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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三章 策反(下)

    有能力影响整个人间的走势,这种人很少,程立雪才会说这道算术题很简单,宁缺却有不同的想法,所以想看看那个简单的答案。

    程立雪看着站在雨帘前的他,说道:“大先生只留在宫中,守在唐帝身边,直到你从悬空寺回来,他才能离开长安,但依然要跟着酒徒,不得自由。”

    “二先生用一柄剑拖住整个佛宗,令修行界震撼敬畏,但他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离开西荒悬空寺,他毕竟不是夫子。”

    他继续说道:“三先生行踪飘渺,看似无人知晓,但其实我们都清楚,她一直在草原上,和唐一道带着荒人部落的强者,在暗中狙杀东帐王庭的人。”

    宁缺说道:“东荒离燕不远,离长安也不远。”

    程立雪说道:“但她不会南归……当代魔宗宗主,怎么可能把时间耗在东帐王庭那些人的身上?她看的是贺兰山缺,书院想让荒人部落直入西荒,和镇北军夹击金帐王庭,这不可能瞒过观主。”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本就极难瞒人,关键在于能不能成功,你不能否认至少看上去,书院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程立雪微微一笑,说道:“你曾经在渭城从军,应该很清楚金帐王庭如何强大,何必自欺欺人?哪怕她是二十三年蝉,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战胜金帐,想要完成书院的战略,她哪有余力顾及中原之事?”

    宁缺说道:“我可不想让三师姐太累。”

    程立雪说道:“三位先生都不在,那么书院还剩下谁?陈皮皮雪山气海皆废,唐小棠随他四处逃亡,徐迟在勒布大将和数位大祭司的压力下只能苦苦支撑,就凭你和后山那几位先生怎么对抗道门源源不绝的强者?”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都不是问题。”

    程立雪看着他神情平静的面容,微嘲说道:“观主,掌教,赵南海,隆庆,横木,无论谁,你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居然说都不是问题?”

    宁缺说道:“对阵不是棋枰之上对弈,这些道门的强者,在我看来都是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不是问题,其实你还漏了一个人……推着观主轮椅的那位中年道人,在我看来要远比赵南海、隆庆之流麻烦的多。”

    程立雪说道:“为何你会这样认为。”

    “神秘兮兮的人,看上去总是更可怕些,当然,我只是认为他比较麻烦,不会害怕,因为我依然认为,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能解决酒徒和屠夫,西陵神殿对我来说就是一间破屋,这便是我想给你的信心。”

    从开始到现在,书院对人间局势的判断始终清晰——助新教传播,长安备战,余帘入荒原,君陌剑撼悬空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举措都是为了撼动道门的根基,从而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灭掉道门,唯如此,才能断绝昊天力量的来源,才能帮助老师战胜昊天。

    想要在昊天的世界里毁灭昊天道门,必然要打很多恶仗苦仗——观主现在是废人,哪怕智慧依然无双,但已没有当年单身入长安时近神般的力量,春天那场雨哪怕让道门生出再多的年轻强者,也不可能是书院三位先生的对手。

    遗憾的是,昊天在离开人间回归神国之前,替自己的信徒找到了两位最强大的庇护者,为道门套牢了两条最恐怖的看家狗。

    “我说过,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只要在塾师那里上过两天学的孩童,都能算的清楚,谁会不知道书院想杀谁呢?”

    程立雪说道:“问题是,这是两个杀不死的人。”

    宁缺说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杀不死。”

    程立雪说道:“那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人。”

    宁缺说道:“观主当年神威如海,亦非凡人,一样被书院重伤将死。”

    程立雪说道:“酒徒屠夫和观主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他们更擅长活着,他们能在昊天的眼光下存活这么多年,能够熬过漫长的永夜,似乎时间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便是夫子都没有出手,你们怎么能杀得死他们?”

    宁缺不再多言,说道:“杀死他们的那天,你和天谕神殿来归?”

    程立雪神情微凛,说道:“书院的信心……究竟来自何处?”

    宁缺转身,望秋雨如瀑,沉默不语。

    ……

    ……

    南晋偏南,已是深秋,临康城外山上的树叶依然不是太黄,被晨时开始落下的这场雨洗过,青意渐泛,竟似重新回到了春天。

    酒徒与大师兄在山道上随意行走,没有并肩,用肉眼也很难分出先后,自然不会携手,但终究是旅途上临时做了个伴。

    观主现在坐在轮椅上,他们便是世界上走的最快的两个人,此时走在雨中山道上却很缓慢,显得极为潇洒淡然。

    “其实我很清楚,书院一直很想杀我,最想杀我,比杀屠夫更想,因为我比屠夫快,所以我对你们的威胁最大。”

    雨珠落在酒徒的长衫上,纷纷滚落,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他的声音也像这些水珠般,再没有平时的沧桑和腐朽意味。

    大师兄看着他长衫前襟上那抹血,说道:“也曾经是最想携手的人。”

    酒徒微笑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我们想助老师战胜昊天,便要灭道门。”

    酒徒说道:“那岂不是更应该杀我?”

    大师兄说道:“前辈和道门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若与书院携手,灭道门,只是一念之间,人间想来会少流很多血。”

    酒徒说道:“那是以前……从她出现在我身前那刻起,我与道门便有了关系。”

    大师兄说道:“她已经离开了人间。”

    酒徒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都说你是世间至仁至善至信之人,没想到今日却来劝我做背信之事,何解?”

    “信乃人言,她不是人,故难称信……”

    大师兄忽然沉默。

    隔了很久,他指着酒徒的长衫说道:“那些都是假话,背信就是背信,只是你若能背信,我便连太守的血都能视而不见,何况别的?”

    ……

    ……

    (好久没有这么晚更新了……话说文根英都谈恋爱了,真没有心情工作啊,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四章 当逍遥游

    说这话时,大师兄很平静,眉还是那么直,眸还是那么正,但其实能感觉到,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极深的痛苦,带着冷意的痛苦。

    酒徒听到这句话后,表现的也很平静,而他的平静是凝重,因为这份来自书院的邀请与背信相关,但出自对方,却不得不信。

    ——千年来,他和屠夫与书院、或者说与夫子之间,并没有太多嫌隙,直至后来,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抛却,双方携起手来,或者真的可以灭了桃山,焚了神殿,毁了道门,真正撼动昊天世界的基础!

    临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静,他望着秋雨里的天地,沉默不语,腰间系着的酒壶在风雨里轻轻摆荡,就如滔天浪里的小舟。

    雨丝渐疏,山野上方的云层由厚变薄,光线透出渐渐偏移,时间逐渐流逝,他始终沉默,没有回复书院发出的邀请,山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令人窒息。

    这个答案,从某种程度上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当然,直到日头渐西,天色渐暗,暮光把云层染红,然后把它烧成灰烬,黑夜终于来临,那轮皎洁的明月出现在眼前,他终于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简洁,只有两个字:“不行。”

    月光洒在大师兄的脸颊上,显得有些苍白:“为什么?”

    “因为昊天无所不能。”

    酒徒看着他脸上的月光,平静说道:“那场春雨,横木以及北方那个蛮族少年,还有曾经的观主,都是证明……无数年来,我与屠夫隐匿在人间,冷眼看着道门统治着这个世界,我看到了太多类似的画面,虽然道门从来没有出现一个像你老师那般强大的人类,但昊天已经证明了太多。”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摇了摇头,指着夜穹说道:“老师也曾经说过,而且说过过不止一遍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所以他才会登天与天战,人间才会多出一轮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月亮。

    酒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道:“但你看……月亮的脸一直偷偷的在改变,普通人看不到它在变暗,你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万古长夜,唯夫子为月,月亮变暗,说明夫子正在逐渐变弱。

    酒徒这种层级的强者,自然不会看错天象,事实上书院也很清楚这是事实,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弟子们,一直处于某种焦虑的状态里。

    “但既然还亮着,就有希望。”大师兄说道。

    酒徒摇头说道:“即便能再亮数万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除了昊天,谁能赐我以永恒?你老师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帮助我?既然书院无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说服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这些……真的这么重要吗?”

    酒徒看着他说道:“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

    大师兄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体会?”

    酒徒嘲讽道:“只有无法永恒的人,才会漠视永恒的意义,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会说是酸的,才会说出这样酸而无用的废话。”

    大师兄感慨说道:“那么在您看来,所谓爱这种字眼必然也是酸而无用的了。”

    “先前我便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什么是爱?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不够老,不明白在时间的面前,这些字眼真的很轻。”

    说到此处,酒徒眼里流露出些许感伤与怀念,说道:“我够老,我活的足够久,见的事情足够多,悲欢离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边,对我来说,世间早无新鲜事,又哪里有什么看不透的?”

    “时间会杀死你所有的旧友,把你的新朋变成旧友,然后再杀死,你会变成看淡情爱的智者,你会变成身体与灵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尸,但同样你会思考很多,你最终会想明白,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除此别无所求。”

    他看着夜空平静说道:“我与时间这个鬼东西相处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样的不可战胜,所以我不会错过任何战胜它的机会。”

    今夜的酒徒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往无论在小镇还是在悬空寺,他并不显强大,仿佛是山野间的一颗石,此时他却是一座险崛的山峰。

    因为从前的他,自敛而不思,顺势而行,如朽木和不会言语的石,今夜的他,则是在思考,在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这山峰便活了过来。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么,自由呢?”

    酒徒说道:“什么是自由?是掌握,是了解,是知识和目光的边界……确实,这是比爱比欲更美妙的东西,然而谁能自由呢?”

    大师兄摇头说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但会向往,所以要追求……老师曾经向青天黑夜里不停地飞翔,我想那时候的他虽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眯眼说道:“哪怕触到边界便会死去?哪怕打破边界的结局是寂灭?”

    “当年因为桑桑的事情,小师弟曾经教育过我,不能因为坏的可能性,就破坏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活着就是无数可能性的集合。”

    大师兄说道:“……那么没有可能性的活着,就是死去。”

    酒徒说道:“或者外面从来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还是小师弟曾经说过,人类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师兄看着夜穹里的满天繁星,仿佛看到夜穹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极明朗的笑容,说道:“我虽不喜远游,但每每思及,亦觉心神荡漾,喜不自胜,觉得其间有极大欢愉,竟能超出寂灭的恐惧。”

    酒徒静思良久,问道:“如此欢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师兄说道:“当名为:逍遥游。”

    听着逍遥游三字,酒徒望向满天繁星,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

    ……

    (surprise!……有没有觉得很惊喜?是的,在书评区说了今天不更,但身体好些了,就写了出来,主要是我喜欢这章,很重视,嗯嗯……)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五章 谁在拼命以求,谁在当垆卖酒

    酒徒看着满天繁星,沉默良久,眼眸里的情绪淡而不散,如饮美酒无量,误入星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路,即便知晓也懒回舟。

    “或者,那真的很美。”

    他看着繁星,眼中忽然流露出几抹悸意,像孩子看到大山那边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畏惧与不安,声音轻颤:“但也很可怕。”

    最甜的蜜糖往往就是最毒的砒霜,最美的向往有时候也正是最大的恐慌,自由很好,但无所依凭很坏,只在每人一念间。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做出了决定。

    酒徒回首望向他,神情肃然说道:“存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别的所有都要重要,为之我可以放弃很多。”

    大师兄说道:“存在与追求并不矛盾。”

    酒徒说道:“但书院的追求与昊天的意志矛盾。”

    大师兄说道:“昊天的想法与你我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酒徒说道:“我能存在这么多年,便是因为我绝不会打必输的仗,连你老师都胜不了昊天,我又怎么能呢?”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那书院呢?”

    酒徒微微挑眉。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与昊天为敌,便要与书院为敌,您没有战胜昊天的自信,就确信能够战胜书院?”

    酒徒挑起的双眉,变成夜风里静止的两道笔画。

    大师兄说道:“策反不成,便要反正。”

    酒徒说道:“书院能做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会拼命。”

    当年秋雨里的烂柯寺,书院曾经拼过命,后来在长安城,在青峡,在荒原,书院都曾经拼过命,用自己的命去拼敌人的命。书院弟子都是骄傲、甚至可以说自恋的人,他们将自己和同门的性命看的比天还要重,当他们开始拼命时,那必然是到了绝境,他们必然会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光彩。

    剑圣柳白、讲经首座、观主,书院面对再如何强大的对手,只要开始拼起命来,那么便没有不能战胜的人,或者天。

    酒徒和屠夫,会是例外吗?

    “有趣的是,书院真正能拼命,会拼命的人追不上我,比如林雾,比如君陌,甚至包括宁缺。而能追得上我的,不会拼命。”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要和我拼命,你是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你我皆无距,我们走着相同的道路,看着相同的风景,于是才有可能相遇,这是拼命的前提,可是你确信自己真的会拼命吗?”

    大师兄说道:“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学习的,我擅长学习。”

    酒徒说道:“在悬空寺外,我便赞过你进步神速,当时你便比战观主时要强大很多……朝闻道而暮悟道,果然不愧是夫子最疼的弟子,你确实很擅长学习,你比君陌和林雾强,但你真的确认能够学会拼命?”

    大师兄叹息说道:“拼自己的命简单,拼别人的命困难。”

    酒徒说道:“这便是昨夜我已经证明了的问题,你学会了打架,继承了木棍,杀过人,但你依然……不会杀人,因为杀人不与杀人同。”

    大师兄说道:“或者,我可以带着会杀人的人。”

    “你能带着菩提树万里回书院,却不能带着人千里奔袭,像当日在悬空寺你带着君陌行走,能走多远?”

    酒徒说道:“我最怕的其实是这个,如果你真能带着林雾千里奔袭来杀我,那我除了躲回小镇,藏在屠夫身边,还能做什么?”

    大师兄微涩说道:“你若回小镇,小师弟的箭便到了。”

    酒徒神情微变,才知道书院事先已经做过这方面的计算安排,只是实施不成,于是才有今日的这番谈话。

    秋风忽起,树叶上的水珠哗哗落下,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大师兄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怒,密集的水点落在棉袄上,仿佛落在沙滩上般,涂出很多湿意,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雨水落在地面,没能全部渗进山岩泥土,他脚前的地面上积了个浅浅的小水洼,有只蚂蚁正在水洼里拼命挣扎。

    他沉默低头看着水洼,轻弹手指,有片金黄的树叶无风而来,落到水面上,不多时,那只蚂蚁艰难地爬上树叶边缘,拣回了一条性命。

    水洼微微颤抖,有影覆盖。

    酒徒回到了山林间,身影遮住星光,暗沉阴晦。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又要杀人?”

    酒徒的长衫上没有新鲜的血水,但确实有人死去。

    “我说过,书院不要对我有杀意,再轻的,再淡的都不行,因为我会感到恐惧,这让我痛苦,那么我便会杀人让你们痛苦,让你们恐惧。”

    “这次……死的又是谁?”

    “不知道,应该是个普通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或者是唐人,也许是燕人,我只是杀人,并不挑选对象,也许下一次我会杀个荒人。”

    大师兄沉默。

    酒徒看着他怜悯说道:“仁者爱人,你不敢杀人,不愿我杀人,便无法与我拼命,那么你便只能学会接受,书院从今日开始安静些,待神殿烧死新教的数十万信徒,再廓清唐国周边的世界,再来最后的焚烧吧。”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杀人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已经把自己当成非人的存在,所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陶醉其中?”

    “没有心理障碍是真,陶醉则不然。”

    酒徒走到崖畔,负手望向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稀疏的灯火平静说道:“我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在我眼中,凡人皆如鸡狗……即便性情扭曲变态,杀同类大概能有快感,像我这般杀鸡杀鱼又有什么刺激的地方?”

    大师兄走到他身旁,负手看着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里的光影,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木棍的另一端,说道:“难道一切无可改变。”

    黑夜很漫长,消失却仿佛是瞬间的事,只是眨眼功夫,红暖的朝阳便跃出了地面,照亮了秋雨中的山野。

    酒徒说道:“太阳一定会再次升起,白昼永远不会黑暗,在昊天的世界里,唯有昊天能够永恒,而这是你改变不了的规律。”

    大师兄说道:“大唐没有认输的习惯,书院也没有,我或者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规律,也改变不了你,但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酒徒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木棍的右手上,说道:“想杀我?”

    大师兄说道:“杀不死你,但可以杀死别的人。”

    酒徒皱眉,说道:“你所说的改变,哪怕是堕落?”

    大师兄说道:“是的,哪怕是堕落。”

    酒徒沉默片刻,问道:“你打算去杀谁给我看?”

    大师兄说道:“我要去小镇看看那位当垆卖酒的姑娘,看她是否生的漂亮,问她卖的几年陈酿,你有没有欠她银两。”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请便。”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六章 修楼,看秋风

    秋雨如昨、如前,静静落着,山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有骑兵破雨而至,高声喊着什么,准备离开的大师兄,看了酒徒一眼。

    那骑兵浑身湿漉,神俊的战马满身湿泥,原本庄严华美的黑金盔甲,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显得狼狈至极。

    是西陵神殿的骑兵,看来应该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酒徒微微挑眉,对他来说这是少见的反应,因为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事能够让他动容了——在漫天秋雨里,想要找到他和李慢慢,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时来到山下的是一骑,西陵神殿只怕动用了无数万人在世间寻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啪的一声,那名神殿骑兵跪倒在满地雨水里,以额触地不敢起,用颤抖的声音传达神殿想要让酒徒知晓的那个消息。

    ——宁缺在长安城开始杀人。

    听着骑兵的话,酒徒的双眉挑的越来越高,大师兄的双眉则是敛的越来越平,彼此有彼此不同的情绪。

    西陵神殿不知道宁缺杀的人是谁,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开始杀人,而且根据唐国境内传来的情报,各州郡似乎都开始准备杀人。

    “你知道的,先前……我真的准备离开……去杀人。”

    大师兄转身望向酒徒,敛平的双眉里隐藏着深深的负疚与自责,说道:“但现在看来,小师弟还是要比我勇敢的多。”

    “这种决心与勇敢无关,只是习惯,他习惯了杀人,也习惯了用别人的性命去拼,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他是擅于拼命的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但先前我还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憎,所以宁缺的方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指着跪在雨地里那名神殿骑兵说道:“但对道门是有用的,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焦虑地寻找你,你或者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

    听到这句话,那名骑兵把头垂的更低,声音也更加颤抖,就像雨水里那些孱弱的黄叶,随时可能中断,显得那样可怜。

    “请您……再等等。”

    酒徒微讽说道:“不管宁缺昨日在长安城杀了多少人,不管他以后还会杀多少人,难道我会在乎那些普通人的生死?等待有什么意义?”

    大师兄说道:“杀死所有的唐人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你也在等待着被人说服,小师弟做的事情,只是给你一个理由。”

    酒徒说道:“这种理由未免太幼稚了些,难道你杀我来我杀你,最终彼此便不再相杀?难道他就真的不害怕人间大乱?”

    大师兄说道:“昊天要统治的世界,不是一个冰冷无人烟的世界,那样她也会灭亡,所以她更不想看到人间毁灭。”

    酒徒眼神陡然锋利,喝道:“难道他真敢灭世?不要说昊天,就算是夫子也会直接把他灭了!真是荒唐至极!”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做下的决定,从来没有人能改变,无论我还是君陌都不可能说服他,昊天对他也没有影响力,至于唯一大概能管他的老师……现在暂时还回不来,那么他若真的想要灭世,谁能阻止?”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那声音竟是连天地间的落雨声也压了过去,数百神殿骑兵从临康城,从别的地方向秋山疾驰而来。

    大师兄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些神情焦虑的骑兵,说道:“观主很清楚宁缺的决定,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说服你。”

    ……

    ……

    深秋的某一天,大唐滁州太守辞世。

    同一天,长安城里杀死了五百三十一人,随后的数日内,唐国诸州郡暗中集体处决了一批囚犯,人数在两千以上,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是囚犯但不是死囚,他们被处死只因为一个原因。

    酒徒挥袖杀太守,令大唐震怒不安而且恐惧,宁缺杀了这数千人,便是要令道门震怒不安而且恐惧,这是对等的报复,是另一种形式的殉葬。

    收到消息的西陵神殿,果然如宁缺所推算的那样,陷入疯狂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之中,而当神殿得知前次战争留在唐国境内的数万名战俘,如今也面临着被秘密处死的境遇,这两种情绪顿时到了顶点。

    幸运的是,西陵神殿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秋山上找到了酒徒,并且在书院大先生的帮助下,劝说酒徒暂时等待。

    哪怕只等一天,也算是给了道门面子,寒雨不绝,神殿动用数千南晋民伕,只用了半日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山上修了座楼。

    楼外有风,秋风,秋风行于人间,有时西行,有时向东,谁也不知道东风和西风谁能压倒谁,谁也不知道局势会怎样发展下去。

    站在楼里看秋风,酒徒等的是消息,宁缺究竟杀了多少人的消息,以及道门怎样说服他,但实际上看的是自己内心的风向。

    大师兄在楼外等着,手里握着木棍,看着满山红叶黄叶还犹带青意的绿叶,若酒徒最终不愿意等了,他便会朝着秋风打下去。

    ……

    ……

    宁缺收了油纸伞,掸掉衣上的雨珠,望向南方,说道:“听说南晋秋天的雨水更多,如果我是神殿主事的人,可不能忘记给酒徒修座亭子,要这样一位大人物、大前辈无趣干等,总得好好伺候着。”

    程立雪解下头巾,满头雪般的银发披散开来,他走到城墙边缘,看着秋雨洗过干净无比的长安城,沉默片刻后说道:“前日说过,就算你能威慑道门,也无法影响到酒徒,道门能不能说服他,这本身也是个问题,你想要酒徒收手,那么你为何不能先暂时收手?要知道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

    “我只要确信自己的手段能够震慑道门就足够。道门怎么说服酒徒,是道门的问题,我相信观主的智慧和能力。”

    宁缺说道:“别的人我暂时可以不杀,但军部押过来的那数十人,我肯定会轮着慢慢杀,不如此不足以让神殿里的人发疯。”

    程立雪的眼神有些幽暗:“唐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把掌教大人的亲族抓了七人,你就准备这么舍弃出去?”

    宁缺说道:“熊初墨不能人道……他的外甥自然金贵,我自然会捏在手里好好地用,不会这么早就送去冥间。”

    程立雪皱眉说道:“那你为何要杀何家的人?”

    宁缺平静说道:“对大唐来说,有些人是必死的……早死晚死都要死,何明池和他的家人都在此列,既然如此,当然要死。”

    ……

    ……

    (状态确实很差劲,主要还是身体问题,抱歉。)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七章 开赌,摆人头(上)

    数年前,举世伐唐,大唐东北边军在燕国成京遇伏,虽然于绝境里成功杀死燕帝,然则能够回到土阳城的唐军寥寥无几,基本上等于全灭,渭城等七城寨被金帐王庭攻破,屠城连连,无数军卒百姓变成白骨,其后惊神阵受损,长安城血火数夜,又不知死了多少人。

    ——总之,唐国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那么在唐人的复仇名单上,自然会有很多必死的对象,不用怀疑,那些人必死无疑。

    复仇开始的很早,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早,在前次那场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唐人就开始了他们的复仇,被列在必杀名单首位的何明池,带着数名亲信离开长安城,回到桃山后便被神殿派往南方,为的便是躲避唐国无处不在的暗杀,然而他的家人却没有这么幸运,军部和暗侍卫付出很多代价、付出难以想象的耐心,终于把他的家人抓回了长安城。

    前天宁缺在秋雨里杀人,军部押送过来的数十人全部都是这样的身份,有何明池的家人,有熊初墨的族人,还有西陵神殿别的大人物们在乎的人。

    “西陵神殿对何明池的家人保护的极为严密,如果不是军部的动作快,数年前抢在神殿把他们接回桃山之前硬生生抢回来,我便是想杀他们都很难。”

    宁缺看着程立雪说道:“为了抓何明池的老母兄弟回来,军部死了三百多个人,所以你说他们怎么可能不死?不杀他们我该杀谁?”

    程立雪叹息道:“付出如此大代价,只是为泄口怨气,值得吗?”

    宁缺看着城墙下那滩殷红血渍,看着那名倒在血泊里的白发苍苍的老妇,满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杀死何明池全家,死去的唐人们一定会很欣慰,那些牺牲了的唐军,一定觉得很值……人活世间,不管是闲气还是怨气,争的不就是这口气?”

    “道门必须清楚,这就是唐人的做事风格,也是我的做事风格,不管观主用什么方法,他都必须说服酒徒,不然酒徒杀我大唐一人,我就杀你们道门千人。”

    宁缺转身看着程立雪说道:“我知道,这般杀下去用不了两天,便会沦入无人可杀的境地,只是道门愿意等到我把人杀光?我今天能杀何明池老母,明天就能杀了熊初墨的舅甥,然后我会继续去杀你们的老母,你们确定能够忍下去?”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很清楚,这不是道门想要的局面。”

    宁缺平静说道:“酒徒要的是心境安宁,要我书院不敢再尝试杀他,道门是借势而为,要我大唐不敢援南晋清河,要我书院不理新教之事,所以酒徒杀人,所以道门看着酒徒杀人,既然杀人是表明态度以及逼迫对方表明态度的手段,那我自然也只好杀人,拿人头当筹码,只看谁能撑到最后,那么现在,我全部离手,道门敢不敢接?”

    程立雪紧紧皱眉,看着他问道:“全部离手?”

    宁缺离开城墙,走到另一面,望向苍茫秋色,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继续杀下去,直到无人可杀。”

    程立雪觉得手有些冰冷,说道:“你疯了。”

    宁缺没有回应这句话,说道:“按道理来说,能和酒徒拼命的应该是大师兄,但我不愿意大师兄去拼……这种事情不符合他的美学观点,和我倒比较合适。”

    程立雪说道:“那最后你准备怎么破局?”

    宁缺说道:“在没有确定把握干掉对方所有老母,杀光对方所有人之前,终究还是会妥协,我和观主再如何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其实也只是虚张声势,所以谈判是必须的,我现在做的事情,只是给谈判加些筹码。”

    “人头作筹码?”

    “我说过的这句话虽然有趣,但不用重复。”

    “你还曾经说过,关键还是酒徒的态度,可为什么你表现的毫不在乎?”

    “把赌桌掀了,筹码落的满地都是……这不是昊天想看到的结局,她要保证赌桌上的筹码摆的整整齐,我却敢掀赌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宁缺看着清旷渐有肃杀意的北方,平静说道。

    程立雪说道:“为何?这和酒徒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两个层次,宁缺没有解释深层的那个问题,那个他为何敢于掀翻整张赌桌的问题,只是笑了笑,对酒徒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昊天不愿意,他就不能做……因为他只是条狗啊。”

    他看着程立雪微笑说道:“我是人,为何要在乎狗的想法?”

    ……

    ……

    雨落秋宫分外寒,李渔坐在御书房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既然他说与朝廷无关,便与朝廷无关。”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株连杀俘都是不光彩的事情,这个恶名也只能由他来担着。”

    “大唐胜在有书院,书院胜在有不择手段的他。”

    李渔转身看着曾静说道:“这是很值得我们庆幸的事情,朝野间如果有人敢对此擅发议论,诸位大人应该清楚该怎样做。”

    曾静叹息说道:“理当如此。”

    ……

    ……

    秋雨持续,时歇时起,秋风持续,时起时歇,红黄二色的树叶,渐被积水泡至发软,快要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等待在持续,宁缺依然站在城墙上,盯着遥远的北方,前些天他一直盯着南边,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方向。

    他说酒徒是昊天养的一条狗,所以不在乎对方的想法,然而岂能真的不在乎——就算是狗,那也是条最凶恶的狗,而且跑的太快。

    这些天,唐国诸州郡还在不断地杀人,他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恶名与责任,只要求朝廷尽可能地保密,因为他不想让骄傲的唐人因这件事情而无法骄傲起来,同时他没有忘记让唐国以外的亿万民众知晓这件事情,因为他想要传播恐惧。

    死亡是传播恐惧的最佳方法,只是死讯的传播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媒介,他选择信得过的一些人来做这件事情。

    数日前,他便做好了选择,人选是禇由贤和陈七,这意味着二人要远赴西陵神殿进行谈判,同时沿途进行吓人的工作。

    没有唐人能拒绝书院的安排,只是反应有些不同,陈七临行前那夜,与最宠的小妾下了三盘五子棋,禇由贤则是在红袖招里醉了一场。

有些问题,解决中

    身体有问题,不是大问题,但特别恼火,很影响生活,医生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这些天一直在解决,解决的不是很顺利,但有好转的趋势,具体的不说了,很多情况,终究只能是自己一个人来面对,比如生病这种。

    最近几天应该会没有更新,待把这个万恶的三十六岁熬过去,看看是不是会放晴,或者一切都会变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八章 开赌,摆人头(下)

    车厢在秋风里微微颤抖,窗缝里传出呼呼的声音,雨点从风里飘了过来,很短的时间便湿了青帘,车里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看着随时可能熄灭,灯光照耀下,禇由贤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那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坐在对面的父亲的脸比他的还要苍白,而且在哭。

    禇老爷子老泪纵横,抓着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车颤抖太厉害的原因,声音也颤的非常厉害:“这些年,千两万两白银流水似的花在你身上,家里就是想给你谋个好出身,结果谁成想,最后竟是把你送到了这条死路上。早知如此,当初我哪里会让你进书院?”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掀起帘布,指向风雨里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父亲,人这辈子其实就和这片天一样,谁也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天气,但我想的明白,总是要遇事儿的,那便要做大事儿,这次朝廷和神殿之间的事儿,往前看一千年,也是最大的一件事……”

    他收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而你儿子我,就是去办这件事情去,这个使臣的位置,别说几千几万两银子,就算您拿出一千万两银子,也别想买到。”

    “可你们去有什么用?”

    禇老爷子哭着说道:“不管朝廷还是书院,要和神殿谈判,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你们去也罢,不去也罢,谈还是他们谈,那你们何必要去冒这个险?”

    禇由贤没有解释的太清楚,说道:“您就不要想太多了,春天的时候不是说要修族谱吗?您可得把这件事情整好,万一我真回不来了,我的牌位可得供在好位置。”

    禇老爷子气极,斥道:“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可是我禇家的独苗,怎么能死?”

    禇由贤不以为意,说道:“只是说说可能。”

    禇老爷子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知道无法改变什么,强颜笑骂道:“就算你死了,在祠堂里还指望能争什么好位置?难不成你敢摆到你爷爷头上去?”

    禇由贤大怒说道:“我要死那就是为国捐躯,凭什么不能?”

    青帘微掀,风雨渗入,陈七面无表情走了进来。禇老爷子知道启程的时间到了,叹息一声,走出马车。

    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禇由贤沉默无语,最后父子笑骂,看似气氛松缓了很多,但他很清楚,父亲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整座长安城的人都很清楚,他们是去送死的。

    陈七没有理会他此时的情绪,看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想死。”

    一句话里两个想死,意思自然不同。禇由贤看着这位鱼龙帮的智囊人物,叹道:“都说你智谋无双,但我真的不相信,你能在这条死路里找到生机。”

    陈七依然低着头,借着如豆的灯光看着卷宗上那些情报,说道:“那些是不重要的事情。”

    禇由贤沉默片刻,笑了起来,说道:“你说的对,能不能活着回长安,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次出使西陵神殿,代表的是唐国和书院的意志,但他们没有官方身份,而是宁缺的私人代表,因为他们拿着的筹码是数千颗血淋淋的人头,而这些无法摆到台面上,不能污了唐国和书院的名声。

    那么如果谈判失败,他们自然也要把自己血淋淋的人头留在桃山上,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城的可能。

    正如禇老爷子悲伤不解的那样,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朝廷和书院为什么要派他们去西陵神殿,谈判只在刀锋之间,在疆场之上,这种行为看上去完全是多此一举。

    车轮碾压青石板,发出喀吱的声音,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陈七和禇由贤不再说话,沉默异常。

    能不能回到长安,不是重要的事情——那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此行西陵,除了沿途宣扬某人的冷血,用言语展示那数千颗人头,真正的任务是要替某人给桃山上的某人带句话。

    那句话很重要,不能落在纸上,不能传诸于口,要听到那句话的人在桃山深处,便是书院大先生都看不到她。

    所以哪怕前途危险,极有可能死亡,禇由贤和陈七依然义无反顾地坐上马车,开始了自己的旅途。

    ……

    ……

    当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在秋雨里驶出城门的时候,那个要他们传话的某人,正在皇宫御书房里,看着眼前如帘般的雨丝,看着御花园里那些花嫩的菊花发呆。

    御花园里,少年皇帝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里向后殿行去,远远看着窗畔的身影,有些僵硬地停住脚步,极不符合礼法地长揖行礼,就像是对待那位漂流在外的老师。

    宁缺点头示意,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殿里,伸手关上窗户,把微寒的风雨尽数摒在外面,回身望着书桌后面那个愈发清减的宫装女子,说道:“空闲的时候,多出宫走走,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秋天没雨的时候多好看。”

    李渔脸色有些苍白,不是生病,只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当年叛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过宫。

    听着宁缺的话,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不出宫的原因,因为对方什么都清楚。

    “曾经效忠于你的那些朝臣,已经没有人敢再有异心,所以你不用为了避嫌而把自己深锁宫中。”

    宁缺看着她神色不变,知道难以说服对方,眉头微皱,说道:“就算不想出宫,也要在御花园里多逛逛,湖上泛舟,湖畔摘柳,我不是说这种文艺画面多么重要,而是在陛下真正成熟之前,你必须保持身体健康。”

    李渔将书卷收好,平静说道:“我再活个几十年没有问题,倒是你今天怎么会下了城墙?难道你不需要盯着那些恐怖的大人物?你就不怕这段时间里会出事?”

    宁缺在城墙上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自己的铁弓和铁箭,震慑着四野的强者,就像酒徒用自己的速度和杀戮震慑着唐国的君臣将兵。

    “总得歇歇。”

    他说道:“而且有些事情总要确认才安心。”

    世间纷争未休,唐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大战将启,书院不在世外,自然要关心这些事情,宁缺信任李渔的治国能力,所以要从她这里得到准话。

    “以前便推演过无数次,如果书院不能解决酒徒,那么不要说胜利,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办法开始。”

    李渔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渔说道:“这便是问题。”

    酒徒游于世间,不惮于杀人,这便是唐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能杀死此人,开战只是一句空言。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可以选择何时开战,而时机对战争胜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宁缺说道:“所以要再等一段时间。”

    李渔说道:“所以你让禇由贤和陈七去西陵神殿。”

    宁缺说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影响不到酒徒,但能影响道门,我们只能希望道门能够影响到酒徒。”

    李渔说道:“如果不能呢?”

    “幸运的是,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包括无意义的杀戮,他们当昊天的狗,执行的便必然是昊天的意志,而解释昊天意志的人在桃山。”

    “你说的是观主。”

    “不错。”

    李渔转而说道:“禇由贤和陈七去了清河,诸阀会和他们谈吗?如果知道你杀了那么多人。”

    宁缺说道:“我杀的人越多,清河诸姓便越想和我谈,就算不谈,至少也会请他们吃顿饭。”

    李渔有些忧虑,看着他轻声说道:“但你杀的人越多,名声也越……即便是唐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杀戮。”

    宁缺想着先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幕画面,那名穿着明黄衣衫的少年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畏惧和不喜神情,难以抑止地自嘲笑了起来,说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兄那样的人。”

    李渔说道:“你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神情坚定说道:“我不要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因为那只是好人,却不是能与整个世界对话的人。”

    “与整个世界对话?”

    “不错。”

    “什么意思?”

    “当我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必须听到我的声音。”

    “以前有过这样的人吗?”

    “老师自然可以做到,大师兄也可以做到,但他们都没有做,因为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他们是好人。”

    “谁做到过?”

    “如果没有小师叔,莲生一定能做到。”

    “哪怕要毁灭这个世界?”

    “那是他的目的,不是我的。”

    宁缺顿了顿,说道:“我只是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只是谈谈,他的态度很温和,甚至有些拘谨谦卑,然而不知为何,李渔却觉得御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甚至要比门外的秋雨更要寒冷,她走到宁缺身旁,推开窗户,任由风雨飘入,仿佛觉得这样还能得到更多的温暖。

    秋雨在御花园里不停落下,金花色的菊花依然夺目,仿佛在燃烧,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很多残枝落叶,湿漉的泥土半掩着将要腐烂的果子,如头颅一般。

    整个唐国笼罩在寒冷的秋雨里,道旁的枯树就像树下的行人一般湿漉,就像各州郡的行刑场那样,到处都是粘乎乎的血水,那些血水里泡着各式各样的头颅。

    今年秋天,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就像他对程立雪说过的那样,既然这个世界不肯安静倾听他的声音,那么他便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放了出去。

    那些在秋雨里坠落的果实,那些在血水里浸泡着的头颅,都在证明他的决心和意志。

    就在这样的局势下,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驶出了青峡,驶过烟雨凄美的小桥流水,来到了清河郡。

    数百具强弩瞄准了这辆马车,数十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在街道侧方的小巷里沉默待命。

    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这时候都不在富春江畔的庄园里,而是在阳州最大的那间酒楼里。

    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弩箭如雨落下,数十名强者齐出,那辆马车里的人不可能活下来。

    酒楼上死寂一片,诸阀家主沉默不语。

    ……

    ……

    (久违了诸君,长鞠及地……忽然想起春晚上经常听到的那句话,我是真的很想你们了。身体情况简单汇报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好转,关注了我微博的同学应该知道,我这两个多月因为耳鸣的关系,真的有些苦不堪言,那种烦躁和痛苦,没有经历过的朋友大概很难想象,现在只能说是麻木,但总得继续生活工作,有些事情,有时候该挺就得挺挺,或者这就是我经受小师叔那段话考验的时候,请帮助我度过这段时期,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吧,这章肯定很杂乱,因为是睡不着觉写的,会找时间修改,明天争取白天能写,再次感谢。)------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二十九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上)

    (久别江湖,居然不知道现在按五百字收钱了,不好意思,最后,我感谢您。)

    ……

    ……

    酒楼名金萃,阳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极为讲究,有几例传承千年的古风菜,更是长安城里也吃不到。

    对于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来说,这些自然算不得什么,他们的注意力也根本没有在桌上,没有人举箸,没有人举杯,盘中热气升腾,迅速被秋风吹散,渐趋冰凉。

    “家主,杀不杀?”

    单膝跪在槛外的管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已经无法承受房间里的死寂气氛,想要尽快得到一个答案。

    那辆马车里的两名男人,是长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与长安之间仇深似海,早已没有和解的余地,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诚,替神殿解决他们不方便解决的麻烦,他们没有留下这辆马车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这两个人活着,西陵神殿里还有一些人想要这两个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甚至已经能够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车轮碾压石板声,房间里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脸色或铁青或冷峻,嘴唇没有一丝翕动,便是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当年君陌带着木柚走进富春江畔的庄园,远在桃山的宁缺用一道铁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爷,从那天之后,清河郡诸阀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不复当初的锐厉,所以这些家主们在犹豫,在挣扎,没有人能够做出决断。

    必须要有足够的信息,才能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所以他们在等待,等待长安城传来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国各州郡传来的消息,他们想知道唐国朝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做了,他们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这么狠。

    数道尖锐的哨鸣声,划破阴晦的天空,撕裂淅沥的秋雨,传入酒楼里,同时也带来了最确切的消息。

    是的,长安城在杀人,固山郡在杀人,北大营在杀人,青峡后方在杀人,唐国到处都在杀人。

    数千名战俘被处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数被处死,何明池全家都被凌迟处死,就连神殿掌教熊初墨的亲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这场秋雨里死了太多人。

    酒楼里的人们对此有心理准备,他们没有忘记当年那场春雨里,就在唐国和西陵神殿达成和约之前,宁缺带着羽林军和鱼龙帮帮众,冲进清河郡会馆,杀光了里面所有人。

    当年死在会馆里的那些人,是他们的兄长,是他们的子女,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怎能忘记?

    诸阀家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就像是烈阳下的冰雕,浑身透着寒意。

    然而他们依然没有下令,对长街上那辆马车进行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楼间的死寂终于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如今诸姓里辈份最高的宋阀家主,看着楼外的秋雨,无力说道:“请贵客登楼。”

    ……

    ……

    没有战斗,没有杀戮,当禇由贤和陈七走进酒楼,拾阶而上,看到槛后那七位家主时,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场景,听到的是极温和的问候声。

    桌上的菜肴早已换了新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盘下点着烛火,纵使楼外秋风再冷,也能常保温暖。

    诸阀家主就像是活过来的雕像,脸上是温和矜持的笑容,眼眸里满是热情,有人携起禇由贤的手,分席坐下,开始回忆书院旧时的风景,有人与陈七对揖,然后对饮,开始讨论西城银钩赌坊哪位女荷官长的最漂亮。

    仿佛回到当年,诸阀在阳州城里小意而不失尊严地招待来自长安城的钦差,仿佛这些年双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师没有覆灭在大泽里,那些忠于朝廷的官员没有被他们悬尸在道畔,也仿佛宁缺当年没有进过清河郡会馆,那场春雨没有下过,今年这场秋雨也是假的。

    寒喧之后便是接风正宴,接的不是秋风,诸阀却很希望这场宴席迎接的是两个来打秋风的人。

    这两人代表的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自然也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不管打什么,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们的声音压的很低,被楼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阵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亲至,也不见得能听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么?”

    宋阀家主看着禇由贤和陈七,谦卑说道:“无论钱还是矿,哪怕是我这条老命,都是可以谈的。”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这个世界也想和他谈谈,当他在这场秋雨里杀了这么多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正如他推算的那样,清河郡非常想谈一谈。

    人头已经摆了出来,清河郡诸姓,终究要考虑一下后路的问题,神殿或者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夹在唐国与神殿之间的他们,战后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难以尽如人意,以往当长安城想谈的时候,他们不想谈,现在他们想谈,就轮到长安城不想谈了,至少禇由贤和陈七不想谈,他们可以谈书院的风景和赌坊里的漂亮荷官,就是不想谈这些。

    因为长安城很清楚,清河郡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大唐的怀抱,而这也是诸阀谈话的前提,既然如此,不如不谈。

    见禇由贤和陈七只对着桌上的佳肴动手,宋阀家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样有意义吗?”

    陈七放下手里的乌木象牙筷,静静看着对方,说道:“您指的是什么事情?杀人?”

    “能让十三先生杀的人再多,哪怕数千数万,终究是有数目的,把那些战俘和人质杀完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宋阀家主以一种自己人的态度,忧虑说道:“他终究不可能一个人毁了这个世界。”

    陈七静静看着他,然后环视四周,看着这些身着锦衣,气度儒雅不凡的大姓高阀家主,忽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就像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说的那样,这件事情果然很有趣,杀的人越多,他们便会越温顺,哪怕他们的骨子里还在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但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笑意渐渐敛去,陈七的眼神回复平静,幽深至极,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席上的人们渐生不安。

    陈七想起了宁缺说的那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很直接地问了一句话:“谁想杀我们?”

    宋阀家主毫不犹豫回答道:“掌教大人。”

    ……

    ……

    入夜,陈七和禇由贤坐在桌畔,想着先前那场宴席,想着诸阀提出的条件,对视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两边倒还是两边下注?难道他们不清楚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居然还敢奢望朝廷承认现在的局势,只输税赋不驻员驻军?”禇由贤嘲讽说道。

    陈七说道:“诸阀根本不可能倒向朝廷,只是存个万一的念头,提前释些善意,十三先生这番杀人,真是杀寒了不少人的胆,而且这些南边的家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有底气获得一些什么,不然当初怎么会叛向西陵?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十三先生最终想要什么。”

    他又想起宁缺说的那句话,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是那样的寒恻。

    禇由贤说道:“不知道王景略那边的情况。”

    陈七说道:“他已经代表十三先生和那些年轻人谈了几年时间,我想,应该谈的不错才是。”

    酒楼上那些清河郡的大人物,以为宁缺的杀戳没有任何意义,殊不知在陈七看来,他们这场宴席才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想要谈话的对象,从来都不是诸阀家主,而是某些年轻人,他以为那才是真正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禇由贤和陈七再次启程,他们接受了清河郡诸阀的善意与金银,却没有留下任何话。

    诸阀家主站在岸边,看着渐渐消失在大泽水雾里的船影,想起昨日酒楼上陈七的眼神,觉得有些寒冷。

    因为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

    大泽浩浩荡荡,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岸,泛舟其上,如同行于汪洋之中,令人顿生渺小之感。

    禇由贤心知到桃山上只怕必死,干脆放宽胸臆,欣赏湖景,站在微雨里提着壶果子酒,学足了落拓文士的模样。

    可惜的是,很快他的心情便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因为湖面上忽然出现了很多巨大的船影,那些船极为巨大,帆影遮天,行于水面竟如同移动的山峰一般,气势惊人。

    南晋水师来了。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中)

    禇由贤看着湖面的千艘巨舸,看着这支在大唐水师覆灭后已无敌手的舟师,脸色苍白。听着动静,陈七走出船舱,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

    他没有想到,柳亦青杀死南晋小皇帝,剑阁远迁之后,南晋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稳定。对这场战争,大唐已经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眼下看来,西陵神殿的反应速度也不稍慢。

    南晋水师里响起极为雄壮的军号声,船队渐散,湖水拍打着坚实的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艘巨船,缓缓驶至禇由贤和陈七前方数百丈外,惊起无数雪般的浪花,惊走数百只水鸟。

    数百名骑兵牵着骏马站在甲板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威严,这些骑兵身着黑甲,甲上绘着金线符文,正是西陵神殿野战能力最强大的护教骑兵。

    禇由贤很好奇那些战马为什么会不惧风浪,陈七的注意力则是完全落在那些神殿骑兵中间的某个人身上。

    隔着数百丈远,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面容,不是他的目力有这般敏锐,而是因为对方想让他看到。

    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小厮,稚嫩的眉眼间写满了无法质疑的娇傲,天真的神情里满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感。

    稚嫩却娇傲,天真而残忍,似乎很不和谐,其实非常和谐,因为稚嫩的本就容易娇傲,天真的才会残忍。

    这名青衣小厮站在湖水秋雨天地之间,就是这样和谐。

    陈七没有见过此人,但看着对方的形容,感知着这种感觉,便猜到了对方是谁——横木立人,昊天留给人间最丰厚的那件礼物。

    “我很好奇,宁缺让你们去西陵神殿,究竟想说些什么,你们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横木立人看着陈七和禇由贤,很认真的问道。

    禇由贤有些紧张,面对这位西陵神殿最年轻的知命巅峰强者,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消逝。

    陈七却是神情不变,摇了摇头。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巨船四周的湖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畏惧地轻轻摆荡起来。

    湖水摆荡的极温柔,不远处的一畦秋苇,却在瞬间碎成无数齑粉,被湖风吹成暴雪,然后被雨水冲入湖水里。

    禇由贤觉得嗓子很干,快要冒烟。

    陈七依然神情不变,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横木立人很强,却没有想到强到这种程度。

    离开长安城的宁缺,能够战胜他吗?

    横木立人忽然笑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用莞尔这个词来形容。

    他看着对面船上的禇由贤和陈七,微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所以你们不用这么害怕。”

    明明是在微笑,甚至有些可爱,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感觉,如天空里的眼俯瞰着地上的蝼蚁。

    陈七不喜欢这种感觉,说道:“人总是都会死的。”

    横木立人摇头,说道:“我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事情做完之后,便会回到神国。”

    隔着数百丈,陈七要极用力,才能把声音传到对面那艘大船上,他的轻言细语,却像是雷鸣一般在湖上响起。

    湖风拂面,禇由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被这位年轻绝世强者的雷声所震,而是被嗝应了。

    陈七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先生说的一句话。”

    听到宁缺的名字,横木立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肃然说道:“他要对我说什么?”

    陈七复述了那句话:“你们会死的。”

    不是你,而是你们。

    哪怕是横木立人,也没有资格让宁缺专门说些什么,他这句话的对象,包括横木,包括隆庆,包括何明池,也包括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和那片草原上的敌人。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说道:“人都会死,我不会死。”

    陈七说道:“他说你们会死,你们就一定会死。哪怕你最后逃到神国去,也会死,因为他会追到神国去杀死你。”

    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哪怕你们去神国获得了永生,哪怕你们去冥界变成了幽魂,我依然会杀死你们,或者不止一遍——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的事情很多,陈七说的这句话,便是其中的一点。

    听完这句话,横木立人嘲弄地笑了起来,说道:“他现在连长安城都不敢出,还谈什么神国?”

    ……

    ……

    登岸后,禇由贤余悸未消,一个劲地埋怨陈七,不该把宁缺那句话说出来,万一真的激怒了横木,他们肯定会比那片化雪的苇花下场更惨。

    “他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如此尊贵,当着数万南晋水师的面说了不杀我们,自然便不会杀我们。”

    陈七说道:“最重要的是,西陵神殿想知道十三先生让我们带的话,那么在知道之前,我们便是安全的。”

    “可是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个横木立人的神情?这种看似天真的家伙,往往都是变态,真发疯了怎么办?”

    禇由贤唠叨道。

    陈七却想着别的事情:“横木带着南晋军队北上,很快便会接手清河郡事务,那隆庆去哪儿呢?”

    做为曾经的西陵神子,隆庆皇子在道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极高,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光彩早已被宁缺和横木立人夺走,但陈七知道,在宁缺的心中隆庆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横木立人,他相信宁缺的判断绝对不会出错,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忽然消声匿迹,并不是件好事。

    禇由贤说道:“天枢处的情报,说那位皇子殿下带着一队神殿骑兵去宋国追杀叶苏去了。”

    陈七说道:“叶苏带着数千新教信徒,不可能走的太快,隆庆没道理现在还没追到。”

    禇由贤说道:“我更不明白叶苏神使为什么不去长安城,偏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宋国。”

    陈七说道:“用十三先生的话来说,叶苏是能够真正改变历史的人,这样的人哪里能用常理判断?”

    二人继续前行,空中落下的秋雨渐渐凝结成霜,变成了雪,将南晋境内的道路渐渐染成白色。

    当他们抵达西陵神国时,已到了初冬时节,这片往年罕见雪迹的神眷之地,风雪如怒,极为严寒——这些年,人间变得越来越寒冷,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西陵神国的边境线上,两名红袍神官带着数十名神殿护教骑兵正在等待,人们的脸却没有什么善意,连表情都没有,带着浅浅冰霜的眉眼间满是冷漠与警惕。

    禇由贤和陈七是唐国的使臣,这样的待遇是应有之义,对方没有施展神术把他们烧成灰烬,已经让他们很是满意。

    行不得数日,到了一片莽莽群山之前,风雪终于停了,山峰青秀妩媚,远处的峰峦间隐隐可见一些巍峨庄严的建筑,应该便是传说中的西陵神殿。

    禇由贤望着远处,嘴唇微微张开,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一声感叹,做为昊天世界里的一名普通人,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一看西陵神殿,他虽然是唐人,也有些心神摇撼。

    陈七要冷静一些,做为鱼龙帮的智囊人物,他习惯性地观察西陵神国的军事防御,还有那些骑兵神官的精神状态,最关心的当然是笼罩着桃山的三座大阵。

    ——他不是修行者,连那道湛然的青光都看不到,自然看不明白那道阵法的恐怖威力,只是想着连书院大先生都没有办法破阵而入,难免关心。

    那两名红衣神官应该是受到了严厉的命令,一路从北行来,竟是没有与禇由贤和陈七说一句话,衣食起居事宜,也是他们单方面安排,根本没有征求过陈七二人的意见。

    这等沉默,自然让队伍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禇由贤和陈七也不以为意,随着对方一道沉默,直到车队来到山前的那座小镇里,陈七忽然要求对方停车。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的眼光,陈七面无表情说道:“沿途都没有吃饱,我要去买些东西吃。”

    此处距离桃山不过十余里,小镇四周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道门强者,红衣神官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点了点头。

    陈七和禇由贤离开马车,在那些护教骑兵的保护或者说看守下,沿着道路向镇里走去。

    小镇真的很小,加上饭时已过,几家食肆都关着门,他们能够买到的食物,只是烤红薯。

    站在那家烤红薯铺子前,陈七和禇由贤捧着滚烫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撕着皮,用嘴吹着气,模样看着有些好笑可爱,哪里像两名承载着天下安危的使者,只像两个孩子。

    一不注意,陈七手指被红黄色的薯肉烫着了,他赶紧甩了甩手,又找老板要了点冷水。当那位老板把水盆放到他面前时,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道了声谢。

    手指在清水里划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字迹——老板却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这个动作看似毫无深意,实际上如果把头颅和身躯分开,是在……摇头。

    回到马车上,陈七想着先前看到的回应,难免有些失望,对于完成任务的信心渐渐消退,摇头说道:“十三先生说这家红薯一定要吃,却不知道好在哪里。”

    禇由贤这才知道先前他与烤红薯的男人已经完成了交流,听着这话又知道事有不顺,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四周到处都是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天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被那些黑色夹金的盔甲反射,透过车窗,让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眯着眼睛,沉默无语。他们来西陵神殿谈判,禀承的是宁缺的意志,代表宁缺和这个世界谈谈,按道理来说,神殿在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之前,应该不会杀他们,但在清河郡险些发生的战斗,说明有人想他们死,而那个人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

    ——宁缺谈话的对象不是掌教大人,对掌教大人来说,这或者显得有些羞辱,但远不足以让他妄动杀意。

    如今看来,掌教大人或者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

    陈七想着先前烤红薯男人摇头的画面,心情沉重说道:“如果连人都不见到,怎么传话?”

    ……

    ……

    西陵神殿没有安排他们上桃山,而是让他们住在山前的天谕院寓所里,这里离那片著名的桃花坳很近,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是冬天,很难看到桃花满山的美丽画面。

    禇由贤对此非常遗憾,显得有些没心没肺,陈七知道他是装的,但也没什么办法,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神殿安排,他们只能不安地等待。

    神殿方面没有给他们更多不安的时间,第二天清晨,负责谈判的大人物,便亲自到了天谕院。

    赵南海是南海光明大神官一脉的嫡系传人,是观主最强大的助力,这场战争之后,光明神殿或者天谕神殿里的神座,总有一方是留给他的——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来与禇由贤和陈七这样两个普通人谈话,应该算是给足了唐国颜面,也表达了足够多的诚意。

    但禇由贤和陈七并不这样认为。临行前宁缺说的很清楚,现在的昊天道门,说话有力量只有一人,能够并且愿意响应唐国的意愿的,也只有一人,如果要谈,便只能和这两个人谈。

    “抱歉。”

    禇由贤歉疚之意十足,连连揖手,说道:“不是不想谈,实在是没法谈。”

    赵南海久在南海,纵使回归道门数年,肤色依然黝黑,一身神袍无风轻摆,气势慑人,不怒自威。

    “想谈的是你们,所以急的也应该是你们。”赵南海并未动怒,颇含深意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什么时候想谈,那便再谈吧。”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十余名红衣神官飘然离去,竟是没有给禇由贤陈七二人说话的机会。

    禇由贤看着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些人,有些幽怨说道:“连我们想和谁谈都不想听?居然警惕成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禇由贤和陈七被西陵神殿的人们遗忘了,他们整日在天谕院吃饭睡觉看桃花……

    桃山的桃花本来四季不败,但当年被夫子斩了一遍,又一个当年,被宁缺和桑桑折腾了一遍,早已变得孱弱无比,根本无法撑过寒冷的冬天,被寒冷吹落成泥,无人问津。

    禇由贤和陈七觉得自己就是桃花,没有人理会,没有人来探看,他们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说的话没有人听,这场曾经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场谈判,似乎将要无疾而终。

    西陵神殿确实不着急,只要书院无法杀死酒徒和屠夫,道门便在这场战争里处于不败之地,无论宁缺杀再多人,也改变不了这个铁一样的事实,所以急的应该是对方。

    秋雨杀人,宁缺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道门和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行为,同时也是在人间点燃了一把名为愤怒的火。无论西陵还是南晋、金帐王庭还是燕国,那些亲人死在他手上的神官将士民众们,都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替神殿把战争动员做的极好。

    至于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世间的局势越发对西陵神殿有利,普通凡人或许看不明白,桃山上的人们怎会不明白?

    能看明白这个趋势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荒原上那位雄才大略的金帐单于,他很清楚这个漫长的冬天对于自己和部落里的勇士来说并不是煎熬,而是美妙的等待,所以渭城北方那座华丽夸张的巨帐里溢出的酒香一天比一天浓郁,如云田般的部落帐篷四周被宰杀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

    金帐王庭的人们都很开心,就像当年宁缺回到渭城时看到的那样,阿打本来也应该很开心,在人们看来,命运忽然转变的少年没有任何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

    阿打出身于草原上一个小部落,在与单于叔父的部落发生的冲突中被击败,部落里很多青壮被编进敢死军,而他因为年纪小,被王庭一名贵人收成了奴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活不过十六岁,因为活的太艰难。

    幸运的是,春天落了一场雨,当时他在草原上拾牛粪,被淋的很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雨停后他变得很强。

    那是真正的强大,来自仁慈上苍赐予的强大,摔跤大会上,王庭里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恐怖的勒布大将,看着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而当时单于的眼睛在放光,国师看着天空沉默。

    那天之后,阿打成为了金帐王庭最著名的年轻勇士,成为了国师的记名弟子,成为了单于的亲卫,成为了一名先锋将领。

    王庭与唐国的战争时停时歇,虽然不复当初那般惨烈,但边境的局势依然严峻,夏天的时候,为了争夺向晚原东南方向的一块草场,更是暴发了一次极为剧烈的冲突。失去向晚原的唐军对此志在必得,由镇北军强者华颖上将亲自领兵,谁能想到,他居然输了。

    他输在了阿打的手里。

    阿打没有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因为他那些被编入先锋军的部落亲人,被唐人俘虏了很多,而就在前些天,他听说那些亲人,都被唐人杀了,全部都被杀了,一个都没留下来。

    眼看着自己变得如此强大,明年便能够重建部落,召回所有的亲人与玩伴的时候,那些人都死了。

    那些该死的唐人。

    那个叫宁缺的唐人,该死。

    当天夜里,阿打带着十余名亲随骑兵,离开了金帐王庭,穿过荒废的渭城,向着南方而去,手里拿着单于的军令。

    阿打没有愤怒到丧失理智,他不识字但也并不愚蠢,他没有疯狂到想要去长安城杀宁缺,但他要代表单于和自己做些事情。

    唐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就要杀唐人。

    当阿打来到两军对峙的前线时,看到的是满天风雪,看到的是紧缩防线的唐国军营,他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神情。

    ……

    ……

    (居然能写五千多字了,半年了,感慨啊。)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一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下)

    这片草场在渭城西南七十里,和向晚原相比明明在南方,气温却更低,水草谈不上肥沃,唐军却愿意付出极大代价,顶着风雪驻营于此,保持着随时出击的态势。

    为什么?因为唐军现在快要没有战马了,他们必须在明年春天之前,把那片草场抢回来,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风雪那面,唐营里到处都是火堆,厚厚的褥子盖在战马的背上,唐军对这些仅剩的战马看的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这只能让阿打觉得更加轻蔑,他永远不会同情弱者。

    就像他不会同情那位曾经的手下败将一样。

    没有战马的唐军还是曾经凭铁骑横行世间的唐军吗?被杀死的男人还是那个曾经强大的名将吗?

    华颖正在唐营饮酒,打着赤膊的中年悍将,浑身滚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夏天的时候,他在战场上败给那名少年蛮子,其后伤便一直未曾好过,他违背军令也要饮酒,是因为只有酒精——只有九江双蒸里浓郁的酒精,才能让他压制住体内的伤,让他能够清醒并且强势地继续统领这两千多名骑兵。

    上次战争,唐国与西陵神殿缔结和约,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便是把向晚原割让给了金帐王庭,为此公主殿下李渔向唐国臣民颁文谢罪,亲王李沛言更是自系而死。

    失去向晚原,唐国便失去了战马最主要的来源,随后数年,边境的小规模战斗却始终没有停止过。

    单于的手段异常毒辣狠厉,他就是要消耗唐军的战马,为此,他不惜让麾下的骑兵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代价,因为

    王庭的战马可以补充,唐军的战马又到哪里补充去?

    镇北军的战马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未曾停止过的战斗,急剧变少,到现在已经进入了绝境。

    身为唐军名将,华颖一身武道修为强悍异常,在镇北军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只在徐迟大将军之下,当年他麾下的铁骑便超过万数,恐怖的重骑兵亦有三千之数,然而现在……

    两千四百三十二人,配两千四百三十二匹战马,便是两千四百三十二名骑兵,是他麾下所有的骑兵。

    也可以说是镇北军最后的骑兵。

    华颖接受军令,把所有骑兵带到这里,与金帐骑兵大队从夏天对峙到此时,等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砸了进来,因为唐军需要那片草场,他们要找到希望。

    唐国自然不可能只剩下这些战马,然而从南方调马来没有意义,因为数量并不足以改变当前的局势,更令镇北军感到不安甚至愤怒的是,朝廷似乎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华颖看着酒碗,两眼里仿佛有幽火在燃烧,当初是书院决定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也是宁缺承诺由他负责解决战马的问题,然而数年时间过去了,唐军在这片草原上流血牺牲,他和他的将士们被煎熬的有如厉鬼,马在哪里?

    “如果你是在骗我们,那么就算我死在雪地里,也会回到长安城里找你问个明白。”

    他端起酒碗,看着南方某处,对宁缺说道。

    就在这时,营外传来警讯,同时传来一道厉狠的叫阵声。风雪之中,那道声音清晰的狠,荡向四野。

    华颖收回目光,望向酒碗里那张脸,那张有些憔悴,不复当年英锐的面容,忽然笑了笑。

    他在亲兵服侍下,仔细地穿戴好盔甲,向帐外走去。

    走出帐外,还在营中,他再向营外走去,雪花落在盔甲上,没有融化,很快便填满了缝隙。

    唐军站在各自帐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来到营外,隔着风雪,看着远处那个蛮族的少年,华颖微涩说道:“将军肯定会批我一顿。”

    他当然记得那名蛮族少年是谁,夏天时就在这片草场上,他败在这名不起眼的少年手里,伤势绵延至今。

    没有人知道金帐王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名强者,如果是败在凶名昭著的勒布大将手中,华颖大概能够想通,但他想不通这名少年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样强。

    直到传闻渐渐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名叫阿打的少年奴隶,就像西陵神殿的横木立人一样,都是昊天留给这个人间的礼物,是天赐的强者。

    现在横木立人在昊天信徒心中,拥有难以想象的地位,而阿打如果不是偏居荒原,名声想必也不会稍弱。

    知道事实真相后,华颖才明白自己输的不冤——昊天真的抛弃了唐国,就像千年之前抛弃了荒人那样——他不会因此心生怯意,但心境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他望向远处风雪深处,在看不到的天边,那里有道雄奇的山脉把整片大陆分成两个部分,那里是岷山,也是天弃山。

    “被昊天遗弃……很可怕?”

    华颖微微一笑,伸手到空中,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朴刀,手掌里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名蛮族少年很强,很可怕,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如果出战,或者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出战的道理。

    两军对峙,没有主将单挑的道理,战场之上,也从来不相信勇者胜这种说法,他若避战,没有人能说什么。

    但先前出营的路上,他看到了将士们的神情和目光,看到了无尽的疲惫以及最可怕的疲倦,他看到了那些裹着毯子、像病人一样的老马,他知道镇北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难以复加的程度。

    他若出战,即便败了死了,也有好处……哀兵不见得必胜,但想来能够多撑些时间,一直撑到战局变化的那刻来临。

    所以他握住朴刀,向风雪那头走去。

    “我要拿你的人头,替我的部落殉葬。”

    阿打看着华颖,面无表情说道:“而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王庭的勇士杀到你们的长安城里,把那个人杀死。”

    华颖把盔甲上的雪线拍散,说道:“你或者能杀死我,但我也不准备让你活着回去,长安城你是看不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镇北军第二强者的神情很平静,他没有信心战胜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但有信心换命。

    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自然不会畏惧天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依次合拢,如铁铸一般,雪花飘落在上面,没有融化的迹象,因为他的手就是那样冷。

    从他的身体,到细长的的刀柄,再到沉重的黝黑刀身,一道极为冷厉的气息缓缓释出,然后陡然提升。

    飘舞在空中的雪花,受到这道气息的干扰,向着四周激射而去,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有如利箭一般。

    阿打面无表情抽出腰畔的弯刀,这刀是单于赐给他的宝刀,锋利至极,就像他此时的眼睛一般明亮。

    就像每场重要的战斗之前那样,少年开始默默地祷告,请求长生天赐予自己力量,帮助他战胜所有的敌人。

    空中激散的雪花,仿佛听到他的祷告声,畏怯地减缓了速度,颓然的无力飘着,原野上的残雪渐渐融化,露出下面的残草。

    雪消草现,却不是生机勃勃,相反却给人极阴森的感觉。

    阿打看着对面的华颖,明亮如宝石、如刀锋的眼眸里,流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神情,然后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向前踏出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对。

    他抬头望向落雪的天穹,胸臆里忽然生出无尽悲伤,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呻吟一般:“长生天啊……”

    部落当初失败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悲伤,后来给王庭贵人做牛做马的时候,来不及悲伤,拾干粪的时候,没有力气悲伤,再之后他变成了不起的少年强者,便远离了悲伤。

    但此时此刻,那股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浓郁,瞬间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再望天,望向南方遥远某处,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虽然远隔万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正在对自己说话,只要自己踏前一步,便会死去。

    阿打犹有稚气的黝黑脸庞上满是不甘与愤怒不解,如果那个人真能隔着万里射死自己,夏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最令他感到愤怒的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倨傲,而在这份倨傲之前,长生天都保持着沉默!

    而他开始恐惧!

    风雪里传来一声嘶鸣,不知是哪边的战马,傲意十足。

    阿打望向唐营,握着弯刀,不知是否会踏出那一步。

    ……

    ……

    南方万里之外。

    城墙上落雪纷纷,宁缺站在城头,背倚整座长安,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看着看不到的那片疆场。

    黝黑沉重的铁弓,搁在他身前的城砖上,惊神阵的阵眼杵,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的识感随之而向四野散去。

    镇北军杀死金帐王庭所有的战俘,这是他的命令,他知道这会给镇北军带去很大的压力,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和这个世界说话的方式,除了秋雨里落下的人头,还有身后这匣铁箭。

    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借助长安城的帮助,他能看的再远,也不足以看到整个世界,万里外的荒原,在他的识海里只是一片灰暗模糊的画面,只要金帐王庭的强者不愚蠢到把自己点亮,便没有意义。

    但他依然看着北方,仿佛随时可以看到那些灯,然后一道铁箭把对方送进冥界或者神国,或者,点灯的火一直在书院手中?

    ……

    ……

    (祝大家周末快乐,我现在忽然觉得,劳动,真的是件很快乐的事。)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二章 书院的幽灵

    铁弓在宁缺身前,弦是松的,天下这把巨弓的弦却已经绷的极紧,如风雪原野里发生的那幕画面一样,处处都在对峙,战斗随时可能发生,谁也不知道世界开始毁灭的那一刻何时到来。

    阿打是桑桑选择的虔诚信徒,是金帐王庭最杰出的少年强者,所以他能感觉到万里之外长安城墙上宁缺的目光,横木立人和他的境遇相似甚至犹有过之,却感受不到,或者是因为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又或者是因为此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多。

    神辇在阳州城的大街上缓慢地移动,雍美的神圣乐声不停响起,清河郡的百姓们跪在街道两旁,看着神辇的目光格外炽热,神情格外谦卑——这些炽热和谦卑或者来自虔诚,或者来自畏惧,无论哪种,都是横木愿意看到的,他也只想看到这些。

    隔着神辇的幔纱,看着跪在后方的那七名清河郡诸阀家主,想着先前召见那些人时的谈话,横木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冷冽的笑容,默然想着对待蝼蚁,哪里需要太过操心?

    不管你们在想什么,都不用再想,因为神殿会帮助你们思考,你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执行昊天的意志。

    这是先前横木立人对诸位家主说的唯一的话,然后他漠然地挥挥手,就像驱赶真的蝼蚁一般把这些人赶走,在数十名神官和更多西陵护教骑兵的拱卫下,向阳关城外走去。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南晋水师和强大无匹的神殿骑兵,自南而来,有些不稳的清河郡,在他毫不掩饰的轻蔑态度和杀意下,很快便重新稳定下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准备配合唐人行动的年轻人,也在神殿执事们的搜捕下纷纷死去,或者逃亡。

    现在他的神辇离开阳州城,自然是向北方而去。

    长安城就在那个方向。

    崇明也在看着长安城,只不过是不同的方向,从成京城望过去,长安在西方,在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为质长安十载的崇明太子,而是燕国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但对那座城的感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怀念,没有感慨,只有无比的厌憎以及……畏惧。

    在他身后,数年前被唐军毁掉的燕国皇宫正在重建,依靠从唐国拿到的战争赔款,美仑美奂的宫殿群不停从废墟里新生——此时的燕国都城,热火朝天,欣欣向荣,从官员到民众都很骄傲。

    他却还在畏惧。

    他在长安城里生活了很多年,他知道唐国是多么的强大,他知道唐人从来不会忘记仇恨,他知道李渔在想什么。

    他更知道,如果唐国真的缓过劲来,那么燕国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铁骑,身后这片刚刚重建好的宫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变成一片废墟,而李渔绝对会给他难以忘记的报复。

    三年前,唐国重新组建了东北边军,将军府依然设在土阳城,和过去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崇明却明白,这支新建的东北边军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毁掉燕国。

    崇明不敢奢望凭借燕国孱弱的国力便能抵抗唐军,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西陵神殿的身上,寄托在自己兄弟的身上。

    正因为如此,他不顾国内臣民的反对,坚定地执行着西陵神殿的命令,从自己子民家里搜刮出最后的粮食,不停输送到荒原上,送到那些世代为仇的左帐王庭贵族手里。

    只有左帐王庭的骑兵越来越来强大,才能抵抗住更北处的荒人部落,大战暴发之时,才能援燕抗唐。

    崇明本来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付出了如此多,东帐王庭即便不能在短时间内对唐国形成威胁,至少可以保证燕国摆脱荒人的阴影,然而谁能想到,局势的发展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为什么?为什么数年前荒人部落已经被神殿联军打残了,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甚至还似乎开始慢慢恢复强大?

    这个困扰着燕国君臣,也令神殿感到极度警惕的问题,随着荒原上更多信息的回流,得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有个幽灵。

    有个幽灵在荒原上飘荡,身影很娇小,却像魔王一般恐怖,无论是漫天的风雪还是噬人的黄沙,都无法阻止那个幽灵。

    左帐王庭法力最强横的大祭司,两年前惨死在月牙海畔,紧接着又有数名祭司莫名暴毙,到了现在,根本没有祭司敢走出王庭范围。

    每隔一段时间,草原深处便会传来骑兵小队覆灭,或是某位军中强者变成血肉堆的恐怖消息。

    草原上不断有人死去,包括西陵神殿前去救援的强者,隆庆带到王庭的那些堕落统领,也无法摆脱那只幽灵的诅咒。

    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活人看到过那只幽灵的真实面目,但西陵神殿和各国早已确认那个幽灵是谁。

    那个幽灵是个魔头。

    虽然她生的像娇小的少女,但她毫无疑问是世间最恐怖、手段最冷酷的大魔头,她不惮于杀人,她杀人如割草。

    她叫余帘,或者叫林雾。

    她是书院三先生,还有一个更著名、更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她便是当代魔宗宗主,修行界最神秘的二十三年蝉。

    即便在春风化雨之后,修行界强者迭出,但依然没有人相信,一名修行者,便能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直到余帘在荒原上开始杀人,直到她用了数年时间杀死了数百名道门强者,人们才渐渐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

    这是很令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崇明很心寒,身体也很寒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衣领,收回望向长安城的目光,望向荒原深处,却发现更冷了些。

    有风从荒原来,寒冽至极,里面却有极深的血腥味。

    ……

    ……

    荒原极西深处,也在落雪。雪从铅般的重云里挤出,然后落到地面,渐渐覆盖住那些杂乱的脚印。

    有马蹄也有人的脚印,密密麻麻根本无数看清的脚印,在原野间向着前方蔓延,踏雪的声音甚至仿佛要撕破云层。

    应悬空寺的征召,右帐王庭单于下令,所有部落倾其所有,组成由数万骑兵构成的远征队伍,冒着风雪前去支援。

    曾经端坐在九霄云外,极少理会世事的佛宗高人们,现在已经沦落到需要普通信徒帮助的程度,想来不禁有些可悲,然而那数万名骑兵或者在路上的风雪里便会死去,谁又来悲悯他们?

    雪花有些落在原野的地面上,有些则是落到地面下方,地面之下依然有世界,那里是阴暗的天坑。

    这时候是白天,又有积雪的反光,按道理世界应该是光明的,至少要比别的时候更光明些,然而此时的天坑底部世界,却比别的时候更加阴晦,如同黑夜一般,画面很是模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地底世界的原野到处都在燃烧,因为热泉而经年不冻的青稞田被点燃了,溪流旁的树林被点燃了,金坑外的水车被点燃了,贵族居住的帐篷被点燃了,远处般若巨峰下面一座不起眼的僧庙,正在熊熊火焰里逐渐坍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底世界数年前开始的这场农奴起义,终于蔓延了所有部落,再也无法熄灭。

    佛国里处处烽火,这些火带来炽热的温度,焚毁华美的金器,带来肮脏的黑烟,遮住峰间那些神圣的黄庙。

    原野间处处杀声,这些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能够压倒那些虔诚的颂经声,能够无视那些晨钟的呼唤。

    烽火与杀声暂时还未能影响到佛祖身躯化成的巨峰,宝山无恙,山间的僧人则已是渐渐冷了心肠,才会命令右帐王庭火速来援。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地底世界里有只幽灵,那只幽灵是道铁剑的影子,在肮脏与神圣之间穿行,未曾停过。

    君陌在战斗。

    他受过伤,受过很重的伤,但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挥动铁剑的动作,他不眠不休的战斗已经好长时间,已经好几年。

    在撕开这片佛光,带领人们离开地狱之前,他不会停止。

    ……

    ……

    宋国都城邻着海,时已初冬,依然相对温暖,雪花从天空落下,被海风吹的轻颤数下便会融化,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像广场前方那名正在传道的男人一样,他穿着很普通的神袍,拿着一卷西陵教典,和普通的神官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他传道的内容,与西陵神殿的神官明显有些不同。

    叶苏看着黑压压的信徒们,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所以我们需要……赎罪?”

    “如果要赎罪,究竟应该寄希望在神国,还是自身?伟大的昊天,自然会响应我们的呼唤,但你我又曾做过什么?”

    “不要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不要改变世界更是难以想象的,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我自己组成的,那么只要我们能够改变自己,其实也就是改变这个世界,而且是最根本的改变。”

    “我们正看到一个人改变一场战争,看到一个人改变数万年的不义,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世界,改变自己?”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三章 书院的当然

    宋国都城广场周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尔能够听到几声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类的喘息,而是战马的鼻息。

    某人传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有些飘忽,仿佛来自上苍,听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隐约能捕捉到女人、石头、罪过、炊饼、盐巴这些有些古怪的词语,很快便被战马的鼻息喷散,融入寒冬的空气里,再也寻不到任何痕迹。

    真的没有痕迹吗?自然不是,声音进入人们的耳中,会在心上留下痕迹,隐藏在广场四周街巷里的西陵神殿神官执事,还有那些执着锋利兵器的宋国骑兵,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呼吸声渐渐加重,来自数百匹待命的战马,来自数千名随时准备出击的神官执事和士兵,在幽静的街巷里渐渐汇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稍后这些全副武装的人们便会冲出街巷,冲向那片静宁的广场,用手里的兵器将那些孽贼杀死,把那个故弄玄虚的传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灭的第一个大高潮。

    只是……那些脸色铁青的神官、那些脸色漠然的执事、那些脸色苍白的宋国骑兵们,其实都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愿意继续听那名渎神者传道。为什么听那人传道时,那些新教的信徒们站着或是坐着,难道他们不应该跪着吗?

    为什么?

    道殿终于传来了动手的命令,随着沉重的城门关闭声响起,宋国都城变成了一座死城,谁都无法离开,那些胆敢无视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众,都将被逮捕,至于那些新教的传播者,那几名渎神者,自然会被马上杀死。

    从海岸线拂来的风也渐渐寒了,吹不动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渐渐积起,随着整齐而恐怖的脚步声,城市渐渐变成一片洁净又肃杀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后这些白雪便会被血染红。

    铁枪撞击着盔甲,战马急促的呼吸,骑士冷漠的眼眸,空气里清楚的金属味道渐渐变成血腥的味道,广场四周响起无数震惊而恐惧的呼喊,人们知道神殿一定不会允许新教就这样传播下去,但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场信仰之争一开始就显得这般铁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们,被西陵神殿的执事们带领骑兵强行向某个角落驱赶,蹄声乱如骤雨,到处都能听到铁棒敲打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到处都能听到民众惨号的声音,自然最多的还是哭声。

    恐惧而绝望的哭声。

    鲜血在人群里抛洒,冷厉的喝斥声不停响起,铁枪和刀锋的亮光不停响起,然后有更亮的光响起,那是剑光。

    人群里,二十余名南晋剑阁弟子同时拔剑,继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剑,以一往无前之势斩破那些降临到人间的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随之稍敛,然而随着骑兵的不停涌入,以及更多道门强者加入战斗,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领着自己的部属,突破了剑阁弟子的拦截,向着广场深处突进,他们的眼中没有那些哭喊着四处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台上那个神情平静的男人,只要能够杀死那名渎神者,这些新教信徒谁还会继续相信那些荒谬而邪恶的论说?

    看着场间不停流血的民众,看着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看着白发苍苍满脸恐惧的老者,叶苏眼中流露出极深沉的哀恸,然而很奇怪的是,看着那些向自己杀来的神殿骑兵,他同样怜悯哀恸。

    陈皮皮走到台上,准备带着师兄离开这里,离开南晋后的逃亡旅程中,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后一天了。”

    叶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着收拾行李,然后抬头望向不停飘落雪花的天空,说道:“只是,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逃亡旅途里,曾经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渐渐消失,陈皮皮说道:“没到最后,就不是最后。”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严肃,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疲惫的深处却是毫不犹豫的坚定,只有这句话才表明他依然还是当初的陈皮皮,他相信正确的,并且愿意为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宁缺这样的伙伴敬佩的是,面对再绝望的局面,他依然乐天。

    “不一样了。”

    叶苏不再看天,望向广场四周越来越多的骑兵,还有那些境界强横的道门强者,平静说道:“今天阵势太大。”

    “就凭这些人,还拦不住我们离开。”

    陈皮皮走到他身前,看着那几名越来越近的骑兵统领,还有那些杀意盈天的神殿骑兵,说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数年前,他曾经身受重伤,雪山气海被桑桑锁死,已经是个废人,根本不是今日场间任何一名神殿强者的对手。

    但他说的很平静,很理所当然。

    当然,就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然而就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神情微变,因为他看到人群渐分,一位少女正缓步向木台走来——南海少女小渔,他曾经的未婚妻。

    曾经骄傲而强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强大,但骄傲已经完全沉进她的骨子里,她穿着神袍,气息沉静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强者,那些剑阁弟子根本无法让她的脚步停下,再坚硬的剑,遇到她的双手,都会变成废铁。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着不可阻挡的神殿骑兵向前突进。

    她看着叶苏,眼神很复杂,有些佩服,有些畏惧,有些厌憎,有些轻蔑,她知道这位道门历史上最杰出的叛徒之一,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陈皮皮,眼神非常复杂,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一名骑兵统领纵马来到台前,势若奔雷,刀锋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线骤然明亮,挟起无尽天地元气斩落。

    如果还是当年,那两名男人都可以很轻松地接下这一刀,甚至大概会无视这一刀,叶苏和陈皮皮是二十年里道门最响亮的名字,无论叶红鱼还是隆庆,都没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两个男人是道门真正的天才,而现在他们已经叛出道门,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昊天夺走了他们所有的修为。

    那名骑兵统领就是这样想的,他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得刀上符意相助,这一刀已经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杀两个废人如何杀不得?

    便在这时,一根铁棒从天外飞来,就像是一座小山。

    骑兵统领的刀便撞在了这座小山上,战马根本无法停下,于是接着他的身体也撞到了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铁铸的,撞不动,任何试图去撞的人,都会变成粉末,骑兵统领的刀变成了粉末,他的人变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战马也变成了粉末,带着金属光泽的粉末和血红色的肉粉,在广场上轰的一声散开,混在一起开始散发一股诡异的光泽。

    嘈杂而混乱的战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正向着平台冲锋的神殿骑兵,拼命地拉动缰绳,那些正在厮杀的执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音起处。

    烟尘渐敛雪复落,不管是什么粉,落在地上与积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视线变得清明,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

    兽皮在寒风里微微颤抖,就像她颊畔那几缕细细的发丝,她从地上抽出铁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渔看着那道身影说道,唇齿间仿佛有火焰在幽冥里燃烧,然后她望向陈皮皮,眼神很深,满是悲伤与愤怒。

    唐小棠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你再敢这么看着他,那么我一定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小渔声音极为寒冷:“凭什么?”

    唐小棠说道:“几年前在桃山就说过,他是我的男人。”

    她说的很理所当然,就像陈皮皮先前那般理所当然。

    当然,这依然还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他虽然出身道门,拥有最尊贵和天才的血统,她虽然出身魔宗,拥有最邪恶和霸道的血统,但终究他和她都是书院的人。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伤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声。

    看着站在一起的陈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里?观主还在桃山上等你。”

    她问陈皮皮。

    陈皮皮很认真地解释道:“宁缺曾经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是金风,她是玉露。”

    小渔微微一怔,有些凄伤说道:“果然好诗。”

    陈皮皮看着她微笑说道:“其实……宁缺接下来的说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说要的就是长长久久,要天长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天。”

    “你应该清楚,这是谁的意志。”

    “我父亲?我不认为他的意志就一定会得到执行。”

    “这是昊天的世界,观主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没有人能改变。”

    “我是他儿子,师兄是他的弟子,我们或者真的没有能力改变他……但我想,这个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谁?”

    “宁缺。”

    陈皮皮很认真地说道:“那个家伙,就连昊天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说我父亲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远在长安,他不敢出城,便改变不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

    小渔静静看着他,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广袖缓缓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不准看。”

    陈皮皮瞪圆双眼说道:“我只是有些震惊,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吗?怎么现在变这么白了?”

    不应该说笑话的场合说笑话,那是因为紧张。

    小渔举起右臂,西陵神殿骑兵再次准备发起攻势。

    陈皮皮说相信宁缺能够改变这一切,其实并不是真的相信,只是习惯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抬面子。

    他望向叶苏,确认了一个事实。

    “师兄,看来你真的得道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能够预知未来。”

    “嗯?”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天。”

    叶苏微笑说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陈皮皮说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场间局势,唐小棠不会惧怕少女小渔,剑阁弟子们的剑光依然凄厉绝然,应该能够保护他们撤离。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后了。

    因为今次是观主的意志。

    那个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是他的父亲,他们很清楚,那个男人是怎样的强大,怎样的可怕,哪怕对方像他们兄弟二人一样,如今也是雪山气海俱毁的废人,但动念间,亦能颠覆天地。

    除了面对夫子,观主永远不会出错,今天出现在宋国的绝对不是只有这些,肯定还有人准备做最后的收割。

    气氛先是压抑,然后随着陈皮皮的沉默,和那些伤者的呻吟声,渐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雪落之势都变缓了些许。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叶苏看着场间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缓声说道:“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随着这句话,雪落骤疾,宋国都城上空的雪云却裂开了一道缝隙,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层金边。

    场间的新教信徒,看着这幕画面,震惊无语,然后纷纷跪倒。

    “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隔着数座不起眼的建筑,有个小院,隆庆皇子站在院中,负着双手,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堆着数十垛干柴,这些干柴很干,给人很圣洁的感觉,没有一片雪敢落在上面。

    这些柴垛燃起的火焰,应该会很高。

    ……

    ……

    (居然写出来了,真出乎我的意料。)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四章 上帝死了,那么昊天呢?

    人间的局势异常紧张,在唐国的边境线上,在宋国的都城内,在幽暗的天坑底,到处都在对峙,战争一触即发,有些地方已经发生,有些地方则是根本就没有停止过。

    世间的民众们,他们把最末的希望寄托在唐国派出的使臣身上,希望他们能够与西陵神殿达成亲的和议。

    那两名使臣只是普通人,不懂修行,更不可能是什么知命境的强者,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却是世间最重要的人。

    热爱和平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恐惧战争的人,还有一种人只是担心打不赢,所以暂时热爱和平,禇由贤和陈七自然就是这种人,他们不知道自己二人已经身负天下重负,但他们的想法与天下其实相同,他们也很想与西陵神殿达成和约。

    然而问题在于,他们想要见到、也必须见到的两个人,根本没有办法见到,更令他们感到身心俱寒的是,如果那两个人有心相见,即便现在是在西陵神殿,也一定能够相见,如今相见不能,似乎代表着某种不好的征兆,难道没有人想知道宁缺准备说些什么?

    求不得是所有焦虑的来源,禇由贤和陈七非常焦虑,他们在天谕院里沉默思考,却始终想不到完成任务的方法。

    今日前来天谕院与他们见面的是一名身着褐袍的普通神官,看服色和排场,这名神官在桃山上的地位明显非常低下——事实上这些天,神殿方面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禇由贤和陈七拒绝与赵南海谈话之后,与他们对谈的神官级别便越来越低。

    “我这个小人物,自然不是二位使臣想要见到的对象。”那名褐衣神官看着二人说道:“那么你们到底想要见谁呢?”

    从这句问话来看,西陵神殿方面的耐心越来越少,或者说好奇心越来越少,竟有了撕掉窗户纸的意思。

    到了此时,遮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如真的尝试下,虽然那或者是徒劳的——禇由贤想了想,望向那名褐衣神官,神情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十分想见叶红鱼。”

    那位褐衣神官不觉意外,微笑说道:“为何?”

    在清河郡曾经险遭暗杀,禇由贤和陈七便已经猜到对方猜到了些什么,那么这时候自然也不会意外于对方的不意外。

    “道门无信,我们……准确来说,十三先生只相信裁决神座。”

    “好吧,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褐衣神官平静说道:“我会把你们的想法汇报上去,至于会不会做安排,那便不是我所负责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后,神殿方面的人便退出了天谕院。正如这句话一样,禇由贤和陈七再次被很不负责任地遗忘,直到暮时。

    站在天谕院前的石阶上,看着上方山坳里凋落的桃花,想象着隐藏在山道和桃丛里的那三座大阵,陈七说道:“就算神殿能够抵抗住我大军,大阵外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大先生杀死。”

    禇由贤说道:“所以神殿的反应让你有些不解?”

    “不,我不解的是书院的态度。”陈七摇头说道:“宁缺为什么急着要与道门谈判?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夕阳渐沉,暮色如血,二人沉默不语,心情有些沉重,便在这时,他们终于等到了神殿的答复,那是一句恭喜。

    明天清晨,掌教大人会亲自召见他们,神殿为了此次谈判安排了一场极为盛大的仪式,他们十分想见的裁决神座,其时也会在场。

    参加完晚宴后,禇由贤和陈七回到房间,相看无言,正如先前在暮色里看桃花时那样,因为他们的心情依然沉重。

    明日神殿里会有掌教大人,会有数千神官执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怎么与叶红鱼私下交谈?

    “或者,不一定要私下交谈。”陈七忽然说道。

    禇由贤有些不理解,问道:“什么意思?”

    陈七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们只负责把宁缺的话说给她听,无论什么场合,只要她听到就行。”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喃喃自言自语说道:“相见争如不见。”

    在千万人前相见,还要说出那番话,那么便是觅死。

    他抬起头来,看着陈七叹息说道:“你真够狠的。”

    宁缺选择他二人来神殿传话,取的是陈七的谋划,禇由贤的行事无忌,此时看来,陈七或者更擅长狠辣的手段。

    正如禇由贤说的那样,他对人对己都极狠。

    陈七说道:“千万人都听到那段话,效果或者更好。”

    禇由贤的情绪有些复杂,眼看着自己在寻死觅活的道路上狂奔,有谁心情能好起来,只是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自觉,所以脸色虽然苍白些,还算镇定。

    “既然说了那番话便要死,或者我们应该先试试能不能见到那人。”

    禇由贤走到窗边,看着桃山腰那道如刀斧劈出来的崖坪,看着夜色笼罩着的几间不起眼的小石屋说道。

    陈七走到他身旁,皱眉说道:“很难走到那里。”

    禇由贤看了他一眼,幽怨说道:“比死还难?”

    一夜无话,各自沉默压抑,对过往做告别,于是清晨醒来时,二人精神都不是太好,尤其禇由贤顶着两个极深的黑眼圈,看着颇为喜感,又透着股丧气的味道。

    “是喜丧。”禇由贤自我安慰道。

    在神殿执事的引领下,二人离开天谕院,顺着石阶向桃山上走去,青翠的山坡上落着桃花,积着前些天落下的雪,看着很是清净美丽,青石阶被露水打湿,颜色显得有些深,在香雪里愈发醒目。

    没有走多长时间,峰顶那座白色的神殿便撞进了他们的眼眸,晨光洒落在彼处,圣洁光明,自有神圣气息播散。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一眼,忽然一转身体,向着崖坪上某处跑去!

    靴底踩着坚硬的石阶,呼吸急促地像是山风,他们根本没有理会神殿执事惊慌的呼喊,完全无视那些追过来的神殿骑兵,甩着胳膊,张着嘴巴,向着崖坪深处拼命地奔跑。

    真的是一路狂奔,燃烧生命的狂奔,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的两个人,在这个清晨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就像是两只夺路而逃的兔子,在草丛间穿行,嗖嗖的连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神殿方面的反应有些慢,直到他们跑到了崖坪中段,执事和骑兵才追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赵南海从桃山峰顶飘然而至,看着崖坪上那两道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情却有些怪异。

    如果崖坪尽头石屋里的那人不想见,那么这两名唐人不要用燃烧生命,就算真的燃烧起来,也不可能跑到这里。

    他为什么想见?

    ……

    ……

    跑到崖坪尽头那几间石屋前,禇由贤和陈七气喘吁吁,扶着腰,险些直不起身来,觉得肺仿佛快要炸开。

    神殿方面或者是因为畏怯,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派人追到这里,这其实是他们事先推算的结果,所以并不意外。

    石屋里的那人果然愿意见自己,因为即便是他,也很想知道宁缺要说些什么,禇由贤擦着额上的汗,有些得意地想着。

    一声轻响,石屋的门被推开,一名中年道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中年道人穿着身普通道袍,形容也极普通,无论形容还是气息,都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地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名道人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但他偏偏普通了一辈子,这很不普通。

    禇由贤知道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的神情依然恭顺到了极点,整理衣着的双手甚至恰到好处的有些微微颤抖。

    中年道人看着他刻意的做派,温和微笑说道:“非要过来见见,你们想说些什么,或者说想做些什么呢?”

    禇由贤想做些什么?

    他对着中年道人,更是对着石屋里那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谦卑说道:“禇由贤想跪请天师听一个故事。”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似是没有想到他跪的如此自然,如此决绝,如此不像个唐人,竟是没有给自己阻止的机会。

    禇由贤神情平静,跪的理所当然,宁缺选择他二人来道门谈判,取的是陈七的谋与勇,至于他,取的便是无底线。

    中年道人微笑问道:“什么故事?”

    既然禇由贤和陈七能够来到石屋前,便代表着得到了允许,石屋里的人想听听,不管是故事还是寓言。

    禇由贤恭敬说道:“那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和我们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有一个和道门很相似的宗教,那个宗教的神被称为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

    ……

    晨光渐移,时间随之而移,禇由贤的嘴变得越来越干,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终于把那个漫长的故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石屋一眼,最终望向崖坪外的天空与流云,说道:“果然是个很长的故事。”

    基督教的前世今生,新教的崛起,历史的重述再如何简约,也必然漫长,把两千年的历史,浓缩在一个故事里,在故事的结尾回头望去,当初那些血腥的宗教战争,确实有些可笑。

    禇由贤恭敬地低着头。

    中年道人想着那个故事的起承转合,那些王室与教徒之间的合作争执,那些利益的分配,越来越觉得这个故事很精彩。

    “听闻十三先生当年给昊天讲过很多故事,不知道这个故事他有没有讲过,不过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

    中年道人说道,他自然清楚,这是宁缺讲的故事。然后他向旁让开,石屋的门便直接出现在禇由贤和陈七的身前。

    这个故事只是谈话的开端,宁缺用如此宏大的一个故事来做引子,便是他,也开始好奇他最终想说些什么。

    看着石屋紧闭的门,禇由贤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陈七也变得呼吸急促起来。屋里那人,对于世间的昊天信徒们来说,拥有太不一样的地位与意味,即便是他们,也有些承受不住。

    中年道人说道:“想说什么,便开始说吧。”

    禇由贤神态更加谦恭,额头仿佛要压进崖坪的地面里去,然而接下来,他颤声说出的这句话,却是那样的大逆不道。

    “上帝死了,昊天也会死的。”

    “所以,请观主还是多想想人间的事情。”

    ……

    ……

    (宗教改革的故事,无论是宁缺讲的,还是叶苏在做的,如果要细写,那必然是数万字搞不定的,所以只能从简,大家自我催眠已经看到那个故事就好,实在想看,那就看些相关书籍亦足够,将夜不是宗教小说,总要让开道路,另外,将夜后面的故事,我必然是要靠精气神强突,因为精神气质对结尾最重要,现在身体精神都不好,那就越发要硬干,狭路相逢,拿刀子的才能必胜!那么辞句结构组织之类的,我会理会的少些,因为思虑过密,真的会影响气质,哪怕是像我这么有气质的人,也做不到啊!)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谈话(上)

    上帝死了。

    昊天也会死的。

    前一句话,曾经在某个世界里如雷一般响起,震碎了黑暗的天穹,惊醒了无数蒙昧的人。后一句话,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本来也应该产生相似的效果,只是有些遗憾的是,当它第一次出现时只有四个人听到,能够稍减遗憾的是,石屋里的那个人听到了。

    禇由贤讲述的故事,是宁缺的故事,他连这个故事要讲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只是按照宁缺的交待,非常认真地、以远超书院学习态度的认真背了下来,连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听完这个故事后,中年道人有所感慨,听到最后这两句话,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然而石屋始终安静。

    禇由贤对于这种局面早有准备,他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完全不去管对方的反应,低着头继续复述宁缺的话——那些是宁缺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想对石屋里那人说的话。

    “一起毁灭,不如一起进步,世间没有永恒不变,在昊天出现之前,世间本就没有昊天,那么为什么不能没有昊天?”

    “有昊天之前,先有道门,道门想要守护这个世界,于是才有了昊天,那么书院和道门本来就应该是同道中人。”

    禇由贤低着头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隐约懂得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宁缺的同道中人四字实在是太过无耻,做为复述者,他自然很难像先前那般理所当然,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砸在石屋前的地面上,因为距离太近,没能溅出花朵。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生死相见?千年以降,道门自然以观主最强,然而昊天当死,道门总要选择新的道路,如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非观主这等大智慧之人无以主持。即便您有所保留,为何不能再多看两年?叶苏是您的学生,他若成圣,您便是圣师,陈皮皮是您的儿子,他若成圣,您便是圣父,道门走上崭新的道路,您便是圣师圣父圣主,三圣一体,有何不可?”

    崖坪上很是安静,除了山风便只有禇由贤的声音,石屋里的人没有做出赞成或者反对,只是静静听着。

    禇由贤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的却是越来越顺,近乎于唠叨一般碎碎念着,最后竟下意识里加了一句自己的话。

    “一个是您最成器的学生,一个是亲生儿子,道门……其实不就是您家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谈?”

    说完这句话,禇由贤才发现自己说多了,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汗水却骤然间敛去,觉得崖间的风有些冷。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由好生庆幸,决定稍后如果还能去神殿,那么自己一定闭紧嘴,一个字都不说,都让陈七去说。

    听完禇由贤转述的宁缺的话,石屋依旧安静,中年道人挥了挥手,示意禇由贤和陈七离开崖坪,二人已经完成了任务,哪里还敢多停留,向着山道方向退去,依然如不安的兔子。

    吱呀一声,石屋的门再次开启,一个式样普通的轮椅从里面缓缓驶出,椅上坐着位老人,老人身上覆着件灰色的毯子。

    椅中的人活了一千多年,按照时间来计算,他早已垂垂老矣,但事实上他仙踪偶现人间时,从不会让人觉得苍老,直到长安城一战,直到他被昊天封死雪山气海,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鬓现花白,眉眼渐柔渐善。

    但不管他如何苍老,就算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只要他还活着,他便能把道门紧紧握在手中,他便是书院最恐怖的对手。

    在宁缺眼里,观主要远远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为此人曾经展现过的那些难以想象的大神通,而是因为他是观主。

    这千年的人间,是夫子的人间,是夫子的千年,但观主一直都在,只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很多事情。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到了崖畔。

    观主静静看着崖外的流云,看着青山间的残雪,缓声说道:“宁缺自困长安半年,在很多人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复,但其实他一直在思考,这就是他做的事。”

    是的,宁缺一直在思考。

    他在思考怎样解决人间的事情,从而解决神国的事情,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要解决人间的事情,便需要说服观主。

    不是战胜、也不是杀死观主,而是说服——他认为观主有被说服的可能,因为观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这个执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来,观主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有极高级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换个说法,他认为观主是一个和老师很像的人,这是极大的赞美。

    通过夫子的教诲,与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宁缺对于信仰的认识要比当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晓了道门的来历,也知晓了昊天的来历,于是他很确信,观主绝对不是世间那些看见神辉便痛哭流涕的愚妇,观主的虔诚不在昊天,而在他坚守的理念。

    那个理念便是道门从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门想要守护的对象。

    无论开创道门的那位赌徒,还是如今统治道门的观主,在他们的心里,昊天并没有先天的神圣性。

    所以宁缺费尽心思,也要告诉观主那个故事以及最后那两句话。

    他知道观主不需要自己来点醒,但他想提醒对方。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那个世界有新教,道门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旧世界挥手告别,新世界闪亮登场,只要道门主动迎接这个趋势,那么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里拥有自己的位置。

    道门依然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只是换个方式。

    宁缺要提醒他,这个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的多。

    这不仅仅是书院的看法,也是道门最本质的理念。

    那么书院和道门为什么不能同道?

    宁缺选择观主来做对话的对象,是因为他知道观主能够听懂,他知道观主拥有足够的智慧,观主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决断。

    “夫子是个了不起的人,能够教出这样的学生。”

    观主平静说道:“宁缺能看透道门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中年道人动容,因为在这句话里,观主对宁缺的评价极高,更因为观主隐隐承认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观主看着崖外,沉默了很长时间。

    中年道人落在轮椅上的手微微颤抖,即便是他,在此时也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紧张,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必然会改变整个人间甚至是昊天神国的命运。

    崖外有很多云,白色的云絮到处漂着,就像水上的浪花,来去看似随心,其实都在被风塑形,被大地吸引。

    观主看着那些云,平静说道:“只可惜……他还看不明白他自己。”

    ……

    ……

    禇由贤也不明白。虽然他是讲故事的人,但和鹦鹉没有任何区别,他不知道上帝是谁,十字军是什么东西,那个宗教和道门有什么关系,宁缺想对观主说的是什么,昊天怎么可能会死呢?

    离开崖坪,赵南海和数十名神殿骑兵正在那处等着他们,场面有些紧张,禇由贤却不害怕,指着那几间小石屋说道:“我能到那里,那便没有错,我能活着回来,你便不能杀我。”

    赵南海看着那间小石屋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带着禇由贤和陈七向峰顶前进。

    桃山峰顶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门在人间最顶峰的建筑,也正是今日双方谈判的场所。

    神殿地面铺着极光滑的石砖,如铜镜一般,反映着四处透来的天光,又像是黄金铺就,殿内的空间极大,石壁上镌刻着宗教意味浓郁的壁画,到处都镶嵌着宝石,仿佛汇集了整个世界的财富,于是也仿佛有了整个世界的重要,异常庄严神圣。

    数千名神官执事,沉默地站在神殿里,排着整齐的队列,没有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禇由贤和陈七在人群里行走,仿佛分海前行,总觉得静寂的人群里隐藏着令人心悸的风暴。

    走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走到神殿最深处高台之前,台上悬着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着一尊极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发出的声音仿佛雷霆,拥有令人恐惧的神威。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经与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并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随着那场大战里,他被余帘重伤,他再也无法保持当年的形象,光明祭时被宁缺一箭射的无比狼狈,更是让他在世间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的极为严重。

    但他毕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过五境、成功抵达天启境的绝世强者,是观主认可的道门之主。

    禇由贤和陈七对那道高大身影保持着足够的尊敬,无论行礼还是参拜都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说实话,就连最迟钝的神官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后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那把椅子不是整块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宝,但因为那名女子静静坐在椅中,于是这把普通椅子便变成了墨玉神座。

    她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为她穿着血色的神袍,她拥有世间最美丽最冷酷的容颜,她是不可侵犯的裁决神座,她是道门真正的强者叶红鱼。

    裁决神座叶红鱼,就是宁缺想要说话给她听的那个人,也就是禇由贤和陈七一直想见的那个人,今天终于相见。

    禇由贤和陈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说,相见争如不见——当着数千名神官执事,当着西陵神殿掌教等强者,即便见到叶红鱼,又怎样才能避开那些目光,让她听到宁缺的话呢?

    神殿里的仪式已经进入到礼赞的程序,留给禇由贤和陈七的时间已经不多,无论唐国和神殿的谈判能否继续进行下去,他们稍后便要离开桃山,而那句话还一直藏在他们的胸腹间。

    禇由贤望向陈七,想着昨夜说的那法子,觉得唇舌有些发干,喃喃说道:“真的要这么做?”

    陈七盯着叶红鱼,说道:“不然还能有什么方法?”

    禇由贤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向前踏出两步,吸引殿内人海的目光,然后轻咳两声,打断了某名红衣神官的祝祭。

    “我们有话要说。”

    因为紧张,他看着神殿里的人们,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带着和平的意愿,扑面而来,是不是应该让我们说说话?”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身上红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颜色的海水,无声无息却扑面而至,变成了某种仿佛实质的压力,压的禇由贤呼吸艰难。

    便在此时,陈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压抑。

    陈七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看着远处那把普通的椅子,看着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您愿意听吗?”

    这场谈判本来就是笑话,如果真的有谈判,那么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经完成,椅上的她闭着眼睛,似有些倦意。

    哪怕听到这句话,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陈七盯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他只是想和你谈谈。”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宁缺如果想和谁谈谈,当今裁决神座必然便是谈话对象里的一位——掌教知道,赵南海知道,西陵神殿里的神官执事,哪怕扫地的那些仆役都知道。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这两名唐人去死。

    所以在桃山上,他们怎么都遇不到叶红鱼。

    直到此时此刻,在数千神官执事之前,在无数强者云集之地,他们终于见到了叶红鱼,于是他们想要谈谈,哪怕下一刻便会死去,因为哪怕去死,他们也要让她听到他的话。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谈话(下)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是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走势,那么他谈话的对象里,便必然包叶红鱼。

    这是很多人不曾宣诸于口,却默然确定的一件事情,因为如今的裁决神座,在还是道痴的时候,便和宁缺相识,这二人曾经誓不两立,但终究没能生死不两立,这二人曾经战斗过,也曾经并肩战斗过,她曾在长安城里雁鸣湖畔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门里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众人看来,裁决神座就算嫁给宁缺,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至于这会如何惊世骇俗,想必不在这两个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们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人,做的是惊世骇俗的事。

    更令道门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灭的新教由叶苏一手建立,而她是叶苏的妹妹。

    那么无论是从亲密关系,还是从别的方面考虑,叶红鱼都是书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对象。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陈七,猜忖着这名唐人会说些什么,或者说宁缺会说些什么,神情很是复杂,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惊与不解,还有很多担忧。

    难道书院真的想策反裁决大神官?难道宁缺要说的话,真与这件事情有关?然而……此时数千双眼睛看着,殿内道门强者云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说得?裁决神座又如何相应?

    想到此节,人们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些。

    做为当事人的叶红鱼,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美丽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那家伙……想说些什么呢?”

    她闭着眼睛问道,神态很随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隐隐透着极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启间,却变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喧。

    殿内的人们再次望向陈七,想知道他准备说些什么。

    被数千道冷漠的目光看着,陈七很紧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数千道目光,而是因为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将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墓志铭。

    “宁缺他说……”

    说到此处,陈七微微停顿,禇由贤恨不得自己昏将过去。

    陈七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叶红鱼方向,沉声说出后面半句话。

    “他在长安城等你。”

    ……

    ……

    在长安城等你,等你做什么?虽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来嫁,那便是等你来降,或者等你来归。

    庄严神圣的道殿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变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话还在金色的光线里飘荡,飘进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在劝裁决神座背叛道门?宁缺真的敢这样想,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里这样说?他们都疯了吗?

    无数双目光落在陈七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

    说完这句话,陈七只觉咽喉干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随着那些水消失不见。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到了此时,先前或者还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听错了的神官执事,终于完全确认了宁缺那些话的用意。

    在桃山峰顶最神圣的道殿里,当着数千名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宁缺居然劝裁决大神官叛教!

    这是策反?世间有如此荒谬近乎儿戏的策反?或者,这是书院的挑拔反间?可是谁会相信呢?

    不对!书院怎么会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执事们,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推论。

    ——宁缺就是要当成千万人的面说这几句话,因为只要让这个世界听到,那么他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阳谋,因为这根本不是谋划,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锋利的铁刀!

    神殿无法解决新教的问题,便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信任叶红鱼以及她领导的裁决神殿,宁缺做的事情,只是揭开了那层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厉,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生痛!

    痛会带来愤怒,神殿里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执事们愤怒地逼向陈七和禇由贤,如黑潮红浪,滔天而至!

    数千名神官执事的意念,集结在一处,拥有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力,陈七噗的一声吐血,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这时,叶红鱼终于睁开了双眼。

    就在陈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她的冷冽目光,让他感觉到稍微轻松了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一道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气息,从神殿深处生起,如海洋上的飓风一般,来到禇由贤和陈七身前,真正地扑面而至。

    就在此时,叶红鱼起身,站在了这道气息之间。

    神殿里的气氛随之一抑,变得异常紧张。

    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裁决司执事,从人海里显身,如黑色的泡沫,拦在了那些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殿内:“叛教者死。”

    这道来自掌教大人的声音,平静而充满无可阻挡的神威。

    叶红鱼平静,说道:“既然已经开始说了,何妨说完?听故事听到一半总是最痛苦的事情,听听何妨?”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办,难道今日道门真的会分裂,就因为宁缺在千里之外说了那几句话?

    掌教大人缓声说道:“大逆之言,听到便是亵渎。”

    “我只是想听听,宁缺还会说些什么有趣的话,至于亵渎,听完后再把这两人杀死,那么就没有亵渎了。”

    叶红鱼平静说道,算是某作解释。

    掌教沉默,算是某种接受。

    叶红鱼看着陈七,平静说道:“继续。”

    陈七想着宁缺说的那几句话,心情变得有些怪异,但此时哪里敢有半点隐瞒,很诚实地复述了出来。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

    ……

    (祝周末愉快,我好喜欢这章,maoni1118)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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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 第一时间欣赏将夜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将夜》为转载作品,将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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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