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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前传全文阅读

作者:罗森     六朝云龙吟前传txt下载     六朝云龙吟前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天子之意

    洛都,西邸。

    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声校尉陈升宴请建威将军的事,咱家正好晓得。”

    程宗扬道:“听说韩将军回京之後极少出门,没想到陈校尉一开口就把他请去了,难道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闯襄邑侯的禁苑,首恶虽然已经伏诛,但天子甚是不悦。因为屯骑的人也牵涉其中,天子有意启用韩将军接掌屯骑校尉。”

    程宗扬一怔,射声校尉宴请韩定国,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韩将军一直在边地,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徐璜道:“在边地,与洛都的关系就浅,有战功,就是个能幹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让射声校尉先见见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么想起来要动屯骑校尉呢?”

    “屯骑校尉姓吕,叫吕让。”徐璜缓缓道:“北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姓吕,叫吕忠,长水校尉姓吕,叫吕戟。掌管宫禁诸卫的卫尉也姓吕,叫吕淑。”

    “都是吕氏的人?”

    徐璜微微点头。

    洛都常驻的军队分为南北二军,南军负责诸处宫禁的守卫,主将称卫尉,又称为卫将军。作战的主力则是北军,北军分为八支,包括中垒、屯骑、步兵、越骑、胡骑、射声、虎贲、长水,各设校尉统领,合称为八校尉。每军有士卒七百余人,另外还有一百余人的属官,总兵力在七千人以上,虽然比不上南军最盛时两万人的规模,却是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军队。

    北军八校尉中垒校尉负责守卫北军大营,屯骑校尉主掌骑士,步兵校尉指挥步兵,越骑、胡骑拥有汉国最强悍的骑兵,射声以善射而得名,虎贲是车兵。北军士卒以良家子为主,唯一特殊的长水校尉,部属是归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军以外,天子的禁军还有两支:羽林、期门。期门是天子亲随,总数不过二百余人。羽林是天子禁军,兵力超过两千,其中一半是历次战事中死于王事的将士子孙,号称羽林孤儿。

    南北二军,加上羽林、期门,洛都常驻的总兵力在两万以上。主掌南军的卫尉是吕淑,屯骑校尉是吕让,越骑校尉是吕忠,长水校尉是吕戟,还有大量吕氏族人在各军担任中级军官。洛都的军队一多半都在吕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换成自己当天子,也要想办法换换人。

    怪不得韩定国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宴,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成为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吕冀肯拿出重金请阳泉暴氏出手去刺杀韩定国。他倒不见得是与韩定国有仇,只是不想把屯骑校尉让给别人,天子即使要换人,也要换成他们吕氏的自己人。

    程宗扬心里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韩将军是黑魔海的人,会怎么想?恐怕会感叹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后娘娘对你进献的符箓很满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验,少不了你的好处。”

    程宗扬乾笑两声,飞燕、合德这对姊妹花是历史上有名的“绝代”佳人,受尽宠爱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何况自己进献的符箓压根跟生子没关系,就是一道静心养神的平安符,这好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画饼。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记得早些入朝。”

    程宗扬一怔,五天时间竟然这么快?明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是什么时间?”

    “明日晚间。”徐璜讶道:“你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

    程宗扬早已准备好理由,赶紧拿出来道:“我担心到时会出什么变故。”

    “勿须担心。”徐璜不以为然地说道:“届时单常侍也会赴宴。”

    …………………………………………………………………………………

    位于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楼高及五丈,分为三层,每层都有长长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对于府邸的女主人来说,望楼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楼上雕栏画栋,连木梯的栏杆都涂着金粉,一柱一檐无不显示着主人的赫赫声势,至于实际用途,基本上是没有的,自从建成之後,就根本没派人驻守过。

    宏伟的望楼华丽无比,然而此时,描金绘彩的栏杆旁却蹲着一个乞丐。卢景一边盯着校尉府,一边皱起眉头,“单超?”他沉吟片刻,“倒是听说过汉宫有个姓单的太监,修为颇为不俗。”

    能让卢五哥说一句修为不俗,这个单超看来很有几把刷子。但对于程宗扬来说,现在单超修为如何并不重要,即使他是个饭桶也是个麻烦。

    “无论单超修为怎么样,他要在场,我是没办法出手了——除非连他也一块幹掉。”

    卢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虑幹掉单超的可能性。

    “幹掉他不可能。”程宗扬道:“天子的亲信就这么几个,如果幹掉单超,等于平白帮了吕氏一个大忙。”

    天子亲政,与吕氏争权的苗头极为明显。程宗扬虽然对汉国这位天子没什么好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子正为权力与吕氏明争暗斗,自己出手幹掉韩定国还好说,毕竟韩定国背、景太不单纯,但是连单超也一并幹掉,天子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怎么跟吕氏斗?

    “或者可以想个办法,让他赶不上宴会。”

    “这倒是个主意。明天的朝会,我来试试能不能缠住他——咦?这是在幹什么?”

    几辆大车络绎驶入校尉府,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满载货物。从望楼上看去,远处的校尉府尽收眼底。能看到几辆大车径直驶入池苑,接着守卫的军士掀开油布,从车上取出各种器械。

    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阴沉。那些军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防护措施。以池间宴客的小亭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设渔网,周围又陆续布下十余道机关。

第十一章 上门讨债

    藏在树下的铁夹看似笨重,制作却精巧之极,细如髮丝的机括只要一片落叶就可以触发,力道足以夹碎一头猛虎的胫骨。廊外的花丛中设着暗弩,弩锋浸过剧毒,呈现出诡异的暗灰色。卢景判断,上面用的应该是汉**中秘制的棘毒,沾上血肉就会立即导致溃烂。树枝间藏着带有绳套的暗钩,连树皮下都埋藏着各种各样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扬亲眼看到一隻灰扑扑的鸟儿落到树上,转眼就被弹起的刀光绞碎,变成一团混着羽毛的血泥。

    “妈的!”程宗扬忍不住暴了粗口,“这些家伙也太狠了吧?”

    卢景盯着射声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样越来越凝重。府内的防护远远超过正常的防护水准,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专门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他昨晚曾潜入校尉府,但经过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时都已经成为密布杀机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没有信心能够幸免。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距离明晚的宴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韩定国前来赴宴的时候,校尉府的戒备会更加森严。

    “取消计划。”程宗扬下了决断。面对这样的防护还要坚持刺杀,完全是送死。

    “撤吧。”卢景也不勉强,作为杀手,最要紧的并不是刺中目标,而是保存自己,一个死掉的杀手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不行。我们要在这里盯着。”程宗扬道:“我再派些人来,盯紧校尉府,连一隻蚂蚁都不能放过。”

    卢景不禁诧异,已经取消了刺杀行动,还要再加派人手在这里盯着?

    程宗扬目光在校尉府周围逡巡,“小紫……万一闯进去就麻烦了。”

    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後,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髮上的水,正准备抹乾身体,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给大爷开门!”

    “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隻眼!”

    “兄弟们!把门砸开!”

    “砸!”

    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後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後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

    “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

    “敢杀我大哥!砍死他!”

    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那头颅犹如猛豹,两隻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跟噩梦一样。

第十二章 眼冒金光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像是刚嚼了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後“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死了。”

    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

    “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诺。”

    “老富,你没事吧?”

    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

    “得,让哈爷再给你开副膏药贴贴。”

    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雲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

    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

    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蔡的幹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

    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来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

    “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

    “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蔡敬仲风轻雲淡地说道:“有事吗?”

    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

    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

    蔡敬仲左右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

    “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

    “这个是看本金的厚薄。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息?”

    “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後就是一百亿钱……

    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啊。”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

    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後给你四百万。”

    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

    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

第十三章 众人催债

    “原来是这样啊。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

    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

    “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有……”

    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吧。”

    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後另取。鸿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後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印。

    众人原本担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鬆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後各位一并去取。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

    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来磨墨。”

    “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

    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後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印。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

    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

    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成;三个月期满之後,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按六折计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

    没等他说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

    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算要还钱?”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

    “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

    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

    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後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

    “我不是还了吗?”

    “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

    “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万钱,还欠款一万钱。”

    “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

    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

    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不亏,实在是太值了。”

    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後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

    这事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

    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雲端。脚下的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後,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鬚髮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第十四章 朝前议事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长几,几後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後,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後,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後,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像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就是最後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程度上与後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後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

    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後,觉得丞相权力太大,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没一年多之後,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将士走上绝路。

    …………………………………………………………………………………

第十五章 雪雪归来

    程宗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

    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

    “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名上达天听。”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

    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

    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後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取。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时违,而不逢其害。”

    “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啊。”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幹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商嘛。”

    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

    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诏书,便得自尽。”

    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

    “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

    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

    “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

    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後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

    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用。”

    “好说,多少钱?”

    “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聘正好是万里挑一。”

    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

    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取。”

    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

    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住。

    “程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东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鬆,这会儿被他奚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後表情古怪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东方曼倩对小黄门道:“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礼郎,我刚才已经验过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见程大夫——此事关乎诸侯,少顷天子召见,说不定要谈及此事。赶紧安排让他们见一面。”

    东方曼倩说得跟真的一样,听到是公事,那小黄门也不敢怠慢,连忙引着程宗扬到了殿外,与敖润见面。至于他们谈到哪位诸侯,小黄门躲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听见。

    程宗扬道:“找到小紫了?”

    “没有。”敖润道:“紫姑娘一直都没出现。”

    “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紫姑娘……那条狗了。”

    “雪雪?”

    “可不是嘛。那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浑身都是泥。我们压根就没认出来。还是那狗使劲往冯**身边凑,才被冯**认出来。那狗也邪了,别的狗都汪汪叫,它不叫,只哼哼,哼得我听着都头皮发麻。”

    “受伤了?”

    “没有。我专门抱着给卢五爷看过,卢五爷也说没事,就是饿的。”

    “饿的?”

    “卢五爷估摸着,怕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刘给它买了几个肉包子,那狗跟疯了似的,不要命地往向上冲,老刘一个不小心,手指头都被它咬了一口。”

    程宗扬听得都无语了。刘诏真够倒霉的,他恐怕还不知道被小贱狗咬一口会有什么後果吧?

    程宗扬想想,这事儿还是别跟刘诏说的好,顶多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

    “小紫呢?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知道啊。卢五爷也是心里没底,才让我来见见你。”

    “其他……几个方向,有消息吗?”

    “没有。”

第十六章 天子召见

    敖润知道周围还放的有人,具体是谁却不知道。几名侍奴修为不同,感应的范围也各有差别。以卓雲君的修为,小紫一旦接近校尉府两里范围之内,就能感应到她的准确位置。可现在小紫杳无音讯,却找到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贱狗,其中的蹊跷让程宗扬不能不多想。

    难道是被巫宗抢先了一步,先劫住了死丫头?要不然她怎么会扔下雪雪?要知道那小贱狗虽然看着就是一挺贱的小烂狗,其实却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妖兽。真要玩命,一般五级修为的高手也制不住它。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校尉府周围有什么动静吗?”

    “有。”敖润道:“卢五爷亲自去看过,盯着校尉府的人不少,除了咱们,还有四五股人马。”

    “这么多?”

    “卢五爷认出两股,一股是襄邑侯府派出的死士,一股是洛都大豪朱安世的手下,另外两股身份不好确定,卢五爷猜测可能是巫宗和龙宸的人。除了这些,还有几个独行的,至于暗处,很难说是不是还藏的有人。”

    连龙宸的人也来凑热闹了?襄邑侯门下死士是刺杀韩定国的一方,巫宗人马是保护韩定国的一方,这两者的立场可以明确。朱安世的手下与龙宸的人究竟站在哪一方,现在无从知晓。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关系匪浅,朱安世与吕冀私下也有联络,这四股势力很可能是两两联手。

    “还有件事,”敖润低声道:“我来之前,校尉府又进驻一批军士,都是最精锐的射声士。”

    射声校尉属下有七百余名射声士,擅使弓弩,号称能在夜间闻声而射,故称射声。宋国的神臂弓虽然有名,但有名的是器械,就射手而论,最出色的当属汉国,射声士则是精锐中的精锐,射术可想而知。

    “接着等,只要小紫出现,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韩定国就是一条死狗,什么时候杀都行,犯不着在校尉府跟他们玩命。”

    见到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已经死了在校尉府刺杀韩定国的心思。明明是个陷阱,还要往里面跳,未免太傻。

    “还有,再派一个人去建威将军府。说不定死丫头会在那边,等韩定国出门的时候动手。”

    “是。”

    “这会儿刚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三个多时辰,我等天子召见完就立刻过去,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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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扬在玉堂前殿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得坐立不安,才有内侍出来,传他觐见。

    程宗扬跟随内侍,一路穿过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最後在宫内一处池苑前停住脚步。

    苑内一池碧水,湖上浮荡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整座宫殿都建在湖上,远远看去就像飘浮在雲雾之间。宫殿四周种植着巨大的荷花,微风拂来,满池荷叶随风起舞,宛如无数碧波仙子。

    宫殿四面都建着拱形的廊桥,与陆地相接。成群的宫娥在廊内穿梭,她们穿着曲裾,衣物在腰间缠绕数周,紧贴着腰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下缘一直拖到地面,宛如散开的花盏,走动时行不露足,举止优雅。抬阶而上时,偶尔露出裾下的纤足。能看到她们脚下踏着木屐,**的双足雪白如霜。

    内侍前去禀报,程宗扬在廊外等候。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眼看红日偏西,程宗扬直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去揪住天子,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召见自己?几句话说完拉倒,免得自己瞎耽误工夫。

    一直等到申时将尽,内侍终于出来,传程宗扬入内。内侍领着他穿过廊桥,进入殿中。殿内放着一隻丈许高的博山炉,炉盖铸成山形,上面点缀着无数珍禽形兽,浓浓的麝香气息从炉中不断弥漫出来。

    那宫殿又深又广,成排的巨柱犹如巨人的手臂支撑着厚重的殿宇,一列列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宫殿的结构也极为复杂,无数阶梯、走廊、悬桥穿梭其中,仿佛一个由无数宫殿组合起来的建筑群。走在这样宏伟的宫殿内,程宗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渺小起来,眼前的宫殿也愈发深邃。

    一刻钟之後,内侍向左一拐,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穿过宫殿,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处露台,宽及百步的台面凌空架在湖上,周围布置着精巧的栏杆。年轻的天子刘骜席地而卧,身下铺着一张象牙席。他面前放着一张漆案,上面摆放着各色水果、酒食,周围簇拥着十几名莺莺燕燕的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天子就半卧在这处温柔乡中,一边品尝着美人儿递来的美酒,一边观赏着面前的歌舞。

    台上一个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穿着一件轻柔的彩衣,光洁的玉足在鲜红的地毯上盘旋跳动,腰身犹如柔软的柳枝,纤柔无比。在她旁边,却是一个长着马脸的侏儒,他身穿彩衣,头髮扎成丫角,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模仿那女子的舞姿,动作笨拙可笑,引得众人不住大笑。

    自己在外面乾等,这小子却在里面声色犬马,程宗扬不由充满恶意地想道:赶紧乐吧,再不乐就没机会了,等你小子一死,这些美人儿还不是被收进北宫,让人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曲舞罢,姓孟的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

    天子笑道:“赏!”

    旁边的内侍抓起一把钱铢,往地上投去。孟舍人双腿极短,挣扎了几下才好不容易爬起来,撅着屁股在地毯中摸索,又引得天子一阵大笑。

    那美人儿伏在天子怀中,格格娇笑着。天子没有注意到程宗扬已经进来,拥着那美人儿笑道:“跳得不错,快赶上皇后了。”

    美人儿娇声道:“臣妾的舞姿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娘呢?”

    在旁服侍的唐衡开口道:“启禀陛下,大行令程宗扬觐见。”

    天子这才注意到有外臣在场,他稍稍正了正身体,“定陶王的丧礼是你去的吗?”

    “是。”

第十七章 天子私事

    “定陶王邸情形如何?”

    程宗扬回想了一下,然後说了当日的情形,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张。天子听得极为仔细,最後道:“继任的定陶王太子今年有三岁了吧?”

    “是。今年刚满三岁。”

    “朕听说,那孩子挺聪明?”

    程宗扬心下忐忑,不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茬,小心地说道:“定陶王太子如何,臣未曾得见,但听定陶王邸的人谈及,确实聪明伶俐。”

    天子拿着一隻酒樽,也不喝,只在手中把玩,不知在想着什么。众人都不敢开口,连围栏边叩弦引箫的乐工也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刘骜道:“赏定陶王白鹿皮一张,你去传诏,记住——让定陶王进京谢恩。”

    程宗扬心下一怔,为了一张白鹿皮,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入京谢恩?这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出什么事,定陶王不就绝後了吗?难道天子是打算削藩?诸侯势大是天子的心腹之患,通常的作法是用推恩令,将诸侯之子尽数加封,既拆分了封地,也保全了皇室的体面。定陶王只有一子,推恩令是用不得了,难道想把他折腾死?

    程宗扬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这边内侍拿来一隻扁长的漆匣,里面装着一张精美的白鹿皮。

    刘骜道:“你自己去传诏,不要让别人知道。”

    程宗扬一头雾水,躬身道:“臣遵旨。”

    刘骜像是放下一樁心事,神情变得轻鬆起来,开口道:“唐衡,新建的昭阳宫整理好了?”

    唐衡道:“还有些花木要打理,尚需数日。”

    刘骜笑着对程宗扬说道:“你前日护送皇后进山,可见到了皇后的妹妹?生得漂亮吗?”

    程宗扬小心道:“臣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看清。”

    天子笑道:“早前常听皇后说,她那妹妹生得如何美貌,如今人已经到了洛都,还不进宫,朕倒是好奇,难道她比皇后还要美貌?”

    “臣不敢妄言。”

    “不敢说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当日随行的是单常侍,陛下召他来一问便知。”

    “单超吗?”刘骜随口道:“叫他过来。”

    唐衡低声道:“单常侍今晚与射声校尉陈升约好。”

    “时辰尚早,先召他过来。唐衡,你去昭阳宫催促一番,若是布置好了,就随程大行令一起把她接入宫中。”

    唐衡躬身道:“诺。”

    程宗扬明知道单超那天没有见到赵合德,但这是唯一能拴住他的机会。只希望单超这会儿已经离开南宫,再被内侍召来,一来一回多耽误点时间。

    刘骜旁边的美人儿道:“陛下有了新欢,就顾不上理会我们这些奴婢了。”

    刘骜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来跳一曲凌风舞,若是跳得好,朕便加封你为贵人!”

    那美人儿一笑,旋身而起,在毯上翩然起舞。

    乐工操管按弦,乐声响起。唐衡向天子磕了个头,与随行的内侍一道,领着程宗扬悄悄退下。

    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程宗扬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露台上,一个美人儿扬起双袖,美妙的身姿滋润在朦胧的水雾中,满池荷叶仿佛随之起舞。

    唐衡说话和气,那些内侍也不甚怕他,一名内侍道:“要说凌风舞,还是皇后娘娘跳得最好。上次娘娘跳得凌风舞,真的像要凌风飞去一样呢。”

    另一名内侍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隻金盘托在手中,让娘娘在盘上跳舞。娘娘那身子,轻得像雲朵一样……”

    几名内侍忽然噤声。只见对面一群人匆匆走来,为首一人银珰左貂,却是中常侍吕闳。另外一人年逾四十,颌下无鬚,是天子另一名亲信的宦官,中书令石显。两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忙,虽然没有开口,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唐衡迎上前去,先向吕闳使了一礼,然後向石显问道:“出了什么事?”

    石显声音甚粗,并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侍中庐失火,我和吕常侍来请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

    唐衡吓了一跳,“火势如何?”

    “还在烧,只怕金马殿不保。”

    侍中庐与金马殿相邻,都在南宫的西南。如今正值秋日,天乾物燥,一旦火势失控,只怕波及整个南宫。

    程宗扬心下大急,真要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自己可就困在宫里出不去了。他提醒道:“唐常侍,我还要去传诏。”

    吕闳看了他一眼,“诏书何在?”

    几人都空着手,显然不可能带着诏书,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天子口谕。”

    程宗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唐衡知道此事不妥,一个没拦住,被他直接说了出来,周围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吕闳沉下脸,“天子即便手诏,尚需丞相附署,何来口谕?况且宫内侍中俱在,岂无书诏之人?”

    石显身为中书令,主掌诏书,闻言也道:“唐衡,这是怎么回事?”

    唐衡躬身道:“是天子一点私事。”

    “天子无私事!”吕闳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接着道:“天子者,天之元子也!一言一行,上感于天。侍中庐失火,正因天子失其道!”

    众人噤若寒蝉,连唐衡也不敢作声。吕闳这番话直接把天子给卷了进去,将侍中庐失火归结于天子失德——程宗扬暗道:如果真有天人感应,天子头一件事就是召来雷把你给劈了,你信不信?

    吕闳一甩衣袖,“我去面见天子,你们在这里等着!”

    石显匆忙跟了过去,程宗扬扭头问唐衡,“他什么意思?”

    唐衡苦笑道:“国事非私事,便是天子下诏,也需丞相副署,丞相若认为不妥,可以封驳诏书。若是绕过丞相,则与朝廷体例不合。吕常侍……唉,且先在此等候吧。”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正心急如焚,还被这老货横插一刀,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程宗扬转身就走,几名内侍连忙上来拉住他,央求道:“程大夫,求你千万等等,别让小的难做啊。”

第十八章 飞天雪雪

    唐衡也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程宗扬沉下心来,说道:“内宫非臣子宜留,我往玉堂前殿等候消息。”

    “这有什么不宜的?”唐衡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送程大夫去玉堂前殿。”

    程宗扬把漆匣往腰里一掖,甩开大袖往玉堂前殿走去。两名内侍紧跟着程宗扬,生怕他跑掉不好交待。结果那位程大夫脚步看似平常,两名内侍却发现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两人先是小跑,然後狂奔,眼睁睁看着程大夫身影越来越远,忽然往旁边一转,彻底失去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感觉跟见了鬼一样。

    程宗扬在殿前验过符传,取回佩剑,顾不得去看侍中庐为什么会失火,便立即叫上许宾,驱车离开宫禁。

    夕阳在巍峨的楼阙间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给这座繁华的古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程宗扬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驰过长街,当夕阳没入地平线,在他感觉里几乎是一瞬间,黑夜便降临了。

    车前点起火把,原本随行的毛延寿等人都被甩到後面,只有驾车的许宾不断抖动缰绳。

    一匹健马从巷中奔出,快要擦肩而过时,马上的骑手一提缰绳,兜转马头,“程头儿!你可回来了!”

    程宗扬握住剑柄,“慢点说。”

    “姓韩的车马已经出门了,半个时辰便到。”敖润满头是汗,“校尉府周围的街道都已经封禁了,除了卢五爷,其他人都撤了出来。”

    “紫丫头呢?”

    “没见到。”

    难道死丫头不在附近?可小贱狗为什么会在周围出现?

    “雪雪呢?”

    “在望楼,都洗乾净了,确定没有外伤,这会儿一个劲儿在吃。”

    这条废物啊!一想到小贱狗,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它好端端跟死丫头在一起,怎么就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死丫头的去向这贱狗肯定知道,问题是跟这小贱狗没办法交流啊。

    敖润道:“下午有人要上望楼,被襄城君府的人赶走了。”

    “哪里的人?”

    “襄邑侯的人。”

    多半是襄邑侯的人也看中了望楼的位置,想在楼上窥视校尉府内的情形,结果被襄城君府的人毫不客气地赶走。

    襄邑侯与襄城君本是夫妻,襄城君却自建府邸,与襄邑侯府隔街相对,摆明了要与吕冀分庭抗礼。汉国女子的地位远比宋国要高,什么三从四德,根本没人提,吕冀虽然飞扬跋扈,在朝中说一不二,但在家里对襄城君畏之如虎,十足的惧内,连带着襄邑侯的人到了襄城君府上也矮了半截。

    登上望楼,程宗扬顿时就震惊了。那条小贱狗像人一样坐在栏杆上,背後靠着柱子,两隻前爪抱着一块骨头,正啃得津津有味,下面两条小短腿还得意地晃来晃去——怎么就没摔死你呢?

    看到程宗扬进来,小贱狗翻了个白眼,对他不理不睬。

    “程头儿!”刘诏招呼一声,他手上绑着绷带,看来被小贱狗咬得不轻。

    “怎么样?”程宗扬示意他的手指。

    “没事儿,就破了点皮。”刘诏毫不在乎。

    程宗扬扯起小贱狗的耳朵,“这是雪雪吗?别是外面钻来的野狗。”

    雪雪两隻前爪抱着骨头,愤怒地瞪着他。

    程宗扬“呸”的往骨头上吐了口吐沫。雪雪呆了一下,接着就发狂了,扔掉骨头,扑过来就要跟程宗扬拼命。

    程宗扬这才放心,“没错,就是这贱狗。”

    他一脚踩住雪雪的尾巴,雪雪左右扑腾着想咬他,可它尾巴太短,被程宗扬踩住就转不过来,怎么折腾都差了一点。

    “死丫头去哪儿了?”

    “汪!汪!”

    “你这会儿是吃饱了啊,都能叫出声了,刚才不是只能哼哼吗?”

    “汪!汪!汪汪!”

    “死丫头在哪儿?”

    雪雪警惕地闭上嘴巴。

    “在洛都对不对?”程宗扬说着,拿起一根骨头,朝它晃了晃。

    雪雪骄傲地昂起头,只用眼角瞟着他手里的骨头。

    “是她让你在这里等着,对不对?”

    雪雪头一扭,要不是尾巴还被他踩着,这会儿就甩给他看了。

    “死丫头出事了吗?”

    雪雪眼睛几乎翻到头顶上,对他的问题充满了不屑。

    “如果她现在很安全,你就叫一声,我给你一根骨头。”

    雪雪瞪着他,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坚毅表情。

    “这可是刚卤出来的大骨棒,肉多汁浓,里面还调了蜂蜜,咸里带甜,又鲜又香……”

    程宗扬绘声绘色地说着,雪雪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一股口水越流越长。

    “叫一声我就给你。”

    “汪!”

    程宗扬鬆了口气,“行了,死丫头没事。”说着他随手一丢,把骨头扔了出去。

    小贱狗直冲出去,小短腿在栏杆上一蹬,像飞机一样张开四肢,追着飘香的骨头,从望楼上飞了下去。

    刘诏伸长脖子往下看着,“这得有好几丈吧?”

    “摔不死它。校尉府怎么样?”

    “我们一直在盯着,里面的防护一共分为三层,最外面是执戟的甲士,重点在大门和各处路口的位置。”

    程宗扬扶着栏杆,往远处射声校尉陈升的府邸望去。夜色下,校尉府灯火通明,尤其是饮宴的凉亭,六个角上各挂着一串半人高的灯笼,明亮的灯光将亭中映得如同白昼。然而明亮的灯光丝毫没有喜庆之意,反而让人心里沉甸甸的。程宗扬知道,那些灯光照不到的位置,到处充满了杀机。

    “第二层都是暗樁,埋伏在府内各处要津。而且还配有弓弩手。那处小楼的窗户下面,还有对面的屋脊,那边的树梢……”刘诏指点着说道:“每处高点都至少布置有两名射声士。”

    “最里面一层呢?”

    “最里面一层在池苑内,沿着院墙,每隔五步,就有一名暗樁。但里面没有校尉府的人,全是建威将军的手下。”

    说着,刘诏迟疑了一下。程宗扬道:“怎么了?”

    “我觉得……姓韩的那些手下似乎不大像军士。”刘诏道:“他们的布置不是军中的手段,有些地方特别阴险,还有些地方很古怪。”

    巫宗的布置,肯定与军中的布置不同。难怪出身军旅的刘诏会看不顺眼。

第十九章 注定一死

    校尉府周围的街巷已经封禁,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刺客必须要穿过长街,闯入府内,在执戟的甲士围困中一路厮杀,接近池苑。而从他越过长街的那一刻开始,就进入射声士的射程之内。

    程宗扬边走边道:“咱们的人都撤回来了?”

    “街上把守得太严,都撤了。”

    “冯**呢?”

    “他不敢上楼,先回去了。”

    冯源有恐高症,上这望楼,肯定要犯病。

    程宗扬道:“老刘,如果让你刺杀韩定国,你有什么办法?”

    “近战不可能,除非用神臂弓。”刘诏估量了一下,摇头道:“不行。距离太远,即使有神臂弓也射不到。如果靠近的话,周围的高点都被射声士守住,只要一露头就会被发现。”

    程宗扬自言自语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敖润道:“在他菜里下毒!”

    程宗扬一拍栏干,“老敖,你这个主意不错啊!”

    死丫头擅长的是什么?用毒啊!毒宗衣钵传人岂是白叫的?说不定死丫头这会儿正在校尉府的厨房里给客人备菜呢。

    “只怕不成。”蒋安世不知何时过来,低声道:“刚才有一辆车过来,车上全是建威将军府运来的酒食器皿,连洗碗水都是自己带的。那车没去厨房,直接进了苑内。”他指了指桥头,“就在那处假山後面。”

    连校尉府的厨房都不用,可见韩定国对这次赴宴小心到了极点。程宗扬道:“我倒是想知道,那位射声校尉是什么人?姓韩的到他家里吃饭,还一点面子都不给?”

    “陈升在军中担任书佐近二十年。两年前被辟为功曹,半年後升至参军,担任射声校尉不到四个月。”说话间,一个人影从檐角飘下。

    程宗扬呼了口气,“吓我一跳,卢五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卢景把一隻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说的。”

    “吕不疑那个家臣?他也来了?”

    “我回寓所见的他。”卢景道:“他是来告诉我今晚韩定国会赴宴,顺便再加五千金铢,连陈升一并幹掉。”

    “啧啧,大手笔啊。”

    “我没接。”

    “哦?”

    “我只保证韩定国活不过今晚。”

    程宗扬有些纳闷,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来已经和卢景说定今晚不再出手,没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扬刚要开口,那条小贱狗迈着四条小短腿,鱼雷般直蹿上来,气势汹汹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扬身形微微一动,雪雪顿时扑了空,炮弹一样从望楼上直射出去。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危险了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然後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么先讨来三千金铢的定金呢?”

    怪不得包裹这么沉,里面装着六十多斤黄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来一百八十万钱,卢五哥只动动嘴就拿到六百万钱,还是当杀手赚得多啊。

    “五哥,你不会这么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扬觉得有点不安,从蔡敬仲到卢景,都打着卷款跑路的主意,人与人之间还能有最起码的信任吗?

    卢景扭头道:“老匡。”

    柱後转出一个人来,面容清癯,骨骼清奇,颌下留着三绺长鬚,一派仙风道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还能是谁?

    匡仲玉三指捻着长鬚,从容说道:“贫道夜观天象,韩定国此子必活不过今夜子时。”

    “韩定国什么人啊?还能上应天象?幹!匡大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宗扬叫道:“是不是大营的兄弟都来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程宗扬差点儿乐晕过去,如果星月湖大营的兄弟都赶到洛都,自己还用担心小紫?就算龙潭虎穴照样踩平。手脚利落点,闯进宫里掳了天子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顺手掳了赵飞燕……

    匡仲玉收起神棍的嘴脸,上前一步,脚跟“啪”的并紧,举手向程宗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上尉匡仲玉,奉命前来报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着三绺长鬚,却作出标准的军礼姿势,那模样看起来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坚毅的眼神,程宗扬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营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扬认真还了一礼,然後问道:“你怎么来洛都了?”

    “接到消息,属下和吴少校正好在临安,随即与秦执事一同北上,午後刚抵达洛都。”

    “长伯也来了?”

    “听说紫姑娘的事,吴少校去了校尉府。”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边吃边道:“若不是他们赶来,我能回去见唐季臣?”

    “会之呢?”

    匡仲玉道:“秦执事带着家眷,落後数日路程。我们一营来了十二名兄弟,五人与秦执事同行,其余七人都已经到了洛都。”

    十天时间从临安赶到洛都,这速度堪比宋国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脚递。有了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扬整个人都轻鬆起来,连日来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笑道:“既然匡神仙开口,姓韩的今晚必死无疑!咱们先别急着动手,安安心心在楼上看戏!”

    校尉府内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盏灯笼熄灭,府内的仆人仿佛得到信号,各自回房,紧闭门窗,只剩下执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头上戴着一顶轻便的纱冠,负手立在阶前。

    “那人就是陈升?”望楼距校尉府一里有余,又是夜间,即使程宗扬修为大进,也难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过远远看去,那人并不像一个主掌汉国最精锐射手的纠纠武夫。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当了二十年书佐,突然间飞黄腾达……这人有什么後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续弦是内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卢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吗?那可是为天子掌管印玺的近侍。陈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两年间一口气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也不算意外。

第二十章 谈笑风生

    侍中庐失火,再遇上吕闳那个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这一番闹腾,单超八成是来不了了。少了单超,今晚的宴会只剩陈升和韩定国这一主一宾两人。

    天子急于争权,千方百计分夺吕氏的权力——如果自己没记错,历史上那个被霍光废掉的刘贺,就是急于争权。霍光给他罗列的罪名,称“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刘贺以诸侯王继承大统,带了一帮王邸的臣子入宫,登基不到一个月,就折腾出一千多件事——即便是争权,也没见过争得这么急的。难怪满朝的臣子坐卧不安,乾脆由霍光出面,把他废掉。

    相比于刘贺,如今这位天子的耐性还算好的。只不过他面临的对手也更加强势。争权的结果究竟是吕氏被天子压制,还是天子被吕氏架空,这八名校尉的争夺正是关键中的关键。吕氏给卢景的开价是韩定国七千金铢,陈升五千金铢。如果真把这两人一并幹掉,两个校尉的职位,价值要远远超过吕氏付出的一万两千金铢。

    “五哥,我听老敖说,附近有龙宸的人?”

    “已经撤走了。”卢景道:“不止他们。校尉府周围的几股人马,包括吕冀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时候都已经全部撤离。”

    “那不是没戏看了?”

    “你不会以为吕家只请了我一个吧?”卢景道:“这会儿剩下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随着建威将军一行车马临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间安静下来,仿佛一头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戌时三刻,临近宵禁时分,建威将军的车马驶入校尉府所在的里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门敞开,主人却不在门前相迎。陈升立在内苑的月洞门前,有些焦急地等着客人。建威将军的马车没有停留,便长驱直入。就在这时,一道乌光闪过,中间一辆马车猛然碎裂开来。

    纷飞的木屑间,那道乌光在空中一荡,带着逼人的劲风朝另一辆马车击去。

    “好身手!”卢景赞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门檐下,校尉府自从三日前便戒备森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到大门上方,等韩定国的车马入门,才挥出雷霆一击。

    那刺客手中提着一根三丈长的铁索,铁索尽头是一隻沉重的铁锥。中间那辆马车被击得粉碎,里面却空无人迹。一击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铁锥没有落地就重新飞起。

    铁锥刚飞出丈许,忽然力道一鬆,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从三个不同的位置射出,将那名刺客全身都笼罩在箭雨下。那刺客身体一扭,避开两支羽箭,接着“铮铮”两声,几支羽箭被他缠满铁索的手臂挡住。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却是来自身後。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檐上的瓦片,从那刺客胸口钻出,将他牢牢钉在檐上。

    一名甲士飞身跃起,先一刀斩落那名刺客的头颅,才把他尸身拖下来。校尉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剩余两辆马车继续前行,在苑门前停下。随行的军士张开布幔,将两辆马车一同遮住。片刻後,韩定国从布幔间出来,到底也没看清他究竟坐的哪辆马车。

    夜色下,韩定国铁塔般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臃肿,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隆起,隐约现出甲片的痕迹。他衣襟极紧,肩膀往上又粗又圆,看起来就像没有脖子一样,但程宗扬知道,他衣内戴着一隻铁制的护颈,再快的刀也别想轻易斩断他的脖颈。

    韩定国向陈升抱了抱拳,两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陈升面带笑意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解释单超因故未能赴宴。

    韩定国一脚刚踏上台阶,旁边一棵柳树猛地舞动起来。浓绿的柳枝如网般张开,能看到里面一个人影流星般在枝条间左冲右突。

    几支利箭射来,相隔尺许就被震飞,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软而锋利的细刀一样不断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隻燕子,在丈许的空间内进退如神,却怎么也闯不出柳枝的范围。

    忽然一点鲜血溅出,接着鲜血越来越多,雨点一样四散开来。等隐藏在暗处的两名术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掉落下来。

    陈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军士过来,用黑布将那名刺客破碎的尸体卷起,扔到一张草席中。

    韩定国行若无事,对身後的刺客看也不看,说笑着往池苑走去。

    “那个人我见过。”蒋安世道:“是外郡一个有名的剑客,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刘诏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杀的跟剁馅一样……”

    敖润一向以箭法自傲,觉得自己别的算不上顶尖,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可这会儿左右瞧瞧,只能勉强看个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可这会儿也不能露怯,硬着头皮道:“太狠了……”

    卢景道:“他进内苑了。”口气中满是遗憾。

    程宗扬知道他为什么遗憾,整个校尉府,以内苑的布置最为森严,那些刺客最多只能潜到内苑的围墙边,想无声无息地潜入苑内,连卢景都自承没有把握。韩定国踏入苑门,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离在月洞门以外,想刺杀他,先要闯过苑内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韩定国与陈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步伐悠闲地踏上台阶。在穿过月洞门的刹那,韩定国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顿,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线才落下。

    这一线的差别已经能决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从鹅卵石的缝隙中钻出,匹练般从他脚底卷过,只差一线就能斩断他的脚踝。然而此时,韩定国一脚不经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着他旁边一名老仆弯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第二十一章 乌黑蜘蛛

    一片月华般的光泽水波状散开,周围数丈的泥土像水一样波动起来。那名擅长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挤出地面,露出半截身体,接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刺客双手被泥土埋住,来不及拔出,眼睁睁看着韩定国一脚踹来,正中胸口。他喷出一口鲜血,胸膛凹陷下去。

    “韩某对单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见,可为一叹。”韩定国声如洪钟地说道。对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过时踩死了一隻蚂蚁。

    陈升道:“闻说宫中有事,单常侍需得随侍天子,只好改日再会了。”

    韩定国讶道:“宫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处宫殿失火,如今已经平息了,韩将军,请。”

    苑内柳枝婆娑,碧水如镜,气氛一派祥和,虽然一墙之隔,却没有沾染上半点外面的血雨腥风。

    陈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会沾染上这么多麻烦。”

    韩定国道:“韩某身为臣子,自当为天子分忧。”

    “这些贼子……”陈升话只说了半截,然後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意看到自己宴请韩定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他能评价的。

    “今晚只怕要坐不安席了。”陈升叹道:“那些贼子防不胜防,这苑中也难保平安。”

    “无妨。”韩定国指了指身边一名长髮随从,“韩某这位属下擅长感应,周围数十丈之内,一虫一蚁都瞒不过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异术之前也难以遁形。”

    难怪那些刺客杀人不成反被杀,陈升暗自点头,有这等异术,什么匿踪隐形的手段都无从施展。

    “久闻韩将军属下颇多奇人异士,今日一见,令人大开眼界。请!”

    两人并肩穿过石拱桥,在亭中落席。接着仆从奉来果品,从水果到装水果的漆盘,甚至连洗水果的水,都是从建威将军府内带来,没有被任何外人接触过。

    “不会吧?”程宗扬道:“就这么三板斧,下面没有了?襄邑侯门下的死士呢?赶紧冲进去跟他们拼了啊。”

    蒋安世、敖润、刘诏等人都笑了起来,家主这会儿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就怕双方杀得不够狠。

    “老匡呢?你给算算。”

    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门儿!”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府的仆人跑到月洞门前,被军士拦住不肯放过。吵嚷声惊动了亭中的两人,陈升道:“他是我府上的仆人,前日随拙荆入山的,让他进来吧。”

    那仆人到了桥头又被军士拦住搜身,他急切地说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禀告主人。”

    陈升脸色微变,“过来说。”他是靠着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飞黄腾达,听说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仆人走入亭中,弯下腰刚要开口,韩定国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头顶的髮髻。

    陈升也觉出异常,一拍几案,樽中的酒水飞了起来,幻化成一面水镜,挡在身前。

    那仆人身体一矮,整个髮髻被韩定国一把扯下,却是一个头套。接着他头一低,光溜溜的後脑勺上贴着一隻铜管,管内微微一响,飞出一篷细针,劈头盖脸地朝韩定国射去。

    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韩定国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贴身的甲胄将那些细针尽数挡下。

    那仆人一击不中,立即飞身往池中跃去,忽然他身子一轻,转睛看时才发现他的身子还留在亭中,飞出的只有一隻头颅。接着岸边一张渔网挥出,卷住他的头颅收进树丛。

    陈升面沉如水,“此人是拙荆的家仆,在府中数年,一直勤勉谨慎,没想到却是别人暗藏的棋子。”

    韩定国举樽道:“恭喜陈校尉,除去心腹之疾。”

    陈升也大笑起来,“非韩将军不得如此!请!”

    “老匡,你算得灵不灵啊?还有门呢,这门也太窄了吧?”

    匡仲玉笃定地说道:“一盏茶之内,必定有变!”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校尉府有什么变故。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两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直等了半个时辰,韩定国和陈升都已经吃上了,亭中连屁的变故都没有。

    匡仲玉面不改色,“茶还没上。”

    望楼内嘘声一片。

    亭中两人渐渐说到正题,陈升似乎有了几分酒意,拿着酒樽笑道:“韩将军可看到那边的高楼?”

    “襄邑侯嘛。”韩定国把骨头一丢,用布巾擦着手道:“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剑履上殿,位极人臣啊。”

    “错了,错了。”陈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邸。”

    “哦?”韩定国扭头望了远处的高楼一眼,心头微微一跳,似乎感觉到一丝危险。

    程宗扬没想到他会突然朝望楼看来,虽然明知道隔着这么远,望楼内又没有点灯,他绝不会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韩定国道:“能得襄邑侯威风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

    陈升道:“可惜将军没有个好姓氏。”片刻後他补充一句,“我也没有。”

    韩定国举樽笑道:“乾一杯!咦?”

    韩定国举樽欲饮,忽然发现酒水有一隻小小的蝎子。那蝎子通体莹白,身体节肢分明,尾钩昂起,似乎要从杯中跃出。

    韩定国猛然抬头,只见亭子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隻白蝎,它倒悬在木梁上,低垂的尾钩正对着他的额头。

    “丁巳!”韩定国一边大喝,一边双臂一撑,往後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长髮的随从,修为的天赋极为平庸,却在宗门修习了一门极为冷僻的巫术,能感知周围任何生灵。韩定国说他能感知数十丈范围内的虫蚁,并没有夸张。有他在,任何试图匿踪遁形的刺客都只是个笑话。然而此时,亭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隻蝎子,他却毫无察觉。

    蝎子尾钩一甩,发出一声骨节相撞般清脆的鸣响,却只放了一记虚招,然後钻进檩条的缝隙内。

    韩定国脚下一顿,刚稳住身形,便听到身後风声微响,他双臂一展,抄住几案,旋风般转过身。

    接着臂上一振,仿佛被一支长枪刺中。没等韩定国反击,那支锐如枪锋的物体突然翻卷过来,攀住几案,然後又是一根。

    韩定国抬手扔开几案,只见木几往前一倾,却没有倒下,接着几根黝黑的细肢勒紧,将几案拧得粉碎。

    碎裂的几案落下,露出後面一隻乌黑的蜘蛛。它躯干足有脸盆大小,八条尖细的触肢折叠着,宛如折刀,此时浑身**的,似乎刚从水中钻出来。

    丁巳忽然叫道:“它们不是生灵!是死的!”

第二十二章 遇刺将军

    外面的随从穿过石拱桥,飞速赶来。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韩定国身前,扬起触肢。韩定国也认出那蜘蛛是精铁制成,他心下略安,不过一隻机关驱动的器具,有何可惧?那些贼子放出此物,无非是本人难以入苑,才以此物乱自己心智,如果自己乱了方寸,才是中了他们的诡计。

    韩定国双臂犹如镔铁,左右挡格,只是那蜘蛛触肢足有八条,即使两条撑着地面,还有六根不断攻来,如同被六名使枪的好手围攻,眨眼间韩定国身上的布袍就被划破数处,露出里面的铁甲。

    陈升周围飘浮着数面水镜,将自己的要害牢牢挡住。丁巳绕亭疾走,寻找附近是不是还潜伏着机关兽。後面几名随从已经掠过石拱桥,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韩定国心下大定,几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过天真。

    就在此时,那蜘蛛後腿忽然一撑,抬起腹部,接着躯干蜷曲起来,将腹端对着韩定国,突地弹出一枚腹针。

    那腹针色泽发蓝,显然涂得有毒药,韩定国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体向後仰去。他此时已经在凉亭边缘,後退一步就是池塘。身体後仰的同时,韩定国力贯双足,一双脚仿佛钉在地上,整个身体平平横在水上,避开那枚腹针。

    方才韩定国以几案挡格,案上的盘盏器皿,果品、木箸、漆器洒了满地,还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他後背几乎贴到水面,那枚腹针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贴着身体飞过。韩定国心下冷笑,这蜘蛛虽然巧妙,到底也只是机关兽,等它机括的力道耗尽,就是一件废物。

    就在这时,一隻洁白的手掌从水中伸出,像兰花一样轻柔地张开,随手拿起水面一支飘浮的木箸,往韩定国面门刺去。韩定国暴喝一声,裹着铁甲的双臂并紧,遮住面孔。

    那隻纤手没有丝毫停顿,轻巧得就像簪花一样,往韩定国臂上一插,然後没入水中。

    韩定国双臂僵在面前,接着一股血箭从他臂间喷出,身体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池塘原本宁静的水面剧烈的荡漾起来,惊扰了池中的游鱼。韩定国平躺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沉去,他双目瞪得极大,那支木箸从他鼻孔刺入,只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鲜血从他鼻中涌出,里面混着白花花的脑浆。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後陈升叫道:“什么人!是什么人潜入苑中!快给我抓住她!”

    丁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说道:“不是人……池塘里没有人……只有……只有鱼……”

    那隻纤美的手掌惊鸿一现,便失去踪影,几乎没有人看到。冲来的军士鼓噪道:“拦住那隻蜘蛛!别让它跑了!”

    “这是什么怪物?”

    “它杀了韩将军!快拦住它!”

    那隻蜘蛛灵巧地攀上亭子,一名军士跃上飞檐,随即胸前溅出鲜血,被锋利的触肢划出一道伤口。

    黑暗中,羽箭不断飞来,在蜘蛛身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蜘蛛绕着亭子的尖顶来回穿梭,周旋了一盏茶工夫後,猛地跃入水中,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就那么消失无踪。

    …………………………………………………………………………………

    “怎么回事?”众人都围拢过来,在望楼上虽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却看不清细节,只看到韩定国原本好端端坐着,忽然间跃起,把面前的桌案都掀了,接着往後一倒,然後就那么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死了吗?”

    “谁杀的?刺客在哪儿?”

    “幹!杀得好!”匡仲玉大喝一声,一拳擂在拳心。

    敖润伸长脖子,刘诏使劲眯起眼睛,卢景一双白眼这会儿黑眼珠瞪得贼大,倒是匡仲玉大喝一声之後,随即恢复了一派从容,悠然捻鬚而笑,充满了莫测深浅的高人风范。

    那隻蜘蛛通体黝黑,夜间难以看清,众人只看到那些军士跟见了鬼似的往黑暗中拼命击打,却不知道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韩定国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水中捞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开,换成长钩在池塘中搅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众人越看越是纳闷,接着有人张起布幔,将池塘遮掩起来,阻断了众人的视线。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韩定国确实遇刺了,但他是身负重伤,还是被刺身亡?刺客是谁?行刺後是顺利脱身,还是与韩定国同归于尽?这些都无人知晓。

    “难道是死丫头?”程宗扬心里浮起这个念头。

    程宗扬忽然道:“长伯呢?他在哪里?”

    吴三桂像隻凶猛的猎豹般在树间飞掠,忽然他跃起身,避开从身後射来的两支利箭,顺势跃上墙头。

    十几支利箭同时飞来,不仅瞄住他的咽喉,还抢先一步封锁住了他可能的落脚之处。

    吴三桂手臂一翻,从背後摘下一面两尺宽的小盾,套在臂上,然後挥臂破开箭网,往墙下跃去。

    一柄带着锯齿的长刀猛然劈来,刀盾相交,吴三桂还未落地就被撞得後退,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数道人影呈扇形将他围在中间,在他对面是一名妇人。

    闻清语冷冷盯着他,“原来是殇侯座下的吴使者。杀了我巫宗的人,这就想走吗?”

    吴三桂大笑道:“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巫宗行事这么霸道,连热闹都不许看?”

    “吴使者潜入府中,直到此时才出现,岂无嫌疑?”

    “有嫌疑的人多了,难道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少废话!”吴三桂喝道:“巫宗若是想开战,吴某今日奉陪到底!”

    一条大汉从黑暗中迈步出来,他提着一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声如雷霆地喝道:“谁想开战!来啊!”

    闻清语柳眉挑起,盯着那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半晌才道:“我们走!”

    巫宗众人退去,吴三桂收起龙鳞盾,抬掌与那人重重一击,然後握在一起,笑道:“老石,侯爷也来了?”

    石敬瑭无奈地说道:“来是来了,可我还没见着侯爷。”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贴身守护侯爷的吗?”

    “我刚到两天。侯爷说要体察洛都风物,只留下话让我们等着。”石敬瑭苦笑道:“侯爷回洛都,犹如龙归故乡,哪里还用我们保护?”

    吴三桂低声道:“方才府里的事,可是侯爷……”

    “不是。”石敬瑭简单回了一句,然後道:“里面情形如何?”

    “韩定国死了。”

    “那就好。”石敬瑭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笑道:“洛都不比别的地方,一到夜里就黑灯瞎火,有几个里坊能闹通宵。走,咱们兄弟去乐乐!”

    “今日不成。”吴三桂道:“我要先去见程少主。”

    “既然如此,咱们约个时候再聚。”

    “那就这么说定了!”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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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yy的枯燥小说,更新慢,一个失业民工意外穿越异界,挣扎求生的冒险故事。六朝云龙吟前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朝云龙吟前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朝云龙吟前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