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四章 东宫之变
离开侯家,李素走出大门,心情却无比迷茫。
侯君集最终会做出什么决定,说实话,李素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尽力了。
历史上的侯君集参与了李承乾谋反,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死路一条,这一世因为李素的存在,历史的车轮是继续沿着原来的轨迹隆隆向前,还是会突然折拐换个方向,李素也不知道。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一念”,存乎侯君集的心中,李素该做的已做了,剩下的事情,不是他能左右的。
绵绵的秋雨仍在下,已是傍晚时分,遥遥听到各坊的坊官们敲着锣,吆喝着商贩百姓们各归各家,马上要落门宵禁了。
李素走下侯家门外的台阶,方老五牵马上前,将缰绳递给他。
“侯爷,城门快关了,接下来去哪里?”
李素仰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今日咱们留在城中,去东市找王直,那个混帐拿着我的钱大宴宾客,三五日里已花了我上千贯,今日必须大吃一顿回本,不然心里不舒坦。”
方老五咧嘴一笑,心中微觉奇怪。
李素经常村里城里两头跑,但他从来都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事情再忙也会在城门关闭以前出城回家,这个习惯多年不曾坏过,今日却破天荒地留宿城中……
反常的决定令方老五有些诧异,接着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方老五悚然一惊,失声道:“难道今晚……”
李素已跨上了马,扭头迅速回头,冷森看了他一眼。
方老五顿觉失言,急忙闭嘴。
李素却悠悠一叹,表情复杂地喃喃道:“今晚……应该是今晚了,如果不是今晚,那么他比我想象中更蠢,如果真是今晚……”
李素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怪笑:“……他还是一样的蠢。”
方老五和一众部曲已上了马,李素忽然狠狠一扬鞭,难得地露出意气风发之态,大笑道:“走,去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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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雨势更大了,阵阵凉风卷集着雨点,如蚕豆般噼噼啪啪打在房顶,像进军的鼓点。
东宫,正殿。
殿内灯火通明,李承乾身着太子朝服冠冕,神情冷肃。
贴身禁卫纥干承基站在他身后,恭声道:“殿下,万事俱备,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了。”
李承乾点点头,转眼望向殿旁神情不安的汉王李元昌,襄阳郡公杜荷等人,道:“城外左屯卫如何?”
杜荷扭头看着李元昌,见他表情惶恐,目露惧色,只好自己站出来答道:“中郎将李安俨已准备妥当,这些日子李安俨暗中笼络了十余名大小将领,手中掌左屯卫精兵六千余,并收买了值卫长安东城延兴门都尉王熘,与其约定今夜子时三刻,为李将军打开延兴门……”
李承乾又道:“太子左率卫呢?”
“左率卫中郎将刘思纯已被咱们设计拔除,因私斗一事而被兵部罢了官,如今换上了右郎将常迎望代其职,常迎望早已发誓为殿下效死,只不过常迎望上任时日尚短,来不及笼络左率卫太多将士,今夜子时过后,约定在左率卫大营纵火,只待这边火起,大营必乱,常迎望可率两千人趁乱冲杀,配合进城的左屯卫李安俨,李安俨率部直击仁寿坊和朱雀大街,守住街口,狙击左右武卫援兵,而常迎望则率部直扑太极宫,一内一外,两相配合,事可定矣。”
李承乾缓缓点头,计划非常完美,似乎找不出漏洞,近一万兵马,靠的就是出其不意,雷霆闪电般解决,一如当年的玄武门。
“若能再多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的把握会更大一些……”李承乾面沉如水,摇摇头,甩去此时不合时宜的感慨。
“侯君集那里怎么说?”李承乾转头看着贺兰楚石。
贺兰楚石急忙道:“丈人已答应只等城中一乱,便在子时出门,直奔左右武卫,他曾任两卫大将军,麾下门生部将如云,只待高声一呼,两卫必生内乱,无法赴援太极宫,至于宫中羽林禁卫不过数千人马,不足为虑,余者如龙武军,左右候卫,左右备身府等,日夜守侯皇宫内外,但若事起突然,这些禁卫猝不及防之下必然救援不及,我等只须速战速决,以迅雷之势直扑宫闱,控制了……陛下,此战已立于不败,那时殿下代天子降诏,称父皇效古贤尧舜禅位,天下纵哗然,亦无可改变事实,大势可定矣。”
一套完整的谋反的计划,在几个人的寥寥数语间,终于显露全貌。
李承乾蹙眉,沉默。他将所有计划里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之后,这才缓缓点头。
杜荷上前轻声道:“殿下不妨细细思量,看看还有什么遗忘……”
李承乾眼中厉色一闪,忽然道:“信火起时,着令左屯卫李安俨另遣百人,直扑城外太平村,先给我把李素满门屠尽!”
“啊?”杜荷大惊,接着面现迟疑,这个正需用兵的节骨眼上,可以说每一支谋反的力量都是他们迫切需要的,只待事成,整个江山都是你的,这个时候你还跟一个小小县侯计较什么?
李承乾神情坚定,不容置疑地道:“我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拜此人所赐,今晚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不管胜与败,这个人我都不想看见他活着!就算败了,我也要拉他一起共赴黄泉!”
杜荷闻言只好躬身领命。
李承乾深吸了口气,缓缓环视面前的几人,这些人便是他起事的班底了,若事成,他们将来必然位列新朝三公,爵贵王侯,若事败,便是跟随自己赴黄泉的下场,不管他们的才能如何,总之,他们与自己已紧紧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站起身,李承乾的目光已是一片杀意,还带着几分病态似的疯狂。
“诸卿,大丈夫建功立名,当从险中取,今夜大雨必是天公助我,且随我手提三尺青锋,试问鼎重几何,英雄何觅!”
正殿内,所有人的情绪纷纷被点燃,齐声道:“必为殿下效死!”
众人散去,李承乾独自坐在殿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端杯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
一道身影从殿后屏风处转出,称心静静看着李承乾的背影,泪如雨下。
“殿下……”称心幽幽叹息。
……你终归还是走了这条路!
李承乾头也不回,哈哈笑道:“称心,天色不早,你且安睡去,今夜孤不陪你了,等你一觉睡醒,或许有个极大的惊喜等着你,哈哈……”
称心眼泪流得更急,却仍乖巧地嗯了一声,却迟迟不曾动弹,只是痴痴地盯着李承乾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角度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今夜此刻,恐怕便是诀别之时了吧。
…………
…………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是深夜。
东宫后花园的丛林里不知何时冒出一群穿着黑衣的汉子,大约二百来人,为首的正是李承乾的贴身禁卫纥干承基,二百多人同时在丛林里钻出身子,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众人单膝跪在湿软的泥地上,蚕豆般的急雨滴落时的噼啪响声完全将众人的动静掩盖住了。
这是个平静的夜晚,与往常的每一天并没有任何不同,至少对东宫值守的将士们来说确是如此。
漆黑的夜色里,纥干承基面容冷峻,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狠狠一挥手,二百余黑衣汉子纷纷散开,隐入无尽的夜色中。
很快,东宫内外传出一道道闷哼倒地的声音,纥干承基站在花园中间不言不动,眼睛半阖,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黑衣汉子匆匆赶来,抱拳低声道:“东宫内所有的皇帝眼线耳目已全数剪除,属臣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已回家,余者皆已伏诛。”
纥干承基神情平静地点头,显然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趁雨势甚大,马上清除东宫巡卫,伏击值守府兵,正门交由常迎望将军率兵夺取,一个时辰内,东宫要彻底掌握在太子殿下手里。”
黑衣汉子凛然领命,转身离去。
…………
东宫正门。
门口宫灯高挂,将正门外空旷的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外的任何动静皆尽收眼底,万无一失。
门口约五百人的巡夜府兵正在各自列队来回巡梭,滂沱的雨夜里,雨点拍在将士们的铠甲上,寒气愈发沁入骨髓。
远处南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巡夜的府兵一愣,接着神情紧张起来。
一名火长拔刀指住来处,大喝道:“东宫禁地,何人擅闯?”
夜色里传来一记冷哼,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披戴盔甲,缓缓走出,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千余名全副武装的将士。
巡夜的火长一呆,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急忙行礼:“拜见常将军。”
来人正是常迎望,左率卫右郎将,刚代中郎将暂领左率卫,东宫所有的防卫皆归常迎望统领。
见顶头上司到来,火长神情恭敬又带着几分疑惑。
这里可是东宫,常迎望无缘无故带着两千多兵马跑到东宫正门来,而值守的袍泽们却没听到任何兵马调动的指令,这可就透着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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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五章 子夜夺门
未经调令而私自领兵,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灭门的大罪。
“兵权”这东西太敏感了,皇帝对它又爱又怕,用之可平天下,然而一不小心又会反噬害己,可谓一柄双刃剑,所以大唐自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世民以自己为反面教材,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大唐军制中的严重漏洞,当年还是秦王的他,一招手便是千军万马来相见,助他顺利夺取了江山宝座,这种要命的事他李世民可以干,但别人绝对不行。
所以贞观元年开始,大唐的军制便进行了一次又一次重大的改革,改革针对的主要是领军的将领,尤其是在军中颇具威望,一呼百应的高级将领,长安城北衙十二卫,每卫大将军从此成了一个虚衔,天下无战事时,大将军要做的便是大营练兵,处理军中内务,以及……朝会上打瞌睡,若是哪位将军吃错了药想把府兵带出大营搞个野炊或者春个游什么的,等待他的必然是人头落地,毫无商量。欲调动兵马投入战事,首先要有皇帝的旨意,其次要有尚书省的调令,还要有兵部的鱼符,三者凑齐后方能领兵出营。
今夜东宫正门前,刚上任的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却毫无征兆地领着两千多将士出现在东宫门前,而东宫的值守将士事先却没听说有任何兵马调动的消息。
这就很诡异了。
火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哪怕对方是比他高无数级的将军,火长也凛然不惧地站在常迎望面前,与他正眼直视,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腰侧的刀柄上,充满戒意的眼睛盯着常迎望的脸。
“常将军深夜领数千兵马无故出现在东宫门前,末将斗胆问一句,不知将军可有调令鱼符,或是陛下旨意?”
常迎望刀削般刚硬的脸颊微微一扯,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你在置疑本将?”
“末将职命在身,不得不问。”火长毫不退让地道。
常迎望道:“本将刚接到陛下旨意,今夜城内有贼人作乱,本将奉旨调兵,增派东宫,以护太子殿下周全。”
火长垂着头,道:“将军恕罪,末将还是想看看旨意,或是兵部调令。”
常迎望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伸手探入怀中,嘴上却道:“旨意当然有,未奉诏令便敢私自调兵,你以为本将长了几个脑袋?此处灯火太暗,这位袍泽你且过来,仔细看清楚了。”
火长毕竟阅历尚浅,不知世道险恶,大概打死也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造反,听说常迎望有调令,心中的怀疑已放下大半,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凑了过去。
常迎望没让他失望,果然从怀里掏出了东西,不过掏出的不是圣旨也不是调令,而是一柄半尺长的匕首,电光火石间,匕首无声无息刺入了火长的胸膛,接着迅速拔出,夜色中一道寒光闪过,雪亮的刀锋再次划过火长的脖子……
火长两眼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常迎望,双手死死捂住脖子,似乎想让那喷薄而出的鲜血流得更慢一点,让自己的生命多挽回一点,嘴张得大大的,想喊,却喊不出声,只能听到喉头里面发出喀喀的怪声,犹若夜半鬼魅,分外惊悚可怖。
“这道旨意,不知袍泽可还满意?”常迎望含笑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火长已说不出话,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已随着脖子伤口喷薄的鲜血,尽数流逝殆尽,身躯软软倒地之时,常迎望身后闪电般冲出两名部将,一左一右将火长胳膊架住。
常迎望不再看已气绝的火长,转过身朝东宫门前的将士沉声道:“城中恐生变乱,本将奉诏领兵入东宫保护太子殿下,刚才你们的袍泽已查验过圣旨和兵部调令了,尔等速速打开东宫大门!”
东宫门前,巡夜的将士们面面相觑,茫然地望向那位呈奇怪姿势站着的火长,然而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迟疑踌躇之时,常迎望身后的两千余左率卫将士已上前。
与东宫值守将士擦肩而过之时,左率卫忽然暴起发难,几个呼吸间,百余名值守将士已被屠戮,剩下的将士呆愣过后,不由大惊,纷纷拔刀冲上前,奈何今夜以有心算无心,一边是猝不及防,另一边是有备而来,况且人数相差悬殊,就连几声示警的大喊也被滂沱的大雨掩盖,不到一炷香时辰,所有的值守将士尽数战死,无一存活。
看着地上躺满了一地的尸首,常迎望神情冷硬,淡淡道:“马上清理干净,地上一丝血迹都不能留,换上咱们自己人守住大门,派人禀报太子殿下,东宫已在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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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平村。
李安俨遵照李承乾的指令,拨出左屯卫一百将士奔赴太平村。
谁都清楚,这是个很不成熟的举动,至关重要的时刻,太子居然还惦记着以往的私仇,并且选在这个时候进行血腥报复,而这种报复对即将到来的巨变来说,并无任何政治或军事上的助益,它纯粹就是为了发泄太子久抑心胸的仇恨。
都觉得不合时宜,可谁也不敢反对,因为这是太子的命令。
英明也好,昏聩也好,自己认的老大,含泪也要跟下去,命令也要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
李安俨很给面子,不但派出了百人的队伍帮太子报仇,而且领兵的还是一位校尉。
从左屯卫大营深夜疾驰近百里,终于赶到了太平村。
村民早已入睡,未进村口众人便下了马,放慢了脚步不出声息地朝李素家奔去。
大雨瓢泼而下,急促的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众人踩着泥泞的乡道,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地走到李素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闭,灯火俱熄,领兵的校尉眼露戾色,狠狠一挥手,身后百人队伍踹开了李家大门,如蝗虫般涌入。
很快,校尉便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
李家前后院不仅不见一个人,连条守门的狗都看不见,每间屋子都是一片漆黑,站在院子中间,四周方圆连一丝人味都闻不到,活像一座闹鬼多年的凶宅。
校尉眼中闪过一丝惶然。
居然扑了个空,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李素那厮必然已提前将家人转移了,否则不可能家里连个下人都看不到,如果再往深处想,李素提前转移家人是否代表着……他早已知晓了太子的谋反计划?此时长安城里的太子恐怕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未动而失密,如果太子谋反的消息已走漏了风声,长安城里是否有一张大网等着太子?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校尉的脸色一连数变,想也不想,顺手便揪过一名府兵,颤声道:“快,快马赶去延兴门,告诉李将军,事已泄,断不可为,快去!”
府兵踉跄跑远。
部将们也急了,纷纷凑到校尉身边,道:“咱们怎么办?还赶去长安城吗?”
校尉犹豫半晌,道:“记得咱们接到的军令是什么吗?”
“屠尽李素满门。”
校尉冷冷道:“军令未完成,谁敢回长安城吃李将军的军法?更何况,大事已泄,太子殿下功成的希望愈发渺茫,恐怕终究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咱们赶回长安参与此事,必然被当成反军一刀砍了脑袋,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众人急道:“进退不得,我们该如何是好?”
校尉思量片刻,冷笑道:“咱们继续完成军令,先把李素的家人找到,然后全杀了,回头若太子事败,咱们至少没有亲身参与长安城的变乱,追究起来就算落罪,也不至于掉脑袋,顶多便是个流放的结果,若太子成功了,咱们便把李素家人的人头献上去请功,如此,岂不两全?”
众人想了想,顿觉大妙,于是纷纷赞同。
“可是……李素的家人已转移,谁知道他们藏在哪里?”
“一群人有老有小,有主有仆,有家当有细软,他们能跑多远?一路出行,不可能没人瞧见他们的行踪,咱们分四个方向找几个村民出来审问,我就不信没人看见他们的踪迹!”
…………
同样的深夜,长安城东市,王直居所。
宾客已散,连开十日的酒宴,王直的小院里已是一片狼藉,很显然,上门的宾客素质都不太高,白吃白喝不说,把主人的院子弄得仿佛一群山贼刚刚光临过似的。
王直也不介意,这几年混出的“小孟尝”的雅号不是白叫的,从当年李素让他发展长安势力开始,王直便每天都过着这种呼朋唤友吃吃喝喝的日子,对他来说,革命就是请客吃饭。
小院后面还有一个小凉亭。
李素便坐在凉亭里,一边赏着亭外的雨打芭蕉,一边独斟独饮,颇得雅趣。
良久,王直将前院的事料理完毕,不快不慢走进了凉亭,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太子果真会在今夜发动?”王直有些不安地问道。
李素脸色平静,端杯浅啜:“不出意外的话,太子应该已经发动了,你没发现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吗?特别适合造反……以及下葬。”(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六章 先抑后扬
王直一直不明白,为何李素这么肯定李承乾必然今晚动手,对他来说,只要不太倒霉,每一天都是黄道吉日,今晚大雨连绵,天空隐隐雷声隆隆,实在看不出这样的夜晚到底哪里适合造反。
幸好王直的性格有个优点,不懂的东西绝对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趣,不懂就是不懂,不懂的东西就抛诸脑后,让它随风飘散,这样的性格如果求学的话,一定会被先生活活打死,但做人的话,会比一般人活得简单快乐。
“我手下的弟兄都安排好了,他们散落长安城各处,只等你一声令下,既然太子即将发动,咱们该怎么做?”王直严肃地道。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乱动……”
“啊?”
李素笑了:“乱说的,你忘记这句话,对了,你今年也二十了,到现在还没娶婆姨,你爹为何没把你活活打死?”
王直:“…………”
我好不容易参与了一次国家大事,你现在却跟我聊娶婆姨?
“……我娶不娶婆姨跟太子造反有关系吗?”
“毫无关系,但跟你王家香火有关系,你大哥成亲好几年了,一天被你大嫂打三顿偶尔还加顿宵夜,你爹娘估摸已指望不上他生娃了,而你到现在还没成亲,更要命的是,到现在你还没有丝毫发情思春的迹象,我若是你爹,恐怕早已把你这不孝子打残废了……”
王直不高兴了:“占便宜是吧?”
“咋不识好赖人咧?明明是在关心你……,你不会还在打算娶当年从东市救下的那个胡女吧?”
王直眼睛一眯:“你也不赞同我娶她?”
李素笑道:“我赞不赞同没意义,关键是你爹娘赞不赞同,那个胡女在东阳府上住了好几年了,东阳说她很懂事很本分,是个值得娶的姑娘,可惜咱们关中人从来没有娶胡女当正妻的说法,你爹娘肯定不答应,对吧?”
王直脸一抽,苦恼地双手捂头,叹道:“所以我现在连村子都不敢回了,我爹天天念叨着要揍死我……”
李素鄙夷地瞥他一眼:“真想娶她,总归能想出办法的,想不出办法是因为你蠢。”
王直两眼一亮:“你有办法?”
“有。”
“有办法你不早说!”王直不喜反怒。
“你又没问我……”
王直服气了:“李素,李大爷,求您赐教,助我脱离苦海……”
“听说过‘先抑后扬’这四个字么?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肯定没听说过,先抑后扬的意思是,先给你爹娘来个巨大的打击,最好是让他们绝望的那种,然后在绝望中再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希望,人在绝望时,小小的希望会被无限放大,你和那个胡女的事自然顺理成章了。”
王直傻眼:“……能说得直白点吗?你知道的,我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你跟我说的什么先抑后扬,什么绝望希望,我实在……”
李素叹了口气,道:“也就是你们兄弟了,我才有足够的耐心,换了别人我早一巴掌乎过去……听着,你找机会回次家,告诉你爹娘,就说你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姓王,名直,字‘不直’,以后跟别人介绍就说自己是王直王不直……”
“啥意思?”王直茫然道:“我到底直还是不直?”
“这个要看你个人的喜好了,我话里的意思就是,你跟你爹娘说,你忽然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了,特别妖娆的那种男人,毕竟这几年你在长安城厮混,里里外外交道的都是官员武侯,那些贵人喜好风雅,尤喜男风,久而久之,你被带坏了,所以决定娶个男人回家,除了不能生孩子,别的地方无可挑剔,外面贤良淑德,床上香暖紧凑,王家得此贤媳,实在可喜可贺……”
王直:“…………”
“你说,你爹娘得知这个好消息,会高兴成啥样?”
“……会给我办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王直咬牙道。
李素点头:“你看,你如果说娶个男人回家,你爹娘绝望了吧?这个时候你一顿揍是免不了的,说不定你大嫂都会亲自出手,然后便是全家人的哭天抢地,苦苦哀求你浪子回头,这时你再适时提出这世上你只钟意一位女子,就是那个胡女,若不能娶她,情愿一辈子跟男人过了,你说你爹娘会不会妥协?”
王直原本以为李素在消遣他,正积了一肚子火气,此刻眼睛却忽然一亮,接着陷入了沉思。
李素淡然一笑,不再说话,端杯自饮。
“似乎……是个好办法,爹娘再看不上胡女,总比娶个男人回家好吧?反正就这两个选择,矮子里面拔高个儿,不答应都不成,好办法!回家我就办!”王直忽然高兴起来了。
李素敲了敲桌子:“说正事,怎么扯到你娶男人上面去了?真是不着调。”
“……这事是你先扯起来好吧?”抬头看看天色,王直道:“按你的说法,太子如果今晚发动,定会选在子时左右,现在快子时了,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李素道:“现在重要的是让陛下知道太子今晚必反,然后马上布置城内城外守军迅速剿灭,我与魏王手中无兵,就算有兵马也不敢乱来,所以我们只需要做一点辅助的事情便可以了。”
“怎样辅助?”
李素笑道:“在太子发动之前咱们先闹出动静,让陛下有了戒备,剩下的,便看朝廷如何调动兵马扑灭叛乱。”
王直皱眉:“不会让我的手下弟兄跟太子的反军去厮杀吧?老实说,我手下那些货色打听个消息,或是小偷小摸是行家,让他们跟朝廷精锐面对面厮杀,恐怕……”
“谁说要跟反军厮杀了?你手下那些人我还不清楚?根本不是那块料,不过有件事还必须得让你的手下去办……”
王直精神振奋道:“说吧,手下弟兄早等着了。”
“长安城里找间不顺眼的屋子,然后放把火……”
王直脸颊抽搐了几下:“就是说,我要干杀人放火的勾当?”
李素笑眯眯地道:“杀人的事自有别人去做,我们纯洁点,不杀人,只放火。”
王直毕竟不算太笨,马上道:“城中火起,各卫守军自然会警惕,然后逐级上报,而这个时候太子的命令已发出去了,根本无法叫停,只待反军发动,已有了警惕防备的守军便轻松将他们剿灭,对不对?”
“你好聪明,比你大哥聪明多了,此处至少省了我二十句以上的解释,甚善!”李素由衷地夸道。
王直嘿嘿一笑,然后道:“现在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长安城里哪间房子让你最看不顺眼?”
“太极宫……”李素话刚出口,王直的脸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于是李素只好无奈改口:“……再不顺眼也得老实看着,对吧?所以,只好退而求次,你觉不觉得四方馆跟整个长安城的建筑风格很不搭?”
“四方馆?”王直咂摸片刻,然后悚然一惊:“禄东赞?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得罪我啊。”
“那你为何烧他的屋子?”
“你别搞错了,四方馆是大唐的屋子,不是他的,屋子起火了,傻子都知道跑出来,禄东赞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知道,你就不必为他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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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
深夜子时,太平村不太平了。
一阵阵激烈的狗吠声在村子各处此起彼伏,对一向平静的太平村来说,这是非常反常的现象,于是很快家家户户亮了灯,各家青壮汉子们纷纷抄起农具走出家门,几家几户的汉子们一聚头,互相询问了几句,便聚在一起朝外走,没过多久,村里迅速凑成了二三十人的队伍,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敲门。
王桩也在人群中,他是村里最精壮的汉子,而且还挂着校尉的军职,当初也立过赫赫军功,都说太平村有灵气,不但出了李素这样的显赫人物,连发小王家兄弟如今都混得人模人样的。
混杂在人群里,听着各家汇总起来的消息,王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很快,村民打听出来的消息证实了王桩的担忧。
村里进了百来号贼人,进村后直扑李素家,但是李家不知何时已人去屋空,贼人扑了空很不甘心,于是村民倒了霉,好几户人家被贼人破门而入,一通严刑拷打,史家老二甚至被贼人一刀杀了。
村民不是视死如归的烈士,终于有人承受不住拷打,提供了一些消息,大抵关于李道正一家转移的方向路线之类的,而那伙贼人得到准确的路线之后马上朝前追去,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村子。
村民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而王桩的面色却刷地苍白了。
李素这些日子忙的事情,王桩大致了解,李素瞒谁也不会瞒王家兄弟,更何况王直这些天也是行色匆匆,为李素前后奔忙,王桩自然全看在眼里,他知道李素在筹备一件大事,一件跟整个大唐社稷有关系的大事,这件事很难,也很艰险,做得不好便是满门被斩的下场。
王桩早就向李素提出过帮忙,而李素却严词拒绝了,没别的原因,因为王桩娶了婆姨,有了家室,不能牵累他,而且王桩只懂打打杀杀,这件事他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李素将家人转移的事情王桩也知道,他甚至一度觉得李素谨慎过头了,然而今晚发生的一切终于令王桩非常直观地感觉到,李素的先见之明多么的可怕。(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七章 有所必为
贼人果然来了太平村,而且目标非常明确,他们要的便是李素全家的性命。
王桩这一刻不由替李素庆幸,同时也更钦佩李素的算计,他发现自己确实比不上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除了一身蛮力以外,自己样样都不如李素。
李素似乎能够很轻易的算到每一件事,而且每次都能算对,比如这一次,王桩觉得不以为然的事情,李素却料到了,而且事先已做了准备。
然而,李素终究是凡人,他也有犯错的时候。
敌人心狠手辣的程度比李素预料的要严重得多,在明知家人已转移的情况下居然不依不饶,还真被他们打听出了下落。
今晚李素夜宿长安城里,自然不清楚太平村发生的这一切,可是王桩却急了。
李素的老爹和妻子都被转移到一个很安全很隐秘的地方,可是如果贼人果真发现了线索,一路追击下去,很难说李家的人不会被发现,一旦发现,李家全完了。
百密一疏,遗恨终生。
王桩不想看到李素的余生活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他眼里的李素是快乐的,淡然的,这样的李素才是最顺眼的。
“贼人走多久了?”王桩揪过一名村民,厉声问道。
村民一愣,显然此刻睚眦欲裂的王桩很吓人,完全不复平日憨厚老实的形象,村民被吓到了。
“快说!发啥愣!”
村民下意识朝前一指:“半个时辰了,朝那里去的。”
王桩的心一沉,他是李素的兄弟,他知道李家人转移的方向和地点,村民指的那个方向,正是李道正他们转移的路线,贼人没走错路。
王桩越想越担忧,咬了咬牙,扭头便往家里跑。
王家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老大王桩有香水作坊的份子,每年往家里搬的钱都是用牛车载的,儿子争气,王家也算在村里抖起来了,良田买了上百亩,房子也扩建了,从里到外亮堂,王家成了太平村里除李家之外最显赫的大户。
王桩匆匆跑进院子,妻子王周氏正披衣而出,道:“村里狗叫得厉害,出啥事了?”
王桩头也不回,径自朝东边厢房跑去,嘴里道:“贼人进村了,百来号人,冲着李素家去的,李家都藏起来了,但贼人还是问出了下落,恐怕情势不妙,我得去给李叔帮把手……”
王周氏一呆:“帮把手啥意思?”
“就是帮把手!”王桩瓮声瓮气道,嘴里说着话,人已进了厢房,很快从厢房里拎出一柄泛着锈光的陌刀。
这柄刀有年月了,还是李素当初赴任西州时在路上临时给王桩打造的,西州守卫战,这柄陌刀跟随王桩出生入死,饱饮敌血,归乡后这柄刀便被王桩藏了起来,毕竟这年月民间私藏陌刀不大不小也是一桩罪过。
见王桩拎出陌刀,王周氏吓了一跳,接着脸色变得难看了。
“你拿刀啥意思?你想做什么?”王周氏的声音有些尖利。
“救李叔和李素他婆姨的命。”王桩的回答很简洁。
“不许去!”王周氏发威了,死死拽着王桩的衣裳,怒道:“百来号贼人,你一个人去送死么?你也是有家有婆姨的人,怎么不顾一下家里,反倒去救外人的婆姨。”
王桩认真地道:“李素不是外人,他是我兄弟,我和老二的命都是他救的。”
“那也不行!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有了三长两短,王家咋办?我咋办?”
“兄弟有难我若不救,哪里有脸面活着?我若死了,家里还有老二,王家断不了后!”王桩的语气渐渐重了。
王周氏气坏了:“王桩,你今日若敢走出家门一步,信不信我把你揍到半年动弹不得?你这点本事连你婆姨都打不过,凭什么救别人?”
“给我让开!男人的事,妇道人家懂个屁!”王桩头一次发脾气了。
“不让!李素给了你什么好处?一次又一次让你为他流血拼命,你被他灌了**汤了,自己家里爹娘婆姨都不顾了么?”王周氏死死拽着王桩的衣裳,寸步不让。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王周氏脸上,王周氏白净的脸庞很快浮起五道指印。
王桩神情阴沉地瞪着她,一字一字认真地道:“我再说一次,我和老二的命是他救的,他是我兄弟!平日你对我打也好,骂也好,只因你是我的婆姨,我敬你,让你,但今日,你若再敢阻拦,我便休了你!”
王周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仍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却觉得无比陌生,仿若初识。
“你……你说什么?”
王桩瞪着她,眼眶已发红,语气却依旧坚定:“我说,你若拦我,我便休了你,听清了吗?”
王周氏呆住,王桩狠狠一扯被她拽住的衣角,拎起陌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大丈夫生于世间,有所必为,今日如是!
王桩一脚已跨出了家门,王周氏捂着脸,呆呆看着王桩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这一刻,王桩在她眼里依旧那么陌生,可是……那个陌生的背影却突然变得高大伟岸起来。
当王桩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后,王周氏回过神,狠狠擦了一把泪,吸了吸鼻子,然后钻进了屋子,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柄老旧的横刀,横刀显然是刻意打造的,比制式的横刀短了一些,刃面也窄,有点像后世缩小版的东洋刀。
王周氏抄出刀,拔腿便朝外跑去,高一脚低一脚,很快追上了王桩。
见自家婆姨抄刀出来,王桩吓了一跳,宽面的陌刀马上横挡在胸前,惊疑道:“你要做甚?”
王周氏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手倒拎着刀,另一手指着他,道:“你今打了我,这笔账我回来跟你算,断不能善了!”
王桩盯着她:“那是以后的事了,你现在拎着刀出来干嘛?”
王周氏变戏法似的,手中的刀轻松舞出两个漂亮的刀花,淡淡道:“我的男人去赴死,我除了陪着,还能干嘛?”
王桩大惊:“你要和我一起去救李叔?”
王周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救你的命!没本事还强出头,没有我在旁边护着你,干等着挨刀吗?”
“你……”王桩目瞪口呆。
“我什么?我爹当年也是大将军的亲卫,万马军中斩将夺旗的英雄,他的一身本事我只学到了三分,但比你这个瓜怂还是强了许多,我怎么不能陪你去?”
王桩呆怔半晌,然后呵呵憨笑起来,不时挠挠头。
王周氏却见他处处不顺眼,想到刚才竟被他扇了耳光,还扬言要休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飞起一脚将王桩踹得倒飞半丈,趴在地上哀哀惨嚎。
王周氏指了指他,神色阴沉地道:“这只是刚才的利息,王桩,此事若了,咱们回家再仔细算账,若不能了,咱们夫妻黄泉同路,你爹娘留给老二尽孝,咱们走也安心了,起来,快去救人!”
王桩咧嘴憨笑,肩扛着陌刀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冷不防又被王周氏踹了个大马趴。
“骑马啊混蛋!你走路过去给李家收尸么?这么蠢怎么救人?”王周氏神情崩溃地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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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瞬间划亮了夜空,伴随着滂沱的雨势,天空传来隆隆的雷声。
李道正,许明珠和薛管家等李家上下,包括所有的家仆丫鬟们全都聚集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坳里,山坳显然事先挖好了窑洞,一共挖了四个,李素连细节都考虑到了,李道正和薛管家住一个,许明珠和武氏等女眷住一个,剩下的两个分别给了家中的男仆和丫鬟等下人,窑洞外面有一排矮丛林,丛林的杂草约有一人高,恰好将窑洞的洞口遮住,哪怕有生人无意中闯进来,若不仔细留心观察,根本不会发现矮丛林后面还有四个窑洞。
窑洞内外不能生火,以免暴露形迹,但是李素早已派人藏好了充足的干肉脯,野菜团和清水,被褥枕头甚至夜壶等一应生活器具俱全,窑洞内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干草,四个窑洞两端甚至还挖出了两个小洞作为男女分用的恭所……
不得不说,李素把这些细节做到了几乎完美,显然这个临时避难的场所也是极尽心思,该考虑的地方都考虑到了,里面充足的粮食足够让这一大家子数十口人躲在洞里支撑小半年。
然而,李素考虑得越周到,李道正的脸色便越不好看。
如此精细长远的考虑,显然自己的儿子很早以前便在谋划某件事了,这件事肯定很危险,否则洞里藏的粮食不可能如此丰足,李道正很想帮儿子,他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可是儿子太好强,太独立,几乎什么事都不跟他说,有这么一个儿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很欣慰自豪的,可是有时候却不得不为他担着比别的爹娘更沉重的担忧。
儿子太争气,对爹娘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比如今日,此刻。(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八章 雨夜敌踪
雨势越来越大,李家上下数十口人瑟缩在各自的窑洞内,低抑的气氛令所有人静默无声。
许明珠蜷缩着双腿,双臂环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洞外噼啪作响的雨点狠狠敲打着树叶,矮丛林里一片沙沙声,与窑洞内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中秋已过,又是雨夜,天气颇为寒冷,寒风灌进窑洞内,许明珠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娇小的身子缩得愈发小巧,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张厚厚的裘皮轻轻盖在许明珠的肩头,许明珠扭头望去,武氏嘴角含笑,和善地看着她。
许明珠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了声谢,武氏嫣然一笑,摇摇头。
洞内只有她和武氏二人,武氏碍于身份,而许明珠对她却颇有几分敌意,刚才盖过裘皮后,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窒息的沉默。
“武姑娘和我夫君……怎么认识的?”
嘴里说着话,许明珠的眼睛却看也不看她,仍盯着洞外的瓢泼大雨。
武氏浅笑,她当然无法跟许明珠计较,名义上她只是李家的丫鬟,而许明珠却是李家的主母,正经的正室大妇。
“回夫人,奴婢也不知是如何与侯爷相识的,不是奴婢有心隐瞒,而是直到现在奴婢都很糊涂……”武氏苦笑。
她说的是实话,与李素的相识过程,哪怕她身为当事人,也糊涂得满脑子浆糊,表面上看,是李素莫名其妙托东阳暗中照拂当时已被打入掖庭的她,然后没过多久,她便莫名其妙被东阳公主从掖庭里接出来,莫名其妙的成了东阳道观的一个小道姑……
从被打入掖庭一直到成为李素家的一位似丫鬟又似谋士的尴尬人物,老实说,武氏这一年过得真的是稀里糊涂,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她身在局中不仅完全无法掌控,而且连最基本的原因和理由都不清楚,至今仍在过着稀里糊涂的日子。
论心塞,武氏比谁都塞得厉害,活了二十几年一直聪慧无比,典型的有才有貌的女神级美女,现在却越活越糊涂,感觉自己像个又肥又丑又馋的矮穷丑,而且还智障……
许明珠终于回过头,好奇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如何与他认识的?”
武氏叹道:“奴婢不敢在夫人面前说假话,当初奴婢被打入掖庭,后来被东阳公主接出宫,再后来,奴婢曾对侯爷献计,侯爷便顺势将奴婢接入侯府……”
许明珠点点头:“当初是我父亲蒙冤入狱,夫君那些日子为他四处奔走,那次你在我家门前为夫君献计,我都听到了,虽说手段不妥,但也承你一片好心,我该多谢你才是。”
武氏垂头:“夫人言重,奴婢承受不起。”
许明珠望向洞外,眼中似有无限愁意:“他……其实是个很懒的人,能躺着绝不坐着,最喜欢的便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忙了,我知他身不由己,可有时候还是为他担心,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他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只说要我好好在家中享福,把这个家操持好就够了,……武姑娘,从你进李家开始,夫君便一直很看重你,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会把你叫去,请你帮忙出出主意,夫君身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现在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累了,需要有人帮衬他,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参与他的每一件事……”
武氏抿了抿唇,轻声道:“您是他的夫人,唯一的夫人,侯爷敬您,爱您,夫妻一生举案齐眉,这可比帮他出出主意强多了,夫人,您已身在福中。”
许明珠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头,轻轻点头,望着外面的雨,幽幽叹道:“雨势越来越大了呢……”
武氏笑道:“势极而衰,明日定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许明珠终于露出了笑容:“不错,定是艳阳高照。”
…………
另一个窑洞内,李道正望着夜空的雨,忧心忡忡不停叹气。
他很担心儿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儿子到底在长安城里干什么,越是无知便越感到恐惧,李素是他唯一的骨血,他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
“怂娃……他到底在干啥咧。”李道正喃喃自语。
郑小楼也在窑洞里,借着外面微弱的夜光,他正一下又一下地磨剑。
剑刃已经磨得很锋利了,雪白的刃面在夜色下折射出冷森的光,光芒微微颤动,仿若一抹有脉搏有呼吸的秋泓,一柄看不出质地的利剑握在手中,人与剑在一下又一下的磨合中渐渐融为一体。
郑小楼是个很沉闷的人,性格内向得发指,李素以前无数次逗他说话,皆无功悻悻而归,郑小楼的世界似乎很贫瘠,他对权力和钱财没有任何野心,对女色亦如是,每天除了在院子里练武,别的事情似乎很难引起他的兴趣,李素很想不通,这种单调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下去,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很多次李素都忍不住冲动想问问他,过得这么乏味无聊你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虽然性格沉闷,但李素知道郑小楼是个真正可以托付大事的人,相比之下,沉默寡言的人更能得到李素的信任,嘴皮子笨的人往往心思很单纯,没有什么坏心眼,答应的事抛头颅洒热血也一定会做到。
所以李素放心地把全家老小的性命交给了郑小楼,他相信郑小楼不会辜负自己所托。
男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么简单。
看到李道正忧心如焚的模样,郑小楼的嘴唇蠕动几下,难得地开口安慰道:“李叔,侯爷不会有事,您放心。”
显然,不善言辞的他连安慰人的话都说得那么苍白无力,李道正反而更担忧了。
“咋会摸事咧?怂娃肯定闯咧大祸,他到底干了啥?”
郑小楼想了想,道:“不是他干了啥,而是别人干了啥,应该是太子吧……”
李道正一呆,接着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他咋又跟太子干上咧?”
郑小楼又想了想,用自以为很走心的轻松语气安慰道:“也没什么,大概就是太子造个反,然后侯爷不让他造反……”
“嘶——”李道正两眼圆睁,眼珠子差点弹出眼眶:“太子……造反?”
郑小楼仰头思索了一下,仿佛自我确认过以后,才很认真地点头:“没错,太子造反。”
李道正腾地一下站起身,急道:“太子造反,他去干啥?”
郑小楼疑惑地道:“我刚才没说吗?侯爷不让他造反呀。”
李道正:“…………”
漆黑的窑洞里,二人久久对视无语。
良久,李道正爆发了:“你们是要气死我吗?太子造反让他造便是,他怂娃掺和个啥?这种事也是他能掺和的?嫌命长了吗?”
郑小楼语气仍然很轻松,丝毫不受暴怒的李道正影响,一边垂头磨剑,一边淡淡地道:“侯爷有方五叔和一众部曲护着,定然没事的,再说太子败局已定,李叔您就当侯爷进城看热闹去了……”
李道正只觉眼前发黑,脑子一阵阵的晕眩,呼吸也急促起来。
跟这个木头疙瘩真的没话聊了,不仅是代沟,简直连次元都不同……
…………
大雨夹杂着雷电,瞬间将天地照得雪亮,接着又沉入一片漆黑。
嘈杂的雨声掩盖了一切正常或不正常的声音,包括脚步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二人只好各干各的事,李道正在窑洞里来回踱步,神情焦急咬牙切齿,而郑小楼却一脸淡定的磨剑,一下又一下。
忽然间,窑洞外传来一阵反常的沙沙作响,磨剑的郑小楼和来回焦急踱步的李道正同时停止了动作,黑暗中二人迅速对视,条件反射般同时屏住了呼吸。
郑小楼眼皮跳个不停,随手一挽,雪亮的剑刃在黑暗中绽出两朵漂亮的剑花,同时郑小楼的身子已动了起来,整个人像只游墙的壁虎似的紧紧贴在窑洞的土墙边一动不动,仿若石化。
李道正这时也浑然不复一个平凡老农的佝偻形象,身躯敏捷地飞快往后一窜,整个人横趴在洞内一块堆积干粮的杉木箱子后面。
二人未谈一语,动作配合却异常默契。
郑小楼此时甚至还回过头深深看了李道正一眼,眼中透出“果然如此”的了然意味。
敌人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在这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出乎意料的精准,仿佛老练的猎人准确地找到了猎物的巢穴。
窑洞内的郑小楼神情依旧冷酷,世上似乎已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动容,包括死亡。
沙沙的异响越来越频繁,郑小楼握紧了手中的剑,头靠在土墙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出手凌厉一击之前让身体的状态达到最佳。
漆黑的夜空咔嚓一道闪电,瞬间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闪电划破夜空的一刹,郑小楼和李道正看清了窑洞外的一切,然后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了。
百多号人躬着身,猫着腰,如一群发现猎物的土狼,一步一步朝窑洞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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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诸事萦怀,身心俱疲,今年似乎很不顺,这几天状态奇差,却要死不死写到这段高.潮部分,决定休息两天,别把好好的情节搞崩了,23号恢复更新,诸兄多体谅。(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九章 奇袭血战
李素对自己的安排自认很周全,从针对太子的行动,到保护家小的举措,左思右想,自觉面面俱到,几乎天衣无缝。
然而,“几乎”二字毕竟不是个绝对的词儿,事实上,他的安排出现了漏洞,不是因为思虑不周,而是低估了人性的丑恶。
一个内心充满阳光的人,对丑恶的认识终归有些不足的,站在阳光里的人永远无法清楚认识到阳光背面的阴影深处里隐藏着怎样的畸形和丑陋。
李素是凡人,和大多数凡人一样,他有喜有悲,有优点也有缺点,凡人做人做事不可能完美,一丝丝的疏忽总有被敌人抓住的时候,比如现在。
雷声隆隆,大雨倾盆。
低矮的窑洞外,百来名黑衣汉子手执横刀,目露冷光,一步步地朝窑洞接近。
百人的阵势很有讲究,他们呈半圆散开,圆阵六十人左右,后面四十人则在圆阵外面拉弦搭弓,箭尖直指洞内,窑洞洞口的每一寸空间都在弓箭的范围之内,任何人从洞内突围,哪怕冲破了圆阵也会受到第二道弓箭防线的无情打击,显然这些人打着赶尽杀绝的主意,不打算留一个活口了。
窑洞内的人早已睡着,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察觉,而李道正和郑小楼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毫无预兆的,今日竟已陷入绝境!
此时的态势很危急,百名不明身份的敌人悄然摸近窑洞,离洞口不足五丈,李素事先派人挖好的四个窑洞里,三个窑洞的李家主母和下人全都睡着了,唯一仅剩的一个窑洞内只有李道正和郑小楼还清醒着,更要命的是,因为许明珠的坚持,家中百名部曲大部分被她派去保护李素的安危,剩下的守护李家人的部曲却仅只十来人左右,也就是说,加上李道正和郑小楼,窑洞内精通技击搏杀之术,真正能上得了阵仗的人只有十二人,而敌人却有百人,以一敌十的情势,更何况此刻敌人全副武装有备而来,而李家部曲却毫无察觉。
李道正和郑小楼面色凝重,二人已明白,今夜必是一番血战,豁命以赴也不见得能让李家所有人全身而退。
趁着敌人一步步缓慢地朝洞口接近,李道正也猫着腰,无声地走到郑小楼身边,凑在他耳边低若蚊讷地道:“等下我先动手,你趁乱去别的洞里把人叫醒,马上领她们逃命去,往西边走,十里开外有一片树林,藏在那里多少能保住性命……”
郑小楼扭头瞥了李道正一眼,目光桀骜不驯,从嘴里简单地迸出一个字:“不。”
李道正大怒,低声吼道:“怂娃不听使唤咋?尊卑长幼的规矩懂不懂?”
郑小楼这回连头都懒得回了,眼睛死死盯着渐渐接近洞口的敌人,嘴里淡淡地道:“你儿子使唤我还得找个我心情好的时候,你能使唤我啥?我做人做事只凭己好,不论尊卑。”
李道正更怒了,扬手便准备抽他一记,随即反应过来此刻委实不是窝里斗的时候,遂悻悻哼道:“怂娃成得了甚事,还侯爷咧,看看都找了些啥手下……”
郑小楼嘴角扯了一下,淡淡地道:“李叔刚才的话没错,不过反过来比较好,我出去拖住他们,你趁乱领夫人她们往西逃命去……”
李道正怒道:“我是一家之主,啥时候轮到你拿主意了?”
郑小楼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马上转过头去,轻声道:“侯爷把老爹和妻子的性命托付于我,因为他相信我能护你们周全,李叔,我不能辜负他。”
李道正一呆,而郑小楼话音方落,人已如一支离弦的利箭闪电般冲了出去,一个跳跃腾冲便已冲到了洞外敌人的圆阵正中,手中长剑随手一挥,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冲天而起,洞外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骤袭惊呆了,从头领到军士,百来人竟呆呆看着郑小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怎会突然冒出一个杀才,突然便干掉了自己的一个袍泽,仿若鬼魅般无声无息。
血淋淋的头颅落地,郑小楼忽然厉声嘶吼道:“敌袭!所有人不准出洞,外面有弓箭!”
话音落,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又一颗敌人的头颅被收割,而郑小楼则如一只灵猫般窜到了另一个方位。
随着郑小楼的这声大喊,洞内洞外顿时全乱了,窑洞内所有李家的家眷下人和部曲全醒了,而洞外的敌人这时也回过了神,为首的校尉眼皮一跳,顿时目露凶光,此时形迹已暴露,奇袭无效,索性扯着嗓子喊道:“放箭!遇到任何人就地格杀!”
数十声弓弦嗡嗡作响,漫天箭雨朝窑洞内倾泄而去,洞内不时传出中箭的闷哼还有丫鬟惊惶的尖叫声,夹杂在隆隆的雷声中,窑洞内外一片嘈杂哭喊,分外混乱。
校尉军令刚下,圆阵已骤然收紧,六十人的阵型有序地朝四个洞口扑去,后面四十人的弓箭手仍不停地朝洞内射箭。
随着图穷匕见,窑洞内的十名李家部曲也惊醒了,毕竟是历经多年生死的厮杀汉,尽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仍不见慌乱,严格遵照郑小楼的命令,厉声呵斥洞内的丫鬟家仆们不得出洞,找被褥和箱子掩护挡箭,趁着闪电过后的漆黑夜色以及弓手换箭的空档,十人从洞内冲出,抽出横刀与接近洞口的敌人杀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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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东,延兴门。
城门紧闭,仍如往常般寂静,城头箭垛内站着一排排府兵,手举着火把盯着城外的一片漆黑,滂沱大雨已将府兵们的盔甲淋得湿透,深秋冰冷的寒意仿若无形的钢针扎入他们的骨髓。
今晚值守延兴门的将领是左武卫都尉王熘。
子时三刻,雷雨隆隆声中,延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声,城头高举火把的将士们神情一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长戟,正待扬声喝问,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将士们扭头,发现正是今夜守城门的最高将领王熘,身后还跟着一群将领和亲卫,约摸数十人,于是众将士急忙见礼。
“禀王都尉,城外二里处有异声,是否降下吊篮,派两个袍泽出城查问?”一名火长抱拳道。
王熘三十来岁,面貌平凡无奇,下颌光洁,唇上一绺黑须,眼小且狭长,目光漂移不正。
闻部将禀报,王熘却不慌不忙摇摇手:“不必查问,入夜前本将已得兵部令文,今夜左屯卫有兵马调动,由中郎将李安俨领军,我等只须守城,勿用多问。”
部将闻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漏洞大了。军队调动本是寻常事,能成就大唐这支战无不胜的雄师,大唐各卫操练府兵可不是在校场上挥舞几下长矛,喊几声杀杀杀就能过得去的,懂得练兵的将领往往还会训练麾下将士夜战,袭营战,马战等等,这些都不足为奇。
可是,不管怎样的操练方式,断然没有离城门如此近的道理,而且兵部的发文也不可能只通知都尉一人,就算是路经城外,如此一支大军操练,至少也该打起火把行军,或者派人向城头府兵知会一声。
凡事都有个规矩,尤其是军队的事,更是规矩森严,军队操练也是有着严厉规矩,不可逾越雷池一步,今夜城外这支军队竟然离城不足两里,若是为首的将领下令攻城,将会引出多大的祸乱?没有哪个领军的将领敢做出这样的举动,除非……他真打算造反。
城头的火长心一沉,急忙道:“王都尉,左屯卫李将军此举不合规矩,咱们必须派人出城查问,并马上向左武卫大将军禀报此事……”
王熘眼睛一眯,笑道:“慌什么?这里是大唐都城,哪个不长眼的难道敢造反不成?左屯卫只是路过城下,你还怕他们攻城?”
火长显然是个很较真的人,闻言正色道:“王都尉,话不能这么说,末将相信他们断然没有造反的胆子,可他们却坏了规矩,此事必须向左武卫大将军禀报,否则将来人人效仿,说不定哪天真有人敢造反攻城了……”
王熘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厉色,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了。
随着王熘露出笑容,他身后的部将和亲卫也纷纷有了动作,众人装作观察城外动静的模样四散开来,渐渐朝箭垛靠近,不知不觉间,众人已各自站在箭垛内守城府兵的身旁。
“方火长执意禀报大将军,是觉得此事本将担待不起么?”王熘面露冷笑道。
“末将不敢,只是职命和都城安危所在,末将不敢徇私……”
话刚说到一半,方火长忽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赫然低头,发现自己的腹部插着一柄匕首,匕首插得很深,已见不到刃面,只看到刀柄露在外面,随着自己的呼吸而颤动。
方火长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王熘,嘴唇一张,正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叫,却被王熘捂住了嘴,与此同时,方火长前后左右的守城将士们也纷纷发出闷哼,一个个无力颓然倒地,片刻过后,城头上还站着的已然全是王熘的心腹部将了。
看着城头满地的尸首和鲜血,王熘面无表情,眼睛望向漆黑的城外,朝部将挥了挥手。
“晃动火把告诉李将军,延兴门已得手,一炷香时辰后为他打开城门。”(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章 纵火示警
子夜,延兴门,守城都尉王熘清洗麾下府兵,不愿依附者皆就地斩杀,一炷香时辰不到,延兴门城头上所有的府兵全换成了王熘的心腹部将,城头马道上却躺满了尸首。
倾盆大雨的夜色中,李安俨率左屯卫六千余精兵悄悄进了城。
城门下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李安俨骑在马上浑若无觉,仰头看着天空中急骤而落的雨丝,李安俨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六千精兵入城,今夜出其不意的奇袭,定能创下一个以寡敌众的传说,丝毫不逊色当年的玄武门。
拥戴太子李承乾坐上皇位的他,日后该是怎样的富贵荣华?李靖,程咬金,李绩……这些高高在上的当世名将也不得不在他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
从龙之功,不比开疆辟土差,甚至更得帝王信任恩宠,攀爬巅峰的路不止一条,李安俨选择了一条更快更轻松的路,一朝功成,位极人臣。
“入城后列队待命,只待城中太子左率卫大营火起,便向左右武卫发起攻击。”李安俨冷冷下达了军令。
…………
…………
被牵扯进阴谋里的人不仅仅只有军队和权贵,还有长安城的市井小人物。
刚到子夜,长安东西两市左近的一些低矮屋子门口忽然冒出了许多人影,高矮胖瘦,穿着杂乱,每个身影都那么鬼鬼祟祟,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朝东市街心聚集,很快便聚集了二十来人,他们站在滂沱大雨里,雨点淋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浑若不觉,直到东市一家绸缎店铺的门开了一条缝,一道魁梧的人影从店铺内走出来,众人神情一振,纷纷注目。
魁梧的汉子面貌奇丑,先缓缓环视众人,然后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各位都是王大哥的心腹弟兄,以前都承过王大哥的大恩,王大哥有话让某转告各位,今晚所行之事颇为凶险,若被官府拿住,多半要掉脑袋的,王大哥不忍各位兄弟落个凄惨下场,所以做事之前先把话说清楚,谁若此刻心有犹疑,尽可马上退出,王大哥绝不见怪,日后仍拿你当兄弟……有人想退出吗?”
二十来人显然并无丝毫怯意,闻言纷纷举起了拳头,异口同声道:“愿为王大哥效死!”
魁梧汉子点点头:“好,王大哥没看错你们,今夜若有人不幸身死,王大哥养尔等父母妻小,绝不教任何人欺辱,这是王大哥的千金一诺。”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躬身行礼表达感激。
魁梧汉子仰头看了看天色,猛地一挥手,道:“走!”
…………
长安城,四方馆。
吐蕃大相禄东赞半躺在床榻上读书,桌上的油灯摇曳,时有秋风入室。今晚雷雨交加,天气已有了几分寒意,对常年生活在寒冷高原的禄东赞来说,大唐入秋后的天气更让他欢喜适应。
两国联姻,不仅仅是男女迎亲拜堂那么简单,大唐成亲的俗礼太多,皇室尤甚,留在长安城几个月了,禄东赞一直耐心等着大唐筹办陪嫁和仪仗,其过程之繁琐,饶是禄东赞这样的一国宰相也觉得受不了,幸好再过些日子就熬出头了,昨日殿内省的宦官告诉他,大唐一应陪嫁物品已准备好了,连随同陪行的和尚道士也都整装待行,这个好消息令禄东赞高兴极了,所以时已子夜仍兴奋得无法睡着。
今晚禄东赞看的书是《吕氏春秋》,这是一本好书,早在中原秦朝时便已成书,书中以黄老道家学说为基础,结合儒家,法家,墨家,兵家和阴阳家等诸子百家学说,古往今来,天地万物,兴废治乱,三教九流皆在其中,禄东赞越看越赞叹不已,深深被中原的古老文化所折服。
正如大唐对周边列国有着强烈的领土野心一样,其实吐蕃也对大唐有野心,平心而论,李世民和松赞干布都是一代明君,他们自信且自负,对扩充国土有着强烈的欲.望,两位明君生在同一个时代,不得不说这是天意缘分。
欲图其国,必先了解其文化,只有深刻的了解它,才能在占领其国后彻底的毁灭它。
禄东赞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读书的。
深夜子时,四方馆外的梆子敲了四声,秋风吹拂入室,室内灯火摇曳不定,禄东赞打了个呵欠,有了些困意。
油灯将尽,夜色无垠。
四方馆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禄东赞皱了皱眉,心中觉得奇怪。
作为大唐的国都,禄东赞知道长安城是实行宵禁的,入夜后便不准任何官员百姓在城中走动,一旦被发现便落罪,轻则打板子下大狱,重则流放千里,所以每天日落以后,长安城各坊坊门关闭,白日喧嚣的大街根本不可能看到人,此时深夜听到脚步声,禄东赞不由好奇起来,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出了屋子,来到四方馆的院中。
院中站着许多吐蕃随从,他们更早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出屋查看究竟,每个人拔刀在手,警觉地隔着大门聆听着外面的声音,只是碍于大唐宵禁律法森严,吐蕃众人也不敢轻犯,所以没人出门。
见禄东赞出来,随从们纷纷行礼,禄东赞摆摆手,沉声道:“外面何事喧哗?”
随从摇头:“好像有许多人往咱们四方馆方向来,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了,大相,会不会是唐国出尔反尔,要对咱们动手了?”
禄东赞失笑摇头:“本相来唐国后一直本分,也并未开罪唐国皇帝和大臣,求亲也是按照两国的礼数来求的,唐国君臣有何理由对咱们动手?更何况咱们吐蕃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敢对咱们动手,唐国君臣不考虑后果么?你们未免太多疑了。”
随从勉强陪笑了几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四方馆的院子外面便有人啪啪打脸了。
“快,就是这家,没错了!”
“吐蕃人真住这里?”
“没错,我看得真真的。”
禄东赞和吐蕃随从闻言色变,面面相觑之后,禄东赞强笑道:“勿虑,他们不敢拿咱们怎样的,定是长安城内有刁民作乱……”
随从们纷纷配合的点头。
“里面就是吐蕃人的住所了,快,点火烧屋!”外面的喊叫声又一次打禄东赞的脸。
禄东赞额头开始冒汗,却强撑着冷笑:“呵呵,吓不到我的,今夜大雨,万物湿透,连片树叶都点不着,却妄言什么点火烧屋,岂不可笑……”
随从们这次却无人回应附和了,直到现在大家的脑子都是一片懵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禄东赞也一样,外面那群人分明是冲着吐蕃人来的,可禄东赞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在长安城里到底得罪了谁。
冤有头债有主,凡事总有个因果吧?自己并没有种下恶因,那么眼前这莫名其妙的恶果到底是肿么回事?
今夜外面那群人似乎是职业打脸的,而且专打禄东赞的脸,禄东赞的冷笑还挂在脸上,外面便有了动作,接连嗖嗖几声作响,从院子外面扔进来无数只小陶罐。
禄东赞脸色大变,尽管只是夜空里的惊鸿一瞥,可他仍看清了小陶罐的模样,联想到李素曾经在松州城下弄出的那种小罐罐,禄东赞愈发心惊。
幸好这次的小陶罐比较温和,落在院子和房顶上便没有爆炸,而是发出一阵碎裂声。
禄东赞惊魂稍定,随即鼻端却闻到一股浓烈的火油味,禄东赞使劲吸了吸鼻子,味道仍消散不去。
身后的随从却指着房顶惊呼:“大相,是油!他们扔进来的是油!”
“什么!”禄东赞大惊。
由不得一众吐蕃人反应,四方馆外面忽然又扔进了无数支燃烧的火把,漆黑的夜色里,昏黄的火光像流星一般落在四方馆的院子里,房顶上,像一阵美丽眩目的流星雨。
四方馆顿时火起,倾盆大雨淋在火堆上,却毫无作用,油助火势,火借风势,四方馆的大火瞬间便熊熊而起。
禄东赞再也无法为喜爱的大唐作任何解释辩白了,不但童话里是骗人的,中原的圣贤书也是骗人的,看看都教化出了一群怎样的刁民!好意思说我们吐蕃是化外蛮夷,呸!不要脸!
禄东赞又惊又怒,眼看四方馆的房子烧了起来,四方馆内所有的吐蕃使团随从全都乱了,有人红着眼拔刀便往外冲,有人拼了命往烧着的屋子里跑,抢救贵重的财物。
禄东赞一把揪住往外冲的随从,厉声道:“不准出去!唐国有宵禁严法,今晚这把火来得蹊跷,焉知里面有没有圈套,出去便落了唐人口实!”
随从们满脸愤恨,却只能从命,恨恨地瞪着四方馆外。
火势越来越大,照亮了四方馆周围的民居,如此大的火势终于引起了武侯和坊官们的注意,于是铜锣急促地敲响,四面八方传荡着气急败坏的救火声。
外面放火的那群汉子似乎达到了目的,也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谋反了!谋反了!太子今夜谋反!”
声音越传越广,隐隐盖过了四面救火的呼喊声,然后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四方馆外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放火的汉子们一声招呼,纷纷四散开来,隐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禄东赞站在院子中,放火之人的喊声字字皆入耳,直到外面的人离去,禄东赞的脸色却难看至极,身躯气得瑟瑟直抖。
良久,救火的人离四方馆越来越近,已能听到武侯坊官们焦急的呼唤声,禄东赞这才松了一口气,无神地瘫坐在地上,满脸悲愤地仰望天空。
“你国太子谋反,……你烧我屋子作甚?本相招谁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一章 宫闱密奏
满腔悲愤,罄竹难书。
禄东赞到现在都是一脸懵逼,搞不清在这座举世尊仰的大唐都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人和事都不符合逻辑了呢?大唐人的世界,他这个老外真的不懂……
回过头再想想刚才还在充满虔诚的读中原圣贤书,为书中的每句话击节赞叹不已,再看看现在四方馆内处处冒烟着火的房子,禄东赞刚刚建立起来的三观崩塌了。
说好的无为不争呢?说好的礼仪之邦呢?我在屋子里学习你们的文化,羡慕你们先贤的智慧,你们却特么的在屋外放火……
这一刻,禄东赞对人生充满了迷茫。
吐蕃随从忙着打水灭火,禄东赞呆呆站在院子里不言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回过神来,随手一把揪住一个吐蕃路人。
“刚才外面喊什么?”
吐蕃随从不确定地道:“唐国太子……谋反?”
禄东赞倒吸一口凉气:“太子谋反?今夜?此时?”
随从急忙应是。
眼中闪过无数莫测的光芒,随即禄东赞重重地一击掌,有****襄盛举的兴奋。
“反!使劲反!早该反了!唐国越乱越好……”禄东赞高兴极了,顿了顿,又幸灾乐祸地补充了一句:“……最好把太极宫也烧了!”
看着使团随从们仍忙着井里打水灭火,禄东赞皱了皱眉,喝道:“都给我回来!唐国的房子,烧成渣都不关我们的事,要你们救什么!明日我便去太极宫觐见唐国皇帝,今晚贼人火烧四方馆,皇帝必须给吐蕃一个交代,否则必不甘休!”
随从们急忙扔了桶和盆,老实地在院子中站好。
“还有,天明后马上派人出城,远赴吐蕃,告诉我们的赞普,唐国内乱,太子谋反,我们吐蕃大军可于边境集结,伺机而发。”
随从行礼应是,刚转过身,禄东赞又叫住了他。
眼中闪过一抹冷冷的笑意,禄东赞道:“命人再拟一份国书,待我吐蕃大军边境集结后再递予唐国皇帝,语气不妨谦卑一些,就说吐蕃请求唐国多赠文成公主陪嫁之物,钱财也好,瓷器丝绸也好,佛经道家典籍也好,修桥铺路盖房的工匠也好,总之多多益善,请唐国皇帝看在两国友邦的份上不吝赐赠。”
随从一呆,抬头惊愕地盯着禄东赞:“大相,这不是,这不是……”
禄东赞笑道:“你想说趁火打劫对吗?”
随从不敢应,垂头称罪。
禄东赞哈哈大笑:“太子谋反,唐国内乱,今夜不论谁胜谁负,唐国皇帝都会措手不及,哪怕剿灭了谋反,将来很长一段日子也要清洗朝堂,拔除余孽,文臣武将人人自危,此时正是唐国内部空虚混乱之时,天赐良机,若不取之,岂不白白错过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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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烧了几栋屋子,买单的还是大唐皇帝陛下,李素也没想到引发了吐蕃大军的整装待发,这事应验了蝴蝶效应果真是存在的。
如果上天给李素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李素……还是会选择烧屋。
你儿子造反,我烧几栋屋子示示警只是毛毛雨啦。
反正死无对证,赔钱的又不是他,至于吐蕃大军边境集结……这可不是李素能控制的,相信松赞干布和禄东赞也不敢轻举妄动,没别的原因,因为大唐皇帝李世民和他手下一群老杀才都是典型的暴脾气,尤其是大唐如今手里还掌握着令邻国闻风丧胆的震天雷,心情不好便扔几个过去听听声响,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边境集结大军是你的事,敢越边境一步便知大唐军队的厉害。
太极宫。
雨夜,子时,万籁俱静。
李世民坐在甘露殿内,听着殿外淅沥的雨声,垂头批阅奏疏。
殿外无声走来一道苍老的身影,常涂穿着绛色官袍,静静站在殿门外,神情犹豫踌躇。
太子谋反的消息常涂早听魏王密报过,但常涂一直不敢轻信,毕竟太子和魏王是死对头,死对头泼的脏水能不能取信,这就见仁见智了。
所以这几天常涂一直压着这件事没敢跟李世民禀奏,私下却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全力追查证实。
谋反非同小可,尤其还是太子谋反,常涂跟随李世民多年,深知他的性子。当年的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说是情势所迫也好,说是野心所趋也好,但在李世民内心最深处,对兄弟手足下毒手这件事也是非常自责悔恨的,只是这种自责悔恨无法对外人说,对外还得硬起心肠历数兄弟的罪过,表达自己多么的委曲求全,兄弟如何的残暴不仁,咄咄相逼,人前人后不同的矛盾心情,这些年一直反复煎熬着李世民的内心。
所以李世民登基后对子女的和睦关系尤其看重,然而心里看重,行动上却常常忽略,当皇帝实在太忙了,忙得连家庭里父亲和子女的感情维系都需要安排一个行程出来,而那些子女们因为缺少了父亲的直接教导,随着年岁的增长,性格也渐渐变了味道,权力钱财土地美色,世上那么多的诱惑,哪样不使人动心,本就是意志不坚定的少年,稍一诱导便滋生了野心,野心越长越大,无法遏制,终成大祸。
比如太子李承乾。
直到今天日落前,常涂终于从东宫的眼线耳目中得到了切实的消息。
太子李承乾果然在谋划造反,并且已箭在弦上!
常涂不敢再隐瞒下去,消息查实后马上来到甘露殿,然而站在甘露殿门外,常涂却停下了脚步,死鱼般木然且冰冷的眼中闪过一道黯然之色。
亲儿子造反,常涂能想象李世民的表情将是怎样的错愕和痛心,这种痛楚一如当年他亲手搭弓将兄长李建成一箭射死的那一刹。
父子,手足,本应是人世间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可终究落得互相残杀,时隔十七年,他的亲儿子竟效他当年,也向他举起了屠刀……
这该是怎样的痛?万箭穿心不过如此了吧?
心如铁石的常涂此刻站在殿门外,心中一时竟也生出不忍和悲怜,为殿内这位雄视天下的天可汗陛下,也为这位注定失败到一塌糊涂的父亲。
踌躇半晌,脑中措好言辞,常涂无声地一叹,终于还是迈步走进了甘露殿。
悲痛且留往后细数品鉴,可眼前的谋反,却是一定要迅速扑灭的,否则后果严重。
小碎步轻悄上前,看着桌案后的李世民一手扶额,一手执笔,神情专注地批阅奏疏,常涂神色黯然,却不得不打断了李世民的思路。
“陛下,老奴有急事禀奏。”
李世民从小山高的奏疏纸堆中抬起头,神情已然非常疲惫了。
“有事快说。”李世民淡淡地道。
常涂停顿片刻,终于狠下心道:“陛下,太子涉嫌谋反,老奴已查实。”
李世民一呆,疲惫无神的双眼忽然精光暴射,脸色却迅速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常涂面无表情地重复:“太子事涉谋反,老奴已查实。”
“太子?承乾?你是说承乾谋反?”李世民瞪大了眼睛,随即狠狠一拍桌案,大怒道:“你个狗才老糊涂了?天下谁都能造朕的反,唯独承乾不会!这天下本就是他的,他有什么理由造反?他凭什么造反?”
常涂不出声,仍旧面无表情垂头恭立。
李世民说到这里语气已渐渐有些不确定了。
今年以前,未来的大唐江山或许可以说是李承乾的,可是今年他对李承乾越来越不满意,甚至公然召集重臣商议易储之事,虽然此议不了了之,但风声却已传了出去,入得李承乾耳中,能不心生怨恨吗?东宫之位朝不保夕,心中怨意愈浓,于是暗中谋划造反,有什么不可能的?
李世民脸色瞬间数变,最后失神地瘫坐下来,抬头望向常涂。
“果真查实了么?给朕细细道来。”
常涂语气平静地道:“老奴已查实了,从陛下召集重臣商议易储之事后,太子便密召汉王李元昌,襄阳郡公杜荷,长广公主之子赵节,还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入东宫,密谋此事者,此四人为首。”
李世民阴沉地道:“可知谋反细节?何时发动,何人运筹,长安十二卫多少军队从逆?”
常涂道:“老奴猜测……发动或许便在这几日了,甚至是今夜。长安十二卫中,左屯卫李安俨经营多年,恐已不稳,太子左率卫中郎将刘思纯因军士私斗而被罢免,改换右郎将常迎望代其职,老奴思之,这恐怕是太子设下的圈套,那常迎望必是太子的人,其余几卫是否有将领从逆,老奴不得而知。”
李世民神情愈发阴沉,沉默片刻,缓缓问道:“……朝中大将军可有涉事者?”
常涂犹豫了一下,道:“东宫府千牛贺兰楚石近日频繁出入其丈人侯君集府中,不知其意。”
李世民身躯一震,心中愈发痛楚难当。
“亲子和肱股之臣皆反我!朕,何错之有?”(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二章 谁试锋芒
“何错之有”。
这是李世民的态度,一切坏事的发生,他都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错的是别人,李世民太自负了,自负到了狂妄的地步,随着这些年大唐扩充越来越多的版图,李世民的自负和傲慢也随着版图的扩大而扩大,他渐渐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可攀爬的高山,永远站在神灵的角度俯瞰世人。
神灵怎么可能犯错呢?
这位失败的父亲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失败的。
儿子造自己的反,错的当然是儿子,自己这个父亲对他多年教导,为他遍请世间名师大儒,时刻督促他的学业,给他灌输治国安邦的道理,纵容他的各种胡闹和残暴不仁的行径等等……
李世民扪心自问,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李承乾没有珍惜,一次又一次消耗着他的宠爱和耐心,最终宠爱耗尽,他彻底对儿子失望寒心,这才有了后来的易储之议。
作为父亲,能给的都给了他,李世民曾经自省过,到底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一次又一次的自问后,李世民愈发觉得自己没错,是的,对这位嫡长子,李世民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仁至义尽之后,换来的却是儿子刀剑相向。
这一刻,李世民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曾经那个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敬孝顺的儿子,今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嘴角噙血的白眼狼,此痛犹如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相比儿子的背叛,更令李世民感到事态严重的是侯君集的参与。
“君集亦欲反朕乎?”李世民沉声问道。
常涂垂头道:“不知侯君集其意,但是这段日子东宫中人频繁与其接触却是事实。”
李世民怒视他:“为何不早报?”
常涂面无表情地道:“事无凭据,徒增麻烦,亦伤臣心,老奴压而未报,直至今日方才查实。”
李世民怒哼一声,脸色却愈发凝重。
李承乾造反,他只是痛心,抛开感情方面的事不说,客观看来,李承乾造反在李世民这种久经战阵的人眼里简直就像一个大笑话。
长安都城拥兵十数万,十二卫大将军互不统属,并无兵权,所有的兵权都牢牢掌握在李世民手中,李承乾年纪轻轻,朝中渐失阵营,军中毫无根基,他造反顶多能凑几千个乌合之众,李世民掸掸灰尘的功夫便能轻易将李承乾平了。
可如今麻烦的是,侯君集竟参与其中了。这个人的出现令李世民不得不重视。
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对他有怨恨,灭高昌都城之后,李世民为平众怒而不得不将侯君集流放,虽说是依国法军法而为,但这个决定多少有些鸟尽弓藏的意思,李世民对他其实也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当初李素求情赦免侯君集,李世民等于有了台阶,顺势便下了,答应了李素的请求。
毕竟是多年的君臣,李世民原本打算对侯君集多加安抚,以恩典和手足之情消弭侯君集的恨意,可是……谁能想到侯君集竟卷入了太子造反一事中。
跟李承乾不同的是,侯君集在大唐军中的分量可是非常重的,他曾任左右卫大将军,李世民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便已是立功无数的高级将领了,虽然大唐军制改变,大将军并无调兵实权,可每个大将军麾下旧部如云,这些旧部各自统兵无数,若被大将军诱之以情利,这些统兵的旧部若拧合成一股力量,那就实在太恐怖了。
一个大将军的存在,对邻国无异于一颗核弹,可一旦倒戈,对内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威胁。
李世民面沉如水,冷冷道:“侯君集究竟反还是没发,你查不出吗?”
常涂摇头:“东宫中人入侯府皆是密议,无从得知。”
李世民仰头闭眼,缓缓道:“如此,朕便当他已反了。……常涂,速速调集羽林禁卫,还有,拟旨发予程知节,牛进达,李绩三人,程知节接管左武卫,牛进达接管右武卫,李绩统龙武军,三军进长安城,左右武卫入太极宫,龙武军击敌,左右武卫防卫宫门,羽林禁卫在两仪门内布下箭阵,任何人胆敢闯宫皆射杀之!”
常涂躬身领命。
殿外一道惊雷忽然炸响,雨势如山洪倾注,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狂风卷入殿中,吹灭了殿内几盏宫灯,大殿陷入一片黑暗。
常涂刚准备命宫人点灯,却见李世民朝他无力地挥手:“你去吧,朕想独自坐一会儿。”
常涂躬身退出大殿,迈出门槛后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却见李世民孤独地坐在殿内,像一个形将就木的老人,身躯佝偻苍老,偌大的甘露殿被一种浓浓的悲凉痛苦气氛包围着,常涂看不清李世民脸上的表情,但他却深深感到从李世民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悲怆的气息。
常涂看着李世民孤独的身影,无声地喟叹。
江山共主,手握天下,那又如何?终究逃不过世情反复,人心薄凉。
常涂走后,空旷寂静的大殿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其声若困兽嘶鸣,若鹏鸟哀啼,声声泣血,最后咆哮渐渐化作了哽咽,痛哭。愤恨痛苦的声音在殿内悠悠回荡。
“朕何错之有,我儿何以负朕!”
太平村东面,窑洞外。
闪电,雷雨,一倾如注。
雨夜下,一场生死厮杀激战正酣。
郑小楼已身负大小十余道伤,手中的利剑不知何时卷了刃,人已无力,剑尖低垂,鲜血顺着剑刃蜿蜒,汇聚于剑尖,然后一滴一滴落在被雨浸透的烂泥里。
李素留给李道正的十名部曲已战死三人,余者皆负伤,众人强撑着力竭的身躯,在窑洞外稀松不成形却难以逾越的防线。
窑洞内,是李家的主母和丫鬟,杂役们,部曲们这道用生命构成的防线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半个多时辰的激战,敌人付出了三十余条性命的代价,然而终究还是没能越过那道防线。
敌我双方胶着对峙,双方都在用这短暂的时光迅速恢复体力,等待迎接下一场更激烈的厮杀。
郑小楼面无血色,鲜血从身上的各处伤口汩汩流出,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身体已虚脱,那柄轻盈的利剑握在手中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虚弱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与郑小楼并排而立的七名部曲是方老五的手下,他们都曾经与李素经历过西州血战,今夜的情势与当年一样,都是以寡敌众,都是断绝生望,部曲们并无惧色,反而平静地看着对面数丈之遥的敌人,嘴角带着轻蔑的笑。
从西州回长安,进了李家的庄子,年轻的侯爷待他们不薄,侯爷的亲人也待他们不薄,他们喜欢侯爷夫人带着丫鬟不讲道理似的给他们安排屋子,天热送冰块,天冷送被褥,他们更喜欢与李道正蹲在田边,老老实实听老爷子告诉他们农事技巧,顺便开几句荤玩笑。最喜欢的是侯爷,那个时刻懒散仿佛打不起精神的年轻人,却有着一副宁死不屈的刚烈脾气,无形中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追随他,为他搏命,为他效死。
为这样的一家人舍生赴死,此生已无遗憾。
所以部曲们都很平静,哪怕明知自己已陷入死亡的边缘,他们仍满不在乎,寥寥数人,慷慨从容,宁死不退。
李家部曲的对面,领队的校尉已胆寒心颤。
原本以为奔袭而来只是杀几个老弱妇孺,手到擒来般轻易的事,最后却变成了一场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惊心血战,区区十来人,楞是把上百号人拦在窑洞外,每迈进一步都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对方也有伤亡,从十来人到现在只剩了七八人,校尉看得出他们已力竭,已疲惫,甚至有的人连刀都握不住了,可看到他们平静从容的模样,校尉打从心眼里畏惧,外表再如何不堪,横在他们面前的都像一座无法攀越无法征服的高山,伟岸,坚硬,不可动摇。
扭头看着自己身后大约七十余袍泽,再看看对面稀稀垮垮队不成形的七八个人,校尉心中挣扎不已。
七八个人对七十人,原本毫无悬念的厮杀,可他却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他们的敌人似乎强大到无法战胜,不知怎样的意念在支撑着他们,居然硬挺到现在。
犹豫半晌,校尉狠狠一咬牙。今夜已是必败之局,无论太子事成与否,李家人若未除,等待他的都是军法无情,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先攒点筹码在手里,方可保得性命。
“兄弟们,再鼓把劲,他们撑不住了!”一道炸雷响起,校尉扬刀厉声吼道。
七十余人强打起精神,如同狼群一般扇形散开,呈半圆状举刀缓缓朝郑小楼等人逼近。
郑小楼半阖的双目猛然圆睁,看似力竭的身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劲道,手掌一翻,利剑在夜色下暴射寒光,剑尖遥指前方,微颤而坚定。
其余的七名部曲也忽然露出剽悍之色,横刀而立,目露凶光。
又一场生死豪赌,在雨夜下缓缓开启。
“上!”校尉下了军令,七十余人蜂拥而上,数十柄利刃朝郑小楼等人劈砍而来。
郑小楼和部曲们惨然一笑,却毫不畏惧地迎上。
这是最后一次搏杀了,因为他们仅余的力气只够支撑这一次搏杀了。
双方短兵相接前的一刹,郑小楼身后忽然传出一道暴烈如火般的怒吼声。
“欺人太甚!当我李家无人么?”
双方顿止,同时扭头望去,却见李道正穿着一副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老旧皮甲,皮甲上厚厚的灰尘都没擦,手里握着一支丈二长戟,戟尖已钝,布满锈色,显然是很早以前的老物件了,此刻李道正皮甲披挂,手执长戟,目露煞气,威风凛凛地站在窑洞外,与往常那佝偻畏缩的老农形象盼若两人。
敌人惊呆了,李家的部曲们也呆了,从来没见过老爷这般形象出场。
唯独郑小楼仿佛早已知晓,脸色仍旧平静如水,丝毫不见惊讶之色。
校尉被李道正的模样吓到了,因为这位老农模样的人此刻的扮相说不出的怪异,连他也搞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为何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忽然冒出来。
“你,你是……”
李道正冷哼:“我是李素他爹,你们辛苦跑来赶尽杀绝,我就是你们赶尽杀绝的对象。”
校尉一惊,接着大喜:“兄弟们,除了他!”
七十余人轰然而上,郑小楼和部曲们大急,奋力厮杀,且战且朝李道正方向退去,试图保李道正周全,然而对方毕竟有七十余人,郑小楼等人使尽力气和招数,终究挡不住敌人不要命似的冲击,仿若大堤决口一般,二三十人绕过郑小楼,从侧面迂回而过,迅速将李道正包围起来。
李道正仰天哈哈大笑,身躯突然一沉,手中生了锈的长戟猛地横扫,光影掠过,地上顿时躺下了七八人,随即李道正嘿然大吼,一戟戳去,正中一人心窝,戟尖入胸数寸,一条人命已收割。
敌人被李道正随手使出的凌厉两招惊呆了,数十人围着他,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捋其锋芒。
“这,这是……龙武军中的招数!”一名敌人失神地喃喃道。
李道正豪迈大笑,长戟猛地朝地上一顿,喝道:“眼力不错,某曾是大将军麾下亲卫,退则牵马坠蹬,进可辕门射戟,帐下效力十年,百战而还,尚有余勇可贾,尔等宵小,可敢试我锋芒!”
校尉不甘心地咬咬牙,赤红着双眼,厉喝道:“上!”
李道正哈哈一笑,手中长戟幻化漫天虚影,看架势分明是个杀人的老行家,二三十人蜂拥而上,漫天虚影化实,长戟横扫下路,虚晃过后猛然一挑,又是一人被刺得透心凉,众人大惧,纷纷后退,这一招虚虚实实,竟不知如何抵挡,比起前面那个执长剑的沉默汉子郑小楼,眼前这个挥舞长戟的家伙似乎更难对付,因为他的招式套路是真正两军对阵时使的招数,简捷有效,招出必见血而归。
连杀两条人命,李道正似乎激发了心中隐藏多年的豪情和杀气,举戟斜指夜空,双目怒视群敌,口中忽然如山崩地裂般迸出一个字。
“杀!”
一字落音,天地变色!(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三章 叛军入城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云万里如虎。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岁月清涤,霜刀雪剑,英雄蒙尘久寂。可是,英雄毕竟是英雄,拂拭过身上的尘埃,久藏多年的锋芒仍令天下不敢直视。
英雄虽老,锋芒仍在,谁敢试刃?
李道正执戟站在雨夜中,破旧的皮甲,生锈的长戟,还有岁月在身躯上留下的苍老印记,整个人像极了秦皇陵墓里的兵马俑,从里到外透出沧桑与虚弱。
可是这道沧桑虚弱的身躯此刻站在大雨里,犹如天神降凡,威风凛凛,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戟握在手中,孤零零一人面对群敌环伺,却有着如同手握天下生杀般的气势。
校尉和一众府兵被吓得连退数步,直到退出长戟横扫半径之外堪堪站定,惊惶地看着李道正寒松般屹立的身影。
李道正整个人散发出凌厉霸道的气势,长戟狠狠往地上一顿,迈腿向前踏了一步,盯着校尉等人道:“朝堂事,朝堂了,明争暗斗也好,谋朝篡位也好,出了庙堂,诸事皆了,我儿李素得罪太子殿下,本是朝堂里该解决的事,太子殿下何以如此歹毒,竟欲屠人家小?尔等遇主不明,前程何在?”
一番话霸气而不失情理,校尉表情变得复杂,迟疑片刻,叹道:“我等粗鄙武夫,只知奉命行事,朝堂之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李道正怒道:“我也是粗鄙武夫,但最起码明辨是非黑白还是懂的,天下事总逃不过‘道理’二字,为何你们却不懂?”
校尉沉默半晌,咬了咬牙,道:“我若明辨是非,我的家小会被‘道理’二字害死,你若是我,你该如何做?”
李道正愣了一下,接着洒脱大笑道:“我若是你,恐怕会和你一样抛开是非,只保家小性命了,男儿生于世间,诸多羁绊,总要有所挑拣,挑道理还是保家小,无论哪种选择都没有错,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校尉眼眶一红,刀尖垂地朝李道正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得罪。”
“多谢”是因为李道正的理解,“得罪”是他不得不继续这场混淆了是非的厮杀。
其实世上哪有真正彻头彻尾的坏人?终归是诸多羁绊,身不由己。
天空又炸响了一道惊雷,闪电瞬间将黑夜照亮,那一刹的光华,令敌我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的脸。
李道正哈哈一笑,双手扬起长戟,斜指对方,大喝道:“生死胜负,成王败寇,不过如此了,来吧!”
校尉脸色一黯,随即闪过一抹狰狞,扬刀吼道:“兄弟们,杀!不死不休!”
冒着倾盆大雨,双方再次豁命厮杀起来。
郑小楼和众部曲哪里敢让李道正如此犯险?见敌人分出一半人马纷纷向李道正冲去,郑小楼等人大急,挥舞着刀剑奋力朝李道正方向汇集而去,忘情搏命之下又收割了数条人命。
然而形势仍旧危急,李道正的出现确实改变了战局,但这种改变是有限的,敌众己寡,数量上仍占了劣势,双方杀作一团能够陷入激烈胶着状态,全靠李道正,郑小楼和一众部曲的身手高强,临战经验比敌人丰富,这才堪堪维持了双方的平衡。
一炷香时辰后,当李家部曲再次倒下两人,而敌人也有十人送命之后,战况愈发白热化了,此时的敌我双方已然杀红了眼,李道正左腿被砍了一刀,鲜血汩汩如注,却浑然不觉,此刻他仍是战圈的中心,敌人欲取他性命,而郑小楼等人豁命保他性命,李道正手中一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片刻间便有数人倒在他那神鬼莫测的长戟下。
杀到这般时候,大家其实都累了,校尉更是心惊胆寒,百来名麾下将士对付区区十多人竟讨不到丝毫便宜,眼看自己麾下将士已死了一半,却仍被死死拖在窑洞外方圆数丈之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仍近不得窑洞半步,而且看李道正等人凌厉暴烈的厮杀劲,这场以众凌寡的生死搏斗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
剩下的数十部将终究都是爹生娘养的,平日里都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一半人已倒在窑洞外的泥地里了,活着的一半他实在已不忍再用他们的性命来换取这惨烈的胜利。
一道刀光闪过,李道正痛苦闷哼一声,背上的皮甲被划破,锋利的刀刃在背上留下一道尺长的伤口,李道正痛得脸颊抽搐了两下,随即长戟一扫,接着猛地向前一送,又一个敌人惨叫着倒在自己的脚下。
“李叔!”郑小楼大惊,咬牙不要命似的朝李道正靠去,手中那柄已卷了刃的长剑索性扔掉,脚尖一挑,从地上拾了柄横刀,刀花一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了李道正身边。
李道正腿上和背上皆负了伤,身躯摇晃了一下,朝郑小楼咧嘴一笑。
“终究是老了啊……”李道正喟然叹息。
郑小楼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抹悲痛,沉声道:“李叔,我和部曲拦住他们,你和侯爷夫人冲出去,今夜已是凶多吉少,多活一个算一个,不突围咱们都死,不划算。”
李道正冷哼:“我一辈子经过大小阵仗过百,没逃过一次,活到这把年纪反而惜命了?”
“李叔,您体谅体谅我,侯爷将家小托付于我,任何人有个闪失,我都无脸再活下去。”郑小楼脸上第一次露出冷漠以外的苦涩之色。
李道正哼道:“不体谅!大丈夫死便死矣,哪有那么多废话揪扯!你若实在对我儿有愧,黄泉路上待我好一些,别再整天挂着那张死人脸。”
说着话,校尉等人再次悄然聚拢,然后颇有默契地半圆散开,显然打算再发起一次厮杀,一次又一次,李家部曲越来越少,李道正也越来越危险。
郑小楼眼睛通红,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一般,忽然闪过几许疯狂,手中横刀一紧,便待使出同归于尽的招式。
李道正朝后面窑洞看了一眼,眼中露出痛惜之色。自己死了不打紧,可儿子的婆姨还在窑洞里,若眼前大家全部战死,她和李家那些下人丫鬟们的下场……
李道正摇摇头,已是这般绝境,再无半点转圜余地了,除了拼命还能怎样。
手中长戟一挥,半丈内划出一圈暗红色的光影,李道正喝道:“我知你们欲拿我人头邀功交令,大丈夫欲取功名,当豁命以赴,李某大好头颅在此,过来拿!”
校尉和麾下将士停滞片刻,定定注视着不远处豪气干云的李道正,哪怕作为敌人的他们,此刻眼中不禁也闪过一抹尊敬崇仰之色。
世间蝇营者众,再无这般男儿丈夫。
以寡御众,气力已竭,李道正等人皆知身陷绝境,打算从容战死时,左边的小丛林里忽然传来一道怒吼声。
“李叔,我来了!”
李道正愕然转头,却见王桩一身湿透从丛林中钻出来,神情非常狼狈,大口喘着粗气,肩上还扛着一柄锋利雪亮的陌刀,他的身后,王桩的妻子周氏也握着一柄小巧的横刀,同样喘着粗气,跟在丈夫身后亦步亦趋。
李道正一呆,接着急得跺脚:“瓜怂,你来作甚?快滚!”
王桩咧嘴憨厚一笑:“我与李素情如兄弟,李素困守城中出不来,我代他陪李叔赴死。”
周氏站在身后,看着丈夫的背影,咬了咬牙,道:“我陪夫君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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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四方馆。
冲天大火比任何嘶喊吼叫都管用,随着四方馆火势越来越大,小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惊动了,而王直手下放完火后那一声“太子谋反”,也落入了无数人的耳中。
救火的武侯和坊官们自然也听到了,大家反应呆滞,彼此互视几眼,连四方馆的大火都顾不得了,聚在一起商议片刻后,大家一致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太子谋反”这四个字太严重了,不知道便罢了,如若听说了而不报,将来上面怪罪下来,自己可就牵扯进谋反案了,这可不是流放几千里的事,全家都要掉脑袋的。
“快,开坊门,穿崇义坊,开化坊,沿途向各坊坊官报信,让他们关死坊门,不放任何人出入,出开化坊后绕到太极宫含光门,向守门的羽林禁军禀报,最后到朱雀大街,那里住着老将军们,程大将军,牛大将军,随便谁,砸门禀报此事,快!”坊官气急败坏地下令。
“四方馆怎么办?”手下讷讷问道。
坊官扭头看了一眼,道:“都烧成这样了,救了何用?让它们烧干净吧,眼下太子谋反的事最重要,办得利落的话,说不准我们都能升一级官呢……”
说着坊官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手下闻言连连点头,坊官一挥手,武侯和皂役们纷纷跟着坊官离开了四方馆,门外只剩了一群拿着盆桶自发救火的高素质大唐百姓。
四方馆内,四面屋子大火冲天,院子里却倾盆大雨,闻报后的禄东赞呆呆坐在院子中,只觉得心都凉透了。
唐国人……太现实了,居然真的把他扔在火堆里不管,化外蛮夷……也是有人权的啊!
…………
救火的救火,看热闹的看热闹,大家各自忙个不停的时候,长安城东面延兴门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巨响,接着也是大火冲天而起,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与四方馆的大火互为交映。
紧接着,邻坊传来喊杀声,还有无数百姓拍打坊门和绝望的哭嚎声。
从东市往西,听到动静的长安官员百姓全乱了,再想到刚才四方馆外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大喊着“太子谋反”这句话,所有不当回事的百姓这时才信了,于是各自惊惶四散,纷纷逃回家中,有的紧闭家门,有的忙着藏匿财物,还有的则携妻拖儿出了门,朝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逃窜而去。
坊内坊外,有一句话的音量终于渐渐变大,最后全城皆闻。
“太子谋反,叛军已入城!”(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四章 百密一疏
长安延兴城门。
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率六千精兵入城,大军进城后长驱直入,过青龙寺,攻新昌坊,首先将新昌坊的坊门砸碎,守坊的坊官和武侯早就逃命去了,而守城的各卫大军仍未反应过来,所以李安俨所部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非常轻松地通过了新昌坊,接着便是宣平坊,永宁坊,可谓一马平川,异常通畅。
直到过了永宁坊,李安俨麾下的将士们神情越来越兴奋,他们没想到打入长安城竟如此简单容易,从入城到进入长安城中心腹地,眼看离朱雀大街不远了,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守军,此刻天降大雨,守军无踪影,一切都仿佛是老天爷在刻意相助,助他们今夜改天换地的壮举。或许,谋朝篡位就是这么简单。
相比麾下将士的兴奋,身为主将的李安俨心情却没那么好。进城到现在没有遇到守军,对主将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长安城十六卫守军,抛开不统兵的四卫,剩下的十二卫人马加起来足有十多万,这么多人马守卫一座城,守军可以说遍布城中各地,可李安俨率军入城后却不见守军一兵一卒,这就很不正常了,不正常便代表着不可控,代表着危险。
本来就是一次很仓促的谋反,筹备策划的时间并不长,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出其不意的突袭,然而入城后却是这般安静顺利得无比诡异的景象,委实令李安俨忐忑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禀将军,安仁坊方向不知何故燃起大火,请将军示下。”一名部将抱拳禀道。
李安俨心一沉,从马背上挺直了腰,眯着眼眺望过去,只见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漫天,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安仁坊……是民居?”李安俨问道。
“大部分是民居,但四方馆也在安仁坊内……”
李安俨心情愈发沉重。
平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起火都不关他的事,但今日此刻正是谋大事之时,城中无故起火,实在令李安俨惊疑不定。
这场恰好出现在谋事之时的大火,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意有所指?或者说……太子走漏了风声,事已失密?
李安俨犹豫片刻,终于咬了咬牙,从带兵离开左屯卫大营开始,便意味着他已公然反了大唐君臣,不管这场大火是什么来历,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军已进城,太子殿下和他都没有退路了。
“传令将士们急行军,快速穿过永宁坊,直赴朱雀大街,迅速封死太极宫朱雀门,含光门与城内街口,狙击增援太极宫的禁军,只消苦战两个时辰,太子殿下大事可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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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偏殿。
太子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已全面接管了东宫防务,代价是千条人命。
东宫本是太子的东宫,太子李承乾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余者包括宦官,宫女和禁军在内,都是为服侍和保护太子而存在的,一旦主人不再相信服侍和保护自己的人,那么换掉这些人也非常容易。
常迎望率军控制了东宫大门后,李承乾出现在门内西侧小校场上,以太子的名义下令所有东宫的宦官宫女和禁军聚集于校场,然后常迎望领军将校场包围,对仍处于懵然状态中的宦官和禁军们举起了刀剑。
接下来的结果很简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常迎望顺利掌控了东宫,原本的东宫禁军一个都跑不掉,或归顺或屠杀,只有两条路可走。
清理过后,常迎望整军,准备朝太极宫进发。
李承乾对他赋予重望,常迎望和麾下数千将士今晚将扮演当年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直属军队的重要角色,而左屯卫的李安俨则率军狙击援军,给常迎望留下充足的时间进攻太极宫,活捉或杀掉李世民,只要李世民被控制住,无论死还是活,李承乾都能名正言顺的踏着满地鲜血登基称帝。
时至今夜,李承乾终于撕开了多年温文恭谦的假面具,用最真实的面孔直视他的父皇和天下臣民。
野心,权欲,最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最丑陋的。
整装已毕,常迎望朝李承乾行礼,李承乾静静看着他,谁都无法知道此刻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殿下且在东宫安坐,臣必不辱使命,至迟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臣请殿下入主太极宫!”常迎望沉声道。
李承乾脸色有点白,不知是不是被这场深秋的骤雨冻着了,闻言露出一丝笑意,道:“常将军辛苦,若然事成,常将军当记首功,可授国公之位,荫万世子孙。”
常迎望大喜,急忙行礼道谢,随即迟疑片刻,道:“殿下,若臣率军入宫后拿住了陛下,当如何处置?”
李承乾微微变色,沉吟半晌,道:“若拿住父皇,当以礼相待,勿使受辱。当年玄武门之变后,父皇对太上皇也是执礼甚恭,不曾半点慢待,殿外陈以兵威,殿内恭聆受教,终令太上皇不得不交出皇位,皇位交替和风细雨,也算诸多丑行里的一桩佳话,我等当效之。”
常迎望面现难色,道:“陛下多年为帝,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倘若不肯屈服,臣又不能对陛下无礼,这……”
李承乾脸上闪过一丝怨毒,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大势既去,岂能不识时务?所谓‘纲常’,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我欲效他夺皇位后仍敬太上皇,可他……也应效太上皇顺时势而禅位才好,若然不从,他能无礼,我便不能无礼么?”
常迎望一惊,随即马上抬头,却见李承乾满脸杀机,常迎望急忙垂头,他听懂李承乾的意思了,然而心中却浮起几许怪异,儿子谋反,却大义凛然说什么“纲常”,这话怎么听都觉得一股子讽刺和好笑。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大军攻入深宫,拿住了陛下,臣当相机行事。”常迎望恭敬地道。
李承乾点点头,正打算再叮嘱几句,忽然庭外一片嘈杂纷乱,常迎望大怒,便待喝问,门外却匆匆跑来一名披甲部将。
“太子殿下,常将军,安仁坊方向起火了!”
李承乾一惊,急忙和常迎望飞快跑出殿门,站在大殿门廊下眺望,却见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冲天,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连这倾盆大雨都无法将它浇灭。
李承乾和常迎望二人惊愕万分,二人互视一眼,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李承乾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太子,从小到大没受过苦,也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安仁坊火起,李承乾的脸色刷地一片苍白,死死盯着远处通红的火势,失神地喃喃道:“是巧合吗?我欲举事,安仁坊便失火,怎会如此巧?”
常迎望显然比他理智得多,闻言断然摇头:“不可能是巧合,其中必有蹊跷,殿下,不管这把火是谁放的,不管放火的人知道了什么,现在这把火烧起来,咱们的大事恐怕已有泄露之虞……”
李承乾大惊,脸色更白了,焦急地道:“如何是好?常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常迎望神情冷静,却叹了口气,缓缓道:“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延后举事,马上撤出人马,无论东宫,左率卫还是左屯卫,都恢复往常模样……”
李承乾失魂落魄地道:“撤回?如何撤得回?此时此刻,只怕李安俨已率军进城了,东宫里面……咱们也杀了不少禁军和宦官,此事不可能瞒得住父皇,箭已离弦,咱们如何收得回来?”
看着李承乾惊惶焦急的模样,常迎望脑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做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有时候连过程都不必看,只看做这件事的人的神态气度,气定神闲者不一定能成事,但惊慌失措者一定成不了事,看李承乾此刻的模样,常迎望便觉得今夜举事恐怕凶多吉少了。
然而,他别无选择,因为他已上了这条船,手里刚沾满了东宫禁军的鲜血,诚如李承乾所说,箭已离弦,由不得自己了,只能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殿下,如今每走一步,后面都是万丈悬崖,咱们退无可退了。既如此,臣以为不论事泄与否,咱们只管率军攻入太极宫,以迅雷之势拿住陛下,外面多少敌军已不重要,咱们挟天子以令诸侯,乱宫闱而不乱天下,事可成矣。”
前景描绘得很迷人,李承乾闻言终于稍微冷静下来,迟疑地道:“若事已失密,父皇暗中在宫闱埋伏禁军……常将军,你麾下只有不到三千人,若中了父皇埋伏,可就万事皆休了。”
常迎望摇头:“臣以为,就算陛下知道咱们举事的消息,恐怕也是今晚下半夜的事,否则依陛下的性子,只会消弭事端于未启,绝不会眼睁睁看咱们动刀兵伤长安军民性命,所以咱们举事固然仓促,但陛下得知消息也仓促,长安城里十二卫,仓促之下能调动的兵马绝不足三卫,太极宫中仅有羽林禁卫和右武卫值守,加起来不过两万余人,臣率军入太极宫后,遣一支偏师从承天门直入,用以佯攻,吸引宫中守军的兵力,臣再领主力绕永安门直奔甘露殿,如此,咱们或有几分胜算,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想了想,点头道:“便依将军所言,一切仰仗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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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市。
李素坐在王直居所的窗前,怔怔看着窗外的雨打芭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绪不宁,好像掉了东西似的,从今晚入城后便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如影随形,一直到此刻,已经是后半夜了,听外面的喧嚣叫闹,还有那片照亮了半边天的大火,这些都是李素亲自在幕后谋划的。
李素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很少犯错,尤其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更不容许自己犯半点错误,一丝丝的小细节都务求完美。
从谋划这件事到今日入城,李素坐在窗前把所有的细节默默地重新捋了一遍,捋得非常仔细,甚至包括自己跟魏王李泰和侯君集等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左思右想,还是没觉得自己在哪个地方有所疏漏,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计划循序渐进地推动,不出意料的话,此刻太子的叛军应该已由延兴门入城了,而东宫此时恐怕也是杀得尸山血海,李家皇室仿佛被诅咒的宿命今夜将再一次重现,当年弑兄杀弟,今夜父子相残……
雨下得愈急了,李素的眉头也越皱越深。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何自己莫名其妙感到不安?
李素揉了揉鼻子,现在他待的屋子是王直的卧房,不得不说,王直虽然是他的手足兄弟,彼此可以把命交给对方,但李素对王直的卫生习惯实在是不敢苟同,屋子里味道怪怪的,不知哪里藏着多日未洗的衣裳,或是……他在屋子里挖了个茅坑?
幸好王直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否则李素可能会向李世民学习,也来个弑兄杀弟什么的,因为这弟弟太不讲卫生。
又坐了一阵,李素实在受不了了,索性起身走出了屋子,独自一人站在屋外的廊柱下赏雨,宁愿自己在外面冻得跟鹌鹑似的,也不愿再回那间臭哄哄的屋子遭罪。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素笑了,他知道王直回来了,而且不出意料的话,带来的应该是好消息,听长安城的动静就知道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回来的人果然是王直,李素看着被雨淋得湿透的他,笑着招招手:“先回屋子换身干爽的衣裳再说,淋了雨小心风寒。”
王直脸色有点不对,闻言摇摇头:“先不忙换衣裳,李素,外面的事情我得先跟你说说。”
李素笑道:“叛军入城了,正朝太极宫行进,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造反,但你烧了那把火,他们的行迹怕是暴露了,守城的十二卫或许已开始增援太极宫,对不?”
王直点头,又摇头:“原本便是你谋划的,而且确如你所说,放了那把火后叛军急了,正匆匆朝朱雀门赶去……这些且先不说,李素,我要说的是一桩私事,很急。”
见王直神情凝重,李素不觉悬起了心:“什么私事?”
王直盯着他,道:“你离家进城时,可将李叔和你婆姨安置妥当了?”
李素一惊,沉声道:“啥意思?说清楚。”
王直叹了口气,道:“刚才我带着手下兄弟去放火,放完火便听说叛军进了城,我和兄弟们急忙朝延兴门跑,想看看能不能浑水摸点鱼,给叛军弄点小麻烦,谁知到了延兴门恰好碰到咱们同村的杨家老三,就是住村北头坡地的那个杨家,他是特意进城来找你的……”
李素皱眉:“杨家老三是怎么进的城?”
“混进来的,李安俨的左屯卫精锐夺了延兴门,叛军进城后百姓们吓坏了,都往城外跑,叛军的目的很明确,他们冲着太极宫去的,对百姓倒是没怎么冒犯,所以叛军进城后把城门敞开了一阵,任由百姓出城避祸,杨家老三就是趁城门最乱的那一阵混进来的……”
李素道:“他特意进城找我何事?”
王直叹道:“事前你将家小安置了,当时我和兄长还觉得你多虑,没想到果然有贼人杀到太平村了,直奔你家而去,幸好李叔和你婆姨躲出去了,否则不知是怎样的下场,然而……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贼人竟不依不饶顺着你家人躲藏的方向追杀而去了……”
李素一呆,接着神色大变,一张俊脸瞬间变得惨白。
李素从来不敢太高看人性,所以尽管这年代有“祸不及家小”的规矩,可他还是把老爹和许明珠转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防的就是人性里最丑恶的那一面,可是李素终究还是高看了人性,人性是没有底线的,为了达到目的能干出任何事,有时候甚至什么理由都不用,只凭一己喜怒而杀人,李承乾就是这种人。
“贼人追出去多久了?”李素忽然拽住王直的胳膊大声问道。
“约莫快两个时辰了,杨老三借了村里一匹快马赶来城里,就是知会此事,贼人在你家扑了空后便逮了一户村民刑问,村民熬不过刑,只好招了……”
没等王直说完,李素扭头便走,边走边道:“叫我家部曲全部集结!快!”
王直快步跟上:“城里该安排的你都安排好了,太子谋反你不适合出面,我在城里也无事可做,我跟你一起走吧,再叫上我的手下兄弟……”
李素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小跑,王直的唠叨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中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自己一个小小的疏忽大意,竟置老爹和许明珠于死地,若有个三长两短,后果将是何其痛心。(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五章 如此盛世
长安城。
叛军李安俨所部已推进至朱雀大街南端。
推进过程很顺利,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基本属于一路欢唱“奔跑吧兄弟”高歌猛进,原本以为的浴血苦战甚至十死无生全都没发生,叛军将士们越走越兴奋,仿佛看见高官厚禄在向他们遥遥招手。
唯独主将李安俨脸色越来越凝重,太反常了,这根本不应该是长安守军的表现,进城以后根本没遇到大编队的守军抵抗,只有一些零星的数十人一火的小编队在街口巷尾抵抗,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朱雀大街南端。
李安俨越想越觉得恐惧,心中满满的忐忑不安,甚至有种下令全军撤退的冲动。若是以前正常的军事行动,主将遇到这种明显有阴谋的阵仗时,下令撤退绝对是明智的,这是保全兵力,避免战败最稳妥的方法,如同三国演义里司马懿面对诸葛亮的一座空城时果断撤军一样,无论是不是敌人的阴谋,主帅首先要对自己的部将和士卒的生命负责,他才是一个合格的主帅。
可是今晚不行,李安俨明知前面有个大坑也只能选择一头栽进去。
因为他和部将已无退路,一旦退出长安城,外面不知多少万大军等着围剿他们,退就是死。如果继续往前,或许能杀出一线生机。
李安俨是个很执着的人,可以说他毕生以反李世民为己任。在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李安俨便是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的东宫属官,玄武门之变,李建成被李世民亲手射杀,后来李世民的兵马攻打东宫,当时仍是东宫属官的李安俨临危不惧,拼命死守东宫,争夺东宫的战况之惨烈,丝毫不逊玄武门内的血流成河,哪怕在知道太子李建成已被射杀的消息后,李安俨仍死战不退。
鼎定大局的李世民得知东宫之战李安俨拼死抵抗,感念李安俨对李建成的一片忠心,不仅没有治罪,将他招降后反而任他为中郎将。
别人眼里看来,这是皇恩浩荡,帝王胸襟似海,但李安俨却从来不觉得这是皇恩,他一直对李世民怀恨在心,他认为忠臣和烈女一样,一生不事二主,所以这些年李安俨一直在寻找机会,一个能将李世民推下去的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亲儿子要造老爹的反,李家皇族的报应。李安俨抓住了这个机会,李承乾与他密谋造反之事,他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从策划到收买再到出兵进城,他表现得非常积极,弄死李世民似乎已成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长安城今晚兵荒马乱,百姓们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大街上几乎全是府兵,一路从延兴门赶赴朱雀大街,只听得民居内大人叫,孩子哭,无数火把沿街蜿蜒,一条条长龙朝太极宫方向聚拢。
兵马已至朱雀街口,李安俨冷冷注视着这条住满了文臣武将和权贵的大街,嘴角隐含冷笑。
不必进屋搜查都知道,这些权贵们必然早早躲了起来,李安俨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权贵身上,他很清楚今晚的目标是李世民,只要拿住了他,这些权贵也不得不向李承乾俯首称臣。
“来人,去侯大将军府上看看,转告大将军,请他莫忘了与太子殿下的约定。”李安俨骑在马上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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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坊的一条暗巷里,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今夜的长安城,类似的巷战很多,基本都是以一火为单位的小规模厮杀,从延兴门至朱雀大街,横穿而过需要经过五个坊,每个坊都遇到了这样的零星战斗,叛军遇到的敌人很杂,有的隶属右武卫,有的隶属龙武军,甚至还有一些坊官武侯自发组织起来的编队。
当然,对叛军来说,这些抵抗力量实在太弱小了,大军结阵后一个冲刺,对方便成了被碾压的存在。
眼前这条暗巷的战斗也是如此。
大约四十来人的府兵小队被堵在巷子内,两头皆是叛军,显然一个不察被叛军包了饺子,成了“瓮中捉鳖”的那只鳖,地上躺满了尸首,小队活着的人只剩了二十人左右,伤亡近半。
为首的一名火长身负重伤,要命的一道伤口在腹部,此刻正汩汩地往外流血,火长一手捂着腹部不让肠子和内脏流出体外,另一手执拗地举着横刀,两眼通红地瞪着巷口的叛军头领。
叛军头领显然是个高级将领,三十多岁年纪,面相平凡无奇,肤色黝黑,双目冰冷地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火长。
“杨仲龙,杨将军!才三十多岁你已是左屯卫都尉,正四品武官,陛下待你不薄,为何犯上作乱,为何对昔日袍泽痛下杀手?”火长悲愤吼道。
杨仲龙眼中闪过一抹迟疑,随即硬起心肠道:“李将军亦待我不薄,‘忠’或‘义’,你教教我如何选?”
火长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忠’,什么‘义’,你要的只是富贵荣华而已!我和兄弟们今晚认栽,但你以为凭你们区区数千人便能改朝换代么?要不要我告诉你,长安城里有多少守军?”
杨仲龙摇摇头:“你不必说什么时与势,这些我不懂,我只知奉军令行事。”
“杨将军,此时迷途而返,你与全家老小尚有一线生机,待到王师剿平叛乱,你和麾下兄弟可就没好下场了!杨将军,请你三思!”
杨仲龙眼中闪过一抹迷茫,仰头望向天空,天空飘着雨,每一滴雨水落到额头和脸上都觉得冰寒刺骨。
和大多数叛军一样,其实杨仲龙参与这次谋反是稀里糊涂的,真正心存反意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这些极少数或蒙骗或裹挟,于是大多数人便稀里糊涂的跟着干了,杨仲龙就是如此。
可是,已经站好了队,回头还来得及么?
杨仲龙叹了口气,苦涩地道:“世间最痛者,莫过于向袍泽举屠刀,这位兄弟,杨某也是不得已,黄泉路上你莫恨我,说不定我很快会跟着你去了。”
火长惨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和兄弟们的生机已绝了。
高高扬起卷了刃的横刀,火长便打算最后一次生死相搏,忽然巷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无数堵在巷口的叛军士卒欣喜叫道:“侯大将军来了!侯大将军来了!”
杨仲龙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急忙转身走出巷口,却见雨夜下,侯君集领着几个随从慢慢走来。
侯君集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玉带,发髻一丝不苟挽得很整齐,一丝乱发都不见,脚上传着木屐,雪白的足衣上溅了一些泥点。
如此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处处烽烟处处杀戮的街巷,侯君集却一身便装,一脸云淡风轻,仿若闲庭信步,颇具几分魏晋名士之风范,一路听着惨叫和杀戮,踏着满地的鲜血,从烽烟赤地缓行而来,与周围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像一位不沾风尘的谪仙施施然漫步于人间,俯视人间的丑恶。
杨仲龙呆愣片刻,急忙上前行礼。
“末将杨仲龙,拜见侯大将军。”
侯君集目光闪动,含笑道:“杨仲龙,我记得你,昔年我任右武卫大将军时,你是我麾下一名果毅都尉,后来我调职,听说你也调去了左屯卫,约莫四五年未见你了。”
杨仲龙露出受宠若惊之色,道:“多年不见,不曾想大将军还记得我这不争气的部将。”
侯君集大笑道:“当然记得,昔年苍原一战,你是第一个冲进敌阵的,那一战你连斩突厥部落首领十一颗首级,是为斯役首功,你的名字还是我亲自填进请功簿的。”
杨仲龙笑道:“末将不争气,除了那一战,这些年委实乏善可陈,给大将军丢脸了。”
侯君集微微一笑:“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功劳这东西多靠机缘,大唐征伐天下,日后立功的机会很多,不要急。”
杨仲龙脸色微变,这句话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却说得太含蓄,他一时竟没太咀嚼出味来,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听李将军说,大将军也投到太子殿下这一方了,不知确否?”
侯君集笑容一敛,忽然沉下脸道:“我刚说过的话,你转眼便忘,难怪这些年你还只是个都尉。”
杨仲龙一呆,神情惶恐道:“请大将军训示。”
侯君集冷冷道:“我说过,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这句话,你一辈子都要记在心里!”
杨仲龙愕然,吃吃地道:“不知大将军的意思……”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也是我多年的旧部了,你的为人品性我很清楚,我且问你,这些年你投身军伍,可曾遇到有功而不升赏的不公之事?”
杨仲龙摇头:“没有。”
“家中父母妻儿可曾被权贵恶霸欺负?可曾被官府****?”
“没有。”
“可曾听过今上昏聩残暴不仁的风评?”
杨仲龙终于听出味道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
侯君集叹了口气:“赏功公正,安居乐业,君圣臣贤,此为盛世之象,你有大好前程,家中父母妻儿和乐融融,天下歌舞升平,日子越过越好,今日盛世之始可谓百年不遇,君臣为国,百姓为家,都好好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杨仲龙,如此盛世,你为何要反它?”
杨仲龙脸色大变,呆呆地看着侯君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侯君集盯着他的脸,缓缓地道:“盛世若轰然倒地,君上昏聩,民不聊生,你纵得高官厚禄,封王列公,却能安享几年太平?到头来只不过是史官UU小说一个叛臣逆贼,受后人千古唾骂,杨仲龙,你且问问自己,造这个反,果真值得么?”
杨仲龙面色渐渐发白,冷汗一滴滴顺额而下。
侯君集的语声很低,却句句诛心,杨仲龙本就对谋反心存犹疑,此刻被侯君集几句话一点拨,顿时觉得头顶云开雾散,一念通达。
“大将军,末将……末将今晚已手染袍泽之血,罪无可赦,我……”杨仲龙面色苦涩地道。
侯君集朝身后瞥了一眼,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麾下将士?可信否?”
杨仲龙点头:“今夜出营,末将本就不大情愿,上面约莫也信不过我,没让我领兵,身边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卫和心腹部将,信得过的。”
侯君集叹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走,随我去一个地方。不管怎么说,你和你父母妻小的性命能保住。”
杨仲龙本是侯君集多年前的旧部,对侯君集颇为信服,闻言毫不犹豫地道:“是,末将听大将军安排。”
身后的部将士卒们也纷纷跟在杨仲龙身后,众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暗巷。
暗巷内,看着迷途而返的杨仲龙越走越远,那名被围攻的火长垂头看看死伤一地的袍泽兄弟,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杨仲龙,仇恨,悲愤和欣慰在心中反复交织,火长无力地扔下横刀,面朝战死的袍泽跪下,抬头看着绵绵不休的雨丝,忽然厉声嘶吼起来,吼声渐渐低沉,最后化作撕心裂肺般的嚎啕痛哭。
…………
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总是随机缘而变化的,杨仲龙若没有恰好遇见侯君集,他的命运将会如何?没人知道这个答案,能知道的都是已经或正在发生的,遇见了,命运便变化了。
出长兴坊往南,穿“永乐”“靖安”等坊,侯君集刻意带着杨仲龙一众人绕开了战场的中心,一路且行且避,躲躲藏藏,围着长安城绕了个大圈,杨仲龙越走越奇怪,直到最后侯君集停下脚步,杨仲龙凝目望去,接着大惊失色。
“这……这是太极宫西门?安福门?”
安福门是太极宫的侧门,位于长安城西,原本专为运皇宫粮食和水而出入,今夜李安俨领兵入城,主攻的却是皇宫南面正门朱雀门和含光门,叛军总共只有几千人,李安俨无法顾全,更不能分兵消弱兵力,所以此刻安福门前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守门的禁军和宦官因城内谋反而进了宫,宫门紧闭,四野无人。
侯君集回头看了杨仲龙一眼,淡淡地道:“所有人把兵刃全扔了。”
杨仲龙和众人依言而行。
然后侯君集领着众人朝宫门走了数十丈,快到宫门城墙下时,侯君集忽然一撩衣衫下摆,双膝跪在满是雨水的青砖地上,面朝宫墙扬声道:“罪臣侯君集,向陛下请罪。”(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六章 君臣释怨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更没人拿住侯君集参与谋反的证据,然而就在叛军发动之后,当太子李承乾对侯君集寄予厚望之时,侯君集果断地出现在太极宫安福门外,面朝宫门跪地请罪。
跟着他一起来的杨仲龙吓到了,身后一众部将也吓到了,呆呆看着侯君集跪地垂头的背影,杨仲龙惊愕半晌,他终于明白侯君集为什么说要保他一命了,现在他所做的,正是为了保命。
是的,叛军已发动,胜负未分之前,在皇宫前跪地请罪,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杀他。
迟疑片刻,杨仲龙想明白了,于是二话不说也跟在侯君集身后跪了下来,垂首伏地请罪。
身后的部将自然也没人反对,纷纷跪地,数十人哗啦跪了一地。
静谧空旷的宫门外,只闻寒风呼啸,大雨倾泄,数十人跪在漆黑的风雨中,仿若一叶叶摇曳在怒海里的扁舟,听凭天威决定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城头上遥遥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仿若天音垂问,在静谧的广场上悠悠回荡。
“奴婢传陛下问话,陈国公侯君集,尔是否仍对朕心存恨意?”
侯君集一惊,接着伏地大声道:“当初有恨,如今无恨。”
城头尖细的声音沉默片刻,忽然道:“甚善,陛下有旨,传陈国公侯君集甘露殿觐见,余者自缚,听候发落。”
侯君集等人伏地谢恩,然后宫门开启了一线,侯君集独自起身走入宫门,杨仲龙等人仍跪伏于地,很快有禁军武士从宫门出来,用绳索将众人绑了。
直到此时,杨仲龙等人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他们明白,自己的性命已保住了,阵前幡然醒悟,果断自降,或许事平之后仍会判罪,但绝不会人头落地。
…………
甘露殿,殿内房梁高高挂起琉璃宫灯,夜色深沉,殿内却亮如白昼,偌大的宫殿里,李世民独自一人坐在专属于他的位子上,显得冷清且寂寥。
侯君集进殿后便垂头跪地,不发一语,李世民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注视着他,君臣之间仿佛隔了一片海洋般遥远,远得看不清彼此的眉眼。
多年的君臣,多年的知交好友,李世民和侯君集这些年无论公与私,都有着太多的交集了,李世民给他高官显爵,侯君集还赠他大片国土,君臣相辅相成,不可互缺。然而今夜此时,二人之间却如此陌生,仿佛人生初识,彼此从未如此遥远地对望着。
良久,李世民终于打破了沉默,殿内压抑的气氛连他都觉得难受了。
“不愧是朕的大将,对时势和胜负的把握非常精准,侯君集,你选的时机很对。”
侯君集低声道:“陛下是说罪臣参与太子……”
话没说完便被李世民打断:“不,朕说的是你刚才在宫门外跪地请罪的时机。”
侯君集一愣,抬头望向李世民,二人相隔太远,看不清李世民的表情,可他却仿佛看到李世民脸上似讥诮似自嘲的笑容。
“长安城十数万守军,太子胆子不小,区区数千人也敢谋反,他以为什么人都能来一出玄武门之变么?侯君集,你当年也亲身参与此事,朕问你,今夜太子所谋,与朕当年相比如何?”
侯君集不假思索道:“太子所谋处处破绽,脆弱不堪一击。事未举便已犯下了几大致命的错误。”
“说来听听。”
迟疑片刻,左右已是这般处境了,侯君集终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一,还未举事便已失密,知失密而仍举事,此为不智也。其二,谋此事者,皆太子身边狐朋狗友,唯一能上得台面的,只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一人,奈何太子多疑,只令他狙击援军,最重要的攻打太极宫却交给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此人心胸狭窄,有勇无谋,只知逢迎,殊无本事,由他攻打太极宫,必败无疑……”
“……先不论谋反对错,单只以两军交战来看,如此重要之事,最重要的位置却交给一个无能之辈,识人不明,任人唯亲,必有大祸。其三,太子无道,近年风评愈下,失道者寡助,如此逆境之下,仍行此大逆之事,愚蠢之极,其四,举事筹划时间仓促,以致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其五,叛军将士不能同心,互相猜疑,有此其五,太子败局已定,不可能成事。”
侯君集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李世民仍旧面无表情,道:“你已知太子必败,为何答应助他举事?”
侯君集面现愧色,垂头道:“罪臣刚才在宫门外说过,罪臣当初心中有恨。”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明知必败,你却仍参与了太子谋反,侯君集,你当真如此恨朕么?”
侯君集黯然道:“罪臣心胸狭窄,一念之差,万劫不复,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摇摇头,忽然转移了话题,道:“你来宫门请罪,是已察觉了朕的谋划,是以请罪自保,还是诚心悔过?”
侯君集摇头:“罪臣不知陛下谋划,当初东宫府千牛,罪臣的女婿贺兰楚石来劝说罪臣参与太子谋反时,我已知他必败,罪臣那时心中恨意难消,一时糊涂便答应了,直到今夜,臣又改变了主意。”
李世民沉默片刻,叹道:“其实,朕也是直到今夜方知太子谋反之事,不过朕虽是后发,却也不一定受制于人,承乾……终究太年轻,太嫩了。”
“侯君集,刚才朕说过,你的时机选得很好,若晚半个时辰你再来请罪,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侯君集叹道:“罪臣明白,天下都是陛下的,长安城也是陛下的,陛下既知太子谋反,必然已有了应对。”
“你是朕的大将,你且说说,朕会如何应对?”
“调拨左右武卫,龙武军和羽林禁卫,这几卫都是离太极宫最近的,主将人选应该是程知节,牛进达,李绩这三位,因为陛下对这三人的忠心从无怀疑,方才叛军从延兴门直入朱雀大街,一路并无守军阻拦,想必此为陛下的计谋,让这数千叛军全部集中在太极宫门和朱雀大街,然后三卫从外部往中间包围,便于全歼。至于率兵攻打太极宫的常迎望所部,罪臣猜测,宫中的羽林禁卫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叛军一旦进了宫门,必然有去无回。”
李世民大笑:“不愧是朕的大将,朕的心思都被你猜中了。”
侯君集平静地道:“多年跟随陛下,陛下用兵之法,罪臣多少了解几分。”
李世民点点头,道:“今日方知太子禀性,太子谋反,朕覆手可平之,大唐由我等君臣同手而创,方今正是盛世之始,大好江山容不得这等残暴昏聩之人继承……”
“陛下英明。”
李世民望向侯君集,叹道:“现在,侯君集,你告诉朕,朕该如何处置你?”
侯君集垂头道:“罪臣听凭发落,绝无怨言。”
李世民黯然道:“灭高昌国,你劳苦功高,只可惜你犯了众怒,朕那时也是不得已而处置,本打算三年后再寻机将你召回,再委以重用,你我君臣多年,私下亦如手足兄弟,朕原本以为你应该懂我的……”
侯君集这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伏地大哭道:“罪臣辜负陛下,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叹道:“今夜你迷途而返,朕相信你还念着你我多年旧情,你并未负朕。是朕先负了你,今夜过后,朕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谋反大逆,不可不究,朕还是要再处置你一回,这一次,你不可再恨朕了。”
“罪臣羞愧难当,绝无怨恚。”
李世民眼眶一红,也流下泪来,喟叹道:“今夜,朕失去了一个儿子,却找回了一个朋友,得耶?失耶?朕心中实不知该悲该喜……君集,你我多年未曾一起饮酒,今夜就着长安城的秋雨和鲜血杀戮佐酒,君臣共谋一醉如何?”
“陛下治下大唐江山永固,臣愿为陛下击缶而歌,为陛下寿。”
李世民仰天大笑,笑声与平日略有不同,豪迈与悲怆交织,说不出的沧桑,侯君集远远看着李世民的身影,他突然发现,这几年李世民已苍老了许多,独自一人坐在高处,说不出的苍凉,孤独。
“来人,上酒!”李世民扬声道。
很快,甘露殿内摆上了酒宴,君臣盘坐,分案而饮。
酒饮三盏,李世民忽然道:“今夜你我不论君臣,只论知交,刚才朕一直想问你,明明你已答应了参与太子谋反,为何今夜忽然改变了主意?”
侯君集此刻已完全轻松下来,闻言微笑道:“有人化解了臣的恨。”
李世民一愣,接着道:“何方高僧,能化解世人心中戾气?”
“不是高僧,而是俗人,既贪财又油滑,一身的怪毛病,却偏偏还有一点点正气,说他蠢,却比谁都精明,任谁也占不了他的便宜,说他精明,却时常干蠢事,一干为老不尊的老杀才有事没事抢他一回,他却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凑上前主动让他们抢……”
介绍得很详细,李世民越听越熟悉,惊讶脱口道:“李素?”
“正是。”
李世民震惊了,呆坐半晌,喃喃道:“居然是他……”
正想说点什么,殿外传来常涂沉稳的声音。
“陛下,常迎望率兵三千余,由景风门杀入内宫,离长乐门尚距三里。”
李世民神情顿时冰冷,道:“内宫羽林禁卫可曾布置妥当?”
“英国公李绩已在长乐门内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来敌。”
斟酒举盏,一饮而尽,烈酒伴着杀机,李世民嘴里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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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与一众部曲策马狂奔在乡道上。
忧心如焚,两眼充血,李素发觉自己这次犯的错很大,大到足以令自己遗恨终生。
也是直到今夜,李素再一次刷新了对李承乾的认知,这人已完全没了下限,连仇人的家小也不放过,人性所有卑劣的一面,都能从李承乾找到,这样的人,死一万次也不冤枉。
夜间策马是件很危险的事,这个年代的夜路并没有路灯,人和马都看不清道路,一个不小心崴了马腿便是人仰马翻的后果,从长安城出发到现在,李家近百名部曲,崴了马腿不能成行的已有十多人了。
幸好今夜雷雨交加,夜空不时有几道闪电,那一瞬间的光亮才令李素等人不至于像盲人骑瞎马般狼狈。
到了太平村,李素没有进村,而是选了另一条小道从村边擦身而过,赶赴事先为老爹和许明珠挖好用来避难的窑洞。
二十来里路,李素等人走得很艰辛,大雨下个不停,道路异常泥泞难行,快到窑洞时,李素骑的马终于也不小心失蹄滑倒,李素被马背抛起,重重摔落在地,落地后李素忍着疼痛,也不吱声,索性放弃骑马,拔腿便朝窑洞跑去,后面的部曲亦步亦趋,大家都弃了马狂奔。
“方五叔,南面有条捷径通往窑洞,你领四十人从那条道绕过去,咱们南北夹击合围,全歼来敌,一个都不准放跑!”李素边跑边下令。
方老五应是,往后一招手,四十名部曲跟着方老五改道往南。
李素脸颊不停跳动,雨水和汗水混杂成一团,两眼赤红得可怕。
如果老爹和许明珠已被敌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李素想死的心都有了。
离窑洞越来越近,李素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朝后一挥手,身后的部曲非常默契地放轻了脚步,猫着腰,一步一步无声无息朝窑洞接近,借着树丛的遮挡,隐藏着形迹。
怀着惶恐的心情,李素心中焦急不已,却不得不小心朝窑洞接近,他只祈祷敌人没发现窑洞的地点,或者留下的十来名部曲能够坚持拖延到现在。
离窑洞不足二十丈时,躲在树丛深处的李素脸上忽然露出惊喜之色。
因为他听到窑洞方向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怒吼。
“哈哈!一代不如一代,左屯卫的怂货就教了你们这点东西么?”(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七章 援至解危
雷雨夜,小岗坡,窑洞外。
听着那声熟悉的吼声,李素从未像今日此刻般欣喜,满足。
是的,老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虚弱,但至少他还活着。
隐秘地朝对面看不见的树丛里打了个手势,李素领着众人猫着腰继续朝窑洞接近,离洞口只距数丈时,李素愈发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敌人而逼其铤而走险,造成严重的后果。
朝后翻手往下一压,身后的部曲们纷纷伏低身子,将身躯最大限度地隐藏在浓密的树丛中,李素悄悄探头往外张望,一看之下顿时两眼圆睁,怔怔看着数丈外的战场震惊地张大了嘴。
数丈外,李道正身着破旧皮甲,皮甲已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零零碎碎地挂在身上,口子缝隙里正往外渗着血,手中握着一柄丈二长戟,戟尖锈迹斑斑,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血顺着戟尖蜿蜒往下,将长戟的木杆也染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刹那的光亮里,李素看见李道正头发凌乱,怒目圆瞪,却如一尊天神执戟而立,身前不与处,数十人弓着腰,恶狠狠地盯着他,如群狼伺虎,择机而噬。
李道正的身后,正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李素从体型便不假思索地认出来了,是王桩。王桩的旁边还躺着一道娇小的身影,远看似乎是他的婆姨周氏,李素大急,借着不时划过的闪电光亮凝目望去,却见王桩和他的婆姨虽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但二人的胸膛却仍有微微的起伏,显然还活着,只不知伤情如何,李素这才稍微放了心,此时也顾不得细想为何王桩和他的婆姨会出现在窑洞外,眼睛已紧紧盯住战场中间的老爹。
李素无比震惊,印象里的老爹从来都是憨厚的,苍老的,有着农户常见的木讷,跟所有种田的老农一样,最大的兴趣便是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没事便蹲在田边,沉默地注视着地里的庄稼,脸上布满着和土地一样的皱纹和沧桑。
如此平凡的老农形象,为何今夜此刻再见时,却完全变了味道?仅只一柄长戟,一身破甲,仅只是平平常常站在那里,却如盖世英雄般威风凛凛,身后数丈便是窑洞,窑洞内住满了妇人老弱,然而李道正只有一人,便将所有的危险拦在手中的那柄长戟之后,犹如一座千古雄关,虽一人而立,却万敌莫开。
李素一直处于呆滞状态,老爹此刻的模样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眼前这个老爹好陌生,平日熟悉的眉眼此刻变了另一种味道,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平凡木讷的老农,分明是一位久经杀阵的大将军,那眼中喷薄的杀气,还有那柄滴血的长戟,都仿佛在昭示着曾经无限风光的往事。
一时间,李素竟忘了动作,只是藏在树丛深处,呆呆地注视着老爹的样子。
围着李道正的敌人显然不这么想,他们急于结束这场战斗,十名李家部曲已倒在泥泞的地上不知生死,现在他们面前唯一站着的敌人只有李道正一人,杀了李道正,窑洞内的那些妇人老弱根本就是一群待宰的羊,而李安俨交给他们的军令也就顺利完成了。
决定生死的一刻,敌我双方都杀出了凶性,每个人都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气势,为首的校尉像饿狼盯住垂死的猎物般,在李道正身前丈外半圆游走,夜空又划过一道闪电,刹那的光亮过后,天地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所有人的视线也出现了瞬间的盲态,校尉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忽然厉吼着向前冲去,麾下数十名将士亦毫不犹豫地挥刀上前。
李道正大喝一声,手中长戟猛地一挥,几乎下意识般的蹲身,长戟朝下呈半圆横扫,伟岸的身躯突然转了个圈,长戟舞出一片虚幻的光影,无数虚假的幻像戟影里,一道真实的戟尖从万千虚像中幻假为真,仿若毒蛇出洞般,狠辣刁钻地一戟刺出,正中一名敌人的胸腹,敌人惨叫,李道正飞快拔出长戟,眨眼间刺向另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恰好又刺中了另一个敌人的脖颈正中,长戟拔回,李道正收势而立,由动至静,疾若流星,短暂一刹过后,李道正仍如天神般屹立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地上,却新添了两条亡魂。
剩下的敌人大惊,飞快抽身而退,避免再被那柄神鬼莫测的长戟刺中,战场中间,敌我双方再次陷入长久的僵持对峙,互相寻找下一次致敌于死地的机会。
短短一刹的厮杀过招,李素躲在茂密的树丛中,全都看在眼里,神情不由愈发惊悚万分。
李素是带过兵的人,也亲自与敌人浴血厮杀过,对大唐军队击敌的一些招式套路多少有几分了解,而李道正刚才使出那简单的几招,李素一眼便看懂了,那分明是典型的大唐军队里的搏杀招数,简洁有效,一招制敌,绝无花哨。
李素表情越来越震惊,老爹……何时竟会大唐军队里的招数?而且使得这般娴熟,再加上老爹此刻那杀气凛然的神态,还有那万夫莫开的无畏气势,平日那佝偻木讷的老农形象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此刻的模样重合。
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啊,难道眼前的是老爹的双胞胎兄弟?
抬手杀了两个敌人,李道正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渗血,然而气势却不减分毫,执戟立于窑洞前,如同横刀立马的大将军,迎着骤急的雨点,暴喝道:“李某说过,大丈夫欲取功名,当豁命以赴,大好头颅在此,有本事尽管来拿!”
校尉和麾下府兵已杀红了眼,恶狠狠地瞪着李道正,神色狰狞地道:“会拿的,你的大好头颅,我们一定会拿到的,姓李的,你负伤无数,此刻失血盈升,下盘虚浮,想必已是强弩之末了,放倒你只需最后一击,最后一击……”
李道正哈哈大笑,恶声道:“你们可以再来试试!”
“那就再试试!”校尉也豁出去了,厉声吼道。
李素大急,马上从树丛里站起了身,厉声道:“围起来,一个也不准跑!”
这边四十来名部曲飞快冲树丛中冲了出来,对面不远处的树丛里,方老五也领着四十名部曲从另一个方向冲了出来,近百名部曲非常默契地迅速汇集,须臾间便在敌人的外围结成了一道半月阵,将仅剩的二十多名敌人团团围在中间。
骤起生变,绝对的优势徒然间逆转,校尉等人大惊,纷纷抽身朝李道正方向退去,李道正手中的长戟却毫不留情地横扫而出,又有几名敌人应声而倒。
夜空一道闪电划过,校尉终于看清了包围自己的敌人的模样,为首一人面若寒霜,目露杀机,校尉仅只一刹便认出来了。
“李素!”
喊出名字,再看看周围百名部曲冰冷的眼神,所有人顿时露出极度绝望的表情。只看李素此刻杀机满面的模样,他们便知道今夜自己生机已绝,断无活路。
这么多人围攻他老爹,出手皆是毫不留情的杀招,就差一点点便要了他爹的命,还杀了李家十名部曲,可以说这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哪怕此刻扔掉兵刃投降都不管用,死定了。
果然,李素不等校尉多说一句废话,语若寒冰地开口了。
“一个不留,全部杀了!……还有,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身旁的方老五提醒道:“要不要留个活口问问……”
“不需要!谁是罪魁祸首我知道,全杀了!”
校尉大急:“李县侯,听小人一句……”
话没说完,方老五已大喝一声:“杀!”
十名袍泽倒在面前,都是多年并肩与敌厮杀的情谊,可以说比亲兄弟也不逊色,现在死了十个,剩下的李家部曲早就红了眼,李素下的令正合众意,众人举臂一抖,扬刀便狠狠劈向敌人。
李素没有参与厮杀,绕了半个圈飞快跑到李道正身边,二话不说便跪在他面前,脸色充满了深深的悔恨和愧疚。
“孩儿思虑不周,累爹遭此大祸,孩儿不孝,给爹赔罪了。”
刚才孤身一人,力抗数十人,李道正早已力竭,全因背后窑洞内是李家妇人老弱,他们活命的希望只能寄予自己一人,所以李道正才死死坚守洞外,保住老妇性命。
此刻骤见儿子领援军而至,并已将局势逆转,李道正心中死撑着的一股信念这才徒然一松,脸色愈见灰败惨白,整个人的心劲突然便泄了下来,然后虚脱地往地上一栽,李素眼疾手快,急忙环住老爹的身子。
这时的李道正浑身是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后背数道长长的口子,正不停地往外渗血,沾满了鲜血的长戟脱手落地,李道正瘫在李素怀里,硬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手便狠狠抽了李素脑袋一记,抖抖索索指着他道:“瓜怂,老子醒来再跟你算帐!”
说完李道正眼睛一闭,昏死过去。
李素焦急地大喊一声,一直老实待在窑洞内惶惶不安的薛管家抖索着满身肥肉颠颠地跑了出来,他的后面跟着许明珠和武氏,薛管家和几名下人搭手,将浑身是血的李道正抬回窑洞内,洞内还躺着一人,正是力战而竭,失血昏迷的郑小楼。
李家部曲们已经敌人团团围住,包围圈越缩越小,不时听到敌人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声,战势已是毫无悬念碾压。很快,包围圈内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最后沉寂无声,夜空闪电的刹那,只见战场处处横尸,鲜血与雨水混杂一处,蜿蜒成一条血红的河流,缓缓流向不知名的远处。
这场惨烈的厮杀终于结束,如李素所言,敌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全部就地诛杀,而且李家部曲执行李素的命令非常彻底,果然没让敌人死得太痛快,每个敌人的身上的伤口大多数都不是致命的,腿上胳膊上背上,处处皆是刀伤,有的被刀劈过后少了一块肉,只在最后才一刀毙命,可以说这些敌人全部是被凌虐致死的。
李素面无表情地看着洞外形如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心中一股戾气始终难平。老爹和妻子差点被杀,作为一个家中顶梁柱般的男人,李素此刻心中无尽的自责已化作滔滔的杀意,尽管敌人全部被凌虐致死,他仍觉得意犹未尽,觉得这些敌人还是死得太痛快了。
窑洞内外,刚才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家下人们也忙活起来,忙着给昏迷的李道正和郑小楼敷伤药,烧水换衣,还有的下人合力将外面昏过去的王桩和他婆姨周氏也抬进了洞内。至于豁命战死的十名部曲,也被抬入洞内换上干净的衣裳,脸庞覆上一张张白绢,给死者们最后的尊严。
看着尸横遍地的窑洞内外,李素心如刀绞,自己小小的一个疏忽大意,换来的便是无数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才将自己的疏忽填补起来,这一次,自己欠下了太多的债,太多今生来世都还不完的债。
从李素出现到安置善后,许明珠一直没来得及理他,他眼里噙着泪水,拿出李家主母的做派,指挥下人们给伤者上药,给死者换衣,还有烧水,拾柴,分食等等事宜,亲自给阿翁李道正清理了后背的伤口,并且嘱咐薛管家上药换衣,一切处置妥当后,许明珠这才拖着疲累的身子走到李素身边。
“夫君……”许明珠凄然唤道,久抑的泪水在自己的男人面前终于潸然而下。
李素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愧疚地喟叹道:“明珠,我对不起你和我爹,是我大意了,差点酿成灭门大祸。”
许明珠头埋在他怀里,凄声道:“世事如麻,千头万绪,岂能尽入算计?终有顾不到的地方,夫君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今夜只是意外,夫君勿须自责。……夫君做的是大事,妾身见识不多,很多地方都帮不到夫君,这种滋味,比被强人杀死更难受。”
李素强笑了一声,温言道:“莫说傻话,我在外面不是做什么大事,只是有时候不得不肃清一些威胁家宅安宁的危险,这一次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们对我和家人赶尽杀绝的决心,是我疏忽了,夫人,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和爹陷入今夜的危急之中。”
许明珠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夫君做的任何事都是有道理的,妾身明白。”
夫妻二人温存片刻,李素目光一瞥,却见不远处武氏静静而立,眼波若秋水般凝视着他,李素朝她颔首一笑,算是表达了歉意,武氏回以嫣然微笑,远远地朝他屈膝裣衽一礼。
厮杀已结束,方老五领着袍泽们打扫战场,不但收集敌人尸首上有用的财物或者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同时也在仔细地肃清残敌,哪怕是尸首都毫不留情地上前补刀,多年沙场拼杀,这已是方老五等人战后的习惯,绝不能让敌人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事实证明方老五等人的补刀确实是有效的,敌人一具具尸首躺在地上,众人一一补刀时,也听到了几声凄厉的惨叫,显然有几个藏在尸堆里装死,企图蒙混过去的敌人终究没能逃出生天,被战场经验老道的方老五等人一刀宰了。
李素心中毫无怜悯,主意打到自己家人身上,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底线,这些敌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
冷冷看着方老五等人打扫战场,李素回过头再望向洞内仍旧昏迷不醒的李道正,从刚才一直到现在,他终于问出了久抑心中的疑问。
“明珠,我和部曲赶来之前,是我爹他独自一人挡住的敌人?”
许明珠俏容顿现余悸,惊惶地点头:“原本是十名部曲和郑小楼等人在厮杀,后来郑小楼他们负伤甚重,渐渐不支,阿翁不知道为何便冲上去了,而且……阿翁的身手好厉害,妾身看来,他似乎与郑小楼不相上下呢,再后来,王桩和他夫人也赶来了,正因为他们,阿翁和部曲们这才撑到你们出现……”
李素心中浮起无限感动。
先不说自己的老爹,只说郑小楼,王桩他们,确实尽了心力了,为了自己,他们连命都豁了出去,来到这个年代好些年了,如果说自己有什么收获的话,自己在这里交到的朋友,果然都是真正的肯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真朋友,真兄弟。
深深朝窑洞内看了一眼,李素若有所思,脑海里闪过无数回忆,沉吟许久,忽然道:“明珠,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跟我说过,说在花园里看见我爹无意中露过一次身手?”
许明珠急忙道:“对呀,那时妾身跟夫君说了这事,可夫君一个字都没信,最后连妾身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李素看着窑洞内昏迷着的李道正,苦笑道:“今日看来,你当初绝对没看花眼,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爹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不知他究竟有过什么往事,连亲儿子都被瞒得死死的,还有我那早逝的娘亲,还有今夜这超凡凌厉的身手,他当年……到底是什么人呢?”(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八章 哭诉衷肠
农户老爹原来是个深藏不露斩将夺旗的高手,平日那憨厚木讷的形象全变成了伪装,不得不说,李素的认知不仅被颠覆,简直是被颠得稀碎了。
这世界怎么了?老爹与亲儿子最基本的信任哪去了?到底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一个英雄好汉式的人物情愿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若非今夜情势危急,不得不显露身手以保命,恐怕李道正身上的秘密真会瞒到带进棺材里,李素到死都不会知道原来自己的老爹竟然如此不平凡。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老爹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当年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往事,才令他不得不躲在太平村数十年,过着隐居山野的平凡日子,而且还过得那么落魄。
李素此刻的心思被老爹的秘密完全占据,呆呆站在洞口出神,无意识地看着洞外暴雨倾泻,滴打芭蕉。
往事不经推敲,或者说,经不起聪明人的推敲。
以往没发现是因为没注意没留心,李素对自己的老爹除了孝顺以外,向来没有过别的心思,而李道正的演技至少也是影帝级别,在亲儿子面前都隐藏得非常高明,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总是一副憨厚沉默,久经岁月沧桑的普通老农的形象,或许年月久了,连李道正都被自己的演技催眠了,真的以为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证明演技确实走心了,不然达不到这种境界。
直到今夜被情势所逼,不得不显露出隐藏多年的真本事,命固然保住了,然而隐瞒多年的秘密也终于随着高明精湛的身手而暴露了出来。
李素是聪明人,聪明人喜欢思考,事实上别人眼里经常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他,正是脑子最活跃的时候,发呆也好,晒太阳也好,躺在河滩边草地上看着天也好,他其实时刻都在思考着什么,思考的内容很多变,有时候想的是天下大势,庙堂高远,有时候算计坑人,有时候也许没那么正经,只是简单的在想晚餐吃什么。
现在李素也在思考,脑子正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
他在回忆,从贞观九年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开始回忆,回忆的主要对象是自己的老爹,从贞观九年开始,老爹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不经意露出的每一个不正常的表情,都在他脑海中如走马观灯般一一闪现,然后……不停地将一些异常的回忆碎片记住,将这些异常的碎片一一串连起来,抽丝剥茧,探寻真相……
短短发呆的片刻,李素想到了很多,比如老爹双手的茧子,农户终日劳作,手上自然都有茧子的,可真正普通的农户手里的茧子是长在掌心,因为他们要握农具,可老爹手上的茧子却长在指尖,显然老爹握的不仅是农具,还握过别的东西,比如刀剑,比如……弓弦。
还有老爹对长安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李家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李素曾经不止一次提起想在长安城买个大宅子,把老爹接进城里享清福,说过很多次,但每次李道正都非常坚定地拒绝,他当时的理由是故土难离,更舍不得千亩庄稼地,李素当时也信了,后来又经常想载老爹进城游玩,李道正也是一副避之不及的嫌弃模样,仿佛整座长安城在他眼里还不如自家的茅房好玩,李素当时也颇为理解,农户人家嘛,眼睛只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世上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庄稼和土地,哪怕是天下最繁华的国都,也是弃如敝履,避之三舍。
现在李素回想起来,当时老爹回避进长安城的理由,以及自己自以为理解的理由,其实全都呵呵哒,对长安城如此逃避的态度,这里面分明有事啊,只不知他在躲着什么人。
再联想到自己早逝的亲娘,老爹将她葬在一个离村子非常遥远的地方,千里孤坟,偏僻难寻,坟前还立着两只分明已严重逾制的石马……
李素心头一颤,除了亲娘的坟墓外,老爹其实在平常生活里的一些小细节已经暴露了不少蛛丝马迹,只是李素从来没留意过,所以老爹的秘密也一直没被发现,然而只要有心回忆,再将那些蛛丝马迹连贯起来,那么,李素便能得到一个非常震惊的结论——老爹有秘密!
……没办法,李素只能得到这么一句废话。因为李道正不开口的话,李素什么都得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从发呆的状态里回过神,转过身却见许明珠一直在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夫君,妾身知道今夜你要做一件大事,现在事情做好了么?”许明珠小心地问道。
李素笑道:“该我做的,我已经做完了,接下来该别人做了,咱们铺张草席坐着看戏便是,长安城里此刻想必很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路人马各显神通,夫人,这出戏可难得一见,好好看着,有生之年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了。”
许明珠小嘴一撇,道:“妾身只盼夫君平安,家宅安宁,那些杀人掉脑袋的戏,不看也罢。”
说到看戏,许明珠身后的武氏却两眼发亮,她显然对长安城今夜发生的一切非常感兴趣,然而终究碍于身份尊卑,不敢贸然开口坏了规矩,这时武氏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奴婢斗胆问侯爷,……城里如何了?李安俨所部果真攻进太极宫了么?”
李素看着她,笑道:“恨不是男儿身,不能共襄盛举对吗?”
武氏脸一红,垂头道:“奴婢多嘴了。”
李素是个脾气不错的人,还是答道:“李安俨所部六千余人已进了长安城,他们的任务并非攻打太极宫,而是布阵朱雀街口,狙击增援太极宫的各卫人马,真正攻打太极宫的人是太子左率卫常迎望。”
武氏神色一怔,接着长叹一口气,道:“如此,太子败局已定矣。”
“何出此言?”李素饶有兴致地问道。
武氏摇头:“识人不明,任人唯亲,唯一一个有大将之才的李安俨让他狙击增援,那个只知阿谀逢迎并无半分本事的常迎望却担负最重要的攻打太极宫的任务,且不论为人正邪品性,仅看太子临阵遣将之道,便知其人量小无才,不堪成事,举事必败。”
李素笑道:“说得不错,在我看来,这次谋反让你来指挥都比太子强无数倍。”
武氏一惊,急忙惶恐道:“奴婢一介妇人,哪敢谋反,侯爷莫吓奴婢。”
李素笑道:“左右都是自己人,开句玩笑,你莫怕,不过我后面那句话是真心话……”
说着李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如果这次举事真由你来指挥,长安城里的君臣们可没今夜这般轻松了,武姑娘,你有大才,切勿妄自菲薄。”
武氏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不过还是被“谋反”二字吓到了,闻言退到一边,唯唯应是,却再不敢说话。
危机已解除,李素大松了一口气,部曲们忙着清理战场,掩埋敌人尸首,许明珠和薛管家领着丫鬟们在窑洞内照顾昏迷过去的李道正等人。
外面的下人们烧好了热水,李素叫人将水倒进碗里,每只碗都放上一点糖霜,李道正他们昏迷多因失血过多,这时补充点糖水很重要。
下人们忙着给郑小楼王桩他们喂水,李素亲自给老爹喂,喂完后又等了一阵子,李道正悠悠醒转,刚睁开眼便扯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李道正嘶地倒吸口凉气,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李素急忙凑上前:“爹,您醒了?哪里不舒服,跟孩儿说。”
李道正见李素那张脸凑得那么近,心中不由来气,怒道:“看见你就不舒服,等着,抽不死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给家里惹祸!”
李素陪笑:“等您伤好了,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孩儿一定不跑,现在您好好养伤,万莫动气,天亮了孩儿给您请大夫。”
李道正怒冲冲地哼了一声,冷冷道:“刚才没问你,城里太子谋反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在里面掺和什么?”
李素忽然正色道:“孩儿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李道正:“…………”
没受伤该多好啊,暴起把这混帐狠狠抽一顿,抽到他这当爹的都不认识,那该是多么愉悦的一件事……
眼见老爹快进入变身暴走状态,李素急忙道:“爹,长安城里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爹,您的事是不是该说一说了?”
李道正一呆:“我啥事?”
李素看着他,悠悠叹道:“爹,您这玩笑可开大了,而且开了二十年,孩儿就想问问,您……落户太平村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道正仿佛聋了一般,忽然转过头,看着洞外淅沥不停的大雨。
李素心中暗喜,这是典型的陷入回忆的模样,如果李道正按套路出牌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幽幽一叹,然后竹筒倒豆子般痛快利落话当年了,一切谜题马上要解开。虽然不明白为何所有人回忆往事时总要目光复杂地望向某个不知名的景物,但这就是套路,李素表示很理解。
父子二人待在窑洞里,李素耐着性子等老爹回忆唏嘘的往事,也许往事太漫长,李道正回忆了很久,李素不急,也不催促,他知道回忆得越久,爆出来的干货越多,他有的是耐心慢慢等。
一炷香时辰后,李道正终于结束了回忆,然后……眼一闭,往草堆上一倒,道:“累了,要睡了,你滚。”
李素目瞪口呆:“爹,您不能这样……”
“别吵!”
“爹……”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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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李安俨所部已封锁了朱雀大街,麾下部将将朱雀大街内所有的文臣武将权贵家宅闯进去搜了无数遍,意料之中的,所有权贵和家眷全跑了,能住在朱雀大街的都是多年跟随李世民治国平天下的角色,不可能有蠢货,城中延兴门变乱方起,权贵们便意识到不对,纷纷收拾了贵重细软,带着家眷从后门出发,躲进了长安城某个不知名的寒舍贫宅中,偌大的长安城,又是兵荒马乱的雨夜,搜拿这群权贵可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李安俨耗费不起,朱雀大街的豪宅搜索无果后便果断下令部将撤回。
太极宫西面,通明门。
正门朱雀门外,李安俨所部叛军正与闻讯赶来增援的左右武卫打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西侧的通明门也增派了许多守军,执戈严阵以待。
寅时,离天亮不远的时辰,通明门外匆匆行来一辆马车,马车左右有百余名武士护卫,一路朝通明门而来。
门外的禁军紧张起来,纷纷扬戈斜指,神情戒备地盯着那辆马车。
马车很识趣地在数十丈外停下,武士掀开车帘,魏王李泰那圆滚滚的身子露了出来,在武士的搀扶下吃力地走下马车,然后独自一人走向通明门,一边走一边深呼吸,快到宫门前时,酝酿好的情绪终于爆发,李泰大嘴一瘪,忽然扯着嗓子干嚎起来,跪在宫门外捶地大哭。
“父皇,救儿臣一命啊——”
…………
甘露殿。
李世民神情阴沉且疲惫,静静地看着李泰跪在殿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今夜的种种遭遇。
“太子兄长到底怎么了?父皇,儿臣真不知他到底怎么了……”李泰那张肥嘟嘟的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毫无美感,却哭得很投入:“……丑时一刻,千余叛军冲进了儿臣的王府,二话不说见人便劈砍,儿臣王府内的宦官,宫女和武士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无数,儿臣在睡梦中被宦官叫醒,一众宦官和武士拼了性命挡住叛军冲入后院,儿臣仓惶从围墙下的小洞口爬出来,方才逃得性命,惊惶之下才打听到,原来竟是太子兄长谋反……”
李泰大哭,伤心地道:“儿臣与太子兄长一母所出,真正的亲兄弟,对兄长儿臣一直敬重有加,见人必行礼,见车必避行,每逢年节,送去东宫的节礼从未少过,父皇,儿臣自问无愧于兄长,为何兄长却对儿臣刀剑相对,欲置儿臣于死地?”
“诛杀儿臣倒也罢了,或许是儿臣这些年有什么事做得令兄长不满,故心生杀机,可是父皇啊,儿臣直到此刻仍然懵懂不解,太子兄长为何谋反?为何?父皇向来待太子不薄,而且这皇位迟早是他的,他谋反到底为了什么呀?”
李泰跪在殿内,一边嚎啕一边哭诉,说至伤心处,不由悲怆捶地不止,李世民脸色越来越阴沉,看到心爱的儿子哭得如此伤心,李世民的脸颊不由狠狠抽搐了几下,随即也浮上了悲怆之色。
“青雀,我可怜的儿,尔被此事拖累矣!朕无错,你也无错,错的是欲壑难填的人心啊!太子做下如此大逆之事,朕……已容他不得了!”李世民垂泪泣道。
李泰哭声愈发大了,手脚并用爬到李世民身前,大哭道:“父皇何出斯言!兄长有错,儿臣愿为他分担之,兄长只是一时糊涂,或许只是酒醉冲动之举,待他醒悟终会后悔,儿臣求父皇给兄长一条生路,勿使屠戮,伤了亲伦,父子手足相残,何其痛也,儿臣不忍睹!”
不得不说,李泰是个聪明人,聪明得太过分了。
今夜冒着风险,又是嚎啕又是哭诉,演技爆棚,为的就是这一刻情真意切说出这番话,他很清楚,在这个亲儿子背叛,父子刀剑相向的夜晚,父皇的心中该是多么的悲痛寒心,多么的孤独痛苦,所以李泰来了,冒着极大的风险进了宫,跪在父皇面前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戏,一切的目的,便是为了说出刚才那番话。
凡事最怕对比,人与人也最怕对比,相比太子李承乾不孝不仁,大逆不道,李泰此时却跪在父皇面前为亲兄长求情,在李世民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两个儿子截然不同的表现落在他眼里,将会是怎样的感触?
果然不出李泰所料,这番话狠狠击中了此刻最脆弱的李世民,李世民闻言大哭,忘情将他搂进怀里,不停喃喃道:“青雀,青雀,朕的乖儿,你未曾负朕,很好,这很好……”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李泰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此刻他心中其实很想笑,得意的那种笑。
有了今夜这番仁孝无双的话,再加上他仅次于李承乾的嫡子身份和长幼排序,将来的太子之位恐怕已十拿九稳了。
空荡的大殿内,父子二人伤心痛哭不已,殿门外,常涂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外。
“陛下,常迎望所部已中埋伏,三千叛军进长乐门后,被李绩所率羽林禁卫射杀近半,余者被关在瓮城内负隅顽抗,无处可逃,东宫那边,程知节已率右武卫将东宫团团围住,未曾攻入,请陛下示下。”
李世民哭声方止,抬袖先为李泰擦干了眼泪,然后仰头悠悠长叹,仿佛叹尽胸中所有浊气,悲痛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得平静,冷漠,寒气四射。
“青雀,你方才说不知太子为何谋反,朕其实也不知,走,与朕一起去东宫,朕要当面问问他!”
李泰点点头,乖巧地跟在李世民的身后,缓缓走出殿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