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王师征西
西州城头一片漆黑。±UU小说,www.uu234.com
所有照明的火把被李素下令灭掉了,城头笼罩在一片深深黑暗之中。
放眼眺望远处的敌营,依稀可见零星的灯火,在黑夜里如同萤火虫般闪烁摇曳。
李素站在城头,人也笼罩在黑暗中,静静注视着远处的灯火,看不清他的表情,夜空的皎洁月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像繁星般深邃,闪闪发亮。
王桩睡足了一觉,打着长长的呵欠,边伸懒腰边走到李素身后。
“子时已过了大半,蒋权那家伙该有动静了吧?”王桩揉着惺忪的睡眼道。
李素摇头:“不一定,夜袭敌营,变数太多了,任何一件不在我们算计之中的偶发事件,都有可能令这次夜袭功败垂成。”
王桩眨眨眼:“你是说,蒋权袭营有可能失败?”
李素失笑:“无论任何夜袭,都要冒天大的风险,成败五五之数,全凭天意,失败也在情理之中啊。”
王桩神情黯然道:“若是失败,今晚出城的这一千弟兄……”
李素叹道:“正如你昨日所说,既然选择了守城,终归要走上这条路的,早晚而已,就算蒋权他们今晚失败了,他们,也只比我们早走几天。”
“这座城……果真守不住么?你向来最有本事,你也没办法守住?”
李素苦笑道:“战争靠的不是个人本事,正道诡道,以力降,以谋算,你来我往都是实实在在的拼两支军队的实力,个人本事再高。拿到战场上终究也是渺小的,如今敌军数万之众,而咱们只有区区数千,对他们来说,这叫‘碾压’,‘碾压’你懂吗?就是毫不费劲吹口气能把咱们灭了。”
王桩不说话了。和李素一样将目光投向遥远的灯火。
没等多久,忽见远处敌营的东面一道强光一闪即逝,紧接着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爆炸声,整个敌营的火把次第点亮,将营盘照得亮如白昼,大营内人影幢幢,狼奔豕突。一派热闹非凡。
李素和王桩脸上露出喜色,王桩狠狠拍了一下城墙箭垛,疼得龇牙咧嘴。却大笑道:“蒋权干成了!好一条汉子!”
李素也笑,不过并没有王桩那般失态,他很清楚行动的计划,这一次只是袭扰,袭扰的意思是,只需闹出动静,不必接敌,一触即走。所以蒋权这次冒着风险,最终的成果只不过是把敌人叫起床热闹一下而已。
看着远处敌营乱成一团。李素不由心塞,如果自己手里能够多出一万兵马的话,此时趁乱由西面掩杀而去,来一出真正的“声东击西”,则敌军必然会吃个大亏,可惜自己只有数千兵马。人数太少,杀进敌营无异滴流如海,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将寡兵少,便只能闹点动静了。
轰隆的爆炸声大概维持了一炷香时辰,敌营里鸡飞狗跳。人吼马嘶,最后渐渐趋于平静,显然蒋权闹出动静后拍马便走了,敌营仍然灯火通明。
蒋权走了倒轻松,敌人却睡不着了,包括主将在内,除了暴跳如雷加强戒备,派兵追赶蒋权之外,剩下的全都失眠了,大家躺倒在地,仰望夜空,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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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薛延陀草原,唐军正在打扫战场,焦土黄烟,残垣断壁,可战场上却洋溢着一片喜悦。
时至贞观十三年八月,经过一年多的僵持拉锯,李世民领四道八万精锐府兵,终于彻底平灭薛延陀,整个北方草原被横扫,大唐的版图如同白纸浸墨一般迅速扩张,北方一片沃土和肥美的草原尽入大唐囊中。
最后一战,唐军与薛延陀决战于鄂尔浑河南郁督军山,薛延陀真珠可汗的牙帐便设于此,此战平原相决,说不上多么惨烈,李素所造震天雷在城池攻守方面相对弱一些,但用于平原骑兵决战,却发挥大作用,再加上李世民布局多年的推恩,用间,刺杀,潜伏破坏,收买离间等等见不得光的手段,薛延陀内外交患,终于不敌。
此战,唐军歼薛延陀大军十三万,真珠可汗夷男阵前亲自杀敌,却终挽不回败局,战败后,真珠可汗领数千残兵仓惶往西逃窜,却不料败军中忽然发生内讧,早被大唐细作收买拉拢的真珠可汗二子突利失暴起发难,于逃亡路上射杀其父真珠可汗及其兄长大度设,趁势收编了残军,率部南下,向大唐天可汗陛下李世民投降。
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就这样结束了,北方薛延陀广袤草原被收纳归唐,御帐之中的李世民连下数旨,其一,建安北都护府,都护府建于原真珠可汗的牙帐所在,鄂尔浑河南面,其二,历数真珠可汗多年不臣之举,故天可汗兴王师伐无道,并广发告示,不罪协从,余者不究,以安薛延陀各部族首领和牧民之心,其三,封真珠可汗二子突利失为多弥可汗,并赐金帛若干,牙帐设于安北都护府旁,与安北都护府大都督代大唐天子统领薛延陀各部族诸事……
这几道旨意颇具深意,上下连贯起来一看,薛延陀汗国基本已是名存实亡,安北都护府的建立,意味着原薛延陀领土版图彻底划归大唐,而新立的多弥可汗突利失,虽居可汗之位,实际上却被架空成了傀儡,连牙帐都被安置于都护府旁边,突利失还能如何蹦达?
唐军打扫战场,收纳财物,马匹和尸首,李世民领麾下诸大将和文臣,负手缓缓在战场上信步。
阳光很刺眼,铺洒在绿色葱郁的草原上,远处的焦烟已散尽,不知何处遥遥传来悠长而悲伤的草原长调。如泣似诉,怆然伤怀。
李世民脚步一顿,眉头已然皱起:“大胜之喜,何人吟唱如此伤怀长调?”
身后的长孙无忌楞了一下,行礼道:“臣这便着人查缉……”
刚转身,忽听李世民道:“罢了。由他唱吧,我大唐之喜,却是薛延陀之悲,亡国之痛,悲哉恸也,朕即天可汗,若连让人唱歌都不许,怎配‘天可汗’三字?”
长孙无忌急忙躬身拱手:“陛下仁厚圣君也。”
李世民眯眼环视四周,低声道:“大获全胜。北方之患尽除,朕寝食可安矣!辅机,我军伤亡可有数目?”
长孙无忌忙道:“此战耗时一年半,贞观十二年二月出征,时至今年八月,我大唐四道八万府兵战死者共计一万三千二百人,重伤者八千余,轻伤未计。耗粮草军械生铁和马匹等……”
话没说完,李世民摆摆手:“这些你不必说。回头奏报于朕,给朕拟旨,战死者厚葬,恩荫其父母子女,伤者优待,赐关中良田耕牛。派人八百里快骑回长安报捷,可解宵禁,臣民同庆。”
长孙无忌一一记下,唯唯称是。
停顿片刻,李世民的目光转而望向西面。喃喃道:“也不知李素那小子如今怎样了,西州……该不会被西域跳梁小丑攻下了吧?”
长孙无忌想了想,道:“昨日臣的长子冲儿给臣寄来家书,家书中说起一些长安琐事,里面提到了一件事,三月以前,程知节的郊外庄子忽然出动了一千庄丁,由其长子程处默带领,浩浩荡荡往玉门关而去,冲儿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一千庄丁竟是程知节派去驰援西州的……”
李世民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沉声道:“程知节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他庄子里的庄丁皆是百战老兵,连他都派出庄丁驰援西州,而且还是长子领兵,看来西州情势已万分危急了,否则程知节那老货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长孙无忌道:“陛下之前不是已经下旨调动玉门关三千兵马驰援西州了吗?”
李世民叹道:“一来一去,数千里路,时间都耗在路上,朕如今最担心的是,当援兵到西州时,西州已城破易主矣!”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摇头道:“臣以为……西域诸国恐怕没这么大胆子,或许有小股军队袭扰攻城,但应该不会大举进犯,如今我大唐兵锋正盛,西域诸国闻我威名,必不敢轻举妄动。”
“不一样,西州不一样,这几年,怕是西域诸国特别是高昌和西突厥也渐渐寻摸出西州这座城的重要性了,否则不会时常扮作盗匪袭扰劫掠丝绸之路,朕敢断言,这座城西域诸国必取之,只要他们攻下西州,再遣使大张旗鼓入长安递国表,言称西州原属高昌,今日拿回正是合情合理,城已被占,大唐又师出无名,朕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他们攻打西州可以说是毫无顾虑。”
长孙无忌沉默,叹道:“倒是苦了李素那孩子……”
李世民苦笑:“朕当初调任他去西州为官,原只想磨磨他的性子,然后为朕在西州做点名堂出来,兴兵也好,兴商也好,李素有大才,自当知朕的深意,程知节那老货冒着被朕责罪的风险,擅自出动庄丁驰援,显然西州情势已然不妙,李素此子看似油滑,实则心高气傲,从不肯低头,如今竟也向程知节求援,西州怕是摇摇欲坠矣,西州关乎大唐西面战略百年大局,如今薛延陀已灭国,朕终于腾出手了,辅机,传朕旨意……”
长孙无忌躬身听命。
李世民直起身子,神情忽然变得威严无比,沉声道:“高昌国主麴氏文泰,自贞观九年以后,勾连突厥,常行劫掠欺凌之事,居域中而自大,渐失臣礼,其心可诛,令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阿史那社尔为行军副总管,领军四万,征伐高昌。”
长孙无忌迟疑了一下,道:“陛下,为何不直接驰援西州?此番若向高昌国宣战,西域诸国还有大唐四面邻国的反应……”
李世民哈哈大笑,目光中露出天子霸气:“朕即天可汗,兴王师而伐不臣,天下谁敢指斥?高昌国。西突厥,大唐西面之患也,朕若不趁势而除之,待到何年何月?辅机莫忘了,平西域诸国事小,朕。要的是丝绸之路!这条路太重要了,朕必须将它牢牢的,完全掌握在手心里!谁都不许染指!”
长孙无忌凛然躬身,随即又犹豫道:“陛下,如今我王师新败薛延陀,正是人困马乏之时,此去西州数千里之遥,臣恐将士力疲而生怨……”
李世民点头:“辅机此言有理,不过……战机稍纵即逝。平西域的时机百年难遇,说不得,也只好劳师以远了,传朕旨意,四万征西府兵每人赐银钱一贯,战功所赐相比常例再多三成,另,因战功而晋升者。皆加一级。”
长孙无忌笑道:“如此,将士必用命以报天子皇恩。”
“离长安日久。也不知承乾那孩子监国如何,这次西征朕和辅机便不亲往了,侯君集他们去吧……”李世民一顿,忽然加重了语气:“叫侯君集记住,高昌国一定要给朕灭了!国主麴文泰给朕拿回长安,灭了高昌。也顺手敲打一下西突厥,让他们老实一点,莫惹得朕火起。”
“是。”
李世民点点头,再次望向遥远的西方,天尽头几朵白云下。一缕黑色的焦烟升腾。
那张年轻温文的脸庞从脑海里闪过,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喃喃道:“小子,但愿你能撑到朕的王师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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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在支撑着西州的战局。
蒋权的袭扰行动很有效果,一整晚袭扰了四次,李素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敌营一次比一次巨大的动静,心中清楚,敌人已快被蒋权逼疯了。
每一次都是鸡飞狗跳,每一次都伴随着轰隆的爆炸声,然后,每一次尽遣大军追赶皆徒劳而返,蒋权和麾下兵马像只兔子似的跑得飞快,根本不与敌人接触。
如此反复几次,是个正常人都会疯掉。
后来两次,敌人大约已心生懈怠,每次追还是追,戒备还是戒备,可力度一次比一次小,最后索性派出两支人马专门等在营盘周围等着追蒋权,其余的人全部睡觉,而且睡得雷打不动。
爆炸也好,袭扰也好,敌军主将好歹也读过几本中原的兵书,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分明是疲敌之策,对付疲敌之策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就是雷打不动的睡觉,什么都不理会。
于是,从主将到军士,除了奉命等候追击蒋权的两支兵马外,其余的人全都心生惰性。
人一旦生出心理上的惰性,证明离他倒霉的日子就不远了。
就在敌军所有人以为蒋权只是虚张声势吓唬时,蒋权终于用实际行动给了他们意外中奖的惊喜。
寅时三刻,快天亮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也是人最疲惫最松懈的时间,蒋权按李素的吩咐,在这个时间再次发起了袭扰。
这次袭扰与前面几次不太一样。
前面几次,蒋权选择从敌营东面迂回环绕而驰,虚晃一枪拨马便跑,顺手扔几个震天雷闹点动静,而这一次,蒋权却忽然换了个方向,趁敌军两支兵马在东面严阵以待时,他却领着麾下兵马从南面突然发起冲锋。
这一次是真正的冲锋,直到隆隆的马蹄声离南面大营越来越近,营盘内的巡兵察觉不对劲大声示警时,蒋权的铁蹄已离大营南面一里之近了,于是,敌营将士不得不再次起床尿尿,顺便披甲上阵,把这支杀千刀的兵马剁碎了喂狗。
与此同时,东面严阵以待的两支兵马也紧急回援,分两面绕营,向蒋权包抄。
蒋权领着一千兵马直冲营盘,一直冲到大营的栅栏之外,随着一声令下,无数点燃的震天雷漫天飞舞,无情地朝敌军营帐倾泄而去。
这一次可不仅仅是袭扰了,而是要命。
蒋权对进犯的敌军自然没什么客气的,震天雷点燃了专朝营帐里扔,一边跑一边扔,跑一路扔一路,直炸得营盘内的将士哭爹喊娘,而后面的追兵气急败坏却又追不上。
乱套了,营盘里炸了营,真正的字面意义上的“炸营”。
从主将到军士,全都气得暴跳如雷,蒋权的高堂祖辈女性先人不知被他们的嘴问候过多少次,一时间突厥脏话,高昌脏话,龟兹脏话,各国脏话同一时间粉墨登场,各领风/骚,特么的你这混蛋不讲究啊,不是说好的只是袭扰吗?不是说好做彼此的天使吗?你突然炸营算怎么回事?人与人最基本的诚信在哪里?
一千人从敌营南面绕营而驰,从南面一直绕到西面,每名将士满载着震天雷,跑起来简直就是个移动的火药库,一千人同时扔一颗震天雷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更何况还是一路跑一路炸,敌军彻底被炸懵了,蒋权炸得过瘾,漆黑的夜色下也不知自己炸死了多少人,收获了多少战果,反正听着那些惨叫声,倒霉的人应该不少。
从南面炸到西面,在追兵将其堵截合围之前,蒋权和麾下兵马轻松从洞开的城门跑了进去,今晚袭营任务圆满完成。
而敌营数万将士……
很显然,他们又失眠了。
主将阿木尔敦气得跳脚,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大半夜擂鼓聚将点兵,黑乎乎的夜色下,数万将士于城前列阵。
可是,攻城的号令却一直没有发出来。
阿木尔敦虽然气得不行,可终究还是三军主将,最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夜晚攻城,而且并且偷袭,在守军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无异于找死。
于是,漆黑的夜色里,守军将士一脸茫然懵懂,敌军在城外一脸悲愤难抑,敌我双方就这样眼瞪眼的僵持着,一直僵持到天边鱼肚白,攻城的号角终于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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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三章 福兮祸伏
第三次攻城,敌军无论士气还是战力,较前两次明显低迷了许多。
没睡醒啊,熬通宵啊。
众所周知,无论工作,学习还是打仗,都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和睡眠时间,睡眠不够会导致效率严重下降,而且还会使得脸上皮肤过早衰老,长出黑眼圈和眼袋。
皮肤衰老就不说了,大家不在乎,可是当数万敌军将士整齐划一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一个个化着后现代派烟熏妆,活脱一群乡村杀马特非主流在围攻主流世界,强打起精神攻城时,画面效果是颇具喜感的。
主将阿木尔敦立于中军阵前,冷眼看着麾下将士有气无力地奔跑,架云梯,抄刀攀墙而上,再被大唐守军用钩镰一顶,云梯和梯子上的人笔直地从半空划了个半圆,重重倒地,眼看着好不容易攀上城墙的将士刚露头,迎面便被无数钢刀长戟戳出无数个血洞,还有半空中时不时飞过几个几十个冒着白烟的黑色小陶罐,落到城墙下轰然炸响,无数攻城将士惨叫着倒地……
阿木尔敦眼皮抽了抽,这个该死的黑陶罐!
攻城艰难,守军异常顽固,昨夜大营被闹得鸡飞狗跳,一切皆因这个该死的小罐子!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初西域联军出征时,预估的攻城时间是三个时辰!
也就是说,他们原打算三个时辰内拿下西州的,可是现在,他们打了三天,而西州仍然纹丝不动。
西域诸国联军的君主使节们聚在一起。商议攻打西州时,所有人都是乐观的,这几年西域诸国对西州无比垂涎,其中尤以西突厥和高昌国为甚,高昌国是因为怨恨,因为西州原本是高昌的。大唐皇帝二话不说把它占了,顺手接管了西州的军政大权,高昌国稀里糊涂丢掉了一座城池,而且是一座战略位置非常重要的城池,高昌国君主怎能不恨?而西突厥对西州的垂涎,则是众所周知的原因了,因为在西域三十六个小国中,西突厥是最强大的,它强大到可以跟大唐分庭抗礼。西州这座城池的战略位置,对西突厥无比重要,它是未来与大唐争雄的一处关键所在。
垂涎西州,自然首先要对它有充分的了解,这几年西域诸国的细作和探子络绎不绝进出西州,将西州城内任何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下,然后传回国内,而西州那低矮脆弱的城墙。仅仅两个折冲府的守城兵力等等,也在探子的记载之内。
一座如此破旧的城墙。它竟能抵挡数万大军围攻整整三日,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崩溃失陷的迹象,敌我双方反而陷入了艰难的僵持拉锯战,你来我往各有胜负。
这是阿木尔敦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
一泡尿都能冲垮的城墙,数万大军攻打三日都没能攻下来,反而闹得死伤惨重。传回到突厥可汗那里,只能证明阿木尔敦这位主将无能,哪怕攻下西州,回去后也是有过而无功,饶是阿木尔敦沉稳冷静。今日此刻也禁不住开始焦躁起来。
攻城攻成这幅光景,回去会要命的啊。
战鼓隆隆,震得地面的沙粒都随着节奏轻轻颤动,只可惜今日攻城的敌军士气太低,从天亮到上午,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城池仍然牢牢握在守军手里,丝毫没有失陷的迹象。
阿木尔敦眼神阴沉,恨恨盯着城池,骑在马上狠狠一甩披风,怒道:“鸣金,收兵!”
…………
收兵是迫不得已,作为主将,再愤怒也必须适时清醒冷静下来,然后纵观全局,衡量得失利弊,战争的成败,数万将士的性命,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他的性命,也在可汗的一念之间。
撤军,回营,城头照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
一次又一次的守住城池,如今守军的士气已气贯长虹,军中再无当初那种低迷绝望的颓然之气,这一次敌人强攻无果,又一次如潮水般退去,所有人欢呼过后,感激钦佩的目光已不自觉地望向城头箭楼下默然伫立的那位少年郎,骑营自不必说,折冲府将士对他的最后一丝怨念,随着守城胜利的喜悦,也彻底消逝无踪了。
相比城头一片欢呼和笑语,如同陷入欢乐海洋的喜悦气氛,李素的心头反而愈发沉重。
他是守城的主将,同时也是最清醒最冷静的人。
福兮祸所伏,暂时的成功并不代表什么,总的来说,敌我力量对比仍是非常悬殊的,如此劣势下还得意忘形,说明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了。
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大家渐渐把他和震天雷神化了,他们觉得有了李素和震天雷,或者说,连李素都可以没有,只要有震天雷在,城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攻破。
这种被极度神化夸大的想法,无疑是最危险的,可李素偏偏无法说服他们,就连蒋权和曹余如今看着筐里的震天雷,都忍不住露出喜爱和依赖之色,教李素如何劝服?
接连三日攻城,而城池仍不克,敌军的主将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他的耐性与容忍想必已到了极限,下一次攻城,必将是一场无比惨烈艰难的恶战,这场恶战里,震天雷还能帮助守军将士迎来下一次的胜利吗?眼前这一张张欢呼雀跃的年轻脸庞,不知将有多少人在下一场攻守战中含恨逝去。
或许,也包括李素自己。
“李别驾,今日干得爽利,末将请命,今晚再领一千将士袭扰敌营!”蒋权兴冲冲走到李素身前笑道。
李素笑了笑:“蒋将军辛苦了,一夜未眠,领将士们快去歇息吧。”
“末将不累,李别驾,今夜咱们再出城……”
李素忽然板起了脸,冷冷道:“今夜不准出城。”
蒋权一呆:“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道:“莫小瞧了天下英雄,昨夜我们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实有取巧之嫌,可一而不可再,敌军主将也不是无能之辈,今夜敌营必有防备,你若再袭扰,必会陷入重重包围,人家设好了套,就等着你往里面钻呢……”
蒋权不服气地道:“末将今夜换个方向,换个战法袭扰,敌军必不能防也,他们难道在敌营的四面八方布下埋伏不成?”
李素摇头:“无论你换多少战法也没用,袭扰一策,只可偶尔为之,出其不意方可言胜,敌人都有了防备,如何出其不意?蒋将军,项田项将军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蒋权浑身一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可李素的话确实有道理,敌军有了防备,袭扰已不可能奏效了,项田当初就是冒冒失失领了一千将士突袭,结果反中了敌人的埋伏,前车之鉴不可忘,蒋权也不敢拿着将士们的性命冒险了。
李素叹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蒋将军,你领一千将士出城袭扰,中不中埋伏都好说,沙场战阵之上,牺牲性命在所难免,可蒋将军莫忘了,你们出城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震天雷,这东西是我大唐的绝密,若落在敌军手里,被他们研出端倪,陛下绝不会轻饶我们,哪怕最终守住了这座城,终究也是有死无生的下场,所以,我绝不能让你和将士们冒险,一是为了你们的性命,二是为了震天雷,我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蒋权神情愈发颓然,无力地点点头,抱拳道:“是末将孟浪了,既如此,我们安分守城便是,有了震天雷,想必敌军也不会轻易破城,西州有我们,有震天雷,必然固若金汤,虽万夫而不可破也。”
李素苦笑了一下,这话说得太满了,世上永无固若金汤的城池,有了犀利的武器也一样,作为城池内最清醒的主将,李素现在只希望能多坚持一段日子,坚持到李世民从北方腾出手来,若北方战事不利,迟迟未能灭掉薛延陀汗国,那么,李素和整个西州城的守军将士必凶多吉少。
…………
…………
敌军休息了整整一天,退军之后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敌营内都非常平静,特别是夜晚,敌营辕门前的几堆篝火甚至都熄灭了,安静得如同鬼域。
李素和蒋权并肩站在城头,看着远处一片漆黑无光的敌营,蒋权脸上抽搐了几下,神情变得有些后怕。
安静不代表平静,渐渐地,蒋权也看出来了,那片漆黑的敌营里不知蕴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杀机。若非白天李素拦着,今夜麾下将士不知多少人横尸饮恨。
侧过头感激地朝李素看了一眼,却发现李素脸上一片凝重,蒋权很想不通,如今守城有了震天雷,敌军几次攻城都被击退,看得出敌人拿震天雷无可奈何,可以说形势正是一片大好之时,为何李素脸上从不见高兴的模样,反而越来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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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 艰难恶战
李素高兴不起来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很快得到了证实。◎UU小说,www.uu234.com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太阳还没从地平线升起来,敌军大营便倾巢而出,在城外空地上整齐列出阵式。
这一次的阵式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事实上攻城时只需要队列,并不需要什么阵式,攻城的手段无非架梯,挖地道,撞城门等等,这些手段老套但有效,世上没有永攻不克的城池,只要攻城一方有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充足的粮草后勤,以及一个智商正常脑子基本不犯抽的主将,城池必然有被攻破的一天,自古无例外。
今日攻城跟以往几次都一样,可是进攻号角吹响之前,城头上的守军将士看着城外静静列队的敌军,心头忽然闪过几分不安。
敌人仍旧是同样的敌人,阵式仍是以往的阵式,可是今日敌军列阵静立时,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无形中却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杀意,沙漠里的炎风卷集着沙粒在城外空地上肆虐,敌阵顿时隐没在漫天的黄沙中,一股肃杀之气伴随着沙尘,弥漫在西州城外上空,远远望去,仿佛一支索仇的鬼魅从幽冥黄泉里爬出来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李素站在城头,眼皮猛跳几下。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日,恐怕是西州最艰难的一场守城恶战,胜与负,生与死,便只在今日见分晓了。
守军将士们的脸色也变了。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他们知道确实不一样了,敌军刚列好阵,他们便感觉一股浓浓的杀意充斥四周,明明是同样一支军队,可今日却仿佛完全换了人似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惧意不知不觉间侵袭众将士心头。
很快,敌人中军阵内擂响了大鼓,紧接着,悠长的牛角号低沉呜咽,回荡于茫茫黄沙之中。
随着敌军前列一名将领厉声暴喝,整支队伍向前跨了一步。动作整齐划一的一步踏出去,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连大地都仿佛抖颤了一下。
仅仅这股气势,已令城头的守军变色了。
李素见势不妙,这样下去很危险,恐怕敌人还没冲到城墙下,己方的士气已被敌人的这股威势消磨殆尽。
于是李素锵地拔出腰侧长剑,斜举遥指向天,厉声喝道:“记住!我们的脚下。是大唐的国土,是大唐的城池!大唐万胜,任何胆敢进犯的宵小,必将被我大唐雄兵撕碎!众将士,备战!”
随着李素的吼声,众将士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李素话音落地,众人手中长矛长戟一齐朝地上狠狠一顿。发出轰然巨响。
“大唐,万胜。万胜!”
蒋权举剑瞠目大喝:“弓箭,上前!”
“火油烧起来!擂石,滚木,全搬上马道!”
“下面的城门堵死!”
“…………”
一连串军令发出去,城头将士们的士气渐渐恢复的同时,众人也开始忙碌起来。城头马道上只见人影来往不休,而数百名弓手则站在箭垛后拉弓搭箭,遥指城外敌军。
城外,进攻的号角已发出,敌军列阵走了几步后。战鼓的节奏徒然加快,而敌军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与战鼓的节奏保持着高度的一致,离城墙还有一里时,鼓声顿时如雨点般急促起来,敌军的阵式已渐渐散乱,各自朝城墙奔跑起来,人群忽然一齐爆发出一声厉吼,吼声未落音,数丈长的云梯已重重架在城墙上,无数敌军如蚂蚁般朝城头攀爬。
“震天雷,上!”蒋权毫不犹豫地下令。
“钩镰上,把梯子给我顶下去!”李素也急声下令,年轻的脸庞变得有些苍白。
内城阶梯下,曹余满头大汗,指挥着军士搬运擂石和滚木,最后索性咬着牙,独自扛着一根大圆木桩走上城头。
各自奔忙,各自为自己挣命。
轰隆几声巨响,震天雷照例发挥了它的逆天效果,数十颗小陶罐扔下城墙,墙下顿时多出无数尸首,两丈方圆内非死即残,清理出一片诡异的空旷之地,死去的敌军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伤者抱着头满地打滚,痛苦地呻/吟,哭嚎着求救,而后面,又一批前赴后继的敌军将刚才震天雷清理出来的空地再次填满,仍旧是云梯架上城头,仍旧是不要命攀爬冲刺。
攻与守都竭尽全力,都为了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李素喊得嗓子都嘶哑了,神情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凝重,甚至焦急。
今日,是西州最艰难的一天,也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今日将决定西州和他的生死,生,不一定如夏花般绚烂,死,却一定会死得很惨。
加快了脚步,李素在城楼上两头奔跑,不停发出命令,郑小楼和王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顺便将暗中射向李素的冷箭磕飞,用沉默的方式保护着李素的周全。
攻城开始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守军都感到了吃力,哪怕有震天雷这种犀利的武器,守军将士仍感到这一仗打得很艰苦,敌人似乎已完全豁出去了,将西域人蛮横拼命的劲头发挥得淋漓尽致,哪怕是中了刀眼看不活了,临死前也非要拽住一名守军,拉着他一同掉落城墙下。
半个时辰,伤亡惨重!攻守之战双方几乎都在用人命填充,不幸的是,守军的人数显然比攻城的一方少多了,不知伤了多少,死了多少,可城头和城下,守军将士的尸首分明已堆积得越来越多,死状十分惨烈。
“震天雷!往城外远处扔!”李素怒吼道。
快支撑不住了,城头好几次出现了险情,差点被疯拥而上的敌军占领,用无数人命的代价才堪堪夺回来,这一次,将士们越打心越寒,他们终于察觉,原来震天雷也不是万能的,真正的守城,靠的是人,靠的是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用刀剑去拼,用命去填。
一个时辰过去,城头愈发险象环生,敌军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批接一批往城头攀爬,前赴后继,蝗虫掠地般疯狂,惨烈。
李素身躯已有些摇摆,他太累了,累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汗水顺着额头流下,迷糊了眼睛,视力变得模糊起来,耳畔嗡嗡直响,能听得到各种刀剑相击和惨叫哀嚎声,可那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迷雾,好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一样。
脚下微微一个踉跄,李素差点栽倒时,郑小楼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巧妙的微微借力一带,李素才站直了身子。
朝郑小楼努力挤了个笑脸,李素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四周一片惊奇和惊喜交织的声音。
“咦?有援兵!”
“快看城外!有一支骑兵!”
“不像是咱们中原汉人,是以前帮咱们城池解过围的突厥大胡子!”
李素呆了一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箭垛边,眯着眼朝城外望去,却见一支穿着破烂,手扬弯刀的骑队从漫天黄沙中杀出,由西往东分成两队,如两柄尖刀般狠狠朝城外敌人中军阵插去。
为首的斜披着一件皮袍,另外半边膀子精赤,长着一脸乱糟糟的落腮大胡子,扬着刀忽啦啦地一边怪叫,一边冲向敌阵。
李素嘴角一勾,一抹淡淡的笑容浮现脸上。
嗯,巴特尔,长得那么丑的一个人,为何今日见他时,却比上次英俊了百倍呢?怎么看怎么顺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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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五章 烈火焚城
危急时刻,突厥骑兵横空而出,像两柄尖刀直插敌人中军阵。
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到了,李素怀疑巴特尔是不是故意跟自己玩了心眼,躲在暗处默默等待,守城顺风顺水时不掺和,一旦城池到了危急时刻便冲出来,像超级英雄片里面的英雄一样,以神勇的救世主的形象,适时出现在人们面前,扮演力挽狂澜的英雄角色,赢得全城人的感激,原本只有三分的人情,时机把握对了,三分变成了十分。
虽然这种想法实在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可李素对外族人向来甚为提防,哪怕是盟友也无法全然卸下防备,所以巴特尔麾下这支突厥骑兵恰好选在这个最危急的时候出现,李素实在没法不怀疑,太赶巧了。
见突厥骑兵从侧翼插向敌人中军,城头上的守军将士们楞了片刻,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战机难得!
李素眯眼打量了城外战场的形势后,忽然厉喝道:“蒋权!”
“末将在。”
指着城外鏖战一团的战场,李素道:“快,领一千人出城,带足震天雷,配合巴特尔的左右两翼进攻,你们从敌军正面直接插过去……”
蒋权眼皮一跳,顿时露出迟疑之色。
虽然大唐立国以来,对外用兵皆是以少胜多,可今日这敌我力量相差未免太悬殊了,更何况李素的命令还是从敌人正面直接撞上去,以一千敌数万,这……简直跟送死没有区别啊。
见蒋权迟疑,李素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瞪了他一眼:“我让你与敌直接交战了吗?从正面插过去……你们带的震天雷是用来当尿罐子的?离敌十丈便点燃使劲扔出去,先给中军造成混乱。然后马上分兵两路,接应巴特尔的左右侧翼,记住,不必与敌人直接交战,一触即走,在敌军阵外游击。只管朝敌阵中间扔震天雷便是,扔完便马上回城!”
蒋权顿时明白了李素的意思,用通俗的话来说,这叫“趁火打劫”。
“末将明白!”
李素大手一挥:“速速点兵出城!”
…………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
前一刻还是敌我殊死的城池攻守战,下一刻便成了两军平原遭遇战,巴特尔的出现令战场情势发生了变化。
很快城门开了一条缝,蒋权领着一千将士从城门内鱼贯而出,趁着敌军与巴特尔所部鏖战一团时,猛然向敌军中部发起正面冲锋。
如此大的动静。敌军不可能没发现,就在蒋权领军刚出城门,敌军中部很快便分出数千人的骑队,朝蒋权迎面飞驰而来。
蒋权领着的这一千人的装备很奇怪,手里根本没拿武器,只是胸前绑着一个简陋的铁皮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马鞍旁的皮囊里装满了一个个黑色的震天雷。奔跑时随手一探,从皮囊里摸出一个震天雷。引线凑到通红的木炭上点燃了,振臂使劲朝远处一扔,轰的一声巨响,迎面而来的敌军顿时人仰马翻。
离爆炸半径较远的敌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座下的战马显然没受过爆炸训练,听到晴空霹雳般的炸响声。人纵然没事,可战马却吓到了,畜生毕竟是畜生,炸响过后,战马吓得一阵嘶鸣。硬生生止住了去势,然后不顾背上骑士如何气急败坏的鞭抽,战马仍飞快掉转头朝中军阵中跑去,原本应该是两军厮杀的惨烈景象,却莫名其妙变成了兵败溃逃之势。
蒋权领军跟着败逃的敌军,一路追击而去,待到敌人第二批骑队赶上来狙击时,蒋权拨转方向,忽然朝左面侧翼跑去,身后一千将士则每人掏出一个震天雷,哧啦冒着白烟朝敌军扔去。
一千人,一千颗震天雷,效果很壮观。
震天雷落在不及反应的敌军将士人群里,然后处处惊雷,四面开花,到处皆是敌人的哭嚎叫骂声,蒋权骑在马上哈哈一笑,待到敌人第三批骑队追上来,便加快速度撤离中军前部,渐渐快追上了巴特尔的突厥骑兵。
突厥骑兵已在敌军左右侧翼穿插冲刺了两个来回,敌军未曾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巴特尔领着族人勇士正杀得兴起,回头见蒋权领兵赶到,巴特尔哈哈大笑,扬起血淋淋的刀遥指蒋权,用生硬的关中话大叫道:“你们那位少年郎君说的话,可算数否?”
蒋权楞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在问李素给巴特尔的承诺,诸如划归未来的安西都护府,给予治地和草原,准予放牧养息等等,蒋权急忙大声道:“自是算数的,大唐何时诳骗过你和族人?”
巴特尔大笑:“好,今且为那位少年郎君卖命一回!族人弟兄们,杀!”
说完巴特尔一马当先,继续朝侧翼发起第三次冲刺,麾下的族人勇士紧紧跟随其后,骑在马上左劈右砍,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蒋权和麾下将士跟在他后面,手里的震天雷不停地点燃了扔出去,爆炸声此起彼伏,乱军中只见残肢飞溅,哀嚎连连,蒋权跟在巴特尔所部后面轻松穿插而过,麾下虽未动刀戟,可杀伤力却明显比巴特尔所部强上许多。
声声巨响令前方开路的巴特尔都忍不住回头张望,看见蒋权和麾下所部不停扔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小陶罐,落地炸开便制造出一大片的伤亡,巴特尔和突厥骑兵们纷纷惊诧互视,眼中充满了敬畏。
一通冲刺杀戮,敌军左右两翼竟被巴特尔和蒋权所部生生撕开一道大口子,打得溃不成军,纷纷往后撤逃。
阿木尔敦阴沉着脸,怨毒地盯着仍在己方军阵中左突右冲的巴特尔和蒋权,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良久,左右侧翼已出现败退迹象时,阿木尔敦终于从嘴里迸出一句冰冷的命令。
“左右侧翼收缩。向中军靠拢,中军后队调拨三千人,从左右侧翼后方包抄,合围……”阿木尔敦说着说着,忽然疯了似的厉吼起来:“……给我把这两支骑队留在西州城外,把他们碎尸万段!”
…………
当敌人中军帅旗下的战鼓节奏徒然加快时。蒋权心中一沉,急忙下令回城,他没忘记李素的命令,不可与敌接战,一触即撤。
招呼完自己麾下所部,蒋权又大声朝前方不远处的巴特尔招呼了一声,巴特尔及所部族人勇士正杀得起劲,而且从侧翼顺风顺水的战势来看,这支敌军似乎并不难对付。听到后面蒋权大喊回城的声音,巴特尔满不在乎地回头咧嘴一笑,然后领着突厥骑兵继续在敌军侧翼阵中冲刺肆虐。
蒋权大急,李别驾说的没错,果然是一群化外猢狲,一朝得意便忘形,浑不知他们要面对的是数万敌人,刚才占的便宜只不过是暴起突袭。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听战鼓声便知此刻敌人已反应过来。并且做好了充分的部署,待到敌军调集大部包抄合围,今日绝逃不出生天了。
见巴特尔没有听从军令的意思,而不远处黄沙滚滚,显然敌军包抄合围的骑队已冲杀而来,蒋权纵然着急。却已无法顾及巴特尔,咬了咬牙后,蒋权在敌军合围之势尚未形成前,领着麾下所部飞快脱离了战圈,朝城门疾驰而去。
至于巴特尔……
骑在马上的蒋权苦涩地摇摇头。
巴特尔不听忠告。怕是凶多吉少,纵然逃得命去,其麾下族人勇士怕也是损失惨重,几近覆没。
城门开了一线,蒋权和麾下将士策马进城,城门一直开着,片刻后,发现巴特尔仍未脱离战圈,城门终于重重地闭上。
李素站在城头,城外战场上发生的一切皆看在眼里。
蒋权依令而撤,颇值得赞赏,这家伙是个有脑子的将才,而巴特尔……
李素神情阴沉地注视着城外战场,遮天蔽日的滚滚黄沙中,依稀可见那支突厥骑兵被后方左右两侧冒出来的敌军大部包围,然后,如同被巨浪拍翻的扁舟,扑腾几下后,彻底淹没在大浪中。
李素眼中冒出几许怒火,显然,巴特尔这家伙有勇无谋,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的战局,终究因他的蛮干而再次陷入绝望。
原本准备将这支突厥骑兵接应进城,日后守城时可作为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夜晚出城寻机而战,袭扰,破营,游击……这支突厥骑兵对他有大用,可是现在,这支骑兵已指望不上了。
城头上,守军将士们也眼巴巴盯着城外战场,那支为他们解围的突厥骑兵,此刻也牵动着数千将士的心。
李素仍未放弃希望,一直静静注视着巴特尔和突厥骑兵被淹没的地方,只听得喊杀声惨叫声远远随风飘来,战场深处仍是黄沙漫天,看不清究竟。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看见乱军中忽然杀出百余骑,浑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逃回阳间的鬼魅,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后面敌军不死心地再次朝他们包抄而来,这支突厥骑兵倒也硬气,也不见他们商议,落在最后的十余人便主动拨转马头,扬起刀剑朝追兵正面迎上,十余人对数千人,自然是螳臂当车,唯一发挥的作用便是令追兵的脚步迟滞了一下,就这小小的一下,巴特尔领着剩下的残军终于越跑越远,而那留下的十余人,则毫无悬念地被劈翻马下,倒地气绝。
惨烈,残酷,壮丽,如血色残阳里的挽诗。
巴特尔领着残军突出重围后,也没进城,而是头也不回地往东逃去。
直到这时,李素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一千人的骑队,回去时只剩了不到百人,虽说与他只是雇佣的情分,可是这份人情,欠大了。
城外这一战结束了,说不上谁胜谁负,敌我双方的损失都不小,仔细算一算,终究还是敌军吃亏比较大,特别是蒋权所部扔了无数震天雷,那一通炸,少说也给敌人制造了数千伤亡。
城外黄沙渐渐散去。微风徐来,飘送的空气里似乎都带着几许血腥味道。
李素闭上眼,道:“王桩,去清算一下我军伤亡。”
王桩领命匆匆离开,没过多久,王桩回来道:“蒋将军带出去的人马没有正面接敌。所以只轻伤了五个,但巴特尔那边,怕是死了上千人,这次突厥人可算真仗义,也吃了大亏啊……”
“先不说巴特尔了,此战过后,我必有重报,如今我们守城的将士总共还剩多少人?”
“算上乡勇,还剩三千多人吧。其中有些重伤的……”王桩神情有些黯然。
李素苦笑:“三千多人,守一座孤立无援的土城……当初做回城的决定时,我可能真疯了。”
城外,敌军战阵仍未撤去,反而重新列好了阵势,经过刚才一场大战后,敌军的气势似乎更强大了,遍布漫漫黄沙里的阵式里。散发出直冲云霄的肃杀之气。
李素仿佛已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顺着箭垛的土砖慢慢瘫倒坐在地上。突厥骑兵的落败而逃,守城的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已失去,在这座四顾无援的孤城里,李素已完全看不到希望了。
“你咋了?”王桩看着李素灰败的脸色,不由急了。
李素苦笑,摇头道:“我在想。我该选择一种怎样的死法,才能让自己死后的形象显得高大伟岸一点……”
王桩瞪起眼:“谁说会死?咱们不会死!这不还有三千多弟兄在吗?”
李素摇摇头,懒得解释。
“若无意料之外的援军到来,此城必破无疑,或许。破城便在今日……”李素喃喃道:“我只希望他们破城时能稍微客气一点,有素质一点,最好不要糟蹋我的尸首,更不要划花我的脸,不然太可惜了,当然,如果能给我找个薄棺材入土为安,那就谢天谢地了……”
王桩不满地道:“你咋了么?咋尽说些丧气话?”
李素无力地指了指城外严阵以待的战阵,叹道:“敌人是诸国联军,由各国精兵临时凑出来的,像这种联军,军中主将必然颇多掣肘,这几日攻城而不克,今日又被破了侧翼,主将已无法向各国君主交代,他的耐心已到了极限,看见现在城外的战阵了吗?那是要命的战阵啊,我敢保证,主将已疯了,下一轮攻城绝对会不计后果,不惜代价……”
“啥要命的战阵……”王桩不服气地望向城外,这一望,两眼顿时直了。
严整肃杀的战阵后方,徒然留出一大块空地,空地上二十余处地方堆满了人,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堆长长的零散木头,仿佛搭建积木似的,木头渐渐越搭越高,最后成型。
王桩眼直了,城头上的守军将士也眼直了,一股不安惊惶的情绪缓缓弥漫城头四周。
“这……他们在搭个啥?”王桩茫然地问道。
李素有气无力地道:“抛石机,他们在拼装抛石机,这位主将倒是个细致人,大军劳师以远,军中辎重居然还带了这玩意,只待他们将抛石车拼装完毕,那么,离我们倒霉的日子就不远啦……”
王桩不屑地撇嘴:“扔几块石头么,怕个啥!石头来了我躲开便是了。”
李素冷冷地道:“这东西虽然名叫‘抛石机’,但它抛的并不一定是石头,你敢保证他们不会扔别的东西进来?”
“啥东西?”
“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扔啥东西,总之,绝不可能给你扔拜寿的寿桃就是了。”
李素苦涩一叹,其实,不管扔啥东西,对西州来说都不是好事,哪怕真的只扔石头,砸在西州脆弱的夯土城墙上,那就是一个大坑,多砸几次,这座城差不多也破了。
扔石头还好说,最怕的是扔一些更歹毒更要命的东西,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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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有时候很痛恨自己的乌鸦嘴,不管好事坏事,一猜就中。
中午时分,饱餐战饭后,敌军战鼓擂响,再次开始攻城。
这一次没有千军万马如潮水般涌来,首先发威的果然是那些抛石机。
长长的机臂在半空中重重划出半道弧线,顶端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投掷而出,疯狂地朝城头砸去。
李素果断下令,守军将士全体躲起来,只见半空中数十个黑色的大罐子狠狠砸在城头马道上,然后,摔成粉碎。
李素神情愈发苦涩。
报应啊,这几日给他们扔小陶罐,炸得敌营鸡飞狗跳,今日报应来了,敌人扔过来的是大陶罐,不一样的是,陶罐里确实装满了东西。
数十个罐子在城头全摔得粉碎,罐子破碎后,里面装的液体飞溅而出,守军将士顿觉不妙,大家都闻到一股怪味,一名战场经验丰富的年长老兵使劲抽了抽鼻子,然后勃然变色,大喊道:“是火油!狗杂碎,他们要焚城!”
李素的脸色也变了,站起身大声下令:“马上将城头的震天雷搬走!快!不然会出大麻烦!”
众将士也识得厉害,纷纷将城头一个个大筐里的震天雷忙不迭往城下甬道处抬去。
数十筐震天雷刚搬下城墙,城外敌军战阵里一员武将策马而出,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将一支点燃了的箭矢搭上弓弦,拉成满月,最后嗖的一声,火箭不偏不倚射上城墙。
西边整面城墙已被陶罐的火油浸透,遇火则燃,轰的一声,烈火焚城,日月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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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六章 重赏之下
黄沙蔽日,漫天飞扬。
许明珠与玉门关将士和程庄老兵们一路同行,在黄沙中艰难地蹒跚前行。
沙漠的气候变化无常,谁都不知道何时何地会遇到何等灾害,有时候万里无云晴空,突然便刮起了强风,紧随着沙暴来临,来去毫无征兆,令人防不胜防,或者暂时歇脚时,不知何时便会被沙漠里的巨毒蝎子蛰一下,片刻便口吐白沫,眼睁睁看他气绝身死。
玉门关和程家庄子的老兵们这次西行运气不算太好,一路上已经历了三次大小沙暴,队伍减员二百来人,漫长而枯燥的行军,程处默和田仁会一路上心急如焚的多次催促,再加上不可测的天威和灾害,将士们的士气已陷入低谷,军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状的怨气。
许明珠是女人,女人心最细,对将士们的怨气自然是最早察觉的,可她却只能硬起心肠装作不见,将士们又苦又累,但遥远的西州,或许夫君正在生死边缘挣扎,这支千里驰援的军队,是救夫君性命的唯一希望。
许明珠自己也累得不成人形了,昔日明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中,头发枯槁凌乱,长久的日晒风吹,脸上的皮肤早已失去了动人的红润,变得苍白发黄,嘴唇都不见一丝血色,眼睛里透出的只有深深的疲惫和焦虑。
方老五仍是老样子,永远笑嘻嘻的模样,来回数千里的路程,对他而言似乎不过是饭后的散步,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疲倦的样子,偶尔还能扯着嗓子吼几句俚俗的歌谣,令将士们纷纷侧目。
又是两天两夜的行军,将士们累得快瘫倒了。程家庄子的老兵还好,毕竟皆是百战余生之士,又对程家忠心耿耿,再苦再累都忍了,可玉门关的将士却受不了了,队伍里的怨气大部也来自他们。大唐立国以来,对外战争也有过无数次了,可从未有如此这般拿将士们当牲口使唤的前例。这次千里驰援西州,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大家连睡觉和用饭都是在骆驼背上解决的,委实太辛苦了。
…………
…………
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商队伙计打扮的斥候飞快赶到,许明珠黛眉轻蹙时,程处默已迎面而上。
没过多久。斥候拨转马头继续探路,程处默则回到队伍中。
“弟妹,歇息一阵吧,这里离西州不远了,还有一百多里的样子,斥候来报,前方二十里处遇到一群逃难的百姓,是西州辖下乡县的……”
许明珠猛地挺直了身子。急声道:“程大哥可知西州境况如何?”
程处默叹道:“西州……果然被西域联军围困,围城已近半月。来犯之敌约有三万之数,而西州城守军只有数千,这一仗,李素打得很辛苦……”
说着程处默忽然露出钦佩之色,道:“我兄弟果然是条汉子,大战之前果断下令尽皆遣离城中百姓。只留一座空城和数千守军咬牙坚守,数千人能抵挡三万人半月的进攻,直到今日,城池仍掌握在我兄弟手中,好样的!”
许明珠眼泪扑簌而下。急道:“此地离西州只有一百多里,救人如救火,还请程大哥和田将军下令行军,解西州倒悬之危!”
程处默苦笑道:“弟妹莫急,城还在你夫君手里,一时半刻也出不了变故,倒是咱们的将士却要歇息了,沙漠里行军,一百多里地可不是喘几口气的功夫便能走到的,看看将士们都累得不成人形了,还是让他们下马歇息吧,否则,纵然咱们走得再快,将士们都累得拿不起刀剑了,到了西州城下,也只是被敌军全歼的下场,咱们这千里驰援有何意义?”
许明珠呆怔半晌,情知程处默不会诳骗她,行军打仗的门道他比自己更清楚,只好流着泪点点头,强自压抑下焦急如焚的心情,默默垂头不语。
程处默也急,可他毕竟出身将门,而且看得出眼下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士气委实低迷到了极点,连日行军,路上灾害不断,连睡觉和吃饭都在行军中解决,对人的身心皆是一种极大的摧残,以眼下将士们的士气和体力,实在无法指望他们到了西州城下能解围退敌,所以,战前的养精蓄锐是非常重要的,情势再危急都要让将士们恢复体力和士气,不然战则必败。
听到原地歇息的军令后,将士们长呼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脸,有的索性从骆驼背上直接翻滚下地,重重摔在黄沙地上,双手双脚大字摊开,闭着眼开始呼呼大睡起来,也有一些人轻声地骂骂咧咧,不知在骂什么。
许明珠将一切听在耳里,她很清楚这些骂声多半冲着自己,毕竟队伍里她是最焦急的一个,连日来不顾疲惫,不停劝程处默和田仁会日夜兼程行军,将士们的怨气冲着谁,她心里自然有数。
这一歇息,不知不觉便是三个时辰,从中午一直到快日落,程处默和田仁会眼见将士们体力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便下令继续行军。
军令传下以后,将士们懒洋洋地起身,仍旧没精打采的样子,慢慢吞吞翻身骑上骆驼,整理好队伍。
一切都是懒洋洋且慢吞吞,许明珠知道大家怨气颇深,急在心里却无法解释。
整理队伍很慢,在将领们一阵骂娘声里,队伍这才勉强有了个样子,田仁会正准备下令启程时,许明珠却忽然道:“田将军且慢。”
田仁会楞了一下,强笑道:“李夫人有何吩咐?”
对许明珠,田仁会可谓头疼之极,大半辈子从未被人挟持过,而且挟持他的居然还是位妇道人家,这事的后果很严重,此后必然大大影响他在玉门关将士心中的威信,而且传回长安后,不知会被多少大臣同僚耻笑。所以田仁会对许明珠也怀了一肚子怨气,西行这一路上都对她避而远之,从不主动跟她搭话。
许明珠自然也清楚自己如今在这支队伍里的人缘差到了极点,不由暗暗苦笑了一下。
为了救夫君,命都可以不要,人缘差一点怕什么?
“田将军。为了解西州之围,命妇深知将士们日夜赶路辛苦,命妇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田仁会嘴一张,正想说点什么,却被许明珠飞快接上了话:“是的,解围西州是陛下的旨意,说来都是为陛下所驱使的忠臣良将,所行之事皆是陛下所命,与命妇和我家夫君干系并不大。可是,旨意归旨意,人情归人情,命妇不会狂妄到以为大家做的这一切便天经地义了,将士们的辛苦,命妇看在眼里,恩铭五内的同时,命妇也想为将士们做点力所能及的补偿……”
抬起头看着田仁会的眼睛。许明珠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我家夫君天纵之才,这几年不仅为国立功无数。也挣得不少钱财,泾阳县子李家所余颇丰,我是李家正室大妇,愿代夫君做一次主,将士们除了朝廷和陛下所赐外,今日队伍里有一个算一个。李家愿每人再奉送五贯钱,以犒劳将士们多日的辛苦,此话,解西州之围后可立地兑现。”
田仁会吃了一惊:“每人五贯钱?这……”
好大的手笔!五贯钱,在如今贞观年间。每斗米才三文钱的物价下,五贯可算是一笔巨资了,李县子的这位正室夫人看着柔柔弱弱,看不出竟有如此魄力,而且也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这位女子,不简单呐。
许明珠盯着田仁会的眼睛,加重了语气道:“是的,每人五贯钱,今日这支队伍一共五千来人,也就是两万五千贯钱左右,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金山银山都没了意义,这句承诺,我可以做主,想必夫君和家翁也不会责怪我。”
田仁会震惊的神情还未消失,许明珠接着道:“命妇出身商贾,身份太低,但商贾之家也是讲诚信的,这里我还多说一句,解西州之围一战,若将士们有不幸战死者,除了朝廷补恤以外,我李家愿予战死将士家小每户十贯,并立册造案,供奉于李家,诸位皆是夫君和李家的恩人,日后若有为难之事,李家必伸手挽扶一把,绝不袖手旁观!这一句,也是李家的承诺!”
许明珠这边说着话,身后早有耳尖的将士飞快将她的每一字每一句传至全军,田仁会还未表态,便听到身后数千将士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低迷颓靡的士气,在这一瞬间彻底消逝无踪,这些日子针对许明珠久抑的不满和怨气,此刻也烟消云散,不复存焉。
每个人目光里充满了欣喜和感激,说来都是为国征战的将士,都是一群平凡普通的老兵,他们的命运里基本与升官发财无缘,唯一所求者,便是平安活到老,征战时能在大大小小的战役里活下去,退役后当个平凡百姓不为生计所苦所累,让家小都能填饱肚子,遭了天灾也能有余粮撑过去。
许明珠承诺的五贯钱不是笔小数,它能让将士们的家小活得更好,可以多买十亩良田,甚至还可以买一头耕牛,这五贯钱对将士们而言,效果是非常震撼且鼓舞的。
士气,瞬间沸腾到顶点,迎着众将士忘情的欢呼声,许明珠笑着流下了眼泪,与程处默和田仁会对视一眼,大家的眼里都充满了深深的笑意。
军心可用,此战必胜!
许明珠面迎欢呼的将士,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双膝跪地,朝众将士盈盈一拜,泣道:“西州就在前方不远处,李家不惜钱财,也请众将士不辞辛劳,战时用命,你们都是英雄壮士,我家夫君为国戍边,苦撑战局,他也是英雄,如今西州危在旦夕,我家夫君的性命,便拜托诸位,命妇感激不尽。”
一阵哗啦啦的铁叶甲片摩擦声,众将士纷纷下马,单膝跪地回礼,异口同声道:“愿付此命,倾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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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西州之战快到尾声,所以关于情节的安排布局上颇费思绪,更新慢了点,见谅。。(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焦土残军
鼓舞士气的方法很多,有的将领天生有一种人格魅力,能令麾下将士无条件地心甘情愿为他效死,一场战争,一座城池,军令一下,无坚不摧。UU小说,www.uu234.com真正可以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百死而无悔,有这种魅力的人不多,往往成就一代名将的英名,青史上浓墨重彩留下一笔。
还有的将领依靠争取军心,同吃同睡,同甘共苦,军纪严明,处事公道,这种将领也能迅速赢得将士的尊重,从而心甘情愿为他效命。
当然,争取军心,提升士气最快最直接,也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便是砸钱,像许明珠这样的。
当官也好,当兵也好,钱财这东西,终究很难被人拒绝的,特别是对那些普遍家境不算好的府兵来说,钱财在他们眼里,便是家小一生吃喝不愁的好东西。
许明珠涉世未深,缺乏许多人生经验和阅历,但她出身商贾,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深知钱财的重要,于是今日,她非常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数万贯家财散出去,换得众将士齐声喝彩鼓舞,低迷到极点的士气也瞬间被拉升到一个沸腾的顶点。
一支军队有了士气,才能打胜仗,看着将士们欢欣鼓舞的样子,听着各种感激之辞,许明珠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军心可用,便意味着夫君有救,这些人一定会豁命以赴,有了豁出命去的决心,许明珠千里来回奔波才算有了意义,因为她为夫君带来了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前方离西州只有一百里地,这支千里奔袭的援兵,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终于焕发出勃勃的生机与杀气。朝西州城开拔,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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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城。
李素并不知道有一支援军离他很近了,相反,李素觉得自己已陷入了绝境。
真正的绝境,眼前皆是焦土与尸首,放眼望向前方。城外仍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敌军,列阵于城外三里,静静看着这座余火未熄的城池。
烈火焚城,干脆利落,敌军的主将果然不是吃素的。
城头上的将士已越来越少了,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里,三千守军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五百,而且皆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可以说,这是一支战力低下的残军了。
触目所及,皆是尸首,焚城两日,无数袍泽弟兄被活活烧死在城头上,敌军趁势攻城,攻势前所未有的猛烈,又有无数袍泽与敌人厮杀力竭战死。到最后人越来越少,战力越来越弱。就连李素和曹余这种书生都不得不拿起武器亲自杀敌,曹余身负大小伤二十余处,李素倒是幸运,只是背部被划了两道长长的刀口,左手被石块砸了一记,可能有点骨裂。
说是李素幸运。不如说李素命好,身边有王桩和郑小楼拼命护住他的周全,王桩一柄二十多斤的大陌刀已然卷了刃,饶是天生力大无穷,一场攻守后也累得抬不起手来。脸色泛白横躺在城头呼呼大睡。
至于郑小楼,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李素也终于见识到游侠儿真正的功夫,上腾下挪左跳右移,招式阴冷狠辣,出手便直冲敌人要害,一刀出去马上收回来,对方便已轰然倒地,看久了,渐渐看出一些窍门,李素终于发现郑小楼练的是那种刺客刀法,一招一式疾若奔雷,出手必致命,一刀出手,不存在分出胜负的无聊想法,而是直接取人性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蒋权伤得更重,因为他一直处在指挥的第一线,任何一处垛口出现危急,往往是他第一个冲上去,然后不计生死的厮杀,现在蒋权浑身上下已没一块好肉,从头到脚布满了一道道数不清的刀口伤痕,最后终于虚脱失力,和王桩并排躺在城头大睡。
焚城两日,不间断的攻城也整整两日,三千守军变成了五百,城头布满了尸首,有敌人的,也有袍泽的,可悲的是,活着的人已没力气将袍泽的尸首抬下城头,因为太累,也因为绝望到麻木,过不了多久,一天或是两天,自己也会成为无数尸首里的一具,一生就此了结。
太惨烈了,李素回想起这两日的攻守之战,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无数袍泽用命拼,用牙咬,甚至抱着敌人一同从城头栽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股不要命般的打法不但震撼了敌军将士,也深深震撼了李素。所以,焚城两日,西州仍未失陷,敌人越打越胆寒,士气越打越低落,大唐的守军似乎变成了一个个不要命的疯子,跟这样的疯子交战,谁不胆寒惊惶?
城里城外已破败得不像样子,一把火,该烧的全烧完了,大火熄灭后,唯剩满目疮痍,凄凉无比。
又是一场艰难的攻守战过后,敌人如潮水般退却,扔下了满地的尸首,西州城头上,李素眯着眼大致扫了一眼活着袍泽,眼眶顿时红了。
人,又少了许多,少了的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不想再假惺惺的清点伤亡人数,李素知道,清点出来的数字一定会令自己更加伤心痛楚,只有亲身经历和参与了这场惨烈的攻守战才知道,战争里的伤亡数字不仅仅只是冰冷无情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人,一个活生生能说能笑的人,这个人或许平凡,或许懦弱,有着普通人各种各样的缺点,也有着普通人所不具有的闪亮。
抬眼望去,城头正中那面代表大唐皇帝的旌旗,仍在迎风飘展飞扬,旗上一只金色飞龙张牙舞爪,冷冷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王桩和蒋权躺在马道上,鼾声此起彼伏,身上伤口的血已渐渐干涸凝结,二人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李素禁不住一阵心酸,然后又一阵释然。
其实,仗打到这个地步,结局已没有悬念了,包括自己在内,上路的日子只在这一两天了。
一阵冷风吹来,蒋权忽然打了个冷战,然后醒了,坐直了身子,扭过头缓缓环视四周活着的将士,眼里露出几分痛意。
沉默片刻,蒋权嘶哑着嗓子唤道:“陈福来,王四六,给我过来!”
李素愈发酸楚,这两个名字是蒋权的亲卫。
唤了三遍,无人答应。
蒋权眼眶顿时一红,不甘心地吼了起来:“冯老三,刘宫,过来!”
这两个名字,是他的同乡,骑营的火长,可惜仍旧无人答应。
蒋权终于流下泪来,不甘心地扯着嗓子,喊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素头垂得很低,无力地叹息:“蒋将军……算了吧,他们不能应你了。”
蒋权呆怔,任泪长流,许久之后,神情平静地垂下头:“哦,不能应了,那……算了吧。”(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至死方休
“留在这座城里,后悔吗?”李素的声音很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穿不透的迷雾,问蒋权,也像在问自己。⊥UU小说,www.uu234.com
“不悔!”蒋权红着眼,咬着牙,眼中的坚定却一直不曾消散过。
“为何不悔?”
“守土抗敌,报效家国,纵死不易其志,何以言悔?”
李素点头,当初已走出城外十里,只要不回头,现在的他或许正坐在玉门关守将的大堂里,轻松惬意地喝着葡萄酿,不慌不忙地措辞上疏,解释不得不弃掉西州的原因,李世民或许会愤怒,或许会失望,或许下旨撤掉他的官职,从此不再叙用,可是,至少自己的命保住了,可以在太平村安逸地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没有责任,没有羁绊,用前世的小知识琢磨一些这个时代没有的新鲜玩意,一生做个富足享乐的富家翁。
可是,走出城外十里,他偏偏回头了。
这个决定,至今仍被他自己引以为生平干的最蠢的一件事,然而若时光倒流,再让他在人生的岔路口选择一次,或许他还是会选择回头。
既然蠢了,便一蠢到底吧。
城外,隆隆的马蹄声仿佛近在咫尺,敌军暂时撤去,不知下一次攻城是何时,更不知下次攻城时,这座城自己还守不守得住。
“应该派个人出城啊……”李素喃喃道:“死了,也该给家里人报个信,将来下了地府,也好教老爹给我多烧点纸钱,不然我没本钱做生意啊……”
蒋权沉默片刻,黯然一叹:“我就不必报信了,离开长安时给爹娘磕过头。那时我已知西州不太平,跟爹娘说过,若我没回来,便是死了,幸好家中尚有两位兄长,也好替我尽了孝道。我已无憾。”
李素笑得酸楚:“你有两位兄长,我可是家里一根独苗,如果我爹年轻时也像现在这般老实,没在外面欠过风流债生个私生子什么的,今生怕是没人给他送终了……”
蒋权神情布满了愧疚:“李别驾,是末将拖累了你,当初若不是末将执意留下守城,恐怕你也不会回来,其实我也知道。这座城终究是守不住的,可是,守不住仍要守下去,我只是粗鄙武夫,懂的大道理不多,只知为大唐守土抗敌是武将的本分,守不守得住与本分并无干系,城是大唐的城。人是大唐的人,既然在这座城里。守不守得住都要守下去,至死方休……”
李素苦笑:“是啊,至死方休,你还真是说话算话,守城五千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五百。个个都是至死方休,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是不认同你们的做法,可是,我仍然陪你们一起守城……因为我病得不轻。蒋将军。你没有拖累我,当初从这座城走出去的人是我,走回来的人也是我,谁都没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既然回来了,自有赴死的打算,虽然死得并不甘心,但,死便死吧。”
蒋权犹豫一阵,道:“李别驾,敌军攻城半月,其实一直都是围三阙一,放开的那一面,末将遣斥候查探过,根本没有伏兵,说明他们并不打算将咱们置之死地,李别驾是家中独子,按理本不该参与此战,大唐也没有让独子参战的规矩,你能陪咱们守到今日这般地步,已然是了不起的汉子了,此时此地,城不可再守,李别驾不如离城东去……”
李素好笑地看着他:“我当然巴不得离开这鬼地方,只不过,我若离城,你们呢?”
蒋权叹了口气:“末将说过,守土抗敌是武将的本分,我们自然至死方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英雄好汉你来做,逃兵我来当,用来衬托你们的伟大是吧?偏不让你如意,我若想走,当初离了城就不会回来,我既然回来,便不会轻易离开……”
收敛起笑容,李素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天空飘着几朵白得刺眼的云。
“四千五百多双眼睛,在天上看着我呢,我怎能走?袍泽死得越多,我身上的羁绊和责任便越重,我走不了了,如今已不是守不守城的事了,总要做点什么,让四千五百多位袍泽和项将军的在天之灵看看,他们生前做的事情,我还在继续做着,他们至死方休,我也至死方休,如此,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也对得起自己……”
蒋权想了想,笑道:“别驾不愧是名满长安的才子,这些话正是末将心里想的,可我却不知该如何说,不错,弟兄们的在天之灵都在看着咱们呢,走不了了,走了亏心呢。”
二人相视一笑,然后,似乎已无话了。
李素沉默地仰望天空的白云,心情出奇地平静。
其实,还是有许多不甘的,家里老爹怎么办?许明珠应该已回到太平村,傻傻等着他回家吧,还有东阳,一定每天都在河滩边坐着,发着呆,等着他,真想化作一缕轻风飞回去,告诉河滩边痴痴等待的她,别等了,回去吧……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不知不觉,竟有了如此多的牵绊,绕指柔般缠绕心头,令自己面对死亡时都如此不舍,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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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的战鼓声再次擂响,天地间风云变色,杀气盈野,战云密布。
李素长叹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水,然后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杆不知谁遗落的长枪。
是的,他软弱,死亡即将来临前,无论怎样强撑出一副英雄好汉视死如归的伟岸模样,可眼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李素只是凡夫俗子,和别的凡夫俗子一样怕死,懦弱,贪婪。还有那么一点欺软怕硬,都是食人间烟火,谁都不比谁强,当死亡的阴影真正笼罩在头顶时,恐惧的泪水仍旧会不听话不争气的流下来。
可是,他还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这是他人性中与凡夫俗子稍有不同的闪亮。
怕归怕,但,不逃避,也不妥协。
艰难地站起身,李素缓缓环视城头剩下的数百残兵,目光最后落在王桩身上。
王桩身上的伤也不少,大小二十余处,长长短短的刀口布满前胸后背,横七竖八。整个人已有些摇晃了。孔武有力的身躯此刻竟如迟暮老人般佝偻。
李素的目光充满了愧疚,王桩却毫不在乎地朝他咧嘴一笑,一如往常般憨厚无害。
“建功立业,嗯?后悔不?哭着喊着跟我来西州,一门心思琢磨建功立业,封官封爵的,结果把命赔上了,这笔买卖你亏大了。”李素大笑。
王桩也笑:“不后悔。你莫忘了,我也是大唐府兵。还是陌刀营的府兵,守土抗敌是本分,死在这里,陛下不会亏待我爹娘的,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让婆姨给我留个种,想想就糟心。不过幸好家里还有老二老四,王家绝不了后。”
李素笑着拍拍他的肩,或许恰好拍到伤口,王桩疼得直吸凉气。
转过身看着郑小楼,李素也朝他笑了一下。
郑小楼表情仍旧跟茅坑的石头似的又硬又臭。连眼神都是那种斜眼乜斜的欠抽样子。
李素叹了口气:“当初我救你一命,今日你便当还给我吧,一啄一饮,因果相抵,下世有缘再做兄弟。”
郑小楼嘴角微微一勾,算是笑过,然后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刀。
城外进军的鼓声越来越急促,李素握紧了手中染满了血迹的长枪,大喝道:“弟兄们,上路了!”
搭弓,拉弦,仅剩的四十多个震天雷攒在手心,五百残兵像一棵棵永不倒下的青松,笔直地立于城头,用余生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丝意志,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心力。
进军鼓声越来越急促,城外仍旧是潮水般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整齐地列着阵式,只等最后攻城的号角。
出乎意料的是,鼓声在最急促的时候戛然而止,城外的敌军仍一动不动立于阵中。
良久,中军阵分开左右,让出一条宽阔大道,一个头顶包着头巾,身穿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策马而出,不急不徐地朝城门行来。
离城们尚距一里左右时,李素眯着眼,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然后笑了。
将手中长枪斜搁在箭垛旁,李素长笑朝他远远抱拳行礼:“那兄多日不见,久违了。”
来人正是龟兹商人那焉,龟兹国相那利的堂侄。
那焉也不惧怕城头一支支对准他的幽冷箭矢,如入无人之境般单人单骑走向城门,甚至连走进了弓箭射程范围之内都毫不在乎。
一直到离城门十步,几乎喘息可闻的距离,那焉才勒住马,抬头仰望城头的李素。
未语先叹息,那焉黯然道:“李别驾,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此时此刻不应该在这里。”
李素笑道:“别说是你,就连我都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的,结果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我并不聪明。”
那焉仰着头,看着李素的笑容,深深地道:“为何不走?你很清楚,这座城守不住的,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守一座明知守不住的城,到底为了什么?这不是你的为人。”
李素指了指身旁的数百残兵,笑道:“谁叫我身边这些人都不聪明呢,蠢笨这东西可能是传染病吧,我被他们传染了,他们不走,所以我也不走。”
那焉摇摇头:“李别驾,你我相识也有一年多了,抛开我们各为其主不说,你我至少应该是朋友,能否对朋友说几句真心话?”
李素的笑容渐渐收敛,垂头看着城墙下的那焉,黯然道:“我走不了,死了太多人,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看我会不会懦弱的掉头就跑,我……走不了,若离开了,一辈子生不如死。”
那焉叹息不语,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李素朝远处敌人中军阵的帅旗下瞥了一眼,忽然冷笑:“那兄,你们的主将让你单人单骑来到城门下,该不会是为了让咱们聊天叙旧的吧?”
那焉抬起头,朝城头拱手道:“我奉主将阿木尔敦之命,来此有一事相求……”
“那兄请说。”
组织了一下措辞,那焉缓缓地道:“西州,原本是高昌国的西州,李别驾,不争意气的说,你守这座城并没有占住道理,更不值得为这座城而死……”
李素摇头道:“不对,西州城内建的是大唐的府衙,戍守的是大唐关中府兵,官员和百姓也都是唐人,所以,这座城是大唐的城。至于它是抢来的也好,处心积虑谋来的也好,那是高昌国主与我大唐皇帝陛下该商议的事,我们做臣子的职责,唯有为皇帝陛下戍边守土。”
那焉叹了口气,道:“不错,西州究竟谁属,那是国主和你们大唐皇帝陛下该商议的事,我军主将阿木尔敦遣我前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从围城到今日,阿木尔敦一直用围三阙一之法,放开的那一面,是你们的生机,只要你们把西州让出来,我军绝对秋毫无犯,任尔离去……”
李素的眼睛眯了眯:“你们主将的意思是……”
“只要你们离开,让出西州城,阿木尔敦便任你们离去,他愿以真神的名义发誓,绝不追击,绝不杀戮,并且还给你们粮食和水。”
李素眨眨眼,道:“你们主将既然这么客气,何不索性客气得彻底一点,干脆撤军回国算了?”
那焉摇头道:“西州,诸国主志在必得,它的位置太重要了,绝不能让它掌控在唐人手中。但是你们,大唐的守城将士,阿木尔敦不想为难你们,……说是‘不想’,其实是不敢,攻下西州已算是将天可汗陛下得罪狠了,若再屠戮他的勇士,阿木尔敦和西域诸国主都承担不起天可汗陛下的雷霆震怒……”
李素冷笑:“已然死了四千多袍泽弟兄了,现在才说不敢得罪,是不是太晚了?”
那焉摇头,很认真地道:“不晚,战归战,和归和,不是一码事,天可汗陛下能明白的,但若西域诸国对你们赶尽杀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诸国主不愿为也,或者说,不敢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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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九章 杀身成仁(上)
那焉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这场战争快到尾声时,可以用一种双方都体面的方式结束它。±UU小说,www.uu234.com
西州城,他们要了,李素和活着的五百残军,可以任其离开,绝不加害。
活着的只有五百人,已经对西域联军没有任何威慑力了,可以说,下一轮的攻城战里,五百人只会被潮水般的敌军碾压成齑粉,毫无悬念。
这个时候派那焉来说合,放李素和将士们一条生路,这是很明显的示好,示好的对象不是李素,而是李世民。
大唐终究太强大了,西域联军夺取西州之后,他们的脚步也只敢到此为止,因为他们惹不起大唐,惹不起天可汗陛下,拿下西州是因为出师有名,在这之前,西州是属于高昌的,拿回来问题并不大,之前的攻城战里,杀了那么多的大唐守军,也交代得过去,毕竟这是战争,战争不可能不死人。
然而到了最后,若还将仅剩的一位大唐天子钦封的爵爷和五百残军也灭掉,那就未免有些过分了,大唐这些年行事霸道,没事都能找出事来,杀了大唐天子钦封的县子,后果很严重。
所以,在最后一战的最后关头,那焉出现了,带着使命出现在李素眼前。
“回长安吧,李别驾,你和将士们已尽力了,以五千敌数万,整整坚守了半月,五千守军最后只活了五百,身上个个带伤,已是战后余生之躯,任谁都不会责怪你们,大唐天可汗陛下更不会责怪,你们回去后只会升官晋爵,像挽扶大厦之将倾的英雄一样。接受长安臣民的欢呼拥戴,哪怕城池丢了,你们回去仍是体面的,光荣的,等待你们的只有满城赞颂与褒奖……”那焉深深叹息:“……李别驾,回去吧。天可汗陛下交托你的使命,你已做得很好了。”
李素已经很疲倦了,半边身子无力地倚靠在城墙箭垛上,嘴角的笑容仍如往常般懒散。
“天可汗陛下交托我的使命,是守住西州城,我,是西州别驾,不是被人打得抱头鼠窜的逃兵!”
那焉抬头,怔怔看着城头那位形容狼狈的少年。疲倦,颓靡,伤痕累累,可神情依旧倔强,眼中露出绝不妥协的坚毅,那焉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无论怎样舌灿莲花,也根本无济于事。这位少年的意志,比泰山更稳。更硬。
“李别驾,相识一年多,你我算是朋友,难道你真听不进朋友一句劝告么?西州已不可守,何苦葬身于此,留着有用之身。来日复仇也好,一展抱负也好,天下任你驰骋,可是若你今日死了,那便死了。世间所有一切,与你再无干系。”那焉面容黯然,苦苦哀求。
李素缓缓摇头,随即转过身,环视城头上参差不齐的五百袍泽,大声道:“弟兄们,敌军主将说,放我们一条生路,只要退出西州即可,你们……退不退?”
五百残军有的连站都站不起了,闻言顿时呆了一下,然后,有人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沉寂许久,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声音。
“我……不退!”
这道声音仿佛开启了洪水的闸口,很快,人群里传出三三两两的附和声。
“不退!我们是大唐的府兵,守大唐的城池,我们不退!”
“不退!凭什么要我们退?要退也是他们退!”
“对,咱们不退!”
最后,乱纷纷的表态如涓水入海,汇聚成异口同声的惊涛骇浪。
“不退!不退!不退!”
仿佛巨浪拍岸,余波不息,坚毅倔强的声音在茫茫沙漠中震荡传扬。
那焉站在城墙下面如土色,脸色不由自主地苍白起来,远处敌军前阵的军士被大唐守军的怒吼声震得一阵骚乱,整个前阵队列竟生生被吓得退了两丈才止住。
李素哈哈一笑,转过身时顺手抄起身旁的长枪,雪亮锋利的枪尖颤巍巍指住城下的那焉,李素神情一肃,厉喝道:“听清楚了吗?要战便战,勿复多言!”
那焉泪如雨下,脸孔迅速涨得通红,单薄的身子颤动半晌,不顾身后中军阵中的主将阿木尔敦冷冷的注视,忽然推金山倒玉柱,面朝城头扑通跪倒,大哭不已。
“李公壮哉!大唐勇士,壮哉!”
恭敬磕了三个头,那焉起身,朝城头投去深深的最后一瞥,似乎要将李素的音容永远印在心中,然后转身朝中军走去。
说合失败,谈判破裂,敌我之间已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你死我活而已。
中军阵内迎风飘扬的帅旗下,阿木尔敦神情冷酷,眼中凶光毕露,沉思犹豫片刻后,很快做了决定,脸上杀机一闪,右手忽然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挥落。
军令已下,号角吹响,前阵轰然向前推进。
李素站在城头惨笑连连,怕死,舍不得死,可终究还是义无返顾地死去,因为身上沉甸甸的责任,还有数千逝去袍泽们的遗愿,以及……胸中久抑回荡的一股不平之气。
“备,战——”伤痕累累的蒋权站直了身子,厉声吼道。
轰!
箭上弦,戟平举,黄沙似雾,金戈如钩。
看着步步逼近城墙的敌军,李素也举起了长枪,仰天长吟。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众志士,吾与同往!”
话音落,五百残军齐声厉喝:“杀!”
声震长空,日月变色,天地久低昂!
茫茫无垠大漠里,回荡一股人间英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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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厮杀!
西州城头已成了修罗地狱,浓稠的鲜血如涓涓河流,洒满城头马道。处处可见残肢断臂,火光与血腥交织成一片,如残阳消失前的最后一抹血红。
城中四处火起,一切皆化焦土,城外,一辆辆攻城车的尖木桩正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脆弱的城墙,每一次撞击,夯土垒成的城墙便留下一个深深的大坑。
城头搭上了数十架云梯,无数敌军攀爬上来,仅剩的残军左支右拙,拼命抵挡,然而终究寡不敌众,城头已失去了掌控,潮水般的敌军涌上来,像黑色的巨浪,将数百守军完全淹没在浪潮中。
李素拖拽着长枪且战且退,胸前,后背,大腿布满了刀口,有的长达近尺,有的入肉寸余,鲜血从身上的各处伤口疯涌而出,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越来越小,生机随着鲜血缓缓流逝于体外,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副空虚的躯壳,这副躯壳仍在支撑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
长枪平端,双腿扎弓,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在摇晃,模糊中只见人影幢幢,麻木而机械式的一枪又一枪平刺出去,有时候刺空,有时候运气好,听到一声惨叫,每刺出一枪,身上的力气便少一分,到最后他甚至连提枪的力气都没有了,拖拽着长枪一步一步踉跄后退,而敌军则一步一步紧逼而上。
“不知道还能刺出多少次……”李素的意识已渐渐浑沌不清,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视线仿佛隔着一层浓雾,依稀只见模糊而熟悉的一砖一石,那是自己和袍泽们用生命坚守了数年的防线。
防线已崩裂,败势如山倒。
李素已没了力气,看着步步逼来的敌军,惨笑不已。
“杀!”
一阵金铁相击的脆响,王桩和郑小楼浑身浴血,如天神般一左一右挡在李素身前,郑小楼手执长剑,王桩紧握陌刀,瞋目裂眦地瞪着咫尺之遥的敌军。
二人气喘如牛,显然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所余力气已是强弩之末,唯剩一股不屈的精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杀——”
郑小楼忽然暴起发难,瘦弱的身子腾空而起,半空里如旋风般打转,掠起一片雪白的剑影浮光,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李素身前近丈方圆竟被郑小楼清扫一空,双脚落地,郑小楼脚步一个趔趄,蹬蹬退了两步,止不住去势仰面跌倒。
又一股敌军踩着袍泽的尸首疯拥上前,贪婪的目光死死盯着李素。
在他们眼里,李素是军功,是厚禄,是奖赏,志在必得。
郑小楼坐在地上,面容惨白得吓人,脸颊痛苦地不停抽搐,侧过头望向李素,郑小楼惨然一笑:“对不住了……我只能护你到此,当初你花的三十贯……”
李素笑了,笑得很温和:“当初花的三十贯,是我今生花得最值的一笔钱,郑兄,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下一世,我来护你。”
郑小楼呛咳,大笑,点头。
说话间,敌军又向前逼近了几步。
王桩陌刀在手,横挡于胸,瞠目大喝:“还有我在!杀!”
二十多斤重的陌刀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招每一式皆是当年陌刀营的套路。
重剑无锋,一刀横扫,又是一片敌军惨嚎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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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杀身成仁(下)
城头的混战厮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大唐守军已越来越少,被淹没在敌军的黑色潮水里,连浪花都没能溅起一朵。UU小说,www.uu234.com
无所谓统领与指挥,一切已是徒劳,四处升腾的浓烟似乎在昭示着无可奈何的四个字,“大势已去”。
李素,王桩和郑小楼已被逼到城头拐角的绝境,除了纵身一跃,别无他法。
耳边充斥着袍泽弟兄们临死的惨叫声,三人互相背靠着背,眼中一片通红,只见火光与血光之间,敌军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在眼前错步,逼近,幽冷的刃光倒映在眼中却如此的清晰。
李素浑身直颤,意识已模糊不清,鲜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身体骨子里透出一阵阵的寒冷,不知道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血还剩下多少,他只知道自己离死亡已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已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只等着另一只脚踏进来,从此阳世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人之将死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李素不知道别人的想法,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心中充满了悔意。
很后悔啊,当初在太平村过着太平安逸的日子时,应该多陪陪老爹,给他多做一顿饭,多洗一件衣裳,多说几句话,后悔没有好好与东阳说几句女人爱听的甜言蜜语,多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多看看她那张似喜还嗔的俏脸,留存于脑海中直至来生,还有许明珠,这个低眉顺目,以他为天的柔弱小女人,嫁给他以后似乎没见她真正的快乐过,如果当初能跟她多说说话,哪怕是对她多笑一笑。或许她会更快乐一点吧。
短短数年里,回首往事,无意中竟亏欠了这个世界许多。
人啊,总以为来日方长,明日之后还有明日,于是该说的话不急着说。该做的事不急着做,死前的最后一刻,世间寥寥几人能够无悔无憾,安然而逝?
李素此刻充满了悔意,在这个陌生的本不该属于他的年代里,他的存在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短暂一瞬的痕迹,可是这个不属于他的年代里,却不知不觉留下了属于他的牵挂。斩不断,割不掉,舍不得。
只恨无缘再见,也来不及告别。
…………
…………
挡在身前的王桩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左腿被凶残的敌军狠狠扎了一刀,深可见骨,王桩脸上淌着汗水和血水,面孔扭曲得愈发狰狞。脸颊的肌肉随着痛苦一下又一下地颤动抽搐,左腿微微屈起悬空。只剩一只完好的右腿蹦跳着挥舞陌刀,不时发出一声绝境里不甘的怒吼咆哮。
这般境地了,王桩,仍未放弃抵抗。
从小到大的兄弟挡在他前面,护他周全,为他拼命。李素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一股力气,咬牙站起了身,平端着长枪,吐气开声大喝一声,长枪疾若流星向前一刺。一名敌军惨叫倒地,长枪收回,雪亮的枪尖上,一滴殷红的鲜血悬而欲滴。
随即右臂一麻,胳膊又被人划出一道长长的刀口。
一枪刺出后,李素彻底没了力气,无力地斜倚在城墙垛口边,虚弱地朝王桩一笑。
“兄弟,我真没力气了,我……该上路了。”李素凄然笑道。
王桩眼眶一红,哽咽着点点头:“好,你先走,黄泉路上先等等我,咱们结个伴,运气好说不定能投同一个娘胎,下一世便是亲兄弟。”
郑小楼踉跄几步上前,与李素二人互相搀扶一起,仍旧是酷酷的模样:“再算上我。”
李素艰难地转过头,望向城外的茫茫大漠。
整整一天了,此时已是黄昏,金黄的光芒铺洒在大漠上,像一片金色的大海。
李素无声地笑。
这一世,短短数年,便是如此吧,恨了许多人,负了许多人,但,不负今生。
咬咬牙,李素与郑小楼搀扶着爬上城墙垛口,站在垛口的石砖上,往前一步,便是数丈高的城墙根下,跳下去绝无生望。
微风徐来,吹拂起鬓边的乱发,负手临风,遗世独立。
李素嘴角一直噙着笑,带着笑来,带着笑去。
遥望远处起伏的沙丘,李素与郑小楼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一曲便待纵身一跃,谁知一股虚弱的力量在紧要关头忽然拉住了自己。
转头望去,却见拉住自己的人竟是郑小楼,李素疑惑地看着他。
郑小楼迟疑了一下,指着城外西北角,不确定地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那里……刚才似乎有人举了旗。”
“举旗?”李素苦笑:“四面楚歌,身临渊池,举什么旗与咱们有关系吗?”
“有关系……”郑小楼居然很认真地点头,缓缓地道:“那面旗,是我大唐的龙旗,黄色的……”
李素睁大了眼睛,呆怔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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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郑小楼没有眼花。
发呆的这一阵,城外敌人中军阵中忽然响起尖锐的鸣金声,声音很急促,甚至能听到里面的焦急和惊惶。
城头正与所剩不多的守军陷入鏖战,眼看破城便在须臾之间的敌军将士楞住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动作,茫然面面相觑。
鸣金是收兵的信号,军令如山。
尽管不知究竟,但敌军还是非常迅速地集结,纷纷顺着城头云梯而下,没命地朝中军跑去。
所剩寥寥的守军也是一头雾水,呆呆地看着敌人如潮水般退去。
很快,城外西北角出现了人影,首先出现的是一面旗,一面黄色的,代表大唐皇帝陛下的龙旗,旗帜扛在为首的骑兵肩上,紧接着从沙丘背面冒出更多的骑兵,一个两个三个,最后一片,又一片,足足数千人。
涓滴汇海,风云突变!
近五千骑兵迅速在西州城外西北角集结,列阵,随着将领一声令下,骑兵策马疾驰而出,闪电般向西域联军掩杀而去。
与突厥骑兵的战法大致相同,这支骑兵也是在疾驰之中迅速变阵,一股化为两股,然后拨马改向,一左一右并驾而驰,飞快向敌军左右侧翼斜插而去,像两柄出鞘的利刃,直插敌人腰肋。
敌人中军顿时乱了套,慌乱中匆忙结阵防御,并且收缩侧翼。
程处默和田仁会冲锋在前列,见敌军变阵,二人骑在马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各自拨马分流,两股骑兵仍旧朝左右穿插而去。
西州城头一片寂静,李素仍站在垛口,静静地看着这支凶悍骑兵的凶悍冲锋,静静看着敌军惊惶失措地仓促结阵抵抗,战场的喧嚣吵闹似乎已听不见了,浑身的力气也消失了,那一杆染满鲜血的长枪在他身后,雪亮的枪尖顶在地上,另一头却撑住李素的后背。
数十名骑兵护送着许明珠,疯狂策马至城下,隔着数丈远,许明珠仰头看着城楼垛口上静立的李素。
血色残阳下,染血的长枪支撑着李素单薄的身躯,夕阳将他的身影拖曳得冗长,李素的眼睛半阖,似沉睡,似低吟,更像一座丰碑,矗立在城楼上,任凭风吹日晒,淡泊千古炎凉。
许明珠仰头看着李素,忽然抬袖捂住嘴,眼泪不由控制地流下来。
夕阳给城池铺洒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喧嚣的天地仿佛瞬间静止,许明珠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一座孤城,和一杆宁折不弯的染血长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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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西州一卷,目前已接近尾声,这一卷的有些地方与史实有出入,除了地名和某些事件,其他的大致相符,包括具体到年月,人物,还有关于唐朝贞观年间对西域和丝绸之路的战略布局等等,这些都是史书有记载的,老贼只是在一些细节地方稍作加工,毕竟这是故事,不是史书。
这一卷写得稍许沉重,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沉重些比较好,这里面也掺杂了作者本人的情绪,对历史,对战争,我一直保持着非常敬畏的心情,还有关于人性与生死的思考等等,小说不仅仅只是故事,由这个故事展开,总应该有一些别的东西。
下一卷呢,主角当然就那啥了,那啥之后再那啥,然后继续那啥。。不好意思,咱不能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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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溃敌克复
玉门关与程家庄子的五千援兵终于在城破前的最后关头赶来了。UU小说,www.uu234.com
战事绝地逆转,五千骑兵左右包抄敌军侧翼,策马冲锋的当口,敌军阵型便全乱了。
三万西域联军,集结了西突厥,高昌,龟兹,甚至还有更遥远的大食等**队,原本的计划是三个时辰内拿下西州,然后据城而守,推进防线,高昌国使节再入长安面见大唐皇帝,陈述西州曾经的归属,师出既有名,大唐皇帝陛下也无法再兴兵收复,这座城算是彻底从大唐的版图中分离出去。
占了西州城,等于将丝绸之路的西面半段彻底掌握在手中,这条丝绸之路的话语权从此不再是大唐一言而决,因为这座城的归属,大唐和诸国在西域的战略布局将会全部被打乱洗牌。
计划只是计划,原本打算三个时辰拿下的西州,西域联军整整打了半个多月仍未打下来,反而因一个小陶罐的出现而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这半月来,李素和守军守得辛苦,攻城的西域联军也不轻松,因为火器的出现,西域联军至少有近万伤亡,不仅如此,士气也异常低迷不振,毕竟一座脆弱的城池攻打了半个月都没打下来,对将士的尊严和自信的打击是非常巨大的,他们可能已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怀疑得最严重的估计是主将阿木尔敦。
伤亡巨大,士气低迷,而且在即将攻破城池,离成功仅只半步之遥的最后一刻,大唐援兵忽至,主将不得不将正在攻城的将士们紧急召回中军阵……
这一切变故又对已然低迷的士气造成了一万点补刀伤害,于是。当程处默和田仁会领兵对敌军左右侧翼包抄并发起冲锋时,西域联军顿时全乱了。
分兵两处,如同两柄锋利的匕首,狠狠插向敌军的侧翼,阿木尔敦下令紧急收缩两翼,中军结阵防御。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玉门关和程家庄的将士正是养精蓄锐而来,无论体力和士气皆处于巅峰,况且大唐府兵在这个年代几乎已是无敌天下的存在,以少击多更是他们的强项。
敌军侧翼收缩没来得及完成,程处默和田仁会已领兵插入了敌阵中,然后,便是无数逃窜,杀戮。惨嚎,以及人仰马翻,一阵厮杀过后,唐军破阵,侧翼败退,中军已乱。
战事已没有了悬念,程处默和田仁会领兵分别在敌军左右侧翼狠狠捅了一刀,这一刀插得够深。直接穿过侧翼,二人在敌人中军后方会合。然后两支兵马合为一支,像一支离弦的利箭,朝中军阵狠狠射去。
当第一个联军士兵受不了这巨大的恐惧刺激,扔下兵器抱头朝西面逃窜时,这场战事的结局已定,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至全军,很快,数百数千敌军扔下兵器跑了,有的见跑不掉,索性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双膝跪地。双手摊开匍匐于地,标准的投降姿势,等待唐军接收。
从程处默田仁会领着援军从西州的西北角出现,再到后来的冲锋,包抄侧翼,直插中军,到最后西域联军兵败……从头到尾战事便呈一面倒的趋势,援军毫无悬念地冲破了敌人的中军,一路高歌猛进。
程处默从率领程家庄子一千老兵离开长安上路开始,心中便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不仅仅为了李素,也为了向老爹和朝堂所有叔伯国公们证明自己,毕竟这些年来,说起大唐斩将夺旗的英雄将领人物,总是那些叔伯们包括他老爹抢尽了风头,每一战说起破敌多少多少,斩敌多少多少,引来长安臣民一阵惊叹赞颂之声,最后便是满城欢欣鼓舞。
然而说起长安城的将门之子,长安城对程处默的看法便大不一样了,闯祸,欺凌,砸店,掀摊等等,十足的恶霸败家子形象,至于优点……恕处默耳背,这些年还真没从外人嘴里听到任何真心褒扬他优点的评论,老爹在战场上打下的赫赫威名,他这个嫡长子却轻松败光,仿佛他程处默存在于世上的唯一技能便是百分百空手坑爹……
小恶霸也有小恶霸的尊严,当一个小恶霸有了一颗上进的心,他便不再是小恶霸,而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小恶霸。
程处默受够了世人对他的评价,也受够了活在老爹威名阴影下的憋屈,他迫切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尤其渴望得到世人和老爹的认可,希望有朝一日别人再次评论他时,嘴里冒出的字眼不再是“败家子”或是“卢国公之子”,而是他的本名,他自己做过的事迹,与老爹没有任何关系的光辉事迹。
这次驰援西州,程处默在老爹面前又是撒泼又是打滚,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亲自领兵的权利,于是兴冲冲领兵而来,不辞千里奔袭的辛苦,不惧风吹日晒的折腾,不仅为了救李素,也为了给自己正名。
乱军阵中,刀光剑影,程处默一马当先,领军穿插过中军后,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放眼一扫,第一眼便看见了敌人军阵正中那面摇摇欲坠的帅旗。
程处默眼睛眯了一下,不慌不忙顺便扬刀劈翻了两个不长眼试图从侧面偷袭他的敌军,然后长刀向帅旗方向一指,大喝道:“敌将在那里,哈哈!且看我斩将夺旗!”
说完拍马便上。
程处默身后皆是程家庄子的老兵,跟随程咬金多年,可谓身经百战,出征前便得到了程咬金暗地里的嘱咐,令众部曲好生看护程家长子的周全,此刻见程处默一人策马朝帅旗疾驰,众部曲不由大惊,急忙拍马扬鞭跟上,小心而不着痕迹地护住程处默左右,只留着前方让这位小公爷杀个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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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晕过去了。
在看清了西北角出现的那面龙旗,还有龙旗后面黑压压的大唐援军后,李素心劲一松,彻底昏迷不醒。
多日的苦苦坚守,多日的精神压抑,还有亲眼所见无数袍泽前赴后继死在他面前,李素整个人已处于崩溃的边缘,等到大唐援军已至,身上背负的压抑骤然而卸,继之而来便是无尽的疲倦和虚脱,在许明珠嘶哑的哭嚎声里,李素仰面倒在城头上。
这一昏迷,整整三天仍未醒来,而当初一同守城的王桩,郑小楼,蒋权和曹余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心劲骤然卸下后,大家都倒下了,玉门关将士进城将他们抬出来时,他们脸上个个都失去了血色,身上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纵横密布,伤口里的血已干涸,因为身体里的血似乎已快流尽了。
所有这些人里面,李素的伤最重。
一来李素本就有别于王桩和郑小楼蒋权等人,以前在太平村锻炼不多,身子单薄,不像王桩蒋权他们都是纯粹的武人,身体素质比李素不知强到哪里去,二来李素指挥守城本就是西州城头上最显眼的人,敌军攀上城头时,往往第一个便冲向他,谁都知道这个少年是大唐的大官儿,他的身价比寻常守军值钱多了,拿下他可以领到的赏钱和军功自然也丰厚多了,相比其他守军而言,李素承担的压力不小,几成众矢之的,刀啊箭啊,十八般兵器全冲着他来了,所以受的伤不轻,流的血也不比王桩他们少。
昏迷整整三天,期间李素身子高烧不退,吓坏程处默许明珠等人,幸得玉门关带来的随军大夫悉心诊治,费尽力气用药,这才将李素身上的高烧渐渐退去。
…………
这一觉好长。
李素做了无数噩梦,梦里没有色彩,没有阳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只眼看着无数人在厮杀,哭喊,惨嚎,然后便是漫天血光和烈火,李素想逃,冥冥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逃,逃不了,所见所闻者,皆是无情的杀戮。
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每个梦都是血与火,都是残肢断臂和尸首,甚至连他自己都成了一具没有意识的尸首,灵魂飘浮在九幽地狱,站在阴冷的空地上,等待上天判定今世前生的因果,决定下世的轮回。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终于幽幽醒转,睁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圆顶帐篷,无神的眼睛使劲眨了几下,然后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舌尖传来一阵痛意,李素闭上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确定了,自己还活着。
活着,挺好的。
耳边传来惊喜的哽咽声,许明珠那张失去光泽和血色的俏脸映入眼帘,李素呆了一下,眨了眨眼,不由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开口把自己吓了一跳,李素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嘶哑难听,而且嗓子干得快冒烟了,声带一动如撕裂般疼痛。
“夫君……”许明珠伏在他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咋了?哭啥?别哭,快告诉我,这里是哪里?你为何在此?”李素抬起手,想抚摩一下她的头顶,却发现自己的胳膊酸疼得厉害,而且没有一丝力气,连抬手都困难无比。
许明珠摇摇头,使劲擦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眶朝他挤出个笑脸,哽咽道:“夫君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妾身……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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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 别后叙情
“知足了。UU小说,www.uu234.com”
这是许明珠的心里话,数千里来回,风吹日晒,为夫君奔走求告,搬请救兵,甚至不惜冒着杀头的危险劫持守将,她做的这一切,无非只求夫君平安无恙,李素活着,并且活得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当日西州城头,当将士们小心翼翼将昏迷的李素抬下来时,许明珠见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竟二十多处,有的甚至差点伤了内腑,那时的李素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察觉,许明珠恸哭不已,万念俱灰,她以为自己终究来迟一步,夫君还是惨遭了毒手。
后来从随军大夫那里得知夫君只是昏迷过去,性命并无大碍之后,许明珠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再然后,便是衣不解带的照料。
整整三天,李素昏迷不醒,高烧不退,不停做着噩梦,梦时不停说着胡话疯话,许明珠悉心照料,整整三天一直陪在李素身边,不说苦也不流泪,仿佛只是一个痴痴看着丈夫熟睡的妻子,营造着静谧美好二人世界。
直到此刻李素醒来,许明珠多日久抑的苦和泪,终于彻底倾泄而出,千里奔走,对外人哀哀乞求,甚至做出有生以来最胆大最出格的劫持事件,这些日子,许明珠成长得很快,她不像以往那么懦弱,那么柔和,她变得有担当,她主动扛起原本扛不起来的千斤重担,连程处默和田仁会看她的眼神都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敬意,人前人后都夸赞她是巾帼英雄,不输须眉。
一切的伪装,一切性格的变化,此刻在李素面前全然卸下,许明珠哭得不能自已。这一刻,她又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小女人,她只想做一个柔弱的小女人,躺在夫君的臂弯里,安心享受着夫君的温柔体贴,抬头看看。夫君像树荫,给她遮出一片阴凉,而她,只是这片阴凉下的一株嫩草。
“夫君再不醒来,妾身便随你去了……”许明珠伏在李素胸膛上,胸膛温温热热,还能听到李素的心跳声,心跳得有些虚弱,可终究在跳着。每次跳动的节奏,令她特别有安全感。
“说什么胡话,什么随不随我去的,我能去哪里?快说,西州怎样了?王桩郑小楼他们呢?”
“他们受伤不轻,不过性命无碍,在另外的帐篷里养息。”许明珠面孔埋在胸膛说,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李素头很痛。不知是不是大病之后的后遗症,垂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被白色的布条裹得跟粽子似的,一层又一层包得特别严实。
“夫君莫乱动,你身上的伤太多,大夫给你换了药,叮嘱过莫将伤口崩裂了……你想要什么跟妾身说,妾身服侍你。”
“我想喝水……”李素嘶哑着嗓子道。喉咙很干,快冒烟了。
“等等,妾身马上便来。”
许明珠说完便出了帐,很快端来一碗清水,用银勺小心地将水一勺一勺送进李素嘴里。
整整喝完一碗水。李素这才轻快了些,舒服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养神。
“西州……保住了吗?”
许明珠点点头:“保住了,程大哥亲自领兵来救,不但守住了城,更将西域联军击溃了,程大哥尤其厉害,在部曲护卫下,策马直取中军,亲手斩下了敌军主将阿木尔敦的人头,主将身死,全军溃散,此战斩级二千,余者闻风而逃,西州之围已解了。”
李素楞了一下,道:“程处默也来了?”
许明珠用力点头,露出感激之色:“夫君,这次多亏了程大哥一力周旋,领着程家庄子一千老兵从长安数千里奔波,只为救夫君,程大哥确是仗义之人。”
李素叹道:“当初遣人去长安拜会程伯伯,原本也没做什么指望,毕竟程伯伯不可随意调动兵马,没想到程伯伯待我如此仁义,竟派出了自家庄子的庄户来救我,而且还是嫡长子亲自领军,这个人情欠大了……”
虚弱地侧过头,李素这才仔细看到许明珠的脸,一看之下不由呆住。
许明珠面色发黄,神情憔悴,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昔日灵动的眼睛此刻毫无神采,眼眶深深陷落下去,唯有注视他时,才能偶尔看见一丝熟悉的温婉柔顺的光芒一闪而逝。
尽管虚弱得不行,李素仍大吃一惊,不自禁地坐起半边身子,惊道:“你怎变这副模样了?”
顿了顿,李素的记忆终于渐渐浮现脑海,皱眉道:“当初我不是叫你回长安给程伯伯送信吗?你为何回西州了?而且还带着程处默和援军回来,这一路你发生了什么事?”
许明珠神情露出惶恐之色,急忙深深垂下头,死死抿着唇不敢说话。
李素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愈发好奇,又催了几声,许明珠小心翼翼地看了李素一眼,这才垂着头一副认罪的模样轻轻地道:“夫君默怪妾身,妾身这一路……闯祸了。”
李素有些好笑,刚笑出声,喉咙一阵发痒,使劲咳了几声,许明珠慌忙上前为他拍背。
“说吧,你一个弱女子能闯什么祸,天大的祸事我来帮你担待。”李素喘息着笑道。
许明珠垂着头,迟疑了许久,才讷讷道:“夫君……妾身对不起你,半路上好奇,将夫君的信擅自拆开看了……”
看了看李素的表情,见他没有发怒的征兆,许明珠这才小心翼翼扔了一记轻轻的嗔怪眼神,道:“夫君信上那只猪头,画得很生动呢。”
李素顿时有些尴尬了,呵呵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与程伯伯早有默契,一只猪头便代表了千言万语,我懂,他也懂。”
许明珠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夫君何必还诳骗妾身?你的心思……妾身自知的。”
“妾身离开时,不知西州已成凶险之地,到了半路察觉不对劲,这才拆了夫君的信,看到信后,妾身什么都明白了,危难之时夫君骗妾身离开,不让妾身陪着你共患难,妾身是该谢你,还是恨你呢?”
说着许明珠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素的眼睛。
李素愈发尴尬,马上转移话题道:“你说闯了祸,到底闯了什么祸?”
许明珠神情顿时不自在了,扭了扭身子,垂头道:“拆开信后,妾身明白了夫君的处境,那时妾身已离玉门关不远了,妾身不由着了急,想回西州与夫君一同赴死,却又觉得无甚用处,只好一路疾驰入了玉门关,本欲向玉门关守将田将军搬救兵,奈何田将军未奉调令,死活不应,妾身,妾身一时急火冲心昏了头,便……便用刀劫持了田将军,逼他调兵驰援……奈何田将军誓死不答应,我与他僵持不下,幸好当时程大哥领兵到了玉门关,这才为我解了围。”
说完许明珠眼中闪过一抹不可思议之色,显然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来。
李素更是彻底石化,呆呆注视许明珠良久,不认识似的将她从头到脚再次打量了个通透,盯得许明珠手足无措,发黄的脸蛋上浮上几许羞红。
“你……劫持……玉门关守将?”李素一字一字问得很艰难。
许明珠垂头,神情惶然畏惧,小手攒成拳头微微发抖:“夫君……妾身对不起你,妾身,妾身一人做事一人担,若田将军上疏据实以告,陛下责罪下来,妾身自己担下便是,一切与夫君和李家无关。”
“不,不不,没让你担罪,我还没死,轮不到你出面担罪……”李素摇摇头,只是神情变得很古怪:“我只是,只是……很吃惊,嗯,对,很吃惊,劫持玉门关守将,连我都不敢做出如此无法无天之事,你却……”
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李素只好双手一伸,朝她翘起了两只大拇指,给她点了两个赞:“你厉害,真的,你真厉害!”
许明珠愈发无地自容,脑袋已深深埋到床榻下去了,捂脸带着哭腔道:“夫君莫……莫吓妾身,妾身知道自己闯的祸不小,可是那时夫君身陷危难,妾身在玉门关举目无援,为了救夫君性命,妾身实是被逼无奈啊……”
李素苦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并无嘲讽之意,至于劫持玉门关守将这点小事,你更无须担心,西州守住了,天大的过错在陛下面前都可以轻轻揭过,你不必在意的,这事我担了。”
叹了口气,李素忽然伸出手,为许明珠擦去泪水,手背轻轻从她发黄的肌肤上滑过,看着她憔悴的样子,李素不由一阵心疼,缓缓地道:“你绝口不提离开西州这些日子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担了多少心事,但你从西州到玉门关来回数千里,路上天灾**,风吹日晒,还为了我而劫持朝廷守将,你为我做的,你纵不说,我都明白的,夫人,苦了你啦。”
许明珠抬头,盯着李素的眼睛,眼眶渐渐发红,不知不觉蓄上一层雾水,最后泪水决堤,倾洒而下,忽然忘形地抱住李素,伏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有了夫君这句话,妾身再苦也值了,……再苦也值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三章 兄弟重逢
女人在这个年代是很弱小的,从大的方面说,农业社会由生产力决定社会统治权,通俗点说就是谁力气大谁说了算,数千年父系社会的沉淀,还有百家学说的文化洗脑,于是数千年下来,女人渐渐成为了男人的附属品,出生后依靠父母,出嫁后依靠夫家,在这个年代,女人的一生只能依靠。⊙頂UU小说,www.uu234.com
唐朝算是一个相对开明的年代,这个所谓的“开明”,原因很多很复杂,大致跟开国后的风气有关,众所周知,君主李家有胡人血统,高祖皇帝李渊的母亲独孤氏是鲜卑人,而李世民的母亲窦氏也是鲜卑人,说来李世民有四分之三的鲜卑血统,如果说李家三代以前是血统纯正的藏獒的话,那么如今的李世民已成了一只血统乱七八糟的串串儿……
既然不是纯正的汉人,那么说话行事以及性格自然跟汉人不大相同,李家的行事作风多少还是受了胡人很大的影响,所以李家两代君主胸襟都很博大,性格也很宽容,只要别触及到李家真正的利益,一般而言都是很随和的,这种随和的风气也渐渐影响了民间,所以大唐的妇女地位较历朝历代高一些,但是,总体而言,女人还是依附男人的。
许明珠是典型的大唐女人的写照,出身很低,家境富足,从懂事的时候起,便被父母教育洗脑,她所受到的教育都是以《女诫》《女德》为模本,以未来的丈夫为中心,她似乎是天生的依附者,离了父母还有丈夫,离了丈夫,她的人生便灰暗了。因为没人教过她,离了丈夫她还能靠谁。
这是许明珠的人生,其实也是如今大多数唐朝女人的人生,可悲或可悯,自在各人心。
许明珠抱着李素哭得很伤心,以往努力维持住的矜持和仪态。此刻全然抛却,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小女人,一个情感完全放开了闸口尽情宣泄心中多日苦悲的小女人。
李素也抱着她。
看到许明珠憔悴消瘦的模样,以及城破前忽然而至的援军,李素那一刻全明白了。
他明白这个以前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结发妻子,在这短短的数月里为他付出了多少,遭受了多少艰辛和磨难,担了多少煎熬的心事。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夫妻互相抱住的那一刹。李素坚固的心防也松动了,他也放开了情感的闸口,只是宣泄得比许明珠内敛一些。
“莫哭了,你哭得厉害,对夫君来说是很挫败的一件事……”李素苦笑,轻轻拍着她的背。
“为……为何?”许明珠抽抽噎噎道。
“因为幸福的女人是不会哭的,哭,就是苦。哭得厉害,说明这个女人嫁得不好。受尽了委屈,我对你不好吗?……好吧,以前确实对你不好,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李素展颜笑道。
许明珠急忙摇头,使劲吸了下鼻子,道:“妾身没受委屈。夫君以前也对妾身很好,妾身只是,只是……想哭。”
扳正她的肩,李素仔细端详着许明珠的模样,心中涌起无尽的愧疚。这张脸消瘦得不成样子,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里,她为了他,已提前褪去了花容,只能从眉眼里依稀找出一丝当初明艳动人的痕迹,而这个女人,是他的妻。
东阳,许明珠……李素心中反复念叨着两个名字。
或许,上天对他最大的垂怜,便是安排他在第二次生命里,遇见两位同样情深意重的女人,这两个女人的出现,不知是自己多少辈子积德种下的善因。
“夫君,夫君莫看了,妾身……妾身变丑了。”许明珠被李素盯得不好意思,忸怩地垂下头,随即想到这句“变丑了”不是谦虚,而是实话,许明珠眼眶顿时又蓄满了泪水,这回确实是伤心了。
“夫君,妾身……变丑了。”许明珠再次哭了起来。
李素大笑,再次抱住她,道:“不丑不丑,配我刚刚好,再美一点我就配不上你了。”
许明珠刚才忘形抱住他,当时正是情绪激动时,自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妥,现在李素主动抱住她,顿时吓了一跳,紧接着脸蛋便红了,手足无措地抬起手想推开,转念又想这是自己的夫君,似乎……不能推啊,可是,又好羞涩……
纠结无比之时,李素已将她抱得紧紧的,许明珠羞红着脸,像只鸵鸟般埋在他怀里,想到成亲以来,这是夫君对自己最亲密的举动,顿时又红着脸在他怀里无声地轻笑起来,贝齿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然后,纤手也悄悄地环住了他的腰,那动作,怯怯的。
明亮的眸子流转望向帐外的蓝天,许明珠的笑容越来越深。
终于,守到云开见日了么?
…………
“你比以前瘦了,瘦多了,夫人,从今日起你要吃肉,多吃肉,把身子养起来,还有,多睡觉,多养息,争取早日变回当初嫁给我时那个明眸皓齿的美丽姑娘……”李素很认真地叮嘱道。
许明珠小嘴微微一瘪,嗔道:“夫君终是嫌妾身丑了,你刚才还说妾身这模样配你正好的……”
李素很认真地道:“没错,但夫人可以更美丽的啊,那时就是为夫我高攀你了,夫人仔细想想,那种被高攀的感觉,酸爽不?”
许明珠摇头,黯然道:“其实……是妾身娘家高攀夫君了,妾身出身商贾,本是低贱……”
李素打断了她的话,正色道:“别说什么出身,夫妻间不提这个,我未被陛下封爵以前,也是做买卖的,大家半斤八两,谁都别嫌谁,以后别提出身这种话了,我不喜。”
许明珠急忙柔顺地点头:“是,妾身以后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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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最亲密的温情时刻,被帅帐外匆匆的脚步声打破。
人未到,声先至,十足的煞风景的破锣嗓音。
“我那兄弟醒了没?发烧好几日了都未退,你们到底是不是大夫?惹老子不痛快了,先剁了你们几个,狗屁大夫,连个发烧都治不好!”
许明珠触电似的慌忙从李素怀里弹起来,羞红着脸站在一旁。
李素笑了,朝帐外扬声道:“程兄,我醒了!”
“咦?啥声?啊呀!哇哈哈哈哈……好兄弟啊,总算醒了,哥哥可想死你了!”
话音落,程处默那魁梧的身子便从帐外冲了进来,一路洒下……杠铃般的豪迈笑声。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素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模样,程处默乐得眉眼不见,使劲一拍李素的肩,啪的一下,屋漏偏逢连夜雨,大病初愈的李素顿时又半身不遂了。
“兄弟重逢是喜事,哭啥!没出息!”程处默大大咧咧地笑,笑得很开心。
李素忍着半边肩膀的剧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水汪汪的眼睛仰头看着程处默,萌得不要不要的。
“你若一定要认为这是重逢后的喜悦泪水,那就算是吧……”
啪!
另一边肩膀终究也没逃出魔掌,这下李素两边肩膀全没知觉了。
“什么叫‘就算’?本来就是!兄弟啊,俺老程这辈子没服过人,但对你……”
程处默很不讲究地在李素面前一屁股坐下去,开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
一旁的许明珠见李素疼得直冒冷汗,终于忍不住道:“程大哥,夫君身子刚见好,您……下手轻点……”
“对,有话好好说,小弟我怎么说也是个斯文读书人,表达喜悦只需抱头痛哭,不可动手动脚……”李素忍着痛点头附和。
程处默一楞,急忙赔罪不已,然后又乐了:“你这读书人倒是厉害,干的事连武将都拍马难及,这么一座破城,三万人打了半个月都没打下来,兄弟啊,你太厉害了,这事若传回长安,我老爹肯定二话不说把你拉进军伍里,谁抢揍谁。”
李素苦笑道:“别夸我了,这次已要了我大半条命,再被程伯伯拉进军伍,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
程处默嘿嘿直笑:“怕是由不得你,西域联军已被击溃,捷报已遣飞马日夜兼程奔赴长安,你的事迹很快会被陛下知晓,啧啧,少年英雄,了不得!不知陛下这次该如何封赏你才能配称得上你的功劳。”
李素摆手:“别封赏了,再封赏一回我不知还会遭多少罪,我已决定上疏辞官告老了。”
程处默惊道:“告老?你不到二十岁好意思告老?”
李素一楞,垂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在程处默无比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抬起头,很认真地道:“是的,好意思。”
然后,程处默张大嘴,傻呆呆地看着李素,李素也无辜而蠢萌的看着他,二人对视,相对无言,气氛有点尴尬。
“噗嗤!”
一旁的许明珠却再也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接着脸蛋一红,急忙道:“妾身,妾身……给夫君熬药……”
说完她便踉踉跄跄跑出了帅帐,帐外很快听到她压抑的闷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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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 细论时势
辞官告老不是一时兴起的想法,任何人在鬼门关前转过一圈后,大抵都有一种对世间万事意兴阑珊的感觉,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说是看透了也好,说是害怕了也好,当初无知无畏的傻劲已消退了许多,如今活着,唯求平安二字而已。
李素对权力本就不甚热衷,经过西州艰苦残酷的守城之战后,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庆幸与感激的同时,他也对当官产生了浓浓的厌倦情绪。
天子一纸诏命,将他遣任西州,诏命下得轻巧,可他却差点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权力这东西,一言定人生死,可是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触碰到权力的顶峰时,自然便生出退意。
究其本心,李素萌生退意的最大顾虑便是担心此战过后,李世民不知又会怎样摆弄他,若将他遣派到更危险的地方当官,自己这条宝贵的生命难道真要为李家王朝死而后已?
“你担心这个?”程处默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大唐如今四海靖平,西州已算是最危险的地方了,比西州更危险的还真难找,再说你拼死守住了西州城,算是为社稷立下了旷世奇功,陛下心中不知怎生欢喜,怎会还将你往更危险的地方送?兄弟,你多虑了。”
李素苦笑道:“圣心难测,不可揣摩,但愿陛下能念在我为社稷差点丢了命的份上,让我多喘几口气。”
程处默摇头笑道:“想多了,兄弟,你真想多了,陛下不知如何高兴,如何封赏你呢,由此一战。大唐上下皆知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少年英杰之称实至名归,不日陛下必有封赏旨意来,就不知这次陛下怎样封你了,依我说,怎样封赏都不为过。兄弟你干的这件事,或许当世名将都做不到,啧啧,一群残军,一座破城,居然硬生生守了半个月……”
李素面容一惨,顿时想起了守城战死的四千多袍泽,长叹道:“都是拿命在拼啊,我命好。侥幸活下来了而已,若说封赏,战死的袍泽弟兄才最应该得到陛下封赏,只可惜,该他们得到的东西,却永远无法得到了……”
程处默沉默了一阵,道:“生死有命,都在用命搏前程。有的人命好没死,前程到手。有的人死了,下辈子再搏一回便是,我爹说过,既然扛了刀戟上了沙场,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谁生谁死。交给老天爷定夺,一场战打完,谁还活着,命就还是他的,兄弟。杀戮场面你见得少,所以看不透生死,多经历几次,自己的命,别人的命,都不会再当回事了。”
李素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总还是看不透,这次守城守得惨烈,五千多袍泽弟兄,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五百,陛下如何封赏我,我并不在乎,只求陛下能厚恤战死的袍泽,优待活着的弟兄,大家都算是为国为社稷转了一圈鬼门关,既然活着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了,只求陛下莫小气,该给的都给……”
程处默笑道:“放心便是,这活着的五百好汉,陛下绝不会慢待他们,升官赐田是少不了的,至于兄弟你,陛下怕是封赏更厚……”
压低了声音,程处默低声道:“这次西域诸国算是栽了,不宣而战,进犯西州,三万大军被你打得灰头土脸,半点便宜未占到,如今北边的薛延陀已被陛下灭国,听说西域诸国犯我疆境,陛下龙颜大怒……”
李素一楞,道:“薛延陀已被灭了?”
程处默重重点头,兴奋地笑道:“战事打了一年半,我大唐铁骑步步推进,最后攻下他们的可汗牙帐,薛延陀真珠可汗望风而逃,结果半路上被其二子突利失射杀,说来这位可汗的二儿子手段也歹毒得紧,不仅杀了亲生父亲,还把他的兄长也射杀了,然后率残部南回归降我大唐,陛下被二子的手段恶心得不行,却又不得不封他为多弥可汗,算是给个名分,安了薛延陀各部族首领和牧民的人心。”
李素笑了,话听着耳熟,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当年李世民与他君臣奏对时,他向李世民提出的计策,离间,破坏,收买,结盟,出其不意等等,如今听程处默娓娓道来,李素仿佛在听一段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每一个情节走向都了然于心。
李世民到底还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并且照实而行,事实证明效果确实不错,有些正面战场厮杀都得不到的结果,却在这些不见光的手段里得到了。
程处默接着笑道:“陛下灭了薛延陀后,已在鄂尔浑河南面建了安北都护府,那个杀了亲爹的二儿子多弥可汗,他的牙帐也设在都护府旁边,呵呵,说得好听是可汗,实则已成了大唐代管薛延陀的一个傀儡,往后想蹦达,安北都护府的大都督出个门的功夫就能把他平了。”
李素长呼出一口气,笑道:“薛延陀既平,陛下终于也腾出手来了,大唐版图上的这局棋,全部活了。”
程处默点头:“不错,听说陛下已下旨,由侯君集任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阿史那社尔为行军副总管,领军四万,征伐高昌,这一次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咱们向他们进攻了,听说陛下龙颜大怒,下旨说定要灭了高昌国,并将国主麴文泰拿下,活擒回长安,这家伙的下场好不了,顺便可能还会灭了龟兹,再敲打一下西突厥,兄弟,陛下给你报仇的日子快到了,等着扬眉吐气吧。”
李素看着眉飞色舞的程处默,忽然觉得这位魁梧汉子看似豪迈,其实跟市井嚼舌根的八婆差不多,一张嘴便是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满天飞,而且情绪非常嗨,真怀疑他进自己帅帐前是不是嗑了药,如今的大唐真有毒品的,比如传说中的五石散……
真想叫人搬几面大鼓进来弄点节奏,看他摇不摇头……
“哎,发啥楞啊!我跟你说话呢。”程处默对李素发呆的反应很不满。
李素回过神,迅速接上话头:“灭国!必须灭了高昌和龟兹,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气!”
程处默神秘地笑了笑,道:“灭高昌和龟兹,不过是个说法,我估摸陛下真正的意图,是……丝绸之路!这条丝绸之路很重要,自汉代起便是中原交通各国,互通有无的唯一要道,陛下天纵英姿,必不会将这条路的西面半段落于异族之手,灭了高昌和龟兹后,再在西域设安西都护府,增设巡边府兵,从此这条丝绸之路便彻底掌握在咱们大唐手中了,有了安西都护府,我大唐退可保丝绸之路的周全,进则可征伐诸国,他们的国土版图,已完全在我大唐雄兵的窥视之下,随时可将诸国国土纳于彀中,这一点,西域诸国的国主们想必也很清楚,只要大唐开始经略西域,诸国从此不但不敢再轻举妄动,反而还要频频向我大唐进贡邀好,以求自保……”
李素呆呆地看着程处默,神情布满了惊异。
这……还是那个大大咧咧有勇无谋的长安小恶霸吗?何时变得如此睿智,竟能将西域的局面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每句话都非常有道理,难道说果真是基因决定一切,有个老奸巨滑算无遗策的老爹,儿子生下来落地便是经天纬地的战略家军事家,只等长大便又是一代名将?
李素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程处默的滔滔不绝,胳膊抬起来刚打算拍他的肩,却被一阵刺骨的痛意疼得龇牙咧嘴满脸痛苦,守城时浑身挨了不知多少刀,抬起的这只胳膊上也有好几道刀口,一动便痛得不行。
程处默急忙扶住了他的胳膊,道:“兄弟你咋了?想要什么东西我拿给你。”
“不,我想拍拍你的肩膀以示兄弟情深……”李素咬着牙,额角已微微疼出了汗。
“哦,早说呀,太容易了!”程处默二话不说将李素的胳膊一抬,拽着它落到自己的肩膀上,还很主动的帮忙拍了两下,然后一脸兄弟情深的表情看着李素。
“好,拍完了,你还想说什么?”
李素叹了口气,费劲地用受伤的胳膊摇了摇程处默的肩,语气充满了关怀。
“程兄,你肿么了?到底肿么了?你以前那傻大黑粗的形象我挺喜欢的,为何如今变得如此睿智,能不能给我们聪明人留条活路?”
程处默呆怔片刻,然后使劲挠头,迟疑地喃喃道:“这话……似乎不像在夸我呀……”
“胡说,明明是夸你……刚才那番话,是你琢磨出来的?”
“当然!”程处默挤眉弄眼,表情很不诚恳,而且丑得一楞一楞的。
李素眯着眼冷笑:“怕是你照搬程伯伯的原话吧?”
谎言被戳穿,程处默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是我爹说的,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爹只不过恰好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而已,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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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章 西域动荡
这年头没有知识产权意识,而且家族式传承是主流,所以老爹的东西就是儿子的东西,天经地义,包括老爹说的话,儿子也可以理所当然拿过来当作是自己说的。
这么干除了有点不要脸外,一切都很正常。
…………
西州守住了,诸国联军被打退了,程处默和田仁会带来的五千援军接管了西州的城防,在李世民的下一道旨意到来之前,这五千人便成了西州的守军,日夜在城内外巡梭,斥候放出数百里外,一路跟随败军的踪迹追下去,严密监视诸国联军的动向。
斥候带来的消息算是好消息,程处默阵前取了敌主将阿木尔敦的首级后,敌军兵败如山倒,一直败退到数百里外的龟兹国内,据说败军退到龟兹国时,已不足两千人,原来的三万大军十不存一,他们大部分在李素守城时被歼灭,震天雷终究还是发挥了大作用,足足灭了敌军一万多人,剩下的拼死拼活发疯似的猛攻,好不容易即将攻破西州,黎明的曙光像站街女招嫖似的朝他们招手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儿子,于是诸国联军彻底悲剧了……
李素和守军杀了一半,程处默和田仁会领着援军又杀了一大半,剩下的败逃军队各有国属,有的在败逃的半路上扔了兵器转个方向跑回自己国家,还有的大抵觉得当兵太没前途,充满了挫败感,于是索性数十上百人脱队沿路找了块绿洲,打算换个盗匪的新工作,运气好迎来事业上升期的话,说不定还会当上丝绸之路总瓢把子,娶上白富美。迎来人生的新巅峰。
总之,杀的杀,逃的逃,三万进犯西州的联军最后逃到龟兹国时,只剩了不到两千人马。
货真价实的战败,而且是很不光彩的战败。一座尿都能冲垮的破城,区区五千守军,三万人攻了半个月不仅没攻破,还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尽管主将阿木尔敦阵前被斩了首级,算是悲壮殉身,可是战败的消息传到西域诸国,诸国君主不仅没有给他评个“烈士”的光荣称号。还把阿木尔敦十八代以内的女性先人全部用嘴临幸了一遍,正是千刀万剐亦不足平心中之愤。
接下来,西域诸国开始动荡不安了。
这些年来大唐何等强势,兵锋何等锐利难当,各国国主自然看在眼里的,好不容易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趁着大唐腾不出手时战战兢兢来占点便宜,却没料到自己手艺太潮。反而在西州城下栽了个大跟头,西域诸国本来国土和人口都不多。凑出三万联军已然是倾国之力了,如今三万人被打得只剩不到两千,元气大伤还是小事,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膻腥,惹了大唐,而且惹得极不成功。来日大唐腾出手来,将会如何对待西域诸国?
大唐的天可汗陛下绝不是吃素的啊!
于是诸国国主们开始陷入深深的反省,反省自己当初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干出如此不冷静的事来,至于对那位西州守军的主将。国主们则充满了深深的幽怨。
五千人硬扛住三万人长达半个月的进攻,这么厉害,你咋不上天呢?至于这么玩命么?
无论何种心思,诸国的国主各自开始急求自保,当战败的消息传到诸国,国主们急忙召集臣子们商议补救之策,一夜过后,各国的使节团踏着清晨的朝阳,满载本国昂贵的贡品,神情焦急地朝长安开拔而去。
没错,国主们不约而同做出一个很没节操的决定,他们决定抛弃盟友,赶在大唐军队报复前,暗自向大唐天可汗陛下赔罪,示好,求和,并且不约而同将进犯唐境的责任推给盟友。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反过来说,政治也是战争的延续,当战争已失去作用,甚至起到反作用时,政治便成了缓解危机的唯一手段。
进犯的诸国中,西突厥算是唯一强大的,示好求和这种事当然拉不下脸来做,但可汗也不敢怠慢,于是连夜下令,召集突厥各部落勇士聚于王城牙帐整军备战。
西州一战的失败,打乱了整个西域的战局,攻与守迅速互换,各国国主和臣民皆陷入惶惶不安的恐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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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胜利了,但李素仍无法离开,从名义上说,李素仍是西州的别驾,虽说大家都清楚,李素率领众将士守住了城池,盘活了大唐对西域的整盘大棋,皇帝陛下必然有丰厚的封赏,但是在皇帝陛下的旨意到来之前,李素仍只是西州别驾而已。
当然,大家更清楚,这次李素立的功劳不小,守住了城池事小,它具有更大的意义,这个意义可以说能够影响大唐百年战略战局的部署。
从大唐立国到如今才短短十几年,西域诸国表面上与大唐交好,实则各自心怀鬼胎,暗中已投向了西突厥,所以大唐对西域的掌控力度可以说是很薄弱的,直到诸国最后终于撕去了表面恭顺的外衣,大举进犯西州,这层虚伪的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而李素率众将士顶住了三万人的进攻,保住了城池,而且最大限度地消耗了诸国的军力,西域这局棋便因为这场战争,忽然间全部盘活了。
以前看不出的战略部署,到西州战事爆发后,大家忽然间都清楚了,正因为清楚,大家更知道李素干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守住这座城将会令当今陛下怎样的龙颜大悦,那么等着他的封赏也绝不会太寡薄。
所以自从胜利后,所有人看李素的目光跟以往绝然不同了,目光里透出浓浓的敬佩与恭敬,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位少年英雄。
谁都无法忘记,当援军在破城的最后一刹那赶至城下时。城头上那杆染血的长枪,和那一道孤独决然的伟岸身影,当初那幅悲壮而酸楚的画面,如烙印般深深烙在众人的脑海中,至今思来,仍觉震撼人心。
…………
李素在养伤。
城内已是一片焦土。田仁会下令城外扎下营盘,李素便留在大营里养息。
这一战李素身负大小伤二十多处,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而且失血不少,伤了筋骨和气血不是小事,在这个医疗条件普遍落后的年代里,李素的伤在众人眼里已是重伤了,一不小心就见阎王的那种。
许明珠也在养息,这是李素强制性的命令。原本她还打算日夜服侍李素的起居和药食,李素心疼之下便发了脾气,严厉命令她回营房好好养身子,许明珠这才撅着小嘴委委屈屈进了营房。
这段时日里,各种肉,各种蛋,各种药膳不要钱似的往营房里送,李素。王桩,郑小楼。曹余,还有仅剩的数百残军等等,当初舍命守城的人,身上都带着无数的伤,大家都需要养息,于是城外大营里便多一批伤兵营帐。每一个经过营帐的将士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若遇到伤兵走出营帐晒太阳,将士们还会很恭敬地朝伤兵按刀为礼,由衷地朝这群曾经豁出命的伤兵们致以最大的敬意。
阳光很和暖。天空飘着几朵白得刺眼的云,随着微风吹拂,悄悄遮住了太阳,为大地带来片刻的阴凉,随即云朵又被吹走。
李素头顶搭了一片凉蓬,沙地上则铺了一张胡人的羊毛织花毯,毯上置一矮桌,桌上有酒有肉有水果,还有两名军士一左一右立于身后,一下一下地给李素打着扇。
能把枯燥的军营生活过出夏威夷海滩度假的架势,勉强也算是本事吧,李素就是这种到哪里都不亏待自己的人。
“太无聊了!日子过得跟猪似的,让不让人活了?”王桩浑身裹满了布带,一边不满地嚷嚷,一边不忘朝自己嘴里扔一块肥得滴油的肉,一口咬下,油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王桩也不讲究,抬袖狠狠朝下巴一抹,油没了,袖子上多了一块油渍,王桩深觉可惜,认为辜负了袖子上的那几滴油,于是大嘴一张,舌头朝袖子上舔了几下……
李素看得皱眉,脸颊直抽抽,一脸快吐的表情。大家兄弟归兄弟,但不讲卫生的毛病恕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苟同。
“离我远点!恶心死了!”李素不善地瞪着王桩,目光仿佛盯着一滩甩到墙上的鼻涕般嫌弃无比。
王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毫无羞耻心的自动忽略,咧嘴一笑,牙缝里还塞着几丝肉末儿。
李素更想吐了……
“陛下的封赏说话就到了,这次你升官晋爵没跑了,你说陛下会不会顺手给我也封个爵什么的?县男也好啊,食邑百户呢,养活我王家足够了。”
李素没好气地扭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伤兵营帐,道:“陛下这么封的话,营帐里几百人全都县男,长安可就倒了血霉,真正是县男多如狗,权贵满街走。”
王桩茫然地看着他:“那又咋样?我当县男,弟兄们也当县男,这不挺好么?”
李素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何谓‘贬值’?”
王桩摇头。
“‘贬值’的意思是,任何东西多了,就滥了,不值钱了,你试想想,长安城里突然多了几百个县男,就跟我刚才说的那样,县男多如狗,然后呢?别人走在街上一不留神踩了一脚,马上听到‘汪’的一声,你猜他踩到谁了?”
王桩脸色有点难看了:“踩到我了?”
李素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踩到狗了,‘汪’的一声啊,——不过我很欣赏你的思路,非常的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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