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温温柔柔的看着也舒心啊
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有多强大,从石涧仁这上午的心态调整就可见一斑。
之前还很有些悲愤的,到中午下课铃响的时候,他已经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非常平静放松了。
学生们动作比他快,急急忙忙的跳起来就离开教室,石涧仁慢条斯理的罩好衬衫,提了乌木棍出门的时候,没忘了把那个踩了几脚的废画纸带上,他觉得这对自己是个警示,起码这个阶段是。
还留下的几个学生看见了就觉得蛮奇怪的。
可颇有些悠闲的思考着自己上午的心有所得到了美术学院校门外,咕咕叫的肚子才突然提醒了他:“哎呀!一上午的工钱都没有拿!”
忙不迭的又跑回去,可这个时候到处一片片的都是下课学生,简直逆流而上的石涧仁找到那藏在一片树林中的长排教室时候,早就人去楼空锁上教室门了!
已经说服自己准备把这个更有挑战性活路干下去的石涧仁站在空荡荡的教室走廊上,啥人都没有了。
走廊尽头一扇大窗,外面绿树成荫,几乎完全挡住了阳光,让走廊里颇为清凉,因为好像学生们都去吃饭了,窗外一片宁静,一阵阵鸟叫的声音从树冠中传来,仿佛回到了山上的时光。
相比永远都处在嘈杂中的码头,石涧仁更习惯这个地方,虽然这里对自己的接受度更差,但是他有信心看看自己在这个地方能学到什么东西。
默默的站了几秒钟,打定主意的他脚步更坚定,不过刚走到校园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声音:“棒棒!搬东西!”
石涧仁就是一激灵,职业性的转头一看,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大学门房外招手。
话音刚落,散坐在校门外路牙子上的四五个抱着竹杠的男人就弹起身来,石涧仁也不慢,三步并作两步,娴熟的把脸上堆满热情笑容挺直了胸膛站在其中,还别出心裁的抬起下巴展开眉毛紧盯对方的眼睛,就是那种看见熟人远远用下巴打招呼的招式。
果然,那中年妇女拖长了声音:“只要一个!哪这么多,挤什么挤……”目光原本是随意的转一圈,手指都指向一个可能熟悉的男人了,却跟石涧仁对上眼神,就略显疑惑的笑了笑,把手指改到石涧仁这边来:“就你吧!”
石涧仁没什么趾高气扬,一叠声的笑着答应,绕开点距离,绝不破众而出的从这几个看起来长期在校门口做业务的男人外侧跑过去,殷勤的跟在临时雇主的身侧一步半距离上,点头哈腰:“大姐……搬啥子哦?”
中年妇女重新打量他一下,看一眼这个比较干净的年轻人,衣着跟笑容都干净,也有点笑:“图书馆去搬书!”
于是当了一上午教具的石涧仁就去搬教材了。
一叠叠发黄的旧书捆扎起来从阅览室搬运到一两百米外的库房,随便一挑就是上百斤,石涧仁娴熟的脱了上衣,把衬衫绑在腰间,光着膀子就拿乌木棍挑着走了,这一挑就整整一个多小时!
挥汗如雨的最后也不过一共收到八块钱的力资费,石涧仁却一点都不争议,那中年妇女可能都觉得有些低廉得过分,指着阅览室门口挑选出来的一堆破损杂志:“我们这个都是要报账的,要不……你把这些杂志搬去废品收购站卖了,钱就算你的,本来我们都是打电话喊收购站自己来收的。”
石涧仁喜笑颜开的点头应承:“那我自己慢慢收拾,您去忙!”
相比那八块钱力资,面前这堆破损的书记更让他欣喜。
所以别人转身刚走,他就蹲到一堆破书杂志里面先挑选,翻出里面看起来感兴趣的几本杂志和品相好的三四本书放到一起用废报纸包了,才把其他剩下的叠起来用自己的麻绳捆扎,最后挑起来就比较轻松,正走出去几步觉得肚子咕咕叫,醒起中午还没吃饭,刚想出校门去却听见旁边两个匆匆而过的学生一边掩着鼻子躲避他可能的汗臭味,一边相互催促:“赶紧!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今天点名的老师铁面无私!”
石涧仁才猛的想起自己还在给那什么系的什么班级当教具呢,也脚下生风挑着三五十斤的小担子过去,不过跑进那栋木楼板的老教学楼以前,石涧仁只能凑到楼梯口下的水龙头边使劲洗了把脸,再把光着上半身的汗水给冲刷了一遍,既然没吃午饭,就咕嘟嘟的先喝水灌个饱,从养生的角度来说这很不可取,但生活哪有天天如意的,可不就得靠喝水来骗肚皮?
不过这时心情就好多了,感觉自己有心仪的礼物了,在码头上哪里可能遇见这样的事情,就连在山上除了那些古书兵法,真的没多少书籍。
可刚挑着担子走进那个热烘烘的教室,看起来还算文雅的杨泽林就给了石涧仁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中午下课忘了把课时表给你,我们这个是学校财务科结账,上完一节老师签个字,整个课时上完了以后,你才能结账的,喏,这表上我已经把今天上午的三节课签字了,10块一节,以后每节课完了记得找我签字,我不在找班长先代签,这是规章制度不能错了,不能迟到和缺席。”
石涧仁看着那印得密密麻麻的一张大卡片就有点诧异:“整个……课时?老师,是多久?”
已经准备转头去检查学生画板上成果的老师闻言还问了问:“班长,你们这个班的人体素描课程是多久?”
一个态度恭敬的男学生站起来:“十二周,前面画老年已经过去三周了。”
老师才给瞠目结舌的石涧仁答案:“嗯,我估计后面九周都是画青年人体,去脱……坐过去吧!”光着膀子进来的石涧仁还真不用脱衣服了。
九个星期?!
石涧仁有点挠头了,那可是两个多月!有点难以置信:“画……画这个要画九个星期?”放眼望去,这满地灰蒙蒙的教室里,画板上洁白的画纸上好多已经画得满满当当了,这么个玩意儿要画九个星期?
杨泽林有些好笑:“学生画什么还要你操心,你坐过去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只要坐满了时间,不会少你一分钱。”
石涧仁使劲咽一口口水:“可……可您当时没给我说要干这么久,我是在码头市场当棒棒的,九个星期没有工钱,我还得……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老师赞许:“其他模特可是排着队想来上课,你去看看校门外那些棒棒都想进来当模特,我可是独具慧眼觉得你体型不错才找你来工作的……这钱都是财务科给的,不上完课一分钱都拿不到,这不由我做主……”看看其他学生已经在东张西望看那空荡荡的台子跟座椅,就伸手推石涧仁:“去吧去吧,上课了,课程可不光是画这个,有些课程课时费还高点呢!”
而这会儿石涧仁脑子里飞快转悠的是每天六十块,每周七天,乘以九周,那么最后就是3780元?
娴熟四位数运算的年轻人一下就得出数据,
两个月出头的时间,这可是一大笔钱!
码头市场那边早上天不亮就得拼死拼活,一天下来忙到天黑累得半死,吃得又多,能有二三十块的活钱就不错了,这里可不是一般的轻松!
尽坐着呢,好歹还是把自己定位在谋士的石涧仁觉得这个还是更适合自己一些。
“同志,你能不能稍微把下巴抬高点,上午你都抬得很高的……”
原本石涧仁的眼睛一直看另一边的,下意识的转头先看向招呼自己的人,好像就是早上自己撞翻那个画架尖叫的女大学生,一件白色毛衣和牛仔布的长裙子搭配长辫子,虽然没有另外几个女学生那么靓丽刺眼,但石涧仁还是觉得跟画上的女明星一样好看!
特别是小巧玲珑的耳朵,纤细的眉毛,高挺尖尖的鼻子,真的好看。
起码这说话温温柔柔的女大学生,跟码头市场那些个动不动只会日妈老娘的商贩小妹们相比,以耿妹子为首的小姐妹们的彪悍风格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看着对方含笑客气的眼神,转回来把下巴抬高的石涧仁暗暗点了点头。
就算不近女色,这安安静静的姑娘看着也舒心不是?
032、狼?狗?活鱼?死鱼?
身体放轻松,下午的时间就过得很快,甚至还有闲暇心情听老师指导学生,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嘛,于是中间休息的时候,石涧仁依旧会抱着手臂站到后面的墙边,观察那些画板上水平参差不齐的画像。
原来这就是西洋画,跟自己涉猎过的琴棋书画完全是两回事。
既然拿定了主意,明天还要来继续,石涧仁就没有把那一叠书带走,只是收了麻绳捆在乌木棍上空手回去,这时候他心里转悠的已经是从码头那边到这美术学院的路途,中间应该要换两次车,每次五毛钱,一天往来就得三块钱,一个月四十五,路上单边就几乎要花一个半小时,按照自己在美术学院周围好像还很能抢生意的劲头,那又是多少钱,自己看来肯定是要搬到这边来住了?
码头那边晚上有时候都要上工,这里才下午五点不到就收工了,自己还有一个晚上可以去揽活儿呢。
这么一想,十九岁的棒棒简直觉得两个月三千多块都是白来的,心花怒放的心情之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太过高兴,没注意到面前风驰电掣一般冲过几条身影,其中一个闪躲不及撞在了他身上,石涧仁还没什么反应,下盘极稳的他只感觉被风吹了一下似的,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哎哟哟的摔到地上了!
石涧仁很抱歉的想伸手去拉,结果对方看清了他肩头的木棍麻绳和一身略显脏旧的衬衫,同样也一脸晦气的避开他的手,揉着屁股站起来:“狗*日的棒棒,没长眼睛么?走在路当中找死啊!不晓得滚到路边上?”
遭遇到跟码头上差不多的羞辱,原来大学生学问人……对体力劳动者的藐视依旧,石涧仁更失望:“对不起……”
只是与码头上那些斤斤计较的张狂商贩不同,对方根本当他是空气,骂骂咧咧的就跑着追自己的同伴去了。
手还凝固在一半的石涧仁看着对方的背影,有点苦笑。
棒棒就是这个社会最底层了吧?
甚至连走在路中间的资格都没有?
看看人家身上光鲜的运动球服,前面同伴笑闹传递的足球,人家大学生瞧不起自己这最底层,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在石涧仁没觉得有多屈辱,在码头被呼来唤去乱骂的时候更多,而且动不动还上手打骂,现在大学生的态度已经很平和,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想通了,可以正视这个自己站在社会最底层的现实。
选择有很多种,意气用事的用自己强壮肌肉招呼回去,但这种爆发又有什么意义呢?
征服不是用这种手段。
换取别人尊重最简单的就是让自己的经济地位提升,但获取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这样一种肤浅的尊重,赚一身高档衣服,手里拿个大哥大,就真的了不起了?
原本下山的目标是兼济天下,难道眼前的这点挫折就让自己迅速把目标堕落到这样的地步?
心怀志向远大的年轻布衣有些自嘲的笑了。
那种经济地位转变对自己来说,其实是唾手可得的,就算是盯准了和耿妹子一起做那送货生意,就能不停扩大规模,拉起几十个搬运来给自己赚钱,好像就能变得有钱了,可那是自己想要的么?
那样完全失去了自己用平静心态观察这个社会的入世心态,只能纠结在每天算计赚钱的事情上了吧。
入世不光是要在这个社会获得认可成功,最重要是得体验生活的每一滴。
新的一滴浪花立刻就来到了。
刚顺着校园走到大门口,又有几条身影立刻围过来:“就是这个生毛贼!哪里来的生人,敢在这里抢生意!“
正是中午被石涧仁抢了业务的那几个棒棒。
棒棒手里都拿着竹杠,看起来就是天然自带武器,那围上来的气势汹汹顿时显得很有杀气!
石涧仁只楞了一下,却不太惊慌,看了一眼对方有五个人,再环视一下周围没有同行了,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行人学生都吝于把目光投向这些底层人,所以石涧仁又自嘲的笑了笑。
当然这种嘲讽的表情也是送给对方的,用绳索吊在背上的白布乌木棍都没有拉到手中,指着周围:“大家都是棒棒,就是路边的几条野狗,未必你们还要狗咬狗?”
这个态度非常出人意料,衣衫褴褛又面色枯黄的几个当地棒棒愣了一下,勉力提升士气:“你说什么!你敢骂人?!”又相互鼓劲的拿着竹杠挤得更紧一些,也许这种肩并肩围拢来的感觉让他们多了点底气。
打一架?
撒下背后的乌木棍,把这几个棒棒打一顿?
石涧仁有些哂然,那才是真的狗咬狗,徒增笑话,何况哪个谋士是习惯自己打打杀杀解决问题的,双手一拱,用个最简单的方式:“兄弟我是朝天门码头水上走,千百弟兄抖三抖!几位朋友未必不晓得我们的名号么?”
充满江湖味的两句话,虽然是他临时随口杜撰的,却顿时就吓住了刚才还唾沫横飞要收拾不识相小子的街头棒棒,立刻有人缩肩缩头退开去,而且接二连三都退开!
石涧仁看看勉力还站在那的一个最壮实棒棒左顾右盼发愣,笑笑不说了,拱拱手转身去搭公共汽车,再不回头看。
果然,直到他登上公交车,那几个棒棒依旧小家子气的又蹲回到路边去,连追着骂两句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远远的飘来几句若隐若现的冷言冷语:“你还不是个穷眉日眼的棒棒,惊风扯火的嘿了不起么?“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狼吃肉,狗吃屎,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
这种情绪在石涧仁回到码头以后的这个夜晚,体现得更加明显。
而且事实比他预料的更糟,上午坐出租车过来一路畅通大概二十分钟,现在下午五点多,正是下班高峰,公交车、中巴车、出租车堵得到处都是,直到两个多小时以后天都快黑了,石涧仁才一身风尘仆仆的回到码头。
他习惯性的走到棚屋这边,每个月十五块钱的大通铺的确是身无分文的棒棒最适合栖身的地方,但也仅仅就是个栖身。
刚刚迈进棚屋里打算到大通铺边收拾自己那不多的一点行李,几个年轻棒棒诧异的反应却让他想起昨天已经“搬家”了:“咦?石娃子?你不是跟耿妹子搬出去住了么?”
杨德光这个笨蛋!
石涧仁才醒起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被杨德光给搬到耿海燕的小姐妹那边去了,挠挠头笑着打算退出来,结果别人全都热情的围上来:“不得了哦,你真是大方哦,才一晚上,你就给耿妹儿买了个大哥大?”
“看不出来哦,石娃子,你还真是有钱,舍得花钱哦!”
“你为啥子不自己用呢?”
“啧啧……”
一片的惊叹赞美声中,石涧仁又才想起早上还跟耿妹子一起花了大价钱呢,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同行,才提着乌木棍到棚屋另一边去,结果铁将军把守,石涧仁只好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着,不时被过路的人看见。
所以最多十五分钟,耿海燕就拿着大哥大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
八卦的威力真是强大!
033、肩并肩抱在一起的三个人
观人术真不是封建迷信,从察言观色和言谈举止中了解看穿一个人,细枝末节的小动作都能透露出很多信息,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东西,中国更是千百年来有无数的前人沉淀积淀,只是这样的东西纷繁复杂,流传千古已经分成了无数的派别,其中为了吹嘘放大自己的门派绝技,更有为了迎合上层阶级的统治地位,还加入了很多玄之又玄的神骨天命之类迷惑人的东西,所以才让算命界的迷信大师们风生水起。
其实所有算命行为稍有水准的都是建立在观人术基础之上。
年纪不大,却有丰富骗人宰羊经验的小姑娘,其实就具备点这样察言观色的能力,只是她还没人领进门,未到能总结提炼的地步,双手撑着膝盖,略微夸张的喘气,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却悄悄在石涧仁脸上打旋,观察他的表情态度!
石涧仁不是坐在石阶上么,几乎跟她平目,对看的时候比她还细致,就笑起来:“看出来什么?”
耿海燕收起了急促呼吸,轻轻摇头的蹲下来:“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就是喜欢看你的眼睛,和我看见的其他人不一样。”
石涧仁循循善诱:“哪点不一样呢?”
耿海燕想了想:“刚……开始拉客的时候,只会傻乎乎的招呼拉人,扮小孩子可爱,但是多干了一两年,就发现那些人是好是坏能猜出来了,看看他们表情反应,我去招呼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眼光,慢慢就知道哪些人是贪便宜,哪些是好色的,再加上听他们说话,爱吹牛的多半急躁,哎呀,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只是看看就大概知道是不是能找过来敲两敲,也不是次次都准,两三天能找准一次就不错了,但我敢说,这码头上拉客的小姑娘,还没我眼力好的!”说到这里又有点小心翼翼:“可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石涧仁还是那句话:“哪点不一样?”
耿妹子有点撇嘴:“哎呀,这些男人嘛,反正就是那种鬼眉日眼的心思,吃不到摸两下也行,看看那眼睛里的……你没有!所以我喜欢!”
石涧仁轻言细语:“你只是凭借自己的聪明,在待人接物中慢慢摸索出来一点观人的皮毛,以后记得看人眼……”
敏感的耿妹子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是真的急促:“你要走了?!”
石涧仁难得想指点一下的,给梗住:“呃……嗯,我决定走了。”
出人意料,耿妹子没有立刻仙人板板的骂着跳起来,而是双目可见,泪水快速积聚在眼底,就算她抿紧了嘴唇,晶莹的液体还是立刻从眼角涌出来,她使劲的用指肚抹了一把,尽量清晰的看着石涧仁:“为什么!”
石涧仁安静:“我说过了,我现在已经基本知道在这样的城市应该怎么独立生活了,我就要去看看码头以外的世界。”
耿妹子使劲摇了摇头,甩飞的显然有泪水:“我是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看到点盼头,又要离开,我怎么办?”说到后面已经有哭腔了:“怎么办?我以为……以为我一辈子都只能在这里打滚骗人,瞎混一辈子……我就……”这时候已经开始明显的抽抽。
石涧仁还是坐在那:“我不否认,我影响了你的生活,但我希望这种影响是好的,其实这些天已经证明了,只要你敢想敢做,完全有能力给自己做主,是能够改变你自己的。”
耿海燕有嚎啕大哭的征兆:“可我……要跟你在一起……”
石涧仁摇摇头:“古时候你已经可以成年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谁能依靠,只能靠你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还真是够冷漠,这时候他仿佛也想起了老头子说类似话时脸上的冷漠,对成天嘻嘻哈哈的自己灌输这个世界有多么的残酷,那时觉得师父是个老古板,现在却好像能理解老头子的苦心了。
可他不知道这种严肃冷峻却又悉心教导的态度,对一个没有接受过正常人生引导的青春少女有多大的吸引力,耿妹子都不哭了,怔怔的看着他,眼里只有无限的爱恋……
准确的说是有点发花痴!
石涧仁当然能分辨对方眼底里走神的状态,拿起手边的乌木棍,轻轻在少女头顶敲一下:“喂!认真听我说!”
耿海燕元神归位,又想哭,石涧仁没移走乌木棍,正要继续说,显然晚一点得到消息的杨德光从拐角冲出来:“啊呀……你把耿妹子打哭了!”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急急忙忙的准备猛然刹车掉头跑回去,所以石涧仁几乎能看见他的脚在地上打滑冒烟了,叫住他:“阿光,你来得正好,我也跟你说个事……”
杨德光才好奇的弯腰伸头:“你今天一天都不见,跑去哪里了,晚上我们吃什么,耿妹子怎么哭了?”
一连串的问号中,耿海燕终于在杨德光面前恢复了原来的气质,气鼓鼓的跳起来:“来!你来评理,阿仁说他要走了,要扔下我们走了,去别的地方,今天……你是不是去了那个什么美院做模特?!”显然早上石涧仁跟谁走了,她都看在眼里呢。
石涧仁才站起来:“嗯,我决定去省立美术学院那边做工,在这里的时间,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以后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帮助,都可以来找我。”
杨德光对自己新朋友的决定匪夷所思:“做什么?你那边去做什么?”
石涧仁老老实实:“就这样坐着给人画,一天六十块钱。”
杨德光以己度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活路!你拿到钱没有?”
石涧仁承认:“没有,得两个月以后才能一起结,所以这两个月我肯定都会在那里。”
粗壮的棒棒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一叠声:“你看你看!我说什么了,这些外面的人就是坑我们下力人!我说外面的骗子多得很,那些有文化的都不是好东西,就晓得骗人……”
石涧仁笑着揽杨德光的肩膀,他高大一些,虽然年龄小点,却有兄长的感觉,想了想,另一条胳膊也对耿海燕伸开,耿妹子使劲嘟着嘴抱着手臂,但还是皱紧眉头过来,真正意义上石涧仁第一次主动抱了她,把三个人连在一起:“我走了,你们要花点时间想清楚你最想做什么,你一辈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就朝这个去努力,不管做什么,你使劲努力了,就把自己放进正确的路上了,你才能对未来充满热情。”
肯定是想到了一辈子就想要个婆娘,杨德光飞快的偷偷瞥了一眼耿妹子,耿海燕虽然在强烈情绪中还是敏锐的把握到了,没好气的就是一脚,正好踢在杨德光的小腿迎面骨上,疼的嗷呜一声就蹲下去,耿妹子却索性顺势靠进石涧仁的怀里,原本看着友情满满的局面,顿时又变成小鸟依人的恋人状!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034、自由的时光来得非常珍贵
正说呢,狭窄的路边通道突然就冲出来一伙人,二话不说,直接撞开了旁边一扇破门,后面跟着的人还看了两眼路边的三个年轻人,都是认识的嘴脸,相互点点头:“弄刘老四,狗*日的又欠了一屁股账想跑!“
杨德光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我早就说刘老四这个技术还敢去场子里面压金花,别个发牌的都是从缅甸赌场请回来!遭得惨!“说完就想继续关心自己朋友:“你也是!我也说你鬼迷心窍的到外面……“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这回轰隆隆的一大群各种大妈大婶搬运工都挤过来看八卦,看一个家伙被死狗一样拖出来拳打脚踢,虽然几乎三天两头都会上演这样的戏码,不是谁偷了谁的婆娘就是搞大了谁家女儿的肚子,再不就是偷钱欠债!
看热闹的人也乐此不疲,杨德光都好奇的站在旁边的台阶上伸长脖子。
石涧仁不在乎被看做类似的不靠谱,也不看这样的热闹,转头让耿妹子开门自己拿东西,耿妹子皱紧了眉头跟在他后面看石涧仁把那件被自己撕破的土布衬衫、土布裤子还有砚台毛笔用小布囊装好,还是只有巴掌大的包袱,和来时没什么区别,反而是最近每天购买的报纸有好大一叠了,石涧仁早已看得很细致就不带走,放在旁边:“有空可以叫阿光拿去当废纸卖了。”
耿海燕撇嘴:“几十块钱买来的东西,几毛钱就卖了,还不如我拿去包瓜子来卖值钱!”
石涧仁听出来怨念,更听出来这小姑娘的心思灵活,转头提了包袱笑:“看吧,我就说你聪明,一大袋瓜子十块钱,拿报纸分装了卖二三十块钱都不止。”
耿妹子骄傲的把鸡冠子扬了扬,又有些泄气:“那你个仙人板……你又不留下来!”
石涧仁最后告诫一次:“再善良点,聪明是一种天赋,你生来就有,而善良是一种选择,因为你本来可以选择不善良,有一天你会明白,善良比聪明更难……”
耿妹子不耐烦的打断:“你怎么总是老气横秋的,你才比我大好点嘛,你看看别人都……”
其实在山里一直都活蹦乱跳的十九岁年轻人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却听见外面又一片嘈杂,杨德光被一大群年轻男女裹带着挤进来,就跟刚才那帮抓赌债一样气势汹汹,几个耿海燕的小姐妹更是鞋都不脱直接跳上床铺过来问罪:“光娃子说你要搬走?怎么对得起我们燕子!“
义愤填膺的甚至要动手:“吃干抹净,裤子一提就想跑么?”
其实男性这边更七嘴八舌一些:“找到啥子发财门路了?“
杨德光一脸不屑:“发个屁的财,还不是当棒棒,他鬼头鬼脑的想去外面……喂,你是不是遭那些女学生迷花了眼哦!“
他真的跟石涧仁有仇!
这下连耿海燕都充满怀疑的眼神了。
显然所有人都很难理解,既然已经在码头上摸索到了赚钱的路子,又有俏丽好看的妹子喜欢,为什么非要到完全未知的地盘上去冒险呢?
夏虫不可以语冰,这个时候再说自己的理想或者抱负,无疑是在炫耀自己知识和精神上的优越感,所以石涧仁就不解释为什么了,把自己那点东西稍微收拾一下告别出发,本来他是打算回来再睡一宿明早过去的,但显然看起来这种思维上的差异会困扰他一晚上,好些看完抓赌账的棒棒以及家属都闻讯过来看这个有些特立独行的同行,幸灾乐祸又或者怀疑不看好的腔调开始蔓延。
他不想成为这种谈论的中心,显然也没法睡好。
还是耿海燕有些出人意料的抓过那个小包袱,说自己送石涧仁走,杨德光才闷头闷脑在前面开路,留下一大片摸不着头脑的街坊邻居。
然后三个人就顺着没有路灯的台阶,慢慢走上游人如织的码头广场,和杨德光还在试图劝说朋友留下来不同,耿妹子一声不吭。
能眺望气势恢宏江景和立体璀璨夜景城市的码头观景台上,尽是外地人在拍照留念,因为周围没什么住宅,本地人很少,而藏在下面缝隙中的棒棒们又没有这个闲情雅致来游荡,所以两个棒棒走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
但很快就穿过广场到了另一头的公交车站,石涧仁尽量不让自己纠缠在这种小情绪中,接过包袱拍拍两人的肩膀:“阿光你多照顾耿妹子的安全,耿妹子你照顾阿光的生意,你们就是好搭档了,走了……又不是什么告别,以后随时都能见的。”
杨德光只能无奈的强调:“真的!我给你说,不要去信外面那些人!他们总是瞧不起我们……”
耿海燕突然把一直攥着的移动电话塞到石涧仁手里:“你拿去!我们才能随时找到你!这是充电器……”
石涧仁温柔而坚决的推回去:“这只是个工具,对你有用,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工具。”说着转身一下就跳上背后大声叫喊揽客的中巴车,在耿妹子颇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中,随着车屁股冒出来的大团黑烟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耿妹子一直呆立在那里,看着车尾灯远去。
杨德光伸长了脖子看,然后才突然醒觉一样拍了大腿:“哎呀!阿仁肯定还没有吃饭!饿着肚子走的……”
耿海燕满腔情思被激活,转过身来又踹:“你个马后炮!就不知道把他抱住捆起来不许跑?”
杨德光不躲避的嘿嘿笑:“阿仁是……”他又说不出来该怎么形容:“反正我都是听他的咧,他又不会害我。”
耿海燕却哎呀呀的大骂:“你个仙人板板,就不晓得躲一下!把老子的脚崴了!”
杨德光连忙后悔的要去扶,又被耿海燕打了一巴掌撵开不许碰。
吵吵闹闹的回去了。
而石涧仁呢?
和坐着公交车来到码头时候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如果说那时的石涧仁对整座巨大的城市还有些略微茫然的不知道从哪里着手,现在的他好像已经走出了新手村,知晓了起码的城市生存技能,对未来充满了探索和期待。
所以这没良心的家伙,这会儿的心里居然觉得轻松多了!
没有女人麻烦的时光简直太自由了。
坐在车上看着外面灯火阑珊的大都市,不期然的哼哼着唱小曲儿,好像之前在码头上那个有些沉默寡言,跟周围人基本没法交流的老夫子都不见了,他毕竟还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啊,入夜以后的交通也畅通很多,一个多点小时,肚子的确有点咕咕响的石涧仁终于重新站在了美术学院外的街道上。
和想象中大学校园外面应该高雅宁静不同,入夜以后的校园大门外街道反而更加喧哗热闹,摆地摊、夜宵烧烤、商铺水吧都热闹非凡,灯火通明得跟白天有巨大的差别,还好在码头已经经历过那种成百上千人到处拥挤的批发市场,石涧仁不至于觉得昏头转向,稍微判断一下方位,就顺着校园大门的反方向开始溜达,找寻吃饭和今天晚上睡觉的地方。
他现在兜里可没几个钱。
035、看起来前景有点不妙
事实证明,自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完全独立面对的区域,对石涧仁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地图展开。
码头区是以巨大的车船码头和批发市场为中心,游客跟商贩们都是白天才会集中到这个区域,到了晚间除了兴致独特的少量游人,棒棒们生活的区域单调贫乏,毕竟棒棒们的消费能力很有限,防空洞的舞厅和发廊都不完全是为棒棒们提供服务的,所以入夜以后很是冷清。
但是这里就是围绕精力旺盛的大学生来存在,顺着路边这么走走看看,非常明显那些贩卖年轻人玩意儿、服装鞋帽之类东西的地摊前面多少有人停留,而一些卖塑料玩具、婴幼儿用品的地摊基本无人问津,可惜那些摊主还想不到自己是为什么生意不好,冷清的自顾自织毛衣或者两三个挤在一起打牌玩儿。
当然这里的热闹街面也很狭小,从学院大门口左右,沿着公路大概四五百米到另一个菜市口结束,两端之外又都是没有什么人流商铺的环境,更确定了这里接近郊外的地理位置。
就这样随便走了走熟悉地形,差不多九点过,大多开始陆陆续续收摊,石涧仁才在一家路边摊吃了碗素面,住店或者租房子现在肯定没钱,但转了一圈原本瞄上路边一家餐馆外的炉火灶膛边,一眨眼却已经有个流浪汉靠在那里抓虱子了,要是再过俩月,天气可能热起来就不用担心受寒,但现在这样的天气,就算不下雨,夜间寒露对身体伤害也是很大的。
深谙养生调息的年轻人细心的把最后一根面条吞下去,还喝完了热乎乎的面汤,跟路边摊的老板闲聊两句,就知道路边的饭馆什么早就在七八点后关门,没有什么帮工的机会,只有这种路边摊才会守到12点过收拾回家。
思忖自己难道来这里第一晚就得在什么屋檐下躲避风头的石涧仁扛着乌木棍,庆幸自己好歹也是吃饱了肚子的,顺着慢慢开始回归安静的街道踱步,目光左右扫视那些当街建筑背后的巷道,游戏室、网吧、美术培训学校、绘画用品为主的商铺这些在码头周围很难看见的行当,以后都值得了解,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找个栖身之……这时年轻人的耳朵里似乎隐约听见点声音,依依呀呀的声音?
前后走了两三个巷子口,确认其中一个之后钻进去,顺着依稀的路灯和高低不平的石阶,转过两三栋完全不规则的建筑以后,那声音果然更加清晰了。
说实话,要不是石涧仁来自于山里,熟悉山路的曲折蜿蜒,可能那些北方习惯于平坦方正东南西北的人,来到江州这样一个爬坡上坎的山城,一定会很不适应,歪歪扭扭的还扶了扶墙,才在一个黑黢黢的转角后面看见一道昏黄的光,顺着光线再转一次角,破旧的堂屋中,里面几盏白炽灯吊在陈旧的房梁上,尽头俨然是一个半人高的小舞台,上面正有一个穿着凤冠霞帔的旦角在上面唱戏!
现在的乡村镇上电视什么的都不稀罕了,可要说到石涧仁真正了解点的娱乐形式,还得是唱戏,谁叫老头子那一代人,热衷于痴迷唱戏呢,更不用说老头子半世疯癫也跟当初那几位唱戏名家有点关系,所以这十来年在山上,师徒之间能娱乐一下的除了下下棋,就是听老头子哼哼唧唧的唱戏。
只是和石涧仁熟悉的昆曲京剧有点不同,这明显是本地的川剧,唱腔中颇多本地口音,所以有多半石涧仁都不能完全听懂,但是他刚才还略微焦躁的心情一下就平和放松,摘下肩头的乌木棍杵在地上,肩头靠在旁边的墙角,津津有味的听着那悠长的高腔起承转合。
当然这藏在破屋旧巷中的戏台班子也没多深厚的功力,身上的行头都应该是几十年的老东西,背后的布景也陈旧不堪,多听得一会儿习惯了黑暗,石涧仁的目光顺着舞台往前面一看,两三排木条长椅的观众席上稀稀拉拉的不过五六个老人,反而是堂屋后面摆了七八张八仙桌,坐了不少打牌抽烟的人,俨然是个茶馆!
看的人不认真,唱的也不怎么专心,后面玩牌的是一种石涧仁没见过的瘦长纸牌,除了边角坐了几个看起来和杨泽林差不多写写画画动作的大学生,基本上都是老人。
原来应该是个什么会议室的破旧建筑两边有不少门,所以没人注意到这个靠在最后昏暗角落的年轻人,大半个小时以后,颇有些绵长的戏曲唱完,那舞台上的灯光关掉,看戏的颤颤巍巍起来走人,后面喝茶打牌吃瓜子的也说笑着散去,从戏台后面出来一个老者摸摸索索的开始收拾桌椅茶杯时,石涧仁才看准时间参与进去。
不做声不做气的拿起墙角的笤帚开始清扫地面的瓜子壳烟蒂,顺手把条凳都叠到墙边一起,他年轻力气又大,做起来自然麻利,动作熟练以后又看见一张抹布,先把桌面上的残渣烟盒全抹到地上,再另只手的笤帚侍候,总之一气呵成,飞快的清扫整理,如同机器一样推进过去,身后都是干净整齐的场面了,那个老者开始被阴暗处突然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但不一会儿就站在长椅边撑着椅背看,最后索性坐下了,看年轻人动作。
石涧仁最后才清扫到这边来,抹布搭在手臂上,张开修长的五指都能勾住五个搪瓷茶缸了:“大爷,放哪?”其实他早瞥见了墙角一排暖水瓶放着的桌上放了好几排的茶缸。
但这句搭腔的话,果然让老者顺畅回应:“喏,那边……年轻就是好啊……”充满了垂垂暮年对朝气的缅怀。
石涧仁把茶缸放过去,提着笤帚和抹布回身:“我是在美术学院里面做工的棒棒,今晚能让我就在这长椅上睡一宿么?”
言简意赅的表达清楚了意图,老者笑着点头起身:“先做事,再做人,懂规矩的年轻人不多了,这就是个破屋子,睡吧睡吧……穿堂风有点大,你自己拉椅子到墙边去睡。”
石涧仁拱手回谢。
头上有遮天的瓦,身侧有挡风的墙就不错了。
这一夜拿旧衣服包裹着盖盖,长条木椅虽然很硌人,但石涧仁还是睡得很香。
大清早又是在依依呀呀中醒来的,破旧的茶馆窗外,一个身材还没走样的中年女子正在吊嗓子,使劲甩甩头起身的石涧仁看了看微亮天色,应该六七点钟了,一翻身就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桌椅,还帮忙把几个烧水的大锅跟茶壶都装满了水,才提了乌木棍出去,那中年女子看见他还有点惊讶:“黄老头说有人借宿,没想到是个干净利落的棒棒哦,晚点还回来不?”
石涧仁笑得也客气:“如果我还能帮把手,能在这里借宿几天是最好了。”
那女子点点头,用点唱腔又自顾自的拉长声音,石涧仁完全听不懂说什么,转身几步出了巷道,这时候的街面上还一片清净。
昨晚在街面上转悠了一大圈的优势就体现出来,稍微辨明一下天色时间,石涧仁就朝着昨晚最热闹的一个菜市口过去,按照在码头上积累的习惯,清晨总有些菜市店铺要搬东西,可以赚点力资。
可短短几分钟之后,石涧仁的小算盘就告以落空,对于这个已经接近于郊区的地方,菜市场里面多半都是自己挑担背筐过来卖菜的农户,少数几个肉食店的大块猪肉之类人家有车直接开到市场边,屠夫用小推车就送进摊位里了。
码头上的棒棒长期不爱到城市里面来揽活儿,也是有道理的。
相比遍地都是力气活的码头,这城里面可很没有保障。
整整两个月呢,没有力资钱支撑,如何才能把这份临时工做完?
换做别的人或许有点后悔这个冒失的决定了。
但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赚这点模特费用的石涧仁肯定不这么想,在菜市场买了个白面馒头细嚼慢咽的蹲在路边琢磨怎么办,直到突然发现好多学生打扮的年轻人从周围的房屋、巷道里出来,几乎不约而同的汇流向学院大门,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要上课了,赶紧跳起身来跟上。
虽然衣着还算整洁干净,可肩头的白布乌木棍上挑着的小包袱,让他在一片学生人群中,显得颇有些突兀。
还好那张课时卡让本来要喝斥棒棒想鱼目混珠的保安悻悻的放行了。
036、淡淡笑着的一般都是在装逼
如果说早上去揽活儿却完全出乎意料算是坏消息,等石涧仁坐在教室里面开始新一天模特工作的时候,从学生们画画的闲聊中又听见一个更灰暗的信息!
他好像忘记了每周有个周末休息,而且学生们更是要休息两天,自己的模特工作时间就只有五天,然后更残酷的事情就是这些大学生每周除了学习画画,还要学习别的课程,得上两天的文化课程,也就说实际上的九周课时只有三九二十七天!
之前快速计算出来的三千多块巨款立刻就缩水成了一千六百二十块了!
年轻的布衣再怎么不在乎钱,这会儿也有点牙疼!
山上的时候哪里有这样周末休息的概念?
码头上也从来没有过啊!
这些大学生还真是过得自在!
没想到这会儿还得为吃饭这个基本问题挠头了。
整整一俩小时的课程石涧仁坐在画板中间一动不动,脑子里全都是转悠的这个。
直到杨泽林喊下课休息,憋了泡尿的石涧仁才跳起来,随手抓了衬衫罩在身上跑楼道尽头的厕所去。
大学里面这样的专业课是没有上下课铃声的,时间都是班长或者老师掌握,大概四五十分钟一堂课,剩十来分钟算休息,而且石涧仁昨天就发现这老师学生的时间观念都不怎么严谨,老师快十点才把自己找来上课,还没到中午12点,学生老师都有早退的。
所以走出门来,隔壁还在上课的声音传入耳朵:“书至初唐而极盛……”
从走下山来,这几乎是石涧仁第一次听见自己熟悉的老派腔调,心里就是一热,连厕所都忘记去了,就那么靠在隔壁教室略微打开点的后门边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幕让后面接着出来的学生都很诧异。
学生们除了上厕所,这会儿一般都是出来抽烟,专业老师下课都是到办公室休息,个别负责任的会继续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评,画画这个事情也有点类似师徒传承,只是老师是一对二三十个的轮番手把手教,所以这会儿蛮认真的杨泽林还在教室里面转悠,学生们就不好在教室里抽。
石涧仁双手叠在屁股后面靠在两间教室中连接的柱头上,专注的眯着点眼睛,说到心痒痒的地方,甚至会不由自主的摇头晃脑!
谋士、军师说到底在古时候都是文人,古代文人那种有点酸不拉几的味道几乎原封不动的都让老头子悉心传授给了石涧仁,这会儿沉浸在熟悉喜欢东西里面的年轻人有些忘我的流露出来,旁边人看着就格外恬不知耻,特别是脸上难以形容的那种表情变化,就跟个傻子似的!
有学生发现,连忙笑着指给旁边的人看,美术学院女生抽烟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外面站着一排几乎瞬间就传遍了,没谁愿意跟棒棒站在同一边,全都挤到对面去指指点点,含蓄点的捂着嘴嗤笑,瞧不起的就蛮脸的鄙夷。
如果光是这样看笑话也就罢了,男性荷尔蒙在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在异性面前表达,有个声音好像就是之前轻蔑提醒过同伴收拾好随身听不要被顺手牵羊的那个男生:“装!我最烦就是这种恶心的装,装得更真的似的,一个棒棒能听得懂这些?”
石涧仁睁开的眼睛撇过去时候,真心是有些不悦的,就好像他从书报海洋中被耿妹子用蓝色*色*情小报给惊扰出来一样,现在这种兴趣爱好被打搅的感觉也很不舒服,所以没有收敛什么眼神。
那是种充满厌恶的眼神,其实长期的师门传承,让石涧仁已经习惯于掩盖自己的情绪,总是用温吞吞的态度面对周围一切,可这一刻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打扰。
周围几乎所有学生,都能读出他眼神中的情绪,应该说也有点诧异,好像一直以来只是木木的坐在画板前面的那个模特居然有自己的情绪流露,有好几个男生都哈了一声。
那个之前开口的男生立刻有些挂不住,手里的烟头直接砸过来:“咋啦?!说的就是你,你就是个棒棒!别以为坐在美术学院的教室里面就可以装文化人!你就是个逑都不懂的下力汉,别跟老子装!”
石涧仁有些皱眉了,因为他已经听见旁边教室里面老师讲话的声音停顿下来,显然这个男生过于高亢的叫骂声让老师都听见了。
所有的学生几乎都站在自己同学那边,只有两个女生开口劝说:“算了算了,王凯,你跟个棒棒叫什么劲,待会儿老杨又批评你!”
女声有时候对男性荷尔蒙只会起到刺激的作用,叫做王凯的男生声音更高亢:“一直都看他不顺眼!棒棒就是棒棒,装什么深沉!”说着更是作势要扑过来打人,旁边几个男生连忙伸手拉住了,这王凯倒也乘机借坡下驴的骂骂咧咧不用力挣扎。
一直冷眼看着的石涧仁把这些小心机当猴戏看,这时才想起自己要去撒泡尿,双手在背后墙上一撑,正转身,那男生却挑衅:“当缩头乌龟了么!有种说两句啊,偷偷摸摸的把赵倩的画折起来揣走,你是要扮情圣么?看不出来你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棒棒还有这些鬼名堂嘛……”
周围这下突然就很安静了,然后男生女生一下爆发出巨大的笑声,那种充满难以置信的嘲讽和讥讽,充斥了整个走廊。
石涧仁闻言还楞了一下,看见身边的后门打开,旁边教室前门也闻声出来不少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通道,自己再挪脚,那些隔壁教室的学生也在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场面好像就僵持在那里了,所有学生不会有任何人站在石涧仁这边,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另一个阶层,不管认识不认识,学生们终究相互是心理上站一边。
自己……好像是看见有张画被人踩了几脚,感觉就是踩在自己脸上,才把这张画捡起来当做一个纪念,鼓励鞭策自己要有强大的心灵吧?
这也能扯上什么男女之间的事情?
石涧仁真心觉得好笑,但眼前的局面应该如何处理呢?
十九岁的年轻人笑了笑,却非常出人意料的拿起楼道边的一个笤帚!
大家到楼道上来抽烟,就是因为这里有个小垃圾箱,旁边靠着一个带把手的铁撮箕和一个笤帚。
那种用高粱杆扎成大半手臂长把柄,前面是个三角形高粱穗的笤帚。
那叫王凯的年轻人就是一惊,然后怒极而笑,好像立刻站到了道德制高点:“哈哈!打人!说不过你就要打人么!”
两边教室里的老师也皱着眉头走到门口来,学生们更有些有恃无恐了。
不过在石涧仁这边,如果有个画外音,一定会响亮的说:“快闪开!装逼模式启动了……”
037、这个逼装得我给十分!真不怕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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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棒棒给教授教点什么算啥呢?
谁说文化不值钱?
不过在码头上,这样的文化的确换不到什么钱。
大学生比社会上的人还是要纯良一些,一些男生已经开始掏钱了,石涧仁就眼巴巴的看着那两位班长,这会儿一点都没有那种在码头上的清高了,实在是兜里没钱吃饭睡觉都成问题啊。
杨泽林招呼学生们进去继续上课,还示意石涧仁这个模特也是不是该回到工作岗位了。
可那位白发老教授却急不可耐的拉着石涧仁往自己的教室去:“来来来,到这边来,我带了支狼毫,你看看合适写几个字不?你师从何人的……我看你的笔法有点汉隶之风,很少见,很少见!”
石涧仁知道轻重:“我在上班,下课了再跟您交流一下?赶紧的,我现在得去上个厕所……”
好笑的是,那位老教授真的回头去自己正在上书法课的教室里面抓了支毛笔跟到厕所来了:“你看这个狼毫合适不,就随手写两个,喏,蘸点水,蘸点这个水,写在地上我看看!”
这才是老头子给石涧仁讲述的那种文人,有风骨,有痴念的文人,石涧仁略微窘迫的背身抖两抖,收拾好了转身笑:“写在地上一会儿就干了,我以前也是为了节约纸才在地上用水写的,抓紧点我去您那边给您写几个。”
白发老人高兴得跟孩子一样:“真好!好!”
石涧仁给了老人出人意料的好,匆忙的到那间摆满了国画画具的教室讲台上,石涧仁拿起这支有点硬的狼毫,飞快的用正楷、魏碑、隶书和瘦金体写了四个“永”字。
因为这个字包含了几乎所有的书法笔画,算是书法的用笔法则,然后抓过旁边另一支大头的羊毫,更快的在旁边一张铺开的大报纸上用写了首宋代的《卜算子.答施》。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竖着每一句一行,让人惊讶的是,他每一列都用了不同的字体,从行书开始,章草、小草、狂草跟在后面,一气呵成的完成,恭恭敬敬的放了羊毫,说声抱歉抬起身就要跑,却惊讶的发现讲台背后已经站满了学生,那位白发老教授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一直聚精会神的看着石涧仁的手部动作,最后急不可耐的想凑近点观察报纸。
石涧仁不知道自己当模特的教室是什么专业,起码这里国画专业的大学生们,对传统文化的喜好理解更深刻一点,如果说之前地上用笤帚写出来的四个字他们还看不出个中端倪,现在人家顷刻间就用八种字体写出来的书法,那就是真有本事了,而且他们对石涧仁身为棒棒或者模特的身份没有那么直接的先入为主,现在居然一起热烈的鼓掌。
石涧仁目光却找到了那个扎马尾辫的女班长,眼神刚触碰上,对方就笑了:“一定,一定给你收齐了,待会儿给你拿过去。”
石涧仁才很没有文人风骨的放下心拱手借过的穿过学生们,跑回隔壁教室,脱了外面的衬衫,继续当自己那个半*裸的绘画模特。
但很显然,再坐在那,大学生们看模特的眼光就有些变化了。
不再是之前那个光露出一身腱子肉的棒棒,而是一个似乎满腹经纶,还能写点书法的……知识分子型棒棒?
如果说之前看模特脸上那种淡淡的安静是装逼,现在只觉得人家是真有这个底气,文化底蕴的气质就摆在这里的。
人的主观意识真能产生截然不同的结论,这是科学研究早就证明了事情。
好比同一件便宜衣裳穿在穷人身上是寒酸,穿在富人身上就是时尚。
这世界就这么现实。
连杨泽林中午下课时候跟石涧仁说话都客气不少:“看不出来你还认真练过书法?你叫什么名字?”
石涧仁懒得解释自己这个名字了:“您叫我阿仁就好……”心花怒放但表情沉稳的接过了那位班长收来的三百七十块钱,这时候怎么都得绷住,免得人家觉得自己在炫耀就不好了,好处要默默的揣到兜里去。
那个王凯也气冲冲的交了钱,跟几个要好的男生头也不抬的出去了,十块钱对大学生都不算个事儿。
石涧仁不在意,去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还有昨天帮图书馆搬运得到的书籍杂志捆扎在乌木棍的两头,挑着出门去,刚到门口,那隔壁班的女班长果然跟白发老教授一起在楼道上遇见他了,女班长笑嘻嘻当面点钱:“我觉得这个应该算是学费,你有空应该过来给我们讲讲,王老师您说呢?”
那老教授一点都不在乎,还点头:“可以可以,我的课时费给你都行,大家都是年轻人,你给他们讲讲估计效果还好点,现在有空了吧,来跟我坐坐,你到底是师从何人的,我看你的笔法很特殊,很少见,特别是那个手指手型!”拉着石涧仁就到了隔壁教室,那四个“永”字已经贴在了讲台背后的黑板上,旁边还用箭头分别在几个起承转合处做了重点标注,看来刚才的课程中,这位王老师已经非常细致的把四个字给学生们做了分析论述,特别是那个正楷,周围简直全都是箭头,几乎都插不进去了,然后比较奇特的是那张报纸铺开在讲台上,几个女生笑嘻嘻的围在那看,反倒是其他学生好像都抢着去食堂买饭了。
石涧仁还挑着担子呢,放下来简单:“我是跟师父学的,师从何人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根子在东汉……”随手抓了桌面上一支毛笔,有点眼花缭乱的在铺桌子的报纸上胡乱揉写,果然他那手中的毛笔笔杆,有些特殊的在转动,也就是一边写,一边把笔杆子捻着转,和大多数人写书法都死死的握紧毛笔区别很大。
写过毛笔的人也都知道,无论毛笔好坏,写两笔那毛尖就会分岔,常见的做法是到砚台里面再蘸墨舔两下修饰笔锋,但这样的做法写写书法作品还行,如果跟古人那样长篇大论的写书写公文,那就很破坏效率了,所以古时候就有人发明了把毛笔边写边轻轻转动的捻笔法,等于说让笔尖在写字的过程中就不停的在修饰笔锋,这种字体大多见于那些竹简之上,在那细细的竹条上写出精美的小楷,笔力可见一斑。
现在会用捻转笔杆的基本已经初窥书法艺术门槛了,而石涧仁这手法明显有点特别,三根指头握笔捻,看得那白发老教授是心痒难耐:“慢点……慢点……”又好像觉得不好意思:“我只是看看,只看看。”
石涧仁就笑起来:“没事的,我教您,如果您把这技巧教给更多学生,那才是发扬光大做好事……”
他口气真大,可白发老教授喜不自禁!
旁边那几个女学生就小声叽叽喳喳:“哇……好帅啊!”
嗯,如果光是个棒棒,肯定不会得到这样的赞誉。
主观意识比ps修图的功能还强大。
039、写字即是抒情
其实女学生们留在这里就是好奇那副字的文字内容。
女人有时候的关注点永远都是男人想象不到的角度:“这位……同志,你为什么会选这首词呢?”
马尾辫的班长代表了:“问了王老师,才能认出其中一些字,我们把这首词誊抄下来了,你看看对不对?”递上一张白纸,上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好。
石涧仁对女学生充满警惕性,匆匆看两眼:“没错……我能去吃饭了吧?”心里就纳闷,学生们中午吃饭不都跟牛羊出圈一样抢着冲去食堂么?这几个女生怎么不紧不慢的还在这磨蹭。
马尾辫真的聪慧,只是这么对看一下就解释:“我们减肥……”又把话题拉回到词上:“咋一看,这首词真的很感人,生死不渝的爱情写得很凄美,可王老师解释这还不是关键,你这用了行书和草书一气呵成的写完这首词,才让全词犹如长江之水,一流而去永不回头,意境蕴含还有回旋呢,你有真实感受?”
旁边几个女生脸上也充满了八卦,好奇的一起点头:“没想到传统诗词有这么美好的句子,以后的确是要多看看!”
石涧仁哭笑不得:“我有什么感受,练字的时候,师父最喜欢写这种酸不拉几的东西,自然就是我练得最多的……好了好了,吃饭去了!”
面对一群青春洋溢的女大学生,他还很不耐烦。
白发王老师在旁边体会一下笔形手感,顺口:“你就给她们写几句嘛,你看看,我给学生们说了无数遍,书法艺术是门综合艺术,需要有古诗词、汉字、美学、修养甚至胸怀意志都融合起来的沉淀,可以体现像音乐一样的节奏感,可以展现一个人的情感,可以了解一个人的性格跟脾性,可以契合文字内容的神采,可以带来激励!力量和愉悦,这种魅力是一种境界!可是现在练习书法的,动不动一开始就草书,好像用这样的鬼画桃符才能掩盖基本功的缺失,而文字之美,诗词之美,这都是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瑰宝!根本就没人听!可是你看看现在这几句词不是还能打动人?”
说到后面,老人家简直有些痛心疾首。
石涧仁停下了脚步,认真的听了这几句话:“嗯,先生受教了。”
老人家苦笑:“我说的是他们,现在这些学生……”几个女生挤在一起挤眉弄眼的,显然对老师这种态度还是觉得有些迂腐。
石涧仁想了想,拿起旁边的狼毫,马尾辫班长立刻眼明手快的抓过一张宣纸铺平在他面前,还是工工整整的楷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的,他觉得很能表达古代诗词的意境,没想到老人家伸手一把就抽了去:“你看看她们,得写那种情啊爱的,这个我收藏了。”
不过看那表情,多半是他喜欢这幅字。
石涧仁诧异的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几个女生,果然都是鸡啄米的使劲点头,有个女生还说:“国破山河在那种气势就不用给我们说了,真的不感兴趣,谢谢!”
这是不是也应该叫做市场需求?最近看了报纸,学了不少经济名词的年轻人有点哂然,不过难不倒他,谁叫老头子情痴后半生,念叨了不少词呢,信手拈来,还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女生们看得就直鼓掌,还小声讨论:“好有意境哦!我都想哭了呢!”
“对哦,对哦!”
有个女生还真的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分发,看起来好像是要做准备!
对比日*妈老子仙人板板挂在嘴边的耿妹子,这些姑娘又太娇滴滴的林妹妹了吧。
看个诗词都能流眼泪,女人真是难以理喻。
所以写的人翻白眼,但那班长敏捷的又换上一张洒了金粉的宣纸,石涧仁还没用过这么好的纸呢,也来了点精神,接下来就快了,文廷式的《蝶恋花》,况周颐的《浣溪沙》,晏几道的《临江仙》,柳七的《雨霖铃》,鱼玄机的《江陵愁望有寄》,那真是源源不绝,俩姑娘配合挺默契的,一个铺一个抽,写一出换一张,惊叹声连连,老教授更是看得摇头晃脑,颇有聊发轻狂的风范。
有一个多月没有舒坦写字的年轻布衣完全沉浸在畅快淋漓的书法挥洒中,笔好,纸好,还有红袖添香一般的感觉更好,开始还为了照顾“半文盲”大学生们的识别能力,尽量用楷体,到得后来正如那位老教授所说,投入感情的书法是随着自己情绪在选择字体的,手下越来越快的变成了行草。
虽然完全没有情**爱经验,但是书写着那些无比熟悉的诗词,仿佛又看见那个孤寂的老者在昏黄的夜灯下,有些神叨叨的诉说对依稀遥远身影的思恋,慢慢却又转化为自己对那个陪伴了十多年,把自己悉心抚养成人的老头子缅怀,可以说从看见老人油尽灯枯闭上眼的那一刻起……
故作镇定的年轻人,终于明白自己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就算早有心理准备,自己终究还是得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老人描绘得无比绚烂恢弘的世界,却又充满步步陷阱凶险万千的世界,终究要独自走过,而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是老头子给的,这种思念何尝比爱情又少得几分?
所以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之后,突然鼻子一酸,从老头子入土为安都没有洒下的泪水突然就迸流而出,那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汹涌的情绪就完全释放,把手里的毛笔一扔,蹲在讲台边,抱住了头嚎啕大哭!
其实还真有个女生本来红了眼圈,却没想到这位写字的居然这样真情流露,反应这么剧烈,一下就给带动也哭起来!
其他几个女生虽然看得认真仔细,还没到这份儿上,很诧异却能理解。
老教授更激赏有加:“看见没!这就是情绪,艺术永远是情绪的体现,只有真情实意的表现形式,才能称之为真正的艺术……这幅字……是最好的!”
这就是区别,如果石涧仁在码头上来这么一出写字大哭,多半会被当成神经病,没准儿耿妹子还会去给他请神婆呢,可在这里,这片艺术天地里面,却是习以为常的文人雅士风范,恣肆无忌的豪放潇洒!
艺术从来就不是修身养性的,而是表达自我,这也许跟石涧仁师门一脉讲究的谦谦君子、修德养气有点区别,但不得不说在这个时候,石涧仁才真正的得到释放。
为什么说他在码头的一段日子里面有点闷,除了在那片没有什么文化因子的苦力生涯中没有能正常交流的人,更在于这个年轻人从下山伊始,一直都把自己紧紧的包裹着,无论失去唯一亲人的内心感受,还是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忐忑,他都只能独自承担。
如果能够跟随明主兼济天下,根本就不用考虑这些吃穿用度的闲杂事情啊,谁能想到踌躇满志下山的石涧仁需要一切从头开始呢?
外表镇定自若的气度下面,终究还是一个十九岁涉世未深的大龄少年啊。
难得这样一个契机,算是让他彻底放松下来,痛痛快快的哭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方叠得整齐的香喷喷手帕和柔声:“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040、穷人就不能有值钱的东西
谁给的手帕并不重要,石涧仁不是为了爱情悲伤,更不需要这种怜悯,他其实是快乐的。
起码当石涧仁挑着那个乌木棍的小担子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兜里已经有了六百二十块钱,以他这样低消费的生活方式,就算不再去干活,也能轻松支撑一两个月。
正在乐淘淘的思忖到哪里去花钱,却听见旁边有人叫住了他:“站住!棒棒……站住了!别动……”
口气非常不善。
原以为是那个什么王凯还不死心要找自己放学后聊聊,转过头来的石涧仁却看见是大门门卫室里出来的保安,气势汹汹的提着警棍就过来:“挑的什么东西!放下来!”
石涧仁莫名其妙的摘下肩头担子:“我自己的东西啊。”
那个保安一把抓住了担子上的绳索,立刻就翻到那一叠发黄的书籍杂志声色俱厉:“哈!这上面有图书馆的印章,看来举报真是有人在偷图书馆的东西!”转头大声对着门卫室呼叫同伴:“老张!把队长叫回来,给刘科长打电话,准备给派出所报警,这里抓到个盗窃犯!”
这会儿正是学生进出校门吃饭的高峰期,往来人数极多,好多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换作往日,石涧仁可能淡淡的真懒得理会,这会儿表情灵动多了,啼笑皆非的解释:“这是我给图书馆搬运书籍到仓库,然后废弃的书本杂志扔在外面让我自己搬运了去废品收购站卖的,有位三十岁左右出头,中长发微胖的女老师给我亲自办理的这件事,再说你觉得有哪个棒棒到图书馆里面去偷东西,还放着别的东西不拿,来拿这些发黄破碎的书本,每一本都是破旧有残页的,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挑拨。”一边说,一边左右眺目,没有看见那几个一贯在校门口揽活的棒棒,也没有看见王凯等人。
保安的目光顿时有些游移,心里肯定在打鼓,但还是坚持:“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还是要检查!老张,来帮忙……”
石涧仁更哭笑不得:“我既没跑,又没跟你对抗,帮什么忙,慢慢查,我不着急。”
两个保安不客气的打开了石涧仁那个小小的布包袱,除了几个信封几张纸,两件破衣裳,就是一方砚台跟一支毛笔而已,俩保安正要随手把东西扔下去翻看书籍,周围围观的学生中间却有人开口:“咦,那砚台看着可不一般。”
就好像一个码头的商人也许能看出乌木棍的品相独特,这遍地都是艺术家的美术学院里,可能没几个人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但对于这些文玩藏品却能欣赏的大有人在。
俩保安立刻如获至宝的把砚台捧起来问周围:“是么,是值钱的东西么?”
其实看上去,这方砚台更像是石头,一块圆乎乎的黑色鹅卵石,一边磨平了能放在桌面上,另一边好像用球体碾磨了一下方便下墨而已,朴素得要命,真要说看着不一般,就是黑如墨色一般的质地上却有些宛若星辰的金色细斑和纹路。
石涧仁无奈:“是值钱的东西就能证明我是盗贼?”
保安理直气壮:“你一个棒棒凭什么有这样的东西,这就不符合情理!”
对于这样的强词夺理,石涧仁只能摇头:“不就是一方普普通通的歙砚,有必要这样先入为主的把我当成一个盗贼,然后来反推找证据?”
歙砚?
周围人里终于有几个听清这词,有点激动:“真的是歙砚,看看,看看嘿!”
中国历史上有四大名砚中,除了最有名其实也是最常见的端砚,皇家气派的洮砚以外,就数歙砚是最有文人范儿了,主要就是这种黑色中带点纹路的气质好,实在是历代谋士军师,居家必备的面子货啊,虽然石涧仁长时间住在山上,可老头子毕竟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又从师门传承点东西,动不动就能好几代的几件家伙事,自己是看了觉得稀松平常,却也基本都是好几百年前的“文物”了吧,这就跟有些老户人家把宣德炉拿来装烟灰,明朝的瓷盆用作装汤一样的,天天见着,就不觉得有多珍贵了,他在码头出去揽活儿的时候,都扔在大通铺的破席子边懒得拿。
保安终归是觉得发现了不正常的东西,一边激动的用步话机呼叫队长,还用门卫室的电话找保安科长,一边更加细致的翻找“证据”,连那几张纸也翻开,自然也就找到那张折起来带着脚印的画像了。
相比还在越来越多人手里传看的砚台,素描画像在美术学院是最稀松平常的,有些个伸头一看:“哦,不就是这棒棒么,做模特的吧……”
然后就有一把有点犹豫,又一些怯怯的女声:“对……是我们班做模特的,保安同志,他不是坏人……”
一大片嘈杂声中,这几乎是今天石涧仁第一次听见逆流而上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在自己玩了“愚不可及”那个把戏以后改变态度的说顺风话的那些学生不算。
面对大量随时站在同一角度阶层的同学,还能在这种时候帮忙说话尤为难得。
所以闻声转头一看,正是那个画画的时候坐在边上有些安静的长辫子女生,石涧仁对别人脸上就多看了两眼。
保安坚持己见:“我们这是对工作负责,请不要打搅我们的工作。”煞有其事得好像他们真的多负责一样。
那女生再勉力开口:“真……真的,杨泽林老师和国画系的王教授都认识他的……”主要是那种周围很多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的那种感受,让她说完这句基本上脸也红得差不多透了,最后的勇气也用完,一下躲到人群后面。
保安总算停顿了一下相互看看,这个时候传看砚台的学生中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王教授,王教授,您看看这是不是好砚台,那个棒棒说是普通的歙砚,歙砚还有普通的么?”
果然,随着外面围着的学生中让开一条道,那个满头白发的老教授竟然端着个饭盒子走出来,腋下夹着一卷毛毡,颇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一眼就看见了无奈站在两个气势汹汹保安中间的石涧仁,再看看他周围散落一地的毛笔、衣裳、包袱和书本杂志,还有奉到眼前的砚台,一下就明白了,相当痛心的摇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你们简直就是……”一边说,一边接过那方砚台叠在自己饭盒上,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毛笔,颇有些吃力的再拿起几本书,一起端到石涧仁面前:“年轻人,虽然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还是代表这些人,给你道歉!”
学院里出了名水课,一贯嘻嘻哈哈从来不认真点名的国画系老爷爷教授王汝南居然当着几十上百号学生和保安的面,给一个棒棒认真的道歉。
这个消息和绘画教育系一个当绘画的棒棒用论语教育了整整一班的学生。
荣登本周省立美术学院最佳八卦消息。
下午有无数的学生挤到绘画教育系的人体素描教室去观望!
041、体验生活的不仅是艺术家
所谓通情达理,听起来是个稀松平常的词,其实是个很难做到的高标准。
这意味着承认生活是有游戏准则的,懂得并且愿意遵守,有所坚持,也有所畏惧。
石涧仁淡淡笑着接过王汝南递过的东西,没有傲慢,就是清淡的笑:“看来想要独善其身的做个棒棒,在这个社会,还的确是个有点不太合适的工作,我会努力改变自己,不至于总是被这样看不起,也挺无趣的不是?”
王汝南满头银发仿佛都笑起来,点点头拍石涧仁的肩膀:“你师父教出来个好徒弟,走吧,一起去吃饭。”
石涧仁弯腰把其他东西收拾到包袱里,俩保安和气喘吁吁跑过来的保安队长有些发愣的站在旁边,不管怎么说,这位老教授算是给棒棒做了担保,有什么事这么多人可以作证是他带走了人呢,他们也就乐得就坡下驴躲到一边,不然下不来台的很可能是他们。
但石涧仁却没有乘胜追击的去羞辱对方再看看自己的东西,那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一个习惯于全盘考虑的谋士来说,忽略对方,才是最大的藐视,因为对方实在是太不具威胁力。
不过他在经过人群的时候,却对那个已经躲到后面的纤细身影认真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那好不容易才褪去的红晕又在周围注视的目光下涌上来,连忙低头使劲摇摆:“没有,没有……”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石涧仁已经挑着小担跟王汝南顺着大门出去了。
做棒棒的年轻人也没对老教授多拘束,出门有些奇怪的指指饭盒:“您这,怎么还跟学生一样吃食堂?”
王汝南点点头:“一个人,这是最简单的办法,要不是去食堂端饭菜,也不会遇见这么个事,你肯定不会放在心上,但顺应这个社会做出一些改变是必要的,对不对?”
石涧仁却笑着反攻:“您呢,您不是甘于平淡,一直专注在书法上么,上午听见您讲的课,可是对魏晋之风相当推崇呢。”
王汝南说起这个就来精神:“对,你那来自于东汉的笔法,的确有失传的说法,到我的书房好好揣摩……”
对于下山后算是第一个能以知音口吻沟通的人,石涧仁却没在王教授的家停留多久。
美术学院的教工宿舍也和艺术学院一样有点特别,没有在校园内,而是在大街对面另外一个院子,作为教授级别的老人,分配了一间有小院子的平房,面积不大就是客厅里面一进卧室,却把院子整个用玻璃做成通透的书房,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靠墙基本都是书柜,然后一张大大的台子上铺着毛毡,也摆满了各种文笔书法,还有水墨画。
石涧仁能欣赏点画,却不擅长:“师父不会,我就不会,也没人教,但他好歹也有几张画给讲解看过……”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完全都在那些书籍上了,老实说,这么多书,很多压得三合板书架都变形了,也铺满灰尘,他细心的伸手去拂开灰尘,颇有些惊讶的顺着书脊慢慢看过去,几乎都是枯涩难懂的诸子词赋研究文献,如果王汝南都钻研到这个地步了,不应该论语还只是记个大概,当然,在现代社会,那已经很不错了。
王汝南把饭盒放在旁边,却先摊开腋下的毛毡,正是石涧仁上午写的几张字被保护其中:“我老伴是研究古文学的,偶尔我也看看,她去世以后我就基本不看这些书了,你喜欢就拿去……”目光一直锁定在字上的他,还伸手去揭开饭盒盖才想起:“对啊,你现在是做棒棒,住在哪里?要不你干脆搬来我这里住好了,不嫌弃的话在我家当个客厅厅长。”
昨天晚上还在艰难寻觅落脚点的石涧仁想了想,还是坚持不多会儿之前自己的打算:“我有去处,如果在您这里,我只能看见文人的生活,我就还只能是个文人,我想体会更多的东西。”
王汝南的手拿着盖子停顿一下哈哈笑:“对对对,也许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我老了,没有那么强烈去探索整个世界的**了,但你还年轻,应该到处去看看,但我这里的大门是一直为你打开的,备用钥匙就压在门前的花盆下,你随时都能来,下午我给宿舍区的保安说一声,不,下午上班我给保卫科的小刘知会一下,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
石涧仁不推辞:“嗯,您能让我经常来看看书就好……”说着却卷起袖子开始帮颇有些脏乱的老人房间里开始做清洁。
他还是习惯于无功不受禄的态度,王汝南也很欣赏的坐在藤椅上边吃跟他闲聊。
这就是大家思维水平能在一条线上的好处,有些东西不用相互过多解释怎么回事。
原来老教授有过好几年在日本文化交流教书法的经历,所以子女也顺理成章的出国了,结果老伴前两年去世以后,就突然变成孤寡老人了,好在身体还算硬朗,退休了再去上上课写书法,也算是颐养天年。
石涧仁当然也不会谈及自己那些兼济天下的师门夙愿,手脚麻利的收拾了一大堆垃圾,又把好几套床单沙发套给弄到后面一台洗衣机里面洗了,说下午下课再来帮老人家晾上,自己就先空着手出去了。
这时候他就颇为有些庆幸自己在二手家电铺子打过工,对那台好像还是进口的全自动洗衣机,也能摸索着找到使用方法,心情很好的哼着小曲溜达出去。
鉴于他是跟老教授一同进来的,更鉴于离开了手中那根棍子,他看着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家属区的保安也能给他送上点头致意了。
难道自己那价值不菲的乌木棍从此就走到了历史尽头?
自嘲笑着的年轻人先随便找了家小食店吃过午饭,然后却颇有些娴熟的在菜市场那边找到一家副食品批发门市,买了两瓶看着蛮喜庆的曲酒,然后再买点瓜果礼饼之类的,总计不到八十块钱,提着就返回早上那处寄宿过的剧团茶馆了。
和昨天晚上处在一片黑暗,只能摸索行进找寻光线跟声音不同,正午时分石涧仁终于看清了这路边建筑的状况,离开热闹喧哗的街面,还算光鲜的路边商铺背后,有些惊讶这里的建筑也乱糟糟的有些接近码头棚屋,只是和棚屋基本上都是陈旧的破败低矮单层违章建筑不同,这里全都是新修的,乱七八糟到处自行发展的红砖灰砖房屋,个别离谱的看着歪歪扭扭能叠上四五层!
所以中间的小路才是昨晚走来那么曲折,不停的避开那些建筑,找到那个难得没有在上面叠加几层的老旧会议室茶馆,那个昨晚收留他的黄老头正蹲在一座炉灶边烧水,一大堆温水瓶等着灌,然后茶馆里又稀稀拉拉的坐了不少老者在玩牌。
石涧仁径直走到黄老头身边蹲下:“感谢您昨晚的收留,这些日子能让我来给茶馆做清洁,换取晚上就在长椅上住宿么?”
好端端的教授平房不去住,偏要来这四面漏风的破茶馆里栖身。
你说这家伙是不是有病?
042、妖魔鬼怪中的小白花
这不算送礼行贿,而是秉承古时候的知书达理,很有礼节的做派,果然很得这种老人家的喜欢,笑着没口子的答应下来,说是周围的学生娃子没事儿就来茶馆里偷茶缸暖水瓶,正好给帮忙看着。
到这时候,石涧仁也才知道为什么早上自己去学校的时候,大量的学生也从外面朝着大门去,原来这美术学院的传统就是学生动不动都在外面租房子,虽然都是打着画室画画的幌子,却大多都是青年男女在外面同居!
周围这些不问青红皂白一个劲往上叠的建筑都是房东们自己修来租给学生的,又没谁来管理,所以泛滥成灾一样。
原来是这样,石涧仁顿时觉得这些大学生为什么不咋样,说不定就是被这男女之事给耽搁了,自己家的祖训是完全正确的。
帮着把开水瓶接二连三的拎过去,也算了解了这个茶馆的结构,其实这里原本是个小川剧团,算是文化馆下面的产业,现在市场经济早就没了出路了,就剩下原来单位几个人靠这房子开茶馆算是养老金,至于那唱戏也就是剧团剩下的最后几个人,只能是自己消遣娱乐罢了,年轻人就算学戏也是往着大剧团大城市找表演的机会去。
现在整个茶馆就四个人,两对老夫妻,早上吊嗓子的中年女子就是黄老头的老婆姓肖,笑眯眯的坐在旁边嗑瓜子看着石涧仁勤快:“你这么年轻,不出去打工,为什么要当棒棒?好没有前途的。”
石涧仁还想了想:“谁知道呢,也许会出去打工吧,现在也算是在打工。”
所以确定了基本有片遮雨的瓦,石涧仁才兴冲冲的回头继续去当模特,果然这次再进大学校门,保安连他的课时卡都没有查看了,但目光不接触的挥手让他进去。
之后走过几栋教学楼,确认一直都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作为一个棒棒,一个绘画模特,居然在校园里有点走红了。
各个系别的大学生找各种理由过来看看这个有些独特的棒棒,但没人开口跟石涧仁谈经论道,美院的学生很少有钻研这个的,稍有涉猎的也没必要来鸡蛋碰石头。
兜里有了几百块钱,还是要从容很多,连续第三天的课程依旧在络绎不绝的围观学生中结束了,第四天休息,原本计划当棒棒赚取生活费的石涧仁选择坐上公交车,到周围去看看。
结果这一走,从早上七点过,一直在外面的街道上转悠到天色昏暗才回到茶馆,要不是承诺了每天晚上都会帮忙收拾清洁,他甚至想在外面露宿看看大城市的光怪陆离。
嘈杂纷乱又神奇井然有序的码头是一个社会,有点另类的美术学院是另一种社会,但是这时候放平静了心态的石涧仁,眼中看见的大都市和他刚刚踏上自然博物馆台阶时候,只有惊讶跟无助的心情下,结构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他有更细致的眼光观察这个城市,连一家人潮汹涌的青年休闲服饰品牌店,他都好奇的蹲在街边看了俩小时。
当然也能比较宏观的看待这座城市,知道这座直辖市在全国的地位,知道了码头市场的意义,也知道了美术学院不过是在城市边角一条街上,这个地区还是全市都比较穷的地方,而两三个车站外的区府所在地,都比美术学院这条街繁华多少倍,当然码头附近的市中心才是最繁华。
整个不需要当模特的两天加上周末,石涧仁都在外面游荡了整整四天,甚至还到江州市最主要的大学教育区都去看了看,这才明白美术学院真有多另类,不过就凭书法艺术这个自己唯一有点沾边的地方,他还是决定选择继续留在美院周围,不然其他学校他能有什么更接近的地方?尽是兵法谋略的中文系还是四位数运算的数学系?
更何况他的布衣专业还属于比较少见的那部分,现在根本无从发挥。
重新回到美术学院当模特的第二周,第一天早上,石涧仁相当出人意料的居然等在教室门口,等第一批学生到来开门以后,他就拎着自己带来的水桶和拖把进去,脱了衬衫,只穿一件新买的背心,洒上水,从自己坐的周围开始,认真的把地面厚厚的粉尘给清扫开来,露出下面黑黝黝的水泥地板来。
等到上课时间,学生们都到齐了,全都有些面面相觑的看这个棒棒自顾自的精心把地面尘土清理成好大一堆,倒进外面也是他自己带来的用报纸粘的大纸口袋里!
全程都是大学生们呆呆的看着,最多看见拖把扫到附近的时候,抬起脚或者挪开自己的画架椅子,目光里应该是非常复杂的。
羞愧?难以理解,又或者看神经病?
最后是那个收过钱的班长忍不住看汗流浃背的石涧仁拿干毛巾给自己擦拭:“嗯……杨老师给你钱,让你做清洁的?”
石涧仁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如果你愿意每天给我钱,我每天都能给教室做清洁。”
戴眼镜的小个儿男生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班费没有这个支出!”
石涧仁却笑着点点头:“对嘛,那就算是我给我自己的工作环境收拾一下,看着太脏乱,难受。”
吓!
这下所有这个班的大学生只能说是看见奇人奇事了。
导致午饭过后,又一拨其他系别的学生过来围观。
从来还没有哪个模特会把教室当成自己的工作环境,居然主动做清洁只是为了看起来不难受!
这能算是职业道德还是真的缺心眼?
真真叫做反客为主了都!
杨泽林倒是笑着批评那个班长:“你看看,我说过你们好多次,每周起码做一次彻底的清洁扫除,现在居然是阿仁比你们先觉得受不了,你们还是大学生,我都为你们害羞!”
而下午下课的时候,石涧仁在教室外遇见王汝南一起下楼,老教授却哈哈大笑拍他肩膀:“你不是故意要教导这些小家伙吧!”俨然已经把石涧仁当成忘年交一般的老朋友口气,这几天的课程中石涧仁的确也抽空过去写过几笔字做示范,跟那边的学生还更熟悉了。
石涧仁挤眉弄眼的阻挡:“别这么说,我是真受不了太脏了!前两天我去别的大学都看了,对比下来,美术学院的学生是最脏的!”
王汝南更响亮的哈哈大笑,石涧仁打量他鄙视:“您这老师就没起好带头作用!”
王汝南的笑声戛然而止,低头看看自己发窘,穿着灰色的衬衫外面罩了米色羊绒背心,下面的深灰西裤和皮鞋,的确到处都能看见墨痕!
再看看周围,男生身上有油墨的多半是油画系版画系,双手指缝沾满泥巴的是雕塑系,学广告和设计可能稍微好点,但是做工业模型或者画图纸之类都容易脏兮兮,就连花枝招展的女生,都尽量选择大红大绿的衣服,这样就算弄脏了也没那么显眼,于是个别穿得跟朵小白花似的姑娘,就特别显眼。
于是以石涧仁这样很少关注女性的目光,都多看了几眼那个一贯都穿着白色宽松毛衣和牛仔长裙的长辫子女生,根据这几天上课听见的称呼,应该就是那个被三番五次提到的赵倩。
石涧仁不禁仰头思量,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安静的脸蛋,是个什么面相呢?
这时候一个披肩长发,上身黑色丝光夹克,下面却大红大绿喇叭裤的女子,踩着一双高帮大头皮鞋,迎面走到一老一少面前来。
话说这美术学院的穿着打扮,在石涧仁看来,真是妖魔鬼怪!
可能也正因为这样妖怪的地方才会接纳他这个也有点不太正常的家伙吧。
043、说起来吹捧也是门学问
服装怎么样,除了面料还不错,石涧仁现在还看不出来端倪,这也是他为什么前两天会在服装店外面蹲守看人流的原因,观相总是要建立在无数的比较样本之上的,他得了解这个现代社会的服装趋势。
但是对面容,他就很清晰了。
三十多岁的年纪吧,就算保养得不错,肌肤很光滑,但眼袋或者局部的皮肤细纹是很难掩饰的,鹅蛋脸很圆润,搭配顺直光亮的发丝都能说明生活条件很好,而最为突出的当然就是整张脸上的气色就是一个字“傲”!
不是傲慢的傲,而是骄傲的傲气,有才之人独有的傲气,换做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在某个行业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充满自信的那种傲气,而且从石涧仁这么短短一瞥看来,这种脸上洋溢的傲气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不过最吸引他的却是对方眼长眉厚的长相,作为女子来说,很有可能是比较强势的性格,而等到对方一开口,那略显沙哑的腔调更接近男声,就证明了他的判断正确一半。
所以说在观相师面前,很多人就是这么匆匆一瞥,就好像完全袒露了性格脾气,真真是国家栋梁们身边需要的肱股之臣啊,分辨个忠臣奸臣的多容易?
当然在码头时,无论棒棒还是商贩,基本都是一眼望到底的简单脾性,或憨厚或奸诈,连点掩饰或者复合性都没有,石涧仁实在是很难提起观察的兴致来,自古还得是文化人的花花肠子多。
其实从王汝南的眼里真看不到什么傲气,还有和煦的笑容呢:“王老好……听说您最近又在给学生们义务上课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啊。”
王汝南的确比较修身养性,呵呵笑着点头:“老了,就当活动筋骨,难道我非得去打麻将来保持思维能力,谢谢洪老师关心了。”
姓洪的女子略微笑笑就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石涧仁:“你学生?气质不错啊……”
王汝南介绍:“小石,我的忘年交,写得一手好字,深得个中精髓,现在在替绘画教育专业的课程做模特……年轻身体好,体型可不像我这样臃肿走样哦。”
面对王汝南颇有抬高的介绍,石涧仁没什么可得意的,点头致意一下,但眯了眯眼遮盖自己观察的目光,因为对方的眼神其实还是停留在自己身上,也就是说寒暄两句都是虚招,其实走过来的目的都是对着自己的。
普通人中的聪明之辈,又或者心思敏捷,擅长待人接物的人,都能有这样的感应敏觉,只是能像石涧仁这样游刃有余的主动把控,那就得是专业人士了。
果然对方接下来的声音加入了一点略微做作的惊讶:“哦……哦,我听说了,老杨那个班上,对吧,有个能用《论语》将大学生军的模特,对不对?我听说了,听说了。”
王汝南这才笑着反过来介绍:“你那么忙,还能关注到这个事情,小石,这位洪巧云老师是著名的青年画家,多次在全国获奖,专攻油画、水彩,水平很高的。”
这就是为什么石涧仁跟王汝南谈得来而不是最早认识的杨泽林,见识广阔又涉猎传统国学较深的王汝南的确在通情达理这个环节跟他赶得上趟,之前只介绍石涧仁,就是免得反过来人家万一傲慢得不理睬这个小棒棒,何必自讨没趣,现在确认了真是奔着石涧仁来,才把信息完整描述。
虽然比起石涧仁在没说话的时候就把情势能先在心里有了个底儿还差得不少,但老人家这种情商已经算很不错了。
石涧仁的反应中规中矩,有礼貌的略弯腰敬礼:“洪老师好。”这会儿就坦然的把目光对上对方的眼睛。
脱谷为糠,其髓斯存。
把谷子外面的糠壳去掉了,内在的米粒才是精髓露出来。
人也是一样的道理,把外在皮肉的掩盖都剥除掉,才能看清内在的精神实质。
而眼睛就是最容易直接穿过外在掩藏,直达内心的便捷途径,基本上人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痛都会从双眼透露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耿妹子仅凭码头上讨生活的历练,就能逐渐领会到看看眼睛就大概能判断对方是好是坏。
石鉴仁这会儿能看见的就更清晰复杂得多,热烈、干净和欣赏,总之都是很正面的情绪,所以他也就松弛下来,面带微笑的等对方开口。
结果这个目光对视持续了好一会儿,洪巧云就突然一笑:“好!之前听了我的学生回来说这个模特气质不错,我还不太相信,专门过来看看,现在觉得是真的很不错,没有那种市井气,很难得居然还有点书生气质……你有兴趣做我的模特么?”
石涧仁似乎不经意的用余光看王汝南反应,老教授正在下意识的抬手把白发向后抹,这在短短接触的几天中,并不是个多常见的习惯动作。
石涧仁就颇有些出人意料的回绝:“谢谢洪老师的厚爱,我这边做模特的课程还没完,而且课后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最近的确是没法为您做模特了。”
洪巧云讶异的转头看了看王汝南,从刚才短短几句话的交流中,很明显石涧仁是肯定不认识她的,王汝南更是以温和儒雅著称,应该不会背后漫无边际的嚼舌头提到自己,怎么会这个年轻人如此干净利落的就拒绝了自己,所以她还是认为条件没有讲清楚:“我知道公开课程的模特费用很低,我这个是私人模特,价钱不受学院的规定影响,你完全可以自己开价,一百块一个小时怎么样?”
哇塞,杨德光要是听说可以或坐或站什么都不做,就能拿到每个小时一百块的工资,肯定会觉得整个世界都疯掉了。
王汝南都展了展眉毛,因为很明显这个价位有点砸人,颇有种没钱砸不到的气势。
石涧仁还是温和的笑着摇摇头:“谢谢您了,再考虑其他人吧。”说着稍微半侧身就给王汝南示意一下,施施然的走了!
王汝南也惊讶,但还是帮忙解释了一句:“小石是杨泽林从码头那边找来的,小伙子有自己的抱负和想法,做模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更多还是守信用完成对小杨的承诺,自己并不是很想做这个。”一边说一边还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年轻人对模特这个行业还是有点转不过弯来,就笑着跟石涧仁走了。
留下洪巧云有些纳闷的站在那,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王汝南转过弯才看见放慢脚步等他的石涧仁,也纳闷:“我还以为你毫不犹豫的就会答应呢。”
石涧仁做个惋惜的表情:“要不是怕你难堪,我肯定去了!”
王汝南啊:“我难堪?”
石涧仁笑:“你那会儿是不是有点犹豫想给我点什么提示?”
老人家惊奇了:“你看出来了?”
石涧仁点头:“以您的品行,如果该提醒没提醒,肯定会于心不安,但当面说似乎又太不给对方面子,所以略微犹豫,本能的就会摸摸头发或者别的什么不常见动作,就算看错了,我也宁可信其有啊,您又不会害我,要是让您那会儿纠结万分,我才是罪莫大焉。”
王汝南哈哈大笑,欢畅得很。
一老一少就顺着校园大道慢慢走出去,有学生教职工看见,难免会咕哝:“那是王老先生的私生子么,关系这么好!”
被吹捧得这么舒服,换谁都会高兴了。
044、我有我的龟息养生大法
一直回到王汝南的书房,石涧仁帮老人把院子里的杂草除了,顺口闲聊说自己准备这周开始周末到最近的那个区府所在的主要商圈去揽活儿,坐在大书画台旁边悠然喝茶的王汝南才开口:“洪巧云非常有才华,但是在男女问题上口碑不好,所以我想提醒你,其实以你的心态,我想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石涧仁嘿嘿着埋怨:“您早说啊!不知道这会儿再找过去会不会掉价。”
王汝南还是哈哈笑,两人绝口不再说别人的是非了。
鉴于老人家书柜的书太多,商量着准备慢慢开始清理规整书架上的书,时间也差不多了,两人拿了饭盒溜达着去食堂,石涧仁还借了本《幽默是怎么练成的》准备一本正经的看看,了解现代社会的幽默是怎么回事,王汝南却笑话是某些书呆子自以为是总结的废话书,当年估计是有点呆板的儿子买来看的,因为石涧仁还发现了一本《恋爱对话手册一百句》,都是旧得有些发黄的那种,他当然是不感兴趣的,但两人都觉得很好笑。
石涧仁更多还是好奇,沾王汝南的光,他能比较平顺的体会到这个大学校园的生活,所以也能跟普通大学生一样坐在宽敞明亮的学生食堂里吃饭,王教授一贯在食堂吃伙食并不稀罕,除了极少数青年教师,这样的情况也很少见,所以周围自动形成气场,也没有什么学生来打搅。
关于是谁跟保安举报自己偷图书馆的书,石涧仁根本就懒得去追究,但是经常和王汝南同进同出的结果就是,偶尔遇见那个很不待见自己的王凯男生,也没什么机会来挑衅自己。
所以他就乐得清静:“这菜味道不怎么样,红烧茄子不入味,鱼香肉丝基本都是肉块,勾芡太不均匀了点,而且米饭的水分也不均匀。”
王汝南一贯都哈哈笑:“我以为你是个很随和的小家伙,结果这么挑剔!这是食堂的大锅饭,能做成这样就不错了。”
石涧仁理所当然:“人生一世,还是要对自己稍微好点,条件所限只能吃饱充饥那就罢了,如果稍微能改进一下,吃得更可口和对身体有好处,那还是值得改进,您这吃饭就最好慢点,细嚼慢咽对身体好。”
已经习惯于端着饭盒心不在焉的老教授啊:“你怎么比我还老气,跟个老干部一样!”
石涧仁真的去端了两碗蛋花汤来,看他从教授身边站起,掌勺的服务员已经尽量想粘稠点了,可碗里还是没多少实际货色,王汝南看了也跟年轻人一样挑剔:“这都是洗锅水沾了点油星,不喝!”
石涧仁好像在山上劝老头子喝药一样:“来嘛,吃完了饭,慢慢的喝两口汤,对消化有好处,真的,我师父活了过百岁,就是靠懂得养生。”
王汝南好笑的看着十九岁少年劝个六七十的老头子养生:“活那么长,如果没有人陪伴,又有什么意思呢?”
石涧仁愣了愣:“好像也有点道理!如果不是我陪着他,也蛮孤独的……”自己就坐下慢慢边想边喝。
王汝南难得教导两句:“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教导你的,但适合他的未见得适合你,他曾经遭遇过的挫折在你这里又未必就是天堑,对不对?时代都不同了嘛。”
石涧仁深以为然的点头,拿装汤的碗敬老人家。
吃过晚饭,天还没黑,王汝南照例会到食堂背后的运动场边顺着人工塑胶跑道慢走,石涧仁难得悠闲的坐在运动场边的看台上读书。
运动场通常都开阔有风,坐在这里感受徐徐清风,翻看有点生硬的所谓幽默小品,那也真是神仙都不换的舒坦。
只是大学校园的运动场这会儿也是最热闹的,中心足球场上好几拨学生在打横场小对抗,篮球场上更是生龙活虎,偶尔还有女生跟着尖叫,然后运动场边的草坪、长椅乃至看台上都尽是年轻的情侣,甜蜜说话的,相互亲昵甚至毫不避讳的喂饭的,让石涧仁拿着书,很快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些更具可看性的地方。
对他来说看书是消遣,看人才是正经修炼学习。
了解一下年轻人们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谈恋爱和肢体交流,再比较一下跟码头上年轻男女的亲热有什么不同,还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然后东张西望的他就看见在阶梯状的台阶尽头,一个高处的角落上,穿着白色宽松毛衣和牛仔长裙的那个长辫子,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再托住了下巴,单独一个人非常安静的看着整个球场的一切。
从石涧仁这里看过去就是个侧影,年轻的姑娘翘着二郎腿还轻轻摇,因为长裙的遮掩并不显得粗鲁,反而有些俏皮的意思。
这样好看的场景,让石涧仁多停留了一下目光,好像是感应到有人一直在注视,姑娘收起了二郎腿仰起头,小小的撑了个懒腰,石涧仁却知道对方是在借着这个动作的掩饰观察左右。
正在这时候,王汝南正好甩着手走到这边看台下面来:“小石……你也下来运动一下嘛,看你才多大点岁数,比我还温吞!”
然后也许就是顺着这样的动态和叫喊,叫做赵倩的女学生也发现了这边的石涧仁,略微有些出人意料是,那姑娘居然连忙跳起来,跟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顺着看台下去然后朝最近的运动场出口一溜烟就跑了。
女孩的心思还真的有些难猜,觉得再一次认证了老头子说法的石涧仁摆手拒绝了下去走走的提议,等到书都翻了好几页,王汝南终于觉得运动量适合有点出汗,招呼年轻人一同离开的时候,石涧仁才解释了下师门一脉的养生理念:“不运动不出汗是不可能的,但是尽可能减少剧烈运动,减少生命力的无谓流失,这就好像人一辈子其实能做的体力支撑动作就那么一万个,现在集中做得多,老了寿命就短,反正就类似乌龟那样慢吞吞的长寿。”一边说,还一边认真的指了指运动场上那些生龙活虎运动消耗青春活力的大学生们。
王汝南还是只能哈哈大笑,开始给小年轻介绍这种极为落后的思路在欧洲十八世纪曾经流行过,哲学家康德就是其中一员,但现在证明这已经是无稽之谈,生命在于运动才是现在的舆论主流。
石涧仁不争论不说服,但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行事,斯条慢理的在校门口跟老教授道别,暮色中看见有些路边摊已经摆出来了,他准备去给自己买块电子表来比较精确的掌握时间,几块钱的那种,纯粹的自学文科生表示很难理解这样一块凝聚了高科技技术的电子表,居然只卖几块钱,就相当于自己挑着担子走那么几步?
已经在这校门外夜市买了张毯子晚上御寒的他,现在熟门熟路,很快就有些新鲜的感受着手腕上戴了表的轻微不适感,转进路边小巷,却在刚刚看见茶馆的时候,一条大红大绿的喇叭裤出现在他低头的视野里。
一抬头果然是那个著名的青年女画家,双手抱着,颇有些威势的看着年轻棒棒。
045、我觉得您这样是不对的!
画家这个行当现如今没什么全民皆知的著名大画家了,最顶尖的也无法达到徐悲鸿、张大千那样所有老百姓都知道的名声地位,但是在业内还是有很多层级之分。
能举办什么档次的个展,拿过什么级别的奖项,这些都决定了画家的名声地位和画幅的价位。
洪巧云的气势就说明了她的作品价位肯定很不错,开口更是成功人士应该有的开门见山:“我这是第二次来找你,希望邀请你做我的模特了,怎么样?如果对价格不满意,还可以再讨论。”
结果就好像面对杨泽林第二次就干净利落的答应下来,石涧仁现在也不拖泥带水:“好!只要不影响这边每周三天正常课程,时间您安排都行。”
同样也跟杨泽林一样可能准备了些劝说词汇的洪巧云反应就强势得多,只愣了愣就眉毛展展:“那行!现在就去画室看看吧。”
没想到石涧仁还提条件:“晚上十点我要回来帮茶馆做清洁的。”
洪巧云简直不屑:“做清洁能到一小时一百元?”
石涧仁摇头:“说好就要做到。”
洪巧云笑笑直接走到前面带路,昂首阔步的样子真的不像个女人。
但走上七八点钟天色刚黑的街道,时不时遇见的学生对老师招呼的态度,就看得出来洪巧云的人气地位也绝对比人畜无害的王教授高很多,洪巧云一直都抱着手臂点点头,石涧仁面无表情的保持一两米距离跟在后面穿过好像忽然拥挤了一些的路面人流,连蹲着在选个发卡的学生都会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喊洪老师好,然后多看一眼背后的年轻人。
还真够区别对待的。
离开教室以后,石涧仁就几乎没见过谁主动招呼王汝南。
进入校园区域反而安静不少,宽阔的车行道到了晚间变成林荫道,茂密的树枝在春夏交季虽然没有多少落叶,却也把路灯光线撕碎不少,两个人走起来沙沙的脚步就愈发静谧了。
眼看前面要到一个丁字路口,洪巧云忽然开口:“怎么又有时间可以做这份工作了?”口气很平淡而且没回头,要不是周围没第三个人,就好像在问别人似的。
石涧仁在昏暗中自己做了个鬼脸:“那么明显的借口还需要详细问?”
洪巧云就真不问了。
相比王汝南的书房工作台在自己的家里,洪巧云有一个宽大的画室,仓库一样巨大,大门都是开了挂锁往旁边推开的轨道门那种,所以刚打开的时候,整个空间都有轨道轮滚动的回声,可见有多空旷了。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片浓郁的颜料气味,但更引人注意的是整个大空间里面一张巨大的白布绷在画框上画幅,一直没有关闭的清白灯光下很清晰,七八米长,三四米高的画面上已经涂画了一些波澜壮阔的天色云彩,但下面比较重点的人物部分,很多还是空白的勾勒着草图,特别是处在视觉中心位置的地方一个几乎比真人高的空白就是完全空着的。
石涧仁也不是第一天当模特了,以他巨聪明的脑子和俩小时就能搞清码头区域分布的思考能力,现在很懂行的走过去,顺着高空悬吊的几盏不同灯具,自动的找到一个位置试着站站:“这里?白天也是这里?”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当模特那间教室的窗户特别高,当初设置的时候就是为了让这些窗户模仿太阳自然光的角度,每个模特站在那,自然光投射下来在面部或者身体形成的阴影才是最符合审美角度的,但白天太阳会移动,有时候造成阴影变化扰乱了模特的光影效果,所以有些课程格外讲究精确的就用人造聚光灯来代替太阳。
这都是坐在那听学生们偶尔说起,石涧仁自己思考贯通的一些细节。
现在洪巧云就难得的抽抽脸颊,算是勉强笑了,点头:“半转,这边,对,抬头回首,仿佛在向后看,想象一下,你应该是站在一处悬崖,后面围满了追兵,回望祖国,悲凉……”
说实话,到了能全国拿奖地步的画家,基本上不再需要静态模特来捕捉动作或者面部表情了,能到这个级别的画家都是对人体结构、面部肌肉变化了然于胸的大拿,凭空也能画出千军万马的,可显然洪巧云属于认真的那种。
起码石涧仁这么回望一下,就发现进来时没注意到的背后墙面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手稿,全都是一位文人器宇轩昂的造型,有很多种,光是动态就有或握拳愤怒,或怒目圆睁,或捶胸顿足等不同造型,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洪巧云找模特更多是为了寻求灵感,看哪种更适合整幅画的风格主题,这种模特可能就不需要一站几个小时画太久,只要找到那种感觉就对了。
新晋模特当然不知道这点,老老实实的照做,结果没想到的是洪巧云极为啰嗦,不停的让他转来转去,基本就是按照那二三十张手稿的动作比划,一点点下巴高度,肩膀扭曲度都要调整好久,累死了!
这一百块真不轻松。
而且洪巧云还不知道哪里找了根细长的棍子,在石涧仁身上敲:“这里,低点……高点,再高点……”
以石涧仁的好脾气都忍不住:“我只有这么高!脚尖都踮起来了!”
洪巧云不笑:“那你不知道旁边搬块砖来垫着?!”
石涧仁低头一看,周围砖头、木方甚至古时候的袍子,都丢在地上,对这个新工作有了新认识,刚搬了两块砖还是忍不住聪明的脑子转动:“能不能问一下,您这画的是谁?我也好有的放矢……”主要是这么折腾下去看着完全没边啊。
洪巧云脸上真的很讽刺的笑了下:“对哦,你连《论语》都熟悉,喏,这是文天祥,知道么?”
哦……熟人嘛,石涧仁一边搬砖头让自己站上去,一边扭脖子看那半成品的画幅:“那您这不对,文天祥不是在山顶被抓住的,他躲在半山腰的草丛里,被几个兵卒用长枪搜出来的,狼狈得很,一点气质都没有。”
洪巧云的脸上有个巨大的懵字:“你!!?”
石涧仁认真:“宋史有云,当时皆顿首伏草莽,这就说得很清楚了,蒙着脸乘乱躲在草丛里,还有野史的宋……”
洪巧云一声怒吼:“你住嘴!”她声音本来就有点男性化,吼起来更吓人。
所以石涧仁吓一跳,立刻噤声,但那表情明显是不以为然,估计还有很多想说的。
洪巧云喝斥:“你是模特!配合做好动作就行了,多什么嘴!艺术加工你懂不懂!躲在草丛里怎么显得英雄气概!这幅画是要体现英雄气概的……站好了!”
啪的就是一棍子抽在石涧仁的屁股上!
喂,当模特不兴动不动打人啊!
不过这场景换个旁人来看,是不是有点奇特?
反正只看旁边墙上的影子,就是挥鞭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