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四章 朕将死
雍治二十一年正月十三日午后,阳光和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永寿宫中,装灯结彩,节日气氛浓厚!
永寿宫的寝殿中,杨皇后正听着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汇报宫中元宵节的安排,她知道天子的心思,想要大办一次,因而积极筹备宫中的庆祝事宜。
收复西域、平定漠北,当朝武功,几乎追上盛唐。天子心满意足,以为功追太祖。不仅仅是宫中的气氛沉浸在节日的祥和、欢乐中。整个京城都沉浸在如此气氛中。
杨皇后一身淡紫色的宫装,坐在塌椅上。仪态雍容华贵,珠圆玉润。光看她的容貌,身材,肤色,看起来才三十出头的美妇,绝不像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
听夏守忠汇报了一会,杨皇后笑吟吟的道:“好了。本宫知道了。你去办吧。要用银钱报到我这里来,不要去烦陛下。”她在天子面前应承过的。
夏守忠笑着道:“娘娘真是体贴奴婢们。奴婢回头就让人将单子拿过来。若元宵节当日出了差错,就请娘娘砍了奴婢的脑袋。”他知道杨皇后有钱。
每月工部铸造局里铸造出的银元,就有不少利润是直接分给蜀王、杨皇后的。
杨皇后展颜轻笑,成熟美妇的风情展露,道:“你这个老货,本宫要你的脑袋有何用?行了,别在这里饶嘴,去办事吧!”
将夏守忠打发走,杨皇后想一向,问身边的侍女,“陛下在哪里?”
侍女道:“陛下休憩后,正在御花园中召见吴王。”
杨皇后轻轻的点点头,吩咐道:“等陛下议完事,告诉本宫一声。我给陛下说一说元宵节准备的事宜。”待侍女答应了,心思一转,琢磨着贾贵妃、贾环的事。
她有意和贾府缓和关系。贾探春的婚事,她会让蜀王送去厚礼。她非常重视贾环。视其为雍王想要登基的必备条件。帝师尹言和贾环比,还是略逊一筹。
但贾贵妃似乎对她有些心结。这次她筹备宫中节日,贾贵妃并不配合。贾贵妃现在是宫中唯一的贵妃。
…
西域里的御花园,雍治天子在一处小轩中,和吴王说着话。独孤贵人和青美人。
小轩外,风景如画。山环水抱,湖泊相连,堤岛穿插,又有古树参天。冬日之时,依旧是美景处处。
雍治天子仰躺在软榻上,看着美景,神情疲倦。轻轻的道:“上午才议的事,下午又招皇弟进来陪朕说会话。”
他是不肯服输的人,否则何至于当年兵变夺权登基?但身体上的衰老,时时提醒着他,今非昔比,他已经老了,行将就木。
吴王穿着红色的亲王服,四十多岁的老年帅哥,气度儒雅、从容。正值盛年。这时忙道:“陛下召见,乃是臣弟的荣耀。臣弟能每日聆听玉音,得陛下教导,是臣弟的福分。”
吴王并向贾环透漏过天子的身体情况。但,他心里清楚,天子大行,怕就在今年。
念起此事,他这番马屁话说的情真意切。确确实实,他是由雍治天子一手提拔重用的。否则,哪有他如今的荣华富贵、地位?
雍治天子欣慰的一笑。他快要死了啊!宫中,朝堂上,人心不稳,各有私心。以赤诚之心待他的,只怕只有吴王寥寥数人。连燕燕都想着让雍王上位。人之常情吧!他到不怪燕燕。
若他能再向上天借十年,他不介意培养雍王,传国于雍王。然而,十岁不到的孩童,如何做天子?当年张居正、冯保以这句话扳倒高拱。原话非如此。但这确实是一句实话。主少而国疑。
雍治天子叹道:“朕往年每日劳累,从未留意这御花园里的美景。现在躺着,倒是觉得极美。也不知道明年朕还看不看得到?”
吴王本来站着的,这时骇的连忙跪下,道:“陛下乃是天子。必定长命百岁!切不做如此想。”心中悲伤。若天子自己都悲观,那恐怕真要不了多久。
雍治天子笑一笑,摆摆手,吐露心声,道:“皇弟,朕也不想死啊!朕才是知天命之年啊!先帝多少人?世宗多少岁?朕不服啊!但是,纵观朕这一生,有何遗憾?
有明臣辅佐,修书、治水、改革。有名将横扫草原,定西域、平漠北。文治武功,只逊太祖!朕即便是死了,青史上当有朕一席之地!何憾之有?”
他很满足!国朝自定鼎开始,至他是第六位皇帝。宁周六第,论功绩,他只输驱逐鞑虏的太祖!
吴王眼睛有些发红。
他知道天子说的名臣是谁。雍治十三年的领班军机大臣何朔。只有此人,才是雍治真正的宰相、名相!华墨糊弄五年多,国家还没有出大问题,且武功之盛,直追盛唐,便是何朔革新打下的底子。
平定西域,支撑漠北北伐的贾环便是何系的干将!当年号称何系的三大干将。
雍治天子轻声道:“何太保哪儿,等晋王登基后,你和他提一声,派人宣慰。问国策于太保,必有所得!”他和何朔的君臣佳话,已然终结。
吴王心中震惊,道:“臣遵旨!”太子之位未定。杨皇后等人虎视眈眈。而现在天子和他直言晋王登基。这是什么意思呢?
雍治天子提了提此事,让吴王起来,休息了一会,自嘲的道:“朕每年金花银100万两,铸币份额占15%,每年尽得600万两,还有马球彩票收入近百万两。如此收入,却常常是内帑空空。张安博骂朕奢侈无度,到不算错。”
吴王哪里敢接这个话茬。当今天子算不算奢侈?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否则,就晋王那几十万两白银,能把西苑修建的如此漂亮,如同仙境?
贾贵妃夸赞自家的省亲别墅,说:“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贾府花费多少?不下百万两。西苑乃是皇家园林,岂止这个数目?
张安博国朝大儒,理学大家,他又不是信口开河的言官!他说话、上奏章,自是一五一十。这是注定要在青史上留名的文臣。
天子日常用度,还包括各种赏赐,各种宴会,包括西苑这里的各种花销、用度。这几年来,一年一千万两都打不住。这还是贾环想出的高招顶着:铸币费600万两。若是靠内务府在天下收刮,早就是民怨沸腾。
吴王躬身道:“陛下,内帑虽空空,但臣弟会想办法。元宵灯节,臣弟一定办的漂漂亮亮,不会叫陛下失望。”
天子有意在元宵节大办灯会,向世人,一展皇周盛世气象!他这时如何能扫天子的兴?就是劝谏天子该节俭,这时亦无话可说。
雍治天子笑一笑,点点头,“嗯。皇弟费心了。”又感慨的叹道:“朕的最后一个元宵节啊。”
第九百一十五章 子玉,保重
下午四点许,冬日已经向西,摇摇欲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红彤彤的夕阳霞光,笼罩着京中沉淀着历史厚重感的宫墙、屋舍、大道,绚烂无比。
就如同此时京城中的政局:落日的余晖!
雍治天子自忖将死,雍治朝如同斜斜欲坠的夕阳,即将落幕。而贾环、齐驰、沈迁、张四水、曾季高、乐白等人带来的西域大胜、漠北大胜,便是雍治王朝夕阳之时,最绚丽的色彩!
这是自盛唐以来,中土王朝最强盛的武功!只要再东征高丽,据有其土,即可完成对唐王朝的超越!包括最鼎盛的贞观时期、开元、天宝年间。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雍治十八年春当时局势危急,西北边陲震动。谁想到三年之后是这番清晰、强盛的局面?
只是,在这场“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历史进程结束后,每个人的际遇不同。
在大封功臣,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追捧两次大战的英雄人物时,核心人物、西域布政司左参议贾环回京后得到不是荣耀,而是天子的猜忌!
否则,以他从四品的西域左参议之职,叙功加官,最少一个从二品的布政使,或者六部侍郎。
但是,以贾环的年纪,雍治二十一年,他才20岁。升到这样的高位,结合他在朝争、西域中的表现,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最差的结果是三朝元老杨廷和,辅政数十年;中等结果是张居正:吾非相,乃摄也!再往上:有霍光废黜汉帝,隋文帝杨坚篡北周。
…
傍晚时,京中各处消息传播、飞舞。继上午的震撼消息后,自吴王府,内务府传出的消息:雍治天子渴求着他最后一个元宵节,办的盛大、光鲜!
在这热闹的喧嚣中,在家中和罗君子、张四水密谈的贾环,忽而接到好友卫阳的邀请,到卫府吃酒。
咸宜坊的卫府,距离史家、吴王府并不算远。贾环抵达卫府约晚上七点许。
明净的小轩中,酒菜香气四溢,明烛高照。文华殿大学士卫弘,前翰林庶吉士、礼部主事卫阳招待贾环。小轩中烧着上好的无烟木炭,温暖如春!
卫弘六十多岁的年纪,此时换了一身灰袍,身形微胖,容貌在蜡烛的光线下显得苍老,宛若平常的老头儿。
卫弘将今日含元殿上的详情说了一遍,抿了一口酒,感叹道:“子玉,你的处境很危险啊!”
他是一个有抱负的实干型官僚!他很欣赏贾环。但若天子下诏处死贾环,他会争一争,却不会力保。他不是贾环的师长,不会为救贾环把自己搭进去。
真正会力保贾环的是新出炉的工部尚书张安博。但,张安博如今自己都不稳了。
雍治天子说人心不稳,不是没有道理的!上午的御前奏对详情,卫弘现在便透露给贾环。贾环来卫府的明面理由是卫阳邀请贾环吃酒。
若天子再年轻五岁,卫弘敢这样行事?
这其实意味着雍治天子的权力正随着他的老去,缓慢的、无形的流失。
贾环沉默了一会,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的不满、苦涩、沉静,在这个举动中展露无遗,道:“卫相,宋大学士这么告一记刁状,我连上书辞官的机会都没了!”
有宋溥的话在前:不为君父的名声考虑,只顾自己。他再上书辞官,那真是明白的和天下人说:我就是觉得天子是个昏君!届时,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卫弘轻轻的点头。宋溥确实是在整贾环、张安博。
政斗,无所不用其极!允许几年前贾环把宋溥搞的灰头灰脸,被阻拦晋升军机处,不许宋溥整贾环?宋溥又不是木头人!
卫神童给贾环斟酒,略显担忧,直言问道:“子玉,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他其实比贾环还要大四岁,时年24岁,一身白衫,唇红齿白,很俊美的青年。他妻子是前大学士刘飞白的孙女。孩子都有了。
他担任了三年的翰林庶吉士,散馆后,转任礼部主事。不像书院的弟子纪澄,留在翰林院任翰林编修。
而上一科在京城的书院前辈们:许英朗,纪鸣都转外地任职。年后小聚时,他们都不在京中。
按照卫阳的想法,既然在天子面前挑明平定西域以贾环为首功,当今天子为何不赏?
就算觉得贾环年轻,将来威胁太大,可以如沈于乔一样,赏他的父亲贾政啊!恢复荣国公的爵位不难吧?说到底,天子心中还是有刺!这是贾环昔年历次政斗留下的后遗症。
雍治天子和齐驰的谈话还没传出来。按照雍治天子的说法:贾环这个人,想法有点多!潜台词是,他不放心!贾环套马甲搞事,他又不是没经过。
贾环抿一口酒,没有隐瞒,道:“我在杨皇后面前下点功夫吧!”辞官,这是他原本想好的退路之一。他打算在雍治王朝末年,离老皇帝远点。现在此路不通。
几天前,他到东庄镇上给叶先生拜年,他当时的感觉是:他面临的局势如同堰水湖,湖中的水越累积越多,很危险。现在得卫大学士告知含元殿上的详情,感受是:如临深渊!
他已经站在深渊边上。局势更加的危险、紧迫!天子有杀他之意,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现在,刀快架到他脖子上。
“嗯。”卫弘提醒道:“子玉,要重视,要快啊!”现在能改变天子主意的只有杨皇后。
以他的政治水平,当然知道贾环说的是什么:不仅仅是给杨皇后送银子,还有推雍王上位。主少国疑,这没错。但历史上不是没有托孤的先例。比如:当年的三杨。事在人为。
但这件事,要快!以他的眼光判断,天子的身体撑不了多久的!
贾环凝重的点头。
吃了一会酒,贾环心里有事,告辞离开。卫弘没有挽留。他找贾环来,就是告诉贾环情况:政敌出手,天子有杀意。提醒贾环不要误判,要快!
卫阳起身送贾环出门。一路穿过卫府的屋舍、园林,到一处僻静的角门处。冬季的寒风呼啸,冰冷刺骨,吹动着贾环、卫阳的头巾、衣衫。
卫阳看着贾环沉静的神情,忍不住感叹道:“子玉,你…唉…,你要是留在西域该多好啊!保重!”卫神童双手抱拳。
“元皓,谢谢!”贾环点点头,笑一笑,坐上马车。马车徐徐的远离。
卫阳心中感慨难言。
自雍治八年起,他和贾环认识,算起来,如今过去十二年!才华横溢,意志坚定,格局非凡,气度恢弘。在西域金戈铁马,纵横万里,征服诸胡。
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英才!
这样的一个杰出人,天子竟然要杀!他如何不叹?
今晚会是他和贾环最后一次喝酒吗?他从爷爷的语气听出,大变或许就在最近。留给贾环的时间不多了。
子玉,保重!
…
华美的马车平稳前行。
胡小四、钱槐两人在马车外赶着马。四匹来自大宛的骏马,在皎洁的月光中,踩着小碎步往四时坊而去。达官贵人们的府邸上的喧闹隐约传来。
贾环喝了一点酒,依靠在马车中的软榻上,手指轻按着额头,思索着。
他本来已经想好在正月后辞官:辞官要讲究时机。但谁想到正月十三,宋溥在含元殿上来这一手?这打乱了他的布置。
卫阳说他没回京城就好。不用面对如此局面,但实际情况哪里是如此?
第一,躲在西域就没有祸事?他回京还没一个月,什么事都没做,没在天子面前晃,局势不是一样一步步的在恶化?
这次含元殿议事,主要推手是宋溥,这梁子早就结下。他回不回来,都是一回事。
华墨推波助澜,起因必然是应云妹妹的事。闯华府之事,还没了结。在顺天府处拖着。他自是知道华墨不会善罢甘休。得罪华墨,弊端很大。但已经得罪,能如何?
他几日前在吴王府中,和纪婉儿见过面,她跪求他帮忙复仇。他答应下来:来日方长。纪系残余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第二,他留在西域,握有兵权。但雍治天子的圣旨到西域,解除他的兵权,很难吗?当年盛唐开元,唐玄宗解除节度使兵权,一纸诏书。何况国朝的人心,比唐如何?
再退一步,就算有人追随他抗旨、造反!他从西域起兵打到京城?这得多大的脑洞?
第三,三姐姐婚事,他如何能不回?这是亲情啊。
…
贾环正沉思着,马车外传来钱槐的声音,“三爷到府里了。”贾环的马车已经停在无忧堂的前院里。小厮、管家们过来侍候。
贾环回过神,下车,往堂屋里走。众奴仆忙跟着。贾环边走吩咐道:“派人去里头说一声。我在书房里休息。”又道:“去请张伯仁到夕韵堂来。”
因探春的婚事定于正月二十日,宝姐姐生日的前一天。张四水提前从家中赶回来帮忙,今日刚到。
寒风吹拂着贾环的脸庞。他往院落西边的夕韵堂而去。
他在卫府说了一半的实话。他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极其凶险的局面,近乎死局!他不可能不多做准备。特别是现在在“辞官”这张牌被废掉后。
他首选的方案,还是与杨皇后联合:保命,推雍王上位。但,假设杨皇后无法说服天子呢?还需要准备一个备用方案: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是,他今晚要和张四水谈的。
面对着雍治天子高高举起的屠刀,他就算畏惧,又有何用?难道畏惧、求饶、表忠心,雍治天子就会不杀他?他不会坐以待毙,不会愚忠!
丢掉幻想,准备斗争!
第九百一十六章 青史必不罪我
夕韵堂中的烛火灭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夜商谈的内容,亦随着蜡烛熄灭而结束。无忧堂的园林、院落,沐浴在造成的阳光中。几只小鸟在枝头“啾啾”鸣叫。
无忧堂的西角门口,纪澄坐着一顶小轿抵达。他非京城人,家在北直隶永平府。正月十八便是所有衙门开始上班的时间。他昨日便到京师。今日来拜访贾环。
贾环住的无忧堂这里,访客较少。无关的人,多半都在荣国府前院候着。更何况贾府如今远不及昔日。不过,贾环这里人口不少,奴仆进进出出。
“纪翰林早。”“纪大人好。”纪澄一路畅通无阻,在甬道上,有相熟的管事们停在路边,笑呵呵的招呼着。
纪澄一身青衫,时年二十三岁,容貌清秀,满面春风的拱手,一一回应。他和史姑娘的婚事已经大致定下来。还在下聘礼,看日子。预计会在春末成婚。
到夕韵堂所在的院落门口,纪澄深吸一口气,整整衣衫,迈步进去。
他和史姑娘的婚事,能得偿所愿。都是拜院首所赐!他岂是知恩不报的人?他昨日回京,晚上便听说了含元殿议事的经历。他是前途无量的翰林。消息渠道并不闭塞。
为他的婚事,贾院首得罪了华大学士。他早上过来,看他能不能帮上点忙。
…
一夜未眠后稍作休息的贾环在无忧堂的书房里招待着前来拜访的纪澄。
幽雅的外书房中,清茶袅袅。带着清寒的日光,落在小厅中,桌椅阴影斑驳。
纪澄感激的道:“我和史姑娘的婚事没有院首的支持,肯定无法成。我铭记在心。”
以他和贾环的私交,这样感激的话,他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恩情太大。
贾环疲倦、温和的一笑,道:“伯言,听到昨天京中的消息了?日后好好的待云妹妹。”
他倒不会虚伪的说:不关纪澄的事。他和华墨非同一阵营。但华墨短期内肯定顾不上他的。含元殿上,华墨推波助澜的根本原因,便是那日强闯华府之事。
纪澄用力的点点头。他会的。
接下来,两人谈了什么,就不得而知。
…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贾环和纪澄在书房里密谈时,隔着数个院落,贾环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跋忽勒依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吹着胡笳。他是月氏国贵族出身,音律谙熟。
小厅的八仙桌上,一壶残酒已空。酒壶边是一把长剑。
他在碎叶,为救出族人,出卖他心爱的女子宛国公主。又因刺杀的变故,被迫给贾环卖命。自西域来京师。汉人新年,他亦思乡。
威震西域诸国的贾使君,回来后,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故乡。
…
十四日下午,整个京城沉浸在西域、漠北封赏的议论中,同时还有节日的气氛。
自十四日起,京中取消宵禁三日,天子与民同乐。共庆元宵。
下午四点许,便是夕阳的光景。小时雍坊的张府,笼罩在这凄美的霞光中。
贾环、罗君子、纪澄、乔如松汇聚在张府中。并非因为拜年。他们早就来山长府上拜年过。张承剑派人将他们这些在京中的同学请来。
仪门后的小厅中,气氛微微有些凝滞!罗君子三人沉默的喝茶。张承剑胖乎乎的,来回走动着,焦虑难安。乔如松问道:“伯苗兄,山长怎么会有如此念头?”
天子谕令与民同欢,京中各处正在由吴王安排着元宵佳节的等会。京中的节日气氛早就浓郁起来。而山长想要上书劝谏天子,不可空耗财力。
“唉…”张承剑扶着肚子,道:“家父打算致仕!”昨天有确切的消息:他父亲将调任工部尚书。他父亲今年七十六岁,打算在致仕前,最后一次劝谏天子。
罗君子轻声道:“伯苗兄,稍安勿躁。看子玉和山长怎么谈的吧!”他是君子性情,但又不傻。山长上书,必定会触怒天子。而书院一系,政敌在旁虎视眈眈。
…
张府的书房中,贾环和张安博相对而坐,在桌几边喝着茶。气氛融洽。
并没有如同外面诸位同学的猜测,山长正考校着贾环的经义:四书、诗经、春秋。山长张安博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治春秋。
贾环十道题有五道答不上来,尴尬的解释道:“弟子许久未曾温书,教山长失望了!”
自雍治十三年,他中会元、探花。经义他就丢开手。他只是将经义当做敲门砖而已。近八年的时间过去,他早就不是那个学霸了!而山长的考试,至少是博士生水平。
张安博七十六岁,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但他坐在椅子中,自是一代大儒的气度!如山如海一般!
山长性情宽厚,笑一笑,道:“子玉有时间时,还是要读一读经义。”
贾环明白山长的意思,起身,恭敬的道:“弟子谨记!”他的行事准则,不是圣人言,不是经义!不是六经注我,而是我注六经。他的准则是他受到的现代教育。
而山长是理学大家,大儒。他以圣人教导,实践此生。
山长笑着喝口茶,道:“伯苗叫你们几个来的吧?他啊,读书不成!胆子又小。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言语温和,流露出舔犊之情。
贾环并不隐瞒,点点头,“嗯。”
山长神态温和,叙说道:“子玉,我如今七十有六,当日何新泰举荐我为左都御史,国不可无谏臣。这五六年来,我不敢懈怠。只是,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我上书谏言,未做到如此。所以,朝中对我有怨。
如今天子要调我为工部尚书。我无恋栈之意。致仕前再上最后一本吧!元宵节花费,俱是吴王所出。但所费的烟花、花灯、赏赐,一样空耗财力。国事艰难,人君不可不戒之!”
贾环轻叹。
山长的意思:雍治天子想大办元宵节,虽说费的银子是吴王的。但是,一样空耗人力、物力。烟火绚烂,费了多少钱?灯节时,民众如潮,各权贵府邸争奇斗艳的花灯,不是耗费?天子带头搞奢侈之风,铺张浪费。民间可想而知,他如何能不上书?
国朝当前的情况,贾环很清楚。卫大学士是由户部尚书升上去的。现任的户部尚书赵鹤龄和贾府交好。国朝武功达到顶峰,但国家财政已经破产。
这个时候,身为天子,应该做的是什么?率先垂范,勤俭节约。使风俗淳朴、简约。
贾环知道山长的道理没有错。但是,雍治天子都快死了,跟他说这些有鬼用!雍治天子但凡私心少一点,以国事为重,纪兴生就不会被抄家流放。
贾环直言道:“山长上书劝谏,必然触怒天子。宋溥在一旁盯着,恶意满满,后果不堪设想。山长当为伯苗兄几人、为书院考虑一二。”
张承剑是山长的长子,他还有兄弟姐妹。山长触怒天子,牵连到张家,有八成的概率。
山长坦然的一笑,道:“这要请子玉帮我善后。”
后果他怎么不知道?但天子快要死了,到底何时呢?国家的损失越少越好!他身为谏臣,天子犯错,他上书劝谏,是他的本分、职责。他并不畏惧死亡。
二十一年前,雍治天子政变前,他上书未果,选择辞官创办书院教书。二十一年后,他已经七十六岁,不想再选择逃避!
贾环艰难的笑着。
读书人,讲的是仁、义、道,而非生死!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讲的是:天地有正气,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但是,现实啊!他和山长,在雍治天子心里,现在是捆绑在一起的。山长触怒天子,更增加天子对他的看法!他现在的局面,已经非常的艰难。
山长倒下,他、张家、书院系、怎么善后?宋溥等人会不会政治追杀?不言自明!
山长宽厚的微笑,坚持道:“子玉,我知道很让你为难。但有些事,我想做!国朝不仅有谢旋、华墨这样的佞臣,亦有硬骨头的大臣!若有不测,求仁得仁。青史必不罪我!余下的事,有劳子玉费心。”
这是他的选择!
贾环眼睛微红,点点头。
第九百一十七章 天子的怒火
贾环心情沉重的从山长的书房里走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外头的小厅中罗君子,乔如松、张承剑、纪澄几人都停止讨论,看向他,关切的问道:“子玉…”
贾环轻轻的摇摇头,一声苦笑,道:“伯苗兄,你们分别进去和山长谈一谈吧。”
山长这些年为左都御史,负海内之望,为国家谏言。山长在致仕前想要上最后一本,站好最后一班岗,无愧于心!
去年11月份的圣寿节上,山长当面劝谏天子不要铺张浪费、减省用度!惹的天子极为不快。如今,天子调山长为工部尚书。对山长不耐烦的意思非常明显。
这一本奏章上去,触怒雍治天子的可能非常大!
历史上,总有一些大臣们,面临着这样的选择:上书得罪君王,不上书难过自己心中一关!有的选择上书,有的选择放弃。
他无意于将山长上书的行动拔高到何种程度!这都是日后的事!这个选择,对山长而言,恐怕亦是非常的艰难。否则,张承剑哪里有机会通知他们前来?
山长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领袖!但肯定是一个令人敬佩、正直、勇敢的读书人;一个言传身教的师长。
他将尽最大的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
张承剑心中长叹一口气,和罗君子几人先对视一眼,走进书房中探望父亲。
…
时间飞逝。至正月十五元宵节晚,满城灯火。整个京城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灯光,仿佛花灯的海洋。
京城内城九门往日里到晚间时都要落锁,自昨日开始,便“金吾不禁”,任由百姓出入。紫禁城午门都对外开放,允许军民进入观看灯海。
京城里有数个繁华之地,比如崇文门外、棋盘街、内市。而元宵节时,人气最高的地方,自是东华门外的灯市!至晚间六七时许,满街的花灯流光溢彩,使人目不暇接。观灯的人海如潮,摩肩接踵,一派繁华盛景。
清代诗人姚元之有诗曰:花间蜂蝶真喜狂,宝马香车夜正长。十二楼前灯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
相比于东华门外的灯市口,午门外的灯市,更加的盛大、热闹。晚间七时许,雍治天子便带着杨皇后、独孤贵人、青美人登上城楼。宰辅大臣们纷纷携家眷、幼童而至。
午门前,成百上千的花灯被堆叠起来,构成一个海中巨鳌的图案,高大十几层。在元宵节的星空之下,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城楼上,雍治天子并妃嫔居中而坐。太监、宫女、皇族、宰辅、勋贵、重臣、翰林们、殿前侍卫、锦衣卫簇拥着帝后。几百人并不混乱,各自赏灯。
杨皇后一身明黄色的宫装,在灯光中玉容如花、肌肤雪白,雍容华贵。在人群的喧闹声中,笑盈盈的道:“陛下,吴王用心了!”
如此壮观的灯海,杨皇后并不知道典故。而离帝后位置稍远的翰林们都知道吴王的布置,参照的是明朝的鳌山灯火盛会!当年,张居正张相公认为鳌山灯会靡费钱财,耗资巨大,将其取消。自其后,不复当年盛况。
左庶子、日讲官蔡宜扶着午门城墙,心里轻轻的摇头:张安博上奏章劝谏,并非无因啊!到这会儿,左都御史张安博的奏章,朝堂内外早就传遍。
雍治天子看着城楼下累积的灯山,满意的点头,“嗯。”吩咐身边的太监总管许彦,道:“去给几位中堂说一声,宣读圣旨,颁布对漠北、西域的封赏。”
稍后,午门内外“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如山呼海啸,一派盛世气象!
但,这虚假的繁荣!
…
元宵节的灯会,极其合雍治天子的口味,第二天便封赏吴王。
正月十九日,大朝会。雍治天子在皇极门前,接受魏国公、左都御史齐驰率沈迁等将士的献俘仪式。天子再次龙颜大悦,接见、封赏众将士。
其中,以骠骑将军沈迁最受瞩目。皇极门前的大臣们,都知道他明日成婚。贺喜之声不断!天子召对时,亦承诺明日派天使送贺礼去沈府。对沈迁荣宠至极。
新城王、五军都督府同知沈澄领着儿子沈迁跪地叩谢皇恩。
…
午后时分,早春的微风吹拂过御书房的屋角、窗帘。一顶软舆抬着雍治天子到来。候在这里的太监、宫女们纷纷跪地高呼,“参见万岁!”
雍治天子由太监总管许彦搀扶着,走进御书房中,半躺在软榻上。等候在御书房里的青美人上前,体贴、细致的服侍着。
自元宵节以来,连日的劳累,令雍治天子精神被损耗大半。早上散朝后,在含元殿后的寝殿里休息至现在,方才有精神来御书房里。
雍治天子舒服的趟好,道:“青青,将要紧的奏章念一念。朕听着。”
许彦手里拿着拂尘,低下头。
青美人一袭水蓝色的贴身棉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前凸后翘,曲线完美,比例极佳,如同美人鱼。“是,陛下!”青美人应一声,拿起案头的奏章读起来。青美人的声音略带沙哑,质感。第一篇,便是张安博的奏章。
“臣闻圣君,必以民为本,敬天保民体。今天下民力疲惫。十室空其五。圣上宜当裁剪开销,体恤民情…”
雍治天子听了几句,心里头冒火,拍着软榻怒道:“别念了。拿过来给朕看看。”
青美人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将奏章递给雍治天子。
雍治天子一扫奏章,看到张安博的名字,当即就爆发,将奏章重重的丢在地上,“啪”的一声,怒骂道:“这个老货!朕快要死了,图个热闹又怎么了?天天在朕耳边聒噪!将他调到工部,他还不收敛!真以为朕不杀人吗?”
天子异常震怒,御书房内外的太监、宫女们全部都跪下来。无一人敢出声!满场针落可闻。
雍治天子“呼呼”的喘着气,约一盏茶的功夫,才将情绪稳下来,但余怒未消,沉着脸,喝问道:“军机处是什么意见?”他接过青美人从地上捡起的奏章,上头是卫弘的票拟:令其致仕,给车马。
正月十五日山长上书,雍治天子现在才看到,是卫大学士帮忙压了两天。否则,前两日天子正在兴头上,看到这份奏章,心情可想而知。
雍治天子在元宵节、今日的大朝会上十分舒心,事后却看到张安博的劝谏奏章,感觉像吃了只苍蝇。非常的恼怒!衰老的脸上带着冷笑,不容置疑的道:“批复:将张安博下狱,令有司问罪。”
张安博,你要谏臣的名声是吧?好,朕给你!因言获罪,在明朝时士大夫是不是弹冠相庆?呵呵,劝谏朕时,道理一套一套,自己呢?你别给朕抓着错处!
…
雍治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雍治天子谕令,将工部尚书张安博下狱。京中风起云涌!
第九百一十八章 贾、沈结亲
雍治二十年底至雍治二十一年处的这两个月中,周王朝的政治中枢可谓洪波涌起!
先有闽党领袖,朝廷重臣,工部尚书纪兴生被问罪,抄家流放,闽党零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华党大张!
后有天下闻名的大儒、被视为正人君子的旗帜,前左都御史张安博因言获罪,被天子下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冲击着京城的大臣们,促使他们做出自己的选择。而这局势的动荡,又最终将深刻的影响着天下大势!在此时,并不会有人知道日后的史官们,会浓墨重彩、不厌其烦的写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一轮又一轮的政治洗牌中,有的人得意:如华墨、宋溥等;有的人失意:如纪兴生、贾环。
于京城中的人们而言,正被漠北的大胜,国朝远迈前朝的光芒所遮住眼。
只有站在那个舞台中,身处在这残酷的政治漩涡中,才能感受到危险、压力、紧迫,山雨欲来!
这里需要的不是人性的光辉,需要不是正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里需要的是卑鄙、无耻、冷血!才能在这残酷的政治搏杀中,笑到最后!
…
正月二十日。天晴。
城外正西坊,沈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今日是国朝名将沈迁成亲的日子。
沈迁大早起来,被沈家太太叫到跟前说话。沈迁的二妹妹、蜀王妃沈秀,长兄的遗孀,出嫁的长姐,并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都在。
沈夫人坐在椅中,感慨的道:“迁儿,这一转眼,你都要成亲。你大哥他…”说着抹了抹眼睛,再叮嘱几句,“贾家姑娘是个好姑娘…”这时,外头下人来报,要准备出发迎亲。
沈夫人道:“你去吧,别耽搁时辰。”
沈迁穿着红色的喜服,躬身行礼,道:“母亲,那儿子去了。”刚出门,屋里的十几名女眷们都笑起来。
沈迁笑一笑,脚下生风。他今日确实很开心。
…
城西四时坊荣国府。
上午的春光照射在荣国府的屋舍、甬道上。五百多名奴仆在贾府各处忙碌着。前院门口,宾客云集。
贾环正在贾府西路的上房中,招待着蜀王。花厅中,茶香袅袅,喜庆的喧闹声遥遥传来。
蜀王宁恪穿着深蓝色的亲王常服,身姿修长,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身上带着皇子的富贵风流气质。说话很有磁性,很容易令女子心生好感。
宁恪侧耳听一听,笑着摇头,道:“贾兄,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啊!”
他和贾环打个很多次交道,关系一般。他没摆亲王架子,但贾环和他没有做成朋友。相反,贾环和潇妹妹的关系很好。贾环没同意他和贾探春的婚事。他心里多少疙瘩。
贾环知道宁恪在讽刺什么。昨日傍晚,山长入狱。凶吉未卜。喝着茶,道:“那我叫人撤了。不闹腾。”
宁恪没好气的翻个白眼,“得了。当我没说。”他虽然娶了秀儿,但内心中对探春依旧有感情。他怎么忍心她出嫁时冷冷清清?
贾环没说话,沉默的吃着茶。到外面去,他脸上要带着笑容,今日他亲姐姐出嫁。但私下里,他不想笑。和三姐姐无关,和山长的境况有关。
贾环吃两口茶,放下茶碗,道:“殿下,谢皇后娘娘送来的厚礼!雍王太年幼,陛下不会传位于雍王。若要越过晋王,不可不行非常之事!”
蜀王看贾环一眼,点点头。母后派他来送厚礼,不就是要听一听贾环的建议吗?虽然,吴王已经在对外放出风声:晋王当为太子。但,母后还是希望将来雍王为天子。
宁恪低声道:“请贾兄接着说下去。”
谈的问题有些惊世骇俗,但贾环神情并没什么波动。有些话,他必须要说出来,明确下来,道:“陛下大行后,若无晋王,则雍王为必然人选。”
宁恪眼睛盯着贾环。
贾环轻轻的点头,应承下来,“我希望皇后娘娘在适当的时候,能在陛下面前为张先生美言几句,洗脱他的罪名。”
宁恪郑重的点点头,“我会转告母后。”
…
贾环和宁恪谈了一小会儿,一起出了小院。这时,守在门外的钱槐道:“三爷,时辰快到了。奶奶请你到园子里去给三姑娘道别。”
“我知道了。”贾环点头,对蜀王拱拱手,道:“我还有事情。请殿下到前院里稍作歇息。”命人带蜀王到前院里,他则往大观园的秋爽斋而去。
蜀王看着贾环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心里叹口气。他其实想去见探春的。可是,见面能说什么呢?一股莫名的惆怅充斥在他的心头。
于宁恪而言,他本身对权柄无大的兴趣。他为杨皇后奔走,是因为他视杨皇后如母。
同样的,杨皇后并没有太大的紧迫感!只要她不去害晋王,就算雍王登基不成,晋王亦不会薄待她们母子!她是唯一的太后人选!
宁恪心中并没有太大的压迫感。
…
秋爽斋三间开,陈设典雅、华丽大方。在雍治二十一年正月二十日时,张灯结彩!秋爽斋里随处可见双“喜”字张贴,红色为此时的主色调。
上午许,秋爽斋中,贾府的姐妹们都在此。李纨、宝钗、黛玉、宝琴、迎春、惜春、湘云等人都在此。
吉时快要到了。
探春换了红色的婚服,新娘子装束,正在和姐妹们一一道别,她拥抱下宝钗,道:“宝姐姐,明日便是你生日,我是赶不及给你过。礼物我会派人送来。”
宝钗穿着杏黄色的棉袄,身姿丰盈,冰肌雪肤,国色天姿。拥抱时含笑着拍拍探春的背,娴雅的笑道:“三妹妹有心。出嫁不比在阁中,有什么事,写信给我。终归为你排解一二。”
宝钗语气感慨难言。当日的姐妹们就剩云妹妹未嫁。大观园无人矣。生活仿佛步入一个新的阶段!唯有姐妹之情未变。
探春点头,又和黛玉道别,“林姐姐,当日起海棠社,你重开桃花社,姐妹们至今。不知日后…”以探春之性情,在此时,亦有些伤感!
黛玉穿着青色的棉袄,身段婀娜,风姿明媚,如花似玉,抿嘴笑道:“我生日时再开一社,我请你回来。当日掣花签时,你掣一根杏花签。必得贵婿,今日可算是应中!”探春出嫁,得遇良人。黛玉心中为她感到高兴。
黛玉的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丫鬟们笑道:“林奶奶的嘴哟!”正笑闹着,贾环进来。
“三爷来了。”
第九百一十九章 总有一些读书人
秋爽斋的庭院中芭蕉常绿,梧桐吐青,两只洁白的仙鹤身上带着红绸起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环从庭院里进来。和众金钗们点头示意,视线落在看着人群正中,一身霞衣的探春身上。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的三姐姐今日便要出嫁。
此时,贾环心中其他情绪都暂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为她感到高兴、喜悦,不舍,难忘。
他又怎么能忘记十几年前,他在贾府当一个小庶子时,她对他的爱护呢?又怎么能忘记他回府时,她的感慨,眼泪,拥抱,欣喜?这是他的姐姐!
“三姐姐…”贾环有些动感情,在探春身前,长揖行礼,声音带着一些哽咽,道:“三姐姐今日出嫁,阖府欢庆。祝愿三姐姐婚姻美满、幸福。”
他非没有好词,但此时唯有最常见、常用的词,才可以表达那份真挚的感情、祝福!
“三弟弟…,你起来。”探春双手浮起贾环,看着他清的脸庞,一时间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又说不出一个字来。鹅蛋脸上,泪珠滚滚落下。
离别之意,至此而浓。众金钗们伤感难言。感性如黛玉、宝琴,轻声的啜泣。
…
终究是李纨、宝钗劝住大家。一一道别后,留探春在屋里整妆,待嫁。
上午十时许,沈府的花轿至贾府。各种礼仪、刁难新郎、伴郎后,贾府鸣鞭炮,送探春出嫁。十里红妆不待言。
贾府这边的酒宴开席,稍后,大部分宾客都要去正西坊的沈府,那边的婚酒在正午。原庆国公,现在的新城王沈澄本来就是旧武勋集团的一份子,和贾府是世交。
两府的朋友圈,大部分是重合的。比如:北静王水溶、西平郡王等人。而贾环和沈迁的朋友圈重合的不少。比如:冯紫英、陈也俊、纪澄等人。
正午时,来京的大师兄公孙亮,叫贾环安排一处静室闲聊。早春午后,无忧堂的花园中,几只小鸟在树枝枝头鸣叫,清脆的声音透进轩窗来。
公孙师兄一袭竹青色长衫,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倚在交椅上,看着花园里的美景,吟诵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他有一点醉了!
山长入狱之事,压在大师兄的心头。他待山长如父。他继承的是山长学术上的衣钵。
贾环沉默的喝着茶,不复往日见到大师兄时的健谈。他和大师兄是何等的交情啊?他没喝高,亦不敢喝高!千斤重担压在心头、身上。
“唉…”公孙亮长叹一口气,拍着扶手,感慨的道:“子玉,如果是你在山长的位置,你会不会上书劝谏天子?”
贾环根本没思考,答道:“不会!”他所受到的教育,注定他不忠于封建帝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所有。近现代的思潮、教育,是忠于民族、国家!
雍治天子摆明不会听,他肯定不会去劝。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至于国事,这不是他一个深陷政治漩涡,从四品的左参议需要纠结的事情!
山长上书,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或许,是有一些愚蠢的!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雍治天子还能活几年?
但是,所有的大臣都这样想,政局是什么样?朝堂上一片灰暗。万马齐喑究可哀!
比如:明成化年间,成化天子的首辅商辂致仕后,朝堂上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到这个程度,任何一个正直的士大夫,都难以忍受!
雍治天子活的这几年,造成的损失呢?就这样漠视掉?这是一种家、国、天下的使命感!
总有一些读书人不怕死,总有一些读书人有风骨!有的人选择隐忍,有的人选择爆发,不妥协。比如:李东阳、徐阶。比如:商辂、刘健、杨继盛。正如谭同所言: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自太史公起,青史不绝,褒奖这种正气!
所以,贾环劝过后,当山长还坚持时,他便没有再劝。
贾环反问一句,“大师兄,你会上书吗?”
大师兄摇头,坚定的道:“不会!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是他的想法!若雍治天子杀山长,他将视天子如寇仇!
贾环知道大师兄的想法,轻声道:“大师兄,山长会没事的。我保证!”
公孙亮点点头,“嗯。子玉,你说…。唉…,人不可以无耻啊!”如今的雍治天子,就是一个无耻之人!只顾自己享乐,其余的事都不管了。
明成化天子怎么对待王恕的?打发得远远的!嘉靖皇帝,都可以容忍海瑞。海瑞上的是什么折子?堪称明朝骂人奏章的前三名!而山长只是讲讲道理而已。
贾环是不会忠君的,他有他的行事准则!雍治天子说贾环想法有点多,这个评语很准确的!毕竟是多年的帝王!而大师兄是有选择的忠君:君王贤明,则忠。
…
师兄弟二人的谈话,掩埋在二十日的午后。工部尚书张安博下狱的政治风暴正在延续。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的:朕欲治其罪,谁能提供他的黑材料?而朝中的红人党,比如华墨、袁壕等人都会在寻找契机。政敌宋溥又怎么会甘心收手?
同样的,亦有一些人想劝天子不要重罚张安博!上书劝谏天子,这种高风险的事情,不做,是人之常情。张安博做了,还是有大臣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维护他。
这是人心所向!京师之中,朝堂上,并非都是浑浑噩噩之辈。雍治天子乱搞,华墨搞得乌烟瘴气,朝堂大臣们,心里真的没意见?
二十二日傍晚,城南外正西坊沈府中,吃酒回来的新城王沈澄将次子叫到书房里。
初春的傍晚清幽、寂静,书房里点着檀香。
沈澄将近五十岁,嘴角带着笑,“迁儿,坐!”这些天他心中极其畅快,封王是其一,嫡次子成婚,他后继有人是其二。
沈迁新婚后,意气风发,在父亲面前坐下来,喝着茶,问道:“父亲叫我来有什么事?”
沈澄沉吟了几秒,低声道:“迁儿,你明日要带着妻子回门。我知道你和贾子玉私交甚笃,我叮嘱你一句,贾府的事,少掺和!天子待我家不薄。”
不管雍治天子在文臣们眼中如何,天子对沈家是皇恩浩荡!
沈迁狐疑的看父亲一眼,道:“父亲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了?”
沈澄摆摆手,制止沈迁问,“你别打听了。你如今是带兵的大将,朝堂上的事,少问。”
沈迁轻轻的点头。
第九百二十章 愿为使君马前卒
二十二日晚间下起春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雨声连绵不绝,滴落在地面、湖面上。京师西城礼部右侍郎胡府花园的一处小楼中,灯火通明,仆人们在楼下候着。
礼部右侍郎胡璁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斯在小楼里相对小酌,听着春雨。
一张八仙小桌,四碟小菜。一壶白酒。陪着春雨,气氛极佳!文士所钟爱的时光。
胡璁原为礼部主事,时年五十岁,微笑着举杯示意,道:“子实,袁大人和你谈过了?”
胡璁口中的袁大人,便是现任刑部左侍郎的袁壕。他们三个是朝中瞩目的红人党!
李斯四十二岁,为翰林检讨,三年时间,升到左佥都御史。他一身灰色的便服,笑着点点头,“嗯。张伯玉天下名儒,因言获罪。只怕肯落井下石的人不多。”
华大学士为吸收红人党的力量,将他们的职务分别提拔。袁侍郎想要指挥胡璁已经不可能,只找他来谈。他其实并不愿意在此时弹劾张安博!
他们仕途蹉跎,拍天子的马屁而获得晋升,但不代表他连最基本的良知都不要。他无意参与此事。
“人心向背啊!”胡璁感叹一声,心中就有数。他作为红人党,此次一样不会出手。
胡璁和李斯饮了一杯,捻须笑道:“呵呵,纵横西域的贾使君这一次被他这位老师连累的很惨啊!不知道他在家里有没有跳脚骂娘!”
朝中局势,他如何看不懂?天子只怕会迁怒。据闻,天子在奏对时,听到贾环的名字,在冷笑!贾环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了!
张安博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领袖。他门下的弟子,真是够倒霉的!
李斯哈哈一笑,神态轻松,他们完全是看客,道:“秉用兄,谁让贾环是张安博最得意的弟子!因果相承!”又笑,“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挡枪了嘛!”
雍治天子肯定是先处理完张安博的案子,再处理贾环。当然,这耽搁不了多久的时间。一两个月而已。
胡璁仰头一笑,道:“哈哈,那抵什么用?贾环最大的依仗,无非是他在西域的兵权。天子怎么封赏齐驰和沈迁的?厚赏施恩!齐总督封魏国公,单独召见!沈迁的父亲沈澄都封王!
没有这两人的支持。届时解决贾环,只要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罪名而已!”
周王朝的朝堂上,精英荟萃,明眼人不少!胡璁虽不知道雍治天子怎么警告、敲打齐驰不要和贾环来往,但猜得全对,并看清雍治天子的布局。
李斯点点头,举杯畅饮。他同样不看好贾环。显然,沈迁全家受天子大恩,即便为贾环的姐夫,亦不可能支持贾环!
…
正月二十三日,沈迁携探春回门。贾政、王夫人、贾环、贾琏在荣禧堂招待沈迁后,探春回大观园里,和姐妹们说话。迎春、惜春住的不远,回到贾府。
湘云则是一直住在大观园的蘅芜苑中,贾环根本不放心她回史府。她将在这里等到出嫁前。
沈迁则和贾环一起到无忧堂中小叙。他去年底回京,这么些天因为和探春婚事的原因,一直不好来贾府。而有些话,不能随便让长随传话。
春雨从昨天夜里延续到今天,无忧堂的园林、屋舍、院落沐浴在朦胧的小雨中。
距离夕韵堂不远的一处水榭中,贾环置酒和沈迁小酌。燕子在雨中掠水而过,雨滴落在清澈的湖泊中,泛起点点涟漪。
沈迁一身白衫,身姿修长。星目俊脸,英姿勃勃。带着战场杀伐后磨砺出来的冷静气质。很英俊的男子。在他成婚前,他是京城最令人瞩目的青年!
沈迁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咂咂嘴,问道:“子玉,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贾环的情况很危险,他岂有不知道的?其师长张安博已经下狱数天。朝堂上风起云涌!
贾环闻言,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看着沈迁,坦然的道:“于乔,当今天子要杀我。你说我能怎么办?”
沈迁微怔,随即沉默。他不知道贾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相信贾环不会出错。
贾环抿一口酒,道:“我和蜀王谈过,推雍王上位。交换条件是:请杨皇后出面,保住山长和我的命!”
他很清楚,雍治天子解决完山长,就会解决他。甚至,捆绑在一起解决都有可能。他抗衡天子的牌,只有杨皇后!
现在的问题是,杨皇后不会在雍治天子活着的时候发起宫廷政变,而他能不能活到雍治天子死呢?
假设,杨皇后没有拦住雍治天子呢?这些都是变数。存在着各种变数!他还需要继续完善他的计划。他身上的压力非常大!
他给大师兄做过保证:山长不会有事!
沈迁想要说话,贾环竖起手掌制止他,道:“于乔,你我是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交情。政治上的事,你不用参与。你是国朝的名将,不可有污点。”
这是一句表面上的漂亮话!他很信任沈迁,没做任何的隐瞒。但沈府、沈迁没有必要跟着他冒险!就算他失败,沈家一样可以保存。三姐姐会无事。
当然,他内心里确实有爱护沈迁的意思。就像是当日在疏勒发起的大清洗,他不希望沈迁参与宫廷政变!将来史书上不好看。
晋王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雍王要上位,必杀晋王。这不是政变是什么?他业已下定决心。
沈迁一声苦笑,起身给贾环斟酒,认真的道:“子玉,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我支持你!”
昨天傍晚,他父亲还叮嘱他,不要掺和贾环的事。然而,他父亲并不知道贾环在他心中的地位!
当年,他在京中读书时,便很尊重贾环。而后,在西域三年,他为贾环麾下大将。相处的非常融洽!贾环负责政务,后勤,他只管军事即可!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若非贾环对他的信任、鼎力支持,他如何有驰骋沙场的快意?哪里有他的崛起?以他在军中的资历,怎么可能在二十出头时指挥十万大军?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当年,秦王横扫**,一统宇内,威震四海!战功是名将王翦、蒙恬他们的!但功绩是始皇帝的!平定西域第一功是贾环!
愿为使君马前卒!
贾环顿了顿,心中涌起难言的感触。他没想到沈迁愿意跟着他政变!这其实并不管沈迁的事!一个人,做杀头的买卖,有人愿意追随,如何不感慨?
现代都市里,借钱都借不到的。
政变的想法,他和罗君子、纪澄、乔如松他们大致说过。具体的事,他只和张四水谈过。他知道,就算他现在举旗造反,四水也会追随他!
简简单单四个字,表明沈迁的态度!沈迁无意吐露心声。比如,他将阖府性命压在贾环身上,比如:从妻子探春处考虑。他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沈迁举杯和贾环共饮一杯,道:子玉,你那不满五百人的亲卫,就算有张伯仁率领,以燧发枪战术列阵,想要攻破西苑是痴人说梦!必须寻找外力。”
当年在西域,比这更危险的时候都有。一千人对阵一万人,干过。两万打十万,干过!如今的局面,何惧之有?政治归贾环,他负责军事。
小雨淅沥未停,水榭中的声音,越发的低沉。
第九百二十一章 忽报人间曾伏虎
雍治二十一年的正月在吵闹中过去,迅速的步入二月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时,已是仲春。
京城的郊外,农人翻着土地,空气中散发着泥土芬香。外城的护城河中,碧波荡漾,鱼虾畅游。游人结伴踏青而来。杨柳在春风中舞动,倩影婆娑。内城各权力人物们的府邸花园中,桃花盛开如霞,蝴蝶蹁跹。
在这样美丽的春景中,京中的政治气候却是暗流涌动!从御史开始上书言张安博之事,各自表态。不断的向中层官员、高级官员蔓延。一场舆论风暴在京城席卷!
在明面上,几乎是一边倒的指责张安博的奏章。但暗地里则未必。有的人是跟风!有的人奏章之中,亦有维护之声。张安博上书,置圣天子于何地?其罪当致仕。
二月十六日,刑部侍郎袁壕在上书,指责张安博沽名钓誉、沽名卖直,其罪当斩。
这封奏章,在朝堂当前的背景下,还引起轩然大波。谁都知道,袁壕是天子心腹,以善于揣摩天子心意而闻名朝堂。很多官员会看他的风向行事。
换言之,袁侍郎掌握着一部分舆论话语权。
随后,雍治天子从各种渠道受到反馈、说情:有吴王、独孤贵人和天子闲话时进言;有大学士卫弘、左都御史齐驰等人的密折;有北静王、成国公等人的奏章。俱是劝天子:张安博今年七十有六,还有几年好活?何苦杀他,白帮他在青史上赢得名声?让他返乡居住吧!
这其中贾环用了多少力,不得而知!
…
西苑中,湖面飘渺。阳光照射在水波上,宛若洒落一捧捧的金银。红杏成林,璀璨如云。梨花飞落如雪。美景如画。
御花园的东侧,青美人居住的玻璃屋:朝霞居中,雍治天子召见武英殿大学士宋溥。
雍治天子一身红色的天子便服,倚在软榻上,满脸皱褶,颇显老态。风姿出众的青美人穿着水蓝色的柔软丝绸长裙在一旁细心的服侍着。她如今兼任天子的秘书。
其余宫女、太监,除太监总管许彦外,都在厅外候着。
雍治天子说话中气不足,问道:“宋卿,你所言之事为真?”他昨日收到宋溥的密折。今天上午便派人召见宋溥。
宋溥跪在地上回话,道:“陛下,臣可以担保,千真万确。”
雍治天子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仰头,舒服的靠在软榻上,轻吐一口气。片刻,交代道:“好。此事就交给卿去办!”
宋溥伏地道:“臣遵旨!”即便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在领到天子这个任务时,语气中也透着兴奋!
…
夜色徐徐的降临。韩林侍讲学士、左中允魏原质自棋盘街翰林院散衙回府。
魏翰林住在京西金城坊中,一处三进小院。他虽然贵为翰林侍讲学士(正六品),但官场上并没有看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翰林。门可罗雀。
魏翰林进到府中,到正屋里,妻子在准备着饭菜,他在侍女的服侍下洗着脸,换官服,听老仆汇报后,得知女婿公孙亮来了,道:“叫他进来吧。”
他早些年,对这个女婿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这混蛋小子考中进士后,竟然辞官回闻道书院教书。近年来,因女婿的好友贾环在国朝官场声名鹊起,又确实在学术上推陈出新,在北直隶颇有名气。他才算认可女婿走的路。
大师兄公孙亮一袭澜衫,身姿修长,英俊的如同周郎的脸上带着焦虑,作揖行礼,“见过泰山大人。”
魏翰林做个手势,叫侍女倒茶,叫公孙亮坐下,道:“文约,你又来我这里打听消息了?”
他和山长张安博是多年的好友。否则,哪里会将女儿嫁给他的大弟子?这些天,时刻关心着朝堂动态!他虽说人缘不好。但收集消息,谁还不卖他的面子?而且,他是朝堂中的明眼人,见微知著。
公孙亮点头,“是的。”他性子没有贾师弟那般沉稳。所以到岳父这里打探消息。
贾师弟在家中安坐,见见不知名的客人。有时候还和亲卫在校场上锻炼一番。再和沈迁去观看西域的马球队比赛。
魏翰林有些吃味,道:“将来老夫入狱,不知道你和贾子玉是否会如此卖力奔走?”他知道,他这个女婿,将张安博视为父亲。
公孙亮听到这话,眼睛微亮,深吸一口气,“泰山大人,你的意思是…”
魏翰林没卖关子,笑着点点头,道:“朝中重臣都在劝说天子。而从老夫收到的消息,结合真理报上的文章、消息,华墨、宋溥都有意放张伯玉致仕。张伯玉出狱就在近日。”
“啊…”公孙亮用力的张张嘴,感觉到脊椎、颈脖子上,一股热血冲到脑子里,令他大脑近乎停止运转,一个声音在反复的重复:出狱就在近日!就在近日!
这是山长入狱后二十七天。狂喜的情绪,就在此刻,将大师兄淹没。
公孙亮抬腿就往外走。
魏翰林没好气的喝道:“回来。你去哪里?”
公孙亮道:“老泰山大人恕罪,我去通知子玉一声。”他们师兄弟、书院弟子的消息交换,都在贾环的无忧堂。
…
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
二月二十三日,晚间春雨停歇。贾环起来,拥着黛玉在轩窗前看着后院里美景。
至此时,仲春之交。天气已经破为暖和,寒冬的气息已经不见踪影。黛玉穿着月白色的长裙,依偎在贾环怀中,幽香阵阵。向后仰头道:“环哥,这两日,你情绪明显变好啊!”
贾环抱着黛玉的蛮腰,亲昵的贴着她美丽的脸蛋,笑道:“山长近日要会出狱,致仕返乡。我自是高兴的很。”
那日,大师兄来通知他,他得知是魏翰林的判断,本该是全信的。他知道魏翰林的政治水平。但兹事体大,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等了这几日,情况在好转。
所以,心中高兴。
这时,袭人在门口柔声道:“三爷,姑娘,香菱来喊你们去吃早饭呢。”贾环的早饭,妻妾们一起吃。吃饭是次要的,见面说说话,才是重要的。
贾环点点头,“我们这就来。”
在贾环不知道的地方,一匹快马,正在往自西华门而来。二十三日,常朝日。通常是华墨率百官在皇极殿中朝拜御座。而后,各自回衙门办事。
今日,许久未曾露面的雍治天子,忽而在常朝后,派大太监许彦传旨,在西苑召见重臣。贾环的早饭有点晚的。西苑里议事的结果,已经出来。
…
吃过早饭,贾环和宝钗、黛玉并丫鬟们在无忧堂的后花园里散步。这里曾是汝阳侯的祖宅。占地面积有一个半贾府大。花园经过百年的修缮。非常精美。
春季之时,走在其中,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水榭边,黛玉在丫鬟们的帮助下,喂食着金鱼。贾环和宝钗两人在一旁看着。
宝钗扭头看看贾环,轻轻的、娴雅的一笑,水杏般的眸子落在他脸庞上,伸手帮他整理着衣领。温柔缱倦。
贾环道:“姐姐,等京中事了,我们回金陵闲居。再无政治纷扰,再无人情应酬。我们一起,好好的,安静的度过余生。”
宝钗笑一笑,国色天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螓首点着,向往的道:“好啊,夫君!”
贾环一笑。
这时,一名小丫鬟从花园外飞奔而来,“三爷,快到前面去。卫大学士派人送信来。”
贾环带着疑惑到前院里,卫弘派来的奴仆将今日西苑议事的结果告知贾环:
宋溥在御前告状,说闻道书院诋毁天子,心怀怨怼!并拿出闻道书院内部发行的报纸,教材。
这里面确实有阐述孟子思想的文章: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还有其他的文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放在当前的语境下,就显得颇为刺眼!
证据确凿。
雍治天子龙颜大怒,下令查封书院,拘捕其首脑。问罪于闻道书院的创办者张安博!天子的原话是:其心可诛!其罪当斩!满朝重臣噤声!
突然,何其的突然!之气的情况,明明好转的!贾环站在客厅里,半天没有说话,二十分钟后,才稍稍回过神,满嘴苦涩的道:“哦,好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卫家的奴仆叹口气,离开。
贾环站在北园前院的花厅里,定定的不动!脚步仿佛灌了铅一般,重逾千斤。脑中一片空白。他如何不知道雍治天子是什么意思?天子要杀山长!
宋溥偷袭。现在的结果,不仅仅是山长要被杀,书院还要被查封。这样的结果,他怎么给大师兄交代?他给大师兄说:山长不会有事!他怎么给张承剑交代?怎么给书院的同学们交代?
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杨皇后那儿他已经拜托。吴王、独孤贵人,他都请求。锦衣卫指挥使邢佑他都打点到。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阻止雍治天子的杀意!都不足以…
疲倦、重压、痛苦、悲愤,这些猛烈的情绪,在贾环心中喷涌、袭来。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春天的阳光清冷的照射着他挺立站着的身影!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水顿做倾盆雨!
第九百二十二章 他能如何?
雍治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的西苑议事后,结果传出,整个朝堂、京城一片哗然!
天子杀张安博的理由难以服众!国朝太祖可没有搞《孟子节文》,全版的《孟子》,读书人都在学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在书院里,进行研习、讲读、辩证,即便言论有出格之处,这不是很正常吗?何以与“诋毁天子,心怀怨怼”的罪名牵扯在一起?
但,不服归不服!天子作出决定就意味着对此事下了定论。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处理闻道书院和清洗张安博的朋友们。
这两日,真理报上的舆论住在被压制状态。京中大小二十多家报纸,无一家为闻道书院喊冤!这个时候,不值得把自己搭进去。没见锦衣卫的缇骑已经去京西抓人、查封?
二十三日下午,翰林侍讲、雍治十四年的状元费敏政至西苑求见天子未果,到华墨府上见华墨,力陈不要扩大化的意见。费状元一身正气!华墨当面答应!
国朝六帝,到雍治朝,天下公认的正人君子,是雍治十三年恩科、雍治十四年丙辰科的两位状元:翁宗道、费敏政。
二十四日沐修。上午时分,左庶子、日讲官蔡宜到武英殿大学士宋溥家中拜访。
蔡宜,南直隶扬州府人。表字伯宗,时年四十七岁,累迁翰林检讨、编修、侍讲、侍讲学士。年少时,与林如海、汤奇等为友。曾被王子腾举荐为日讲官。得谢旋、何朔两任领班军机大臣看重!
蔡学士的位置,再往上走便是六部侍郎,尚书,军机大学士。属于储备的高级干部。若是在明朝,这是妥妥的储相!将来必定入阁的人物!
这样的官员来访,宋溥不得不见。宋溥本来正和几名心腹商议,听到奴仆来报后,中断议事,在书房里见蔡宜。
书房的陈设一如士大夫的审美,书橱、书桌,文玩,带着浓浓的文雅气息。
宋溥年近七十,但身体康健。背微驼,带着眼镜。他当年在前朝下狱十年,在狱中读书,视力受损。迈过门槛,笑着道:“蔡伯宗今日何事来老夫府上?”
每一个官员都是有故事的人。不经历磨难,哪里能登临顶峰?
跟随着宋溥进来的长随倒茶,然后退出去。
蔡宜作揖行礼,道:“下官见过宋相!下官为闻道书院的事来。”他说的非常的明白。
宋溥微笑着点头,做手势请蔡宜落座、喝茶。心中不以为然。他业已经决定,要将贾环牵扯到闻道书院的案子中。他早看出来,天子对贾环不爽!
当年,他在贾环手上吃的亏他怎么能忘!折损他好几个学生、心腹。
蔡宜坐下来,平静的道:“满朝以为宋相即将清洗张安博一系的官员,下官以为宋相不取,过犹不及!何太师、华相处,宋相当考虑。”
宋溥奉命承办张安博、闻道书院案。这是一个箩筐,可以把想要清洗的官员都装进去!但是,对于正在巩固地盘的华墨而言,他会怎么想呢?
如果说华墨还可以沟通一二。分果子嘛,可以谈。国朝的前首辅何太师哪里呢?
张安博宦海多年,他与何太师交好,与南京右副都御史、苏松巡抚沙胜,翰林侍讲学士、左中允魏原质为友。若是这些人都被清洗掉,何太师必定会有话说的。
宋溥看了蔡宜一眼,微微沉吟着:过犹不及,这四个字敲在他心头!他以前就吃过这样的亏!
…
蔡宜自宋溥府中出来,心里松口气。当日贾环为他引荐,他得何太师赏识,才得以担任《仁宗实录》的副总裁官。步入官场快车道。
今日,他将贾环从闻道书院案中摘出来。但是,贾环不受此案牵连,处境依旧危险。宋溥未必肯放弃,他和贾环的恩怨太多,只是暂时搁置而已。
蔡宜转身到吏部文选司郎中汤奇府中。信息要传到。但他不宜和贾环直接接触。
…
京城中,暴风骤雨来临时,费状元等人自发的奔走,用“得道者多助”来形容,有些过了。但确实是一种人心所向!
有点类似:明朝时,清流们上书天子受责罚,被廷杖,或被贬谪。顿时就会名望暴涨?为什么呢?体现出官员们的矛盾心态。他们知道天子是错的。但,计算利益,自己是不出头的!风险太高!
而有人出头,被天子责罚,他们出于一种补偿,或者精神上支持的心态,给予高大的评价,口头传诵。当然,亦或许沾光、刷名声的原因。
当然,明朝后期纯粹的博取名声的清流做法,不值得褒扬。而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君子们,为国建言,无愧青史。
在费状元、蔡宜等人为闻道书院体系奔走时,贾环并没有在家中,痛苦的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山长被斩!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二十三日上午,贾环在家中得到卫大学士消息后,通知了夕韵堂里的张四水一声,带着长随到北城的蜀王府中见蜀王宁恪。他希望杨皇后能再尽一次力,条件可以谈!
北城,昭回靖恭坊,蜀王府。
明媚的春光落在幽雅的小厅中,字画俱是价值千金。自杨皇后得势后,蜀王便不缺银子使用。贾环无心欣赏字画,坐在梨花木交椅中,沉思不语。但他不断的在喝茶,流露出他内心的焦虑!
“贾大人,我家王爷外出踏青饮酒未归。”蜀王府的奴仆如此说。
…
在贾环苦等时,蜀王宁恪其实正在府中后宅中,正在雅轩里的书桌边提笔写字。
蜀王妃沈秀得知消息后,从正房里过来,等蜀王写完一幅字,奇怪的道:“殿下怎么不去见贾子玉?”她是沈迁的妹妹。而沈迁是贾环的姐夫。
宁恪一身淡蓝色的亲王服,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苦笑着解释道:“秀儿,我没脸见他啊!”他性情豁达,并非刻薄之人。但,真是没脸见贾环。
贾环委托他和母后谈合作的条件。双方基本谈成:待天子驾崩,贾环派人刺杀晋王,雍王登基。换取母后保张安博、贾环。
但,母后其实根本没有在天子面前为张安博美言。原因是,雍王的老师礼部郎中尹言反对。
“天子杀张安博之意坚决,皇后娘娘素来不问政事,此时进言,见恶于天子。这必将坚定天子立晋王之心。娘娘不说,贾子玉如何知道?”
他知道尹言的心思。若用贾环之策,日后雍王会不会拜贾环为师呢?没有人规定天子的老师只有一个。尹言有和贾环竞争的心思。
同时,作为顶级的谋士,尹言确实在为母后、雍王考虑。留幼主当国,太后干政,当今天子如何肯?特别是,吴王已经在放风:请立晋王。
母后身份最有用时,是天子驾崩后!现在,确实不宜轻举妄动,为雍王减分。
现在,天子的谕令早传遍京城。他自是知道。贾环再来他府中求援,他实在无颜面对。他做不到出面,糊弄贾环。只好找一个理由,避而不见。
蜀王妃沈秀蕙质兰心,想一想,道:“这样避而不见也不好。殿下还是派人去前头说一声吧。或者,我派人去?”
蜀王一想,点点头,“也好!”
…
蜀王府前院里幽雅的小厅中,贾环苦等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片刻就见一名中年仆妇进来,看装束像蜀王府的内管事。
中年仆妇跪地行礼,道:“贾三爷,奴婢是王妃殿下的陪房。王妃打发小人来和三爷说一声:殿下不在家中,府里怠慢了。望三爷见谅。”
贾环看着面前仆妇,懂她的意思,仰天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了。告辞。”
蜀王不会见他。
…
贾环离开蜀王府,坐进马车,吩咐钱槐一声,声音有些低沉,“去吴王府。”
以贾环的权谋水平,蜀王不见他,意味着什么,他岂会不懂?其一,蜀王认为,或者是不愿意杨皇后卷入此次风波中。其二,杨皇后无意为山长说情。
那么,这说明一个问题:杨皇后究竟有没有在天子面前为山长美言?
答案恐怕是没有。杨皇后背信弃义!
也是啊!
杨皇后为什么一定要帮他呢?他有什么条件可以打动杨皇后?刺杀晋王?杨皇后不会自己找人?指不定一杯茶,就可以结果晋王。何必冒风险?
杨皇后背信,他又能如何?他如今深陷政治漩涡,再非雍治十七年时,那个在武英殿上横扫的少年!现在,天子已经表露出对他的杀意!他自身难保!
再非以前!雍治天子以其倾向性的态度,摧毁了他在政坛上博弈、交换的的基础!
所有的政治博弈,最终的结果,都是要汇聚到天子面前,请天子裁决。他打杨皇后牌,思路没错。然而,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局势是如此之苦,如此之难!他能如何?他能如何啊?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第九百二十三章 请你们也不要后悔
“三爷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环从角门悄然的至吴王府中。钱槐提醒了一声,贾环微微回过神,下了马车,派人请弟子宁澄来见他。正好永清公主宁潇在吴王府中。
宁潇带宁澄,请贾环到吴王府后花园的小轩中赏景小酌。时间将近中午。奴仆们都在幽静的小轩外。紫儿、纪婉儿两人送上美食、美酒,再退下去。
临去前,纪婉儿期盼的看贾环一眼。她寄希望于贾环为她纪家复仇。
宁澄留着胡须,时年十八岁,笑着摇头,起身给贾环斟酒。先生自己都难啊!西苑的消息,吴王府这里已经收到。毕竟,他姐姐喜欢关注时事。
宁潇一袭月白色绣花宫装,明丽如花。此时,美丽的鹅蛋脸上残余的冰雪之色消融,清泉似的丹凤眼落在贾环脸庞上,问道:“贾先生自外面前来,神情沉郁,愤懑。为今日西苑事?”
温暖的春风,从雅致的花园吹到幽静的小轩中。吹动着潇公主的衣裙。风中带着花草的芳香。清新的味道,弥漫在小轩中。八仙桌前,三人对酌。
贾环看着潇公主依旧令他惊艳的容颜,自嘲的饮酒,并不隐瞒,道:“一半一半。我刚才从蜀王府过来。宁恪不肯见我。宁澄,你下午替我到晋王府里跑一趟。晋王若肯出手求情,我愿意出两百万两。”晋王的财路早四五年前就断了。他知道晋王现在很缺银子。
宁澄就笑,放下筷子,欣然的道:“先生,哪里用下午去?救人之事,急于星火。我现在就去。”说罢,起身就往外走。他其实感觉的出来,他坐在这儿有点多余。
他姐姐和雍治十七年中式的余姚人傅正蒙成婚,感情破裂,每日心中郁郁。只有在见到贾先生时才会展露笑容。
而贾先生的“心事”,只怕不会和他谈。和她姐姐谈一谈才对。他姐姐明眼如炬,政治水平很高,是皇族这一代中的第一人。
贾环并没有拦宁澄,举杯向宁潇示意,仰头饮尽杯中酒。清冽的白酒,直入喉中、胸腹!
他来吴王府,请宁澄帮他去晋王府传话,只是尽人事。他知道晋王没有那个本事!
晋王要是有能力改变雍治天子的主意,现在早就是太子。哪里会是像如今这样?雍王、杨皇后还有念想!
宁潇素腕持杯,月白色宫装宽袖垂下,举止优雅的饮尽一杯白酒,道:“九哥并非刻薄的人。必定是杨皇后不肯尽力。如今天子对张尚书问罪的谕令下达,贾先生现在什么打算?”
以宁潇的政治水平,只从贾环的只言片语中,就知道贾环的计划,且推断出事情大致的脉络。
正月里,贾环来吴王府中拜年、吃酒。她当时相信贾环可以破开这个死局。然而,情况至此,已经非常严重了!潇公主语气着透着担忧。怎么能不担忧呢?张尚书死后,或许就是贾环的死期。
贾环没有回答,执壶倒酒。
他来吴王府的路上,想了很多!他必须要直面他现在面临的困局:山长的命,他救不回来!他内心的痛苦,就如同毒蛇一般吞噬着他的心!强烈的让他无法呼吸!
但是,他必须要勇敢的面对!
他自西域回京城,面临着困境,他首选还是在框架内寻求解决。他准备的最后方案,在太平盛世之下,谁敢轻言动用?他身上,担着一家人,一族人的性命!
为此,他不惜去和他内心中有看法的杨皇后谈合作!政治是理智的、现实的,不能为情感左右。贾皇子的仇,他何曾忘却?大姐姐还在宫中与古佛为伴!
然而,随着局势的变化,这都只是无用功!
没有人是小说的主角,没有人是位面之子。雍治天子作出倾向性的表态,杨皇后背信。
这是在逼他作出决定啊!他刚才心中业已下定决心,将最终方案改版,乾坤一掷!
此刻,潇公主问他,又引起他心中的情绪、感触!
贾环信的过宁潇,潇公主的性子十分大气,再饮一杯,反问道:“潇公主,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
宁潇尤其明艳的丹凤眼微微黯然。若是在平时,她倒是要笑贾环几句幼稚!政治是各凭手腕,而不要去讲道德、干净与否,成王败寇!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但,此时,她不能去笑贾环。她从贾环的语气中听出极度绝望、哀痛入骨髓的情绪!令她莫名的有些心疼!贾先生是人,不是神!他也会遇到挫折,也有情绪!
宁潇起身,拿起银壶,给贾环斟酒,轻声道:“贾先生,这如何去评论呢?每个人标准不同罢!请!”
贾环和重新坐下的宁潇一起再饮一杯。
宁潇雪腻的鹅蛋脸上闪过酒后的微红,更添她几分明艳的风姿,吃了几筷子菜,有些担忧的再问道:“贾先生,你现在的想法呢?”她或许可以帮贾环参谋一二。
贾环看着宁潇倾城的容颜,感受到她的善意、关心,吟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语出尚书-汤誓。这是商汤讨伐夏桀的文章!
白话文:你这个所谓的太阳王,什么时候才去死啊?我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宁潇微怔,随即苦笑,美丽的凤眼中带着感动、欣赏。
她身为吴王女,自是读过儒家经典。贾环这句话的意思她岂能不懂?贾环憎恨当今天子,有反意!这种事,她还怎么给贾环出主意、参谋?
如此大的决定,贾环竟然就这样告诉她。可知贾环心中对她的信任。
而她的欣赏,是贾环面对如此困境时的态度!贾先生,从西域归来,已非少年!但,他依旧是当年的那个书生!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
贾环喝了三杯酒,就向宁潇告辞了。他并没有等宁澄带回晋王的消息,他已经不寄希望于奇迹发生!书院那里,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派易俊杰去通知,让叶先生、大师兄他们逃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万分之一概率的奇迹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用马哲来解释:偶然中有必然!
他从上午得知雍治天子要杀山长,要查封闻道书院,他做了最后的努力:求见蜀王。他得到的是绝望!现在,他接受这个残忍、冷酷的现实!
没有道理可讲。有什么道理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认命!
但是,请你们也不要后悔!
…
二十三日,西苑议事的结果出来,锦衣卫的缇骑百人立即拿着驾贴出京,前往东庄镇,查封闻道书院。
带队的是指挥使邢佑的心腹千户张辂。贾环送给邢佑那一万两银子,还是有些效果。这并非锦衣卫变成慈善机构,而是此案天下瞩目,群臣上书!雍治天子还有多久可活?
锦衣卫指挥使邢佑的性子,并非前辈们那样凶狠,他愿意留一条后路。当然,主要的案犯,肯定得带回来。
….
锦衣卫的缇骑到东庄镇闻道书院时,闻道书院的士子们正在照常上课。缇骑到来,令书院师生沸腾!自国朝定鼎以来从未有书院被查封之事!
书院院长叶鸿云得知锦衣卫千户张辂的来意后,召集书院里的讲郎,下令解散书院,转移书院典籍。
闻道书院,老校区,明伦堂中,叶鸿云一身灰袍,坐在木椅中喝着茶。他心中非常的紧张,但为之奈何?多年读书,养气功夫还在,强撑着。
当年,子玉他们便是在此地赈灾!前事已矣。他难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张辂身穿飞鱼服,配绣春刀,坐在椅中身姿挺拔。明伦堂的院落外,士子们义愤填膺的口号声声隐约传来。这些人若是闹起来,锦衣卫都难处理!
张辂和贾环有私交,不欲为难书院的师生,带着锦衣卫一直等在这里。这时,钦佩的看着叶鸿云,闲聊般的问道:“叶院长怎么不提前逃走?”
他们锦衣卫是办理了驾贴才出京。耽搁了至少一个时辰。他不相信贾环没有对书院传讯示警。而他们到东庄镇上有些时间,一样足够叶鸿云逃走!
叶鸿云微微摇头,轻声说话,感慨难言,道:“张千户,你不懂!书院是我毕生的心血所在。书院被封!我活着也等于死了。再者,我若逃走了,谁负责?”
圣旨是要拘捕书院的首脑。他不想这个责任,又落到贾环身上!
张辂点点头。
…
明伦堂中的对话发生时,闻到书院临东庄镇的新校区中,大师兄公孙亮正在宽敞、明亮的藏书阁楼下,指挥书院的师生、杂役,将书院的典籍转移。
易俊杰在一旁急得跳脚,“大师兄,你赶紧走吧!锦衣卫的带队千户虽然有些情分,但不会在明伦堂待多久。”
公孙亮一身青色儒衫,面若冠玉,身姿修长,玉树临风。额头上冒着汗,指挥完一个弟子拿走几卷书,带着易俊杰走到藏书阁外,在梧桐树下,沉默了一会,问道:“老易,子玉传信来是怎么说的?拘捕其首脑!我算不算?”
易俊杰叹口气,“大师兄,你当然算!但子玉给我千叮万嘱,一定要我劝你离开书院。叶先生决定不走。锦衣卫捉拿住叶先生,就有个交代了。”
公孙亮笑一笑,笑容有些凄凉,看向天空,道:“老易,京中的事,我不知道怎么会如此!明明我岳父都和我说,没事了。想必子玉是有难处的。书院这里,叶先生之外,还要拿几个人吧?我逃走,其他人顶上?”
易俊杰道:“大师兄,那不一样,你还年轻,你是书院的希望…”他知道他这么说很无耻,但人都是有亲疏之别的。他奉贾环的令来传信,他知道贾环和公孙师兄的交情。
公孙亮正要说话,这时几名士子过来找他,问撤离的事情,他是书院的主心骨。公孙亮转身离开梧桐树下。
易俊杰看着公孙亮的背影,无可奈何,又敬佩着!此去京中,下诏狱,恐怕生死难料。
第九百三十四章 岁在甲子
雍治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仲春。
前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张安博下狱将近一个月零四天,又有新的罪名加在他身上:诋毁天子,心怀怨怼!天子在西苑当着众大臣的面直言:其心可诛!其罪当斩!若天子不更改决定,这位国朝的大儒,必定会死!
二十三日,雷声霹雳!当天下午,锦衣卫查封闻道书院。将闻道书院主要人物带回京中: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四人。俱是闻到书院的元老级。
人犯们都关在都察院中。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法司会审。审讯由大学士宋溥主持,左都御史齐驰、大理寺寺卿李康适、刑部周尚书协审。锦衣卫派人旁听。案件直达天听!
随后的数天时间里,无数的消息汇聚到贾环这里。费状元、蔡学士等人的奔走。吏部文选司郎中汤奇派老仆夜里来传讯、告知。同年好友唐道宾、范锡爵散衙后过来说说话。没有提山长的事,言语里多是对他心情的开导。
北静王夜里请他过府一叙,西平郡王相陪,席间感慨,安慰:“子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张尚书求仁得仁!你不要做傻事。”最怕贾环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写两首诗出来。那可是给宋溥、华墨送把柄。
二十六日上午,去都察院里探望过张安博、公孙亮后,魏翰林叫贾环到府中吃午饭,酒后在贾环面前失态的怒骂:宋溥那个老匹夫,老夫与你誓不两立!日后若有机会,他定会报复。
二十六日下午初审,山长的儿子张承剑到都察院陈情,请求以身代父受刑。自古忠臣孝子是连在一起。张承剑的请求,引得审讯时一干官员同情。宋溥在公堂的主位上,看看跪在地上、胖乎乎的张承剑,不动声色。消息传出后士林称赞张承剑的孝行。
但,这些消息、事情,终究是细微末节的旁支,落井下石的时刻来临了!
二十三日下午锦衣卫查封闻道书院,第二日,顺天府府尹陈飞云派衙役等两百多人前往东庄镇拆除闻道书院。自书院院长叶鸿云下令解散书院后,来自各地的士子,有的返回京城、家乡;有的士子在东庄镇上居住,等待复课。有的士子则自发的聚拢在书院里,继续学习、读书。
冲突由此而爆发!其中细节不足言叙。事态终究是压下去。书院的所有建筑被摧毁,夷为平地。约300多名士子,有的被捕,有的逃散。京城中的常备武力:上十二卫的燕山卫奉五军都督府的命令调动。昔日繁盛的书院成为白地,学术之火熄灭。
还是生员的贾兰、甄宝玉在东庄镇里目睹了这一切,书院承载着他们的青春、梦想,痛彻心扉。他们给贾环带回来最新的消息!
但这并非终结,而只是刚刚开始…
官位等于权力。而权力关联着各种利益。闻道书院系倒塌。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政治、经济利益、学术、恩怨!各种势力迅猛的扑过来。与张安博、闻道书院、贾环相关的官员受到御史的弹劾!这往往意味着某种开始!
稍后,闻道书院丧失了对东庄镇的控制。这其中的搏杀,不必细说。暗渠、荒野埋藏着人命。咸亨商行的业务全线收缩,顺天府、宛平县的状子都收了一摞摞。
墙倒众人推的态势非常的明显!风暴愈演愈烈!
自去年底十二月初,纪兴生政争失败,流放西域后,年初对纪系的清系就开始。现在,可以加上闻道书院一系。对于某些够资格下棋的大佬们而言,比如:华墨、宋溥。这是一场饕餮盛宴。所需要注意的,仅仅是吃相而已!
毕竟,张安博劝谏,其子张承剑代父受过被天子下狱同罪,很博得了一些同情分。
然而,还有一些事情,在暗中发生!
这并非是指的大臣们心里对雍治天子累积的不满。敢于说话的大臣,在这些年,一茬又一茬的割韭菜中,都被清洗殆尽。就剩一个门面:费状元!
而是指的,一些细微的、潜藏在锦衣卫目光之下的一些事情。
自正月二十日,贾探春出嫁后,贾府再一次的大量购买火药。据闻,这是为史家大姑娘史湘云出嫁做准备。
贾环的亲兵被打发到北城外的兵营中,与齐驰的亲卫们一起操练着。军人吃饭的本领不能丢。自西域来的两支马球队,这段时间出尽风头。
骠骑将军沈迁时常和这些校尉、小兵们泡在一起。在北城京营里的营地泡着。偶尔会去军械局里转悠。作为国朝名将,他在军中的声望,正如日中天。
三月初的上午,一名容貌朴实的男子,带着两名随从,在宫城外转悠着。看似赏景。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多少炮可以炸开它!二十九岁男子的名字叫张四水!
春季雨多。小雨霏霏的傍晚,殿前侍卫司的虞侯陈也俊散衙前和上司笑谈,打听着值班安排有无变动。殿前侍卫时的王都知迷惑的道:“陈世侄,你问这做什么?如今天子在西苑中,咱们皇宫这里,肯定不会变动。”
陈也俊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笑呵呵的道:“王世叔,这不是正春季吗?家里的女人闹着要去踏青。我打算带她们去承德散散心。”
“你小子…”王都知笑着伸手点点陈也俊,“要请假提前给我说一声。”
“嗯。”陈也俊自皇城里出来,坐马车到城东的冯紫英府中吃酒。其实,真实的原因是雍王有意在天子死后和晋王争位,他打算跟着贾环争一争。
同样以为如此的,还有补入京营的冯紫英。
小雨淅淅。在傍晚中,灯光倍显的昏暗。冯紫英最近得沈迁的力,升了一个千总,喝着酒,笑道:“近年边境连年大战,京营精锐早被抽调一空。朝廷又无钱养兵,补进来的士卒那堪一用?京营的战力早就烂透。就剩费参将麾下的振威营还有战力。”
水面下的暗流,在流动着,在积蓄着愤怒的力量!
…
吞噬闻道书院、纪系的动作有条不紊的展开。在朝堂上的风波,由御史风闻奏事,蔓延到弹劾、问罪。和贾府关系密切的户部尚书赵鹤龄位置都看似不稳当了。
枝枝蔓蔓的动作,又影响到京城中,社会里。咸亨商行的姚炜、都弘都被抓到顺天府府衙中。
三月上旬,京城中下着连绵的小雨。夜晚,城东教坊司胡同中,时年二十四岁的翰林侍讲傅正蒙,正和几名同年好友一起喝着花酒。一人身边陪着一位当红的姑娘。环肥燕瘦,各具风姿。他们言语、动作不禁,放浪形骸!
天明时分,夜宿绣楼的傅正蒙返回咸宜坊的府中。永清公主宁潇正在议事厅中料理府里的小事。见傅正蒙闯进来,挥挥手,让正在回话的内管事离开。微微皱眉。并不说话。
身旁的紫儿难掩她的厌恶之色:他又去教坊司鬼混。
傅正蒙国字脸,一身华美的衣衫,模样是极好的。只是,身上带着酒气、胭脂气。他看着一身淡紫色宫装的宁潇,目光落在她明艳又冰冷的脸蛋上。
他昨晚要的是教坊司里最漂亮、最红的姑娘。但,却不及眼前的女子一根手指头。这是他的妻子啊!可自成婚以来,他从未有亲近她之时。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有悲愤、怨恨的情绪涌起来!
傅正蒙站在厅中,看着三米开外的潇公主,讥讽的道:“公主,你看重的贾环,不过如此!他的老师要死了。”天子昨日已经批示:斩立决!上了这份死亡名单的有:张安博、张承剑、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
刑期就在三天后:三月十四日。
宁潇冷冷的看着傅正蒙,丹凤眼中漠然,道:“你要说什么?”这是一个蠢人,她根本不屑于和他辩论。
身姿高挑、略显消瘦但凸凹有致、俏丽娇美的紫儿忍不住插一句,呵斥道:“傅正蒙,就算贾先生没能救回他的老师,但他总比你卖身求荣强!”
傅正蒙的情绪陡然爆发,“闭嘴,你这个贱婢!你算个什么东西!”长久以来,他被宁潇压制着,在家中,完全是乾坤颠倒。胸膛起伏,对宁潇道:“潇公主,你有没有当妻子的样子?如今,你看重的贾环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我做错什么了!你看不起我?我不就是投靠华大学士吗?试看满朝,谁不奉承华相?没错,我就是上书要求严惩张安博、贾环了。你心很疼吧!”
傅正蒙咆哮着,往前走上两步,气势极其逼人,直视着坐在椅中的宁潇,道:“宁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给我宽衣,现在!马上!否则,我就告诉天下人:你不守妇德,和贾环私-通。你也别想着和离。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
傅正蒙展开双臂,仿佛俯视着宁潇。
宁潇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轻声道:“叉出去!”
一名健妇从宁潇身后走出来,将傅正蒙一巴掌抽到在地。再将他如同拎小鸡般拎出去。稍后,厅外传来傅正蒙哀嚎声。傅大爷,终究只是个梦!
紫儿和纪婉儿两人都是气的胸口起伏。从未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然要挟公主。婉儿道:“公主,你别…”一语未毕,就停下来。明雅的客厅中,春光照射在山水画上,坐在画下檀木交椅上的宁潇,明丽的鹅蛋脸上,已经是清泪两行!
她遇人不淑!这桩悲剧的婚姻中,就算她压着傅正蒙,但仍旧时时刻刻给她伤痛。她能如何?
“姐姐…”,“潇姐姐…”就在宁潇无声的流泪时,宁澄和燕王宁淅两人自府外而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
雨已经停了。夕阳照射着西城四时坊内无忧堂的主体院落,霞光金红。小花园的湖中,波光荡漾。而湖畔小楼倒映在湖水里,背光,在这温馨而静谧的黄昏里,仿佛笼罩着阴云。
小楼二楼,燕王宁淅站在贾环的面前,诉说着潇公主婚姻的不幸,还有涉及到贾先生的话,“先生,傅正蒙着实无赖、恶心!”
贾环坐在楼正中的小桌边,喝着茶,轻声道:“子文,我会解决。都会解决的。”
宁淅点点头,敬仰的看着贾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先生,张尚书为国进言,你别太伤心。”他现在来见贾先生,很犯忌讳。天子必定更不喜欢他。但,他得知张尚书要被杀的确切消息,还是来了!
“谢谢!”贾环看弟子一眼,告诫道:“子文,你要记住: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而我,就准备当一个卑鄙的人!”
燕王宁淅似懂非懂。
贾环没解释,道:“你给你舅舅周伍闵传句话,大明宫畔的那处皇庄借我用半年。”
宁淅毫不犹豫的道:“好的,先生。”
贾环道:“我一会晚上要去都察院的监狱中看山长。山长要在狱中开文会。你留在府里用晚饭再回去。子文,甲子年啊!”
宁淅点头,“嗯。”他知道先生肯定有事情瞒着他。否则,何以他听不懂呢?否则,先生怎么说都要解决呢?他听潇姐姐说,天子杀完张尚书,就要杀先生!
贾环拍拍宁淅的肩膀,下楼往前头去。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第九百三十五章 狱中文会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合成三法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位于宣武门里街西侧的阜财坊中。整条胡同里,都是三个衙门的官衙。都察院便在胡同的东侧。
三月十三日傍晚,贾环带着长随钱槐步行前来,进到都察院后的监狱里。熟门熟路。他当年进来过。
以贾环在周朝官场的资历、人脉,就算墙倒众人推,进入监狱探望山长并不会有问题。
夕阳渐渐的落山。都察院的监牢窗口中,光线渐渐的黯淡下来。张安博牢房附近的牢房中。被关押的张承剑、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都静坐在铁栅栏前。
明日便是行刑的日期。临死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山长提议举办一次文会,就如同当年在书院里!当年,每到新春,书院必定举办文会,选拔书院中最优秀的弟子,以为院首!
众人赞同。
贾环没有哭,只是眼睛红着,心中情绪激荡。将酒杯、食盒一一的分别放在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张承剑他们面前。他充当的是当日童子的工作。他这些天早来探望过。
山长宽厚的一笑。张承剑带着苦笑。叶先生态度淡然。公孙师兄洒脱。众人神态不一。
罗向阳,卫阳,乔如松纷纷坐在牢房的走道上。纪澄,易俊杰站在门口侍立。
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大家都在京城西郊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西南角的曲水院中!那里,山林起伏,竹林如涛,有溪水潺潺,风景如画。
山长主持文会。他在狱中近两个月,气色不佳。七十六岁的老者须发皆白,衣衫半旧。他环视着众人,微微一笑,朗声徐徐的道:“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为乐事。
夫人之一生,如沧海一粟,须臾而逝!人固有一死,何必哀叹哉!今日文会,以此时心境为题,畅所欲言,直面生死!”
大师兄公孙亮坐在铁栅栏前,洒脱的一笑,道:“老师,弟子先来!”大师兄当仁不让!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公孙亮高声吟诵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我闻道书院自二十余年前创办,至今则北直隶生员、举人占有三分之一。今遭此难。我以此句为叹!”
语出屈子的《离骚》。白话文:众女嫉妒我的容貌,就散布谣言说我善淫!引申义是:别的大臣嫉妒我的才能,在楚王面前说我的坏话!
公孙龙此句,是认为闻道书院为天下书院之首,木秀于林,被人所中伤,引起天子猜忌,而导致书院被查封,被毁!
事情经过可以是理解成这样的!宋溥搞文字狱嘛!但,真实原因,未必是书院独秀之故。但,可以看出大师兄对书院独占鳌头的自信、骄傲!
大师兄文人风骨,不肯逃生。他内心中,还是有不满的!屈子此句,究竟有没有暗中讽刺楚王不昏庸呢?
山长笑一笑,坦然的道:“文约,此事非你所想的那样。是我上书劝谏天子,以至于连累诸位君子!外头有御史上奏章,辱骂者有之,称赞者有之。
辱骂者且不论。赞许者有人称我为国朝文人的脊梁。我想我并不是。文人、大儒?什么是?所谓的文人风骨,外圆内方!要妥协总能有借口圆过去。可我是不成的。
圣人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吏。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恐怕为第一类人。咱们这些人,除却子玉,都是质朴君子。”
监牢中响起微微的笑声。有一些苦涩的笑声!
贾环揉揉发红的眼睛,道:“山长强解圣人之意。弟子能如何辩解?”
叶鸿云温和的一笑,接过话头,道:“子玉昔日可是巧舌如簧啊!”又道:“山长不必愧疚。我等从未责怪山长。书院与山长,本为一体。”不能书院享受山长的庇护时,就理所当然。而山长出事时,就嫌弃受到山长的牵连。这岂是读书人所为?
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纷纷点头。
叶鸿云再道:“文约提起离骚,我亦想引用一句。自书院创办起,我便在书院里教授弟子。今日书院查封,我心无所求。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保持清白节**于“直道”,这本为古代圣贤所称赞!
叶先生的意思是,书院无罪!
山长点点头,举杯与众人饮一杯,看向胖乎乎的长子,目光慈爱,道:“伯苗陷于此地,做何感叹?”
张承剑是秀才,多年追随在父亲身边处理事务,并没有在书院中读书。这时,苦笑一声,“爹,我不想死啊!可是,那有弃父而走的道理?”
背弃父亲逃走,他还算是个人吗?他父亲陷落在监狱里,他愿意以身相替。但雍治天子不吃这悲情牌,将他一起下狱论斩!
张承剑说的情真而意切。怕死,却不得不死。狱中文会的气氛有些悲壮!
张安博长叹,道:“痴儿!”
贾环用力的抿抿嘴。
…
江讲郎、吴讲郎都是苦笑着表达这个意思:想走,却走不了,叹道:“我不如文约洒脱面对。”
翰林编修罗向阳再也忍不住,直抒胸臆,道:“山长,我有一句。”当日,雍治九年的新春文会,罗向阳罗小胖罗君子如朝阳初升,自有一股豪气、冲劲。
罗向阳道:“我明日便上书辞官!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时刻以君子来要求自己。慎独。然而,君王不值得辅佐,何必还求官!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公孙亮抚掌道:“善!当浮一大白。”
他当日早就和贾环讲明他的想法: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何必恋栈不去。
山长笑着摇头。叶先生等人举杯,响应大师兄。
罗向阳就坐在贾环身边。贾环开口,声音有些哽咽道:“雍治九年,当日七子争锋于文会。我得院首。除庞士元于吐火罗,余者今日俱在此。我说…”
山长举起手掌,制止道:“子玉,今日文会,你不许开口!”他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身上有着什么样的压力!他当日上书前委托子玉善后。而如今的结果是诸位君子同死。不必再把子玉搭进去了。
乔如松时年三十五岁,他性情厚道,人品好。但此刻,老实人都有怒气。谁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师长、友人去死?道:“山长,我来说。民不畏死,何以死俱之。我明日便上书痛骂当今天子!”
老实人发怒!他彻底的愤怒了!
如此气氛,卫阳卫神童亦无法自抑。按说,以他的身份,同样是不合适开口的。他是卫大学士的亲孙子。但此刻,他更愿意将自己当做闻道书院的一份子。当年七子争锋,他也在场!
卫阳动感情的道:“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书院虽然毁掉,但它还在我们心中。书院一系,上承两程,下接朱子。元皓不才,亦不辞官,愿继承山长遗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今的学术流派,主要可分为理学、王学。而闻道书院一系便是理学。但其中包含、吸收了一些王学的思想。山长并非腐儒!公孙师兄的学术成就,便在于此。
他结合贾环和他聊天的一些思想、观点,糅合两家之长,走出自己的道路。然而,他的学术之路,中止于此,中止于雍治二十一年!
张安博宽厚的一笑,道:“元皓志气可嘉。诸君同饮!”与众人共饮一杯酒后,再道:“子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立志当立上!元皓之言,我并没有作到啊!然,先贤所训,我等身体力行而向之!诸君子都有所言,我亦当直白。我最爱屈子离骚。当以此篇而言: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易俊杰、纪澄两人看着文会,心中向往他们的气度,面对死亡的探讨、宪法。或许,他们正在见证国朝历史上的大事!今晚之文会,当传诸后世!
纪澄此时,亦心中迷茫。他知道贾院首的计划:推雍王上位。但现在的局面就是,雍治天子还没死,只怕贾院首就已经死了啊。
敢问路在何方?
…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晓星沉落。
都察院的一名老吏来通知了一声。贾环等人出都察院,在外面等着、送行。而山长等人,准备奔赴刑场。
天色渐渐的亮了,都察院里来人渐渐的多起来。主审的宋溥,三法司的官员,锦衣卫。来给张安博送行的好友,御史、官员。
上午八时许,贾环,罗向阳,纪澄,卫阳,乔如松,易俊杰,张四水,骆宏在都察院外的柳树下,看着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的囚车徐徐的使出都察院。
送行的队伍们,沿途跟着。
“呜呜…”骆宏失声痛哭,踉跄的跟着走!他昨日未到狱中,实在是,他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山长的死!还有叶鸿云他们。他怕他受不了啊!他真的很软弱。
贾环没有动,低声问张四水,声音哽咽,“伯仁,恭斋他们到了吗?”
张四水摇头,“子玉,没有。”
他的眼中有怒火。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性格沉毅,勇猛!指挥作战的风格非常刚猛!他也是书院的一份子!他又怎么能忘却那断求学的时光呢?
按照脚程推算,秦弘图他们应该抵达保定府。
这是一个预料中的结果,贾环痛苦的闭上眼睛!
第九百三十六章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罗向阳、纪澄、卫阳等人跟在囚车边,以弟子之礼侍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个翰林,一个礼部主事,这样的阵容,确实算的上非常高的“规格”。等闲能有几个翰林弟子?这都是科场菁英,未来的高官。
但,贾环宁可不要这个“规格”。他希望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活下来!他停留在柳树下。
乔如松愤恨欲狂,遥遥的向快要到巷子口的囚车队伍中山长的背影行礼,再用力的咬着牙齿,道:“子玉,你代我送山长、叶先生他们。我去西苑上书!”
说罢,决然的转身离开!雍治天子是昏君、暴君!他凭什么不敢说出来?不敢骂?
贾环点点头。
春天的朝阳照射着奔赴刑场的六辆囚车,还有看押的官员、士卒,随行的人们。画面只有黑、红两色!
黑的是天幕,红色的是热血。
…
行刑的地方在西市。即阜成门大街和宣武门大街的交汇的十字路口。咸宜坊就在这里。
从都察院出来,到西市不过数里的距离。沿途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喧嚣者有之、叫骂者有之、起哄者有之!
车队徐徐前行着!
自古以来,行刑杀人从来都不乏围观者。更别说如今京城报业发达,足有二十多家。三百万人的京城,绝大部分人都知道:今日处斩奸臣张安博极其门人!
如今真理报、各家报纸上全部都是贬低、指责张安博的文章!或者,噤声。墙倒众人推的场面便是如此。大学士华墨亦不可能再忌惮贾环,展现獠牙!他并不是信男善女。
宣武门大街的三元酒楼中,十三名晋商们正聚在二楼临街的包间中,看着徐徐而过,被人情围观的车队。
十六家晋商票号,这几年发展下来,还剩十二家。分为三个派系:以日升昌为首的平遥系六家票号,势力最大。另有:太谷系三家、祁县系四家。
日升昌的东家路庸看着街道上砸番茄、烂菜叶子、臭鸡蛋的百姓,心中极其快意,笑道:“这就是奸臣的待遇!诸位,民心所向啊!”
他在贾环手中吃了多少亏?
他曾支持晋王,结果晋王实力大减。银元计划,平遥系的百川通票号被排除,最终倒闭!而现在,贾环的老师,友人,都将要上刑场!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好!”震天般的叫好声从酒楼外传来。一颗臭鸡蛋正砸在张安博的脸上。白发苍苍的山长,被这样侮辱着!
平遥系协和信的东家老杜,摸着圆鼓鼓的肚皮,乐呵呵的道:“嗳,这张安博,平日里道貌岸然,没想到背地里却教学生不忠君啊。该杀!该杀!”
几名晋商都附和的笑起来。这是胜利的滋味!
路庸道:“现在可以谈一谈怎么瓜分信丰号的事宜了吗?”
太谷系的志成信的东家曾守止和祁县系的合盛元的东家章仁杰两人对视一眼。
信丰银号与晋商票号,齐驰的幕僚西南钱王胡炽的天顺丰三分西域诸国的金融市场。日进斗金。年利润在五十万两白银以上。如今贾环贾使君要倒了,晋商动了心思。
曾守止小老头模样,沉吟着道:“这要看胡钱王的意思吧。”
晋商们的密谈继续着。
…
看热闹的并不止晋商,还有许许多多相关的人。贾环,书院,这些年在京中并非没有敌人。这时,都冒出来。
贾环在雍治十三年后,在武英殿中横扫,撸掉了多少人的帽子?那些人,都是有亲戚、友人、学生的!
宣武门大街上,各种“武器”如同雨点般,砸向六辆囚车中。间中夹着喝彩声。随行押送的士卒,并不阻拦。
早早在街边酒肆中定下位置的魏其候程哲和几名勋贵笑谈着,这时摇摇头,看似好意的道:“宋中堂做的有点过啊!这样折辱张安博。杀人不过头点地。”
一名锦袍的勋贵男子,约三十多岁,饶有兴趣的看着一个番茄砸在公孙亮的身上,道:“侯爷,你得想想张安博弹劾我们时用的词语啊!他可曾手软过?”
什么勋贵不法,在京中横行,当重惩!以儆效尤!京营参将、一等伯乌永通有一个管家便是死在那次弹劾中。
魏其候程哲微微一笑。
…
北静王水溶和西平郡王等在西市的楼牌下。过了楼牌,便是刑场,木台早就搭好。
监刑的刑部侍郎施世俊并锦衣卫、监察御史、顺天府府尹陈飞云,宛平县、大兴县的正官都已经到场。
楼牌下,西平郡王不忍的道:“这些愚民!听报纸上的话。华墨、宋溥二人做的太过。杀鸡儆猴,亦不用如此折辱人!毕竟是一代大儒。”
两府的管家送着精美的酒菜上前。他们忠于天子。但他们前来送行,只要不露面搭话,并不算犯天子忌讳。
罗君子和纪澄作揖道谢,再给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等人擦拭着脸、头发、衣服,再侍奉饮酒。
水溶和西平郡王两人目送着停留了半响过去的车队,目光看着跟在囚车队伍后的贾环。
他木然的如同行尸走肉般。亲卫、长随们护着他。
一代天骄落到如此境地啊!真是让人唏嘘、感叹。当年,贾环一首念奴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
水溶重重的长叹口气,“唉…!”贾子玉是旧武勋集团的核心人物,以他在西域的表现,若转武职,将来整个旧武勋集团都会听他的!
可惜,天子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旧武勋集团保不住贾环!
可叹!
…
行刑的时间在正午。自都察院出来,到刑场上,还有些时间。囚车停下在木台下的侧方。
过了楼牌,拿“烂东西”砸人的人进不来。不断的有官员、士子过来送行。闻道书院的学子,桃李遍天下。
张安博宦海多年,不乏好友。叶鸿云这些年为闻道书院院长,亦与京中、北直隶士林有交集。大师兄公孙亮亦如此。
当日曾一起参加乡试的上官昶走上前,给公孙亮送行。如今官居太常寺寺丞的上官昶和大师兄是好友。上官昶叹口气,倒一碗酒给大师兄,道:“文约…”
公孙亮点点头,手铐已经打开,在囚车中,举碗一饮而尽,“谢谢!”能在这时来送他,这个朋友便没交错。
人群中,魏翰林身边的一名女子忍不住痛哭,“相公…”牵着儿子的手,哭着上前,“呜呜!”身边的仆妇抱着女儿跟在魏娘子身后。两岁大的女儿哇哇哭着。
朋友来“送行”,一直洒脱的大师兄在此时,泪崩,颤抖的扶着囚车的铁栏杆,蹲着,“芸儿,你怎么来了?”他当日不肯逃走,今日赴黄泉。他无愧于心,但心中,对妻子、儿女有愧!
魏芸泣不成声,紧紧的握着丈夫的手,“相公…,我…来看…你了。”呜咽的哭着,哽咽着。一语成数句。
她身边,五岁大的儿子脆生的喊道:“爹爹。”童子不知,但见父母相泣,也哭出声来。
公孙亮颤抖的抚着妻子的脸,叮嘱道:“芸儿,我死后,你好好教养杰儿、凤儿成人,无负他们父亲的志向…。我,对不起你们啊!…”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如此场面,许多人都不忍的转过身去。魏翰林倔强、耿直一辈子,这时流下来眼泪,低头擦着。
贾环在书院弟子们的聚集处,看着三米外大师兄夫妻相见、话别!他本以为,他今日已经麻木!为受舆论所引导的百姓而麻木,为山长他们的死而麻木。
此刻,他心中的悲愤、伤感,就此涌起来!他以为他不会哭的。但此时,他想哭!
…
西苑前,春日将午。
雍治二十一年,大周朝工部主事乔如松在西苑门前站着,大声宣读他的奏章,一遍又一遍。用勇气、文字炮轰雍治皇帝!太监、锦衣卫、官员们、百姓围观。
“…当今天子御极二十一年,于天下有罪其五。其一,乱臣贼子。兵变逼父退位!史官不记,修书掩盖,国人不知耶?
其二,杀兄夺嫂,以嫂为皇后!翻遍史书,有此例乎?莫非商纣、隋炀之流。
其三,弑父杀子!此为不孝。宁寿宫事,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乎?百年之后,青史必记之!
其四,好大喜功,不纳人言,为人峻刻,擅杀大臣。国朝定鼎,未有如此天子!
其五,贪图享乐,不理国事。朝中妖孽横行,祸乱天下。
此为人君者,其有君王之模样乎?昏庸残暴!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乔如松的奏章,投了一份到通政司,然后,在此宣读。官场上瞬间传遍。
西苑里,雍治天子正在携青美人畅游太液池。得知消息的时间迟了些。等他在船中听到驾驶着小船赶上来的太监汇报后,暴跳如雷,将手中的茶杯丢到湖中。
随后,得到指令的锦衣卫将西苑门口的乔如松带走。
…
正午,西市,刑场。
刑部侍郎施世俊下令行刑。系着红腰带的侩子手挥动着刀。所有的喧闹,在这一刻都寂静下来。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张承剑惨死的闷哼声、叫声响彻。鲜血喷射在空中。白发苍苍或年轻的人头,在地上滚落!带着血!
刑场中,哭声一片。更外围,则是一片叫好声。
而这些,贾环都听不到。他亲眼目睹着师长、友人被杀,泪流满面!任由长随钱槐扶着他!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和山长的初见,请教叶先生,和大师兄的交谈…
而今,他们都死了!死了!他要什么情绪,要什么情绪?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第九百三十八章 三月二十一日
张安博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闻道书院的“首脑”们死了。西市刑场上的一幕,在三日后,就已经在公众的谈资中,渐渐的淡去!被新的舆论焦点所覆盖。
京中的官场,已经渐渐的趋于平静!华墨、宋溥瓜分朝堂上的空缺职位、利益。
而张安博被杀后,贾环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参议,要杀他只需要一个由头而已!就等着雍治天子的决断。
要扣的罪名几乎是现存的。闻道书院系的工部主事、贾环的好友乔如松上书骂天子有五大罪,条条刺痛天子的神经!揭开天子一直想要掩饰的旧事。只要用此案将贾环埋进去就行。
官场上落尽下石的行动,上演着尾声。御史弹劾的官员们被贬谪。十几名相关的官员远离京师。
生意场上撕咬在继续。咸亨商行被众多“大鳄”瓜分殆尽,姚炜、都弘被判入狱。贾府的生意正在全面的萎缩。层出不穷的对手们浮现,涉足贾府所有的生意:香水、胭脂、银号、药铺、布匹、白酒。各种事端频发,贾琏、贾芸、贾蔷等人焦头烂额。
然而,这只是余波啊!官场的事情,已经结束。雍治二十一年的三月中旬,就这样过去。
距离张安博,大师兄,叶先生他们的死,过去六天!
暮春来临。
…
时光往前,倒回至五天前。吐火罗,阿缓城。
周朝的吐火罗总督庞泽,在城中自己的府邸里小楼上,独自凭栏,眺望着整座城池。晚霞正笼罩着月氏国,吐火罗。
“算算时间,秦恭斋他们应该到了。”庞泽自语道。
北望京师,感慨难言!他已经接到京中贾环传来的信: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下狱,恐怕难保。
五军都督府同知、新城王沈澄新官上任,按照惯例,抽调边军充实京营。共抽调一营兵力。疏勒军入选三千人,俱是沈迁的嫡系。这是沈澄巩固权力的手段。在西域当官的秦弘图带着贾环的亲卫高子重等人随行进京。
他在万里之遥,等待着最终的结果!望一切安好。
…
吐火罗的夜晚比京城来得要晚。当闻道书院得意的弟子庞泽在忧思之时。
在这浓浓的春夜中,秦弘图带着一百余谍战好手,飞马进入京城外大明宫附近周家的庄园。他们比入京的军队要早到两日。
肤色黝黑的秦弘图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神色。京中消息,真理报上已经报道。他来晚了。
…
于此同时,西苑中,雍治天子正在含元殿的偏殿中召见大学士卫弘。
今天上午,卫弘在军机处警告了两位同僚:华墨、宋溥,慎重对待乔如松案,“两位要知道,众怒难犯!”
乔如松是老实人!老实人都逼得当众大骂雍治天子,可知此事是多么的不得人心。杀张安博尚可,杀孝子张承剑,杀闻道书院众人则非常过份。
如果闻道书院一系不灭,将来总有算账的时候。焉知此案不会再翻过来?
华墨,宋溥并没有表态。两位朝堂中的大佬心里怎么想的,不得而知。或许听进去了,或许没有。
卫弘无瑕去管两人的想法,到西苑求见雍治天子。至晚间时分,得到雍治天子召见。
偏殿规格不如正殿。布局如若寻常权贵的待客室。但陈设处处透着皇家贵气。
雍治天子坐在龙椅上,龙椅铺着坐褥,靠背。时年五十一岁的天子,两鬓斑白,脸上气色非常差。看着面前行礼的大学士,眼睛扫过,心思不露半分。
三呼万岁,叩见天子后,卫弘直言来意,道:“陛下若以工部主事乔如松案杀贾环,则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贾环于国有大功!臣望陛下三思!”
雍治天子的心思,朝堂上,谁不知道?路人皆知。他并非要死保贾环,而是从国事的角度出发。否则,以贾环在西域的功劳,死在这种小事上,谁还肯为国效力?
要杀贾环,用别的借口杀。
雍治天子皱眉,警告道:“卫卿,朕乃天子!”他为天子,要杀一个人,难道不能如意吗?
卫弘跪下来,摘下官帽,叩首道:“臣乞骸骨!”异常的干脆。
若天子年轻个两三岁,他必定不敢如此。前车之鉴不远。但如今…。有些事,他实在有点看不过去。“纸糊阁老”这样的名声,他并不想要。
当然,亦有孙儿卫阳恳求他的缘故!闻道书院那些书生惨啊!至于,贾环的命运,帮着拖延一时算一时吧。
“呼…”雍治天子震怒的盯着卫弘:你敢威胁朕?怒火加重他的呼吸。青美人忙帮天子拍着背。雍治天子一口气顺过来,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卫弘,半盏茶后,“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卫弘离开西苑。雍治天子陡然发现他所选中的大学士,还有如此刚硬的一面。沉着脸,半响后,吩咐道:“叫晋王这几日递折子求见。”
…
三月十四日后的这几日,京中的气氛,便是如此的“平静。但这平静的表面之下,蕴藏着激涌的洪流!
这便是雍治朝末期的政治气候。其一,雍治天子的绝对权威正在逐渐的丧失。随着他即将死去,他无力控制人心。有些大臣敢于违背他的意愿。
人心涣散!更因纪兴生流放、张安博的死,如此酷烈的手段,峻刻的性情,令天下的大臣们更期待新朝的到来!
其二,夺嫡之争,还在暗中延续。雍治天子安排后事,让吴王透露风声:请立晋王。但随着张安博、闻道书院一事而耽搁。就在三月十七日,西域一营兵将四千人抵达京城,事情似乎有些变数。
五军都督府同知沈澄调一营西域兵替换京营。朝中当然是有反对声。没有人愿意他手上实力增加。但,国朝历年来惯例如此:选天下劲卒为京营。沈澄的本意是调两营兵马。博弈之后,只能调四千人入京。
西域来的兵,恐怕属齐总宪影响力最大。但国朝名将沈迁没有影响力?而沈迁是蜀王的大舅子。蜀王是杨皇后的绝对心腹。雍王系势力大啊!
并且,最近沈迁似乎谋划着什么。有心人只要留意下沈迁最近的活动,再往夺嫡上想想,就会有无限的遐想。
雍治天子将要死了啊!如何站队,朝中大臣,京中勋贵、世家们需要仔细衡量!
在暮春的美好春光中,京城的官场,充满了腐朽、黑暗的气息!死水般的平静。而暗中,世家勋贵、官员们,正在私下里串联,紧密的沟通着。
惊蛰早就逝去。这平静的湖面下,蕴含的不是惊雷。而是即将炸裂的血色熔岩!
…
这几日中,在京中权力人们、贵人们串联时,还有一些不起眼的、些微的日常事情正在京中各处发生着。
十七日上午,贾环的亲兵高子重率四十多名亲卫重回贾府无忧堂。奉命监视贾府的锦衣卫同知洪景著得知,报给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华墨得知。然而,锦衣卫不知道的是,混在亲卫中的秦弘图,拜见贾环。他是贾环一封手书,自西域召回。
十七日晚,沈迁在城中宴请西域来的众将。四千人的声势闹得极大。百姓、百官瞩目。在某些人的解读中,这是沈迁支持其父沈澄权位的举动。警告魏其候程哲、京营参将一等伯乌永通等新武勋,别动歪脑筋。
但在文官们看来,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些力量失衡了!
十八日中午,蜀王宁恪受谋士尹言所托,在府中宴请大舅子沈迁、其妻贾探春。探春与小姑子沈秀儿详谈甚欢。而前院里蜀王、尹言、沈迁谈的什么,不得而知。蜀王随后去宫中见杨皇后。
十八日晚,工部军器局大使(正九品)马循和拿着工部主事乔如松亲笔信的神秘人相谈,得银十万两。军器局管着国朝的兵器制造、存储。里头有新铸造的火炮百门。
二十日,齐驰受众多文官所托,请沈迁过府一叙。酒过三巡,两人在书房中闲谈。
齐驰道:“于乔近日闹得好大声势,朝中不安啊!”京中虽然有上十二卫十几万人,亦有京营八万人。但,四千新京营,这股力量,还是让朝臣们不安。
新京营中,疏勒军占了三千人。这全部都是沈迁的嫡系。这是朝中的主流看法。而他本人,却是深知,这些精卒,恐怕应该叫做贾环的嫡系!
沈迁解释道:“保雍王而已。大帅有意管夺嫡的事?”
齐驰默然。只要不是造反,他就不想管。夺嫡之争,他向来是不参与的。
虽说,士大夫必然支持嫡长子继承制。但当今天子都是政变上台的。看看,当年支持嫡长子制度的大臣们,何等下场?他无意参与。只要宝座上坐的是当今天子的血脉即可。
譬如李唐当年,青史上可没有人说效忠太宗、玄宗的大臣是佞臣!
…
时间在看似平静的氛围中迅速的流走。至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是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死后的第七天,头七!贾环派贾兰、甄宝玉代表他和留在京城中的书院弟子们前往妙峰山下祭祀。
他现在没有脸见山长、大师兄他们!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他想要留在京中做一点事,告慰师友们在天之灵。今天是西域兵抵达京中后的第三天。
早晨时,朝霞横亘在天际边,在柔和的阳春三月中,这是令人惬意、享受的时光。
小时雍坊,建极殿大学士华墨在美妾的服侍下,梳头洗脸、吃着早饭。
华大学士的早餐自是很丰盛。不同于贾环那种包子、鸡蛋、豆浆。而是燕窝粥、羊肉、鸡汤、熘鲜虾等滋补品。
年方二八的美妾在一旁服侍着,笑吟吟的说着话。吴语侬软,极其悦耳。
华墨现在起床稍晚。正常的上衙时间是辰初(七点)。而如今是雍治朝末年人心涣散、法纪松弛,华墨早餐都在八点许。
外头一名老仆道:“老爷,大爷求见。”大爷便是指的华墨的长子华淳。
华墨笑骂道:“叫他滚进来。”他近日来,心情非常的好。
华淳进来,躬身行礼,问安后,再道:“父亲,听说翰林侍讲傅正蒙昨日上了一封奏章说贾环在西域横行不法,擅自毁坏钱法,这是不是真的?”
他因为史湘云之事,早就想整贾环。那个美人,还在贾府里。
华墨似笑非笑的看儿子一眼,喝着鸡汤,点点头。
材料,是他从西域左布政使韩伯安手中取得的。教唆吴王的女婿傅正蒙上书而已。
贾环在西域,不仅擅自铸造更多金银钱币,还开出流通用的飞票(纸钞),严重破坏朝廷钱法。当年,钱法,可是在报纸上宣扬过的。白纸黑字的写着!
卫弘不是在天子面前说,用乔如松案杀贾环,天下人不服吗?那好,换一个罪名吧。只要把贾环弄到监狱里去,怎么弄死,那还不是看天子的心意?报个瘐毙很难么?
卫弘简直是天真!哪有打击政敌后留一截的?何况还是贾环这样的狠人!贾环昔日在超卓的表现,他如何能忘?自是要趁其落难时,彻底摁死!
估计宋溥和他一个想法吧。杀闻道书院众人,毁掉书院。就是如此思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
昨日上的奏章,已经递到西苑去。他和太监总管许彦沟通过,今日天子就会御批奏章。明日就是贾环的死期。
华淳兴奋的搓搓手。
…
咸宜坊。
永清公主宁潇站在她府中的轩窗处,看着庭院里的梧桐,上午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她一袭水粉色的宫装,裙中双腿修长笔直,静谧、美丽的女子。
走廊上,侍女紫儿一身紫裙,脚步匆匆的进来,鼻尖上冒着汗,道:“公主,越国公来了。”
宁澄从外面进来,一身精美的水蓝色长衫,脸狭长,留着胡须,十八岁的青年,脸上带着睡意,慵懒的道:“姐姐,你大清早急着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宁潇回过身,露出她明丽、惊艳的花容,心中虽然焦急但声音依旧平稳,道:“澄弟,你去一趟贾府,告诉贾先生,傅正蒙上密折弹劾他在西域破坏钱法。请他早做准备。”
宁澄一脸的迷茫,他没觉得这事到让他姐姐焦虑,虽说如今贾先生处境堪忧,被弹劾不是好事。问道:“姐,这怎么回事啊?”
紫儿在一旁,语速飞快说起来,道:“越国公,傅正蒙今早在公主面前得意,吐露事情。他是奉华墨的话上书。密折已经送入宫中。天子必定御批将贾先生下狱。届时,贾先生必死。”
这完全可以参照他的老师张安博!只要下狱,什么罪名找不到呢?两个大学士在一旁虎视眈眈啊!要赶尽杀绝!
“啊…”宁澄拍拍额头。他没想到这里,贾先生的事,他还是很上心的,道:“好的,姐姐。我这就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目送着弟弟离开,宁潇雪腻如玉的鹅蛋脸上有说不尽的落寞。这就是她的丈夫,听从华墨调遣,没有任何的政治意识!
她知道贾环的想法,且并不会透露给弟弟。“早做准备”是一句双关语。只要贾环发动,这封致命的奏章,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的问题在于:贾先生是否准备好了?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并非是嘴里说说,而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而人心最难测啊!
据内务府的消息,天子近来时常在下午、晚上处理政务。或许,就在明日。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比拼!所以,她焦虑至极!留给贾先生的时间不多了。
…
四时坊,距离宁荣街贾府两里处的一间大宅院中。大批的锦衣卫校尉在此汇聚。足有五十多人。只不过,他们没有穿飞鱼服,佩带绣春刀。
正厅中,锦衣卫同知洪景著正来回走着。他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骨节粗大。满脸风霜,额头上有一道疤。他是锦衣卫世家出生。乃是锦衣卫系统中有名的侦查专家。
卫弘为贾环“说情”,而实际上雍治天子又怎么会放松套在贾环脖子上的绳索呢?锦衣卫指挥使邢佑特意调派洪同知来盯贾环。贾环执掌贾府后,没贾环的许可,锦衣卫的密探根本进不了宁荣街。没点本事,可盯不住贾环。
银子归银子,留后路归后路,天子交代下来的事,他敢不办?只是做点变通罢了。他同时给心腹千户张辂说了一声,想必张辂已经暗中通知贾环了。
洪同知并不知道他的据点已经暴露,他在想另外一件事。华大学士刚刚派心腹幕僚欧阳文德来通知他:贾环可能要谋反,要他核查实据!这话什么意思,他当了多年的锦衣卫,当然懂!没有证据那就制造证据!
他前几日得知贾环的亲卫返回后,除了向顶头上司邢佑报告之外,还向华墨买了一个好。谁不知道腊月底,贾环强闯华府的事啊!顺天府府衙都上了贾府的门。
一名锦衣卫校尉自外头进来,单膝跪地报道:“洪大人,吴王嫡子宁澄刚刚进入无忧堂。”
洪同知沉吟了一会,道:“你们继续监视。”又问身边的心腹校尉,“老刘他们那边如何了?”
一名校尉答道:“已经往城外的卧牛镇佟家村去了。”那里是贾府的庄子。
洪同知点点头,“嗯。今天一定要把证据做扎实,等贾环的事发后,我亲自去报给刑指挥使。”语气间,眉飞色舞。他侦破造反大案,这是必定要大赏的功劳。
校尉看着洪同知坐下来喝茶,凑趣的道:“洪大人,斜对门那两个姓尤的女人,其中一个是贾府琏二爷的外室。等贾府这事了。咱们先把这两个尤物拿下来给大人尝尝鲜。”
据点的院落这里,还有十几人待命。听着这话,厅中的七八名锦衣卫校尉顿时都大笑起来。语调放荡。
…
宁澄从咸宜坊到四时坊里的无忧堂。被无忧堂的奴仆迎进去奉茶,稍等。
约两盏茶的功夫过去,澄哥儿焦虑的等候在花厅中,来回踱步,唉声叹气,“唉…”
一方面是为他姐姐叹气,嫁给一个蠢猪啊!一方面是为贾先生叹气。针对贾先生,处处杀机!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宁澄期待的看过去,顿时惊讶的叫出声,“淅哥儿,你怎么在这里?”
进来招呼宁澄的是贾环的弟子,燕王宁淅。
宁淅文静的一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先生昨日就派人下帖子请我和王妃今天一起过来做客。”
…
时间在钟摆的晃动中,徐徐的流逝。京城之中,二十一日的白日,一切看似平静。
有的人在紧张、焦虑,比如宁潇。有的人在等待,比如华墨。锦衣卫们在忙碌着!
午后四点许,西苑。
晋王早就递折子求见,雍治天子今天身体舒服了些,在御书房中召见晋王。
午后的春日融融,照射在装了玻璃的御书房中,窗明几亮。御书房是黄色的主色调,流泻着皇家的富贵、庄严。
雍治天子倚在书桌后的御座上,青美人在一旁侍奉着。太监总管许彦领着晋王进来。
晋王宁湃,这位三十二岁的皇子,历经磨难!和太子争,和楚王斗,全部都失败。曾经的器宇轩昂,变成小心谨慎。到今日,见到他父皇的衰弱,才算感觉到,他将为天子的曙光。
他父皇所有的嫡子都被淘汰出局:被贬谪的楚王不可能。还未成年的雍王亦不可能。就剩他了。剩者为皇!
晋王跪地,三呼万岁。
“平身!”雍治天子的脸色略显柔和,道:“青青,将那封奏章给湃儿看看。”
青美人将书桌上的奏章拿给晋王,再乖巧的退到天子身边。行走间,展露着美人风姿。
晋王低头看着傅正蒙的奏章,是弹劾贾环的。
雍治天子喝着参茶,等晋王看完,考校道:“湃儿认为这封奏章该怎么批?”
雍治天子的心思,晋王即便政治水平一般,亦早就知道。当即答道:“父皇,儿臣以为,当严查此事!”
二月份,贾环派宁澄传讯给他,想要他帮忙说句话,代价是大量的银子。他拒绝了。礼贤下士是老八喜欢做的!他只需要稳稳当当的等着登基。张安博的死活,关他什么事?
说起来,他被贾环整过多少回?
雍治天子看着晋王好一会,慈父心情全没了,大失所望。叹口气,道:“你这样蠢,叫朕如何将这江山交给你?”西域的事,查到什么时候去?正确答案应该是:先将贾环抓起来。届时,自然会有新的罪名出来。
晋王被打击的不行,心里难堪,跪下来道:“儿臣驽钝,请父皇示下。”
雍治天子摆摆手,语气萧索的道:“罢了。朕都替你解决吧!朕的名声在史书上恐怕不会太好吧!”
当年,他励精图治,文治武功远胜太上皇。他爱惜名声。然而,这些年来,他没了当年的心气。只想舒舒服服的过完这最后几年!
…
夜幕阴暗,低沉。傍晚时分,无忧堂的屋舍、院落隐没在黑暗中。贾环见过秦弘图后,在书房里独处。
“咚!”“咚!”
敲门声响,宝钗带着香菱和如意推开门走进来。香菱手里提着食盒,冒着香气。宝钗一袭鹅黄色的长裙,肌肤如雪,端庄明丽的大美人。贾环晚上没有回去吃饭。她来给丈夫送晚饭。
贾环正在书桌边写着字。宝钗走到贾环身边,娴静而立。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宝钗看着这两句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体会着丈夫心中压抑、痛苦的情绪!轻轻的抱着他,依偎在他心口,柔声道:“夫君,会过去的!你该考虑给山长、叶先生、公孙师兄他们安葬的事。”
逝者长已矣。祭祀,可以减轻、寄托他心中的痛苦。
“姐姐…”贾环搁下笔,轻轻的拍着宝钗的背,“是啊,都会过去的…”
他是在安慰妻子。
他不会让事情就这么过去的。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遗体,都运往妙峰山下,被夷为平地的书院。始于书院,归于书院。罗君子辞官,守候着棺木。正在做法事,计四十九天。
还缺少祭品!
他会从京中带着祭品去看望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告慰他们。
时间,就在今晚。
第九百三十八章 今日高呼孙大圣(大章)
书房里,贾环拥着妻子,感受着彼此的温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三月二十一日,暮春傍晚幽静的时光,静谧的流走。
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钱槐的声音,“三爷,时间快到了,得去夕韵堂了。”
贾环轻轻的放开宝钗,看着宝姐姐水杏般的眸子里流露出的问询神色,右手轻抚着她雪腻的脸蛋,道:“姐姐,我出去办点事就回来。你们在家里好好的。”
宝钗点头,俏脸微红。香菱和如意在。婚后这么多年,在人前亲昵,她依旧感觉娇羞。“嗯。”她知道贾环有事瞒着她。但以她的贤惠,没有问。她如何不知道自家相公在她面前故作轻松呢?
贾环对如意、香菱点一点,走出书房。
看着贾环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宝钗内心里的担忧,却猛然的迸发、放大,心里空荡荡的,轻声呢喃道:“夫君,你定要平安归来。”
…
从贾环的外书房,穿堂过室,抵达北园西边幽静的院落:夕韵堂。沈迁、张四水、秦弘图三人已经在座。杨大眼、高子重率领着贾环的亲卫在院落里侍立。
夜色阴暗,月亮隐藏在云层中。暗淡的光线照落在静静站立,纹丝不动的亲卫们身上。带着肃杀的凌厉气势。这是贾环从血与火中带出来的精锐。
夕韵堂中,西洋座钟滴滴答答的走着。气氛,类似于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焦灼。
脚步声传来。不疾不徐。贾环进来时,沈迁、张四水、秦弘图三人纷纷站起来,“子玉…”沈、张二人都是决胜沙场的大将。但,临战前,一样会有紧迫感。
这就像明星运动员站在决赛的起跑线前,心里很紧张,那怎么可能?但一点都不紧张,也不会。运动员太放松,是不利于比赛发挥的。两人正是处在这种状态中!
“嗯。”贾环轻轻的点头,神情沉静,往居中摆放着京城地图的桌子走去。沈迁的父亲是五军都督府同知,军方二号人物,他要看京城军事部署地图并没难度。这是沈迁绘制出来的。
贾环目光掠过地图,从怀中拿出怀表。一切计划、预案,他今天白天和众人已经反复推敲过。宁澄来,他都没见。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
“对表吧!”
沈迁、张四水、秦弘图三人站在大桌边,纷纷拿出怀表,开始调怀表时间。以贾环手中的怀表为准,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六点五十一分。任何周密的计划,都需要精确的时间为基础。
“校对好了。”沈迁放下金壳怀表,看向贾环,神情坚毅。他的心情紧迫而激昂!
贾环侧身问道:“恭斋,军中的托儿安排好了吗?”当年拿破仑政变,他征服意大利的嫡系军队面对他的决定时,一时间都没有人动,当时共和深入人心。是靠着他的弟弟吕西安带头呼喊,军队才进入议会。他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秦弘图皮肤黝黑,个子高大,孔武有力,简练的答道:“子玉,已经安排好了。”
贾环点头,沉静无波的脸庞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痛苦的轻声道:“伯仁、恭斋,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的死,我要负绝对责任啊!我不该寻求在朝堂的框架上解决!”
他往西域调兵的命令晚了。而等事态发酵,他想拖延几日都不行。就三天啊!山长、大师兄他们死后三天,十七日疏勒军入京城。就差这一点点时间!
秦弘图心中难受,用力的握住拳头!
张四水全程参与了贾环的计划,他知道这是贾环痛苦之下的偏激之言。没有人会在一开始就想选择一条绝路啊!贾环身上背负的,是贾府阖族数千条性命,是整个书院体系的未来!
朝廷封赏西域的议事会议是正月十三日,雍治天子当众表示出对贾环的恶感。十四日下午山长欲上书,贾环往张府与山长长谈。而此时,贾环就已经意识到局势变化,准备调兵事宜,以备不测。
贾环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的。非常迅速。
张四水沉声道:“子玉,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
沈迁劝道:“子玉,大事当前,不要乱了心境。调兵之事,并非你说了算。兵部自有流程。”
正月二十三日,他和探春成亲之后回门,与贾环详谈,谈到这个计划。他回府后以巩固沈府权力为由说服父亲调西域兵充实京营。他父亲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而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疏勒军自万里之外入京。参将杨纪行军迅速。西域的庞泽、秦弘图都为此付出艰辛的努力。留守的大将乐白、军师曾季高都给予方便。
贾环轻轻的抿抿嘴,他无法原谅自己。而血债,只有用血来偿!去他-妈-的皇帝!
贾环看看怀表,下令道:“行动吧!”
今日高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
夜色中,夕韵堂前汇聚的兵士们,快步的行动起来。今日之事,代号:孙悟空!
贾环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夕韵堂。扎着红头巾的跋忽勒、刘国山、贾蓉、贾芸、贾蔷等人都等在院落外。贾环召他们前来。他们此前并不知道贾环的计划。
直到此刻,看到满院子贾环的亲卫,端着燧发枪,刺刀,才意识到要出事。
贾环目光落在刘国山脸上,道:“国山,这些天辛苦你了。今晚,你在京城日报守着。连夜印刷。这是头条文章。”贾环从怀中取出数篇文章。
刘国山三十二岁,容貌俊朗。他出身于闻道书院,家中巨富。执掌贾府控制的报纸:京城日报。是贾环明面上的情报主管。贾环去西域,他并未追随。
这一次,整件事,贾环都没告诉他。刘国山及其麾下的记者,实际上是吸引了锦衣卫的目光。他下午才从妙峰山下的灵堂里赶回来。今晚的信息传递,以及明日的控制,依赖的是秦弘图率领的西域精锐谍报人员。
刘国山一声苦笑,道:“好的!”
贾环再看向跋忽勒,这个异族的男儿,为“千金之诺”留在他身边效力。
跋忽勒一看今晚这架势就知道贾环想干什么:兵谏。他是月氏国的贵族。又是胡人,见惯厮杀!赖洋洋的看着贾环。
贾环道:“跋忽勒,今晚的事毕,你我就恩怨两清。届时,你回吐火罗吧!记着,箭别再射歪了。”
跋忽勒微怔了一下,但也知道名震西域的贾使君是何等人物!当即懒洋洋的神情消失,单膝跪下来,道:“敢不为使君效死?”
贾环点头,道:“你跟着于乔着。保护他。听他的命令!”聪明人不用多敲打!吐火罗总督是庞泽!若跋忽勒怠工!在朝廷解除庞士元职务之前,有足够的时间杀掉他全族!
跋忽勒武艺高超,百步穿杨。如今是火器的时代,但燧发枪的射程,是比不上强弓的!他是一个移动的狙击手。今晚,他将是非常重要的输出点。
“使君保重!”沈迁、秦弘图两人躬身向贾环行礼,非常的郑重!若今晚事败,这是和贾环见的最后一面!然后,各自带着人马离开。跋忽勒背着长剑,跟上沈迁。
这一幕,贾蔷两人都有些傻眼,喉咙发干。这…
“琏二哥不在?”贾环吩咐道:“蓉哥儿,蔷哥儿,芸哥儿,今晚两府,紧闭门户。女眷、老幼集中到荣国府荣禧堂来。府中一切防务听大眼的!”贾环指着身姿雄伟挺拔的杨大眼。他的亲卫首领。
贾蔷费力的吞口唾沫,“环叔…”
贾环摆摆手,制止贾蔷。这时,长随胡小四带着贾琏的长随昭儿过来。昭儿跪下来道:“三爷,我家二爷打发我来传话。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带着华大学士的儿子华淳来闹事,索要史大姑娘。他实在压不了。请三爷抽空去前面一趟,见一面。”
贾琏也得到通知,六点半后,到夕韵堂外等候。但,傍晚时,史家两个侯爷来访,带着华淳,他不得不转道去招呼。这时,实在扛不住!打发小厮求援。
贾环嘴角浮起一丝讥笑,“伯仁,按计划行事。我随后就到。大眼跟我来。”
张四水躬身向贾环行礼,“是,使君!”他们的第一站,是工部军器局。
…
无忧堂,前院的花厅中,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陪坐着。主位上坐着的是华淳!
贾琏一身水蓝色的长衫,郁闷的陪着说话。本来在荣国府前院待客,他被逼的带几人到无忧堂这里来。华淳非常的强势,言语恐吓,他有点吃不消。
琏二爷的性格不算强。否则,不会被王凤姐骑着。
史鼐板着脸,道:“世侄,还要多久贾环才肯来?史家的姑娘婚事轮不到贾环做主!还是见面说清楚吧!我今日一定要带大姑娘回去。”
他还是有些怕贾环的。但,其一,墙倒众人推。其二,华淳今天下午到史府逼他。给他压力、承诺、底气。
华淳冷哼一声,道:“琏二爷,你别给爷们打马虎眼!快点叫贾环出来!”
花厅后面,贾环带着贾蓉、贾蔷、贾芸、杨大眼、高子重走进来。花厅中陡然有些拥挤。贾环冷眼看着华淳,“你找我?”
华淳四十一岁,中年男子,穿着精美的青衫便服,带着璞头,斜睨着贾环,呵斥道:“贾环,少给劳资废话!把史小娘子交出来。你一个将死之人,谁给你的底气在本官面前嚣张?”
史鼐、史鼎两人在一旁看热闹。贾使君哟!现在如何?
贾琏脸上无光。贾环是贾府的旗帜,给人这样训斥,他感觉很不爽。但刚刚华淳说永清驸马、翰林侍讲傅正蒙上书天子,说贾环破坏钱法,要问罪贾环啊。
贾环脸色平静,道:“大眼,杀了他!”
一语既出,如同惊雷!
杨大眼跨步上前,单手将华淳从椅子上拽下来,一脚踢翻,抽出腰刀,一刀割喉,鲜血喷涌。如杀一鸡!干净利落!
华淳捂着脖子,嗬嗬的发出涉死的声音!在这一秒的时间内,他都不敢相信,他遭遇到什么!他是大学士的儿子,还是朝廷命官。官任鸿胪寺右寺丞。
贾环竟然敢杀他。竟然敢杀他…!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他一定不会来贾府。他悔啊…!
空气里泛着刺鼻的味道。贾环的亲卫们视若无睹。当年在西域,他们尸山血海的杀过来!
而贾琏、贾蓉、贾蔷、贾芸四人近乎崩溃,干呕着!史鼐、史鼎感觉脑袋都木了。晴天霹雳。史鼐难以置信的手指着贾环,浑身哆嗦,“你…你,杀了…华大少爷?”
贾环没回答,神情依旧平静,道:“我今晚造反。你们在贾府待着。”转身,带着亲卫们走出去。
造反,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造反啊!史鼐心中大吼,双腿软,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从前、刚才说了很多贾环的坏话。
…
雍治二十年腊月,贾环为纪澄、史湘云的婚事,得罪华淳、华墨,拉开回京之后一系列大幕的开端,而今日,他终结华淳。
记着,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今夜的开始!
贾环心中没有波澜的走出花厅。带着众亲卫,在甬道上,翻身上马!贾环正要策马,身后突然传来呼喊声,“先生,先生!你要去哪里?”燕王宁淅、宁澄两人正从一处院落里快步出来。
喊住贾环的是宁淅。他快步上前,仰视着马背上的先生,文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中午从澄哥儿处得知消息,忧心如焚。一直留意着前院里的动静。
这个架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先生待他,如淳淳师长。他不想失去这个亲人。
贾环看着马头前文弱的青年,心中微微有些愧疚。他并没有告诉宁淅他的计划。当皇帝,宁淅就一定愿意吗?他没问,而是帮弟子做了决定。
贾环目光和蔼、沉静,道:“今夜高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子文,我要去讨一笔血债!顺带,帮你拿一个帝位回来。你留在我这里。”
骑兵奔驰远去。留下的人,满场寂静。
宁澄这样的个性,都安静下来。眺望着那骑着汗血宝马而去的身影。贾环的话,太吓人!顺便拿一个帝位!但,贾先生说这话,却是自有一种难言的风采!
宁淅眼中含着泪花。他并不想要帝位。他父亲坐在那个位置上,如何?六亲不认。他母亲怎么死的?真当他一点都不知道吗?他只想这样静静的活下去!过日子。
遥想去年底,他得知先生将回来时,他还和王妃说想起当年在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光。但是,他知道,即便他不要帝位,也劝不回先生的!先生自师友被杀后这几日的痛苦,他怎么不知道?
宁淅躬身行礼,默默的祝愿,“先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