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烧屋绝户
李素听出意思了,郑小楼是个很随性的人,凡事尽力就够了,手艺太潮保不住活人的命没关系,他还有售后服务,可以保死人不被挖坟……
思来想去,李素还是觉得性价比不够高。
因为郑小楼要保的活人,是他自己,不出意外的话,他自己只有一条命。
很不负责任的说法,李素忽然觉得找了这个保镖没什么用处,如果遇到危险,保命只能靠自己。
郑小楼仍举着石磨练力气,脸上胳膊上淌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胳膊上的腱子肉高高隆起,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出晶莹的光芒,虽然流了汗,但他的呼吸很平稳,一点也不见喘息,仔细算了一下举石磨的频率,李素与他说话的这会儿功夫,他已举了三四十次了。
李素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应该是个有本事的人,寻常人举一两百斤的石磨或许勉强可以,但是要把它上上下下举几十次就有点难了,更何况举到现在脸不红气不喘的境界,不说平民百姓,哪怕是大唐军队里的将军,没做到果毅校尉以上的将军恐怕都没这个本事。
“好吧,我们聊聊别的……”李素转移了话题,现在他最关心的是郑小楼的来历。
按王直的说法,这家伙是突然从东市里冒出来的,前不知过去,后不知未来,被人当成流浪狗似的捡回来,打了一架后卖出了三十贯的天价……
可是,人总要有个来历啊,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跟在身边,充当护卫的角色,作为被护卫的人。李素能安心么?
“郑兄啊,嗯,你比我大,就叫你郑兄了,”李素换上殷切关怀的嘴脸,笑眯眯地道:“家里都还好吧?娶亲了吗?家中几口人啊?听你口音不像关中人。你家在哪里?”
郑小楼举着石磨,这次根本懒得搭理他了。
等了很久,郑小楼似乎没有回答问题的打算,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
明天把他送到王直那里去吧,一个不明来历的人,纵然本事再高,李素也不敢用。
转过身准备逗弄小狗狗时,郑小楼忽然说话了。
“听说你很有本事,好像做过很多事情。还被皇帝封了官爵,长安城里很多人都在说你的事……”
李素转过身,笑道:“对啊对啊,我很厉害的,而且我还很英俊,其实靠这张脸我就能混到饭吃了……”
郑小楼无视这句很不要脸的话,只是定定盯着他。
“你放心,不管我怎样的来历。我对你并无歹意,答应王直的事我也会做到。三年内我会保你周全,除非我死。”
李素收起笑脸,与他的目光相碰,二人互相对视。
“我能相信你吗?”
郑小楼点头:“能。”
李素又笑了:“好,我试试。”
郑小楼脸上也露出暖色,点点头道:“还有问题么?”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三十贯太贵了。能还我十贯么?”
“不能。”
*************************************************************
从此李素身边稀里糊涂跟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护卫。
郑小楼不是个多话的人,寡言少语,神情冷酷。将来娶了婆姨多半也是那种“坐上来,自己动”的霸道老公形象。
平时住在李家前院,家里下人给他收拾了一间厢房。薛管家本来打算给他房里添置一些摆设,比如屏风,字画,纸笔等等,谁知郑小楼一概不要,他的房里只有一张床榻,比苦修的老和尚禅房还简陋。
现在李素外出已习惯了郑小楼跟在身后,很不习惯后面有个人总是盯着自己,李素只好强迫自己忍耐。
并不是每天忍耐,郑小楼的行踪很神秘,有时候好好住在家里,忽然间便消失了,过了一两天,他又回到李家,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举石磨,家里那些丑丫鬟见到他那身流着汗的强劲腱子肉总会脸红心跳捂着脸偷看……
有的时候更过分,跟李素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便没了踪影,害李素毛骨悚然总以为自己招来了一只鬼,然后消失一两天,这只鬼又出现……
总之,因为郑小楼这个人,李素最近的心理压力特别大,有精神崩溃的征兆。
…………
同住在一个村里,李素近日跟东阳见面不多。
不是感情淡了,而是机会少了。自从高阳脑子抽风莫名其妙拜访东阳姐姐,顺便又认识了又好玩又新奇还经常能从他手里敲诈出各种香味的香水的李素,高阳最近心情很灿烂,于是来往太平村的频率愈加频繁。
李素如今与东阳的恋情是见不得光的,有高阳在的时候,李素只好对东阳以礼相待,见面便是躬身施礼,回一句话也施礼,告别还得施礼,担心人小鬼大的高阳公主看出点什么蹊跷,李素和东阳很有默契地决定有高阳在的场合尽量少碰面。
没法跟东阳一起愉快玩耍,李素只好找王桩了。
王桩这些日子也很忙,李素把香水作坊交给了他,王桩做得很用心,或许没有他弟弟王直那么灵醒,但做事的态度还是很踏实的,典型的笨鸟先飞。
娶了个凶悍婆姨,王家兄弟生不如死,本着能救一个算一个的原则,李素先把王直从家里弄出去了,如今在长安东市混得风生水起,而王桩,李素则很大方地将香水买卖的一成利润分给了他。
不能小看这一成利润,如今长安城权贵家中的妇人们对香水趋之若鹜,香水供不应求,长孙家原本打算将香水卖到整个关中地区,可是现在却连长安城的需求都满足不了,只能悻悻打消扩充念头的同时,又加紧盖新的香水作坊,王桩便是作坊的管事之一,李素的全责代理人,发言人,财务监管兼大股东。
香水贩卖的第一个月,一辆马车满载铜钱银饼,开进王家院子,赶车的护卫告诉王家爹娘,这是香水的分利,你家大儿子挣的。
王家上下当即呆住,王桩那位凶悍的婆姨从那天开始,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细声细气,看着王桩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吓得王桩住进香水作坊三天没敢回家。
快到十一月了,天气明显变得寒冷凛冽,青草枯黄,大雁南飞,一股秋风刮过,清楚地听到那破空的呼啸声。
李素坐在河滩边,手里端着一根长长的鱼竿,鱼竿是他亲手做的,竿上刷着一层清漆,尾端雕了几个小小的字,手握住竿尾,恰好把那几个字遮住,明眼人若拿过来看看那几个字,一定会目瞪口呆。
“招财进宝。”
谁都无法解释为何一根钓鱼用的鱼竿上要刻这么几个字,或许连李素自己都无法解释。
纯粹是个人喜好,这几个字看起来很吉利。
今日郑小楼又消失了。
李素麻木了,反正最近火器局放假,他整日无所事事在村里游荡,有没有郑小楼都无所谓,背后没有一双眼睛盯着,或许更自在。
王桩坐在李素身旁,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茎,懒洋洋地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都秋天咧,咋还有鱼?莫费事,想吃鱼叫人去市集买几条便是……”
李素头也不回:“钓鱼的目的不是钓到多少鱼,而是心境,明白么?”
王桩咧嘴笑了:“钓鱼的目的不是钓到鱼,这话太怪咧,不为了钓鱼你忙活个啥?都傻坐一上午咧,啥球都没钓到,想吃鱼不?我出钱请你吃,泾阳县城最大的酒楼,想吃啥吃啥!”
李素叹了口气:“跟你这种俗人说话,我的档次蹭蹭往下掉……”
百无聊赖的王桩努力找话题,他受不了太安静的环境。
“哎,李素,昨日我家老二回来,他听说了一件事,了不得的事……”
语气很夸张,试图把李素的注意力从鱼竿上勾回来,无奈李素动都不动,根本懒得搭理他。
王桩悻悻摸了摸鼻子,既然话题起了头,也不好意思烂尾,于是只好继续说下去。
“以前咱们太平村的地主胡家,你还记得吗?后来被郑家逼得卖地迁户的那一家,现在东阳公主的封地以前就是他家的……”
“嗯,咋了?”李素很敷衍地回应道。
王桩拍了拍大腿,叹道:“胡家上下没一个好结果,全部死咧。”
李素神情一动,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显然有些震惊。
“咋死了?”
“离开关中后,胡家迁到江南道的岳州落了户,拿着郑家赔的两千贯钱重新开张了买卖,谁知买卖开了不到一个月,某天夜里家里进了强人,全家从主人到仆佣全部惨死,家财被洗劫一空,最后还一把火把院子都烧了……”
王桩摇摇头,叹道:“做得可真绝……”
李素也被惊到了,喃喃道:“烧屋绝户……这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
ps: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无端生祸
王桩的八卦消息令李素很吃惊。
这年头总的来说,民风还是很纯朴的,大唐境内土匪强梁不是没有,但不多,就算有土匪强梁抢劫钱财的事,一般也是要钱不要命,老实交出钱财后,强人一般不会为难苦主,盗亦有道的江湖规矩是不能随便破坏的。
可是胡家被强人烧屋绝户,这事就有点蹊跷了。
“真是强人所为?”李素皱眉。
王桩点头:“当然是强人,家里的钱财都被洗劫一空了,不是强人是谁?”
李素摇头:“不对,土匪强梁下手不会这么狠,这分明是寻仇,而且仇恨还不小,属于不共戴天那一类,否则不会连家里的仆人都杀了。”
王桩睁大眼睛,惊奇道:“你的说法和那人一模一样,他也说是寻仇……”
“那人是谁?”
“胡家没死绝,那晚胡家有个侄子没在家,被派到潭州谈买卖,第二天才回来,算是逃过一劫,回来后发现满门被灭,哭着报了官,结果官上二话不说先把那侄子拿下了……”
“拿他做甚?是他干的?”
王桩摇头:“官上说是他暗中指使的,毕竟胡家被灭门时他去了潭州,太巧了,更何况胡家的家底颇丰,若胡家满门被灭,那个活着的侄子便能名正言顺地继承胡家的一切家产,所以官上把他列为最大嫌疑,但是那个侄子喊冤,说是胡家被灭门绝非他所为,亦非强梁所为,必是有人寻仇,官上给他上了几次刑他也不曾屈招,案情难断。岳州刺史只好把他押到长安,请刑部定夺……”
李素若有所思:“胡家以前在太平村的时候,跟谁家结了怨?”
王桩不假思索地道:“荥阳郑氏……”
语气一顿,王桩露出震惊之色:“你的意思,不会是说……”
李素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群大雁排成一字往南飞。给灰色的天空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我什么都没说,呵呵……”李素冷笑,却也只能冷笑。
他只是平凡普通人,无法为胡家伸张正义,因为门阀太恐怖了,不是李素能撼得动的。
当初胡家被郑家逼走,后来长安舆情四起,争相诛讨,李世民趁机打压世家势力。收了郑家强抢的土地,把它封给东阳,郑家被逼无奈,只好派人给胡家道歉,并且赔偿了两千贯钱……
一个偌大的千年门阀,受了这等窝囊气,若说郑家真能忍,李素头一个不信。或许他们不敢跟李世民掰腕子,但收拾一个小小的胡家却是毫无压力的。
忍了一年才发动报复。而且布局布得天衣无缝,不仅死无对证,还留下一个替死鬼给官府交差,好手段!
拍了拍王桩的肩,李素重重地道:“跟你家老二打个招呼,这件事不要到处乱说。小心惹祸,门阀啊,咱们招惹不起,躲着点比较好,明白吗?”
王桩楞楞地点头。
河水缓缓流淌。鱼竿的浮标仍旧毫无动静地浮在河面上,李素呆呆看着河水,忽然没了钓鱼的兴致。
叹了口气,李素收起鱼线,跟王桩招呼了一声,二人往家里走去。
才迈开几步,却见薛管家一脸惶急地朝河滩跑过来,神情布满了慌张。
“少郎君,不好了!泾阳县衙来了官差,把郑小楼锁拿押走了!”
**********************************************************
李素和王桩跑回家时,老爹李道正脸色阴沉地坐在门槛上。
“爹,咋回事?郑小楼犯了啥事?”
李道正哼了一声:“你收的那个姓郑的护卫闯祸咧!他杀了人。”
李素愈发惊愕莫名:“他杀谁了?”
李道正怒道:“我咋知道?官差进门锁上那姓郑的便走了,只说了一句他杀了人,现在已被押进泾阳县了!”
李素很快冷静下来,想了想,道:“官差还有没有说别的?”
李道正哼道:“官差还说,周县令请你有瑕时去泾阳县衙一行,毕竟这个姓郑的是咱家的人,招呼都不打便拿人,有点不讲究,周县令说要给你赔个不是。”
李道正越说越气,怒道:“这个周县令欺人太甚!咱家是陛下御封的县子,而且是泾阳县子,名义上说,整个泾阳县应该都是你的封地,这个周县令竟敢招呼都不打便来咱家拿人,简直混帐!”
李素苦笑道:“爹,‘泾阳县子’不是这么论的,人家公主的封地才三百亩呢,我这个最末等的爵位哪有可能把整个泾阳县给我?爹您忘了当初封爵的圣旨上说了,只给孩儿一百亩封地,就在太平村里……”
李道正很固执,闻言立马瞪起眼:“放屁!泾阳县不是封给你的,为何要在你的爵位前冠上‘泾阳’二字?陛下为何不索性封你为‘太平村子’?”
“这……”李素语滞,沉思半晌,缓缓地道:“爹您说得好有道理,孩儿竟无言以对……”
李道正得了理,态度愈发猖狂,怒道:“就是么!泾阳县都是你的,杀个人咋咧?虽然那姓郑的我早看他不像好人,但他再坏也是咱家的人,招呼都不打便冲进咱家拿了人就走,还把不把咱们县子府放在眼里咧?儿子,你现在就去泾阳,问问那周县令,敢欺负县子,他眼里有没王法!”
很没有是非观的说法,李素这是第一次发现老爹居然如此护短,平日在家总看那郑小楼不顺眼,说他眼里有戾气,不像好人,可是郑小楼被拿,老爹却如此生气,当然,护短只是生气的其中一个理由,李素估计最大的理由是周县令不打招呼的举动,令这位县子之爹很愤怒,觉得丢面子了。
认真说来,其实李素也有点愤怒,愤怒的原因和老爹一样,一是护短,二是丢面子。
周县令的做法确实不讲究,如今虽说是国法如天的年代,但终究还是人治大于法治,很多事情都是面子上的事,一个小小的县令招呼都不打,派人冲进县子府拿人,委实有点过分了。
“爹,您在家里安坐,孩儿这就去泾阳走一遭,这事不办妥当,孩儿以后不叫泾阳县子了,改叫泾阳孙子!”
**********************************************************
ps:月票如此疲软,老贼照镜子都发现自己不萌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因果报应
李素骑着马,和王桩一起朝泾阳县城飞驰而去。
刚才在老爹面前话说得很满,这事不办妥当以后改叫泾阳孙子,老爹听后欣慰极了,二话不说把李素先抽了一顿以示夸奖。
儿子成了孙子,爹成什么了?泾阳儿子?
这个辈分不好论。
气急败坏的李素不停策马狂奔,周县令不讲规矩拿了郑小楼,自己莫名其妙被老爹抽了一顿,此时的李素窝了一肚子的火。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寒风刮得脸蛋生疼,眼中的景色快速倒退,一个多时辰后,李素王桩二人赶到了泾阳县城。
县城离长安虽只有数十里地,但繁华程度却天差地别,相比长安城的热闹,泾阳县冷清多了,时值深秋季节,天冷得邪性,街上空荡荡的,只见寥寥几条人影走过,街边的酒肆里三三两两坐着路过打尖的胡商,一群群的骆驼堵在大街中间,发出阵阵恶臭。
李素皱眉捂着鼻子从胡商队伍中穿行而过,赶到泾阳县衙时已是快黄昏时分了。
这是李素头一次见到这个年代的县衙,以往进的地方皆是高门府邸,或者是富丽堂皇的太极宫,眼前这县衙跟那些豪门和宫殿比起来根本就是西方雷音寺和本地土地庙的区别,根本没法比。
天快黑了,县衙里的官差们都下了差,两扇木栅栏将大门横隔开来,门口站着两名值守的官差,见李素二人牵马靠近,官差挥手驱赶。
“官衙已下了差,有事明日再来。”
李素哼道:“破地方当我乐意来么?你们周县令请我来的,你进去通禀一声。就说太平村李素来访。”
官差显然不认识李素,上下打量他一番,见李素只是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不由冷笑:“你是何人?有何资格见周县令?”
李素懒得跟这种小喽罗废话,抬腿便往县衙里走去。
见李素如此态度,官差不由大怒。单手按刀喝道:“站住!官衙岂容你乱闯,是想造反么?”
李素原本心里便窝着一股子邪火,见有人拦路,邪火蹭地往外冒。
啪!
一记耳光扇过,官差被抽得半边耳朵嗡嗡响,回过神刚把腰侧的刀拔出一半,一块白色的牙牌递到他面前……
“看清楚了吗?”李素龇着一嘴白牙嘿嘿冷笑。
官差动作凝固,脸色时红时青,拔出一半的刀却不知不觉插回了刀鞘。
啪!
又是一记耳光。
“看清楚了还不给我滚进去通禀!”
…………
…………
周县令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普通,搭配长久形成的淡淡官威,看起来倒也颇为端庄。
此刻李素跪坐在县衙内堂的方榻内,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内堂院子里种的一小片竹林。
周县令端坐主位,自见到李素开始,脸上的苦笑一直未曾消褪过。
“李县子大驾莅临,下官不胜荣幸,只是……县子来便来吧。何必大动干戈……”
话说得已经不算含蓄了,很显然。周县令对李素抽官差耳光的举动不满。
李素笑意盎然看着周县令:“县令言重了,本来呢,上门即是客,客人拜访主人自然要斯文一点的,可是县衙门口那个守门的戳得我直冒火,况且……周县令派人冲进我家拿人的时候也没见怎么斯文。所以我也想尝试一下仗势欺人是什么滋味,嗯,试过以后滋味果然不错,难怪周县令派来的官差在我家横冲直闯,招呼都不打拿了人便走……”
周县令脸色有点发青。他也听出了李素话里的意思,派官差冲进县子府拿人,这位县子大人更加不满,刚才在门口抽人恐怕不单单是官差得罪了他这么简单,多少有几分报复和示威的意思。
其实从身份上来论,李素和周县令是差不多的,李素品级虽高一点,却没有实权,而且县子这种爵位也算不得太尊崇,长安街头一块砖掉下来,虽不至于肯定砸中一个县子,但几率却还是很高的。
周县令浓眉一掀,有心想说句硬话顶回去,眼角余光看到李素脸上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周县令悚然一惊。
李素的身份周县令可以不忌惮,但李素这个人的品性却不得不忌惮。
泾阳县离长安城只有数十里,关于李素的事迹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周县令自然也听说了,眼前这位少年郎别看年纪小,可胆大包天,不但领着长安城一帮子纨绔子弟肆无忌惮地冲进度支司,痛殴五品郎中,而且还敢独自一人东市街头废了东宫属官的手脚。
似乎这天下没有他不敢干的事,今日若在这县衙内跟这无法无天的小子闹得不愉快,谁知道他会不会对这个七品县令动手?太子跟前的属官说废便废,没有半点犹豫,他这个七品小官怎么会看在眼里?
利弊权衡之后,周县令决定对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客气一点,他敢肯定,自己在李素眼里大抵跟土鸡瓦狗差不多的档次,惹得他火起,说不准还真就把他这个七品县令痛揍一顿了。
“今日拿人是下官失了规矩,太无礼了,下官这里给李县子赔个不是……”周县令拱手致歉。
“好,我原谅你了,下不为例。”李素飞快接口,而且语气很宽宏。
周县令一口逆血差点喷出来。
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李素笑吟吟地接着道:“还有,上次你哄骗我父亲买三百亩地的事,我也原谅你了,还是那句话,下不为例,我父亲人老实,县令大人可别欺负他呀……”
周县令急了:“咋是欺负呢……”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小事……”李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我来贵衙是有正事的,听说我的贴身护卫被县令一声令下给拿了,我来问个究竟。我家护卫到底犯了哪条王法?”
周县令叹气,见面这才几句话,似乎谈话的节奏全被李素掌握了,看来长安传言不虚,这娃子年纪虽幼,但做人做事却老辣得紧。
“贵府护卫郑小楼确实犯了王法。否则下官哪有胆子敢派人进贵府拿人?”
李素眉梢一挑:“哦?果真杀了人?还请县令细说分明,若郑小楼真犯了王法,我断不会偏袒徇私,县令任杀任剐,我绝不多说一句。”
周县令脸色愈黑,李素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听起来正气凛然,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但却有个前提。前提是此案到底是真是假,是证据确凿还是恶意构陷,说来说去,他对此案仍有很深的怀疑,而且一开口便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护犊子的味道。
来往几句话里,周县令终于不敢再拿李素当不懂事的少年看待了,这家伙何止懂事,简直比老狐狸还精。
周县令只好将此事原委一一道来。所谓的“原委”自然不是胡乱猜测,李素赶往泾阳县衙的这会功夫。周县令已审过郑小楼了,郑小楼很痛快,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李素笑吟吟的表情渐渐消褪,越听脸色越凝重,最后白净的脸蛋上浮起一片吓人的铁青。
事情很简单,每个细节都清楚分明。
郑小楼确实杀了人。杀的是泾阳县北垄庄一户地主的儿子,杀人的动机在周县令说来是恶意寻衅,事实上却是路见不平。
贞观年间的世道,相对而言还是很清明的,那种村霸恶棍到处欺男霸女的事情几乎从来没听说过。从城镇到乡野,敢欺男霸女的恶棍要么被官差砍了,要么被流放千里了,民风纯朴的世道里,从来没有适合恶棍生存的土壤和环境。
可是如此清明的世道,仍有许多不平事。
这些不平事在寻常百姓家不常见,但在大户人家比比皆是,世道再清明,人权这东西也没法讲道理,比如大户人家里除了主人外,下人们大多是贱籍,所谓“贱籍”包含很多,有的是犯了事的官员妻女被大户人家买来做妾室,有的是人市或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鬟,这样的丫鬟李素家就有不少,还有的则是大唐这些年南征北战后擒下的战俘,官府自然不会留这些战俘浪费粮食,于是性情桀骜的一刀砍了,性情温顺的则被发卖到大户人家当杂役……
大唐的贱籍差不多就这几个来源。
令人叹息的是,这些贱籍并不在大唐法律保护的范围之内,妾室也好,丫鬟也好,杂役也好,惹得主人不高兴,当场杀了也就杀了,现实很残酷,地主家里杀头牛要到官上报备,私下里杀牛的人还要被判坐牢,但杀一个贱籍奴婢根本不必跟官上说什么,杀完后派个人跟官上说一声,官府确认了被杀的人是贱籍后,随便罚个几百文钱,这件事就算结案了。
很可笑,在这个年代,贱籍的命不如牲口。
北垄庄那户地主家也是这样,地主的儿子好色,经常祸害家里的丫鬟,其中有一名丫鬟以前因为年岁太小,地主儿子很有战略目光地打算留到模样儿长开了后再祸害,直到今年中秋时,地主一家院子里赏月,儿子多喝了几杯,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觉得那个丫鬟模样身段已出落得颇水灵,差不多也到了可以被祸害的年纪了,于是半夜里敲了丫鬟的门。
丫鬟未经人事被吓坏了,几番挣扎反抗,地主儿子一时不察,未曾得逞,被那丫鬟跑了出去,儿子脸上还被抓了几道血痕。
丫鬟是贱籍,这个年代贱籍擅自从主家跑出去是要被乱棍打死的,罪名是“逃奴”。
小女娃很害怕,又不敢跑远,一直躲在村口的林子里哭。
后来自然是郑小楼好死不死的出现了,这家伙惯来行踪诡秘,谁都不知道他为何在半夜时分经过北垄庄外的一个小树林……
听见小女娃林中哭泣,郑小楼胆子也大,丝毫不见害怕,上前询问究竟,小女娃将原委道出后,郑小楼胸中荡漾一股侠义之气。要带小女娃远走高飞,不出意料的话,“远走高飞”的目的地,应该就是太平村的李县子家。
小女娃很固执,不愿跟郑小楼走,因为她是贱籍。走到哪里都是逃奴,被官府抓住就是一个死,她已认了命,再害怕也得回去,而且她也很天真,觉得地主家儿子看上她的身子,回去后大不了从了他。
郑小楼苦劝无果,只好陪小女娃在林子里待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小女娃擦干了泪,向郑小楼道了谢,慷慨赴死般回到了地主家。
结局自然不如小女娃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她的容貌身段充其量只是过得去,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所以地主儿子也没太珍惜她,小女娃回到地主家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地主儿子活活虐杀。
那是真正的虐杀。不仅先奸后杀,而且将小女娃的手脚砍断。最后一刀割了脖子,小女娃才断了气。
世道,人心,她没来得及看通透。
郑小楼没走远,白天进了庄子走了一圈后便知道小女娃已然惨死。
没有愤慨,也没有冲动。郑小楼回到林子,一直坐到半夜,然后起身潜进了地主家,将地主的儿子手脚砍断,最后一刀抹了脖子。和小女娃的死状一般无二。
因果循环,天报不如人报。
杀完人后郑小楼大模大样走出屋子,不知怎么想的,他根本没打算隐藏形迹,于是被巡夜的护卫家仆发现,敲锣打鼓没能留得住他,报了官后辛苦排查了好些日子,终于将凶手锁定在泾阳县子府。
出了如此重大的案子,周县令自然不敢再顾及县子府的面子,匆匆将郑小楼锁拿押走。
*********************************************************
案子细说完了,县衙内堂陷入一片沉寂。
周县令捋须看着李素,神情颇为淡然,闯进县子府确实失礼,但他也是秉公而行,自问没有半点不妥,更没有冤枉郑小楼。
李素脸色铁青,他发现这件事很麻烦,很棘手。
杀了贱籍只罚几百文钱,但地主的儿子不是贱籍,在官府眼里,那是一条很珍贵的人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更何况郑小楼已痛快交代了一切,这件案子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摆在李素面前最好的选择就是扭头便走,郑小楼犯的事任杀任剐,李素绝不再掺合,否则不仅没占住道理,还很有可能会引火烧身。
救不救郑小楼?
李素此刻心里很矛盾,他和郑小楼毕竟不算太熟,短时间里也没生出多少主仆情分,更何况这家伙经常一副酷到没朋友的样子,好几次李素都想叫王直把他骗进暗巷里敲他闷棍,让他板着一张酷脸得瑟……
这样一个人,救他,值得吗?
事情是怎样的本质已不重要,小孩子才看对错,成年人只分利弊。
沉默良久,周县令咳了几声,笑道:“下官如此处置,不知李县子觉得如何?若有丝毫冤枉贵府护卫之处,下官愿与县子将道理分辩一二。”
李素铁青着脸,重重一哼:“怎么没冤枉?我家护卫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哪里杀错人了?原本就是那地主家的儿子该死!那个小丫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她被杀了你怎么不管?”
周县令苦笑,叹气:“李县子……莫闹了,贱籍丫头,杀便杀了,大唐律法都不管,下官自然也管不了,但是那地主儿子被杀,下官却不能不管了。李县子,此事不可为,县子还是请回吧,莫沾了这事,贵府护卫关在监牢里,下官会派人好生照料,一直到他上刑场,不会让他受委屈。”
李素冷着脸道:“周县令莫怪我多疑,你的话我信不过,我想去牢里见见我家护卫,亲耳听到他说我才相信。”
周县令使劲摇头:“不行,贵府护卫已是死囚,不能见外人。”
李素顿时生疑,皱眉盯着他上下打量:“怎么说我也是郑小楼的主家,他犯了事,连面都不让我见,这里面莫非有文章?周县令,我虽年幼,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周县令苦着脸叹气,谁敢欺负这位长安小恶霸呀,连得罪太子都不怕,我一个小小七品官有几个胆子敢捋虎须啊……
“罢了!便让李县子心服口服,看看下官有没有在里面做文章!我这就派人领李县子去监牢探视,恕下官不奉陪了!”
周县令怒哼一声,起身便走,李素也起身,拽住了周县令的官袍锦袖。
“周县令,您是好人,真的……”李素的语气和目光都很诚恳。
周县令哭笑不得:“李县子有话不妨直说,去年天花瘟疫多亏县子相救,泾阳县上下同感恩德,下官开个方便之门,算是还了当初的情分……”
“好,我只问一句,此事可私了否?”
“不可!”
**********************************************************
ps:5000字大章,懒得分了,算两更。。没意见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铁案如山
从古至今,吃官司都是件麻烦事,最麻烦的是人命官司。
李素也讨厌官司,任何形式的官司都讨厌,虽说人生在世什么事情都要体验一下,方才不枉此生,但吃官司这种事,李素哪怕活了十辈子都不想体验。
可是李素无法指责郑小楼做的这件事做错了,人间总要有正义的,而且正义不是律法制定,每个人心里有一杆秤,正与邪自有评判。
郑小楼用自己的方式评判了正邪,从内心来说,李素很认同郑小楼的评判。
生命哪怕卑贱到泥土里,终究也是一条生命,不应该像牲口一般被宰杀掉。
既然认同他,李素就必须要救他。
“怎么不能私了?民不举,官不究,若是那家地主撤状呢?”
周县令摇头:“不可能撤状,死的是人家的亲儿子,换了你儿子被杀,你会撤状吗?”
李素冷笑:“我若生出这么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趁早自己亲手掐死,免得麻烦别人吃官司。”
周县令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给这位大唐法盲普及一下法律知识。
“掐死自己的亲儿子也要吃官司的……”
李素耐心被耗光了,怒哼道:“监牢在哪里?我去看郑小楼。”
…………
…………
监牢就在县衙旁边。
说是监牢,其实就是一座低矮的土房,牢房设在地下。
一名官差领着李素和王桩,矮着身子走进牢房拾阶而下,刚跨进一步,李素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皱起了眉头。
相比之下才知道。大理寺的牢房跟这家比起来简直就是文明卫生牢房,能拿流动小红旗的那种。县衙的牢房更矮,更黑,更臭,走进来仅只几个呼吸,李素已然快崩溃了。
牢房里的人不多。贞观年里百姓多勤劳朴实,鲜有作奸犯科者,乡下偷只鸡已然算得上惊天巨案了,所以周县令平日要处理的刑案并不多,大多都是一些邻里间扯皮吵架之类的小事,郑小楼这个案子怕是很多年才出一件,算是周县令任上的异数了。
走在空荡荡的监牢里,传出阵阵空旷悠远的回音,加上这阴暗幽冷的环境。李素胳膊上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关押郑小楼的牢房在最里面,人命案的凶手,官差自然要特殊对待,七弯八拐后,李素终于见到了郑小楼。
郑小楼横躺在牢房潮湿的地上,手脚皆上了重重的镣铐,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凌乱地披散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听见牢外的脚步声,郑小楼睁眼。投去好奇的一瞥,却见李素站在牢外笑吟吟地看着他。
郑小楼脸上顿时露出复杂的神色,起身走到李素面前,二人隔着牢门栅栏对望。
“你怎么来了?”
李素笑着叹气:“我的三十贯钱不见了,可把我急坏了,于是从太平村一路找到泾阳县。发现三十贯关在牢房里,这下安心了,回家能睡着觉了……”
郑小楼嘴角微微一撇,又恢复酷酷的样子:“我杀了人,今生怕是还不上你的钱了。”
李素叹道:“早就知道这是一桩赔本买卖了……你那三十贯不会这么快花光了吧?快告诉我藏在哪里了。把它当作遗产留给我,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郑小楼:“…………”
这家伙是来落井下石的吗?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周县令说你全招了,我觉得你应该是被屈打成招,世上没那么蠢的人,刑具都没上就痛快招了,你说说,他们有没有对你上刑?”
“没有。”
“诱供?”
“也没有。”
李素皱眉:“这件案子真是你做的?你如此痛快便招认了?”
“不错,大丈夫敢做敢当,郑某为民除害,有何不敢承认的?”
李素哼了哼,道:“敢做或可,敢当却不一定,若我被拿住,拼死也会百般抵赖,绝不会如此痛快认罪。”
郑小楼淡淡地道:“路不同,结果也不同,所以你是权贵,而我只是草芥。”
李素叹道:“这不是身份的事,你做下的事情并无错处,错在方法不对……”
盯着面无表情的郑小楼,李素道:“杀人便杀人,你明明有本事避开地主家的护院家仆,为何杀人之后不躲不藏?”
“我只想做得堂堂正正,只求快意恩仇,何惧千刀加颈!”
郑小楼垂头,幽然叹息:“什么权贵,什么贱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弄出来的,同样是一条命,有的贵比馔玉,有的贱如泥草,十多岁的小姑娘何辜?她只错在落户贱籍,她只求在豺狼窝里安然活下去,一个小小的富户地主,凭什么能定别人的生死?世道不公,老天不报,我已见此不平,若不出手,何颜立于天地?”
看着郑小楼越来越愤慨的脸,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叹道:“原来你是游侠儿……”
郑小楼淡然道:“世上哪有人自封游侠儿?侠之一字,传于人言,你做了善事,惩了恶人,别人说你是侠,你才是侠。”
李素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我还是觉得你蠢,若你能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留存有用之身,将来还可以为人间铲除更多的不平,而你选择了堂堂正正,于是你铲除不平的一生便只能到此为止了,值得吗?”
郑小楼冷笑:“杀人惩恶若是藏头缩尾,我充其量只是个杀人凶手,有何资格说什么铲除不平事?”
李素被气到了,这家伙脑袋是榆木疙瘩么?迂腐到这般地步,难怪古往今来的游侠儿普遍比较短命,这种人根本不适合活得太长久……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说!我进牢房来跟你讲道理的么?”李素的耐心终于被耗光。
郑小楼露出奇怪的目光:“对了,我还没问你。你来牢房做什么?”
“催债,还钱!三十贯,一文都别少!想当英雄首先要学会不要欠债!这都不懂吗?”
“没钱!”郑小楼仰头望天。
李素气坏了:“你当英雄之前难道没想过你还欠别人钱这件事吗?”
“没有!”
“你这英雄可真够缺德的!”李素气得转身便走。
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这位英雄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少郎君……”郑小楼忽然叫住他。
“怎样?”
郑小楼看着他,忽然笑了:“别费心思救我了,此案已被定为铁案。莫连累你沾上麻烦。”
李素冷笑:“英雄,你想太多了,疯子才会救你这种人。你刚刚没听懂吗?我来要债的!”
…………
…………
走出监牢时已是入夜时分,萧瑟的夜空里几点稀稀落落的星星,点缀着寂寥的夜色。
王桩看着怒容满面的李素,欲言又止,沉默很久后,终于忍不住道:“李素,我觉得郑小楼没做错。那个地主家的儿子该死。”
李素面无表情道:“我没说他不该死,只是杀他的法子太蠢了,杀了恶人还把自己赔进去,从没见过这种奇葩。”
王桩顿了顿,道:“那你救不救他呢?”
“当然不救!都定成铁案了,找谁都没用,我怎么救?”
说完李素抬步便走。
王桩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二人沉默着走了半晌,李素忽然开口道:“王桩。你去帮我办件事……”
“啥事?”
“明日你进长安城,把你家老二召回来。”
王桩呆了呆,接着笑了:“你不是说不救郑小楼么?”
李素黯然叹道:“因为我刚刚才发现……我疯了。”
“…………”
李素接着道:“再说,三十贯钱总不能真的打水漂吧?”
********************************************************
第二天一早,王桩便进了长安城。
李素仍旧无所事事地在村里东游西荡,摸鱼抓虾。
郑小楼能不能救回来。李素毫无把握,只能看天意了。
没敢动别的歪心思,贞观年的吏治相对而言还是很清廉的,寻常的官吏不敢收贿赂,也根本不会判那种变黑为白的冤案。李素若装一车银饼半夜送给周县令,恐怕会被他一口吐沫吐死,第二天还会把贿银上交,顺便再去御史台找个御史告他意图腐蚀国家干部……
不用怀疑,周县令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所以李素索性绝了走歪门邪道的心思。
案子定成了铁案,几乎可以说是铁证如山,告到刑部大理寺都占不到道理,至于所谓的受害者的那家地主,李素根本懒得去走动了。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仇恨不可能化解得了的,就不必去自找没趣了。
思来想去,郑小楼的案子似乎已成了死局,任何办法都无法解开了。
所以李素只能愁眉苦脸坐在河滩边发呆,脑子里堆满了浆糊似的,还不停地冒着泡。
…………
毫无预兆地,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水里,李素被吓了一跳,接着便听到银铃般的笑声。
不用回头都知道,那位刁蛮的高阳公主来了。
“李素,几日不见你,你死哪里去了?快给本宫讲故事,上次说诸葛亮草船借箭,后来呢?快说快说,不说我叫侍卫揍你!”
********************************************************
ps:还有一更。。。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高阳闹丧(上)
“后来啊……后来诸葛亮跟曹操说,就借你十万支箭,打完这一仗就还你,……其实打仗的时候已还你了,你看,全插你麾下将士身上了,曹操气得脸发白,说我不借!诸葛亮鄙视地说,看你那小气样子,大家以后不再愉快玩耍……”
高阳公主瞪大眼,听着李素胡说八道,东阳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抬袖捂嘴轻笑。
今日李素的故事说得很敷衍,心里装着事,没太多精神应付这个无所事事的刁蛮公主。
“这……就是草船借箭?”高阳不敢置信地圆睁着杏眼。
“对,草船借箭,所以说诸葛亮人品不咋地,都还没借到手呢,就打算赖帐了……”李素说着,不知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脸上露出怒容,咬牙道:“……我生平最恨赖帐的人了,死了就了不起吗?就可以赖帐不还了吗?活该上刑场一刀砍了!”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高阳不乐意了,红润的脸蛋上也露出了怒容,惹她不高兴的人自然是李素。
“说草船借箭呢,你扯到哪里去了?快说,后来呢?”
“后来诸葛亮当然没借到箭,回去后周瑜大都督一刀把他砍了,哈哈,大快人心,就该这么办,好了,故事说完了,乖,去河边玩,河边有好多螃蟹,一抓一个准……”
高阳终于听出了李素的敷衍语气,不由凤颜大怒,圆瞪杏眼,双手叉腰,怒道:“李素,你竟敢糊弄本宫!”
李素也瞪圆了眼:“你再敢吼我,下月香水没了!”
“你……你!皇姐。你看看,这个刁民……”高阳气坏了,开始找帮手。
东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将气愤的高阳搂进怀里温言安抚。
“你这人,说话就好好说话,吓她做甚?远远见到你便看出你气色不顺。到底谁惹你不痛快了?”
李素叹气,摇头不语。
高阳虽然刁蛮,倒也不是纯粹蛮不讲理,宫廷礼仪规矩森严,自然不可能培养出完全不讲理的公主,这些日子与李素熟了,互相嘲笑几句,对骂几句,恶作剧一下都有过。此刻见李素果然神情不对,高阳也不使小性子了,余怒未消地哼道:“有什么不痛快就说,若有人欺负你,看在每月你孝敬本宫香水的份上,说不得我便帮你讨个公道……”
李素叹道:“确实不痛快,但不必劳烦公主殿下帮我讨公道了,世人欠我的公道。我自己去讨来。”
东阳黛眉轻蹙:“发生了甚事?”
“一户地主,一个好色的儿子。一个苦命的贱籍丫鬟,还有一个为鸣不平而杀人报仇的侠士……整件事就是这样。”
高阳不满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李素笑了笑,将郑小楼犯的案子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说到小丫鬟被先奸后杀,最后被地主儿子分尸割喉时,东阳泫然欲泣,高阳却气得俏脸通红。说到郑小楼堂堂正正报仇雪恨,将报应原封不动送还地主儿子时,高阳大笑不已,高呼叫好,连东阳这等见不得流血杀人的软弱性子也不由得露出解恨的表情。
最后说到郑小楼被官府拿住。已被定为铁案,择日便要刑场问斩时,东阳面露不忍,高阳却气得哇哇大叫。
女人,不论年岁大小,经历多寡,天性都是站在女人这一方的,哪怕对方只是个贱籍丫鬟,也引来两位公主强烈的同情和不忿。
“什么狗屁官府!那种畜生杀便杀了,有人为民除害,为何还要定他的罪!乾坤朗朗,怎能容得这种禽兽败坏父皇治下的盛世贞观!泾阳县北垄庄是吧?本宫为那个可怜的丫鬟和侠士讨个公道!”
高阳气得抬袖狠狠一擦眼泪,转身便叫上十来名侍卫,一群人上了马,杀气腾腾直奔北垄庄而去。
河滩边一片沉寂。
一大一小两只手悄悄牵在一起,东阳红着脸,恨恨剜了他一眼,哼道:“小混帐,你故意的是吧?挖好了坑等着我妹妹往里面跳呢……”
李素正色道:“胡说,我和高阳公主殿下都是为了正义!”
*********************************************************
高阳丝毫不觉得自己跳坑里了,此刻的她很气愤,气得快炸了。
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她的心思很单纯,爱与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至于对贱籍的态度,高阳平日也不在乎这种人的生死,她住的宫殿里宫女宦官并不少,心情不爽了也常对他们又打又骂,然而那个地主家的丫鬟太可怜了,竟被活生生虐杀,最受不了的是居然是被先奸后杀,李素说的这个事实成功激起了高阳的怒火。
一口郁愤之气堵在高阳胸间,已定下的铁案她无法翻覆,但是这口气必须要发泄出去,不然会疯掉的。
领着侍卫,骑着快马,一行人出了太平村,朝北垄庄方向飞驰而去。
太平村离北垄庄并不远,相隔只有二十多里地,若隔得远的话,估计郑小楼也没缘分遇到这桩事。
小半个时辰过去,高阳终于赶到了北垄庄。
一行十多人骑马冲进庄里,高阳立在马鞍上翘首望去,见远处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白幡,显然在办丧事,高阳马上锁定了这一家,神情愤怒地狠狠一踢马腹,马儿载着她飞奔,后面的侍卫们急忙跟上。
高阳没猜错,办丧事的这一家正是那户地主,家主的儿子被郑小楼杀了,凶手已被拿住,家里自然要给儿子办丧事。
高阳一行人骑着马冲到地主家门前,见门楣上高高挂起白皮灯笼,大门两侧竖着无数白幡,大门敞开着,门内的院子里坐着一群和尚,正团坐在地上办法事,念诵往生经文,两名下人站在正房屋顶两边的瓦片上,手里举着白色的幡子使劲摇晃招魂。
高阳见这般架势,想到那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丫鬟,不由怒上心头,骑在马上扬起马鞭,一脸极度跋扈嚣张的模样,叱喝道:“死了的不算,没死的都给本宫滚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高阳闹丧(下)
高阳一声喝断,地主家门前的下人仆役们惊呆了。
这声喝喊不可谓不霸气,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浓郁的跋扈味道,特别是高阳说这话时面孔朝天,两只小鼻孔冷冷地瞪着地主家门前的家仆,模样非常的来者不善。
门前的家仆们呆呆地看着她,以及她后面十来个明显已开启打砸抢模式的侍卫们,时间仿佛凝滞不动,后面的院子里却仍能听到和尚们喃喃念诵的梵音。
高阳不耐烦了,刁蛮公主怎会忍受被一群下人这样傻呆呆的注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风驰电掣般狠狠挥落。
啪!
伴随一声惨叫,一名下人脸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旁边的人见势不妙,连滚带爬朝院子里跑去。
地主家姓冯,隋乱之时也是贫困农户,和太平村胡家的发迹史大同小异,趁着大唐高祖皇帝立国那几年做点小买卖,一步步将家业扩大,最后终于成了富甲一方的地主土豪。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古今通用。
冯家到了第二代时已有些为富不仁的势头了,到了第三代,家里几个子弟更是吃喝嫖赌样样不落,当然,再怎么变坏也只限家里和外面的青楼楚馆,对寻常的庄户百姓,借冯家一个胆子也不敢欺负。
死去的丫鬟没有名字,连籍贯都模糊不清,只是有年灾荒,被人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哭得嗓子哑了,被过路的冯老爷捡回了家,落了贱籍。
小丫头长到十二三岁,终于出落得有点模样了,终究免不了被冯家糟蹋虐杀的命运。
听说门口有人闹事。冯家家主怒气冲冲跑出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人生至痛,还有人来大闹丧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家主领着一群护院家仆气势汹汹冲出门外,见门外静立着十余匹高头大马,马上皆是剽悍汉子,为首一人身着红衣猎装。俏面冷肃,竟是一名女子。
冯家主当即呆了一下,接着怒道:“尔等何人,来我冯家意欲何为?”
高阳冷冷一哼,道:“你是这家的家主?”
“不错。”
“逼死丫鬟的人是你儿子?”
冯家主再也忍不住怒火,暴喝道:“哪里来的女恶贼,胆敢污蔑我冯家!我儿已逝,老夫却没死,再敢胡言一句。誓不与你甘休!”
高阳黛眉一挑,一股怒火在胸中越烧越旺:“田舍老奴胆敢辱骂本宫,你儿子伤天害理,虐杀下人,他做得我却说不得了么?”
说完扬起鞭子,狠狠朝冯家主脸上抽去。
啪地一声脆响,冯家主猝不及防之下,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鞭痕。惨叫一声倒地痛嚎不已。
这一鞭子顿时炸了锅,冯家的护院下人们纷纷斥骂着上前。高阳眼中戾光闪烁,扬鞭指着冯家宅院,怒道:“给本宫把这破地方踏平了!”
显然高阳平日干过的打砸抢之类的事情不少,身后十名侍卫非常熟稔地齐声应是,手中缰绳一提,竟骑在马上冲进了冯家前院。遇到上前阻拦的护院家仆,一记节镗挥去,护院纷纷倒地。
寻常地主家的护院,跟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卫相比,其武力值无异天壤之别。几个照面之下,冯家的护院们倒下一半,还剩一半生了惧意,纷纷抱头跑远,高阳的侍卫们就这样一路高歌猛进,骑着马闯进院子里。
院子里原本团坐着一群念经的和尚,此刻见事生骤变,和尚们本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来做法事,他们的业务范围只是给死人超度,不包括给活人挡灾,见侍卫们如狼似虎般冲进来,一副片瓦不留的架势,和尚们连佛号都来不及宣一声,院子里遗落的各种香案,烛台,法器和经书等等都顾不得再收拾,忙不迭跑得远远的。
随着十名侍卫的闯入,冯家全乱了套,一家大小男女狼奔豕突,尖叫连连,院子中间的灵台白幡魂旗供品被扔得满地都是,侍卫们见东西便砸,见人便打,下手端的狠辣无比。
须臾间,冯家院子里的人全跑光了,只剩下四周的空屋和亭台。
侍卫们从马鞍皮囊里取出三根粗绳,随手一扬一套,长绳恰好套在灵堂上方的横梁上。
十匹马被侍卫们鞭得嘶鸣不已,脚下一发力,接着便听到一声轰然巨响,整个灵堂被绳索生生拉得垮塌,轰隆隆的声响过后,数根房梁以及无数破瓦碎砾如洪水般砸在灵堂正中停放的一具黑色棺木上。
冯家家主刚被下人们搀扶起来,正待进院子跟高阳等人继续理论,一脚跨进门槛,冯家主惊愕抬眼望去,然后便看到令他瞋目裂眦的一幕。
装着亡子的那副全新柳木棺材被房梁和瓦砾砸得偏向一旁,棺木上布满了无数刮痕,侧边甚至裂开了一条大缝。
冯家主见此情形,不由惊怒交加,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心头一阵逆血上涌,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一场四平八稳的丧事,因为高阳的一个决定而变得凄凉悲惨,冯家主站在门槛内,眼珠红得像一匹嗜血的饿狼,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呆立原地,一步也不敢跨过去。
因为高阳身边的十名侍卫神情更狠厉,更冷酷,十双肃杀的眼睛死死盯着冯家主,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下发出森森寒光,冯家主毫不怀疑,他只消往前踏出一步,今日便是他的丧命之日。
“你们……到底何方神圣?逝者为大,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我儿曾与你们有何过节?”冯家主盯着高阳,泛紫的下唇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高阳冷笑:“失节丧德,虐杀无辜,这等败类纵将他吊起来鞭尸戕肢亦不为过,人人得而诛之,何须往昔过节?”
“贱籍婢女,杀之不犯王法。何言‘失节丧德’?”
高阳怒道:“本宫管你犯不犯王法!本宫看不过眼,便是如此了!你待报仇,只管来报!”
“本宫?”冯家主这时才听清高阳的自称,老脸瞬间变得很难看:“敢问尊驾名号?”
旁边的侍卫掏出一块牙牌扔过去,冷冷道:“大唐皇帝陛下皇十七女,高阳公主殿下驾前。给某大礼参跪!”
其余九名侍卫齐声暴喝:“跪!”
冯家主心神俱裂,听得这声暴喝,双膝情不自禁一软,竟真的朝高阳跪下。
膝前的泥地上,一块白玉牙牌静静躺着,发出刺眼的光芒,上面精雕的两条游龙栩栩如生,中间刻着一个篆体的“李”字。
冯家主终于软软瘫倒,眼中露出绝望的目光。
虐杀一个贱籍丫鬟的小事。怎会惊动公主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惑,绝望,愤怒……各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
高阳冷冷哼道:“本宫绝不藏头缩尾,今日之事便是本宫做下的,你若不服,只管来找我!”
说完高阳猛地一提缰绳,十余骑同时往外行去,片刻间便扬长而去。
落日的余晖里。一行人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地上,秋风起。落叶缤纷,十余骑的背影在漫天飘舞的落叶里显得那么的飞扬跋扈。
冯家主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一行人消失不见,这才猛地一激灵,哭丧着脸道:“丧事不办了,给我儿换一副棺木。赶紧葬下去吧。”
**************************************************************
打砸过后,高阳胸中一口郁气泄尽,整个人神清气爽,像得胜还朝的大将军般回到太平村,得意洋洋地向李素炫耀。
“连棺材都砸开了?”李素睁大眼。很惊奇很崇拜的样子。
目光很到位,高阳被刺激得愈发不可一世,小脸蛋上露出稚嫩的凶狠表情。
“这等禽兽之家,今日没将他那禽兽儿子拉出来鞭尸,已然是本宫心怀仁慈了。”
“公主殿下好厉害,我好崇拜你!”李素很适时地送上一记高阳希望看到的表情。
果然,高阳被挠中了痒处,仰天狂笑不已:“哈哈,人间不平事,本宫尽除之!”
“嗯嗯,公主殿下辛苦了,为了略表我的正义之心,下个月多送你五瓶香水,日后若我又打听到不平事,定要麻烦公主殿下主持正义,惩恶扬善。”
“包在本宫身上!”高阳乐呵呵地答应。
一旁的东阳忍不下去了,一把揪过李素的衣领,把他扯到一旁,咬牙气道:“你这混帐,坑我妹妹一次还不够,还想坑她多少次?今日大闹人家丧礼,尚不知惹出多大的麻烦呢。”
李素笑道:“小小的地主,长了几个胆子敢惹天家公主?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东阳瞪着他,气道:“那也不能挖坑让她往里跳啊!”
“没事,令妹傻傻的……”
…………
…………
李素没猜错,高阳砸了冯家,事后冯家果然不敢吭声,高阳走后,冯家将亡子匆匆下葬,不仅如此,一家大小惶惶不安躲在家里,生怕公主殿下找后帐,至于高阳大闹灵堂的事,更是提都不敢提了。
打铁要趁热,于是李素在事发后的第二天便登了冯家的门,这一次他不怕自讨没趣了。
冯家门前的白幡已撤去,院子里的灵堂也匆忙拆掉了,不仅如此,家里所有跟丧事有关的摆设全都不见踪影,仿佛根本没死过人似的。
冯家前堂,家主看着笑容满面的李素,不觉提心吊胆。
昨日来了一位公主,今日又来一位县子,显然最近家里风水不好,连遭横祸,家主连搬家的心思都有了。
李素拜访的方式显然比高阳斯文多了,从进冯家的门到现在,笑容一直不曾褪过。
见家主惶恐不安,李素从怀里掏出一份状纸,上面星星点点写满了字。
冯家主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立即露出怒容:“撤状?我儿因残杀家中丫鬟愧疚不已,事后自行上吊而亡?这……关在大牢里的那个凶手呢?”
李素笑道:“凶手自然是无辜的,上面不是说了么?令郎是自行上吊而亡,与他人何干?”
冯家主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欺人太甚!”
李素仍笑得很甜,手中的状纸却毫不迟疑地往桌案上一放。
“种恶因,得恶果,冯老伯似乎还没看通透呀,或者说,冯老伯已看得比任何人都通透了,索性横下心决定跟公主殿下拼个鱼死网破?”
抬头环视冯家前堂精致的摆设,李素啧啧有声:“家大业大的,居然也舍得抛却,冯老伯这是想携全家老小集体飞升仙界啊,晚辈便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李素刚起身,冯家主却一脸惨白地叫住了他。
“慢着……”
李素重新坐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冯家主神情红白交错,变幻不停,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李素。
“老夫看明白了,昨日公主殿下,今日李县子,搞出这些事情,你们是想保那个凶手?”
李素笑眯眯地点头:“冯老伯悟了,可喜可贺。”
“那郑小楼只不过一介草莽武夫,县子何必为他大动干戈?”
李素叹气,笑道:“看来冯老伯还未吸取教训,我不知令祖上是如何教养一代代冯家子弟的,从那个无辜惨死的丫鬟,到你说的一介草莽武夫的郑小楼,在我眼里,都是一条命,活生生的命!”
李素笑容渐敛,眼中终于露出刀锋般的锐光,直刺冯家主内心。
“往上数五代,你冯家算什么?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挣扎求活的寻常百姓,如今冯家富了,家业大了,那些贱籍和武夫的命便不放在你们眼里了,连当今陛下每年查核死囚时都要思之再思,三问过后方才勾准死刑,尔等区区地主富户,有什么资格定别人的生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愈发尖利的话语令冯家主浑身一颤,抬眼一看,却见李素眼中杀机毕露,像一匹盯住猎物的狼,只待时机扑起将他撕咬成碎片。
冯家主额头冷汗潸潸而下,此时此刻,他终于生出万般悔意,杀一个不起眼的贱籍丫鬟而已,谁曾想事情竟闹得如此大,不但死了儿子,还招惹到了皇女和权贵,早知如此……
冯家主摇头,谁会给他一个“早知如此”的机会?
“老夫……此案已被周县令定为铁案,老夫纵然撤了状纸怕也没用……”冯家主语气露出软弱。
李素收敛起刀锋般的目光,恢复了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
“你只管撤状纸,剩下的是我的事,与你冯家再无干系。天色不早了,赶紧把撤状书画了押吧,你看,你冯家免了天大的麻烦,甚至躲过了杀身之祸,我保住了我想保的人,两家皆大欢喜,多好,对不?”
***********************************************************
ps:大章大章。。。嗯,懒得分章了。。。
那啥,求月票。。先卖个萌:求月票啊亲们,喵~~么么哒。。(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又生波折
逼良为娼的大反派就长李素这样。
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一脸居高临下的笑容,权势的恐吓和碾压,终于逼得冯家主不得不认命,含着泪在撤状书上画押。
凄惨的样子引不起李素的任何同情。
这是价值观的碰撞交锋,贱籍的性命不如牛马,这是公认的事实,所以冯家可以对自家的奴仆予取予夺,大唐的律法也不能拿他怎样,充其量罚几百文钱了事。
李素无法改变现状,至今为止,他仍游走在大唐权力中枢的边缘,从来不敢往里面走一步,尽管以他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
没有权力,便只能接受游戏规则,所以,贱籍的命仍比牲口更低贱,然而,李素的眼睛看到了这件事,他的护卫也参与了这件事,如今正蹲在大牢里准备上刑场,如此,李素无法再坐视下去。
仗势欺人又怎样?冯家种下了恶因,收获怎样的恶果都是情理之中的,为了保郑小楼的命,也为了给那个惨死的丫鬟讨个公道,冯家只能成为被碾压的对象。
拿着画好押签的撤状书,李素笑得比阳光更灿烂。
“多好,皆大欢喜,冯老伯若稍微大方一点,这个时候应该端出美酒,咱们互相干一杯,庆贺今日双赢的大好局面……”
冯家主脸色阴沉,垂头不语。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看出来了,这位家主丝毫没有端出美酒款待他的意思……
不大气。
**********************************************************
高阳大闹冯家丧礼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高阳欺负人的时候根本没打算藏头缩尾,大明大亮地打上门,欺负完人以后扬长而去。干得无比潇洒。
光荣事迹首先被传到长安城的市井坊间,无聊的闲汉泼皮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呵呵的说着高阳领着侍卫打砸冯家的飒爽英姿,三五成群的闲人凑在一起,你猜一句,他猜一句。刁蛮公主欺压地主的情形竟被无限还原,仿佛亲眼见过一般,前后细节一对照,竟跟事实**不离十。
民间挖八卦的本事从来不小,公主殿下不可能无缘无故打砸冯家,事出必然有因。
冯家儿子虐杀丫鬟的事本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随便一打听,整个事件前因后果全部浮出水面。
可怜丫鬟无辜惨死,仗义侠士报仇入狱。高阳公主怒管不平……
长安城到处流传着公主的八卦。
最后八卦终于不可避免地传进了东宫。
东宫正殿内,太子李承乾在方榻上坐得笔直,每个动作每个角度仿佛都被尺子量过一般,桌案上的奏疏堆积如山,都是太极宫李世民令宫人送来的,每日李世民处理完毕的奏疏都会送来东宫,上面的每一条批示,每一个事件。李世民都要求李承乾仔细熟读,然后将心得体会写下来。再由宫人送进太极宫。
父子之间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传授和培养治国的能力,所以李承乾很忙,一堆奏疏熟读再写完心得,差不多便到天黑了,唯一的娱乐活动便只能在寝宫里召几名舞伎歌伎过来歌舞助酒兴,还只能做得偷偷摸摸。因为李世民给东宫派驻的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以及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等人皆是正直良臣,这些人眼里是掺不得沙子的,对东宫里奢宴歌舞寻欢作乐的行为深恶痛绝。
只要见到太子饮宴作乐。这几位直臣见一次骂一次,而且二话不说直接捅到李世民那里,换来更加重量级的痛骂。
太子殿下好心塞,他觉得自己不像太子,像孙子……
下午时分,李承乾端正坐在方榻上,一手端着一本奏疏,另一手笔走龙蛇,一手漂亮的飞白体在UU小说蜿蜒成形。
一名容貌白净的宦官悄然走进正殿,此人姓黄,名奴儿,是李承乾新近擢升上来的东宫内给事,补的是上次东市事件里被杖毙的胡安的缺。
“东宫内给事”是个很奇妙的官职,这个官职属于内官,只有宦官才能当,说来算是太子的贴身内侍,平日里端茶递水,打扫寝宫,但必须时刻注意太子殿下的每一句貌似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和不经意般露出的表情,这些话和表情里,往往隐藏着天大的机缘,只要十次里面有八次把握住了太子的心思,办出令太子心情大悦的事,便意味着飞黄腾达,再过几年,便以内宫高官的身份……继续端茶递水。
仿佛中了某种诅咒一般,“东宫内给事”这个官职任上都不是什么好人。
黄奴儿显然也不是好人。
走进殿后,黄奴儿见李承乾正在专心写字,于是屏住呼吸静静站在一旁,直到李承乾手中的笔完成了最后一勾,然后将笔搁在碧玉笔架上,黄奴儿这才轻轻走上前。
“何事?”李承乾有些疲惫。
“长安坊间有流言,与高阳公主有关。”
李承乾挑了挑眉:“说。”
“泾阳县北垄庄一户地主办丧礼,高阳公主殿下指使侍卫大闹丧礼,怒殴地主……”
李承乾不满地瞪着他:“就这事?”
太寻常了,天家或权贵子弟欺压地主或商人已是司空见惯,比如卢国公府的小公爷程处默,每隔几日不砸一家商铺都不自在,连东市的商人都不习惯,高阳贵为公主,欺负一下地主算什么?
黄奴儿见李承乾不满,急忙上前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李承乾听完后半晌没出声,脸上露出莫测的神情。
“那个被关在牢里的武夫……真是李素的护卫?”李承乾忽然问道。
“是。”
李承乾笑了:“有点意思……这李素到底犯了哪路神煞,为何长安城内外但凡有事便跟他有干系?”
黄奴儿瞧了瞧李承乾的脸色,陪笑道:“奴婢见殿下批阅奏疏辛苦,说点闲话碎嘴子给殿下换换心思。说过便罢了。”
李承乾笑道:“难得你有心,不过这话可不是闲话……”
笑容忽敛,李承乾脸上浮起一片严霜:“不过死个贱婢,却成了理屈,杀了别人儿子倒还有理了,这是什么道理!”
黄奴儿能当到东宫内给事。眼力自是不凡,马上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奴婢知道怎么办了。”
说完黄奴儿弓着腰小心退下。
李承乾仍端坐殿中,面前的奏疏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抬起头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色,神情若有所思。
“高阳这丫头,怎地也和李素搅到一起去了?”
************************************************************
有了东宫太子的参与,一件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凶险难测了。
长安城里发生的这一切李素并不知情。到现在为止,李素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复杂,一切按他的计划循序渐进,保住郑小楼总共只需两步,第一是拿高阳当枪使,让她先去吓吓冯家,以高阳那种看似堂堂正正实则严重缺心眼的性子,打完砸完一定会亮出身份的。天家皇女不会干藏头缩尾的事。
亮出了身份,狠狠吓一吓冯家。然后李素再出马,借高阳之余威再恐吓几句,逼冯家签了撤状书,整件事就算完美结束。
从目前来看,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与他所设计的分毫不差。
所以李素骑马赶赴泾阳县时脸上的表情还是很轻松很得意的。因为他觉得整件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没有超出预计。
骑马赶到泾阳县,县衙门前的官差吃过亏,不敢再拦着李素了,这次李素很顺利地见到了周县令。
周县令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不像上次见面时那般自然,跪坐榻上肩膀左摇右摆,嗑了药似的嗨个不停。
李素很疑惑,这表情,这坐姿,别说失了官仪,寻常百姓也不至于跟长了虱子似的动个不停呀……
李素认真观察了他一阵,然后下了一个很笃定的定论。
“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这话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周县令吃了一惊:“你咋看出来的?”
李素也吃了一惊:“你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是……”周县令也不再掩藏愧疚的表情了,非常痛快地承认了。
李素楞了片刻,然后大怒:“你又骗我爹买地了?”
周县令也楞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是。”
“你骗我家钱了?”
一县父母,竟被人如此怀疑人格……
“……也不是。”周县令忽然不再愧疚了,面容隐隐有些发黑。
李素松了口气,释然笑道:“只要没骗我钱,什么都好说……先不说闲话,等下你再好好说说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现在办正事。”
说着李素从怀里掏出冯家签下的撤状书,朝周县令面前一递。
“锁拿郑小楼是个误会,昨日我已问过苦主冯家,冯老伯仔细回忆过后,发现他儿子并非他杀,而是自杀,嗯嗯,郑小楼沉冤昭雪,可喜可贺……”李素说到最后竟露出欣慰的笑容。
周县令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了,而且侮辱他的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
“李县子……李县子莫闹!冯家儿子死时手脚俱被刀刃砍断,这是自杀能杀出来的结果?”
周县令没猜错,李素今日果然是来侮辱他的,而且打定主意不止一次地侮辱他。
“手脚俱断很好解释啊,冯家儿子调皮,而且连自杀都自杀得很调皮,他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架了几柄刀,然后闭上眼横着身子跳进去,喀嚓,该断的全断了……”李素看着周县令那张黑成包公般的脸,还用很宠溺的语气评价道:“……冯家儿子真淘气。”
周县令快疯了,这鬼话说的,我堂堂一县父母,长得很像白痴吗?
“李县子……下官觉得,淘气的人是你才对,莫闹了好吗?”周县令的语气透出深深的无力。
说着周县令拿起面前的撤状书快速扫了一眼,眉头却越皱越深,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又是满篇鬼话,李县子救贵府护卫之心,下官可以理解,只不过这张所谓的撤状书……您是不是写得稍微有诚意一点?手脚都断了的人,叫人如何相信他的自杀?我县每年的案宗都要送呈刑部复核的,这份东西你教下官如何送得上去?”
“先把人放出来,晚上我花点心思认真给你写份撤状书,来都来了,不能让本县子白跑一趟,今我就是来接人的。”
周县令脸色顿时又变得很复杂,摇摇头道:“不行……”
李素皱眉:“民不举,官不究,这是治县根本,周县令不会不懂吧?现在苦主已经撤状了,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难道周县令意欲另生波折?”
周县令苦笑:“治下出了命案,不管民举不举,官都必究,下官且先不论这份撤状书有没有用,就算下官愿意不查究此案,怕是也由不得你我了……”
李素脸色阴沉下来:“发生何事了?”
周县令叹道:“一个时辰前,县衙来了刑部官员,接手了冯家儿子被杀一案,不仅连案宗证物都拿走了,人犯郑小楼也被刑部官员押进了长安城。此刻怕是已经关在刑部大牢里了。”
李素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此案事发才几日,为何刑部这么快便知道了消息?再说,未到秋决复核之时,刑部也不该插手地方刑案,他们这么做明明坏了规矩!”
周县令叹道:“是坏了规矩,可是……下官能怎样?李县子你又能怎样?”
李素说不出话了,神情阴沉地看着周县令,久久不出声。
周县令似乎知道李素在想什么,急忙摇头:“下官对天发誓,绝未向刑部通风报信,一桩普通的命案而已,没到惊动刑部的地步,下官也不是这么不讲规矩的人。”
李素的心徒然一沉,顿觉满嘴苦涩。
刑部莫名其妙参与进来,这件事,已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形的刀
最讨厌的状况莫过于事情脱离掌控。
离救出郑小楼只差最后一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的时候,刑部忽然插手,将整件事推向不可测的深渊。
李素懵懵地眨着眼,与周县令四目沉默对视。
“周县令,刑部忽然插手,此事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便是如此简单了,泾阳县数年不见命案,而且离长安城这么近,命案传扬出去,刑部闻风而来,亦是无可厚非……”
李素盯着他不说话,眼神很犀利,周县令勇敢与他对视,然后……慢慢移开了目光。
“好吧,刑部忽然接手此案很不正常,地方上发生的命案,往往要等地方官员定案签供后派人送上刑部,他们才会复核,像今日这般主动接手案子,下官任县令多年,绝无仅有。”
李素叹道:“看来郑小楼的麻烦大了……”
周县令沉默半晌,缓缓道:“李县子,下官敬你当初治好天花,救本县百姓于水火,又对大唐社稷立有大功,有些话下官本不该说的,今日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便罢……刑部来人接手,背后怕是有人指使,朝廷做任何事都有规矩法度,坏规矩的事不是没有,但后面往往都有大人物撑腰,郑小楼犯的本是死罪,可如今苦主不举,若在本县定判,多半判个千里流放,或是劳役十年,便算结案了,然而此案被刑部接手,且背后明显有大人物指使,此案怕是不会善了了,纵然苦主父母愿意撤状,但对刑部来说根本无用,郑小楼此去九死一生。”
李素点头:“我明白了。”
周县令复杂地看着他。叹道:“下官不知李县子得罪了何人,不过……下官想劝县子一句,此事到了如今地步,还是果断放手吧,刑部后面的大人物说不定就等着李县子一脚踩进这滩污泥里,郑小楼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在前面设好了套,等的是你,李县子,此事不可为也,区区一名护卫,县子不必为他搭上自己的前程,……罢手吧!”
李素非常赞同地道:“罢手,绝对罢手,我又不傻。肯定不会往圈套里钻,其实认真说来,我与那郑小楼并不太熟,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已然仁至义尽了,他自己作死,怎么能连累我?不救了,说什么都不救了,这种人太危险。留在身边只会给主家惹祸,早该一刀把他砍了……”
周县令呆呆看着他。没想到前一刻还在为郑小楼奔走呼告,下一刻马上变了画风,虽然道理没错,而且他也是这样劝李素的,然而……你这翻脸未免翻得太快太彻底了吧?说好的主仆情深呢?说好的义薄云天呢?
“啧!李县子真是……”周县令想夸夸他的识时务,酝酿半天。只能干巴巴挤出一句:“……能屈能伸啊,呵呵,呵呵呵。”
李素露出歉疚之色,沉声道:“这几日太过叨扰县令大人,那郑小楼实在令人不省心。我这厢代郑小楼给周县令赔罪了……”
周县令捋须,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郑小楼呢,真没叨扰过下官,锁拿他时他根本没反抗,审他时连刑具都未上便痛痛快快交代了一切,二话不说认了罪,老老实实蹲在牢房里,给什么吃什么……这几日下官不得安宁,主要是李县子上窜下跳,无事生非,说实话,令下官不省心的人是你……”
李素滞了片刻,很快露出嗔怪之色:“周县令莫闹,玩笑话说得这么诚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说真的呢……”
*************************************************************
李素回到了太平村。
至于郑小楼的死活……
“不管了不管了!该怎么死就怎么死!”
河滩边,东阳坐在李素不远处的石头上,托腮看着李素挥着手发脾气,王直蹲在李素身后,耷拉着脑袋不知想着什么。
东阳黛眉轻蹙,若有所思:“刑部忽然插手,确实透着蹊跷,以往地方上的案子刑部向来都是不问的,只等着地方上将案宗送去复核才会搭理……”
李素叹道:“其实自从第一眼看到郑小楼,我就发现他眉心间隐隐有一股黑煞之气,今日看来果然没错,这家伙是命短福薄之相,注定活不长啊……”
王直也叹气:“不救便不救吧,连刑部都插了进来,你若再沾上,会有大麻烦的,你说得没错,郑小楼命短福薄,闯下这般祸事,怨不得旁人。”
李素见有人附和,仿佛找到了靠山似的,急忙道:“没错吧?不是我不出手,实在是没法救,我一个小小的县子,乡野庄户面前或许可以吆五喝六,真正到了朝堂上,谁会拿正眼看我?平日里与我熟识的都是些大将军大总管,刑部的事情他们也插不上手……”
东阳静静听着李素的解释,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救便不救,你已仁至义尽了,别家下人犯事,哪有主家如此为他奔走的,纵是这下人再得宠,主家顶多只是遣人递一句话出去,已然算是天大的恩德了,你这几日为那郑小楼反复奔走,花费了十分的力气,纵然救他不得,想必那郑小楼亦深感恩惠了。”
李素神情有些失落,点头道:“说得没错,我已尽力了。”
说着李素抬头望天,喃喃叹道:“……我真的尽力了。”
河滩上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气氛很压抑。
李素面带几分疲惫之色,呆呆地看着河水出神,王直垂头不语,手里捏一块小石在沙地上不知画着什么。
东阳见李素罕见地露出消沉之态,不由分外心疼,悄悄看一眼王直,静静走到李素身前,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勇敢地牵住了他的手。
“要不……”东阳咬了咬下唇,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我进宫去求一求父皇?或许父皇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李素断然摇头:“这件事既然刑部接了手,朝臣们想必都知道了,事情已闹大,你父皇不可能为了你而徇私情……”
“再说,死的是一个贱籍丫鬟和一个富户地主的儿子,闹上朝堂刑部以后,这件事便不仅仅只是两条人命的事了。”
东阳和王直亦知李素说的没错,于是垂下头黯然不语。
沉默中,李素反手握紧了东阳的手,东阳的小手很冰凉,已是深秋时节,空气里带着凛冽的寒意,河滩边寒风乍起,吹皱秋水,一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吹得挣脱了枝桠,空中奋力摇曳出生命里最后一丝生机后,终于无力地落在河面水,随波逐流静静飘向未知的远方……
直到落叶的影子消失不见,李素收回了发呆的目光,眼中却意外地露出一丝锐利的光芒,像刀锋,无坚不摧,方才无力耷拉着的腰杆,无声间渐渐挺直,拔高,伟如山峦。
东阳离他最近,也最先发现他的变化,见他此刻整个人都焕发出与方才完全不一样的神采,微微吃惊之后,嘴角亦绽开了一抹动人的笑容。
垂着头,李素静静地开口:“我,本是乡野一小民,盛世里只求温饱富足,趋吉避凶,远离祸乱,可是……”
“可是……我不能只为活着而活着。”
“郑小楼尚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发出不平之鸣,我李素亦是堂堂男儿丈夫,怎能不如他?怎敢不如他!”
东阳痴痴盯着李素看了许久,红着脸慌忙垂下头,不让他发现此刻自己的模样有多迷醉。
“你……不怕刑部?不怕刑部背后那个人?”
李素苦笑:“怕,我怕得要死,这样的大麻烦我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抵在身后,我若退缩一步,那把刀会刺穿我的良心……”
“五十年以后,当我老了,回忆今日种种,我会不会因为今日的退缩而后悔终生?”
“这一世,我不再做任何一件让我后悔的事了。”
河滩边,三人仍旧沉默无言,然而,方才那股消沉压抑的气氛却消逝得无影无踪,现在的沉默仿佛像一根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只等着它在静谧中爆出巨响。
一直没说话的王直终于说到实际的话题了。
“救郑小楼便不得不跟刑部周旋,背后指使刑部的人到现在都不知是谁,该咋办咧?”
李素眨眨眼:“这一年来,我在长安城内广结善缘,朝中权贵与我交好者多矣,自问从未得罪过人,除了一个……”
王直呆了片刻,眼睛亮了:“……东宫太子?”
“不能肯定是他,这一年我做出了不少功绩,或许无意中得罪了人,无意中拦了别人的路,但是眼下来说,我仅知的敌人,只有太子,我们只能先假定是他在背后搞鬼……”
“然后呢?”
李素笑道:“刑部既然接了手,我们索性把事情闹大,先把这滩水搅浑,越浑越好。”
**********************************************************
ps:昨天章节名错了,这章才是货真价实的二百二十二章。。。
对了,还有一更。。
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吹皱秋水
“良心”这个东西,对李素来说很陌生。
总的来说,李素是个有点正邪不分的人,做事和做人一样懒散随性,对一个只想懒惰悠闲过完一生的人来说,正与邪在他眼里根本不重要,因为他懒得去分辨。
他认为对的事情,那就是对的事情,世间的道理或正义,亦是别人定出来的道理和正义,人,为何要活在别人划出来的条条框框里?
再说,分辨对错正邪很累的,懒得辨了,觉得怎样就怎样吧。
人生就是这样,对一件事情迟疑犹豫之时各种压抑,各种折磨挣扎,然而一旦下定决心,顿觉漫天乌云全都消散了,一缕缕阳光照在身上,身心全都愉悦起来,至于那些前路的阴暗和荆棘,还算得什么?
然而,王直的心情显然跟李素不太一样,前路的阴暗和荆棘让他很心塞。
“水搅浑?怎么搅?刑部啊……”王直脸色发青。
随着李素的腾达,王直不是没做过鸡犬升天的美梦,对当官发财也有过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他绝对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背地里暗算刑部……
我只是个东市的混混啊……
李素对王直充满了期许,也不知这莫名其妙的期许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直啊,最近你在东市过得很不错吧?”李素眯着眼笑。
王直和东阳不懂为何他没头没脑忽然问出这一句,王直挠了挠头,道:“还行,如今手下有了百来个跟着捞食的闲汉,都是些苦汉子,没个挣食的本事。还好吃懒做,一辈子出不了头……”
李素好奇道:“这些人平日吃饱喝足后做些什么?”
“躺着,……或者坐着,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说些碎嘴子闲话,凑一下午。又到吃饭的时景,便来找我,然后我便找家胡商摊子,每人两块胡饼,一碗胡辣汤,隔个三五日每人多赏两碗浊酒,这帮杀才喝得来劲,往往直到半夜才散去……”
李素不由心疼得直咧嘴,喃喃道:“这就是一群叫花子啊。也太不知上进了,难怪这些日子花钱如流水,才几个月便花了上千贯……啧!”
“你没事问起他们作甚?”
“正所谓养叫花子千日,用叫花子一时,王老二,你回东市后找几个信得过的杀才,告诉他们,现在他们该为你出把力了。”
王直倾过身子:“要他们做什么?”
李素招了招手。王直呆了一下,把嘴凑上来……
李素恶寒……
狠狠抽了他一记。王直正常了,把耳朵凑了过来。
李素在他耳边窃窃低语几句,王直神情变幻不定,最后露出迟疑之色。
“这……就是你说的把水搅浑?会不会闹太大了?”
李素耐起性子解释:“你看啊,如果说,长安城是个大粪池的话。那么你要发挥的作用很重要,你要充当一个搅屎棍的角色,而且你要坚定信念,屎不臭,挑起来臭……”
王直脸色发绿。一旁的东阳也一副想呕的样子。
“不用把我说得这么恶心吧?”王直脸色很难看。
“好吧,换个说法,正所谓‘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王直两眼亮了,欣喜地道:“这句子好听,比刚才文雅多了,我就是那吹皱秋水的风,对吧?”
“不,你还是棍,负责搅水,名曰搅水棍。满意了吧?快滚。”
王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有点不大高兴,他觉得李素有用智商碾压他的嫌疑。
河滩边只剩李素和东阳二人。
东阳像往常般靠在他肩上,幽幽地道:“如果指使刑部的人是太子,你有没有想过救出郑小楼后,会与太子结下死仇?”
李素淡淡地道:“当初东市废了东宫属官胡安,那时开始,我与太子已成死仇了。”
“日后还能化解吗?”东阳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李素笑了:“当然能化解,东宫属官算个什么东西?太子怎会在意他?只要我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然后双膝跪地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原谅我曾经的鲁莽与冒失,并且指天发誓我从此对他忠心不二,太子殿下定然待我如上宾……”
东阳脸色发青,扭过头道:“别说了,我只要想想那副情景,心里便如针扎一般疼痛……李素,你是男儿丈夫,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生,或可贱如腥泥,但活着,一定要有傲骨,此生纵然再艰困,我亦不愿见你屈膝于人。”
李素爱抚她的宫髻,笑道:“放心,我的膝盖太硬了,怎样都弯不下去……”
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李素若有所感,道:“我这人胸无大志,只想平淡平凡活到寿终正寝,临死时膝前有儿女跪在床前送终,此生便无憾事……可是,这些日子我渐渐觉得,如此昏昏噩噩的一生,是不是缺少了点什么?”
“郑小楼只是寻常人眼里的粗鄙武夫,他能做出的事情,他能担当的事情,为何我却要躲躲藏藏,畏畏缩缩?我想,我这一生里应该多一点东西吧……至少不能比他差。”
东阳仰脸看着他,怔忪许久,忽然垂下头,幽幽地道:“李素,我最近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你想多了,没事多出去走走,闷在家里总会胡思乱想的……”李素顿了顿,眨眼道:“我和王直这里商量暗算太子,太子是你兄长,你不反对?”
东阳神情淡漠地道:“我自小便与宫里的兄弟姐妹们素无往来,太子是太子,与我何干?”
李素忽然想起一个很经典的问题:“我和太子如果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救你。”东阳毫不迟疑地道。
李素不由大感欣慰,这个答案太完美了,于是得寸进尺地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和你父皇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
东阳严肃地道:“你最好不要和我父皇同时掉水里……”
“为何?”
“父皇会毫不犹豫在水里先把你溺死,我跳下去的时候便只能救活着的父皇了。”
李素怒了:“太过分了!你家怎地如此没有节操!”
噼噼啪啪……
东阳愠怒的小粉拳雨点般砸在他身上。
**********************************************************
ps:求一下月票,嗯,其实还是很在意名次的,名次等于荣誉之类的大话就不说了,只能说,好的名次能让人心情愉悦一点,就酱紫。。。(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暗地交锋
说着玩笑话,二人笑闹成一团,最后渐渐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静静看着河水发呆。
此刻李素的脑中渐渐生出一股警觉。
刚才的玩笑话,细细品位一番,或许不完全是玩笑。
李世民是个怎样的帝王?他雄才伟略,他气吞万里,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令异国番邦心甘情愿称之为“天可汗”的君王。
李素跟李世民认识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李世民在李素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无比的宽和,亲切,李素甚至能清楚感觉到李世民对他有一种淡淡的如同亲子侄般的宠爱。
然而,李世民真是那种宽厚和蔼的长辈吗?
宽厚和蔼的人,不可能创出如此空前绝后的盛世气象,一个被番邦称之为天可汗的人,必然有着令番邦敬畏惧怕的资本,对他的称号不是奉迎溜须而来,而是真真实实凭着果决狠厉的性格,以及麾下一支无敌与天下的唐军精锐生生打出来的。
东阳是他的女儿,尽管这个女儿自幼与他疏离,可女儿终究是了解父亲的,所谓宽厚和蔼,只是他在世人包括在李素面前表现出来的假象,诚如东阳所言,如果李世民和别人一同掉进水里,李世民会毫不犹豫先把那个和他一同溺水的人弄死,岸上救他的人便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
天家寡薄,帝王无情,李素忽然间生出一股警觉,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在李世民面前一定要小心点,可以当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但不能当他真是一只羊,会要命的。
一只温柔的柔荑轻轻推了推他。惊醒了沉思中的李素。
“刚才王直在,我不好相问,你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救郑小楼?”东阳问道,嘴角微微一抿,东阳轻轻地道:“你平日总说只愿平凡庸碌到老,遇事能躲则躲。今日的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李素叹道:“郑小楼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冲冠一怒,他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而我,作为他的主家,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不能保证一定会救出他,但我会尽力,尽力到事情已经毫无转机。已然绝望的地步,我再放手,对得起他,亦对得起自己……”
“以前呢?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人总会变的,因时因势而已,当初你还住在太极宫,没被陛下赐予封地的时候,我和我爹还只是为温饱挣扎的农户。那年冬天,我一觉睡醒。发现米缸空了,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李素嘴角露出苦涩,叹道:“那真是一段穷困得让人绝望的日子,那天夜里,我和我爹都饿着肚子,爹很早便睡下。而我,为了扛饿,灌了一肚子的凉水,坐在院子的火堆下连夜造了一个马桶……”
东阳眼圈泛红,尽管只是一段尘封的往事。可她仍为眼前这个男子深深地心疼着。
李素笑道:“第二天一早,我背着做好的马桶,去了村里最富的地主家,你现在的封地曾经就是他们家的,我饿了一整晚,早晨去他家时腿都是发虚的,进了他家的后门,我二话不说直奔茅房,当着管家的面装好了一只马桶,用别人的拉和撒,换自己的吃和喝……当我扛着一袋粮食回家后,我爹也回家了,三九隆冬里,他光着膀子跳进冰冷的水里,帮地主家挖沟渠,回来冻得嘴都发紫了,才换得那么寥寥可怜的几文工钱……”
沉重的话说完,李素发觉肩头已湿,扭头一看,东阳伏在他肩上,哭得梨花带雨。
“恨不今生早与你相识,当初你和你父亲便不会吃这许多苦楚了,李素,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你想做的事放手去做,就算将来你一无所有,一切还有我……”
李素为她抹去眼泪,笑叹道:“其实啊,今生能遇到你,对我来说,很不可思议了。”
“……其实大家活得都不容易,郑小楼如是,冯家那个可怜的丫鬟如是,曾经的我,亦如是。如今时势已变,我家的日子富足了,并不等于我会遗忘曾经穷困的日子,我是农户子弟出身,这辈子无论我走到任何高度,出身并不能改变,所以,我亦只是卑贱的一员,他们的苦处,我懂,正因为懂,所以我要帮这个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帮的不是郑小楼,而是这件事。”
************************************************************
郑小楼被关进了刑部大狱。
救人的事不能急,要看火候,也需要酝酿。
王直回到长安东市后开始忙碌起来,李素的每一句交代,成了他贯彻不二的信条。
一个末等爵的县子,一个长安城的混混头子,再加一群无所事事的闲汉,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却正做着一件试图撬起朝堂刑部的大事。
紧锣密鼓的部署,却终究先输了一阵。
三天后,泾阳县北垄庄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冯家的家主半夜自缢而亡,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上写得清楚明白,天道不公,儿子残死,公主闹丧,县子欺凌,官府不为,以命相谏,求刑部和大唐皇帝陛下主持公道,否则死不瞑目。
泾阳周县令急白了脸,关中道内向来民风纯朴,鲜有命案,而他泾阳治内数日之间便接连发生命案,更令他胆战心惊的是,冯家家主的死,将这桩案子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周县令急坏了,他很清楚这桩案子背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刑部的插手,幕后若隐若现的某个大人物,以及冯家家主的自缢,一步一步将案子推向不可测的深渊。
民众舆论已群情激愤,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冯家是受害者,儿子惨死,老子自缢,一家上下绝了户,而凶手,却仍稳稳当当蹲在大牢里。不知何年何月才伏法,这是最不公平的地方。
百姓们坐不住了,北垄庄的宿德元老们更坐不住了,冯家上下一片哭嚎之时,元老们纠集了上百人浩浩荡荡来到泾阳县衙,一群人堵住衙门愤怒呼告,求周县令主持公道。
周县令吓坏了,哪怕对李素稍有一丝偏袒,此时的他也顾不上李素了。原原本本将冯家家主自缢以及留下的遗书派人报向长安城刑部。
一件普通的命案,终于在长安城内炸了锅。
看在外人眼里,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愤慨的事,无辜的冯家为此绝了户,凶手却好好活在大牢里,果如冯家家主遗书所言,这是天道不公。
然而看在少数几个知情人的眼里,此事却颇觉玩味。
郑小楼已被关进刑部大牢。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被判斩监候。只等明年秋决之时,郑小楼人头落地已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也就是说,冯家的丧子之仇很快就能报了,冯家主只需安静坐在家中等候便是。
在这形势一片大好之时,冯家主却莫名其妙自缢死了。还留下遗书说什么“天道不公”,明明刑部已在为他主持公道,而且马上就能见到结果,天道何来不公?说来说去却是矛盾之极,而且冯家主死得也颇为蹊跷。没有任何预兆,无缘无故便上吊了,若他真是刚烈性子,为报丧子之仇而宁愿玉石俱焚,当初李素上门时为何却又肯妥协而签了撤状书?
…………
太平村。
王直气得哇哇大叫:“阴谋!这是阴谋!冯家老头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李素没搭理他,垂着头,手里捏根树枝不知划拉着什么,很专心的样子。
王直没得到回应,不满地瞪着他:“你咋不急咧?冯老头被人害死,留了那劳什子遗书,分明是冲着你来的,有人要害你!”
“我知道……”李素懒洋洋地道:“祸水东引嘛,冯家老头一死,民间议论纷纷,刑部便顺水推舟彻查此案,查来查去发现我这个县子曾经登过冯家的门,自然我便脱不了干系,说不定会被当成逼死冯老头的凶手,然后上奏陛下,陛下纵是袒护我,怕也不得不忍痛治我之罪,削爵罢官是轻的,也许会被流放千里……”
王直一呆,道:“你都知道咧?知道咋还不急?我都快急死了!”
“流放千里其实不错啊,关中的风景早看腻了,也该去外地转转了,你看啊,大唐天下何其之大,风景何其优美……”李素说着,居然很认真地掰着手指历数各地的风景:“……北方的姑娘,江南的姑娘,陇右的姑娘,岭南的姑娘,以及……各种姑娘,啧!”
王直:“…………”
“好了好了,着急有用吗?”李素白了他一眼,仍旧懒洋洋的样子,嘴角却浮起一丝冷笑:“下手真快,郑小楼只是个幌子,真正要对付的人却是我,我还在琢磨他拿什么借口从郑小楼攀扯到我身上,原来用的这一招,够毒辣。”
王直正色道:“李素,对手太厉害,咱们还没动,火已经烧到你身上了,后果很严重,郑小楼救不得了,再往前走一步,你会惹来大麻烦的……其实现在你已有大麻烦了。”
“不,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这事不能停……”李素语气平淡却坚决:“按我前几日交代你的去做,一步都不能少,现在不是救人,而是我和那个幕后之人的暗中交锋了,他已出了手,我若再无表示,恐怕这次真会栽进去,救郑小楼也等于是救我。”
王直似懂非懂地点头。
李素笑道:“别那么没出息,虽然让人先走了一步,可我们还没输,只要这滩水搅浑了,我和郑小楼便无碍。”
王直急急忙忙回长安东市了。
李素独自坐在槐树下,萧瑟的秋风吹拂而过,树枝上最后一片黄叶终于依依不舍地被秋风吹向空中,不甘地摇曳飘舞过后,消失在天际。
李素掏出怀里的镜子,开始欣赏自己的容貌,越看越痴。越看越喜……
“哎呀,美滴很……”李素对着镜子勾起一抹坏坏的笑,然后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喜道:“啊!笑起来更有韵味呢,潘安宋玉之貌怕也只是如此这般了吧?”
欣赏了不知多久,李素恋恋不舍地将镜子塞回怀里,仰头望天。喃喃自语:“像我这么英俊白净的绝世美男子,那些人怎会忍心害我呢?真是个丧心病狂的世界……”
************************************************************
冯家家主死后,刑部的动作很快,拿到冯家主的遗书后,刑部官员首先将泾阳周县令请进了刑部大堂。
这次相请不是述职,而是问讯。
所谓“问讯”,其实实质跟审讯差不多,说法上更客气一点而已。
因为遗书里有一句“官府不为”的话,作为判决命案的周县令。自是第一个要被问讯的官员。
周县令在刑部大堂待了整整两天一夜,才被允许回去,紧接着,泾阳县子兼火器局监正李素被刑部差役请进了刑部大堂,同样也是问讯。
…………
表面风平浪静的长安城,暗地里风诡云谲。
长安城东市。
清晨,坊官打开坊门,武侯们列队巡梭。整个东市片刻间冒出许多人,开始忙碌奔走的新的一天。
刑部发生的事情对东市毫无影响。店家伙计每日仍旧站在门前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各地的胡商们仍旧牵着骆驼和马匹,穿行在东市的大街小巷,小贩货郎们推着小车,力竭声嘶地叫卖着货品……
日上三竿之时,吴八斤伸着懒腰。走出东市某条巷内鸽笼一般的矮房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后,慢吞吞地朝巷外一家露天的酒肆走去。
吴八斤是个好记又好懂的名字,顾名思义,他的母亲很争气。不但生下个儿子,而且是个大胖儿子,足足八斤重,这是了不起的荣耀,于是索性给他取名叫八斤,用儿子的一生来炫耀他那位英雄母亲。
可惜的是,儿子却实在不太争气,至今为止,吴八斤还只是东市的一个闲汉混混,从小到大没学会别的本事,偷鸡摸狗倒是有一套,随着业务能力的逐渐提高,吴八斤渐渐不满足于偷鸡摸狗,于是有一天狗胆包天,去乡下地主家偷了一头牛,而且艺高人胆大,把牛大摇大摆牵进了长安东市的骡马市,卖了三贯钱……
这大概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出息的事了,失主后来报了官,官府很快找到了吴八斤,二话不说把他拿进大牢,蹲了足足一年才出来。
出来后别无所长,只好继续混迹于东市,过着挣扎温饱,三餐难继的穷苦日子,直到几个月前,长安东市莫名其妙冒出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一副人傻钱多速来宰我的嘴脸,吴八斤自然不会跟这种人客气,恬着一张阿谀奉承的脸便凑了过去。
富翁很仗义,像吴八斤这种闲汉养了足足上百个,每日里啥都不用干,只要大家凑在一起说说闲话,嚼嚼舌根,哪位大臣最近新养了个小妾,哪位大臣被家里婆姨挠花了脸,哪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跟某个国子监的书生眉来眼去,暗结珠胎等等,各种**被翻出来,活脱一个狗仔队大本营。
平日大家当成玩玩乐乐的话题,富翁却听得很用心,到了饭时便大手一挥,一群人吆五喝六杀向面摊子,胡饼辣汤管饱,碰到富翁心情好,说不准便会邀大家进酒肆,每人赏两碗浑浊得跟泥水一般的劣酒,一群人喝得面红耳赤后才各自散去。
所以吴八斤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每天什么都不必做,他只需要有事没事四处探听一下**,回去当成笑话说给富翁听,说得越多越隐秘,富翁便越高兴,一高兴就撒钱发福利,吴八斤乐坏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渐渐看到了光亮,也渐渐发现,原来闲汉竟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前提是自己能够随时探听到各种大大小小的**趣闻。
对闲汉来说,打听**趣未实在太容易了,大户人家出来采买的下人必须要进东市,进了东市便免不了和这些闲汉产生交集,上前几句话一寒暄,各种光彩的不光彩的话题全被勾了出来……
吴八斤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与富翁厮混这几个月后,渐渐地,他成为了这个富翁的心腹亲信。
今日吴八斤和往常一样坐进巷外那家简陋的露天酒肆里,和一帮同样穷困的苦哈哈汉子们熟稔地招呼了一遍后,吴八斤叫了一碗浊酒,与大家围坐在桌前,竹箸挑起桌上一片蔫得快碎掉的莲菜茎送进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几下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跟酒客们说起了酝酿已久的传闻。
“哎,你们知道不?泾阳县北垄庄有户姓冯的人家老子儿子全死了……自缢?呸!就你那狗脑子,别人说啥你就信啥,怎么可能是自缢?”
吴八斤左右环视一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在刑部有个体面的杂役兄弟,我可听说了啊,这事不简单,冯家儿子确实是被人杀死的,但冯家老头却是被人害死的,这件事啊,……跟东宫有关。”
************************************************************
ps:大章大章。。。嗯,懒得分了。。。
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流言四起
吴八斤一句话顿时吸引了酒客们的注意,众人懒洋洋的神情立马变得很有精神,不自觉地挺起腰,身子朝吴八斤的方向倾斜过来,正式开启标准的洗耳恭听模式。
“八斤兄,区区一户地主的事,咋跟东宫有关了咧?快说说!”
酒客们七嘴八舌地催促,能和吴八斤坐在一起喝酒的,自然不是什么高端成功人士,大家都是混迹东市的闲汉,每日除了吃喝,最好的乐趣莫过于一群人凑在一起说点趣闻秘辛,特别是官宦或朝堂的秘闻,更是喜闻乐见,大家虽不是朝中重臣,却为大唐朝堂操碎了心。
吴八斤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不由得意地笑了笑,却不再说话,慢吞吞地端起浊酒一口饮尽,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嘴。
这副欠抽的样子顿时引来众酒客一阵笑骂,有手头稍微活泛的拍了桌子,豪爽地为吴八斤再叫了一碗酒。
有人请客,吴八斤自然不能再拿捏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冯家父子之死没那么简单,知道冯家儿子怎么死的吗?对家里一个十二岁的小丫鬟用强,结果丫鬟不从跑了出去,因为害怕被官府拿了当逃奴,大清晨又回来了,结果冯家儿子把那丫鬟先奸后杀,不仅杀了,还杀得不留全尸,手脚全被砍断,最后一刀才割了脖子,一个十二岁水灵灵的小姑娘啊,真下得去手……”
酒肆内顿时静谧无声,众人脸上露出愤恨不忍之色。
“这不成人彘了么?**娘的狗杂碎!姓冯的死得好!”酒客们群情激愤。
也有酒客摇头叹息,黯然道:“该死是该死,可官府不会管,贱籍丫鬟。连头牛都不如,这些年大户人家杀个把丫鬟跟杀狗似的,咱们混迹长安都清楚,朱雀街那边的权贵,每隔几月总会抬出一具尸首,大清早城门一开。不声不响便抬出去城找个野地埋了,再遣下人拿着契书去官府报备一声,官府收了几百文罚钱后问都不问……”
众酒客皆摇头不语。
吴八斤见众人神情低落,亦叹道:“天不报,自有人报。有一位侠士见此不平事,终于出手了,半夜潜入冯家,将冯家儿子同样砍断手脚,最后一刀割了脖子。这位侠士为丫鬟报了仇后很快被官府拿住,当时便痛快认了罪。”
酒客们纷纷发出快意的叫好声,然后又是惋惜的叹息。
一名酒客不解地道:“八斤兄,说了半天都只是冯家的事,跟东宫有何干系?”
吴八斤笑道:“适才说的是前面的事,冯家后面的事便跟东宫有干系了,那位为丫鬟报仇的侠士是泾阳县子李素家的护卫,李素是何人。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众人回忆片刻,纷纷点头:“数月前就在这东市里。那位李县子废了东宫属官的手脚,被拿进大理寺关了好些日子才放出来,竟是他家的护卫……”
有几个聪明的酒客忽然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那李素因东市之事将东宫太子殿下得罪狠了,如今他府上护卫犯了命案,太子焉有放过他之理?这回不仅是那位侠士。怕是连李县子都难逃干系了……”
吴八斤叹道:“不错,命案发生后,刑部竟遣人去泾阳县大牢,将那位侠士拿入长安刑部大牢,各位。刑部很少直接插手地方命案的,这可是不合规矩。冯家命案事发才几日,刑部便迫不及待接了手,这里面若说没有文章,你们谁信?”
众人纷纷摇头。
“侠士被关进刑部大牢,不出意外便会被刑部判为斩监候……”吴八斤带着冷冷的笑,道:“眼看杀子之仇得报,谁知昨日冯家老子却自缢而死,死前留下遗书说什么天道不公,官府不为……”
有聪明的酒客想了一阵,恍然道:“冯家老子之死怕不是自缢而死的!难道是东宫想把案子闹大,逼刑部攀扯到李县子……”
话没说完,酒客忽然住了嘴,讪讪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却不再说话了。
虽然言有未尽,但酒客们都懂了,人人露出一副“我已知道真相”的莫测表情。
吴八斤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淡淡地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自己猜到的。”
…………
…………
长安东市一家简陋的酒肆里发生的事情很寻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朝野轶闻而已。
然而,若东市处处酒肆都在议论同一件轶闻,事情便很不寻常了。
这一日,像吴八斤这样从东市某条不知名的小巷钻出来,散落到东市的各个酒肆里,身边聚起一群闲汉说着同一件事的,一共有十来人。
像迅速蔓延的病毒一般,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两日内,长安东市的流言如同当初的天花瘟疫一般飞快扩散开来。
无辜丫鬟惨死,仗义侠士报仇,地主离奇自缢,太子公报私仇……
整个东市都在流传着太子的传闻,从东市再传到整个长安城。
传闻这东西,可信可不信,长安的百姓们只当听了个乐儿,听过便算了,直到有一天,长安城的百姓们无意中发现泾阳县子李素穿着浅绯色官服,一脸委屈地从刑部大堂都出来,神情沮丧地往城外走。
有好事者四处一打听,原来竟是刑部官员召李素问讯,据说要追究冯家家主自缢之案,泾阳县子已被卷入案中逃不了干系。
再跟这两日的传闻一验证,百姓们顿时全然相信了东市传出来的流言,原来流言竟是真的,东宫太子果然公报私仇……
不能不信,事实与流言实在太契合了,这年头连油锅里捞个铜钱都能被当成神仙下凡,更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
酝酿短短数日后,流言终于爆发出了巨大的影响力,整个长安城都在四处流传,无论酒楼,客栈,商铺甚至是官衙,都在说着同一件事。
沸沸扬扬的流言终于引起了朝臣的注意。
长安城东市,一名老者带着两名随从,慢悠悠走进一家酒楼。
热情的店伙计端上酒菜,老者端杯浅啜了一口,身后便传来窃窃私语声。
老者神情微动,不自觉地倾过身子听。
“哎,你听说了吗?泾阳县冯家啊……儿子虐杀丫鬟啊……老子死得不明不白,却说是自缢……都是东宫太子殿下……造孽呀,大唐有这么一位太子,将来承继大统后,唉……”
“真的假的?”
“怎会有假?有人亲眼看见泾阳县子从刑部大堂走出来,冯家案子已攀扯到他身上,眼看要被问罪了……”
老者静静地啜饮,将旁人的议论一字不落听进耳中,神情渐渐浮上愠怒之色,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几许潮红。
待到邻桌的酒客转移了话题,老者终于发出一声怒哼,起身狠狠拂袖而去。
此老者不是别人,却是尚书省侍中魏徵。
很多事又很正义的老头,李世民想玩只鸟都得躲着他,而且怕他发现,竟生生把鸟给捂死。
听到传闻的不仅是魏徵,御史台的十数名御史们也纷纷出现在长安城每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静静听着人群里的每一道声音……
**********************************************************
李素的亲手策划,王直的倾力执行,手下闲汉们的卖力演出,终于挑起了长安城的民间舆论,并且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威力。
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长安城被他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李素却蹲在太平村王家的院子外,笑得很开心。
开心的源头来自于王家院子里发生的热闹。
身材魁梧的王桩被他的婆姨周氏压在身下,双臂夸张地高高反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王桩脸被摁在地上,满脸通红地挣扎。
“臭婆娘,反了你了!放老子起来,老子马上写休书,这婆姨老子不要了!”
周氏膝盖顶着王桩的背,两手仍扭着他的胳膊,冷笑道:“写休书?行,我先问你,休书的‘休’字怎么写?你现在给我划拉出来,只要你写得出这个字,从此以后我绝不碰你一根毫毛!”
说完周氏很痛快地放开王桩的一只手,让他在地上划拉。
王桩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涨红着脸,非常争气地……在地上开始划拉。
“‘休’字……应该这样,再勾一下,不对……应该右边划一笔,也不对……”
划拉半天,王桩终于真怒了,奋力挣扎起来,悲愤吼道:“太欺负人了!老子跟你拼了!”
砰!
技不如人,王桩再次被周氏压在身下,姿势很羞耻。
“哈哈哈哈……”院子外蹲了半天的李素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
院子里夫妻二人愕然望去,王桩看见李素如同见到了救星:“李素,救我!”
李素笑得直不起腰,喘着粗气连连摆手:“别,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哈哈哈。”
**********************************************************
ps:晚上有事,今天间歇性一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魏徵上疏
婆姨面前怂到这个地步,王桩也很不容易。
被周氏压在身下原本没什么,王桩可能已经习惯了,然而当着好兄弟李素的面被压打,王桩暂时还没调适好心态,面子挂不住了。于是在李素的狂笑声中,王桩恼羞成怒。
“臭婆娘,我要休了你,这次真休了你!休书叫李素帮我写!”
李素哈哈大笑:“不行,‘休’字我也不会写……”
关键时刻拆台,兄弟做不成了……
倒是周氏颇通人情,见李素在院子外面看热闹,周氏一惊,接着脸刷地一下红了,急忙放开王桩,见王桩衣裳凌乱,还上前帮他整理了一番,朝李素羞怯一笑,匆匆跑回了房里。
李素仍蹲在王家院子外面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王桩悻悻哼道:“这婆姨不能要了,明就休了她,让她滚回娘家去……”
李素很不厚道地笑道:“休书谁写?”
王桩狠狠瞪他一眼:“你写!”
“不,我怕挨揍。”
王桩重重叹气,蹲在地上抱着头忏悔:“当初应该多读点书的,至少要学会写休书……”
学渣的忏悔很真诚,李素踮起脚朝屋里看了一眼,不由好奇道:“咋又挨揍了?你如今已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次不是说过你婆姨不敢再揍你了么?”
王桩没精打采地道:“上次挣的钱用马车拖回家后,我婆姨就说过不再揍我了,那时开始每日把我侍侯得周周到到,谁知今日又对我动手……”
说到这里,王桩露出深深的愤世嫉俗之色,恶狠狠地道:“女人都是骗子!”
李素心中燃起浓浓的八卦小火苗。拉着他蹲在路边,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说说,咋回事?”
王桩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怪你,我现在是香水作坊管事,经常进城跟长孙家查货,往往三五日都住在长安城里不着家。我婆姨不乐意了……”
“所以就揍你一顿?”
“不,这是小事,男人挣钱不着家是天经地义的事,被揍是因为今早我从长安城回来,我婆姨发现我身上有香味,以为我在长安城里不知跟哪个狐媚子厮混,于是二话不说把我揍了一顿……”
李素目瞪口呆:“这理由……我竟无法反驳。”
王桩嘴角一瘪,快哭出来了:“……我是造香水的,身上哪能没有香味?这顿打挨的太冤了。不讲道理嘛。”
“你没跟你婆姨解释?”
王桩闷声闷气道:“回到家后,她闻到香味便动手了,来不及解释,刚刚揍完我以后,我又忽然不想解释了。”
说完王桩抬起头,幽怨地瞪了李素一眼:“……都怪你。”
李素沉默许久,想忍又忍不住,终于还是开口叹道:“能认识你这种怂得一楞一楞的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写休书不?我帮你写。”
“揍都揍完了,还休个甚。下次再说……”王桩揉了揉脖子,碰到痛处,倒吸一口凉气。
王桩的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圈圈,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上前踢了他一脚,不满道:“你能干净点不?地上那么脏。用手指练书法啊?”
“不碍事……”王桩憨厚一笑,朝手指吐了口口水,然后在自己衣服上蹭了几下:“看,这不就干净了。”
李素脸色发青,差点恶心得吐了出来:“你离我远点。再远点!”
王桩悻悻一哼:“臭讲究!”
…………
“李素,这几日我都在长安城里,如今长安城流言四起,都在说冯家案子的事,里面连东宫太子都牵扯进来了……”王桩露出忧虑之色,道:“这样会不会闹太大了?人家是太子殿下啊,怎么跟他斗?”
李素苦笑道:“不是我想跟他斗,而是我只能选择跟他斗,前日刑部官员把我叫进刑部大堂问话,冯家案子闹大了,杀一个郑小楼怕是满足不了他的味口。”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授意刑部把你攀扯出来?”
“对,刑部官员问的话很不客气,就差直接问是不是我把冯家家主逼死了……”李素叹道:“我若再无动作,恐怕再过几日,刑部的差役便会直接上门拿我下狱了,冯家的命案十有**要算到我头上,那时侯郑小楼便只算是帮凶了。”
王桩奇怪地道:“陛下不是对你恩宠有加么?太子殿下敢跟陛下对着干?”
“陛下的恩宠是有范围的,不可能什么事都袒护我,况且这事摆在明面上的是刑部查案,与太子无关,铁证如山之下刑部拿我入狱,陛下能说什么?”
“这事根本不是你做的,哪里来的‘铁证如山’?”王桩怒道。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瓜怂,你还年轻,不懂世道艰险,刑部说有铁证,便一定会有铁证,没有也得有。”
王桩沉默。
许久,王桩抬起头:“我知道老二在帮你做事,有啥我能帮到忙的地方么?”
“有。”
王桩站直了身子,兴奋地道:“说,我能帮你做点啥。”
李素正色道:“去把你家婆姨惹怒,然后当我面再揍你一次,最近我压力比较大,需要一个好心情……”
*********************************************************
长安城的流言仍在扩散。
王直养了百十号闲汉,平日管着他们吃喝,却从来不吩咐他们做事,时间久了,闲汉们多少有了几分羞耻心,这次王直挑出十来个称得上心腹亲信的闲汉去散播流言,这十个人卯足了力气,包括吴八斤在内,十个人没日没夜毁人不倦,忙活了几天后,终于刷到了长安头条。
流言的威力是巨大的,有心算无心之下,东宫太子一夜之间成了长安的火爆话题,李承乾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到了风口浪尖。
对付李素的想法不是处心积虑,对太子李承乾来说,李素只是一个暂时得到父皇恩宠的小人物,而且从来没有走进过大唐朝堂的权力中心,这次冯家命案,李承乾只是顺手而为,捎带借此机会把李素收拾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长安城里竟莫名其妙冒出针对他的流言,流言来势汹汹,如今已闹到长安人尽皆知的地步。
太子不仁不义,太子公报私仇,太子心胸狭窄……所有流言大抵便是这些内容,总之,李承乾的太子形象一落千丈。
李承乾快疯了,流言太恶毒,该死的是,这些流言居然把他真正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冷冷看着他的所作所为所思。
民间说什么并不重要,麻烦的是人们在扩散流言时,御史台无数名御史静静坐在人群里,一字不落地将流言记了下来,一件小小的命案,终于闹上了朝堂。
流言散播后的第五日,尚书省侍中魏徵上疏参劾太子李承乾,历数太子十过,其中包括用度奢靡,掳掠良妇,纵欲恣欢,残暴不仁,奏疏里,魏徵将李承乾曾经犯过的错全部翻了一遍旧帐,最严重的一条便是指使刑部构陷直臣。
“……郑声淫乐,好之不离左右;兵凶战危,习之以为戏乐。既怀残忍,遂行杀害。”
魏徵的劾疏里,这句话说得可谓十分严重,几乎把太子骂成一个丧德失节的昏庸少主,朝堂之上掀起不小的波澜。
李世民看完奏疏后神情很是不悦。
令人奇怪的是,不悦的对象不是冲着李承乾,而是冲着魏徵。
没办法,这老头太讨厌了,什么事被他逮着都要管一管,李世民自认识魏徵以来,对他动过的杀念不下十次,因为魏徵不但比唐僧还罗嗦,而且管得还很宽,看什么都不顺眼,典型的仇富**丝形象,陛下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在魏徵面前,李世民这辈子活得不像皇帝,像孙子,还偏偏不能杀他,圣君嘛,就是要胸怀博大,有容人之量,杀了这么正直的大臣,怎么配得上圣君的称号?
然而这次魏徵给太子贴了一张大字报,李世民感到很愤怒,他愤怒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魏徵这个人。
东宫的位置自古以来便是很敏感的话题,这个话题不是什么人都能议论的,特别是魏徵说话还这么难听,李世民心中由衷生了一股反感。
龙颜不悦的结果便是朝会不欢而散。
而魏徵的奏疏,这次并没能引起李世民的重视,或者说,李世民根本不想重视。
东宫内,李承乾闻报以后长松一口气,接着勃然大怒,指天恨恨骂了魏徵几句后,便下令彻查流言,找到源头,把那个散播流言的人找出来送到刑部明正典刑,太子的名声迫切需要洗刷刷。
东宫属官和太子卫率人马出宫散入长安坊间,开始寻找那些散播流言尽说大实话的混帐……
不得不说,东宫里面还是有人才的,经过两天寻找,终于锁定了吴八斤等人,太子卫率的人马冲进他们家锁拿时,愕然发现吴八斤等人早已杳无踪迹,莫名消失了。
*********************************************************
ps:情节即将有大转折,很费脑子,所以写得慢一点。。。(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魏王亮剑
散播流言的吴八斤等人消失,这件事成了死无对证,太子李承乾这才察觉到浓浓的阴谋味道。
原以为是泄露风声自然而然引发的流言,直到现在李承乾才发觉不对劲。
再往下便查不下去了,满城风雨,人言如虎,纵然是大唐的太子也无法堵住别人的嘴,这年头朝堂民间风气出奇地开放,李世民铁了心要构建大唐和谐社会,尽全力让大唐的百姓活得开开心心,百姓们说什么都不拦着,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圣君气度,大唐才是盛世气象,当初长安附近闹天花,市井坊间的百姓有怨气,把玄武门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都拿出来说,李世民照样无可奈何,还得拼了命的采取积极措施治疗天花。
皇帝都无可奈何,太子能有什么办法堵百姓的嘴?
…………
太平村。
长安城的流言似乎与太平村无关,这里距离长安只有数十里,却仿佛与世隔绝,乡亲们极少走出村子,外面的人也极少进来,大家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与世无争,与世无求。
李素的不求上进或许也是被这个村子传染的,村子里平静安宁的日子过久了,外面的一切权利纷争似乎都变得很可笑。
走出去的人再回到这里,心境总有些变化,类似于看破红尘的豁然与通透,比如王直。
长安东市里养着一群闲汉,每天过着前拥后呼的日子,不愁吃喝不虞生计,势力越发壮大,如今东市里无论各家店铺的掌柜伙计,还是千里之遥跋山涉水而来的胡商。都知道东市王大哥的名头,王直已然成了长安东市里一号人物,这号人物手下虽有势力,难得的是从来不偷也不抢,不仅如此,遇到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蟊贼。王直的手下还能帮着武侯和坊官揪出来,并且严厉约束手下,绝对禁止在东市行敲诈勒索偷盗之事,违者废其手脚。
王直的这些举措自然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背后的李素认真告诉他的,大唐没有黑恶势力团伙发展的土壤,官府绝不会容许一颗脓肿恶瘤败坏市井风气,尤其还是大唐的国都长安城里,所以王直和那些手下若想在长安东市立足。首先谨记的一条便是不能和官府和国法作对,不仅不能作对,还要帮忙主动维护国法,与官府和市井商贾们广结善缘,只要得到了别人的尊重,东市这块地方尽可从容长守。
李素的话总是没错的,王家兄弟对他向来信服,王直照着李素的话去做。没过多久便赫然发现,东市无论武侯坊官还是来往的商贾伙计。看见王直后脸上多了一抹笑容。
后来王直帮着武侯拿过几个不长眼的小蟊贼,第二天坐在酒肆里和闲汉们吹牛扯淡的时候,巡街的武侯忽然主动跑过来,笑着和他打招呼,并且对他用上了“少郎君”的尊称,王直面不改色。心中却长吁一口气。
看来,自己已经可以在东市落地生根了。
…………
“吴八斤等人都被我秘密送出长安了,找了一个胡人商队,跟着胡商们出城去了陇右……”王直咧了咧嘴,笑道:“太子若想找到散播流言的源头。恐怕还得辛苦往陇右跑一趟。”
李素蹲在院子的槐树下,淡淡地道:“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都送出长安,你也先躲一阵子……”
王直满不在乎地笑道:“这十个人与我从来都是暗中来往,手下养的那些闲汉们根本不知他们与我有干系,太子查不到我头上的。”
李素看了他一眼,道:“你无所谓我就更无所谓了,行,你在东市好好活着吧,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王直傻傻看着他,沉默半晌,喉头一动,吞了口口水,干笑道:“我决定听你的话,躲起来比较好……”
说完王直露出崇拜的神色,道:“几句闲话碎嘴子便把太子逼到墙角进退不得,听说昨日连尚书省侍中魏徵都上疏参劾太子,十大过错令陛下很恼火,朝会不欢而散……这一切竟是我和十个心腹手下干出来的,陛下啊!朝会啊!我真厉害。”
李素皱眉,原来这家伙崇拜的是他自己……
王直崇拜完自己后,扭头望向李素,很敷衍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也很厉害,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民间舆论自古以来便是成就功业的利器,远至秦朝时便有鱼肚藏字,里面写着‘大楚兴,陈胜王’,引得百姓士卒纷纷传扬,从而获取了民心,这就叫舆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直以来民心可用,只是很多人只懂得在战时才用,其实太平年景里也可以用的,一句流言散播出去,众人口口相传,传到满城风雨,这个时候,事情的真伪已不重要了,一句错误的谎言有一万个人异口同声去说,它就是真理,这句谎言便成为了诛心的利器,谁敢置疑便灭了谁。”
王直听得目瞪口呆,这番话里很多新词他闻所未闻,根本没听懂,迟疑了许久才露出很不真诚的崇拜表情。
“不错,果然是这样!你真的好厉害……”
李素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道:“没指望你能听懂,所以没必要说这种不真诚的违心话,你只需要露出一个敬畏的表情便足够。”
王直于是露出一个不明觉厉的表情……
“收到!好了,接下来便不关咱们的事了,派个信得过的手下去魏王府外盯着魏王殿下的动静便够了。”
王直发现今日的李素很高深,自己完全跟不上节奏,很挫败地耷拉着脸道:“魏王……又是怎么回事?咋跟他有关系了?”
李素露出神秘的笑容,道:“太子这个位置,眼红的人太多了,其中以魏王尤甚,他的眼睛都红成兔宝宝了,如今长安风言四起,全是针对太子的,太子出了如此大的纰漏,素有野心的魏王怎么可能毫无动作?咱们提起了话头,然后拍屁股便撤,接下来魏王会帮咱们补完后面的情节,咱们看戏便是。”
王直傻傻看着面露阴险笑容的李素,然后露出更加真诚的崇拜表情。
李素高兴极了:“乖,眼睛不要眨,再亮一点,要有星星……”
**********************************************************
不出李素所料,魏王果然有了动作。
李世民从来不是个好父亲,宠爱太子李承乾的同时,对魏王也十分看重,谁都不知道当今陛下为何有如此矛盾的行为,按说太子是他亲自册立的,为了帮太子树立权威,便不能对其他的皇子太过宠爱,否则便是打击了太子的威信。
然而李世民却对魏王分外看重,经常当着朝臣的面夸赞他,而且三不五时便赏东赏西,甚至为了他而破除了律法和礼制,允许魏王李泰不必去封地任职,可以留在长安专研学问,并且魏王仪仗排场一加再加,几乎与太子仪仗并肩齐名。
给了魏王如此多的不应该有的恩宠,魏王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野心和想法?
大唐天家内的不安定因素,全是李世民亲手造成的。
如今长安城内莫名其妙刮起一股针对东宫太子的歪风邪气,魏王李泰看在眼里却喜闻乐见,李素没猜错,如此良机若不打铁趁热给太子殿下添添堵,实在对不起自己的野心。
流言在长安城满天飞之时,朱雀街的魏王府悄然窜出几条人影,像浪花跳进大海,寂然无声地融进人群中……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的流言毫无预兆地升级了。
太子李承乾曾经的劣迹一桩桩被翻了出来,尚书省侍中魏徵的谏太子十过的奏疏被传得人尽皆知,冯家命案的流言也突然扭转了方向,变成了全是太子幕后操纵,从冯家儿子虐杀丫鬟开始,便是太子精心布下的一个杀局,为的是除掉曾经得罪过他的泾阳县子李素……
东宫再次被打得措手不及,当晚东宫和魏王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两方的幕僚属官整夜无眠,聚在一起商议攻守对策,双方都被闹得鸡飞狗跳。
以冯家命案为由头,事情越闹越大。
这两年由于李世民的恩宠,魏王李泰滋长了野心,有野心的人从来都会把握机会,做好一切夺嫡的准备,如今魏王麾下可供其驱使的朝臣不在少数,这次是推翻太子的大好时机,双方阵营里的一些朝臣们终于忍不住浮出水面。
继魏徵上疏之后,御史台十余名御史再次上疏,历数太子之过,冯家命案自是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众御史对太子口诛笔伐的绝佳利器。
有人针对,自然便有人力保,御史们上疏之后,三省跳出许多朝臣为太子辩护,双方阵营泾渭分明,朝堂上吵成了一团乱粥。
直到这个时候,李世民才赫然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
ps:还有一更,可能会很晚,因为我的作息又乱了。。早睡的同志别等了、、
还有,求月票!!!!!(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以退为进
从内心来说,李世民是非常反感朝臣对太子指手画脚的。
因为太子是他亲自册立的,而且是他与正宫长孙皇后生的嫡长子,当年玄武门之变,李家老二逆袭老大的事迹被世人诟言十多年,于是登基称帝的当年便赶紧立嫡长子李承乾为储君,这个举动很清楚地向世人表明了他的态度,——逆袭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还是老大当皇帝。
册立嫡长子的态度很及时也很英明,因此而压下了朝臣们的不满,那些道德大儒们才忿忿不甘地暂时原谅了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等等禽兽行径。
所以太子已不仅仅是个身份,而且还是大唐社稷稳定的象征,是李世民必须倾尽全力维护的东西,他容不得旁人对李承乾指指点点,数日前魏徵上疏参劾太子,已令他非常不悦,刻意冷淡应付了事。
然而时至今日,在有心人的挑动之下,事情已闹大了,朝会上吵成了一团,李世民不得不重视了。
群臣参劾太子,这是动摇国本。
满腹怒火的李世民面对朝臣的责难,阴沉着脸只说了两个字:“彻查!”
从事情的起因查起,先查冯家,然后郑小楼,泾阳周县令,泾阳县子李素,高阳公主,刑部官员,包括东宫太子……但凡涉及到的人或事,全部查一遍。
…………
长安城的气氛忽然变得压抑起来,无论坊间还是长安各部官衙都人心惶惶。
李世民的震怒暂时惊慑了所有人,东宫也好,魏王府也好,刑部也好,都不敢擅动。事情到了这等关节,再动一下便落下话柄了。
朝会上的风气也变得颇为怪异,针对太子或为太子辩护的双方人马都闭了嘴,唯独只剩一个魏徵仍在上窜下跳,恨得李世民牙痒痒,又不能拿他怎样。圣君啊,圣君啊,我要当圣君啊……
可以肯定,魏家的女性祖宗先人倒了霉,不知被天可汗陛下用嘴宠幸过多少次。
************************************************************
李素觉得自己在走钢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稍微一点偏差都有可能万劫不复,若然败露。纵然李素是千年不世出的天才,李世民恐怕也不会原谅他,至于会把他活剐成多少片,这个已不重要。
李世民派出的官员已查过了冯家,坐实了郑小楼杀冯家之子,然后很快找到了李素家,因为郑小楼是李素的护卫,而且案发以后。李素登了冯家的门,这便逃不了干系。
就在事实一步一步即将全部浮出水面时。泾阳县子李素又给朝堂上了一剂猛药,——或者说给李世民狠狠添了一回堵。
李素病了,病得很严重。
当李世民派出来的官员查到李素家时,李素躺在床榻上面色腊黄,气若游丝,眼看就剩一口气了。
李素的身份不同寻常。官员大吃一惊,急忙相问,然后才明白,数日前被召到刑部问讯冯家命案时受了惊吓,回家后便病倒了。一直卧床不起。
少年郎,胆子小嘛,经受不起恐吓的,一吓就病,病得非常果断。
生病不算添堵,添堵的是,卧病在榻气若游丝的李县子当着调查官员的面写了一道奏表,请求官员带去太极宫面呈陛下。
奏表的内容简单易懂,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臣纵容护卫杀人,触犯国律,玷辱太子声名,罪该万死,臣自请辞官去爵,并流放千里。
奏表里用辞很诚恳,忏悔很真挚,只是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子比酸菜还酸的委屈味道。
…………
冯家命案里,从浮出水面的事实来看,李素牵扯的并不深,唯一的把柄便是登了冯家的门,剩下的便全是关于如何被太子公报私仇,如何被暗算等等,完全是个受害者的角色。
而这一吓又一病,并且还吓得递上了辞官去爵的奏表,无疑令受害者的形象愈发深刻,以退为进,李素演得太投入,完全停不下来。
太极宫。
看着李素呈上来的辞官请罪奏表,李世民神情颇为精彩,一会儿红一会儿青。
“哼,一手飞白倒是有些模样……”这是李世民的第一句评价。
“辞官?去爵?还请罪?”李世民的眉头蹙得很深。
殿内的官员静立不语。
李世民露出关切之色:“李素病得很重吗?”
官员急忙道:“臣见李县子时,李县子确实卧病在床,据说从刑部回来那天便病倒了。”
李世民慢吞吞地道:“此案,与李素牵扯很深吗?”
官员苦笑:“臣只查过冯家,查到郑小楼确是李县子家中护卫,也确实杀了冯家之子,至于后面的,臣尚未知也。”
李世民垂头又看了一遍李素的奏表,这次看得很仔细,一个字都没错过。
许久之后,李世民露出莫测的笑容:“这小子……卧病是假,受了委屈才是真,哈哈,这奏表,隔老远便闻到一股酸味。哼,上次大理寺装了一回疯,这次又来!”
顿了顿,李世民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露出厉色:“朕倒也听说了不少事,空穴难免来风,刑部确有官员要把此案攀扯到李素身上,所以才召泾阳县令和李素进刑部问讯,李素被吓得病倒,且先不说真病还是假病,估摸确实在刑部受了委屈,你去查查刑部,朕要知道此案到底牵扯了多少人!”
“遵旨。”
官员退去后,李世民面色迅速阴沉下来。
对李素的为人,李世民多少明白几分,他不是那种主动招惹是非的人,向来都只肯在朝堂权力中心的外面游荡,有心对他委以重任,这小子跟倔驴似的,拉着不走,赶着倒退,死活不肯再往前进一步,与他来往者皆是一些性情直爽的大将军,平日里埋头只顾做买卖闷声发财,仕途上却从未见他有过上进心,火器局里布下的密探每月奏报的内容,皆是这小子怎样偷懒耍滑,怎样悠闲玩乐,睡觉的姿势怎样舒坦,吃零嘴的样子怎样难看……
这样一个人,若说他指使护卫杀冯家的人,李世民绝不会相信。
那么,刑部为何非要把这个罪名安在李素头上呢?长安城里喧嚣尘上的流言难道真的毫无根据吗?
李世民呆坐许久,神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承乾,朕希望不是你……”(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朔望朝参(上)
被太子和刑部歪曲的冯家命案真相,长安城的舆论渐渐将它扭转过来,然后用最客观的事实展现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目的达到了。
很费心思,结果还算不错,至于冯家命案的最终结果,已不是李素能左右的了,为了救郑小楼,他拼尽全力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郑小楼的生死,看天意。
演戏演全套,装病的李素只好每天待在家里不出门,气若游丝嘛,恬着一张精神百倍的脸到处瞎逛未免太侮辱皇帝陛下和朝臣们的智商了。
在家也不无聊,每天练练字,看看书,眼看冬天快来了,叫薛管家请几个工匠,指导他们把家里的桑拿浴室好好修整一番,顺便在自己卧房里砌个土炕,三九寒冬打着赤膊钻进热如炎夏的浴室蒸一柱香时辰,一身大汗出来洗一遍,再往炕上一躺,一壶冰镇葡萄酿下肚,哎呀,美得下炕连鞋都不认识……
李道正对儿子近几日的表现有点奇怪,好好的非要躺在床上装病,官员上门探望,他还一副临终弥留的模样,弄得李道正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官员一走又变得活蹦乱跳,又是修浴室又是砌土炕,忙得不亦乐乎。
“冯家命案闹得很大?”李道正问得很直白,半辈子老农居然也有一颗对政治敏感的心。
李素苦笑,点头:“是闹得有点大,郑小楼生死难料,孩儿也有点危险……”
“所以你在家装病?”
“是,不仅装病,还上表辞官了。等着陛下表态……”李素老实承认。
李道正眯眼想了想,摇头叹道:“当官的事,我也不明白,儿啊,你长大了,凡事自己拿主意。你觉得对的事情便去做,结果坏了不要紧,至不济咱家还有几百亩地,这些都是留给你的。”
李道正说着,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要记住,不管做甚事,一定要保住性命,像庄稼地里的野草一样,草被铲了不打紧。只要埋在土里的根还在,来年春天一定又会发出新芽,若是连根都被除去了,就没指望咧,你的这条命就是你的根,一定要保住。”
李素露出惊奇之色,盯着李道正瞧了半晌,吃吃地道:“爹。咱们认识这么久,孩儿还是头一次听到您说如此深妙的大道理。爹您很有才啊……”
李道正板起脸:“老子又想抽你了……我和你认识多久了,啊?”
李素脑中迅速浮起一个怪异的想法,肚里坏水一冒,朝老爹眨眨眼:“爹,咱们玩个快问快答的耍法,成不?孩儿问一个问题。您不假思索飞快答出来……”
“你要问啥?”
“爹,咱家多少亩地?”
“四百。”李道正回答得很快。
“多少间房?”
“二十来间吧。”
李素的语速慢慢加快:“咱家多少下人?”
“十二个。”
“管家姓什么?”
“薛。”李道正的回答也越来越快。
“您中午吃的什么?”
“羊肉。”
“喝了多少酒?”
“三盏。”
“我娘啥出身?”
“开国功勋之……”李道正脱口而出,接着忽然警觉,后面半句生生顿住,然后睁大眼睛发呆……
李素露出得逞的奸笑:“爹。你知道得太多了……”
“瓜怂,敢戏弄老子!”李道正暴怒,跳起来的同时,降魔法器也应咒而出。
李素早有准备,法器落在身上之前飞快抱头鼠窜。
李道正追不上,大怒之下将法器嗖的一下脱手飞出,李素一声惨叫后身影飞快消失不见。
************************************************************
很有收获的一天。
玩弄了一下小聪明,套出老爹的话,原来那位素未见面的娘竟跟开国功勋有关,如今的开国功勋大多是四五十岁壮年,只不知是哪一位,没关系,来日方长。
还有一个收获,李素发现老爹竟学会了凌空驭藤条的远程打击手段,证明老爹……渡劫升级了?
好心塞,以后还能愉快的招惹他吗?
…………
家里装了几天的病后,冯家命案终于有了结果。
这天上午,一位名叫姜谷的中书舍人拜访李素,李素赶紧回房躺着,继续一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等着糊弄这位中书舍人的探访。
失望的是,姜谷对李素奄奄一息的样子视而不见,只是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转达了李世民的旨意,旨意很简单,明日太极宫朝会,陛下宣泾阳县子李素参与。
“姜大人莫闹,下官病入膏肓还参与朝会……”李素病得很不专业,脱口便推辞。
姜谷的脸色有点难看了:“李县子你才莫闹,陛下说了,冯家命案明日见分晓,还装下去有甚意思?”
李素神情一滞,怎么又被看穿了?
姜谷又笑道:“陛下知李县子受了委屈,李县子的病呢,也该痊愈了,明日便是朝会,再装下去太耽误事,李县子觉得呢?”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装下去,最后李素还是决定不矫情了。既然已被看穿,再装就是赖皮了,未免落了下乘。
于是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的李素忽然精神百倍从床上弹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露出无比惊奇的样子:“咦?好神奇,我的病居然不药而愈了!”
姜谷:“…………”
…………
…………
大唐的朝会一般定在卯时,大概早晨六点多的样子,朝会并非定制,勤勉的皇帝自是每日朝会不断,若是懒惰一点的皇帝,则要看他的心情了。只不过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是必须要有的大朝会,名曰“朔望朝参”,三省六部内的九品以上官员必须都要参加的。
李素命好,虽然是五品官员,但火器局直属皇帝所辖。不在三省六部之内,所以李素从来没参加过朝会。
明日是十一月初一,恰好是朔日朝参的日子。
参加朝会很麻烦,对李素这种住在长安城外的官员来说尤甚,早晨六点多朝会便已开始,显然不能等到明日早晨才动身,朝会这种事,皇帝可以迟到,但朝臣是一定不能迟到的。若碰到一个恰好有起床气的皇帝,万一心情不太爽,迟到后被拉出去剁掉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李素接到李世民的旨意后马上便动了身,当天住进长安城礼部官驿里,待到第二日天没亮,各坊坊门还未开启时,便要佩带好腰牌,穿好官服。保险一点的话连官凭告身也要随身携带,然后一路敲开坊门。径自朝太极宫而去。
这一夜,官驿内的李素失眠了。
冯家命案明日便有结果,李素不由生出几许焦虑。
郑小楼的死活,只看明日了,总观自己这几日的表现,其实也只是一通乱拳砸下。东宫被砸得措手不及,毕竟利用民间舆论这种法子,只有乱世才有人用,李承乾没料到如今太平年景里也有人用,而且流言的影响如此之大。数日内便将原本歪曲已成定局的命案完全扭转过来。
李素借到了“势”,也巧妙地利用了“势”,然而最终的结果是喜是悲,却不是他能左右的。
令李素忧虑的是,从流言闹得满城风雨开始,东宫便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当然,满城风雨之时保持沉默是明智的,可是李素总觉得不踏实。
李承乾……是否埋伏了后手呢?
…………
清晨,寅时将过,百官上朝。
李素穿戴好官服,佩好腰牌后敲开了坊门,坊官仔细检查了他的腰牌后朝他躬了躬身,然后打开坊门放行。
一路走到太极宫承天门前,天还没亮,宫门前已有许多朝臣在等候。
李素眯着眼扫了一圈,发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急忙走过去行礼。
“小子拜见程伯伯,牛伯伯,李伯伯……”
一圈鞠躬下来,头有点晕,都不记得谁还没行礼,直起身仔细回忆了一下,都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老杀才,一个都不能得罪,于是李素不大确定地又朝程咬金施了一礼:“小子拜见程……”
屁股上无端挨了一脚,英国公李绩很不爽地瞪着他:“行了一礼又一礼,你小子啥意思?给程老匹夫送终呢?”
“啊?”李素愕然,急忙赔罪:“小子不懂事,给程伯伯赔礼……”
程咬金穿着紫色官服,腰带上很不讲究地斜插着一块象牙芴板,眯着眼朝李素阴笑:“不打紧,下月白酒作坊的进帐扣你十贯,算是给老夫赔礼了。”
牛进达上前给他整了整官帽,然后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小娃子咋也来朝会了?陛下特旨召你来的么?”
李素急忙应是。
程咬金与牛进达飞快交换了一下眼色,压低了声音道:“冯家的案子?”
李素苦笑:“是。”
牛进达左右环视一圈,将李素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沉声道:“近日流言传得满城风雨,小娃子你给老夫说实话,是你闹出来的吗?”
李素急忙否认:“不是,小子虽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我一个小小县子怎敢招惹太子殿下,牛伯伯莫吓小子……”
牛进达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方才点点头:“老夫左思右想,也觉得不应该是你,你小子虽在长安闯下一个‘小混帐’的恶名,却也不是不分轻重之人,东宫可不是你能撼动得了的……如此说来,近日的流言,怕是与魏王脱不了干系了……”
李素急忙重重点头,非常诚恳地道:“小子老实人,做不来散播流言的事,必是魏王干的……”
——我只干了前半段而已。
牛进达沉默着又打量了他半晌,然后叹道:“本来老夫以为不是你,可你说你是老实人,老夫又不得不怀疑你了,回想这桩事带着几分龌龊味道,倒真有你平日为人处世的几分神韵……”
************************************************************
ps:还有一更,呃,还是有点晚。。。正在拼命调整作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