追问:“是不是没那么厉害了?”
曹严华赶紧点头。
炎红砂等的不耐烦,犹豫了一下,带着亚凤往这头走。
木代紧张起来,伸手抓住罗韧胳膊:“我跟亚凤打的时候,她真的很有速度,力气也很大,我都不敢跟她硬碰硬,但是后来,你飞刀刺伤她,我就势把她掀翻……”
当时不觉得,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掀翻太容易了,就像掀翻了一个普通而又瘦弱的小姑娘。
她喃喃:“然后青山就走了,如果我们都想错了,他不是因为害怕逃走的呢?如果是亚凤让他走的呢?”
罗韧看她:“什么意思?”
木代抬起头,越过罗韧,正对上亚凤的目光。
木代伸手指亚凤:“凶简之前确实在她身上,但是,后来的那一撞,她把凶简转移给青山了,所以青山跑了,青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要转移凶简,你知道我们要的是凶简,是不是?是不是?”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
亚凤眼睫垂下,唇角露出自得的笑:“我早就说过,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第②⑦章
也就是说,片刻之前,第五根凶简,的确离他们迟尺之遥,而亚凤不动声色的,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招舍车保帅,把凶简送出去了。
这种感觉,真像猎物到了嘴里,反打碎了牙齿逃之夭夭,那一地狼藉,也只能混血吞了。
曹严华着急:“我们现在赶紧回村子,去找青山。”
亚凤不屑地冷笑。
罗韧心中叹息,既然是“逃”,青山是绝不可能再回到村子里去的,这一趟功败垂成,虽然自己也有点意兴阑珊,但看到炎红砂她们垂头丧气的,罗韧还是把话头往好的地方引:“没关系,逃的了一时,逃的了一世,收掉这根,迟早的事。”
说这话时,他注意到,亚凤眸中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罗韧心里一沉。
亚凤既然有这样的表现,那就说明,她心里,实在是很有把握的,极有可能埋有后招。
不过,如果往好处想,她既然如此藏不住得意,也可能同样经不住激将。
罗韧略一思忖,故意把话说的满:“都已经收了四根了,七根过半,剩下的,也就是举手之劳。”
果然,亚凤连连冷笑:“举手之劳?那四根都不知道你们守不守得住呢。”
罗韧笑笑:“守得住,安安分分,早被抽了活筋,再也掀不起浪。”
亚凤终于忍不住:“你以为你们真的困住了?这世上,能困住凶简的只有凤凰鸾扣……不管你们现在使的什么法子,都脱不了七七之数。”
罗韧问的平静:“什么是七七之数?”
亚凤得意:“告诉你们也无妨,关于凶简,很多秘密都跟七有关。有七则满。我知道你们现在困住凶简,是用凤凰血围。简单的说,你们收了一根凶简,用凤凰血围困住,你以为能管用多久?”
她诡异的笑,声音低下来,像是耳语:“七七之数,最多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后,凤凰血围立崩,而且……再也不管用了。”
罗韧笑笑:“是么?可是我记得,好像从第一根凶简到现在,早就过了四十九天了。”
“那是因为,你们后来又收了第二根,只要在四十九天内,收伏了新的凶简,七七之数就由最新的那根重新开始计数,懂了吗?”
原来是这个原因,罗韧没有说话,但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亚凤说的是真的。
回想起来,凤凰血围的颜色的确是随着时日的逝去而变淡的,当时他们也曾担心会不会失去功用——好在误打误撞,虽然对期限完全不知情,在凤凰鸾扣给出的那些提示下,他们每次还都算是尽快的,把新的凶简收回来了。
细细计算,确实没有哪次间隔是超过了四十九天的。
第五根凶简还没有收伏,那么这一次的七七之数,应该从在南田收伏了第四根算起:这样一想,陡然觉得时间也并不宽裕了。
难怪他说“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的时候,亚凤表现的那么得意:他们哪有一世那么长的时间!
亚凤阴阳怪气:“而且,就算真的收满七根,没有凤凰鸾扣,还是白搭。现在你们还剩下多久?青山用不着再去攻击你们,他只要躲起来,捱过这些日子,用不了多久,那四根就会重新入世——每一根的眼睛,可都是盯着你们的。”
说到这时,哈哈大笑,畅快到无以复加。
罗韧面色一沉,上前一步,一把扣住亚凤咽喉:“青山去哪了?”
亚凤还在笑,面目因为喉咙的钳制而扭曲:“我怎么会知道。但青山懂的,他一定会藏个稳妥的地方。”
山路上,隐隐可以看见曹金花下来的身影,罗韧撤了手,脸色阴沉,木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低声说了句:“我们先去和一万三汇合再说吧。”
***
四个人,押一个亚凤,反而是被押的人趾高气扬,炎红砂憋屈的很,只能在亚凤身上找补,凶巴巴呵斥她,一会嫌她快,一会嫌她慢,不高兴了还狠推上几下,很有点恶差人的风范。
幸好这一路没什么村民进出,不然看到新娘子忽然落到这步田地,多少又会起纠纷。
罗韧总觉得事情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步子自然慢下来,木代停下来等他,待他到跟前的时候,伸手挽住他胳膊,问他:“想什么呢?”
“觉不觉得有点奇怪,亚凤撞了青山,凶简就转移到青山身上了。”
确实也是,从之前几次来看,凶简的附身是需要时间的,就拿罗韧叔叔罗文淼来说,疑似的潜伏期,至少有一到两年。
木代想了想:“也许凶简越来越厉害了。”
也许吧,但厉害到这种程度,总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而且,如果真的转换如此容易,为什么不转到在场的其他人身上呢,比如曹金花。
罗韧沉吟:“也许……是青山不大一样。”
正想着,那头炎红砂忽然想起了什么,招呼曹严华帮自己押住亚凤,一路小跑着奔到罗韧跟前。
“差点忘了正事了。”她气喘吁吁掏出手机,点出照片放大了给木代和罗韧看,“我参加婚礼,曹家村有个仪式,拜牌位,你们知道牌位上什么字吗,甲骨文!”
罗韧心头一凛,同一时间,木代脱口说了句:“青铜腰牌!”
炎红砂惊讶:“你也知道?”
木代简单的把自己和罗韧在洞里的发现说了,看图片上,木质的牌位里嵌着的,正是一块“土”的青铜腰牌。
罗韧觉得,自己好像离真相近了。
先前的猜想没错,曹家村极有可能由那个逃出地洞的凶简追随者始建,也许,这个村子,有道血脉,自彼时至此刻,从未断绝。
亚凤选中了青山,青山会不会恰好就是……那个人的后代?
***
因为亚凤受伤的关系,不好带她爬山路,几个人沿路道往停车处走,走了约莫两三个小时,远远看到罗韧的车,炎红砂心里高兴,紧走几步向着驾驶室挥手,挥着挥着,忽然心头咯噔一声,赶紧朝车子跑过去。
到近前时停下。
没看错,车里没人。
她慌慌地绕着车子转了一圈:也没在车后。
罗韧走到车前,伸手去拉车门:车门没锁,钥匙还插着。
炎红砂着急:“说好了他在车里等的啊,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忍不住冲到边上的林子口,林子不大,密密的,雨点都被高处的叶片筛成了雨丝,炎红砂冲着林子喊了两声,没回应。
一万三呢?会不会出事了?能出什么事呢?
炎红砂茫然而又懊恼。
罗韧打开车门,把亚凤关进去,示意几个人聚拢过来,先问一万三的情况,炎红砂赌咒发誓说自己走的时候都正常,一万三也说了,哪都不去,会在车里安稳等着。
罗韧想了想说:“可能是出事了,先别慌,先把眼下的事理清楚了,一件接着一件来。”
他把自己对青山的猜测说了。
曹严华有点难以置信:“小罗哥,不是我偏袒自家兄弟,我和青山,算是光屁股玩到大的,那时候,他真的是个正常人,那小子,嘴里藏不住秘密的,真的!”
要说青山是什么怀揣大任的神秘后人,曹严华是一万个不相信。
他强调:“从小玩到大,真的,好的穿一条裤子。”
罗韧示意了一下车内:“不知道该怎么撬开亚凤的嘴,这么久以来,难得遇到一个对凶简有了解的,不过,也看出来她油盐不进,严刑拷打估计都没用。”
话题又转回青山:“如果他并没有继承到什么家族的秘密,亚凤找到他,是为了什么呢?他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
炎红砂说:“体质不一样呗,不是撞了他一下就上身了吗?以前那些人,比如你叔叔,对凶简或多或少都有抵制,青山这样的……”
她低声嘀咕:“像是跟凶简配套生产的,凶简的周边。”
曹严华听不懂:“啥叫周边啊?”
炎红砂白了他一眼:“不是说了吗,配套生产的啊……”
罗韧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飞快的搅作一团,他努力想把意识清晰出来。
体质不一样——血缘——基因……
最初的最初,追随凶简的那些人,是因为什么而被筛选?能力?衷心?盲从?还是出自最本源的……天赋异禀?
罗韧的目光忽然落到曹严华身上。
曹严华被他看的不自在,忸忸怩怩:“小罗哥,你……看我干嘛啊?”
“亚凤对你没有下狠手,但对我、木代还有一万三,完全没有留情面。为什么?”
曹严华也想不通:“为……为什么?因为我是青山的表哥?”
罗韧说了句:“或许,你的体质,也很不一样。”
第②⑧章
这是什么意思?
曹严华张了张嘴巴,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急了:“我,我不是……”
手足无措的,以为罗韧在怀疑他,求助似的看木代:“小师父,我真不是坏人,我这个人表里如一的。”
罗韧说:“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有些东西,可能是先天带下来的,你也不一定能控制。”
罗韧只是觉得,如果事情跟所谓的血脉传承有关,那么同样出自曹家村的曹严华,身上也许同样存在着未揭开的秘密——这也是为什么,亚凤唯独对他手软的原因。
这样的安慰,对曹严华来说,还不如不安慰:心都碎了八瓣了。
他只能去找炎红砂和木代求安慰。
对炎红砂说:“红砂妹妹,我真不是坏人,我怎么可能跟青山一样呢。”
炎红砂拍他肩膀:“我相信你的,曹胖胖,罗韧疑神疑鬼的,别理他!”
又去找木代,看到木代,真像看到亲人一样,师父师父,这两个字,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的意义重——那真是亲人、港湾、哭诉的对象、心灵的寄托。
喊了声“小师父”,调子都带哭腔了,同进同出的,小罗哥怎么能怀疑他呢?不怀疑别人,就怀疑他,丢不丢人啊。
木代安慰他:“他乱猜呢,你别往心里去。你要是气不顺,就去打他两下,出出气。”
曹严华哭丧着脸:“我打不过他。”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打。”
罗韧在边上听的哭笑不得,无奈的伸手抚额:没想到曹严华的心堪比水晶玻璃,看来自己确实是要注意一下措辞。
***
当务之急是找一万三,但每个人都狼狈,尤其是木代,洞底下待了那么多天,衣服磨的条条缕缕,泥里滚过水里浸过,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罗韧决定先开车出去,找个地方先休整一下。
上车的时候,木代照例坐了副驾,炎红砂开后车门时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罗韧:“她……怎么办啊?”
是啊,亚凤怎么办啊,婚礼的新娘子,带走以后呢,放走吗?那是放虎归山,但一直羁押着吗?这是非法拘禁吧。而且,曹家村婚礼的头天,新郎新娘就都不见了,村里该炸开锅了吧?
罗韧头疼,想了想说:“先带着吧。”
找到县乡结合部的小旅馆,开了两间房,男女分开各自洗漱,罗韧洗的快,三两下出来,换了曹严华去洗,又把亚凤的胳膊恢复原位,换了塑料绳铐捆住手脚。
亚凤痛是痛,但不作声,脸上一股子乖戾的神气,罗韧看着心烦,扯下枕套,毫不客气地套到她头上,然后打电话给前台,吩咐炒几个家常菜,做点饭上来。
前台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回答:“不好意思,我们是旅馆,不负责客人食宿。”
“三百块,炒几个家常菜,带米饭,足够了吧,剩下的钱你自己留着。能不能做?”
短暂的静默之后,那个人带着激动的语气回答:“好的!”
撂下电话,罗韧去到窗口,撩开了窗帘往下看,果然就看到那个前台小伙子一溜烟跑出来,跨上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往不远处的餐馆奔去。
罗韧笑了笑,行李里翻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不一会儿,有消息进来,提示未接电话,略微一扫,好几个都是一个人打的,神棍。
这些日子困在山里,信号全无,跟外头通不了消息,几乎忘了神棍还在尹家村——难不成,是有了什么消息?
罗韧回拨,等了片刻,神棍那头接起来,声音有点意兴阑珊:“喂?”
难得神棍这么雀跃的人,也有如此蔫吧的时候,罗韧觉得奇怪,迟疑了一下,问:“尹二马那边……怎么样了?”
神棍长长叹了口气。
“死了。”
罗韧心头一震,脱口问了句:“怎么会死的?怎么死的?”
神棍回答:“人生无常,意外情况下的……正常死亡。”
***
除了对关键问题依然绝不松口外,尹二马和神棍其实相处愉快,尹二马是个孤老头,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去八卦观星台看星,多了神棍之后,生活其实丰富不少,嘴上不说,心里头巴不得他能多留些日子,每晚唠嗑。
尹二马的死,确实是个意外。
那天,他要进城买东西,村里地方小,没小卖部,有什么要用的东西,会隔一段时间一次性进城买,也包括米面——这些天,家里多了神棍这张嘴,存粮消耗的比平时更快。
神棍跟着尹二马一起进城放风,但又对尹二马停留的那些店铺不感兴趣,于是自己随着性子东晃西晃,很快跟尹二马拉开了距离。
正东张西望间,忽然听到很多人尖叫,有一辆小面包车,正急速的,撞翻了马路围栏,向着这条小街的摊店直碾过来。
事后才知道,车主是喝醉了酒,当时,逛街的人都往边上奔逃,神棍离得远,惦记着尹二马,伸长脖子看,看到尹二马起先是往边上跑的,忽然又折回去。
神棍吓了一跳,大叫着让他快躲,话还没完,就听到砰的声响,钢铁和肉躯相撞,再接着,尹二马的身子被撞飞了开去。
从小街到医院,神棍的脑子一直嗡嗡的,尹二马进了手术室之后,神棍就在外头的长椅上等,有一对年轻夫妇,提兜里拎着从银行刚提出的钱,带着哭音请医生一定要救人。
尹二马躲避时忽然又跑回去,是看到了水果摊前站着的一个三四岁的娃娃,那么一大把年纪,拼了老命把娃娃给推搡开,脊背让车撞了个正着。
所以神棍才说,人生无常,尹二马的死,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蓄意陷害,就是意外情况下的正常死亡。
医生说,伤者年纪大了,伤势又重,基本是没有醒过来的希望了,出来问神棍是他什么人,能不能联系到家属,正询问间,高危观察室里的尹二马蓦地睁开眼睛,三两下拽开氧气罩和吊针,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观察室里一片混乱,几个留守的医护人员试图稳住尹二马,透过半开的门,神棍看到尹二马暴突着眼睛看他,手一直向着他的方向抓伸。
神棍直觉,尹二马是要跟他说什么,也不顾门口医生的阻拦,跌跌撞撞冲进去,分开那几个医护人员,抓住了尹二马的手。
尹二马眼白翻起,目光已经涣散,嘴里流着血沫,嘴唇微微颤动着,像在说话。
神棍把耳朵凑了上去。
***
罗韧有点紧张:“他说什么了?”
神棍又是一声长叹:“太迟了,我觉得吧,那个时候,尹二马是想告诉我一些东西的。”
之前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向神棍吐露半句,而今大限将至,眼见秘密要随着他一起撒手,神棍忽然就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罗韧可以想见得到神棍的失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他说了什么?”
“只听清楚一个字。”
“什么字?”
那个字,好像是“娘”,什么娘,娘什么,不知道,浑无头绪。
所以这一阵子,神棍的心情很低落,半是为了尹二马的不幸,半是为了明明秘密就在眼前却倏忽而逝——这一点,真是像极了罗韧他们,凶简明明就在眼前,还是眼睁睁失掉了。
他兴致乏乏,也懒得向罗韧打听这头的情况,只说这些日子还住尹二马家,帮着村里料理尹二马的后事,过两天再联系罗韧。
***
打完电话,曹严华已经洗好出来了,因着之前罗韧对他的猜忌“伤害”,看罗韧时,眼神里深深的嫌弃和不忿,罗韧好笑,想说些什么弥补,曹严华脑袋一偏,分明的“我不听我不听”。
外头有人敲门,罗韧心里有数,带上钱包过去,开门一看,果然是一头汗津津的前台小哥,两只手拎了至少七八个外卖餐盒,接钱的时候,笑的很不好意思——这些打包来的菜,可值不了三百块那么多。
回到屋里,把外卖餐袋解开了铺陈好,罗韧给木代的房间打电话,让她们过来吃饭,两人很快就到了,洗完了澡一身清爽,湿漉漉的头发还挂着水珠,连人都精神了很多。
看到套着枕套的亚凤,木代吓了一跳,又觉得好笑,问罗韧:“要带她一起吃吗?”
这一下提醒了罗韧,他过去拽起亚凤,直接把她拖到洗手间里关起来。
出来的时候,说了句:“饿几天,反正也饿不死。”
这是为了之前的捱饿报复吗?看不出来罗韧还有这一面,木代肚子都笑疼了,笑到中途,看到曹严华哀怨的看她,那眼神大意是说:小师父,我小罗哥那么猜忌我,你还对着他笑,师徒的情分呢?
于是赶紧不笑了。
饭菜都家常,但很下饭,辣子鸡,椒盐排条、回锅肉,木代吃的最欢,炎红砂却食不下咽,看罗韧说:“一万三怎么办啊,我们怎么找啊?”
罗韧说:“先吃饭。”
炎红砂筷子拈着米粒,都快哭出来了:她是最后一个跟一万三在一起的人,如今一万三出了事,她总觉得自己撇不了关系,寝食难安。
正跟米粒较着劲,罗韧的手机又响了,他放下碗筷过去接电话,看到来电显示时,脸色突然变了一下,揿下接通时,说了句:“一万三?”
这一下,没人吃得下饭了,炎红砂几乎是从桌边蹦起来的,三两下奔到罗韧身边:“是一万三吗?是一万三吗?”
罗韧没理她,耐心听着电话,炎红砂仰着头,巴巴看着罗韧,自己都没留意到自己两只手握在胸前,跟祈祷似的。
听到罗韧说:“好,行,待会你把位置短信给我,我查一下。”
放下电话,炎红砂急急问:“是一万三吗?”
罗韧没吭声,过了会短信发过来,他低头去看,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八成是了,炎红砂心痒痒的不行,劈手就去抢手机:“给我看看!”
罗韧手一扬,手机举高。
他个子高,炎红砂够不着,气嘟嘟瞪他。
一扫刚刚的阴郁,罗韧现在的心情是真不错,问她:“你这么关心干吗?”
“是一万三吧,他怎么样?发短信说什么了?我看看啊!”
她连珠炮一样问,跳了好几次去抢手机,但罗韧眼疾手快,几次都告落败,气的跺脚,不管不顾的,忽然拽住罗韧肩膀,两腿往他身上挂,攀杆一样去抢手机。
罗韧倒吸一口凉气,想把她从身上推下去:“还带这样的,讲不讲道理了你?”
炎红砂尖叫:“木代,木代,罗韧调戏我!”
木代叹了口气,懒得看两人,伸出筷子去夹排条,炎红砂再叫的狠了,她就轻描淡写回一句:“那你就调戏回来嘛。”
无意间一抬头,忽然看到,曹严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鬼鬼祟祟靠近,觑着罗韧不注意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然后掉头就跑。
——“你要是气不顺,就打他两下,出出气。”
——“我打不过他。”
大仇已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曹严华还真是一个不抛弃不放弃的人。
这都什么人啊,罗韧哭笑不得地撒手,炎红砂终于抢到手机,赶紧低头查看。
罗韧过来,理着衣服坐回到木代身边,衣领都被炎红砂拽走了形,木代伸手帮他把领口翻好,问他:“真是一万三?”
罗韧说:“是。”
顿了顿又补一句:“王牌。”
第②⑨章
基于各自在曹家村的不同经历,五个人当中,一万三是唯一一个由始至终,认定凶简就是在青山身上的人。
因着头上挂彩,暂时留在车里休息,奈何人有三急,怕不是前几天在土里埋的凉了肚子,突然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周围也没有像样的卫生措施——只得扯了纸,一溜小跑地奔到林子里野放。
酣畅是酣畅,但做文明人久了,心头到底忐忑,提着裤子不住的东张西望,也是操碎了心——万一来人怎么办?被不认识的乡下人看见了也就算了,如果是炎红砂忽然回来,这辈子都形象扫地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胆战心惊的当儿,忽然看到有人从曹家村的方向一路疾跑过来。
一万三头皮发麻,赶紧善后,刚拎着裤子站起来,那人已经奔到悍马边上,伸手拍了拍门,脑袋抵着窗户往里看,看架势是想搭车,见到车里没人,焦急的四下看了一回,又很快向着去路跑去。
只这停顿的功夫,让一万三认出,那是青山。
什么意思?一万三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按说今天应该是婚礼,青山怎么一副惶惶出逃的落魄模样?炎红砂得手了?不至于啊,二火妹子智商有限,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力挽狂澜鬼才信。
眼瞅着青山越跑越远,一万三忽然反应过来: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让青山跑了吧,凶简可是在他身上呢。
一万三拔腿就追,起先只在林子里跟跟停停,不敢明目张胆,后来青山在岔路口招停了一辆拖拉机,三两下翻进了后斗——一万三自忖是绝追不上四个轮子的,这个时候,也唯有深入敌后了。
他大呼小叫地从林子里奔出来,也求搭车。
开拖拉机的大叔看见他,吓的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小兄弟,你怎么了?毁容了啊?”
阿弥陀佛,这真要感谢炎红砂把他的脸包的像个木乃伊似的。
一万三很是淡定的,迎着拖拉机大叔和青山的目光,翻进了车斗。
拖拉机突突突开起来的时候,一万三也用刻意低沉沙哑的嗓音向两位讲述了自己的来历。
他是个骑行客,誓要骑遍中国的那种,和出版社签了出版协议,深度骑行各省市,到处采风,闲暇也画点插画,谁知道就在前两天,在这附近,骑下坡的时候,车闸失灵,整个人从坡上铲下去——脸着地的。
拖拉机大叔听的浑身鸡皮疙瘩乱窜:“脸铲下去的啊?那不得掉一层皮啊?”
一万三摸着脸上包着的绷带,说的煞有介事:“可不,我一瘸一拐的,推车去县里包的,后来整行李,掉了个u盘——我各地的采风资料都在里头呢,所以跑回来找。”
拖拉机大叔很同情:“找着了吗?”
一万三叹气:“没。”
上了车的青山就是个闷葫芦,拖拉机大叔更喜欢和一万三聊天,这正中一万三下怀——他开始大肆摆忽自己的骑行经历,如何骑到康定折多山,如何随身携带一面多国友人签名的小旗,有个浙江的老板如何赞助他一万三千块……
听着尤为新鲜,那拖拉机大叔一惊一乍的,连青山都忍不住发问了好几次。
很好,一万三在心里给自己点赞,这种“专业经历”摆出来,至少青山不会起疑心。
下一步,就是要黏住青山,然后寻隙跟炎红砂他们联系——如果能联系上的话。
他开始跟青山套近乎,介绍自己跟出版社签的出书协议。
“深度采风,撷取普通人的生活画面,所以我一路都在采访路遇的人,跟人家相处个半天一天的,计划采访一百个人,书名就叫《一百个人的一天》,这本书将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
青山愣了一下,有点不乐意,搓着手说:“我这个人普通的,没什么好采访的。”
拖拉机大叔热情的不行:“是不是还能上书的?我,我。”
一万三无情地泼了他一瓢冷水:“我都采访过两个开拖拉机的了,真不能再多了。”
拖拉机大叔很失望,中国人民出版社呢,要是能上书,全中国人民都能看到他的故事,机会就这样错失了。
一万三继续用热脸蹭青山的冷屁股:“兄弟怎么称呼啊?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青山觉得他很烦。
“我真没什么好采访的,我就是一个打工的……”
“打工好!我就缺这个题材!”
“我还有事,我要赶路,没有时间接受采访……”
“没关系,不用特别留出时间,那样反而刻意,你忙你的,我从旁记录就行,纪录片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风格……”
“你看你要不找一下别人……”
“相请不如偶遇,我觉得你就是一很好的题材……”
青山到底还是具备基本社交礼仪,说不出什么赶人的重话,就是觉得这木乃伊太不知趣,讨人嫌,于是虎着一张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寻思着找个便宜的地方,甩了了事。
而一旁的拖拉机大叔,嫉妒的眼珠子都红了。
***
青山内心里,大概是山呼倒霉的,无论怎么或明或暗的示意,一万三永远笑脸相迎的假装听不懂,客客气气地跟着他转车跑路,像一块甩之不脱的牛皮糖。
如果不是一路上人多眼杂,真想一拳撂翻了了事——这些写书的文化人,怎么这么烦人呢。
到了县城,青山转了辆去另一个县辖镇的公交车,这个镇在另一个方向,相对更远,一万三自然是如影随形——车上,他挨个试着拨打罗韧他们的电话,不通,不通,不通。
大概是还没从曹家村出来。
又或许更糟糕,连红砂都已经被放倒了。
要不要凭一己之力放倒青山?自己的血管用吗?在南田县的时候,血用来对付被凶简影响的人似乎奏效,但是真正身附凶简的人应该是更加棘手……
焦灼万分,还得摆出一副讨人嫌的采访架势,傍晚时分到站,和青山两人进了镇子口的饭店,青山向店主打听住宿的地方,一万三则蹭到门口,又挨个拨打几人的电话。
罗韧的电话居然通了。
一万三激动的险些泪飞顿作倾盆雨。
催促罗韧:“赶紧来,拼智商我行,万一要动手,你也知道的,那是我短板……”
罗韧没有废话:“行,待会你把位置短信给我,我查一下。”
一万三说:“你必须赶紧,我在他手上吃过亏的,一翻脸下的都是毒手……”
一瞥眼,忽然看到青山向着这头过来,心里咯噔一声,声音立刻提了八度。
“我这采访呢!是的,我这书必须有英文版,什么?日本人也要?不行,不签给日本人,我抗日……”
那一头,罗韧轻笑着挂了电话。
一万三放下电话,装着没事人样给罗韧发消息,青山过来,说:“我晚上有事,要翻山路,不能配合你采访了。”
晚上,山路。
上一次,这样的情境组合险些要了他的命,一万三头皮一麻,面上还是泰然自若:“那行,行,今天采访谢谢你了,这顿饭我请,吃饭,我们吃饭。”
***
一万三绞尽脑汁拖延时间。
点菜开始点的少,一个一个慢慢加菜,又拉着青山胡喝海吹,期间不忘发信催促罗韧:“快!快啊。”
他实在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硬黏着青山了,再跟该惹人起疑了,而且黑灯瞎火的山路,他也不敢跟。
而罗韧的信息回的让他想骂娘:“在赶了,你尽量拖一下。”
这可怎么拖啊,一万三愁坏了。
又一次推杯过盏时,瞥到青山敞开的内兜里,露出的钱包一角。
忽然想起曹严华经常唱的那出拾金不昧,一万三一颗心砰砰跳,借着再一次碰杯的机会,他装着脚下不稳,撑着桌子跌扑了过去,正撞在青山身上,青山扶他时,他动作很快的,去抽那个钱包。
计划的很好:青山离开之后,半路发现钱包没带,可能回来再找,这样又能拖一点时间。或者青山走了之后,他借着送还钱包,再追上个一程半程。
可惜到底不是曹严华,不具备迅速抽藏的技术:抽是抽出来了,没拿住,直接掉落地上去了。
青山俯身去捡,手撑着桌子,捡了好大一会。
起身时,一万三尴尬地笑:“不好意思啊。”
青山看了他一眼,说:“没关系。”
***
酒足饭饱,再没有留人的理由,一万三眼睁睁看着青山沿小路离开,急的跳脚,赶紧又打罗韧电话。
罗韧回答:快到了,你哪怕撒泼打滚呢,再想个法子,拖一阵。
快到了……
一万三心一横,既然是快到了,那我……再跟!
他朝店家借了个手电,战战兢兢的,顺着小道,一路打过去。
手电有亮,一定会被青山发觉的,一万三想着该再编个什么借口:就说自己是出来看星星?
走了一阵子,迟疑地停下脚步,手电在四周逡巡了一遍。
这里是后山,不远处有个废弃的院落,屋顶塌了,大喇喇照过去,可以看到院落里的石磨,还有井轱辘。
边上是灌木丛,前头和后头的路都黑魆魆。
按说青山走的不紧不慢,一定会发现他跟在后头的,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万三打着手电,又纳闷的照了一遍。
这一趟,电光打到院落里时,忽然就照到石磨旁的一个人,那是青山,沉默的,直挺挺地站着,眼神勾勾的,一直盯着他看。
一万三吓的手电险些脱手。
定了定神之后,握紧手电,手心都出了一层虚汗,心跳的厉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
但表面上,还得打着哈哈,装着是偶遇。
说:“饭店老板跟我说,可以从后头爬山,看星星。这么巧,你也还在呢……”
青山不回答,顿了顿低下头,盯着一万三的脚,说了句:“你没换鞋子。”
一万三愣了一下。
青山说:“刚刚捡钱包的时候,我看到你的鞋子。你脸上包了绷带,也重新换了衣服,但你没换鞋子。城里人的鞋子,跟我们穿的不一样,我记得你的鞋子。”
一股凉气从一万三的背上腾起。
不错,炎红砂把他从地下挖出之后,因为身上的衣服都被泥水给浸湿了,他在罗韧车里找了备用的衣服换上,但是,鞋子,依然穿的是原来那双。
***
神棍早早就上了炕,盘腿而坐。
前些日子,每天跟尹二马挤,在炕上总觉得挪不开身子,现在,忽然多出那么一大半,怪冷清的。
身前点了根白蜡烛,蜡烛前头还立了面小镜子,他小心翼翼的,拿针尖在手心戳了个口,硬挤出一点点血,在镜面上画了个正圆。
蜡烛移近,对着镜面叫:“老尹?二马?尹老弟?”
这法子,是跟一个好朋友学的,那姑娘当年施展的时候,技艺不精,还被上了身,亏得神棍使劲浑身解数,才帮她恢复了正常。
尹二马死前,必定是有话要交代——遗愿未成,无法撒手西去,想来会出来溜溜的。
“尹老弟?二马?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什么话你说一声啊?”
……
堪堪闹到一支蜡烛燃尽,炕上还蕴了一大滩烛油——屁点异状都没有。
神棍没好气,拉了灯绳,一头栽倒在炕上。
黑暗中,他瞪着眼睛看屋子顶棚,慢慢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屋顶和大梁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
真是稀罕,这里的屋子还有大梁,现在大城市的屋子都不这么造了,“梁上君子”这种话,也只能意会了。
尹二马临死的时候,咕哝了好多话,他只听清一个字:“娘。”
不大可能是惦记死去的娘吧?
娘……
这个娘有很多组合,姑娘,亲娘,后娘,大娘……
大娘?
神棍忽然一个激灵,从炕上坐起来。
尹二马是乡下人,发音里带方言和乡音,很有点l和n不分,他说的“娘”,会不会是“梁”,大梁?
神棍的心砰砰跳起来,他重新拉着了灯,搬了张凳子搁在炕上,颤颤巍巍站上去,攀住了大梁。
大梁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神棍的手在梁面上摸来摸去,忽然摸到一块凹槽,无意中往下一摁,咯噔一声轻响,弹起一块盖板来。
第③⓪章
一万三喉头发干,慢慢往后挪着步子。
或许是罗韧回复的那句“快到了”给了他信心,心里虽然觉得紧张,但远未到魂飞魄散的地步。
罗韧说快到了,那一定就是快到了,他要做的,就是绞尽脑汁去拖时间——阴招、损招、不要脸的招,都上。
一万三干笑着,脸上的肉在绷带下头不受控的颤。
——“青山,不要冲动,万事好商量,我们好商量。”
——“你今天不是结婚吗?新娘子呢?那个……酒席摆完了?”
青山置若罔闻,直勾勾地盯着他,步步逼近,一万三脚下忽然一绊,打了个踉跄,低头一看,是井轱辘垂在地上的绳头。
再一抬头,青山脸上戾气暴起,蓄势待发……
情急之下,一万三怒吼:“给我站住!”
青山愣了一下,但下意识的,还真停顿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青山皱着眉头,眯起眼睛看他。
一万三双目圆瞪,周身的气势还真挺慑人的,青山有些摸不清他的底:“你是谁?”
为了拖时间,一万三特意停顿了几秒,直到青山的脸色不耐,眼神开始闪烁不定,他才开口。
“我是你表哥曹土墩的朋友!你这样对待我,还有没有礼貌……”
意料之中的,青山知道他是瞎掰胡扯,再不跟他废话,喉底一声怒吼,向着他直扑过来。
一万三掉头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忽然觉得顶上有风声,一万三下意识缩低脖子,只这一瞬,青山从他头顶直掠而过,两手狠抓过他肩膀,然后直直落地,挡住他去路。
一万三猝然止步,衣服撕破了,肩胛两侧火辣辣地疼,青山喉咙里嗬嗬的,狞笑着转过脸来。
妈的!罗韧呢,明知道他不能打,更何况是对付青山这种身有凶简的!
一万三双腿打筛,手上的电光也是颤个不停,一步步后退,忽然腿肚子一磕,撞到了井台。
只这片刻分神的功夫,青山已经扑到跟前,一手扼住他肩膀,另一手锁住他咽喉,向着井下去推,一万三两脚离地,后背重重撞上井轱辘,眼前青山的脸无限放大,刹那间心下一片冰凉。
完了,要死了。
早知道就不跟来了,连命都赔了。
去他大爷的,反正是死了,不能拿青山当垫背的,也得让他挂点彩。
生死关头,一万三过去在道上混的那股子不要命的戾气全被激出来了,抓、咬、乱腾乱踢、扯青山头发,身后的井轱辘架子咯吱咯吱响,再下一刻就要崩裂……
一万三忽然抓到一截绳头。
终于有武器了,老子勒死你!
他喉头被锁,眼前发黑,几乎透不过起来,只凭手去摸,大致知道青山脖子在哪,不管不顾的就把绳索绕上去,然后拼命勒拽……
木头的猝然裂响,支撑陡失,身后一空,向着井下就跌,才跌了一两米,忽然又止住,喉头的钳制也松了。
怎么回事?罗韧他们到了?
一万三睁开眼睛,借着跌落在井口外手电的微光,看到青山的脸就在跟前。
怎么说呢,青山的两手两脚正撑住井壁,脖子上勒一截绳子,而绳头正紧紧拽在一万三手上——也亏得这截绳子,当此刻,他真像挂在青山脖子上的巨型吊坠,身子在方圆不大的井里飘飘摇摇。
青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怎么了?他怕什么?不就是口井吗?
一万三的身子又拧转了一下,目光瞥到井底黑油般粼粼的水面。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然从脑子里窜出来。
凶简是怕水的!
妈了个巴子的,你也有怕的东西!
一万三刹那间抖擞起来,一手拽住绳头,另一手趁势出去,一巴掌抽青山脸上,抽完了又拽头发、拽耳朵,狠命抬腿去踢青山。
横竖青山现在两手两脚都撑着井,能打一处是一处!待会让他出了井,又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青山一直挨打,气的双目充血,如果只是他自己,大抵是能很快上去的——只是脖子上吊这么重一人,又腹面受敌,速度多少有点阻滞。
眼见得井口在望,青山的眼神阴的像是要杀人……
不远处,忽然传来炎红砂的叫声:“一万三?一万三!”
一万三大喜过望,四肢百骸像是充了成吨的气力——有史以来,就没觉得炎红砂这么讨人喜欢过!
他扯着脖子吼:“这呢!”
大部队来了,也就安心了,不行,得做一件特英勇的事,让罗韧他们看看,他一个不能打的人,是怎么力克凶简的!吞几口水罢了,他可是在海边长大的!
一万三大吼一声,一脚踢在青山撑住井壁的一只手上,趁着他吃痛一松,猱身而上,两腿绞住青山的身子,硬生生往下坠,又去咬他的另一只手。
果不其然,重心陡失,抱着青山,直直坠下井面。
身子撞击水面,腾起水花的刹那,一万三多少有点失望:罗韧他们来的太慢了,此时此刻,井口多少应该探进一张脸,见证他这英勇的时刻的——如果是拍电影,此处当有慢镜头。
***
罗韧的确对得起一万三,一路飙过来,还闯了好几个灯,反正车子登在郑伯下头,也不怕扣分。
到了镇子口,炎红砂和木代他们先一步奔下车打听一万三的去向,罗韧确认亚凤被捆的牢靠之后,把她跩进后车厢锁好。
下车的时候,炎红砂已经一溜烟往通向后山的小道上跑了,尖叫着让他跟紧:“这里!这里!”
罗韧迅速跟上,紧赶一阵之后,看到道旁废弃的院子里,透着一线微弱的光。
那是丢在地上的手电。
炎红砂第一个过去,撑住井口,险些没站住,罗韧先还以为她是滑了一下,近前才知道不是。
井下在震。
像是有什么,在下头狠狠的冲撞着井壁,撞的地面都有微震。
罗韧迅速捡起手电下照,下头的水花翻着白浪,水浪中隐约有人,但是看不清楚。
他问炎红砂:“一万三在下面?”
炎红砂也说不清楚:“我像是听到他的声音,就是这个方向……”
那就是了,看来是被扯到井里去了,罗韧脸色一冷:“让开。”
炎红砂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一花,罗韧已经把手电塞给木代,蹬住井台直跃下去了。
又是巨大的水花声,木代赶紧举着手电往下照,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先还有水花翻腾井壁巨震,慢慢的都平静下来,井面上那一汪水荡着,泛着白色的泡沫。
这平静,让人觉得可怕。
木代后背发凉,想着:不会的,不会有事的,罗韧是会水的。
她屏住气,打着手电,尽量往下探着身子,曹严华和炎红砂也挤过来,井口不大,三个人这样一挤,几乎是密不透风,连说话都有了回音了。
曹严华战战兢兢:“我小罗哥呢?我三三兄呢?”
像是应和他的话,水下忽然哗啦一声,浮出一个浮肿的,木乃伊一样的人头来。
曹严华尖叫:“鬼啊!”
叫也就算了,两手下意识拼命外推,木代胳膊被他一搡,手电没拿住,咣当掉了下去。
***
罗韧下水之后,也是一片混沌,只靠肢体接触,知道水下有两个人,而肌肉强健四肢有力的那个,必然是青山。
虽然看不见,不妨碍他攻击,拗、解、锁、拉,或许是起作用了,或许是凶简的余力确实到了尽头,某一刻,那股力忽然撤去,罗韧迅速托住一万三,先帮他浮出水面。
还没看清他伤势如何,上头忽然砸下什么东西,罗韧下意识偏头,咣当一声,那东西正砸一万三脑门上——亏得这手电也只是日用袖珍型的,体积再大一大,怕是要开瓢了。
依稀记得,手电是塞木代手里的,丫头怎么连个手电都拿不住?罗韧真想磨牙,转念一想,自己女朋友,算了,砸就砸吧。
他抹一把头脸上的水,对着上头吼:“放绳,拉一万三上去。照明棒!”
木代听懂了,赶紧扯下炎红砂身上的战术包,一面吩咐曹严华和炎红砂放绳,另一面掰了两根水下照明棒,直直扔了下去。
罗韧快速把绳头绕过一万三肩颈腰打结,拽了拽绳身通知上头开拉,然后撒手,一个深呼吸,又沉入水下。
照明棒的冷焰火在水下安静地烧着,光色冰冷而又昏暗,青山面色发白,瞪着眼睛,四肢张开,无知无觉地悬浮在水里。
罗韧屏住气,踩着水上浮到青山身边,伸手按到他心口上。
没有起伏了,凶简离身了吗?
罗韧不敢冒险,思忖了一下,从身后拔出匕首,刀刃从掌心划过,借着燃烧棒的冷光,看到掌心的血,本该正常在水里晕开的,但此时,却像被拉成了直线的血珠子,向着一个方向直直而去,近前时,却又挨个被击散。
凶简应该就在那个方向了。
罗韧再无犹疑,托住青山,一个大力浮出水面,两脚蹬住井壁,尽量不让青山沾水:“下绳。”
绳头抖抖索索的,又垂了下来,罗韧如法炮制,又把青山送了上去,抬头时,看到井口是木代和曹严华在拉,吩咐他们:“包里水袋扔下来,还有,每个人的血。”
不需要太多解释,都听得懂。
水袋先下来,罗韧打开开口,深吸一口气,拽住了水袋又沉下去,水下抬头看,水面之上有粼粼水光,再然后,有血滴下来。
在水下看滴下来的血,真是奇怪的体验,那么一小滴,黑暗中近似于褐色,砸在水面上,溅起微小的血滴,然后刹那间被拉成血线,向着一个方向。
第二道,第三道,映衬着冷光,笔直,向着恒定的方向,但总在末端被打成血雾,直到第五道出现,刹那间绕成一只迤逦的轮廓模糊的凤凰。
就是这个时候了,罗韧牙关紧咬,手里的水袋兜头罩过去,水下封口,然后浮出水面大口呼气。
仰头看,居然看到月亮,弯弯的一牙,而月亮之下,木代一直伏在井沿上,焦急的往下看,见到他时,眼睛一亮。
真像两颗星星。
罗韧在井下向着她微笑。
而井上,炎红砂和曹严华分管着一万三和青山,手忙脚乱。
——“我三三兄怎么样了?”
——“没死没死,胳膊好像撞断了,青山呢?”
——“不知道,好像没气,还没气。”
——“压胸!压胸!嘴对嘴,吹吹吹!”
罗韧吁了口气,撑着井壁往上,才上了两步,木代把绳子垂下来,罗韧半借着她的拉力,很快上来。
一万三呻*吟着,已经半醒转了,那一头,曹严华还在一手垫着青山胸口,另一手拼命握拳去敲,嘴里吆喝着:“醒!醒!醒过来!”
都是不会急救的,罗韧苦笑,正想过去援手,青山喉咙里呃的一声,倾了身子往边上吐水。
这边,炎红砂焦急的问一万三:“怎么样?怎么样?胳膊好像骨折了,不过不要紧,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有没有?”
包头脸的绷带已经散了,一万三眼睛和脸都肿的高高,举了举骨折的那条胳膊,没什么感觉,又举起没受伤的那条,抚向额头。
额头上,肿起好大一个包。
说:“就是这儿,好像疼的特别厉害……”
炎红砂想也不想:“那是刚刚……”
罗韧突然打断她:“在底下撞的。”
莫不是手电筒砸的?曹严华心虚,赶紧点头:“是是,撞的,三三兄,你头真硬。”
木代嗓子里咳嗽了一声:“嗯,撞的。”
炎红砂会意:“撞的。”
撞的?
一万三想起来了,青山刚入水的时候,简直跟崩了气的球似的,带着他横冲直撞,险些把他的骨头撞散架了。
想想就来气,本来是想英勇一把的,没想到英勇的场面没输送出去,到水底下还被撞了个半死。
一瞥眼看到青山正趴在身边控水,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也不想,一脚踹过去:“我叫你撞我!”
159|尾声
来不及赶回去,带一万三在镇医院打了石膏之后,当天就地住宿,因为要办的事还多,没人当真想睡觉——所以只要了一个房间。
加上青山、亚凤,七个人,满满当当,感觉在屋里转个身都嫌局促。
凶简离身的青山,目光呆滞,看着有点呆呆傻傻,曹严华在边上训他,摆出大哥的架势,时不时还抽他一脑刮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你跟这个女人到底什么关系?”
亚凤还被绑着,她跟青山不同,始终不声不响,但冷笑——这也是罗韧不同意给她松绑的原因,他直觉,这个女人,只要放了,就是个麻烦。
青山受了曹严华一下子,耷拉着脑袋,看了亚凤一眼,忍不住说了句:“大墩哥,你别绑着人家,亚凤又不是坏人。”
这是什么立场?曹严华气坏了,又是一巴掌抽他后脑上:“她都让你干了些什么?”
一万三斜躺在沙发上,支愣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像竖着荣誉的大旗:“大墩儿,你别问他了,你表弟充其量就是个傀儡,关键要着落在这个女的身上。”
曹严华深以为然,但一转念,忽然警醒:三三兄刚叫他什么?大墩儿?自己没听错吧?
罗韧站在边上,把水袋里的水注入盆里,说了句:“这个女人的嘴难撬。”
像是为了应和他,亚凤冷笑两声。
罗韧面上一冷,水袋扔下,走到亚凤身边,一把搡拎起她的衣领:“不过,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亚凤一字一顿:“我不会说的。”
罗韧笑:“现在多的是手段,让人说真话未必要严刑拷打。”
说到这,他凑向亚凤的耳边,压低声音:“注射吐真剂,或者催眠,你有多少货,我就掏多少。”
亚凤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罗韧冷笑,把她扔回沙发上。
青山大叫:“你干嘛,你想干什么,你不能这样对亚凤……”
曹严华忍无可忍,一把把青山摁回沙发,也绑起来了事,为防他胡乱嚷嚷,还用胶带封了口。
罗韧的眉头皱了一下。
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凶简离僧后,亚凤还是一副敌对的架势,而青山,被洗了脑一样维护着亚凤。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
木代和炎红砂在洗手间洗衣服,洗手台太小,两人各守了一个盆面对面蹲着,洗罗韧和一万三换下来的湿衣服。
眼见第五根凶简差不多尘埃落定,炎红砂心里多少有点轻松,搓衣服搓的特起劲,小泡沫在面前飞的纷纷扰扰。
忽然想到什么,拿胳膊肘捣了捣木代:“哎?”
“嗯?”
“你和罗韧,在洞里待了好几天呢。”
“嗯。”
“就没发生点什么?”
木代心里一跳,说:“没。”
她低下头,继续搓衣服,炎红砂在边上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开了。
“这不大合理啊,孤男寡女的,周围又没有人,怎么着都应该……啊!”
她一惊一乍,神秘兮兮凑过来:“木代,罗韧不会是有问题吧?”
木代哭笑不得:“有什么问题?”
“一定有问题,我跟你讲,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那么好的机会,他都不抓住,肯定是有问题!”
炎红砂忧心忡忡:“木代啊,我跟你讲啊,人家言情小说里都说了,其实那种高大威猛帅气的男人呢,跟那方面……不一定成正比……”
越说越没边了,木代斜她:“你想说什么?”
炎红砂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新时代,要正视这个问题。虽然我也觉得罗韧很好,但是如果他不行,我还是不建议你跟他在一起的……”
说的正兴起,忽然发现,木代的目光直往地下瞄。
瞄什么呢,炎红砂低头,看到一道人影,正斜斜映在地上。
她是背对着门的,此时此刻,脊背都冒凉气了,问木代:“谁啊?”
“你自己看呗。”
炎红砂小小声:“快跟我说不是罗韧。”
木代慢吞吞搓手里的衣服:“我不擅长撒谎。”
完了!炎红砂觉得自己的心咯嘣一声就碎了。
与此同时,罗韧的手按上她的肩膀:“来,红砂,我们出来聊聊。”
炎红砂战战兢兢回头,干笑着打哈哈:“我现在……忙。”
罗韧也对着她笑,笑着笑着忽然变脸,单手箍了她腰,抱起了就往外拖,炎红砂尖叫:“非礼!木代,你男朋友非礼,你就不说点什么?”
木代抬起头,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泡沫:“我很反对罗韧这种粗暴的行为。”
说完了又低头,搓洗衣服搓的不动如山,听到炎红砂在外头鬼哭狼嚎,又听到一万三过来问:“吵什么呢……炎二火你别抱我腿!放!放开!”
木代端着衣服出去的时候,一万三恰恰被炎红砂拖倒,两人互相抱怨嚷嚷着倒成一团,罗韧站在边上笑,看到木代时,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木代居然被他看的脸红了。
***
曹严华把水盆端到茶几上,几个人坐到边上的沙发上,或侧头或偏头,对着水盆去看。
水影没有立刻出现。
罗韧说:“等一等吧,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等就等吧,也不急这么一时。
屋子里安静下来,经历了这一番折腾,每个人都多少有些疲倦,木代靠在罗韧身上,眼皮越来越沉,罗韧摸摸她头发,说:“你先睡会。”
木代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趴到罗韧腿上,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曹严华大叫,又有水溅到脸上,急睁眼时,看到曹严华和炎红砂都站起来了,曹严华揪着亚凤,气的脸色都变了。
木代茫然,罗韧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水,说:“没什么,亚凤想撞翻水盆。”
确切的说,不是想撞翻,那时候,觑着每个人都精神放松,坐在角落里的亚凤忽然拼着力气站起来,一头向着盆里栽过去——罗韧觉得,她是想把水给喝了。
好在离得近的炎红砂和曹严华都动作很快,一把把她揪起来了——只是撞到水盆,有几滴水溅到了睡着的木代脸上。
再不敢冒险让亚凤坐的近,曹严华几乎是把她提拎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扔下的,罗韧看木代:“还困吗,再睡会吧。”
木代没有立刻说话,她伸出手,抚着脸上刚刚溅水的地方,有点愣神。
罗韧看出不对了:“怎么了?”
怎么了?刚刚,水溅到她的刹那,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什么图景。
不止是图景,似乎身处的环境都变了。
木代盯着水盆看,晃摇的余势未消,里头的水还在轻轻漾着,她咬了下嘴唇,顿了顿迟疑地把手伸进水中。
罗韧第一反应是阻止,转念一想,凶简是不会附他们几个人的身的。
果然,木代眼睛轻阖,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整个身子都似乎颤了一下,另一只手拉他:“罗韧。”
罗韧会意,看了炎红砂他们几个一眼,点点头,也把手伸了过去。
炎红砂和一万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续的,也照做了。
***
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木代手指接触到水面的刹那,周身的场景忽然都变了,青天、丽阳、徐徐的风,但不全,像是一块突兀的场景。
直到罗韧他们都照着做,这场景才拼图般严丝合缝,非但能看到,还能听到、闻到。
木代睁开眼睛看,罗韧他们都在,几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一块青草地上,身边有路人经过,穿着短打的马褂,光着前半个青脑壳,脑后结着大辫子。
清朝吗?但他们像是透明的,那些过路的行人,似乎都看不到他们。
边上的私塾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透过半开的窗棱,看到里头的半大书生,脑后都垂着辫子,捧着书卷,摇头晃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
前头的案桌上,坐了个带眼镜的老夫子,镜梁架在鼻头上,手里持一把戒尺,但凡觉得学生读的没生气,就啪的一声往桌子上敲一下,于是那参差的读书声,便忽的响亮起来。
什么意思?木代茫然。
就在这个时候,私塾里走出来一个姑娘,鹅蛋脸,剪水双瞳,油光发亮的大辫子,穿葱绿色琵琶对襟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都用黑布滚着边,端了个大食盆,木勺在里头搅着,走到院子中央的青草地上,木勺子在食盆边上敲了三下。
叮铃咣当的声音,一只脖子上挂环的土狗小跑着从灌木丛里出来,三两步窜到食盆边,低着头在盆里稀里哗啦一气,那姑娘咯咯笑着,伸手摸了摸狗的脑袋。
那狗抬起头,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木代的。
木代骇叫一声,绍的景象迅速撤去,再一定神,是在旅馆房间,罗韧他们都在,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木代心头余悸未消,迟疑着问了句:“你们都看到了?”
应该是都看到了,曹严华后背有点发凉,低声嘟嚷了句:“又是一只狗,怎么绕来绕去,都绕不开那只狗呢?”
静默中,炎红砂忽然颤抖了叫了声:“罗韧。”
每个人都看她,这才发现,炎红砂的神色很是异常,脸色苍白不说,连额头上都渗满了汗。
“这个女人我见过的。”
见过的?罗韧心头一凛:“什么时候?”
“在五珠村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本来是火化我叔叔的遗体的,但是闭路电视的图像上,炉口里,出现了一个被烧的女人。”
她声音有点发抖。
“就是那个女人,跟我刚刚,在私塾里看到的那个喂狗的女人,一模一样。”
160|【番外】
一模一样?
之前几次的水影,或是一万三画出来,或是模糊的图像——老实说,那样的场景,只能辨出男女情境,想认出是同一个人,确实困难,所以他们多少都当成是独立的画幅来看,除了有一条狗贯穿始终。
但是现在不同了,因为炎红砂的梦境和亲眼所见是相对真实的,如果她说一模一样,那么就说明,图幅上的人物,也同样具有延续性。
罗韧沉吟了一下:“一般来说,凶简被收伏之后,总会给我们呈现两副图景。一幅是水影,另一幅是提示我们怎么找下一根凶简。”
木代插了一句:“水影出现的特别快,但是提示总会拖延一段时间。”
这话没错,罗韧看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木代一时间答不出来,倒是一万三向前凑了凑:“我觉得,好像是……”
炎红砂催他:“说啊,好像什么?”
“感觉上,这水影是凤凰鸾扣早就准备好的,只等凶简被缚就马上呈现。但是下一根凶简,凤凰鸾扣也还在找,所以提示出现的晚,也相对艰涩。”
罗韧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水影,可能是成型的一个故事,而且这个故事的呈现的时间线是反的——你们仔细回想一下先前那几幅水影。”
先前那几幅?都有点印象模糊了,木代仔细回想:一只狗,和凤凰鸾扣,被火烧的女人,竹帘里,女人和男人互相搂抱,新娘的大红喜轿……
有什么东西灵光一闪,她低低“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曹严华已经尖叫起来:“我懂了,大姑娘,结婚,然后梳妇人头,这样的时间线才是正的!”
罗韧笑起来:“是的,我们就从今天的这幅图景往后推。”
“从服饰和发型上看,那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在私塾里出现,但大家都知道,早些时候,女人是不会进这样的私塾读书的,所以她可能是私塾先生的女儿,在家里帮忙做家事,家里头,还养了那么一只狗。”
“然后,到了出嫁的年纪,坐着大红喜轿,嫁人了。你们仔细回忆那副图景,当时,那只狗,是遥遥落在后面,盯着大红喜轿的方向的。也就是说,这只狗,她并没有带过去,可能留在了娘家。”
炎红砂是最懒得动脑子的那个,所以听别人分析时,也最入神,听到这时,嘟嚷了一句:“谁陪嫁还带条狗啊。”
“接着是第三幅图景,掩映的竹帘,男人和女人搂抱,院子角落的阴影里有条狗。我猜想,这个小院,就是女人嫁过去的婆家。这条狗又出现了,极有可能是自己跟过去的。”
有道理,虽然没理由把狗陪嫁过去,但是如果狗自己跟过去了,一定也就顺便养着了,反正看家护院都需要狗,吃食也并不费。
一万三接着罗韧的话说下去:“第四幅,女人家里起火了,女人被烧死。那条狗应该见证了全过程——但是也奇怪,一般情况下,狗是护主的,那狗不说冲进火场救主子,反而蹲在边上不动如山。”
炎红砂哼哼:“又不是每条狗都是忠犬八公,畜生就是畜生。”
罗韧继续:“第五幅图,就是那条狗和被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在一起。所以水影是一个故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七幅水影组成完整的故事,但是我们现在只看到了五张,虽然故事渐渐明晰了,但是前因后果,还是不知道。”
不过,这个故事,一定跟七根凶简有莫大的关系,只是关系在哪,暂时还理不出来。
看到几个人多少有点意兴阑珊,罗韧给他们打气:“慢慢来吧,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收了第五根,我们至少赢了时间,四十九天重新开始……”
他突然住了口。
是,依着亚凤所说,收伏新的凶简,就多赢得了新的四十九天,但他和青木的约定,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如果菲律宾之行不顺,如果出了事……
罗韧有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曹严华说了句:“小罗哥,青山和亚凤怎么办啊?咱们不能一直带着吧,又捆又绑的,这……犯法吧?”
***
一提到这两个人,罗韧就头疼。
婚礼当天,新娘新郎就全不见了,曹家村里一定炸开锅了,至于曹金花,虽然自己吩咐了她不要乱说,但是二十多年的乡里乡亲,人心偏向,她未必会为了他们这些外人守口如瓶。
活脱脱两个烫手山芋,带着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放了又委实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罗韧站起身,说:“我去外头打个电话。”
在菲律宾时,有些审讯,他的确配合用到过刺激药品,对大脑和脊髓里的受体产生作用、抑制活性,使人不由自主放松、更倾向于说真话,但是此时此地,这种管制品很难获得。
他拨了电话给何瑞华医生,想问他在这个地段附近,有没有信得过的靠谱同行,可以帮他做一次催眠。
罗韧直觉,亚凤行为的确乖张,心狠,嘴也硬,但凶简离僧后,她只是一个难缠的女人,并不是一个精神力量很强的人。
何瑞华答非所问:“木代跟你在一起吗?”
“在。”
“她可以。”
罗韧半天都没能消化“她可以”这三个字的含义,反应过来之后,简直难以置信:“木代可以催眠?”
“根据你说的,简单的这种,她可以的。”
罗韧觉得何瑞华在说笑:“怎么可能,木代自己……都有点理不顺的。”
何瑞华笑起来:“罗韧,很多事情,我们应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如果木代身具三种人格,而其中每一个人格都可以独挡一面——这除了表明她自身存在紊乱之外,恰恰反面说明了,她的精神力量,同时也相当强大。”
“木代在我这里治疗过,你不要以为她在这里的时间都是浪费了的,我和她认真探讨过各种恢复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催眠。她未必能做的很好,但简单的催眠和自我催眠还是可以的——我不会介绍我的同行帮你达成私人目的,这本身就是违反职业操守和行业准则的。”
罗韧一时无话,沉默间,想挂掉电话,何瑞华让他等一下:“有个人想跟你说话。”
说话?谁?罗韧一时间没想起来,直到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刀哥哥?”
聘婷?
***
罗韧进来的时候,情绪还有点不能恢复,木代好奇地看他,罗韧说了句:“聘婷好多了。”
聘婷?这名字真是有一阵子没听到了,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韧又看向一万三:“还问起你了。”
一万三结巴:“她……她记得我?”
“她又不是失忆,谁实实在在陪过她,当然记得。”
说完了拉木代:“来,出来,跟你说话。”
木代被罗韧拉出去,心里还记挂着聘婷那边:“她都记得一万三,记得我吗?”
“记得,问我了,身边那个漂亮姑娘是谁。”
木代有点紧张:“你怎么说的?”
从郑伯的只言片语之中,她隐隐觉得,聘婷对罗韧,不是没有感觉的——聘婷会问,在她意料之中,但更重要的,是罗韧怎么去答。
罗韧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不就是女朋友吗,说你是保姆,人家也不相信啊。”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上前,搂住他腰,头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
罗韧低下头,亲了亲她头发。
木代的心思,聘婷的想法,他都了解,回答了聘婷之后,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也懂。
只不过,有些事情,必须只能顾一个,更紧张谁就更顾谁,两头不是一样的水,没那个必要去端平。
木代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他:“你刚刚,特意对一万三那么说?”
罗韧嗯了一声,不否认。
“一万三说话都结巴了,你在撮合他们吗?”
罗韧说:“感情这种事,顺其自然,我从来不撮合谁,要说撮合,其实我更愿意撮合一万三和红砂,就是……”
怎么说呢,这两个人,现在也很好,就是相互之间,迸射的不是那种火花。
就像刚刚在洗手间外头,她抱着一万三的腿救命,险些把一万三的裤子都给拽了。
木代点头:“我也是,我刚拽着红砂给一万三洗衣服,她大包大揽下来,还问曹严华,有没有衣服,横竖是洗,有了一起洗。一点也不区别对待,浪费我心血,我还带伤作饵呢……”
她竖手指头给罗韧看,刚在医院的时候,手上的伤也一并处理过,医生让她尽量别碰,不碰的话就不疼,所以她翘着指头洗衣服,别提洗的多别扭了。
罗韧大笑,还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私下里暗搓搓的,都在往没用的地方推波助澜,他搂了下木代,轻声说:“有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能做就做,不能,不勉强。”
“什么事?”
“试试看,能不能……催眠一下亚凤。”
***
灯熄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亚凤斜躺在角落里,之前,她听到这群人絮絮的说该睡了,青山被曹严华拎去了洗手间关起来,炎红砂过来,给她身后垫了沙发垫,木代从楼下借来一个闹钟,拧着发条说大家都累了,可别睡过头,要上一下闹表。
灯关了之后,才发现那个闹钟表盘居然是夜光的,正对着她,莹绿色的秒针一直在眼前走,一圈一圈,死板而又规律,伴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沙发那一头,传来罗韧和木代说话的声音,一个低沉,一个轻软,断断续续,像情人的夜话,但竖起耳朵听,说的居然是她。
——实在不行,就把亚凤和青山放了吧。
——也只能放了,没有精力一直带着他们。关起来了也不合理,像曹严华说的,那是非法禁锢,我们也麻烦。
——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很多。
——亚凤只是嘴上说的厉害,其实只是个被附过身的人,就算跟凶简的相融度很高,又能知道多少呢。
——也就是个小角色,我们还是想办法找到下一根是正经。
……
果然,无奈之下,还是得把她们给放了,能防一阵子,谁还防一辈子?亚凤心里一阵轻松,身后的沙发垫柔软而熨帖,渐渐的,她也有些睡意了。
——困吗?
——好困。
——想快点睡着的话,可以数羊。
——也可以数着步子下楼梯啊……
——一级,两级……
娇憨的,带着慵懒的声音,亚凤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的,随着木代的声音,眼前真的好像出现长长的、望也望不到头的木质楼梯了。
一级、两级,步子有点飘,恍恍惚惚的,像是总也到不了头,闹钟的指针走到一个点,咯噔一下,忽然就停了,四周,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木代轻轻吁了口气,和罗韧动作很轻的坐起来,揿着了房灯。
亚凤倚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微睁,脸上的表情惬意,带着微笑,想是薄酒微醺。
木代走过去,在她面前盘腿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亚凤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又移开了目光。
应该没错,何医生说过,催眠不是睡眠,而应该是一种“类睡眠”的清醒状态。
木代微笑着看她,声音平和,像朋友间的对话:“你其实,也不知道很多吧。”
亚凤眼神迷离着,脑袋一歪,伸手扯着一条辫子:“不很多。”
“凶简附身,需要至少一两年的融合时间,可是你跟青山认识的时间不长,为什么凶简那么容易,就附了他的身了?”
亚凤抬起头,唇角微微勾着:“因为他跟你们不一样,曹家村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她低下头,指尖点着地毯,像是拈花弄水:“生来就不一样。”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木代换了个问法:“那你呢,你也不一样?”
“我也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亚凤咯咯笑,像个小孩子,压低声音向着木代,像是跟她分享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心肠坏啊。”
“剩下的凶简在哪里?”
“不知道,藏起来了吧。”
“你为什么会找去曹家村?”
“因为它以前去过啊。”
“它是谁?”
“星简啊……”
“你帮凶简做事,是什么目的?你们想干什么?”
亚凤忽然就不动了。
这静默的时间有点长,再然后,亚凤缓缓抬头,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泽,眼神既有些疯癫,又有点发狂。
罗韧觉得不大对,伸手握住木代的胳膊,在亚凤忽然扑过来的时候,迅速把木代拉到身后。
还好,亚凤并没有攻击的动作,只是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眼珠上翻,一脸意味深长的狞笑。
罗韧皱了皱眉头,想掰开亚凤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她低声的,缓缓地说了句话。
“你最终,也会跟我们一样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
第二天,驱车回到县城。
五个人最终商议,还是把青山和亚凤给放回去了,实在没法一直带着关着——反正两个人都没了凶简,离着能兴风作浪还差一大截,罗韧也不怕暴露,凶简不来找他们,他们也要去找凶简,暴露是迟早的事。
不过还是多了个心眼,通过马涂文联系万烽火那边,就近找个人,帮忙盯着曹家村一带,尤其是青山和亚凤的动向。
亚凤走的时候,得意洋洋,青山在边上唯唯诺诺,反而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把曹严华气的鼻孔朝天,本来还想着借这次机会回家看看,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了。
忽然又想到亚凤说,曹家村的人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呢?曹严华心头忐忑,忽的顾影自怜,又想到这一次,三三兄都立了功,只有自己一事无成——觉得罗韧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都异常,一股子凄凉孤独油然而生。
到了县里,木代先去移动营业厅买手机,这一趟,她手机又摔了,报废翻新的频率还是挺高的。炎红砂去超市采买吃食,一万三继续支楞着胳膊在车里躺着,曹严华自觉自己不招人待见,默默坐到马路牙子上。
边上蹲了个乡下人,山里打了两只山鸡来卖,其中一只像是知道大限将至,一直寻死觅活的扑腾乱飞,翅膀把地上的灰土都掀起来了。另一只则相对淡定,就那么卧在地上,琥珀色的小眼睛盯着曹严华,像是带一丝温情。
曹严华觉得心酸,默默问它:“你也像我一样觉得孤独吗?”
山鸡的脑袋垂了一下,渲染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气氛……
曹严华问那乡下人:“这山鸡多少钱一只?”
……
罗韧在营业厅外头等木代,看看还有时间,就手给神棍拨了个电话。
神棍的声音蔫蔫的:“喂……”
罗韧脑子里大致勾勒出他塌肩垂头的松垮形象,想笑,想了想还是忍住,大略跟他说了这一趟的情况。
神棍回答:“哦……”
罗韧说:“就算你那头没什么进展,也不用士气这么低落吧。”
神棍的音调终于高了一点了:“我怎么没进展了,我有进展啊。”
有进展?有进展还这么半死不活的?
“因为我一直在思考啊,很大……很深……很广的课题。”
罗韧气的牙痒痒,不过知道神棍一贯这样的德性,只好耐着性子问他:“发现什么了?”
“小萝卜,你相信古人的智慧超过现代人吗?”
说这话的时候,神棍低下头,拈起面前摊在炕上的,七根子弹头大小的木头。
每一根木头都浑圆、发黑、油亮,看似大小一致,但仔细去看,木身上的螺纹、走向都不一样,而且,每一根,都像是无数精细的木条咬合榫接成的。
如果用放大镜去看,可以看出,每一根木头的底部,都凹刻着一只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鸢,木鸢边上,各有一个字。
不知道罗韧回了什么,神棍说:“你知道……鲁班这个人吗?”
***
这一头,木代的新手机调配好,旧卡插上,调出来电记录。
意料之外的,居然很多未接来电,都是这一两天,而且,来电的是同一个人。
大师兄,郑明山。
木代忐忑起来,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还是拨了回去,声音急急的。
“大师兄,是不是师父她……病发了?”
【第五卷完】
180、第②⓪章
不知道车子已经开了多久,木代动不了,睁不开眼睛,也不能很确切地感觉到车子的颠簸——只觉得身体好像在云端,一伏,一飘。
意识里,始终飘着那句话。
——“足够她睡上24个小时了。”
她焦灼地想着:我不要睡24个小时。
为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如果能够提前醒过来,也许还能够扳回些什么。
她挣扎着,眼前蒙蒙的白,像那天的雾。
吱呀吱呀,由远及近的轮椅声,抬头看,是梅花九娘,双手扶着轮椅,织锦的盖布垂在腿侧。
木代努力抬起头,说:“师父,罗韧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
梅花九娘柔声说:“木代,不要依附罗韧,有一些绝境,是谁都指望不上的。”
她的神色平静而又慈悲,那张熟悉的脸渐渐模糊,慢慢的,就隐没在雾气中了。
木代懊恼的低下头,短暂的平静之后,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抬起头,看到另一个自己,穿着小猫头的t恤,目光里带着关切和小心翼翼,抱着膝盖,在边上慢慢蹲下来。
木代的眼睛发湿,伸手抓住她的衣角,低声说:“来,帮帮我,让我醒过来。”
那一个木代看着她,抱歉地挪开她的手,说:“木代,这一次跟连殊那一次不一样的,药效太强,我帮不了你的。”
木代想再抓她,她为难的摇头,又摇头,离开。
然后,一切就消静了。
木代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我行的,我不需要醒过来逃跑,我不需要四肢可以活动如常,我只要耳朵能听、眼睛能看就可以——那只是睁一下眼皮的问题。
她努力了很久,其间有一次,眼皮突然无意识地睁了一下,又闭阖,但并不是全无意义,眼睛像镜头,摄入了那一刹那的视界:车厢一角,堆着的菜筐,有菜叶子露在外面,那一刹恰好随着车子的颠簸晃悠了一下。
再然后,她终于可以听到声音了。
很吵,车来车往,喇叭声,嘈杂声,吆喝声,她确信是在大马路上,但是是哪里的马路呢,猎豹可能会把她带到任何地方。
又过了一会,车子停下,嘈杂声不断,似乎是等灯,有行人过马路,似乎是一伙人,热烈地讨论什么,有一个女孩子,声音飚的高高,兴高采烈,说:“要么晚上吃腊排骨吧,再点一份鸡豆凉粉……”
木代心里一动:这是回到丽江了。
腊排骨和鸡豆凉粉,都是当地列的出的“特色小吃”,其实木代自己觉得,并不那么美味,但是过来旅游的外地游客,似乎都很有兴趣尝试。
一定是回来了,因为罗韧已经回来了,猎豹想找罗韧报仇,要么把她带的远远儿的,要么把她带到眼面前。
她咬紧牙关,一直在听。
叮铃铃的声音,那是东巴风铃,好多人,走来走去,隐约听到要拍照,是古城门口吗?那是最热闹的“到此一游”留影地,车子的速度明显变慢了,是的,如果进了景区是应该要慢行……
木代忽然觉得,这里很熟悉,也许,车子行经的位置,距离聚散随缘,并不是很远。
可是,突然间,车子拐了个弯,向着安静处去了,那些热闹被远远的抛在后面,隐隐的,还能听到“呵……哆……啰”的声音。
是鸡叫吗?
车子终于停下了,有人开后车厢的门,把她扛到肩上的时候,说了句:“这药真顶事,睡的跟死人一样。”
木代拼尽全身的力气,极快的,又睁了一下眼,然后阖上。
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只是摄入了色块、形状和景象,要留在脑海里,细细还原、琢磨、回味。
确实回到丽江了,是她熟悉的房子、台阶和门洞,但是在丽江,这样的房子太多了,散落在每一道曲曲弯弯的街巷。
还有什么不同吗?一下子能抓住人的眼睛的?
想起来了,墙头上逸出的,都是丛丛的竹梢,这院里,应该种了很多的竹子,这也是庭院的特色,很多有个性的房主人,会把庭院收拾的别有洞天。
丽江有很多有竹子的庭院吗?木代仔细回想,毫无印象,也许很少罢。
经过院子时,她闻到了清新的竹叶味道,甚至有片斜出的叶子,轻轻蹭过她的脸。
但是,光很快就不见了,扛着她的人走上了一条向下的楼梯,蹬蹬蹬的脚步声,越是往下越是明显。
吱呀的开门声,再然后,她被重重扔到地上,地面冰凉,她脸贴着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悠扬的钢琴声自上头、外间,悠悠传来。
还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和着钢琴的旋律,哼唱一样,念着:“hey diddle,diddle……”
(没完,飞机晚点了五个小时,待我明日补全……)
第51章 城
有那么一瞬间,船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炎红砂一直很小声的抽泣,有时发呆,有时候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叔叔在某件事上的好,眼泪哗啦啦往下流,不过,她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炎老头,一直喃喃着:爷爷知道了怎么办呢。
咣当一声响,好像是船栏杆上的绞轮滑了,一万三挪着步子出去加固,一步一嘘气,大概痛劲儿还没缓过去。
罗韧一直上下微移着水眼,看了很久之后才说:“他身上没有伤痕,至少我看来,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怀疑,他到海底的时候,人还没死。”
说着,指了下画面上的氧气瓶:“这种氧气瓶,一般情况下可以支撑两个小时,但是海水越深,能够持续的时间越短,我假设在这个深度,他可以使用一个小时左右。”
炎红砂陡然惊怔,猛地抬头:“有一天晚上,我叔叔给我打过电话的,我手机……”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想给他们看来电记录,摸空了才反应过来,手机早就掉海里去了。
她努力回忆那一晚的情形。
是在半夜,因为那时她已经睡了,似乎看到叔叔在海底,拼命地想往外爬,双手深深陷进海沙,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哭音叫她:“红砂,我不想死在这里……”
她打了个激灵从梦里醒过来,发现电话是接通状态,电话的那一头,海浪声好大好大。
这件事,木代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万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倚着门框听得入神。
罗韧问她:“然后呢?”
炎红砂咬着嘴唇:“那头没有回答,过了会就断了,再打过去,有时是关机,有时说不在服务区,总之再也没接通过。”
她怕大家不相信:“真的,我也以为我在做梦,但是我手机上真的有那通来电……”
她懊恼之至:那是最好的证据了,手机怎么就丢了呢。
罗韧沉吟了片刻,说:“推测上,是圆得通的。”
大家都看罗韧。
“有些至亲的人,在生死关头,会有类似的心灵感应,看到水眼的画面之前,我们还可以说,红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她最后一次跟炎九霄通话,炎九霄是在海边,这个场景折射到她的梦里,潜意识会觉得炎九霄淹死了。”
“但是在看到水眼的画面之后,这个梦,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问炎红砂:“梦里,你是看到你叔叔在海底爬了一段距离,还是只是拼命往外爬?”
炎红砂擦了一把眼泪:“往外爬,很使力的样子,但是好像没有爬动。”
木代短促地啊了一声。
一万三把她的话说出来了:“假设,我假设啊,那只蚌把你的叔叔拖下了水,在这个过程中,人极度挣扎惊恐,会消耗大量氧气。那个时候,氧气瓶行将耗尽,你叔叔处于极度缺氧的状态,同时,他的腿被困住了,所以你看到,他借助海沙往外爬,很使力的样子,但是始终没有爬动。”
炎红砂的身子颤栗了一下:这样的场景太可怕了,叔叔没有被淹死,是氧气慢慢耗尽死去的吗?
罗韧有些不忍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打电话也合理,你叔叔之前就拍过老蚌晒月的视频。准备了潜水装置之后,手机也会做相关处理,方便水下拍摄——他的手机应该装了抗压的潜水外壳和防水袋,也就是说,在水下可以通话,但是有一点他可能没考虑到,水下信号弱,为了和周边基站联系,电量消耗会大。而且海水热量来自太阳辐射,离海面越深,光照越少,温度越低,又会极大消耗电量。”
炎红砂怔怔的:所以电量耗尽是合理的?她之前还在心里怪过叔叔,下水的时候,至少把手机充满电啊。
眼前突然模糊:所以叔叔当时,确实是在海底,拨了她的电话?
一万三有些奇怪:“如果当时可以拨电话,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打给炎老头呢?儿子跟爹更亲些吧?”
前一晚上,罗韧简单给他说了一下炎红砂的来历,一万三心里知道个大概,起初他是想说,为什么不拨110求救,转念一想,当时一定情况危急,毕竟是在海底,位置难以勘定,炎九霄知道拨了也不可能得救,留着最后一点电量,同亲人告别。
炎红砂哽咽着解释:“我爷爷眼睛不好,电子屏的这些东西,我们很少让他看。手机屏那么小……”
懂了,所以他选择打给了炎红砂。
炎红砂痛哭失声:“都怪我,我晚上睡觉太死了,要不然,我就可以跟叔叔说话……”
罗韧打断她:“不是的。你叔叔拨通你电话之后,手机就不在他手上了。”
“因为你在电话里听到了海浪声,海底是不可能有海浪声的,也就是说,那个手机至少是到了海面上,或者海岸上。”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说了句:“老蚌晒月?”
罗韧说:“按照最一般的情况,手机是用挂绳挂在脖子上的,我怀疑,你叔叔拨通电话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老蚌从他身边经过,壳上的什么位置挂走了那根挂绳,也就同时挂走了手机。”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老蚌身上,拖了个手机。”
***
那这只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抓住罗韧,伸出一只手,先是竖着,然后放平,嗓子里艰难发声:“水眼……放平……”
罗韧懂了,但还是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万□□应过来:“是这样,水眼现在能看环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们应该把水眼转过来——而且,蚌休息的时候,是半个身子埋在海沙里的,所以我们看不到它,它很可能就在水底下!”
罗韧走出驾驶舱,抬头看了一下天,黑暮压顶,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线颤巍巍的光,像是横亘云端的危桥,下一秒就要折坠。
“太晚了,海底没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滩泊船,谁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觉:海底有那么个瘆人的老蚌,万一趁着他们熟睡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栗。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后,她第一时间把自己的行李捡回来了。
罗韧在海滩上点起篝火,炎红砂谁都不理,推着轮椅到海边,看着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发呆,一万三揣着手电,说是去村里走走。
即便空了,也还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着罗韧坐在篝火边上啃压缩饼干。
罗韧看着大海,心有不甘:“这片海里,什么都没有,否则的话,可以烤鱼、烤螃蟹、烤扇贝……”
木代捡了根树枝,在沙滩上写:都被老蚌吃了吗?
罗韧说:“你当小鱼小虾都跟你一样傻吗,乖乖等着老蚌来吃?它们不会跑吗?”
木代说了一个字。
哼。
罗韧看着她笑,忽然说:“你知道我们以前怎么烤鱼吗?”
木代想再回一个哼字的,但罗韧一副“你绝对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觉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宾的时候,在老岛,有一片常去的海滩,海滩上有礁石,说不清是什么石头,平展展的一块,我们想办法把下头轰了中空,乍看起来,像一个环。”
他用手比划着石块的样子:“然后,在环下生火,把石头烤的炙热。”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负责捞鱼,至于我,专门负责烤,因为我刀工最好。”
他从腰后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着火光,发出澄澄的光亮,罗韧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刀身。
噌然长音,像是古人说的金石之音。
“鱼捞上来,去皮去鳞,我负责削鱼片,刀刃这么平着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蝉翼,往石头上一摊,盐粒撒下去,飞快再撒一层孜然辣椒粒,或者是当地的香料粒,瞬间揭起。”
他轻轻闭上眼睛,像是在闻醉人的香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关系,鱼肉是金黄色,肉质丝丝分明,打着蜷儿,上头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馋虫,伸出舌头,把鱼片卷下去,卷到舌根,细细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后是一大杯德啤,咕噜灌下去,爽的你必须起来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罗韧,他的脸被火光映的发红,轮廓半明半暗,像线条分明的雕塑,却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时候,有个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会弹尤克里里,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会唱家乡的歌给我们听,那首歌我不会唱,但歌词他翻译过给我听。”
罗韧的声音低下来:“讲的是一个年轻的渔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心爱的美丽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会,又赶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说的是,今晚枕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罗韧捡起树枝,给篝火加柴。
“那时候,青木歌里这个美丽的姑娘,是我们共同的梦中情人。”
木代惊讶:“啊?”
这惊讶,似乎在罗韧意料之中,他说:“我知道,你们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女孩背着家人私会情人的故事,道德家会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们,不这么觉得。”
是的,他们不这么觉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饭,钞票一沓沓,塞满柜子,晚上关上,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打开,睡梦里,一枪轰了脑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的从此一了百了。
睡过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枕着树桩,叶片上森森的水滴进脖颈,半夜醒来,看到异国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个月亮,照往这里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个时候,多希望一睁眼,就看到他的心爱的姑娘。
偷偷的,只来会他,赤着足,拎着鞋子,唯恐发出半点声响,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只为他来,眼睛里只有他,看到他时,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热烈的接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身在地狱,亲吻天堂。
他抬头看木代,隔着火光,她的发丝好像都镀着金光。
梦里的姑娘。
木代继续在沙地上写:那你的朋友们呢?
那你的朋友们呢?
罗韧盯着那行字看,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仿佛回到了那个林子里薄雾蒙蒙的早上,他一个人收拾好装备,推开了门,忽然愣住。
他们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场酒,根本没有灌倒他们一样。
他们扛着家伙,看着他笑,对他说。
——“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
...
第60章
曹严华吓的大叫一声,直接把骨灰盒扔了出去,炎红砂眼见骨灰盒是向自己这个方向掷过来的,头皮都炸起来,没命一样拿手挡了出去,挡完忽然反应过来:那是老蚌的方向!
骨灰盒万一贴回去,老蚌会不会就……死而复生了?
曹严华也想到这一点了,他难得反应快一次,关键时刻,居然大喝一声,两手抓出船栏,身子从船栏下头直溜出去,一脚踹飞了骨灰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听一万三暴喝:“你俩有病吗!”
曹严华没来得及回答,他功夫不行,收放无法自如,整个人控不住,扑通一声落水。
炎红砂回头,看到一万三怒目圆睁,像是恨不得吞了他们,身后不远处,骨灰盒正在海面上一下下的荡着。
炎红砂心虚地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曹严华扔——她挡——曹严华再踹,不明白的人看,还以为是抛球抛着玩吧,难怪一万三要发火,那是他爸的骨灰盒啊。
一万三不想跟他们两个费口舌,转身朝骨灰盒游过去,曹严华狗刨着在水面上勉强支撑,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着一万三大叫:“三三兄,你当心,别伸手去碰,我刚刚亲眼看见,它要出来的样子!”
一万三的手正向骨灰盒伸过去,闻言硬生生定住,过了会转身吩咐曹严华:“拿撑篙。”
曹严华听懂了,手脚并用着爬上船去,俄顷抱了根撑篙出来,协助一万三,把骨灰盒慢慢拨近。
一万三和炎红砂也都水淋淋地上来了,一万三问曹严华:“你真看见了?”
曹严华很肯定:“要出来的样子,就像上次,凶简想从聘婷的身体里出来似的,就是这次它不是竹简的形象,好像一张脸啊……”
想起那张怪形怪状的脸,曹严华一阵哆嗦。
一万三用盘绳编了个简单的网兜,身子伏到甲板上,把网兜从船栏下放的空隙处放了下去,在曹严华的撑篙帮助下,把骨灰盒兜了起来,慢慢往上提。
曹严华和炎红砂两个屏住了气,一左一右趴在他身边,都伸了脑袋往下看,炎红砂试图阻止他。
“别,别提那么近……”
女孩儿家,就是唧唧歪歪的胆小麻烦,一万三皱着眉头,正想呛她两句,忽然砰的一声,珍珠盒面上瞬间凸起一张狞笑的人脸,像是要撞将出来。
一万三吓的手一哆嗦,网兜带着骨灰盒扑通一声落水,不过幸好,提绳还拉在手里。
炎红砂和曹严华两个刚刚被吓过,此时反而比一万三来的淡定,炎红砂甚至有几分得意:“看见没,我让你别提那么近吧。”
一万三没理会她,脱口说了句:“看!”
骨灰盒正浮在水面上,盒面平平展展,泛着米白色的珍珠莹光。
一万三若有所思:“好像刚到水里,那张脸瞬间就没了。”
曹严华一下子反应过来:“凶简怕水,它不敢直接出来!”
越想越觉得后怕:凶简之前待在老蚌体内,可以借助老蚌来去自如,脱离了蚌身之后,急着找“下家”,自己刚刚居然好死不死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如果不是炎红砂叫的及时……
曹严华打了个寒战。
但是当它浸在水里的时候,只能靠外头的盒子保护,盒子万一破碎,就等同直接入水,所以颇为忌惮,不敢立刻破盒而出。
怎么办?就这样用网兜兜着,浸在海里?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找个盆,桶,或者水箱吧,再造个金木水火土的阵,不说能顶十天半月,撑上两天是没问题的。”
曹严华这才想起罗韧走前吩咐的话:“我小罗哥让你试船呢。”
是吗?现场看起来,的确是一片狼藉,两条船都瘫痪在这,船试不好,连岸都回不去。
一万三问他:“罗韧知道木代去哪了?”
曹严华说:“看起来,好像是知道了……”
***
罗韧确信自己是听到了口哨声了。
说不清游了多久,口哨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藏在无边无际的薄雾背后,但方向应该没错,随着他不断的前行,越来越清晰了。
近处横着什么,游近了看才发现是船桨,罗韧伸手把船桨拨开:木代怎么了,连船桨都丢了吗?
只是,没空去想那么多了,再一次浮出水面,他终于隐约看到不远处横着的孤零零的小船,还有船上坐着的人。
那一口提着的气终于松下来,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胳膊和腿都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身体的酸痛和疲乏铺天盖地袭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十米……八米……五米……
终于伸手搭到船,罗韧的身体都有轻微的痉挛了,他额头抵住船舷,剧烈的喘着气,胳膊一阵阵发颤。
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看木代。
她一定哭过了,眼圈泛着红,手里攥着那个口哨。
罗韧说:“你漂的可真远啊。”
这是实话,今天海上有浪,小船会不自觉的随流而飘,又起了雾,可视度比平时低,但是根据最初听到的哨声判断,她这位置不是一般的远,而且,一般的距离也不可能让他手脚发软。
你漂的可真远啊。
木代说:“又不是我想漂的。”
又说:“你上来吧。”
不是不想上去,现在手足都没力气,觉得爬上船都很难做到。
罗韧看了她一会,说:“你下来一下。”
“我不会水。”
“没事,不会淹到你。”
木代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坐到船舷边,搂住罗韧的脖子,然后慢慢挪下来。
没有淹到,罗韧很快就搂住她的腰了,胳膊慢慢收紧,海水浸透衣服,很凉,却更容易感知到他的身体和温度,她在海里没有支点,只能偎依着他。
为什么让她下来?
罗韧轻轻凑到她耳边,说了声:“对不起。”
有点说不下去,只是搂住,然后把脸埋进她肩窝。
他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那段时间,和老蚌恶斗的那段时间,他是真的把她给忘了。
游过来的这一路,海水也许并不很凉,但对他而言,冷的彻骨,他设想了可怕的可能:如果她不是漂走,而是淹死了呢?
她会淹死的,她一定会淹死,因为他忘记她的那段时间,足以够她淹死好几次了。
老蚌很重要吗?那只畜生很重要吗?抓不住又怎么样?罗韧痛恨自己在那段时间,下意识地把对付老蚌放到了第一位。
木代呢?被他忘记了。
所以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有失而复得的感觉。
幸亏,幸亏她没有出事,幸亏那可怕的假设没有发生,如果她出事了,真是自己人生中最荒唐拙劣痛悔的一笔,为了一只蚌,把她给丢了。
木代有点奇怪,罗韧刚刚是同她讲“对不起”吗?有什么对不起的呢?
罗韧说:“来,上船吧。”
他把她送回船里,眼神和动作都温柔,只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木代问:“怎么回去啊?”
罗韧笑笑:“先歇会吧,我们不着急,说不定一万三修好了船,可以过来接我们。最多我带着船往回游。”
听到一万三的名字,木代一下子想起来了。
“你们怎么样了?那只老蚌呢?”
罗韧说:“没事了,已经解决了。”
木代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罗韧笑她:“跟当初我拿刀子吓你,哪个更吓人?”
木代说:“不一样的,那个时候,我虽然吓哭了,但是没那么怕。这次不一样的,我直接就吓懵了……”
她瑟缩了一下,垂下头来,罗韧微笑着,伸手去想拂她的头发。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就在这里了,雾又大,听不到声音,又看不到你们……”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伸出的手慢慢收回。
她还在低声喃喃:“然后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哨子,我想,如果吹哨子的话,你可能会听见的……”
她仰起脸来:“然后我果然就看见你了。”
罗韧笑了一下,但是这一次,笑的有些牵强。
他问:“木代,你还记得,你从绳上摔到船里吗?”
木代疲惫的摇头:“我可能吓懵了,我就记得我在绳子上,然后老蚌忽然飞起来,曹胖胖还喊说老蚌会飞……”
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那我当时要撞船,让你避开,你记得吗?”
木代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你要撞船吗?我不记得啊,可能当时太乱了,我太慌,没注意吧。”
“木代,你的船桨呢?”
她好像这时才察觉到船桨不见了:“可能是我上绳的时候,小船一晃,船桨落到水里去了吧。”
罗韧在心里说:不是的。
那时候,老蚌向着绳上切旋的时候,木代蓦地撒手落下,他还在心里夸她,临场反应能力,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再然后,他们拉绳,想帮木代上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划着船,反而离绳远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不对劲,木代的动作一向很快的。
接着,他决定撞船,于是对木代讲,离开,离开,别靠近。
他亲眼看到她把船划远了的。
但是现在她说,不记得,没印象,只记得自己在绳上,老蚌朝着她切旋,下一刻,就到了大雾里,小木船上,大伙儿都不见了,连木浆哪去了都不知道。
这要怎么解释?吓晕了吗?他不相信。
当时,他喊出“离开,别靠近”的时候,把桨划远的那个人,是她吗?如果不是,是谁?
罗韧忽然恍惚起来。
木代奇怪地看他,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罗韧回过神来,他尽力压伏下内心的不安,对她回以一笑,说:“没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