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又是巡按
王本固继而说道:“东海大盗汪直,违禁出海,通倭卖国,犯我东南。此番乃自投罗网,岂有‘招待’之礼?”
话罢,他厉声一呵:“拿下候审!”
汪直何其精明,早已看好,闻言一推俞大猷,夺路而逃:“我不曾负汝贞!总兵救我!”
俞大猷百感交集,站在官兵面前,也不知该拦还是该如何。
王本固大怒:“俞总兵!”
俞大猷一张脸几乎扭到了一起。
他十分确认,自己就是这个命。
老子只想好好练兵,好好打仗,累积军功当将军,保家卫国而已,怎么总是搅进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督察院做事,他总兵没有管的道理。
可总督又交代自己一定要看管好这人。
是忠于总督还是忠于朝廷?
这个好像不用想了,当兵的第一思想就是忠于朝廷。
俞大猷只好让开。
几十官兵就此一拥而上,汪直哪里还有逃路,当即被擒,反手被绑,押到王本固面前跪地。
汪直何许人也?纵横东海十余年,岂能忍此之辱?
若是被一代英雄擒获便罢,可面前偏偏是一位不知道干什么的屁官。
汪直抬头怒目而视:“我汪直只求报效朝廷!驱倭定海!为何如此负我!”
王本固怒斥道:“哼,穷途末路还敢口出狂言?”
汪直知道这人脑子有问题,转望俞大猷:“俞总兵?!汝贞要擒我为何等到此时?”
“唉!!”俞大猷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只苦苦一挥拳,“我哪里知道?!”
“有诈!有诈!”汪直瞪着俞大猷吼道,“此必不是汝贞之意!!为江山社稷!为东南百姓!为大明为东海!!俞总兵救我!”
“大胆!!!”李本固上前一掌打在汪直脸上,“住口!!”
汪直岂能放弃最后的希望,继而冲俞大猷吼道:“俞总兵!!!天下唯你一人可救我!!救东南!!!俞总兵!!!”
“妈的……”俞大猷已经要被逼疯了。
王本固大怒,还要再打,却被俞大猷握住胳膊。
俞大猷眼中满是血丝,一字一字说道:“我——来——看——押……”
他虽然想不了那么复杂的事情,但究竟能看清一些最直白的道理。
汪直,真的想要为朝廷效力。
数万贼寇,真的就要没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
王本固胳膊被捏的疼痛不已,怒视俞大猷:“俞总兵……难道你也与倭寇勾结?”
“我……”
“俞总兵!”汪直嘴角流着血吼道。
“啊!!!!”俞大猷仰天狂哮一声,抽出刀刃,凝视众人。
众人大骇退后。
俞大猷左手抓住刀锋,右手持刀柄,满腔怨气尽是撒在刀刃之上,大刀一折而断。
断刃掷地,俞大猷甩下手上鲜血,一脚踹开拦路军士,愤愤而去。
王本固与众官兵惶恐不已。
俞大猷若真死了心要保汪直,怕是眼前这些人真的不够用。
汪直则是完完全全的绝望,瘫坐在地上。
东海之王,于杭州,被七品巡按捉拿归案。
……
几天后,舟山岑港,刀子架在了夏正脖子上。
毛海峰面色煞白,双目泛红:“早该知道,这就是胡宗宪的为人!”
夏正的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但还能保持基本的理智:“毛公子,我人在这里,命在这里,随时可以取。为船主着想,晚些取又何妨?”
“看来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毛海峰刀子又进了一分。
夏正神色凛然:“我以家族声誉担保,胡总督绝无半点加害船主的想法。若有此意,早该下手,何苦拖到此时?”
“我哪知道老畜生耍的什么诈??”毛海峰面色一狠,“无关了,咱们本就不该跟畜生讲道理。”
毛海峰一刀就要砍下之时,旁侧一年老首领上前拦住:“大公子,该等一等,也许真的不是胡宗宪的意思呢?夏正的命在咱们手里,随时可以取。”
毛海峰狞目道:“父亲已经被抓了,你还在为那老畜生说话?”
“大公子说的是,可船主毕竟还活着。”首领死死抓住毛海峰,“为今之计不是杀夏正,是救船主啊!”
毛海峰面皮一抽,狞视夏正:“待我杀到杭州,再取你狗命!”
他就此回身挥刀:“直进杭州湾!救船主!!!”
随后,他第一个踏出舱去,站在船头。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明军舰船,已不知何时将岑港层层围住。
此番出海,二十艘巨舰,三千精兵是不假,可眼下明军战舰百余艘,军士怕是过万,即便是徽王舰队,要突围也没那么简单。
毛海峰面如土色,回身怒吼:“夏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正被首领押出船舱来,见状同样大惊:“总督已下令,不得靠近岑港,怎么……”
“还怎么?”毛海峰指着封锁北面的旗舰吼道,“那不是戚继光的旗子么??”
“戚参将一向稳重……怎会如此……”夏正焦急之下说道,“我死之前,只求书信一封与戚参将。”
首领在旁劝道:“大公子,让他写吧,咱们也好搞清楚。”
未等毛海峰点头,对面旗舰已放下一艘小艇,两位军士划艇前来。
二人登了毛海峰的船,立刻被汪直手下用刀子架住。为首军士惶恐万分,双手送上信件:“请毛公子一阅。”
“哼。”毛海峰沉声接过信件。
长话短说,上面只有两行字——
稍安勿躁,静候总督救船主。
舍身赴杭,人命忠义皆虚无。
前一句讲道理,后一句威慑你,是戚继光的风格。
毛海峰扔下书信,指着传信军士道:“十天,十天之内不见老船主,便是天兵天将我也杀的出去!”
军士木木点头。
“滚!!”
军士如释重负下了船,玩儿命划回本阵。
首领拿起地上的信件,自己看过之后亮给夏正看。
夏正终于看见一丝曙光:“毛公子,这种时候为了救船主,只有相信胡总督了。总督进京面胜,必有斩获!”
“面圣?”毛海峰冷笑道,“胡老贼真有那么大能耐,怎会让父亲在杭州被擒?杭州不是他管的么?”
“毛公子有所不知,巡按御史属都察院,胡总督也管不到。”
“我不管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毛海峰转而望向众位首领,“各自归舰,随时准备血战。”
众首领领命而去。
戚继光站在己方旗舰舰首,见传信兵活着回来,也终是松了口气。
如今胡宗宪、俞大猷二人皆不在本地,事出紧急,他唯有自作主张,出此险招。汪直被擒的事情他也不清楚,可他清楚的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毛海峰不会坐以待毙。
他先一步得到消息,当机立断,率沿海兵力舰船,包围岑港。
若不是近两年倭寇老实,若不是提前部署重兵于宁波,怕是毛海峰真的就要杀进杭州了。
两年的休养生息确实带来了不少东西,至少戚家军已成型,招重兵,造巨舰,部海防,这都是胡宗宪不可磨灭的功绩。
因此,站在这里的戚继光,无论水站陆战,都有一战之勇。
但未得令前,他也不敢战。
最好的结果是误会,很快误会澄清,胡宗宪救出汪直。
其次是俞大猷能尽快归来,总兵军务。
再次……就是毛海峰狗急跳墙,自己拼死一战。
无论胜负,舟山的海水,怕是要变成红色的了。(未完待续。)
178 轮回
杭州,同样紧张万分。
此前,浙江没少被倭寇洗礼,可无论普通倭寇还是鬼倭,都是乌合之众乱战,旷日持久之下,总会被浙江深厚的底蕴所击败。
可这次,来的是汪直的精锐,谁不知五峰船主横行东海,无论海战素质还是舰船武装皆优于倭人、大明乃至弗朗机,这样的一批人红着眼杀进杭州湾,没人有胆子说能守住。
胡宗宪本人又不在浙江,军务乱套,惶恐不已。
好在,戚继光的军报第一时间送到了杭州——岑港暂时控制住了,但只能控制十天。
一颗定心丸终于到来,还好,宁波有一个稳如石佛的戚参将。
布政使司指挥使司会晤商议,结果一致,加大岑港兵力,万不可先动手,也万不可让这伙贼人出了舟山。这样的决策很被动,但没有办法,因为全杭州也没有一个人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王本固擒汪直,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超过了所有人的权限。
结果出来,不急部署,指挥使先是来到总督府请示。他自然没法请示胡总督,但请示徐首席也够了。
滑稽的事情出现了——徐首席连同全家连夜逃跑了。
谁都没想到,胡总督如此信任的幕僚,原来是这样一位鳖孙。
可他既不是当兵的也不是当官的,逃跑又没犯罪,这当口也没法去追,只好作罢。
徐文长不在,该找夏正请示,可夏正已经深入敌营。再退一步,叫的上名字的,也就是罗龙文了。
听闻徐文长逃跑,罗龙文露出奸笑:“我早就说过,此人夸夸其谈,不堪重用。”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在指挥使面前露出“奸笑”的,罗龙文也并不想这样,只是他天生一副奸相,神仙难救。
他也正是满足徐文长对说客三点要求的男人。
徽州老乡、小人、不是官员。
徽州老乡是为了与汪直拉近距离,博取信任。
小人是为了察言观色,逢迎谄媚,挑拨离间。
虽然对于他的人品有口皆喷,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小人得志的年代,又因他同是胡宗宪的老乡,近年往返于九州杭州两地,功劳不小,又相对年长,因而坐上了第三把交椅。
指挥使已经没有时间去管徐文长的死活了,只问道:“罗先生以为此事如何?”
罗龙文不慌不忙道:“就按你们商定的做,莫怕,拖住。王本固一介莽人而已,总督在京,必能解围。”
指挥使心下舒坦了一些,这话在理,咱们总督也不是小人物。
“只怕王本固太莽,私自对汪直动刑。”
“呵呵,我早已考虑到了。放心,王本固的手下,包括看押汪直、徐海的人……”罗龙文说着,再次面露奸笑,“说多了,说多了。”
指挥使陪笑道:“不愧是罗先生,诸事安排着实妥当,有罗先生,总督何愁?”
“呵呵,我这边也会每日书信进京,少不了指挥使的功劳。”
“那谢过罗先生了。”
……
北京,胡宗宪焦头烂额。
在他看来,王本固脑子出问题了,如此关键的时刻,舍弃东南的安危,而只注意到擒获汪直的功劳,明显是想升官想疯了!自己精心养育了多年的长生树,岂能被人砍去当柴火烧了?他当即书信一封呵斥王本固,陈述利害,令其立刻放人。
只是这位王本固,比他想象的还要莽,不日一纸文书进京,反咬一口。
理由如同他的行为一样粗暴——
汪直是江洋大盗,我是大明的官,我擒他何错之有?
胡宗宪身为东南总督,竟然拼尽全力与东海贼王搞好关系,要我放人。
我们两个,谁有问题?!
胡宗宪听闻此言险些一口老血呕出。
他走运的时候是怎么搞怎么有,倒霉的时候是要什么没什么。老血还在喉咙处,第二重噩耗传来——徐文长全家逃亡。
一口老血终是呕出。
徐文长永远能看在别人前面,难道你已经放弃了么?
左右逢源的胡宗宪,此时感觉自己是孤军奋战,赵文华走了,徐文长也走了,严党的船不让自己上,别人的门也不给自己开。
胡宗宪只好亲自操笔,用尽毕生之才华,之辞藻,声泪俱下写出奏折,只求见嘉靖一面。
然而,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巡按御史了,他早已不是皇帝的耳目,而是被皇帝耳目关注的人。皇帝恨透了把宫廷砖头搬去盖自家房子的赵文华,对胡宗宪也没什么好脸。
日子一天天拖下去,见嘉靖连胡宗宪的面都不见,严府连门都不给他开,忠义之士们多年呛在喉咙里的吐沫,终于找到了继赵文华之后的第二个突破口。
劾书,再次像雨点一般砸来。
即便,假设皇帝是一个聪明人,能分辨出这些告状的真假成分,明辨是非,可皇帝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烦,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告胡宗宪的状,连理由都大抵相同——受贿、通倭。
时间长了,是会烦的,要么让搞胡宗宪的人闭嘴,要么让胡宗宪闭嘴。
搞胡宗宪的人太多了,而胡宗宪只有一个,皇帝有多聪明不好说,但他至少知道搞谁更省力。
至此,整个朝廷,三司六部,内阁首辅,全部站在了王本固一边,忠义爱国,慷慨陈词,与倭寇和胡宗宪势不两立。
夜晚,胡宗宪独坐房中,垂垂老矣。
他想问问徐文长,这样的境况,还能不能解。他想问问夏正,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他谁都问不到,只有与罗文龙书信往来安排事宜。
如此简明的道理,如此难得的局面,为什么会这样?
洋洋中华,就没有一个脑子明白的人了么?
胡宗宪怒而捶席,数年之功,当真要毁于一个王本固了么?
冤,冤啊!!!
突然,他神色一滞。
众口铄金。
简单的道理,没人愿意看懂,没人帮你说话。
心血败在一个蠢人的嘴上,含冤而死。
这,不正是张经曾经的遭遇么?
“哈哈哈……”胡宗宪绝望地大笑起来,“没有傻子!全是聪明人!!全是!!”
这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么?
自己就是那恶么?
胡宗宪笑累了,趴在桌子上,口水滴到桌面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老了。
他缓缓支撑起身体。
我付出了很多,不仅是时间、精力、才华,还有尊严和气骨。
我不能倒下。
胡宗宪重又提起纸笔。
不过是再一次牺牲尊严罢了,我的忠魂,终有昭告天下之日!
一文落于纸上,胡宗宪颤颤放下笔,回lu望自己身侧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影。
“天下,也会记得徐公。”(未完待续。)
179 神仙难救
浙江杭州,某人心中惴惴。
几个月来,徐文长不知去向,夏正在岑港毛海峰船上,朝廷舆论一边倒,总督胡宗宪在北京东奔西跑不见起色,幕下第三号人物罗龙文心里也开始打鼓。
昔日搞别人通倭卖国的胡宗宪,如今自己也要被通倭卖国了。
而帮他实施通倭卖国的人,自然就是他罗龙文没跑。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娘的徐渭,果然还是你高明,又一次想到别人前面了。
可如今的罗龙文就是想跑怕是也没机会了,指挥使已命官兵“保护总督府”,谁也别想溜走,老老实实做事,这位指挥使翻脸可真够快的。
郁郁之时,有徽州同乡求见。罗龙文正愁得发慌,刚好有老乡来听自己发牢骚那是求之不得,可当他见到此人之时,着实慌了。
多次往返于九州,他对这人再熟悉不过,正是汪直幕下老秀才苏恢,与东南往来的书信,多是出自这位老秀才手下。这位应该在九州安心养老的,怎么出现在杭州了?不要命了么?
罗龙文立刻关紧房门,回头狞目道:“这种时候来,你不要命了么?你不要命我也管不着,可你要害死我么?”
老秀才轻哼一声,沉声道:“船主的命都要没了,你我的命还算什么?”
“哎呀……”罗龙文焦头烂额安抚道:“胡总督还在努力,再等一等。”
“等不得了。”苏恢将一封书信扔在桌上,“你自己看。”
罗龙文只好擦了把汗,拆信来读。
这一阅之后,受惊不小。
“这这这这这……”罗龙文瞪着眼睛,说不出整话。
“不必多言,只说做与不做。”
“苏老,这事可真是……太……太大了。”
“不做也罢,我现在就出去亮明身份,抓了我与船主一起死就是了。”苏恢大笑道,“放心,我若是初一死,你最多也就能拖到十五。”
“嘘嘘嘘……”罗龙文连连做出收声的手势,“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我在这里等你想。”
罗龙文见他心意已决,只急得在房中左右踱步。
胡宗宪大树一倒,投靠汪直倒不失为一条出路。
只是他们要自己做的事,实在太大了,光想想就叫人发抖。
依照他的性格,冒险发财是可以的,但不能摊这么大的事。被逼成这样,上策应该卷铺盖逃走才是,可如今被人盯得紧,连逃都逃不出去。
看着左右踱步的罗龙文,苏恢会心一笑,罗龙文的性格谁都看得出来,现在他犹豫不决,只是价码不够罢了。
“萧山县外,千两黄金已经备好。”苏恢低声道,“事成之后,你可取了黄金自行离去,亦可去九州,二公子不勉强你。”
黄金千两,依汪直的财力,拿出这些真不算什么,可对于罗龙文来说,挥霍几辈子都够了,相当于他当幕僚****白道几百年的收入。
暗中办事,拿钱走人,这倒是给了罗龙文一条看似舒适的出路。
随着此事的谈妥,杭州一系列的调动也就此展开,俞大猷等将领,率重兵支援宁波,务必将岑港之众层层围住。
而在宁波,戚继光却反其道而行之,无论夜晚白天,有零散小船要出去,都主动避开让过,任其向东,而大船稍有异动,便全面警戒。
因而,岑港三千精兵,几个月的僵持之下,已逃去近千。
毛海峰深知他已中了戚继光的奸计,自己这边越拖越无战意,逃兵越多,补给越少,戚继光一边则是越拖兵船越多,如果说正月的时候还能强力突围杀出一条血路,现在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至于夏正,毛海峰每每憋闷之时便拿他泄愤,早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夏正当真身怀义骨,即便饱受折磨,依然劝慰毛海峰,再给胡宗宪一些时间。
他并不知道,就连胡宗宪自己也放弃了。
众口铄金之下,胡宗宪终是放弃了多年精心营造的大局。
他十几封文书都没有应答,偏偏这一封很快见效。
这篇文书毫无文采,行文字数也仅仅是前面的几十分之一,大体来说就十几个字——
汪直罪大恶极,臣诱贼上岸,理应问罪处斩,以平东南。
此书一上,皇上立刻驳回了积压众多劾胡宗宪的文书,并下旨表彰赏赐胡宗宪。沸沸扬扬胡宗宪通倭一事终于告一段落,胡宗宪也没了继续呆在北京的意义,在这里遭够了折磨,动身返浙。
未时,宫阙凉亭,严嵩同之前每一天一样,再次上好了香。
时过境迁,多少年来,许多人来了,许多人走了,不变的永远是这一幕。
嘉靖与严嵩之间,早已超出了君臣之谊,是一种唯有相处多年的信任与默契,一种在时间积淀之下的情感,我懂你的好,你也知道我的坏,我们互相习惯于此,也许会有摩擦,但我们已经学会了相互包容。
上好了香,严嵩才幽幽道:“陛下,宗宪走了。”
“嗯……”嘉靖似乎疑问道,“王本固与胡宗宪之间,朕是不是信错了人?”
严嵩对于嘉靖的每个语气,每个表情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通常皇上问你问题的时候,他早有了答案,而提问的意义从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探探你的脑子能否跟上他,你又是否死心塌地。
“老臣以为,陛下心中自然明朗。无论是胡宗宪还是王本固,都只是凡世的缩影,各执己见,陛下谁都不会信。”
嘉靖一声轻笑,摇头道:“东南啊,将不剿匪,匪欲归顺,你说这是不是异相?”
“东南由胡宗宪全权统管,臣一向不过问,不知如何回答。”
“好了,朕也习惯你装糊涂了,择日处斩汪直便可。”
“陛下,汪直在狱中血书《自明疏》一文……”
“不看了。”嘉靖随即起身。
“是。”
嘉靖走后,严嵩默然坐下,拿出了这封血书——
【窃臣直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罹籍没家产,臣心实有不甘。】
……
【如皇上仁慈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长涂等港,仍如广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未完待续。)
180 唯有一战
看过之后,严嵩长叹了一口气。
此书之诚,天地可鉴,若汪直归顺,此后数十年东南国泰民安。
怎奈,皇上让你死,神仙让你死,没有人能救你了。
严嵩将此书默默收好,命人妥善保存,等嘉靖登仙,自己也升天之后,后世修史者,或许能看到它,或可给汪直一个交待罢。
杭州死牢,一顿丰盛的佳肴送到汪直房中,鱼肉俱全,配以美酒。
不远处,一发须茂密,已没什么人样的男子嗅道了气味,睁目一看,随即大笑道:“看来老船主要先走一步了!”
狱卒回身骂道:“闭嘴,少不了你的!”
“哈哈哈哈!”徐海可不吃这套,“我等了两年了,倒是来啊?”
“癫人。”狱卒骂了一声,也无意与徐海纠缠,只对汪直道,“明日午时三刻。”
汪直绝望的面容并未泛出太大的波澜,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狱卒走后,徐海贴到栏杆边说道:“老船主,你若没心思吃,扔给我就是了!”
汪直微微抬头,露出了自嘲的微笑:“我一心为国,只得一死。你一心亡国,倒还活着!”
“哈哈哈!”徐海笑得更加厉害,“老船主,这鸟国,这道士皇帝,你还认他?”
“祖祖辈辈生于此,葬于此。”
“那鸟皇帝呢?船主家祖祖辈辈都是嘉靖生的不成?”
“……”
“鸟皇帝不理政事,狗严嵩草菅人命,船主为何而尽忠?”
汪直沉声喘道:“你勾倭卖国,杀我同胞,岂有质问我的道理?”
“是是,老船主就是不满这点,才驱我走的。”徐海狂笑道,“可船主自己尽忠于此又如何?”
“住口!!你我是奸是忠!后人自有评说!”
“那是!岳飞,响当当的英雄,后人也自有评说!大宋还不是亡了?”
汪直闭目,不想再与徐海多说。
“我就是说说啊,船主。”徐海窃声道,“船主的五万精兵,若是倾巢而出,配以将帅谋士,能打到哪里?”
“那我就注定与你相同,沦为贼寇了。”
“哈哈哈哈!”徐海又癫笑起来,“成王败寇!我徐海败了!当汉奸也罢,当贼寇也好,我服!可我徐海若是成了,管他什么戚继光俞大猷嘉靖严嵩!他们全他娘的是贼寇!”
“你若成事,天理难容!莫再发癫,你也只是数着日子过活。”
正说着,一人进了牢房,轻咳一声,二人循声望去,正是胡宗宪。
胡宗宪同样是一副饱经沧桑的表情,徐海知趣收声,眼下他可不敢惹这人,这人一不高兴随时拿自己开刀。
汪直望向胡宗宪,则是露出了平生最复杂的表情。
汪直已是必死,胡宗宪却依然要活。归来总督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徐文长,可怎么都找不到,夏正在敌营,罗龙文又不堪重用,实是让他心力交瘁。
他本无颜再见汪直,可他还是来了。事已至此,他要尽量减少牺牲者。
他亲手拿着凳子,坐在汪直牢前,干巴巴说道:“我尽力了。”
汪直不怒反笑:“是了,最终斩我的折子,正是出于汝贞之手。”
“你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的难处。”
汪直对他,实在没什么想说的了。
“唉……”胡宗宪叹息过后道,“船主妻子儿女,已免了死罪。”
汪直闭目不言。
“如今我委身于此,只求船主书信一封。”胡宗宪低声道,“毛海峰一众被我军围于岑港,若是他们愿放夏正,我自可解岑港之围。”
汪直闭目不言。
“船主,船主?”
汪直最终只幽然叹道:
“汝贞,只送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
次日午时三刻,杭州府宫港口,汪直喝下了“壮行酒”。
多年未见的妻子跪在他身旁,泣不成声。
汪直只轻轻微笑,在妻子耳边轻语一句。
随后扫视围观百姓大笑道:“不意典刑兹土!”
一颗人头落地,无论是东海之王还是徽王,都只剩传说。
岑港,又一位来使登船,送来匿名信件——
【送来夏正,可归东海。】
毛海峰看过信件,面色煞白,浑身不住颤抖。
“噗通”一声,他猛然跪在地上,面向西北:“儿不孝!!!”
诸位首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毛海峰随即嚎啕大哭。
一种悲伤的气氛笼罩上来。
放走夏正你就可以走了……
言下之意,船主已死。
一首领立刻拽住来使:“船主呢???船主呢???”
来使使劲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妈的!”首领这便要砍了来使,反被毛海峰喝止,“这个人不重要,他还要回去。”
毛海峰随即起身,凝视来使:“要夏正是吧?我给你。”
他随即出舱,片刻后亲自押来夏正,抽刀出鞘。
“先给你一只胳膊。”
……
“然后是鼻子。”
……
便是纵横东海多年的老海盗,见此景致也不寒而栗。
夏正也当真硬朗,早已视死如归,不曾发出一声呻吟。
来使早已当场吓抽,屎尿横流。
……
胡宗宪如愿见到了夏正,惨景之下,一股更重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经历过很多很多很多,但这一次,他真的要崩溃了。
朋友,敌人,一个个先他而去。
剩下的,除了骂名就是战争。
罗龙文求见的时候,他泪迹未干。
“汝贞……”罗龙文叹道,“你是东南总督,不能这样。”
“含章。”胡宗宪红着眼望向罗龙文,虽是老乡,但自己从没认为他是个人物,想不到如今的境况,站出来鼓励自己的,竟然是他。
“如今汪直已经伏法,与那毛海峰唯有一战!”罗龙文红着眼振奋道,“汝贞若如此,我东南将士如何一战?!为我东南百姓,为国家社稷,汝贞请即刻下令!不得拖延!”
“含章……”胡宗宪抹干眼泪,终于从崩溃的边缘缓解过来,“不错,唯有一战。”
“必速战速胜,已儆贼人!叫贼人不敢犯我疆土!”
“不错!”胡宗宪终于振奋了一些,“岑港贼寇!不可留!”
在罗龙文的建议下,更多将士调往宁波,俞大猷亲率五万大军,只为歼灭这两千余人,为夏正血仇!(未完待续。)
181 混乱
汪直的死,意味着全面战争的开始,整个东南将笼罩在海盗、海商的怒火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脱缰的倭寇。
五月底,岑港,又一批战死者的尸体就地焚烧,毛海峰亲手点的火。
一位负伤的首领上前禀报:“大公子,又走了三十二个弟兄。”
“明军死的更多。”毛海峰面无表情道。
“二公子那边冒死传讯过来,六月十五内外包夹,保大公子回九州。”
“东城么……”毛海峰惨然叹道,“劝父亲不要上岸的是他,要来救我的也是他,看来之前我真的错看他了。”
“二公子有言,必为船主报仇。岑港虽易守难攻,但终不是长久栖身之地。弟兄们是恨,但明军兵力终究几十倍于我们,这么硬撑下去不是办法。”
“大家都想跑么?”
“……”
“回到九州,过上了安定的日子,谁还记得父亲?”
“弟兄们岂会忘记船主?”
毛海峰摇头道:“我不会走,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
定海前线,俞大猷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胡宗宪的提携下,他本已荣升都督佥事,步入了武将的人生巅峰,集全浙重兵于此,只求速战速决全歼汪直残党,在史书上留下最大规模的歼倭战役……
可他娘的岑港,跟几年前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数年之前俞大猷曾在此大破汪直,兵不血刃,只因汪直无心与明军交战,只求全身而退。今日却不同了,汪直身死,毛海峰也没打算苟活,率这两千人以命相搏。此类汪直精锐,无论炮铳武艺皆是上等,混杂些许鬼倭,外加此地山岭逶迤,崎岖狭隘,岙口众多,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汪直残党居高临下,据险死守,攻了近两个月,竟是未见任何斩获,歼敌约莫一二百,浙兵却已损失了三四千。
无论朝野还是东南,都认死了铜墙铁壁的围歼,愣是打成了一场消耗战。
几十鬼倭围城是消耗,数万大军围歼倭寇也是消耗,这实在令人面上无光。如果说南京之围只因精兵强将尽出,无名将守城的话,岑港之战却怎么也说不过去了,俞大猷本人已经是现在能挑出来最强的将了。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两个月的时间,汪直身死的消息早已传回九州。无论倭寇还是汪直一党,都摒弃了汪直“不与大明交战”的原则,以宁波为中心,大股小股分不清汉倭的贼人开始登岸肆虐,浙南已经全线开花。
无论是徐文长胡宗宪的上书,还是汪直临死前的《自明疏》中,都已反复强调过,汪直不能死。汪直若入朝,可保东南十年平安,汪直若死,可致东南十年危乱。
现在看来,皇帝显然不在乎这个,与倭乱,与东南百姓的性命相比,他更怕徽王入朝后与东南总督联手,威胁到自己修道的安稳。按理说如此明朗的道理,总该有一两个忠臣跳出来说一说,只可惜在嘉靖与严嵩,赵文华,甚至包括胡宗宪本人多年的经营下,已经没人敢说话了。
可无论朝廷的决策对错,产生的后果总要有人处理,屁股总要有人擦。岑港未克,各路倭寇登岸,俞大猷只好先围岑港,再分兵救援浙南各地,手下大将戚继光再次陷入了东奔西跑的救火状态。
正在此时,有舟山百姓检举揭发,据往来“怪人”所述,六月十五要来一波大的,汪直九州余党会来救毛海峰。
俞大猷登高博望,舟山东北,确实有船队在集结。
他下令出击,船队就退,一旦回港,船队又来。
局面愈发复杂,为了应对,俞大猷也只好调更多的兵。
赶在六月初十,俞大猷再次向岑港发动总攻,军士们几乎是踩着弟兄们的尸体在向上冲,从天亮冲到天黑,付出了近千条人命后,再次失败。
俞大猷也真正意识到了汪直的可怕之处,这批出海为盗的人,本身就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进入亡命的状态,据守险要,他真的技穷了。
他只好召回戚继光,再度增兵派船。
六月十五,此批倭寇必然会下山,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近十万大军,全浙舰船集于舟山,只待决胜一战。
这一日,从日出到日落,可谓是一滴血也没有见!
外围船队好似看戏一般,竟无一只靠近。
岑港贼寇,更未有一人下山出海。
俞大猷与十万大军,本以抱着死战的决心,却看了个寂寞。
日落之时,军报传来——
杭州已破。
俞大猷怀疑自己被寂寞冲昏了头脑,又问了一次。
传令兵的表情同样茫然:“都督,没错……杭州已破。”
“我还是没明白。”
“杭州府。”传令兵木木道,“城墙,破了。”
“怎么破的?”
“不知道。”
“然后呢?”
“贼人杀进城来。”
“哪路贼人?”
“不知道。”
“多少人?”
“不知道。”
俞大猷脑袋空空,抓起传令兵:“你在唬我吧?”
“不知道。”传令兵脑袋更空。
此时,戚继光得召进帐,见俞大猷抓着传令命,连忙相劝:“都督何苦如此?”
俞大猷转悠着大眼珠道:“他说杭州破了个洞,被不明来路的人攻陷了。”
“……”
“我懂了!”俞大猷突然神色一亮,“必是汪直一党的调虎离山之计,假意杭州告急,诱我们回救,届时突围!狡诈啊狡诈!”
传令兵十分无辜道:“是真的,都督。”
“真个卵。”俞大猷再次提起传令兵,“你拿了多少好处?”
“我妻儿老小都在杭州,都督。”传令兵瞪着眼睛道。
“我也都在!”俞大猷狞目道。
随后,他突然神色一僵,转望戚继光。
戚继光神色木然:“我的也在。”
正此时,本军来报——毛海峰下山了,开始突围。
俞大猷脑海中仿佛绽放了几十炮烟花,绚烂异常。
他只想好好领兵,好好打仗的,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一定要简单一些。(未完待续。)
182 城破
“此贼人奸细,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押下去,战后再议!”俞大猷一把扔下杭州的传令兵,披甲出帐,“十万大军在此,岑港岂能有失?此人之言,万不可外传乱我军心!”
日落之时,岑港终于展开大战。
传令兵没有说错,杭州府永昌门侧城墙的确已是破壁残垣,此前这面城墙历经了十二门红夷大炮长达两个时辰的洗礼。
在这日刚刚天亮,俞大猷还蓄势待发的时候,胡宗宪被第一声炮响吵醒。他以为是打雷,翻身再睡,没过多久,再次被吵醒。
军士急报,有人攻城。
胡宗宪露出了与俞大猷听闻杭州陷落时相同的表情,但与俞大猷的处境不同,他能切实地感受到脚下地面的颤抖。
来不及洗漱,胡宗宪一路穿袍一路奔向永昌门,路上又历经了一轮齐射。
杭州百姓也皆已醒来,出门张望,只看到城东南的滚滚浓烟,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明所以。
待胡宗宪到达永昌门之时,城壁已岌岌可危,这可是十几年前刚刚修过的城墙,高数丈,精砖所砌,便是用威力最大的弗朗机,轰上个一天一夜不见得会破。
指挥使同胡宗宪一样姗姗来迟,他也并不知道的更多。
一行官员自永昌门远处登城相望,只见万余大军身着白袍丧服,已围在城东南侧,军前十二门从未见过的大炮正静待下一轮齐射。
惊讶,彻底的惊讶。
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怎么来的?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他们……
指挥使火速派遣使者,自侧面出城问话,然而使者再没有回来。
再复杂的局面,这屁股也要擦。
“胡总督……”指挥使已是面无人色,“如此下来,城要破了……”
“我知道。”胡宗宪语气颤抖,“含章何在?”
指挥使低头道:“刚刚找过,不见人影。”
“含章也走了么……”胡宗宪几近崩溃。
“总督,杭州守兵不足两千……若城破……”指挥使咬牙道,“总督先行避一避,末将留此死守。”
“这里……是杭州啊。”胡宗宪瞪着眼睛道,“杭州若陷,你我还有活头?”
“那……”指挥使颤声道,“至少,先将总督家人送出城去。”
“这个可以,可以,立刻去办。”
杭州全城惶惶,有限的精锐马匹全部出动,按官职高卑,一一去各家府邸接来家眷,自北门而出。百姓眼见形势不对,亦开始卷铺盖逃亡,城内剩余守军,眼见城墙倒塌,瑟瑟发抖。
再派使者,依然有去无回,攻城的人看来没打算说哪怕一句话。
午时城破,万余孝服丧军压向城池,守军见势丢盔卸甲,夺路而逃,将领呼之不住,指挥使见事已至此,急请胡宗宪出城。
胡宗宪,早已没了苟活的心情。
“你走吧,刀留下,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总督……”
“休要再说,我一世如此,至少要死得其所。”胡宗宪抓来指挥使的兵刃,默默坐在破墙之处,眼看着丧服大军压来。
指挥使无奈一叹:“末将必护总督家眷周全。”
话罢,他纵身上马,夺路而逃。
丧军之首,一光头身着孝服,头戴白巾,当先入城。
胡宗宪绝望四顾,然后持刀横在颈上,高呼一句:“吾与杭州共存亡!!!”
话罢,奋力一抹,鲜血涌出。
赵光头快速奔来,一把夺过了胡宗宪手中的刀子,看看伤口,反是摘下白巾裹在胡宗宪脖颈之上:“天谴老贼!你就这点能耐!求死不得!!”
胡宗宪本想一死殉节,岂料力道不足,又从没耍过大刀,竟是被赵光头如此给救了回来,他只好死命扑腾,只求伤口裂开失血而死,却被赵光头死死按在地上,真个是求死不得。
丧军蜂拥入城,开始四散疯狂劫掠,便是赵光头也喝止不住,毕竟大仇在此,毕竟是杭州。
好在,杭州军民已尽皆散去,给足了他们时间。
赵光头与汪直手下诸位大首领,押着胡宗宪一路走向杭州北城门。
大将登城,将早已准备好的白布挂好。
胡宗宪此时说不出的悲愤。
想不到,堂堂总督,自己最终的归宿,竟是横尸杭州城头,他遂闭双目,只待一死。
忽闻一声呼喊自城外传来——“刀下留人!船主有话说!”
胡宗宪惊讶睁眼,只见城北一路人马奔来,为首者高大异常,胡宗宪这辈子只见过一个这么高的人。
此人纵马奔驰,马后坐着一位妇人,定睛一看,正是被纳入官府为奴的汪直遗孀胡氏。
“船主?”赵光头抓着胡宗宪老远喊道,“船主没死么?”
杨长帆只一路奔来下马。
“义母请下马。”杨长帆扶下惊恐不定的胡氏,转而冲赵光头等人道,“此为船主夫人,船主走之前有话留下。”
赵光头打量了一圈这个毫无英气可言的普通老妇人,转望胡宗宪:“可是船主夫人?”
胡宗宪木木点头。
赵光头立刻行礼,看着饱受摧残的老妇,一股热泪滑下:“属下不才!!来晚了啊!”
老妇面色煞白。
杨长帆在旁安慰道:“义母,余下的事后面再说,先跟大家交待一下船主的遗训。”
老妇缓缓点头,沉了口气:“亡夫临刑,托业与汪东城。哪位是汪东城?”
赵光头不及多想,转身冲杨长帆便是一跪:“今后!二公子就是新船主!”
众首领惊骇,心中本是有不服的,一来汪东城来的日子短,二来年纪轻,怎么都轮不到他。可汪东城一心护主深谋远虑却是真真切切,早在汪直出行之前就死命劝说不要上岸,此后又安排一应事宜极其妥当,妙计连连。若是没有汪东城,怎能取杭州擒总督?
眼见赵光头俯首听命,众首领也唯有称服。
老妇惊讶望向杨长帆:“不愧亡夫托业之人!”
杨长帆表情却惊讶万分:“长兄汪滶还在九州,当扶长兄为船主!”
老妇摇头道:“汪滶平庸,亡夫只求其一生平安。”
“……”(未完待续。)
183 八十年
“你……你……你……”胡宗宪喉咙受伤,指着杨长帆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等等,也只有这样才能说通了。
如果他还活着,那……
后方,另一马这才赶上,徐文长依旧是狼狈下马,看着苟延残喘的胡宗宪,终是一叹。
杨长帆无奈一叹:“余下的后面再说,船主可还有遗训?”
“有。”胡氏继而望向胡宗宪,“亡夫有云,害亡夫者,非宗宪也。”
“什么?”一首领当即喊道,“还能有谁?”
“不管这些!诱船主上岸的正是此老贼!”
“先杀了再说?”
赵光头回身大骂:“都闭嘴,听老夫人说完!”
胡氏这才说道:“杀不杀他,诸位来定。亡夫只是说,真正害死他的并非胡宗宪。”
“谁?”赵光头当即道,“如今杭州已取!便是天王老子,咱们也要杀过去为船主报仇!”
众人屏息静听。
只闻老妇道:“朱厚熜。”
众人面面相觑。
“朱厚什么?”
“这人谁啊?”
一首领当即骂道:“狗皇帝?!”
又是一阵沉默,赵光头刚刚说出了一番豪言壮志,这会儿也不得不哑了。
这仇,有点难报啊。
“首领这话说的妙。”杨长帆望向刚刚开骂的那位首领,“‘狗皇帝’这三个字,老船主在的时候,是不敢说的吧?”
首领哑然,只等着杨长帆说后面的话。
杨长帆扶着胡氏继而说道:“老船主虽身在九州,却始终心系大明,视己为臣子,想封王,从未对大明皇帝有所不敬,可现在结果已经摆在眼前,老船主一心报国,怎奈君昏臣奸,终致老船主于死地,我等救之不及。”
众人难免唏嘘,破了杭州又如何?
老船主再也回不来了。
纵观汪直一生,虽名为海寇,实际上根本没什么敌人,放眼四海皆是朋友,为人重义,处事讲信,得知属下徐海等人私自劫掠后第一时间逐出门户,虽与倭人勾结是真,但从未行卖国扰民之事。
相比于太多“瑕不掩瑜”“功大于过”的人物,他反而更加光明正大一些。
杨长帆看到的更多,汪直生对了时代,也生错了时代。这个时代好,好在大海给了人们太多的机会,这个时代烂,烂在皇室对于一切的蔑视。
五十年后,一个叫作郑芝龙的男人将会出生,他将同样在九州,在平户建立一个海上王国,走过与汪直同样的道路,只是最重要的一步他成功了,招安归明封王,荡平东海,其子郑成功更是虎据苔湾,攘夷辅国,终是在明末昏暗历史上书下惊鸿一瞥。
而汪直起家,足足比郑芝龙早了80年。
大航海时代,80年预示着太多太多。
杨长帆收起了自己最先的态度。
科举并非无用。
他可以让歪曲过的孔孟之道,君臣之礼,死死地烙印在每个人脑袋里,即便强如汪直,依然无法跳脱,人生的终极归宿再非是真理,而是实际,而是封王封侯,以正其名。
汪直是这样,胡宗宪是这样,曾经的徐文长也是这样,人活于世,能遵循“圣人之说”,为帝王尽忠尽孝,这就是全部。
选拨人才不假,禁锢思维更甚。
杨长帆默认一叹:“夫人,船主葬于何地?”
“胡宗宪命人运回徽州老家。”
赵光头狞目望向胡宗宪:“老贼!看你安葬船主份上,我也给你留个全尸!”
另一边,杨长帆已经默默转向西面,跪倒在地。
“儿不孝!”
一个响头落地。
赵光头与众首领紧随跪地。
“老船主!”
“徽王!”
“还叫什么徽王?”
“那……”
杨长帆继而说道:“东城,光头,还有众首领,必为船主雪耻报仇!船主安心的去吧!”
拜奠过后,杨长帆率先起身,扶着胡氏走到胡宗宪面前。
众人群情激愤:
“船主取他狗头!”
“先拿这老贼祭了老船主!”
“本该少主来取他脑袋,如今……”杨长帆抽出大刀,躬身将刀柄递于胡氏:“夫人来!”
胡氏颤颤接过大刀,一介妇人哪里下得了这个手?
再者,胡宗宪当权以来,将自己与汪滶接来杭州好生伺候,即便汪直身死也尽量照顾,她真的下不去手。
胡宗宪见胡氏如此,转望杨长帆,露出了比汪直身死时更加复杂的表情:“你……你来吧……给我个痛快。”
胡氏也将大刀还与杨长帆:“还是东城来吧。”
杨长帆接过刀,握在手中,凝视胡宗宪。
这该是他见过最复杂的人,复杂到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徐文长默默上前:“该押回东海,待少主发落。”
一首领见了徐文长便来气:“你又算什么?”
“我识得你!本随老贼助纣为虐!见势不对才投靠的船主!”
“闭嘴!”赵光头一声吆喝骂道,“没有徐先生,咱们破得了杭州?”
“可……”
“船主拿主意。”赵光头就此凝视杨长帆。
杨长帆见状长叹:“胡宗宪诱老船主上岸不假,但其罪并非于此,胡宗宪亦曾助船主封王,怎奈皇帝不允。胡宗宪错就错在后面,不保老船主。”
“哪那么多事!砍了便是!”
“此老贼死不足惜!”
徐文长在旁望向胡宗宪,微微一叹,救不来了。
胡宗宪惨笑道:“动手吧。”
同仇敌忾,此时不杀胡宗宪,的确说不过去。
正踌躇间,城北更多的车队被押回。
先一步逃走的高官家眷,一个也没有走成,早被杨长帆伏兵擒住。他大张旗鼓攻城根本就是给杭州逃亡的时间,百姓最好走干净,高官家眷抱团逃亡,刚好一网打尽。
这些家眷,自然也包括胡宗宪本人的妻子儿女。
性子暴一些的首领,当即便要拽出胡宗宪家眷出来砍了。
胡宗宪本已一心赴死,死在这里,他是有气骨的忠臣,家眷也会得到妥善安置,免了治罪充军。可眼下家眷落在这伙人手里,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
胡宗宪连连起身哑着嗓子道:“诸……诸位,对船主家眷,宗宪可是厚待的!”(未完待续。)
184 殉节
“老船主已死,说什么也没用了!”一首领这便要抽刀进车队。
只见一个子不高的白俏女子突然冲出,护在胡宗宪家眷车前,怒目而视:“之前说得清楚,跟你们走,毫发无伤,敢动手休怪我!”
“你个小妮子活腻味了!!”首领哪管这个,提刀上前。
女子丝毫不让,俯身自袜中抽出匕首一亮,真要拼命。
“息怒!息怒啊!!”徐文长狼狈上前,“戚夫人,这位首领!祸不及家人!”
“老秀才!你话太多了!”首领怒目而视,“轮不到你来说话!”
“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杨长帆抬手喊道,“诸位首领,有没有家眷在朝廷手中?”
众人闻言一愣。
要砍人的首领第一个说道:“我儿子还在山东……”
“那就好说了。”杨长帆继而介绍道,“在此的,皆是高官名将的家眷,用一个人,可以换回十个人,我抓他们不是为了一时痛快,只求换来诸位家眷!”
首领一愣,这才拍头惊道:“原来如此!不愧少船主!”
杨长帆一鼓作气说道:“而在场人中,属胡宗宪官职最大,若俘胡宗宪,自然可以换来更多的人,如今岑港的弟兄恐已被擒,何不拿胡宗宪来换?”
如此一说,情理也通。
“诸位,老船主已故,下面理应遵循老船主的教诲,为活人打算。”
沉默之间,众人面面相觑。
就连徐文长都暗暗钦佩,杨长帆你能耐,竟要不动声色地把胡宗宪给捞出来!
杨长帆见众人态度松动,当即转向胡宗宪怒目而视:“老贼!念你曾一心助老船主封王,现在跪下给老船主磕三个响头,饶你不死!”
胡宗宪木然,我能不死?
杨长帆紧跟着又补充一句:“老贼!你伪造圣旨的事已经败露!你以为家人在大明就活得下去了??”
胡宗宪浑身一抽,为自己,为家人,再无杂念,冲着西方便是一跪。
人一旦有生存的希望,力量可是非同小可的。
“嘭嘭嘭”三个响头落地,胡宗宪额头上已尽是鲜血。
众首领见状,终是不好再说什么。
杨长帆长吁一口气:“光头,你亲押胡宗宪!”
赵光头领命,再次一把抓起胡宗宪。
杨长帆继而振臂高呼:“烧了杭州!祭老船主!”
对于诸位首领来说,最痛快的时候到了。
杀胡宗宪,不过尔尔。
杨长帆气沉丹田,冲西方大吼:“老船主,咱们弟兄,把杭州烧给你了,你可得接着。”
打仗可以让别人先上,劫城必须自己先来,众首领这便四散而去,只留少数人看押俘虏。
矮个子白俏女子见杨长帆慷慨陈词这么久,终于发觉不对。
“是你!!”她同时望向徐文长,“怪不得!尔等都是通倭卖国的反贼!!”
“戚夫人,这话不对。”徐文长挥臂道,“放眼望去,有一个倭人么?”
“……”戚夫人哑口过后才骂道,“反贼自是无疑!”
杨长帆回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曾经差点砍死自己的女人:“我反的是谁,说清楚。”
“自是我大明!”
“大明帝王昏庸,奸臣当道,我反他又如何?”
“反贼!你不是吃大明的粮长大的?不是在大明的土地上出生的?”
“我生于华夏土,长于中华粮!大明无非是个号!嘉靖不过是个年!”
“逆贼……”戚夫人怒视杨长帆喘着粗气,一怒之间,再度掏出匕首。
赵光头见状不对,扔下胡宗宪扑去护杨长帆。
怎奈戚夫人这刀子根本不是砍杨长帆的,而是刺自己的,反手一持,这便朝自己心口刺去。
徐文长离她最近,当即扑过去。老秀才关键之时潜能爆发,竟是一把抓住了戚夫人的手腕:“不可!!不可!!!!”
“贼秀才!”
戚夫人一脚踹开徐文长,还要再来,此时杨长帆赵光头终于赶来,两个男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戚夫人按在地上。戚夫人力气着实不小,杨长帆只好坐在她身上压住,赵光头取来绳子上绑。
“失礼了。”杨长帆尴尬道。
“让我死!让我死!!”戚夫人死命挣扎道。
戚夫人关键时刻思绪十分清明且刚烈。
落到这帮人手里,只要自己活着,自己的丈夫就不可能再与海寇打仗。
唯有一死,方可为夫君明志。
她明志不要紧,杨长帆可不想面对火力全开的戚继光。
五花大绑捆住,杨长帆终于可以接着说了:“先不要死呀活呀的,听我说。”
“呸!”一口吐沫喷到杨长帆脸上。
赵光头怒道:“死丫头!你这样的!若不是东城相护!咱们弟兄们早排着队夯死你了!”
“好了。”杨长帆擦了把脸,正色说道,“我放了你,别死了。”
“???”戚夫人半信半疑。
“我捆着你,你也会找机会死的,何苦呢。”杨长帆摇头道,“我给你松绑,你自己走吧。”
“那他们呢?”戚夫人指向其余家眷。
杨长帆转望其余大队家眷:“他们没你这胆子,不敢死。回头我好酒好肉伺候,也不舍得死。”
“你们还等什么!”戚夫人冲其余家眷喊道,“殉节明志!莫让反贼得逞!”
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向来是行不通的,何况是这种类似“武士道”的妇道精神。
尴尬片刻,没有人响应。
杨长帆耐心劝道:“好了,我现在给你松绑,亲自送你上马出城,可以了么?”
“……”戚夫人咬唇道,“你……即便你如此,我也不会当这是恩德,回去后只会让夫君更加拼力抗倭除贼。”
“没关系。”
戚夫人这才转头看了眼其余家眷,无奈一叹,终是点头。
唯一要死的自由了,不说话的继续当俘虏。
杨长帆亲自“押着”戚夫人一路走向城南。
只是此时景致并不好看,烧抢掠,一切的愤怒,都倾泻到了杭州一草一木之上,整车的金银珠宝从豪宅内运出,路过戚府也是同样的景象。(未完待续。)
185 惨胜
城内劫掠的诸位首领小卒见了杨长帆都是乐呵呵的打招呼。
“二公子艳福不浅!”
“二公子哪里找到的?”
“少船主来这里!这府里有个大床!”
“干吗还捆着啊!”
“捆着好!”
“少船主多久完事?”
戚夫人一路怒骂轻佻之徒,却只是迎来了更大的轻佻,到最后也干脆不骂了,就这么低头猛走。
“一伙贼人。杨长帆啊杨长帆,你何苦如此……”戚夫人低头骂道,“夫君对你赞赏有加,你又年少得志,为何认贼作父,反劫中原!”
“贼这个名号,是大明定的,东海上,大家都称汪直船主。”
“不还是贼?与倭寇沆瀣一气!”
“这其实有些冤枉,船主只是雇倭人帮工,除了眼前这一幕外,从未行劫掠之事,炮舰精兵,仅是自卫。只是朝廷为污船主,强冠倭寇之名,徐海是倭寇不假,船主却从不是。为避嫌,今来杭州的弟兄,尽皆汉人,无一异族。”
杨长帆说着,自嘲一笑:“不过我这么计划也没用,朝廷很快就会昭告天下——汪直残党勾结倭寇洗劫杭州。史官也会记下我领着倭寇回来残杀大明百姓。”
“……”戚夫人哑口过后说道,“我不管是倭寇还是贼寇,我只是不知,你已要什么有什么,商场取利,官场得志,何苦如此。”
“张经,你记得么?”
“自然。”
“他为什么死的?”
“……拥兵自重。”
“他真的拥兵自重了么?退一步说,拥兵自重算罪么?算什么罪?至于死么?”
“此事,大家自然都知道缘由。”
“那为什么没人去说,去劝,去救?”杨长帆继而笑道,“你夫君在浙江看到了全部,他说了么?你说了么?我知你世代名门侯族,你父亲也该是不小的武官,也许还在张经手下任过职,你父亲说什么了么?举朝上下有人说了么?至今,张经之死有说法么?他是叛贼还是英雄?”
“……”
“你又知道杨继盛么?他莫名其妙跟着张经一起处斩,这事有人说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
“朝野浑浊,天下如此。在我眼里,不该是你搞不清楚我在想什么,而是我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这样的大明,为什么还要效忠?”
“我与夫君世代王侯,岂有……”
“好了好了,到了。”杨长帆知道戚夫人这号一言不和就抹脖子的主儿是没法说通的,就此用戚夫人的匕首割断了绳索,并将匕首双手归还,“别的不求,只求你转告戚将军一句话。”
戚夫人接过匕首,默默咬牙,现在她刺杀杨长帆如探囊取物,然而眼见这种种,听过这种种之后,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我才不转告。”戚夫人一跃翻身上马。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杨长帆轻吟道,“我与戚兄,其实有共同的愿景,只是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实现罢了。”
“谁听你胡搅蛮缠。”戚夫人驾马高喊,“你会后悔的,我必辅夫君平定尔等贼人!休怪夫君手下无情!”
戚夫人绝尘而去。
“这性子,没谁了。”杨长帆摇头一叹。
他本意的确是想擒了戚夫人,以挟制戚继光,他清楚未来十年这位一定是最大的敌手。可戚夫人性子就是这样,即便擒了她,她也会找机会抹脖子,到时候与戚继光再无周旋的可能,不如放了,日后好相见。
刚刚回身处理劫城琐事,这边一位首领已经拉着囚车过来。
徐海站在囚车中,双手握着栏杆激动万分:“哈哈哈哈哈!!!!少船主!少船主!!”
还有个疯子要对付啊。
首领不敢自作主张,请示道:“少船主,这怎么搞?”
“还不快放了。”
首领虽不情愿,但并无二话,抬起斧子三两下将囚笼砍开,徐海一跃而下,扑向杨长帆便是一个熊抱:“哈哈哈哈!杭州都打的下来!!强如你我联手!!天下再无敌手!!”
“别激动,还早。”杨长帆无奈推开徐海,“你这么蛮干是不行的。”
“听你的!听你的!”徐海举目四望,杭州城如今已是滚滚浓烟,“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先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休息一下,回九州咱们再谈。”杨长帆说着掏出一块手帕,“对了,这个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啊……”徐海接过手帕,凑在鼻头肆意一闻,“是翠翘的味道!好啊!一切都很好!”
“徐海,你是不是该先谢谢少船主?”首领吐了口吐沫道,“若无少船主在九州照顾,你媳妇能安然无恙?没有少船主你能出这笼子?”
“愚见!愚见!”徐海大笑拍着杨长帆,“我与少船主,还谈什么谢谢!”
杨长帆笑道:“是不必谈谢,当年擒你徐海的不也是我?”
徐海大笑:“哈哈哈!我喜欢少船主!不愧是老船主选的人!”
首领默然不语。
徐海也不久留,这便开始四处溜达观看杭州“盛景”。
见徐海走远,首领凑到杨长帆身旁道:“少船主,这个人……老船主不是很喜欢。”
“我最清楚不过,放他出来我自有用意。”
看着杨长帆自信的目光,首领终是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少船主,这个人,可是连老船主都拿不住的,还是要小心。”
“嗯。”
“另外……少船主,我媳妇还在安徽扣着……”
“好说,写好姓名籍贯年龄相貌,我统计过后便去交涉。”
“是……只怕人太多……”
“放心,你一定优先。”
“那谢过少船主了!”
傍晚日落时分,已是劫去了七七八八,入夜之时,杭州火光冲天,便是在萧山也能看得清楚。
此役堪称诡异,诡异之处有三。
其一,破城之快。
其二,伤亡之少。
其三,破坏之重。
两个时辰破城。
双方军士百姓,几乎一滴血也未流。
杭州大火,三天三夜。
……
舟山岑港,如果太阳升起,海水一定是红色的了。
外围船队永远佯攻,岑港海盗可是真要下山,俞大猷也是真的拼命在拦,攻不上去还有的说,让他们逃了就没的辩了。
此番贼人狗急跳墙,从傍晚打到子时,已完全不知杀了多少人,自己一方又死了多少人,纯粹乱战一气。
待明月当空之时,拼杀之声渐渐停歇,明军伤亡惨重,终是杀上了岑港。
俞大猷登上山头,与另一面杀上来的戚继光在此会师。
二人都已没什么人样,但都笑了,既然会师了,就说明贼人已经杀光了。
再远望海上,佯攻的船队始终没有近前,已经在退。
这大概算赢了吧。(未完待续。)
186 十两到手
毛海峰身上多处受伤,乱战之中早与首领兵卒失散,惊慌失措之下唯有独自朝东北游去,未曾想到,真的有一艘小船在此接应,毛海峰已是又恼又喜。
明明约定六月十五内外夹击,到日落之时外面的船却都没有真正动手,毛海峰这边只好先行出动。随后入夜,打来打去也不知道情况了,如今好歹有船接近接应,该是好事。
那船也趁乱向毛海峰划来,黑暗中有人伸手抓住了毛海峰,拉他上船。
毛海峰翻身上船,四仰八叉躺下顺过气后立刻质问道:“东城何在?”
拉他上来的人影没说话。
旁边一人说道:“哥,是他吧?”
“是,就是他,这么白。”
毛海峰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冥冥之中一股寒意袭来。
他又回忆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被踩断双腿的恐惧。
那熟悉的声音冷笑道:“十两,到手。”
但他这次来不及惊呼,一刀子已经砍来,瞪眼的功夫,身首分离。
还是……错看他了。
特七将毛海峰尸身扔下船去,这才与特八划船离去。
……
次日晨,俞大猷戚继光进行最后清点。
岑港之战,歼敌近两千,直逼王江泾大捷,只是过程并不精彩,拖了足足三个月,明军更是付出了六千余名兵士的代价。
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
可倭寇的诡计并未结束,更多关于杭州的诡事传来。
绍兴报,三江报,沥海也报……
军报越多,俞大猷和戚继光心里也就越慌。
还是救吧。
二人将战场清理事务交给属下,率三千精兵飞速归杭。
这一路,越走越怕,官府百姓都在说,杭州没了。
这不符合逻辑,但好像是真的。
二人感觉心中沉甸甸的,最后急到只率十几骑快马,日夜兼程火速归杭。
到绍兴的时候,他们心中的大石终于可以放下。
因为指挥使也在这里,他正茫然地等着朝廷降罪。
俞大猷奋力抓起指挥使想问出一些情况:“怎么就逃了?杭州啊!闭门守城啊!!!”
“守不住……他们有巨大的铳……巨大的铳……”
俞大猷一巴掌扇在指挥使脸上:“就这么逃了?两千守兵都逃了?”
“都逃了……”
“妈的……”俞大猷继而怒问道,“总督何在?”
“不知,总督誓与杭州共存亡。”
“哎呀……”俞大猷焦头烂额,怎么可能,杭州啊,“咱们的……咱们家眷呢?”
“按照戚夫人所述,都被擒了……”
“戚夫人?”俞大猷惊望戚继光。
戚继光同样茫然。
“戚夫人逃出来了,只有戚夫人。”
“快快快!!”俞大猷左手拉着戚继光,右手拉着指挥使,“戚夫人何在?”
戚夫人逃到绍兴后,要求与逃亡难民共同安置,栖身于山阴废宅,见夫君赶来,失声痛哭抱在一起。
“早来啊!!早来啊!!”戚夫人死命捶着戚继光。
戚继光既惊又恐,心中还有酸涩。
他转望俞大猷。
二人同样面无人色。
杭州,真的没了。
……
沥海杨府。
堂中,全家惊愕。
“先走,再说。”杨长帆沉声道,“时间不多。”
杨寿全吴凌珑见儿子还活着,本该欣喜,但眼前一团迷雾,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们已经隐隐觉出了什么。
“咱们……可都是有名分的人啊……你为何如此?”杨寿全完全无法理解地看着杨长帆,“儿啊,还有回头路么?”
杨长帆默默摇头,望向翘儿:“对不起……”
翘儿红眼看着杨长帆:“你忍心么?你忍心么?”
她抱着怀中的杨必归,杨必归正好奇又害羞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长相出奇亲切的男人,他好高啊。
“先走。”杨长帆不忍多看,“此前我未站稳脚跟,现下可保全家。”
杨寿全叹道:“我杨家世代读书,在沥海也算名门,真的要沦为贼寇么……你这样,长贵怎么办……”
“一起走。”杨长帆转望杨长贵和惊愕的赵思萍。
杨长贵身体瑟瑟发抖,他怎么也想不到,死去的哥哥已是倭寇首领。
“走什么!我们长贵还要考功名!”赵思萍怒道,“好你个杨长帆!死就死了!还要拖累长贵!”
“是了,我对谁都问心无愧,唯有对父母妻儿,对长贵心中有愧。”杨长帆拿得起放得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愧疚,“可我就是这样,我要做这件事,剩下的,唯有尽己所能。”
话罢,他起身走向翘儿。
“必归……”杨长帆柔声看着已经古灵精怪的儿子。
“娘……”杨必归转头望向母亲。
“必归……他是你爹。”翘儿含泪道。
“爹……爹回来啦!”杨必归露出本能的欣喜,“爹你终于回来了!!”
杨必归扑向杨长贵的怀抱,杨长帆一把将其抱起大笑道:“好孩子,爹欠你的,后面都会补回来!先来个举高高!”
杨长帆将儿子高举过头,他本来就高,这样实在太高了。
杨必归在父亲手中笑得十分畅快。
翘儿抹着眼泪,终是伴在了杨长帆身旁:“爹,娘,翘儿自然随长帆,任他是将相王侯,任他是反贼草寇。”
杨长帆放下杨必归,手牵着妻子,望向家人:“我的身份很快就会败露,最好随我走。”
赵思萍翻脸道:“不走不走!谁跟你过贼寇日子!”
门口赵光头看得实在憋屈,抄刀吼道:“你个婆娘闭嘴!少船主眼皮一动老子一刀砍你十个!”
赵思萍大骇,不敢多言,这光头可比杨长帆像海盗多了。
“没时间了,我必须走了。”杨长帆叹了口气,随即下跪行礼,响头落地,“孩儿不孝。”
杨寿全避过头去。
他终于明白杨长帆问题在哪里了,起初他以为是反叛,是少年的逆气。
现在看来,这不是逆气,是逆骨,他天生逆骨啊,神仙难救。
可杨家本地名门,孔家门生,岂能沦为海贼?
吴凌珑叹了口气。
“儿啊,娘管不住你,你走吧。你记得,做多大事,遭多大罪,如到绝境之时,娘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娘……”杨长帆眼眶酸红,“一起走吧。”
吴凌珑摇了摇头:“你爹认死理,不会走的,就算死也不会走的。”
“不错。”杨寿全终是说道,“你当你的贼,我读我的书,从此……”
“明白了。”杨长帆痛苦点头后,望向杨长贵。
“总要留个人尽孝。”杨长贵叹道,“哥哥,当真还是这么潇洒。”
“既然如此……”杨长帆掏出一纸书信,递与杨长贵,“立刻送至绍兴,检举揭发我,与我划清界限,汉贼不两立,兴许可保安全。”
杨长贵一怔。
“此文乃天下雄才所书,文采飞扬,将我骂得狗血淋头,行文忠肝义胆,兴许可保你平安。”
“收下吧。”杨寿全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请便。”杨寿全不再看杨长帆。
吴凌珑终究依依不舍,可如今的情况,别管是阎王爷还是玉皇大帝,谁都劝不回来了。
翘儿带必归磕头行礼过后,杨长帆一家三口终是离家而去。
胡宗宪沦为俘虏,东南总督戏罢。
杭州城化作焦炭,西湖歌舞已休。(未完待续。)
187 祭我船主
深夜,北京,严府,内阁、军部首脑集中在厅堂之中,在场者无不是二品以上大员,有些却连个座位也没有,不过他们根本顾部上想这件事。
坏消息自然不必多言,天下名城已失,没有排兵布阵,也没有循序渐进,更没有闭城坚守,只是一日之间,杭州便落入贼手。即便到了此刻,依然有人不肯相信,但多方来报已是事实。
好在不幸之中也有万幸,这股神鬼莫测的贼人,烧了杭州后便回归东海,没有丝毫迟疑。一日之内能取杭州的军队,在众人眼里北上直取苏州、南京才是最可怕的,可这股人走的干脆,心里干净。
他们留下的除了残垣断壁外,还有一个口号——
“帝王无信,东海遭殃!火烧明廷,祭我船主!”
这个口号通过民间口传与城内大字的形式传到了诸位京官的耳朵里。
局内熟知情况的人,心中暗叫报应,这次真的做过头了。
可这所谓的口号,却并非正大光明。
帝王从未失信,失信的是胡宗宪。
胡宗宪也没法不失信,因为巡按御史依法给汪直定的罪。
梳理下来,就是胡宗宪一厢情愿请汪直上岸,执法者也理所应当关海寇进牢。
至于皇帝本人,按明律,签押点头处斩汪直,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大概也是汪直最冤的地方,热脸好不容易贴到了热屁股上,却发现这只是个屁股,上面还有筋头巴脑。
明眼人自知,皇帝纯属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胡宗宪进京那么久,为什么一面都不见呢?
无论如何,装糊涂的后果已经出现了。
当然,皇帝是不可能为此负责的,他从不为任何事负责。
不仅是他个人,他代表的态度也不能为此负责,处斩汪直必须是正确的,所以“报应”二字,大家最多心里想想而已,这件事绝不能解释成“由于错误的处死汪直,招致贼怒,继而失城”。
明面上不能这么解释,更不能让百姓这么理解。
那么下面的事,就有学问了。
如何向皇上禀报这件事,如何对外阐述这件事,后面如何处理这件事。
向皇上禀报的要点,是要避开“处死汪直招致贼怒”,不要给皇上添堵。
对外阐述的要点在于,将所有责任与仇恨撇给海贼,最重要的是要完全湮灭汪直曾经企图归顺的事实。
至于处理……还是先解决上面两件事吧。
一堆大员在厅中商量来商量去,却都是些废话,他们都在等首辅的态度,而首辅也并非不在宅中,他只是在等儿子的态度。
这件事的复杂程度与处理难度,已经超乎了严嵩的能力,唯东楼小儿可解。
严世藩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再没了之前潇洒的醉卧美人膝,只因这次的事件也超乎了他的预料,还从未有任何事超乎他的预料。
王本固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他代表的是皇上,这在预料之中。
皇上不见胡宗宪,只等他上书处死汪直,汪直必死,这也在预料之中。
汪直死了,海贼开始闹腾,东南的局面又开始沸腾,一样在预料之中。
可谁能预料到,这锅沸水能把杭州淹了?
汪直幕下,也是有猛人的啊。
所幸的是,首辅从未在这个过程中表达过任何倾向性意见,也并未做明过任何态度,连胡宗宪的面也没见,一切走督察院刑部的程序,这事至少不会牵扯到自家。
可后面的事会牵扯,因为首辅的存在就是帮皇帝解决麻烦的。严世藩多年来早已摸透,嘉靖不乏小聪明,欠缺大智慧,对付的方法就是在小事上跟他对着装聪明,让他看得起你,在大事上跟他对着装糊涂,让他知道你的能耐不足以威胁他。
这次,该算是大事了,要装个大糊涂。
严嵩重又进厅,却并未带来众人等待已久的态度,而是召一人进书房,这人是全场唯一不及二品的存在,正是浙江都司指挥使本人。胡宗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位横竖是失杭州的首要罪人了。
这位心态也端正,自己后面的罪起码是极边充军,掉个脑袋也是不亏的,他之所以还在这里,只求配合后面的问罪工作,让自己家人免了充军为奴的罪过。与很多杭州官员不同,他的家人是被禁足北京的,他逃得了,他家人也逃不了。
进了书房,指挥使先后向首辅严嵩,工部尚书严世藩行礼问好。
严世藩上下打量,见他还算冷静,不禁说道:“领兵不堪,心态倒是上品。”
指挥使淡然道:“末将唯有以死谢罪。”
“那还回来作甚?”严世藩轻笑道,“真的求死,学着胡宗宪死在杭州不是更好?”
指挥使的小心思被一语道破,这位肥胖的独眼果然名不虚传,他再不敢卖乖,只一头跪下:“末将别无所求,只求家人……”
“别急着跪,站好了。”严世藩上前,用脚背顶着指挥使的下巴,轻轻抬起,“说说吧,具体什么情况。”
指挥使颤颤道:“六月十五晨,万余贼……”
严世藩摇头道:“这些都知道,说不知道的。”
“严尚书的意思是……”
“生还者的口述,不方便写在军报里的事实,到底有多少人,到底怎么搞的,到底是谁,目的到底是什么。”
“末将也无法确认,只是四方杂谈……”
“无碍,我会辨别。”严世藩俯视着指挥使道,“在我这里,你经历过的,你了解到的,听到的,掌握到的,原封不动说出来,这样首辅才好处理后面的事情。”
“那……”指挥使转望严嵩,“末将如实说?”
严嵩点头。
指挥使这才将未写入正式文书的事情说出来,不正式写入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自己也无法确认,全是据说。
据说,此番攻城者大约一万五千人,从九州来。
为首者乃汪直次子汪东城,六尺多高。
攻城用的巨铳从未见过,炮长九尺往上,口径惊人。
杭州官员家眷先行撤离,却被汪东城设伏擒走,唯有参将戚继光的夫人得以逃脱。
据说攻城劫城者皆是汉人。
据说汪东城有令,只擒不杀,百姓被抢了随身财物就放走,这是生还者所述。
还有很多据说。在这些据说之下,这次攻城更加显得疑点重重。(未完待续。)
188 遮羞
听过之后,严世藩抚须叹道:“汪东城……哪里人?户部可查得到?”
“浙江查无此人。”
“可是汉人?”
“依戚夫人所述,该是汉人。”
严世藩转望父亲:“该召他们入京,现在看来戚夫人是最了解这伙人的。”
“明日一早。”严嵩点头道。
“嗯……”严世藩沉吸一声,“虽然事情还是支离破碎,但我大概有把握了。”
他说着抬起手指比划道:“其一,汪东城狼子野心,处心积虑,绝非看上去替父报仇尽孝那么简单。”
严嵩惊问:“他该只是一介亡命之徒,何以如此判断?”
“一是口号,二是设局。”严世藩立刻解释道,“帝王失信,是告知天下他师出有名,后面火烧明廷,不杀百姓,则是想让百姓将火烧杭州的怒火转嫁到朝廷头上,而非他们。”
“其二,取杭州之局怕是部署已久,摸透了胡宗宪急于求胜的心态,逼大军压至宁波,这边再暗度陈仓。依军报所述,六月十五本该是贼寇定下的岑港突围之日,岑港也的确突围了,只是全数贼寇被歼,外面所谓的接应援兵只是个幌子,岑港众就这么成为了取杭州的诱饵。我所记不错的话,岑港毛海峰正是汪直最亲的义子吧?”
指挥使木木点头:“的确如此。”
严世藩就此大笑道:“借我军之势除异己,寻我军之虚取杭州,抓我朝失信以正出师之名,幌孝心之名扬四海之威。破杭州而不踞,望苏松而不进,擒官眷,放百姓,出师皆汉人,刀刃不沾血。”
严世藩凝视指挥使:“一个气血冲头的海贼,能做成这样么?”
指挥使被说得目瞪口呆。
此战一切诡异的地方,只寥寥数句,便被严世藩尽数说通。
不愧当世第一鬼才,当世第一坏蛋!
“这汪东城,可有点意思啊。”严世藩托腮道,“我猜,他本意也不想烧杭州,但汪直死去的怒火,总要有处发泄,来杭州晃荡一圈,不烧点什么说不过去,也只好可怜杭州的砖墙草木了。”
严嵩本也对此役贼寇将领忌惮不小,听儿子如此重视,当即应道:“明白了,明日一早,便吩咐下去,摸清楚汪东城底细。”
“至于今晚的事……”严世藩眯眼一笑,“汪东城虽然有两下子,但可惜,贼就是贼,一句话,既可让他满盘皆输。”
看着呆呆等待指示的指挥使,严世藩失望道:“这都想不到么?”
“昭告天下,汪东城率倭人洗劫杭州,尽是倭人,没一个汉人!”
“这……”指挥使大惊道,“没一个汉人?”
“对,除了汪东城,不能有一个汉人,他们是绝绝对对的倭寇。”严世藩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你说的。”
“我?”
“怎么?不是这样么?”
指挥使一拍脑袋,连连点头:“是这样!是这样!”
自己家人总算有生机了。
“还不止是这样!杭州失了,朝廷面上无光,要扳回来!”严世藩稍一思索即说道,“我朝为平倭,计擒贼首汪直,奈何总督胡宗宪通倭卖国,串通倭寇,做虚杭州,开城迎贼!”
指挥使更加惊讶:“这……这说得过去么?”
“这当然说得过去,胡宗宪通倭已经在北京喊了半年了,为何他做总督以后就没有倭寇滋扰了呢?为什么整个杭州都找不到他的尸首呢!”
“……”
“这还不够,再把这个故事圆一圆,给说书唱曲的多几轮润色。”严世藩不忘补充道,“胡宗宪通倭通的并非汪直,而是汪东城,二人合力设计谋害死汪直,其后东城继位,直取杭州!”
一阵沉默,严世藩三五分钟编出来的故事也太全了。
严嵩沉思道:“并非不可,只是……需要更多人来说,做更多的文章,单凭一个指挥使怕是不够。”
“久闻胡宗宪的幕僚比我还多,找来便是!”
“嗯……”严嵩继而转望指挥使,“这样很好,你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指挥使连连点头,“一切都按严尚书说的!”
“蠢!”严世藩蹲下身子,敲了下指挥使的脑袋,“谁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
“总还不算太蠢。”严世藩这才满意起身,“俞大猷、戚继光、胡宗宪幕僚,都召来北京。后面的事情做漂亮了,保你全家无恙。”
“谢!!!谢严尚书!!!”
“别谢,我可从不白帮人。”
次日,仙亭之中,嘉靖颤颤放下了文书,上一次让他如此动怒、惊恐的文书,还是刚继位的时候。
严嵩在旁静静站着,一个字不敢吐。
即便一切行文与逻辑都已经将嘉靖撇干净了,所有的责任都堆到了胡宗宪等人身上,但关键性的事实没法避过——杭州毁了,而且嘉靖心中比谁都清楚,这是处死汪直付出的代价。
严嵩清楚,皇上是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做错的,稍微的过失也不会容忍,每每当错误的结果摆在眼前的时候,他会恼怒,并且找另一种渠道去弥补,去发泄自己的错误。
怒火越大,憋得越深,这个发泄也就越疯狂。
“他……他们……”嘉靖颤颤点着军报,抬起头来,面皮抽动,只差青筋暴起,“他们在九州?”
严嵩大惊,伴了皇帝几十年,他不会不知道这个表情代表着什么。
“陛下!三思!三思啊!!”严嵩满躬身躯,尽力说道,“此乃不征之地!不祥之地!”
只会阿谀奉承自然是走不到今天的,严嵩还保有着读书人最起码的理智,这也是他与那些遗臭千年老太监最大的不同。
我做坏事可以,但,不能做亡国的坏事。
今非昔比,国力军力,早不是洪武永乐时代退可坚守,进可远征的程度!
去蒙古闹一闹严嵩都可以点头,但绝不能去九州。
“若是……若是太祖在,杭州烧了,他会如何?”
“老臣愚昧,不得太祖所思。”严嵩身子躬得更加厉害,“老臣才略所限,唯有固守东南,加强海防。征讨东夷,老臣不敢想!”
嘉靖抓着军报,开始不断喘着粗气,严嵩从不会违逆自己,如果他提出反对的意见,那么这件事就真的很严重了。
可这个怒火总要有个渠道发泄。
“宗宪可有家人在京?”
“长子在。”
“取之,以平民愤。”
“遵旨。”
嘉靖迈着混乱的步伐走出仙亭,走向仙坛。
怕是又到了神仙问道的时候了。
严嵩倒抽了一口凉气。
胡宗宪忠心耿耿追随皇上多年,在皇上面前说他通倭卖国,必然是放屁一样的言论。但为今,他必须通倭卖国,这是唯一能找到的一块遮羞布了。
未来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这样被撕碎?(未完待续。)
189 大杀器
九州,一切也并没有那么乐观。
汪直始终不与大明交锋,除去留有归顺余地之外,更重要的是不愿自断财路。大明始终是海上贸易的最大客户,对各类商品均有旺盛的需求,同时也可以提供全方位的货物输出,相对日本主银,弗朗机主铳,南洋主香料的单一产品更为全面和稳定。
劫杭州虽收益不小,但与东海贸易相比也不过尔尔。
若无东海之王,没了东海贸易的稳定渠道,眼下数万走私者必然会结群为盗,肆虐沿海,大乱十年不止。
因此现在,杨长帆必须稳住局面,至少要保持海上贸易的收益大于抢劫。
可眼前的摊子可不是那么好管的,出海走私者谁不是亡命之徒?加之有更加亡命的倭人夹杂其中。
这盘,不好接啊。
为了接盘,杨长帆也算是处心积虑,早早将汪滶捧得高高的,虽身负汪直托嘱,亦不敢称王,他知道不服自己的太多了,要争取时间让他们服自己。
因此,一回九州立刻拜汪滶为主君,别人也说不出太多话来。
二来,派使者与往来大名,弗朗机商人,告知汪直死讯,告知火烧杭州,告知少主已接班,一切如旧。
三来,放出徐海。
抢劫归抢劫,商人归商人,汪直都没能控制住徐海,杨长帆也没这个打算。放他出来抢劫只为搅浑东海,让朝廷把精力放在徐海身上,就像汪直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此三条只为权宜之计,要想站稳东海,还有许多事要做。
依徐文长所见,东海不乏将才,缺的是相才。
原因也很简单,有相才的人早就中举入朝为官了,谁来海上拼命?
算来算去,汪直幕下老秀才苏恢几乎是最有文化的那一个,文采大约相当于王翠翘的三分之一,若无杨长帆,汪直一死岂有不乱的道理?
至于曾经的大公子毛海峰,除赵光头外没人真的拿他当个东西。他虽一心忠于汪直,但心胸气性与多数海盗不对路子,那些粗人特别看不上他的行为作派,不少海盗戏称其为“大小姐”。至于汪滶,指望他不如指望汪直起死回生。
由此看出,汪直的东海帝国是完全建立在个人权威与个人魅力基础上的,这个人一旦垮了,一切就垮了。
刚回九州后不久,已经有人提出汪直既死,大家不如分了产业各混各的,若无赵光头亲自管着银库财宝,怕是早就要开抢。总之,留给杨长帆的时间不多了。
七月初十,更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多方检举之下,经调查胡宗宪通倭卖国已定罪,其长子在京被斩,同族充军,属下俞大猷、戚继光等人消极怠战,革职回京,接受调查。盖棺定论,是为杭州之劫的最大元凶,遗臭万年的大锅如此扣在了胡宗宪脑袋上。
胡宗宪闻讯,闭食痛哭三日。
他虽自知算不上正人君子,但这样的罪名也未免太大了,太冤了,兢兢业业在皇帝身边当了十年巡按,尽忠职守稳定东南两年,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胡宗宪奄奄一息之时,徐文长终于端着一碗粥进来了。
见了徐文长,胡宗宪五味杂陈,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文长何苦如此待我!”
“喝粥。”徐文长只端着粥到胡宗宪面前,“渭一生,辅一人。汝贞此难,实为天道定数。”
“那杨长帆便是天道?”
徐文长摇头道:“不然。今日的汝贞,是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君不见张经之死,文华之猖么?朝野四方劾书,绝非空穴来风。”
“错皆在我么?”胡宗宪惨笑道,“既如此,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文长若还记得两年的情谊,给我跟绳子便是了。”
徐文长放下粥叹道:“坦荡而言,我也以为汝贞会死在杭州,未曾想到,杨长帆能将你拉回来。”
“杨长帆之心,着实毒辣……”胡宗宪恨道,“他不让我为国牺牲以正名节,偏偏将我绑来这里,将一切的罪过,一切的耻辱绑在我的身上……着实可恶……”
“汝贞想知道杨长帆怎么想的么?”
“还能怎样?”
徐文长回身说道:“进吧。”
大门拉开,杨长帆低头进房。
“这倭国的房门总是这般矮,不痛快啊。”杨长帆三两步走到胡宗宪面前笑道,“怎么,不想活了?”
胡宗宪默然不语。
“先喝口粥吧。”杨长帆亲手端起粥送到胡宗宪面前,“丧子之痛,名节尽失,固然悲痛,可还有生者还在,你一妻三妾两子一女还在这里,你抛得下么?”
胡宗宪闭目不言。
杨长帆依然端着粥:“烧上一个杭州,让我沦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胡宗宪微微侧目。
徐文长叹道:“汝贞,本来杀你平众愤祭汪直足矣。长帆为了保你,可是烧了一个杭州的。”
胡宗宪终于睁眼。
“一个杭州,只为我?”
“也不仔细想想,火烧杭州有半点好处么?不杀你,又不做点什么,他们肯离去么?他们服我么?”
“……”
“能喝粥了么?”
胡宗宪再次避过头去。
“那退一步说,张经平倭是真,作乱是假,待严党破灭,嘉靖归西,终有平反一日。”杨长帆转问道,“那你呢?你通倭卖国赔杭州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以为谁会为你平反?杭州被我等劫烧,此为大耻,谁会将‘一万倭寇智取杭州’写入史书?唯有用里应外合,用你这个卖国贼来解释才说得通。外加你为官名声如此,严党不收,非严党不屑,你可有平反之日?”
胡宗宪听得不住颤抖。
不错,今后再没人会挖出真正的自己。
杨长帆仍觉力度不够,终于抛出了大杀器——
“此等卖国,比之秦桧又如何?”
这下终于炸锅了。
“休将我与此人相提并论!”胡宗宪怒目而视。
“可事实就是如此。”杨长帆笑着指向自己,“我是个通倭大盗,千古第一汉奸,率倭人烧杭州!(未完待续。)
190 聪明人
“倭人可比金人、鞑子更招人恨。而你,就是卖国的那位重臣,遗臭万年,今后人们会在徽州筑起一座丑陋不堪的石像,那就是你,这石像也不是为了祭奠你的,而是为了侮辱你的,无论老叟小儿,游人骚客,谁过来都要吐一口口水,撒一泡尿,骂你个祖坟冒烟。你子子孙孙再无抬头之日,你家乡父老以你为耻!”
“够了!!”胡宗宪拍案怒道,“我清楚你要说什么!成王败寇而已!”
“是了!皇帝众臣如此对你!你的努力除了我一个大汉奸外没人知道!你被冠以第一卖国贼之名,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子孙后代乡亲父老考虑考虑吧?”
胡宗宪喘着粗气望向杨长帆与徐文长。
“我若助你,便是真的通倭卖国了。”
“那又何妨?”杨长帆大笑道,“通倭卖国一天,与通倭卖国十年,有什么差别么?”
“……”胡宗宪终是心有所动,“约法三章。”
“请说。”
“其一,我不与大明朝廷交锋,无论文书海战,我不直接与大明为敌。”
“可以。”
“其二,保我家人子孙自由之身,不可软禁”
“可以。”
“其三,若有称王之日,无论你我是否还在人世,为我平反。”
“这是一定的,即便我死了,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的子子孙孙都会记得这个约定。”
胡宗宪终是一叹:“此路……甚艰啊……”
“可以喝粥了吧?”
胡宗宪看了看杨长帆,终是拿起大碗,咕咚咕咚两三口喝完,很快擦嘴问道:“九州大小,比浙江如何?”
……
北京,俞大猷再次背重锅,他早已习惯于此。胡宗宪通倭卖国自然是宗族完蛋,但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必须要有指挥不当、消极怠战甚至同谋的下属,而纵观全浙最大的武官,都督佥事俞大猷一生的履历,指挥不当消极怠战一类的罪名着实不少,无论是刚出道的时候,还是跟着张经,跟着曹邦辅,跟着周琉,在他人生的每个时期都有着负能量的记录。
外加岑港几个月没拿下来也是事实,他为人又只知傻打仗比较愣,朋友也都是当兵的愣人,别说朝中大吏,即便在浙江,他也没几个文官朋友。
浙江被烧太过严重,俞大猷就此背上了第二口大锅,这已经不是革职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下狱剥去世袭军户爵位。
戚继光则由于官职小一些,与胡宗宪远一些,外加朋友多一些,应酬广一些,岳父吊一些,终是没到下狱的程度,仅仅是革职查办。这当口,革职查办是难免的,只要没定大罪,过了风头后面努努力官复原职绝非难题。
当然,戚继光也不是****朋友的人,就像他最初对杨长帆的冷淡一样,朋友贵精不贵多,看准了往死里交。
酒楼餐桌前,戚继光向一位年龄与他相仿的青年频频敬酒。
这位青年,仅仅是国子监的一介闲职而已,可在戚继光眼中,确实未来大明的脊梁,他不愿与严党为伍,举朝上下,他唯独看得起此人,也正是此人,虽是一介闲职,却得以轻松周旋,解戚继光之困。
二人相识于庚戌之变。
那一年,戚继光进京武举会试,此人拜学翰林院,恰逢此时,俺答率兵犯京师,两位本是学生身份,一文一武尚且年少的青年于危难之中,莫名其妙走到了一起,临危受命共同督防北京九门。
短暂的合作中,戚继光撞到了这位奇才,就像严嵩发现儿子不傻,杨长帆发现徐文长不疯的时候一样。
其后,戚继光的仕途一路高歌猛进,那人却进步缓慢,原因无它,文官非严党者通通进步缓慢。时至今日,戚继光已高出此人三品,但见此人依旧以兄相称。
戚继光举杯诚恳道:“若无叔大兄相助,怕是我已经同俞都督一样……”
“俞大猷没做错事,也没得罪人,会没事的。”青年慈眉善目,不急不躁,“我也只是引荐几位朋友给你,谈不上多大功劳。”
聪明人不少,但很少有稍微看一眼,就确定是聪明人的聪明人。
张居正便在此列,无论是谁,不用说话,不用试探,只看他一眼就可以肯定,这必须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是这样的。
二人虽然互相赏识,但这段友谊也没那么纯洁。戚继光进京之时,便将东南的多数收成献与这位仁兄,这位仁兄胃口倒不大,毕竟是清水衙门,权力也有限,有人送东西就很高兴了,收了东西就好好办事,终未使戚继光落得俞大猷一样的下场。
“唉……为今正是用兵之时,叔大以为朝廷后面会作何安排?”
张居正笑道:“能作何安排?风头过去,各自官复原职,再换个总督便是。按照之前的速度,这次胡宗宪算是当的久的了。”
“叔大以为,下任总督,该是何人?”
“其实最合适的人,就在浙江,且此次幸免于难。”张居正斟酒笑道,“只可惜,轮不到他,朝廷么,向来如此。”
“就在浙江?”
“唐顺之。”
戚继光一拍脑袋:“原来如此!的确,的确,只是轮不到他。”
叹罢,戚继光问道:“叔大以为……王本固如何?”
“不可能,他走不了胡宗宪那条路。胡宗宪从巡按到巡抚,从巡抚到总督,可是赵文华一步步操办的,否则一个从未领过兵的人怎么可能当总督?”
“那……从北边调么?”
“元敬,我劝你不要多想了,这些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张居正就此举杯道,“慢慢等,慢慢熬,戒骄戒躁。已经这样了,与他斗,不如等他走,没必要像俞大猷那样耿直,更犯不上像胡宗宪那样精明。”
戚继光自然知道张居正话中的意思,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张居正这才说道:“与其揣摩下任总督的人选,元敬不如先担心自己。”
“哦?还有事么?”戚继光大惊。
“小事,但能做出大文章,不防不行。”张居正轻轻点了点桌子,“我听说,浙江官眷,唯有尊夫人侥幸逃脱贼手?”
戚继光刚咽到肚子里的酒仿佛要泛上来了。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未完待续。)
191 回首
“看来元敬真的是忙于军务,眼皮底下绍兴的事反而不知道。”张居正晃荡着酒杯道,“绍兴梁知府进京你可知道?”
戚继光摇头。
“他可还带来了一个人——杨长贵,你可知道?”
戚继光不假思索道:“这个知道,杨参议的家人,我受杨参议之托,一直有照顾。他为何进京?还没到会试的时候啊!”
“哦?你还受杨长帆之托照顾他家人?”张居正眉色一紧,“这就更麻烦了。”
戚继光跟着紧张起来:“叔大明示。”
“也都是内阁透出来的消息,未必千真万确。”张居正压低声音道,“此番杭州遭劫,并非汪直之意,亦无毛海峰之功,坏就坏在贼首汪东城诡计多端,用兵狠毒。”
戚继光默然点头:“此贼着实不同于汪直徐海,胆大心细,一日之内取杭州,又退回东海,难觅其踪。设诡计遣众贼沿宁波、台州肆虐,诱使杭州空虚,主力伺机夺城,一蹴而就。若是与蒙古名将交锋,我军必会防这一手,怎料贼寇竟有如此用兵之人,防不胜防啊……”
“元敬对此贼评价如此之高?”
“杭州已失,此贼自是不可小觑。”
“元敬比之如何?”
“未交锋,不可比。此贼大局韬略胜在一个‘诡’字,自是谋才。只是两军正面交战,看的是统兵的帅才,不知此贼如何。”
“元敬不妨回忆过往,可记得有人如此用兵,以‘诡’制胜?”
“哦?”戚继光惊道,“叔大的意思是,我认得此贼?”
张居正默默点头。
戚继光再三思索,不住嘟囔:“东南交过手的贼寇,无非徐海、叶麻、王栋,此三人皆是倚仗倭寇蛮勇作战。非说的话,徐海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布局,只是其身在牢中啊……”
“不一定是交战对手,有没有合作过的将领,曾大大出乎元敬的预料,能博得元敬先前的评价。”
“合作过的……俞都督着实英勇,但不可能是他,卢镗、汤克宽用兵稳重……这些人都不可能啊!”
“死了的呢。”张居正再次提点,“用兵之诡,连元敬都不及的人。”
“叔大还是明示吧……”戚继光做出一副迷茫的表情。
其实他早在绍兴,就已知道汪东城是谁了。
但他不能也不敢猜出来,万不能。
也许在耍心机方面,他算是个能手,但眼前这位,可是人神共仰的聪明人。
“元敬,我以你为挚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看来,元敬待我不过尔尔,我何苦呢?”张居正面色一沉,就此起身作揖:“恕我先行一步。”
戚继光大慌起身,拉住张居正:“叔大……此事……哎!”
戚继光终是捶了下大腿:“叔大说的是,既是叔大,我便如实相告了……那汪东城……”
他说着扫视四壁,沉声道:“自是杨长帆无疑……”
“哎……怕就怕你自作聪明!”张居正这才捶胸道,“得知此事,为何不上报朝廷?”
“只怕引火上身。如今的局面,谁敢与汪直残党扯上半点关系?”戚继光重回席位,干脆拿起酒壶,一饮而尽,“杨长帆念及旧情,不愿看拙荆殉节,这才放她回来……此事若是传出去,我怎么洗得清?”
“不传出去就包得住么?”张居正斥道,“如今杨家人已抢先检举,杨长帆家人掌在严党手中,不是要他们怎么供便怎么供?说你串通杨长帆,不过是半句话的事!”
戚继光不禁吓得浑身发颤:“我虽不与严党亲近,却也……从未得罪过严党。”
张居正不假思索问道:“不要隐瞒,元敬还有多少私财可贡?”
“合计白银……不足千两。”
“那是喂不饱他的……”张居正托腮摇头,“传闻胡宗宪此前进京,黄金千两也只搏得他一句告诫。”
戚继光苦不堪言:“东南是有油水不假,但倭寇凶残更不假,多的我一文也不能取了,兵士们也要活啊!”
“我懂,我懂。”张居正叹了口气,“既如此,你与夫人务必咬死不知是杨长帆,夫人也必须是自己逃出来的,余下的事,我帮你办妥。这下子,要赔不少面子出去了。”
“叔大之恩,永生难忘!”
“元敬言重,危难之时,总要有一心为国的将领在,不能让他们都扳倒了。”
张居正所言不虚,党争,总要有一个尺度,尤其是在危难之时,真如秦桧那般斗到亡国就不合适了。
反过来看,东南局面重新乱起来,也许恰恰就是党争的后果。
事已至此,回首东南七年,可见一二。
七年前,倭乱渐盛,闽浙提督朱纨为官清正,主严政,无论倭寇还是汉人海贼,抓一个杀一个,对外对内皆是如此。朱纨初时便见官民与海贼勾结走私,因而在对外下重手的同时,对内厉行保甲连坐制度,一人与海贼贸易,全甲问罪。
严政之下,倭乱大有停歇之势,怎奈朱纨之严,实在惹到了闽浙官民的利益,他们是希望走私的,闽浙大户遂联络朝中之人,无论严党还是何党,通通出力,活活将朱纨劾死。
嘉靖三十一年,朱纨死,山东巡抚王忬临危受命前来浙江,一年之内屡破倭寇,首次岑港大捷正是他的杰作。也正是因为岑港覆灭,大家的财路没了,王忬同朱纨一样开始遭恨被劾,好在王忬运气好一些,人也灵活一些,恰逢大同告急,便调任它处,早早逃出了浙江这汤浑水。现在看来,他暂时是归宿最好的浙江大员。
王忬之后,嘉靖三十三年始,便是张经李天宠这对黄金搭档,搭档一年后双双人头落地。嘉靖三十四年末,换上了周琉曹邦辅这对苦命鸳鸯,鸳鸯双飞后,杨宜赴任舔赵文华半年,革职回乡。嘉靖三十五年,终于到了胡宗宪的天下,他也几乎成为倭乱以来,时任最久的东南总督。
奈何,赵文华遭捧杀倒台,天下的口水又倒向了胡宗宪。胡宗宪本欲招抚汪直重新振作,根治东南之乱,怎奈满朝上下,皇帝到小卒都不买他的账,汪直死,浙江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