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心血来潮
现在公子知道,孙翊颇有乃兄之风,这句话背后的隐意了么?
这个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不过即使一切都如你所说,孙翊做的,也未免太过火了吧?
公子有听说过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话么?
你的意思是?
谁都不会想被说自己比谁谁谁差,不管他们是之间是什么关系,每个继任者在潜意识里,都会有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比前任差、证明自己有资格坐上这样的位置。孙翊尊敬孙策,却并不妨碍他想超越孙策,或者说,他太想现在就成为孙策了。而最快捷的方法,则是……
做到孙策没有做到的事对吧?所以你现在是在影射我吗?
公子多虑了,文和没有这样的意思。所以文和的建议是……
知道了,此消彼长,敌人自毁长城的时间,就是我自我茁壮的契机。对吧?
“子敬,你这又是何苦?”
同样的酒楼,同样的座位,同样的人,一切都如同前几天我被孙翊剥夺兵权那个黑暗时期的场景。
唯二不同,只有变幻莫测的天气——今天的阳光,灿烂得很耀眼。
和彼此的际遇,跟立场。
“你那是什么脸啊?同情?”鲁肃哈哈大笑,很多人喜欢在假装自己很坚强的时候随手灌自己酒作为掩饰,然后视线乱飘,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愤懑和落寞,但此刻的他并没有。“我跟你当时的情况,可不一样。”
喂喂,今天我可是撂下了一大摊子的事没处理,特地跑出来劝慰你的,是需要这么挖苦我么?
“的确,”反而是我苦笑了起来。“昨天你离开的背影,可比我潇洒多了。”
鲁肃放下酒盏。
“我说的不是这个。”
鲁肃雄壮的身姿微微前屈,那极具洞穿力的目光不仅震慑住了我,还同时将声音送进了我的灵魂里。
“我并不在乎我的权力是大是小,不在乎我要做的事是多是少,甚至,我也不在乎这个江东、这个天下是由谁来当家,更不在乎这个人是姓孙、姓刘,还是姓曹姓袁,或者是姓别的。如果真的要我选择一个主君,我鲁子敬,只会追随,能让我认同他为君的人。”
“所以昨天的那场大争吵,只是一个测试?”我听懂了他的隐意。
“没错,那是我在测试孙翊的器量。”鲁肃满意点点头,说。“我其实并没有真的想让他接纳我的意见,毕竟我所假设的未来,虽然听上去有些道理,却夹杂着太多个人主观的臆测。但如果一个主君连半个逆耳的字都听不得,那也不过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废物罢了,根本没有争夺天下的资格。”
同意。
其实不是说我真的同意这样的观点,只是印象中有太多的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是一种从小就已经灌注在我脑海里的东西,所以我不得不承认……等等,从小?
现在的记忆是从我十二岁那年,被师父和玲绮从路边捡回去抚养教育开始的,可是我记得第一次跟我说这种话的人却是贾诩,那……那个从小这么教育我的人,是谁?
一副模糊的画面从脑海里快速闪过,好像是一个简易搭建的小茅屋,一个人站着,很多人坐着,站着的是大人,坐着的都是小孩……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我是孙翊驱赶了我,而是我离弃了孙翊。如果真的有人需要被安慰,那个人也绝对不是我。”
然而我还来不及细细回想探究,鲁肃的声音就挤了过来,将原本就模糊不已画面震荡漾开,犹如一颗被丢入池塘的石子,破碎了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我用手撑住满胀的额头,这才惊觉触手所及一片炽热。
“怎么了?”鲁肃大概也发现了我脸色不对劲。
破镜也许可以重圆,却无法再次映照回原本的物体。那画面已经消散了,在怎么奋力思索,也寻不回一丝一毫的踪迹。既然多说无益,我只好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说到了这个,有个问题,我其实想问你很久了。”鲁肃举着酒盏,却不着急喝下,而是若有所思看着我。“你真的觉得偷袭许昌的这种冒险,真的有机会成功吗?”
我沉思了片刻,并没有马上接话。
“我知道你有顾虑。”
我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子敬,我并不是不认同你的观点。别说是你,说实话,当我得知伯符这个决定的那一瞬间,我也被吓到了,因为是跟曹操有深仇大恨的我,也没打算过要在羽翼未丰、实力不够的时候直接挑上曹操。但即使当主公的都这么说了,我们这些做臣下的,也就只有拼死去做罢了。”
“即使明知成功的几率渺茫,你也要行此愚忠之举吗?”
“并非成功率多少的问题。”我直视着鲁肃的眼睛,微笑。“只是如果连你自己都自认为无法做到的话,那你就,真的无法做到了。”
鲁肃一时没有动作,他就维持着举起酒盏在半空中的姿势,像是时间被凝固了似的,用石雕般的姿态看着我。我当然也没有回避他的刺探,一动不动地跟他对看。
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在我们身边坐了下来。
“南宫将军,子敬先生,你们在看什么呢?”
像是注入了死水的清泉,那身影的突如其来顿时搅和了我和鲁肃之间僵硬的对峙,我们同时瞥眼看去,原来是张承。只听他说:“正巧稍后就有一场在盛江楼举办,现在带小乔过去,时间正好。”
这么快?
“你要带小乔夫人去参加盛江楼的斗诗宴?”鲁肃插嘴。
“你也知道?”我吃了一惊。
“你那又是什么表情?”鲁肃撇撇嘴。“好歹在江东我也不算是一个默默无闻之辈吧,偶尔会有人邀请我去饮酒斗诗,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不得不说的是,人真的很懂得为自己找敌人,只要对一个人不爽了,就能轻易找出一百万个毁灭对方的理由。
军队里的汉子们大都饱满着热烈的血性,不过若是一个控制不好,很容易就变成肆意妄为的匪性,军中的比试斗殴着实常见。尤其是两只互不统属的军队,驻扎在一起时就很容易发生摩擦,我当初刚刚拿到五千人马的时候,郑麻子都敢在出征夏口的当口跟蒋钦的兵干架。
然而到了吴县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血性这玩意其实不分文武,人人都有自己的傲气,是以对抗斗争这种事,在江东世族这个大圈子里,同样以各种的交情和关系网络为派系,彼此对立存在着。只是那些文人自持身份,不会真刀真枪地干,所以他们凭借的“武器”,当然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诗词歌赋。
于是就有斗诗宴这种东西,这也是我昨天突发奇想,想要拜托张承的事。
在步家的那天晚上,因为我太过强势的作风大大得罪吴县的世族大家们,也连累夕颜和乔家被昔日旧友疏离隔绝。这一点是我的疏失,我太想要弥补桃芝,忽略了夕颜的处境。
所以我昨天才请托张承,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再有斗诗宴举办,让他能不能尝试至少把小乔带上。是的,我想尝试借助张家在吴县的地位,修复拉近乔家和江东世族的关系,然后进一步,消除大家对桃芝的异视。
“将军的苦心,仲嗣明白。但,仲嗣斗胆问一句,将军做好准备了吗?”昨天张承这么问我。
“若我们真的能出现在那里,他们真能杀了我?”我只能装作毫不在意。“不过就是几句‘早知今日,奈何前倨而后恭’之类的冷言冷语罢了,我扛得住,当听不见也就是了。”
唉,扛得住个屁,我看见他们的嘴脸就想祭出方天画戟把他们砍到让世界清静。只是为了夕颜,再怎么难受我也得千万忍住。
“夫君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夕颜看见我们显然很高兴,当然她再怎么高兴也没有忘记一个大家闺秀应该有的礼数,真是太贤良淑德了哈哈。“子敬先生,张世兄。”
“是啊,回来带你去一个地方,有空吗?”我制止了夕颜招呼下人上茶的举动。
“去哪啊?”夕颜灿烂无双的笑还是没有停止。
“秘密,去了就知道。”夕颜的情绪也感染到了我,我情不自禁牵起了她的手。
“夫君,”夕颜用娇嗔的眼神睨了我一眼,差点把我的骨头都电酥了。“家里还有客人呢。”
“哦,他们啊,无视了就好。”摆手、摆手。
张承的表情我猜不到,但我敢打包票鲁肃绝对在我背后翻白眼。
第九十八章 唇枪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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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十年之战
夕颜放开了我的手,她已经知道这一场嘴仗,根本无法避免。
“够了!”
张承赶紧抢先开口,他一点都没有真的想要斥责那些人的意思,只是在阻止我发疯,他知道往常冷静的人一旦失去理智的后果,那往往会比起平时就很暴躁的人更疯狂。尤其我们的争论早已吸引了很多百姓驻足围观,如果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滥用武力,势必会造成很糟糕的影响。鲁肃却一直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看笑话。“步小姐的经历已经够曲折坎坷的了,嘲笑一个不幸的弱女子,是真的能让你们觉得爽吗?”
“说得很好,不愧是长史大人的长公子,说的漂亮话就是有够正气凛然啊。来啊,我们都来为张世兄鼓掌!”为首的华衣男子又开始大笑鼓掌,但我却发现他的眼神,寒冷得很可怕。“只是为什么当我们的亲友们,被孙策训斥、鞭笞,以各种名义施以各种刑罚的时候,却从未听到过张世兄你的半句仗义执言呢?是张世兄的正义有范围,而我们刚好在这个界线之外?还是张世兄跟令尊大人已经丢文人气节丢到不止是给孙家当狗,还开始舔起南宫将军的脚趾了?”
张承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恐怖,他脸上的狰狞和杀意,和刚才的我比起来只怕犹有过之,而我却吓了一大跳,几乎就忘了要揍人泄愤。
喂喂,不是都说张家是仅次于孙家的第一世家吗?不是说张家在吴县里面是很受人尊敬的吗?这些难道都是假的?怎么这几个人并不买账啊?还是我从桃芝身上带到的仇恨,连张家也沾染上了吗?我有这么大能量?
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另一个更大的惊吓却以一种瘦小的身影,悄然破入我们和那群纨绔子弟的楚河汉界里。
“因为自作孽,不可活。”
那比我矮上整整一个头的瘦小的背影平淡无奇,就连衣服上的补丁也是寻常穷苦老百姓的级别。他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却用着淡淡清雅的声音,傲然对抗嚣张跋扈的妖魔鬼怪。
与其说他是青涩的男人,倒不如说他是个早熟的臭小鬼。
“为什么自己被惩罚了,却总是推托成别人的错,而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们既然自诩为孔孟圣贤的弟子,应该都听过吾日三省吾身这句话,难道你们从来都没有反省过吗?还是说会做错的,可以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会是你们——这就是你们反省过后的结论么?”
“臭小鬼你说什么?!”曾经被我扭断过手的混帐勃然大怒,指着突然插进来的小个子大叫。“你算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话?!”
“干什么?摆架子么?”我赶紧上前,将那么有种又如此有趣的小鬼挡在身后。“这么气急败坏,是被说到了痛处么?”
“你!”
原本他们的脸就已经有够愤怒扭曲了,现在再加上我的刺激,他们的表情更加丑陋狰狞。
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是眯着眼,用异常冷静的目光,审视着我们。
那个,被所有人拱在了前面、团团包围在中间的华衣男人。
“你们愤怒的,真的是亲朋好友,被孙策主公以各种理由鞭笞责罚么?孙策主公,真的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蛮横暴君么?”我身边的小个子再度开口,也提醒了我一个遗忘了很久的疑问。
我第一次来到吴县的时候,孙策只要一举手,总能获得满城百姓的欢呼应和。这一景象,无论是在董卓暴政下的长安,还是师父入驻后的下邳,我都从没有见到过,就算伯符本人,都没有在其它郡县重复过同样的场景。这一点,很奇怪。
诚然,被称为小霸王的孙策,和上古时代的西楚霸王项羽相比,在武功军略,乃至个人气度上,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政治目光都必须一样短浅。如果伯符推行的政策的确有利于民,那为什么得不到其它郡县的百姓承认?如果他的政治造诣确实不足,那又为何能获得吴县百姓的拥戴?是这里的百姓,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吗?
答案,恐怕现在就摆在我眼前。
“三人成虎?”我斜眼。
“将军明鉴。”小鬼微笑点了点头。
三人成虎,出自战国策魏策二,讲的是魏国的一个忠臣庞恭奉劝魏惠王不要听信谣言时,所举的一个例子。这原本只是一个讽刺魏惠王无知的小故事,但到了后来反而是庞恭所举的那个例子: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成为经典流传了下来——
谣言,经多人重复述说,就能使听者信以为真。
人生在世,都有其独特的、和其他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连接,这些关系连接并不对立,而是彼此错乱交叠地存在着,联结成网,然后随着世代的交替而覆盖延续。
江东,这个遍布着世家大族的江东,自然也在这蜘蛛网般的关系网笼罩之下。尽管有时会有世族因家道中落而落入凡尘,却也总有新兴世家会崛起替换。这个网,不仅是笼罩着江东全境百姓的鸟笼,也是支撑蜘蛛猎食的基筑,无论他们是否全都在朝为官。一旦这个网,有一部分对蜘蛛不满,那灰暗的情绪就会沿着网的痕迹快速传播扩散,直到将所笼罩的一切全部吞噬。
也许他们并非故意制造谣言,但每当他们先身边的亲友抒发自身的不满时,基于同仇敌忾的心理,那股怨念同样也会繁殖增生在亲友的心中,然后散播向全境国土。
谣言止于智者,眼见为实,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智商看清事实,甚至,很多人喜欢抨击时事现状来凸显自己的擅长思考,和与众不同。一旦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再利民的政策、眼前所见再真实不过的一切都会向猜忌的黑暗方向异化扭曲,堕落成民不聊生的世界。
利益不会无中生有,有人变多,自然会有别的人变少。身为猎物的羊越是肥壮,意味着作为捕食者的狼就越是瘦弱。
“但孙策主公真的有剥夺得你们很厉害吗?”小鬼昂头挺胸,朗声道。“还有余力经常举办斗诗宴这种毫无意义的愚蠢宴席的你们,真的有尝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吗?你们可知道这些在你们看来微不足道的口食,能救活多少人的命?”
小鬼缓缓呼出一口气,紧接着,他吐出了一句让我通体畅快的话。
“不过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白痴自大狂而已。”
犹如是装满了火油的罐子被摔进了火堆内,一旦被怒火烧掉了理智,尽管平日里穿得衣冠楚楚,满嘴仁义道德之乎者也,也一样会退化为兽,血红着眼,涨红着脸,仿佛随时会抓狂冲上来,择人欲噬似的。
但没有。
因为有一只手,早已在他们情绪爆发之前就高高扬起在空中,压制着不断膨胀的气焰。
“自大狂么?口气真是大啊,是仗着有南宫亮为你撑腰么?”华衣男子的笑泛着着寒。“如果我们只是自大狂,那连官吏都不是的你,又是什么货色?”
“没错,眼下的我,确实只是布衣白身,但不会是一辈子。”小鬼声音亢奋,双眼隐隐露着锐利的锋芒。“对错无关身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也是一个平民百姓吧?”
“好一副伶牙俐齿,但也不过是在徒逞口舌之利的空口白话罢了。”骚骚头,那华衣男子冷笑。“虽然我并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但被人一直看扁我也会很困扰的。不如就来比一比吧,伯言表兄。”
咦,喂,等等……表兄?!
他们是亲戚?!
“你想要比什么?”
“以十年时间为限,十年之后,看看我们的官职和权势谁能够更胜一筹。”那男人若有似无瞥了我一眼,又说:“当然为了避免有人说我虚伪言行不一,十年后无论成败,我都会挂官而去。”
“没有别的条件吗?”我眯眼。
“为官入士,靠的并非只有自身才干。如果没有足够的人脉和威望,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男人嘲笑似的看着我。“当然我相信伯言表兄也是一个正直之人,不会在背后耍弄龌龊肮脏的手段。”
小鬼淡淡哼了一声,我在鼻孔里喷气。好一招以退为进的激将法,这下倒是不方便暗地里下绊子了。
“既然如此,算上我一个!”曾经被我扭断了手的男人恶狠狠切入对话。“看看我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徒有虚名!”
“张允世兄邵自是欢迎的,”男人转向张承。“张承世兄,你也一起来吗?”
“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么?”张承的叹气很用力。“我们本来可以和和气气做朋友的。”
他仍然不想将关系搞得太硬,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已下了战帖,我们却没有不接的退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率先转过身,牵起夕颜的手就走。她的脸还是臭臭的,却也很给面子的没有甩开。
只是等回到了家,我就有苦头吃了。
“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动手。”当我经过鲁肃身边时,我听见他这样说。
“放心吧,说不过别人就打,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品。”我冷笑。“日子长着呢。”
没错,且不论在大庭广众之下暴打张允一顿会造成的种种恶劣影响,他们那种白痴脑袋也不会觉得这是惩罚,反而会当成是我的示弱,气焰更加嚣张。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付出悔恨终身的代价。
第一百章 吴县四姓
“真的不需要我送你一程么?”我看着小鬼。根据他刚才短暂的自我介绍,他姓陆名逊,相信他的表字,是伯言。
陆逊,陆伯言。
“小子也很想与将军详谈一番,只是……”陆逊的表情倒是没有遗憾的意思,“恐怕今天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小子还是稍后再找时间拜访将军好了。”
“也是。”我苦笑看着夕颜怒气腾腾的背影,头真的痛得很厉害。
“另外,还请将军替伯言向桃芝大姐问声好。”陆逊突然天外飞来一句。
啊?这是什么意思?
鲁肃和张承早已先一步与我们分别。我猜张承是回去跟张昭回报去了。虽然我跟吴县士族宣战是一件看似从政治的角度上看,只能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士族圈潜在的能量不容小觑,而我则暂领江东全境的军权。一旦我们其中一方玩过了火,暴走失控,都会给江东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他不得不防。
至于鲁肃,自从率性出走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神秘,我也渐渐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嗯,好像我以前也没有明白过。
送别了陆逊,我挠挠头,硬着头皮走进府邸。
愤怒的夕颜当然早就跑没影了,但大厅里却坐着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身影。
“桃……桃芝,”我忐忑开口。“你回来了?”
“嗯,早就回来了。”桃芝抬起头看我,微笑着问。“要喝茶吗?妾刚刚买的。”
尽管桃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或异常,但是别忘了,曾经需要持刀睁眼才能浅浅入眠的她,隐忍力是多么强大,但此刻我却能看出来她的假装。仿佛这种特异能力在那把短刀刺进我胸膛的那一刻,也一起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你都知道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至少,我不需要再编借口,来掩饰我的心虚了。“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些人……”
两个人相处,产生一些小摩擦在所难免。问题就在哪里,为了避免争吵一味地避而不谈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这些摩擦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裂变成不可挽回的误会深渊,白白毁掉了美好的感情。
“夫君不用解释的,你并没有做错。”桃芝仰着俏脸。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营养充足了,她的模样也越来越亮丽,也越来越接近步家大小姐应该有的风范了。“我知道因为我的过去,连累了乔家不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让乔家重新被吴县的家族们所接受。所以……”
“姐姐你不要太宠他了啦!”
夕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回来,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瞪着我。“什么为了乔家,不过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
桃芝掩嘴轻笑了起来,而我则抬头看着顶梁,因为她说的好有道理,我无言以对。
好吧,我承认是有自尊心的成分在里头。权势和地位之类东西就像时间,是怎么抓也抓不住的虚无缥缈。假若硬要投射在具体的实物上,那么可以拿来当做载体的东西可以有很多,例如钱、例如可以随意使唤的人、例如……漂亮女人。
是的,尽管在我家里并非是这样,但实际上地位越高的男人,能拥有漂亮女人也越多,古往今来一向如此。不只是因为有钱有权的男人能够霸占美女的手段多,难度也大大降低。更糟糕的是,女人的父母,甚至是女人的本身,愿意将自己折现出卖的都随手一抓一大把,有时根本分不清她们嫁的是幸福,还是那一箱又一箱沉重的嫁妆。如果当初提亲的不是伯符,乔公也根本不会将夕颜嫁给我。
我并不否认我想让夕颜冲回吴县的世族圈,有提升我在那些人眼里地位的想法在里头,但既然进了我家门,夕颜和桃芝就是我的女人。
家,一定要有女人,才会温暖,而不是满屋子冰冷的寂寞。
回想起在长安或者是刚谋得下邳的时候,那时我在外面帮助师父处理完军务以后,和他一起回府,总有热喷喷的饭菜在桌上摆着。饭后有时能欣赏到貂蝉的轻歌曼舞,有时会因为时间的关系不能,倒是玲绮调皮捣蛋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总让我和师父无哭笑不得替她收拾残局。虽然有够乱七八糟,但也着实轻松愉快。
那是我一直想回去,却又回不去的温暖时光。人不愧是一边活着,一边得,同时又是一边失。
我已经没有守护好师父,守护好貂蝉了,我决不允许自己,再次失去所爱的人。
“就跟你说过对不起了嘛。”我抓起夕颜的手,像只猫似的腆着脸直接蹭上去。
“还笑!”夕颜满脸不接受,硬要把手拉回去。“夫君你到底明不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今天向他们求和服软,不就等于连你自己都承认当天娶桃芝姐姐这件事你做错了吗?不就等于你也觉得桃芝姐姐她……”
“我答应你,这种白痴的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既然选择了鱼,我就会吃那条鱼到底,不会再妄想能回头再选熊掌。”我伸手将桃芝也招到我身边,看着她说。“我迟早会让那些‘熊掌’明白,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愚蠢的大狗熊而已。”
夕颜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
获得了夕颜的初步谅解,我的心思也放松分散了开来,忽然间,我想起了一件怪事。
“对了,”我看着我的妻子们:“有一件事很奇怪,不是都说张家是江东第一大世家吗?怎么感觉起来……并不是这样啊。”
“啊?”桃芝看起来有点茫然。“张承世兄的张家,并不是吴县本地的张家啊。”
“……什么?”
已经重生了一段时间的桃芝继续解释,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些统称世家的白鸽眼并非如同他们所共享的同一个光环一样,那么同心同德、铁板一块。他们之间也会彼此对立,琦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周朝后期的春秋战国时代。
任何生物都有领域意识,狗用尿规划自己的地盘,百兽之王用尖牙和利爪维护和扩张其疆域。占据了绝大部分土地的人建立社会秩序,划分出了国家郡县,却并未因此融洽相处,反而在心中自我设置了与他人疏离的隔膜。
每个隔膜,都包裹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区域。
每个区域里,总能找到能够横行霸道的地头蛇。
环顾吴县,甚至是整个会稽,所谓的地头蛇一共有四条:虞、魏、顾、陆。现在主宰着江东的孙家,甚至连被提名的资格都没有。孙家历代在吴县为官出仕,孙坚当初却差点连吴夫人都没有娶到手。
所以孙策重掌江东以后才会选择用高压的手段,强行按下这些世家大族的不满。第一当然是为了报复这些人迄今为止给过自己的白眼,第二则是为了杀鸡儆猴。只是就结果而言,他这威是立得有些过了火,才会造成现在这般动荡的局面。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要比拼单纯的实力,蛇绝无可能是龙的对手,但若是身在自己熟悉的主场里,蛇要让蛟龙阴沟翻船,却并非真的不会翻身。
“虞魏顾陆么?”我听得头都大了。“那这个张家又是……”
“当然是会稽郡本地的张家大族啊,”桃芝替我满上了茶,夕颜接口说。“虽然比不上以上的世族,但影响力同样不容小觑。张昭大人乃徐州彭城人,张纮大人出身于广陵,他们都不是吴县张家的人,而本地张家真正的执掌人,就是刚刚跟夫君您宣战的张允了。”
原来是他,这回可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难怪那些世家子弟根本就不买张承的帐,难怪张承刚才的表现一直有些懦弱,感觉他一点都不敢开罪那些白鸽眼,原来他们本就是弱势的那一方。更何况张纮早在去年年末就被伯符派去了许昌,既是麻痹曹操,也是为了做奸细兼人质,少了这么一个得力臂助,他们更加势单力薄了。不过原来我一直搞错了方向么?
等等,连张允都要俯首听命,难道那个华衣男子是……
“没错,那个男人正是出身于吴郡四大家之一的顾邵,顾孝则。”夕颜凝重的语气。“他父亲,则是大名鼎鼎,又有卓越政绩的大文豪,顾雍。”
顾雍?!
居然是他?!
几乎是在钻进耳朵的同时,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中瞬间爆炸了开来,燃烧掉了堆积许久的记忆灰层,露出了我深埋于底的回忆。
一个我很久没有想起过的倩影,悄悄在记忆的湖泊里显现。
是的,这个家伙我认识,不是来自于我早已遗忘的过去,我是在被师父收养了以后,认识他的。算一算,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我和她初遇的画面,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第一百零一章 十年当初
初平三年,五月。
常听人说天公不作美,不过我一直认为这句话不过是一句以自我为中心的矫情。确实有时候老天会弄出一场糟糕的天气打乱了人的计划,或者干脆下一场雨破坏人的好心情,但终究还是少数。
真正常见的到底还是烈日当空、阳光普照的晴朗天气,或许正是因为太常见了,习惯了以后就很容易视而不见。
所以那一天,依旧是一个燃烧的大火球正当空的好气候。
酸臭的汗珠在炎热的空气里不断被蒸散出身体发肤,然后在厚重封闭的战甲里酝酿成可怕的气味。
“他娘的,”他轻轻扯了扯身上的战甲,好像怎么穿都不舒服。“为什么老子要来守尸体啊?”
他是被编排在今天跟我一起值班的士卒,时至今日我当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本来我们就不同属于同一个军营,姑且叫他小乙好了。
“做好自己的事,少抱怨。”我抓着枪,一动不动地站着。“抱怨也没用。”
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当时还是十二岁的我身板还不够结实,穿上那么重的战甲,简直动都动不了。
“新兵蛋子,”小乙驻着枪,**似的笑。“看你年龄不大,口气却倒是不小嘛。混哪里的?”
“南宫亮,前几天才投效到吕布将军的帐下。”
“吕布……大人?”小乙脸色刷的一下变成了惨白,身体也瞬间变得如同石头一样僵硬。
我知道他在忌惮着什么,因为我也不想转头看着身后被示众的那具尸体。然而越是不想去看,脑袋中的影像却变得越发清晰。
高高吊悬的头颅披头散发,满脸血污,早已不复以往的霸气凶残。原本肥胖的身躯此刻并没有跟首级连在一起,而是不着片缕躺在地上,暴露着满身的伤痕,和早已干涸了血迹的空洞颈腔。最为显眼的不是肥大凸起的肚子,而是肚子上面那一点燃烧的火光,这一盏以肚子里的肥油作燃料的天灯,今天已经是点燃的第三天了。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尸体,也不是尸体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模样,而是这具以往的身份。
魔王,董卓。
这位生前连累了无数人流离失所,毁灭了万千家园的罪魁祸首,死后无法入土为安也是理所应当,咎由自取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但师父一直保持沉默,将董卓的尸体交给王司徒任其发落的表现,却让我觉得很可怕。我当然知道这是正确的做法,尤其手刃董卓的是师父,而董卓本人树敌无数,宰掉他甚至不需要解释理由。只是毕竟是叫过义父的男人,无论他们彼此是真心相待还是互相利用,总算是叫做有知遇之恩,提携之义。没错下令点董卓天灯的王司徒,此举也获得了长安百姓的喜大普奔,但师父如今仍能如此冷漠看着董卓的尸首被人践踏,这一点,让我不寒而栗。
今天是董卓被枭首示众的第三天,怨气已出,热情褪去,围观狂欢的百姓已经比最初的那天已经少了很多。
忽然一个人提着篮子,从稀疏的人流中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身影不算高大,衣着也不算华贵,头发甚至花白了一半,但他却浑身散发出一股浩然正气,让我没办法把他当成打算抢尸体的宵小之徒。
“站住!”小乙大大咧咧用枪指着那个人。“干什么的?你知道后面吊着的是谁吗?快走快走。”
头发半白的男人当然没有走,但也没有继续靠近。他忽然屈膝跪了下来,向我们磕了一个响头。
……不,是向被吊在我们身后的董卓,磕头。然后他从篮子里拿出冥纸和白色的蜡烛,就地燃烧了起来。
我和小乙同步大张着嘴巴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半句话。
这个人是疯了吗?居然在拜祭董卓这个人人恨之入骨的窃国恶贼?
这里的异象也吸引到了很多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的百姓都看向这里,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
这下可不妙。
“喂喂喂,你谁啊你!你知道后面吊着的那个人是谁吗?”小乙扛着枪大喝。“连这种人都敢祭拜,你活得不耐烦了!快滚快滚!”
“我知道,他是董卓。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仅仅是因为惧怕可能的后果就轻易抛弃自身秉承的原则,那跟一具尸体又有什么区别。”老人的声音很平淡,眼神也很坚定。“无论他生前造过什么孽,现在他都死了,他所有的罪恶都会化作刑罚跟着一起去地狱,继续折磨他的灵魂。尸体是什么痛楚也感受不到的,死者为大,你们又何苦这般作践一具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
我的脸色瞬间大变,大变的原因不是因为老人说的那番话,而是因为周围听到了这句话的百姓全都暴躁了起来。对他们来说,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对就算是尸体的董卓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恨,这句话等于将他们全都指责了个遍。
“你这老头在那胡言什么乱语?!是神经病就回家待着!”我注意到有几个地痞**已经看向了这边,他们这类人做事可没有什么准则,普通人若是有借口被这些人缠上,不死也得被扒层皮。“聚众闹事是要吃牢饭的!”
走上前看了老人两眼后,我这才感觉老人有些眼熟。
那个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个她一袭出尘的白衣,头上梳着未婚的发髻,不算很大的眼睛狭长又晶莹剔透,却流露出沧桑的气质。她不算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她清秀得像是一朵淡雅的白莲花,却一点都没有高贵冷艳的距离感。
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搀住拜祭董卓的老人,说:“爹,这位兵大哥说的对,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爹?我的眼睛瞪大。这老人的年纪看起来都可以当这个女人的爷爷了,老来得女也不需要那么老吧?
但她终究还是迟了,一支伍队已经围了上来。
我在一旁冷冷看着。
带头的那个人我见过,他是貂蝉的义父、王司徒府上的一个管家。没有权力会找不到他的主人,自从董卓伏诛之后,他留下的巨大权力就被王司徒和师父对半瓜分,王司徒主管政经,师父负责控制军队。这个管家带领的人并非出自军队,而是官府衙门自行配置的管治安的小吏,倒是没有逾越了界限。
不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起来也并非是唯独董卓才会有的毛病。
“蔡大人,您这样子是……”管家皮笑肉不笑。“蔡大人,司徒大人是下了命令的,还请蔡大人别让下官难做。”
“伯喈今天来祭奠太师,不是以左中郎将的身份来的,”老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愠色。“伯喈只是在以私人的身份来感谢太师的提携之情的,还请大人通融。”
“抱歉啊蔡大人,这个下官可做不了主,能否对您网开一面,还得司徒大人来做主。”管家陪着笑,语气却强硬得像块石头。“现在,还得委屈蔡大人,跟下官走一趟。”
“爹!”女孩抓着老人的袖子,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的凄惶。
“放心吧,”老人拍拍女孩的手,安慰:“爹去去就回。”
老人最后并没有回来,更准确地说,他并没有活着回家。
据说老人在被“请”到了王府后也没想过要改变初衷,这当然会被已经大权在握的王司徒视为大逆不道,于是在大半个在朝官员的求情被拒绝之后,老人最后也冤死在了狱中。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人叫做蔡邕,是有名的大文豪和大书法家,在董卓当政期间一直提拔到了左中郎将,同时兼顾着修汉史的重任。
至于女孩,她是蔡邕的亲生女儿,名字叫蔡琰……
“可以啊夫君,”夕颜斜眼横了过来。“没想到连蔡大才女都是您的老相好,真没想到你的魅力这么大。”
“我只是称赞了她几句,又没说她是……”
“你想否认吗?”夕颜的眼角慢慢下压成鄙视的角度。
“……没,我承认。”
“那顾雍大人呢?”桃芝吃吃笑道。“他刚才好像完全没有被提到。”
经过这些时日,我发现我们三个人的人相处渐渐固定了下来,如果没有被什么特别的异状气到抓狂,夕颜和桃芝都是我贤良淑德的好妻子。但夕颜毕竟是一帆风顺的士族宗女,小性子容易在抓狂后原形毕露,然后像只顽皮的猫一样挠我满身伤痕。而桃芝在历经磨难以后则显得温婉柔和很多,更多时候在一旁笑着围观,偶尔出声替我解围。
没有哪个更好的比较,只要有爱,她们都是好女人。
“当然没有顾雍,因为我认识他,是在那以后的事了。”
顾雍是蔡邕最得意的弟子,据说顾雍的这个雍字正是因为蔡邕对这位弟子欣赏和肯定,而赐予的同音字。
这个顾雍,正是吴县本地人,也是难得的天才,年仅弱冠就已经为官入仕,出任合肥长,然后一直在江东境内流连做官。所以在蔡邕出事的时候,他并不在长安,我也是在他回长安奔丧的时候才见到他。
不过尽管那个时候我跟琰儿已经两情相悦,但这位天才对我的态度一直很不好。他一直觉得合谋除掉董卓的师父和王司徒是同一挂的,所以蔡邕的死师父也有一份。真是误会大了。
这下还跟他儿子也结上了怨,唉。
第一百零二章 王者之器
“对了桃芝,你认识陆逊吗?我刚才撞见了他。”
我忽然想了起来,尤其我进门之前,他还特别让我帮他向桃芝带个好。
“逊小弟?”桃芝惊讶张着嘴。“他也在吴县吗?”
还真认识?
“所以他也是陆氏家族的人?”我追问。
“说算也算吧,毕竟陆家的势力那么大,有些血缘关系也不足为奇。”桃芝的脸上浮现出缅怀的神色。“但逊小弟的父母早亡,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他的从祖父收养,所以我们算是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夫君,你见到他了吗?”
我点点头,同时也释然了。这么说来,这个陆逊应该也跟步家一样,是在庐江被孙策攻破以后,才流连吴县来的。咦,等一下……我记得那个时候的庐江太守好像是叫?
“前庐江太守陆康,就是逊小弟的从祖父。”
“……”
我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好半晌我才喃喃开口:“贵圈真乱……”
这时我的一个家仆凑了上来,禀告:“将军,门外有一个贾曹掾求见,将军见是不见?”
贾曹掾?贾诩?他来干什么?
我是和他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却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往来啊。
“昨天鲁肃在潇洒离开的同时,也把孙翊给气得不轻不是?那个劳什子会议也没有开完。大概是知道根本就还没消气的自己并不在适合继续开始的好状态,也可能并不想再听到任何劝阻他继续奇袭许昌的逆耳忠言,所以便差我来问问你们几个肯定会支持他的文武官员,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战策。”贾诩贱兮兮窃笑。“如何?公子有什么需要我回复孙翊的么?”
“就算这里是我的府邸,你也会不会太大声了点?”
我向四周看了看,确认方圆十尺之内没有第三个人后才紧紧关上房门。
这里当然不是密室,负责规划我整个家布局的夕颜才不会弄那种东西,所以我只能让贾诩进入我的书房,商谈完全不能被其他人所知的秘密。
就算在还是小环的时候,就曾替我和贾诩秘密送过好几次消息的桃芝,我也没让她知道内里的详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问我?”我在案几的另一端坐下。“临终前伯符就已经在做攻打许昌的准备了,不然你以为他派孙权攻打匡琦是为了什么?”
没错,要偷袭许昌,第一步必须要做的,就是打通一条从吴县到许昌的运输补给线。攻打匡琦,正是伯符所做的一次尝试。只是没想到孙权早已心怀二心,为了引伯符亲自出征故意诈败,还诈败两次,这才最终失败。但这终究并非军略上的失策,或任何战争因素所导致。
“但文和还是需要确认一下,公子的心,是否仍然一如当初。”
“我来这里的最大目的,就是要将曹操的头掀下来,这你是知道的。如果真的要讨伐曹操,我一定会真心实意,竭尽全力。”我轻描淡写说。“不过你是多虑了,能做决定的人,并不是我。”
“也是。”贾诩点点头,表示同意。
“说到这里,有一点我很好奇,”我歪着头看他。“你不是由孙权亲自推荐进孙家帐下的么?为什么你到现在仍然可以安然无事坐在这里?”
“真的有问题要问我,就别净挑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
贾诩果然如我所料,并没有正面回答我,他摇着手中常年不离手的墨扇,不着痕迹扯开了话题:“倒是不知道公子今天的收获如何?”
“你是指,我和吴县世族的约战么?”我自嘲笑笑。
“公子可真不厚道,不跟别人说也就算了,连文和也要瞒么?”贾诩用扇子掩住嘴。“代替鲁肃的人物,公子可有物色到?”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贾诩。
连一个敷衍苦笑,也挤不出来。
这个家伙,果然不负“毒士”之名,一眼就看出了我今天所有举动的,最终意图。
每个人都知道为了让乔家能够被吴县的世族圈重新接纳,我特地撂下了所有军务,带夕颜去了盛江楼。只是最后的结果一不小心就大暴走,超脱了所有人的控制。看在他们的眼里,是一个糟糕的大失败。
但对我而言,未必。
其实一开始我的目的很单纯,就真的只是想弥补夕颜,弥补乔家。只是后来细细端详后,我忽然发现我的一时心血来潮,其实还能收到更大的效用。鲁肃离开以后,孙翊固然是少了一个得力的臂助,但毕竟张昭还在,而我却少了唯一的,可以介入政治的插手。
虽然现在我跟张昭的关系还算过得去,但身为孙家的元老和死忠支持者,注定了早晚有一天他必将与我对立。这才是我今天去盛江楼的最终目的,我想从世家的众多子弟中,找出一个可以在未来帮我对抗张昭,甚至取代他的人。
是,我知道步骘还在,但他毕竟刚刚才进入这个体系,又是出身于与平民无异的中落贵族,资历浅人脉短,不管他再怎么有才能,都真的不是最好的人选。
“陆逊是一个不错的苗子,不是么?”贾诩毫不避忌地看着我,脸上的贱笑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震撼,与忌惮。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历史上那些功高震主的能臣名将,为什么大多都逃脱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没错,是因为害怕。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抓在手中的刀子,同时也是最靠近要害的利刃。
无关理智,这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这些所谓世族的脾气,我算是了解一些了,但要在官场上站住脚,只是有才能是没有的。没有资历和人脉,陆逊也不过是另外一个步子山。”我借用缓慢的呼吸平复自己的心情,虽然坐在我对面的混蛋并不见得会介意我的忌惮。“所以我认为这个人,还是得从本地的世族里挑。”
“唉,看来文和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公子果然还是没有明白啊。”
贾诩收起了扇子,叹息:“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世家子弟,大都在心高气傲的环境中长大,也被那种氛围腐蚀着。经过历世历代的累积,都已经养成病了,而且病入膏肓,根本无可救药。他们对张昭和孙家都没有半丁点的敬畏之心,更何况是现在,连兵权都没有握得太稳的公子你?你想与虎谋皮,但你确定你能控制得了这只虎,而不是最后反而被这只虎吞掉?打铁还需自身硬啊公子,前门驱虎却让后门进了狼,这样是有什么意义?”
“你说的我不是不知道,但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就算是与虎谋皮我也必须得这么做!”我瞪着贾诩,理直气壮地瞪。“即使整垮张昭会让顾邵他们站稳脚跟,让子山陆逊从他们手里夺权也比直接让他们扳倒张昭也容易得多。”
久久,贾诩都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并没有认同我,他只是在脑海里酝酿修正着,劝服我的说词。
“袁绍号称四世三公,但真的要细究血统,袁家真正的嫡长子应该是袁术,但如今占据青冀幽并四州的最强诸侯却是前者,他所重用的田丰沮授郭图审配、颜良文丑,全都不是出身于显赫世家的子弟;刘表身具汉室血统,荆州有见识才能的世家不计其数,但他做成过什么事?”贾诩深思后开口。“孙伯符只依靠二张,结果还是一样能成为一方诸侯,一统江东。”
咦,话题什么跳到了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目睹了温侯和小霸王的死亡,所以公子才会觉得要成大事,必须要那些世家大族合作。”贾诩叹口气。“诚然,施政治国,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把最正确的人才,放在最合适的地方,选贤任能,这是身为王的才能、王的气度。但用自己的意志指引群臣前进的方向,让别人辅佐自己,这才是作为王的器量。温侯和孙伯符的强硬作风固然是我不赞同的,可文和更不记得有劝过公子,要连那份霸气也一起丢掉!公子有见过那两个人,曾这么委屈求全,四处找人‘合、作’的吗?”
“……”
“天地下的有才之士多如牛毛,真正能决定谁留在历史上的不是谁的家族势力够雄厚,谁的名声够响亮,而是看谁,更能够为王所青睐。”贾诩放缓了语气,说道:“好的才能如果没有好的人品相配,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无益的毁灭。家途中落的世家也是世家,他们所累积的才学,不见得会比笼罩在浮华光环下的同类差。不,比起只从前人传下的典籍里攫取旧巢经验的理论派世族,我更看好历经过磨难,亲身体会过民间疾苦,性子也更加沉稳圆柔的他们。”
“可是……”我下意识说。
但其实我并不知道可是什么,政治的这些东西我并不是很懂,我只觉得脑袋混混沌沌的,仿佛被贾诩的话搅成了一锅稀烂的粥。
“文和的话就说到这里,”贾诩站了起来。“文和并不否定公子的想法也是另外一种路。但公子也是通晓军事之人,是要打一场会埋下另一场战争种子的战役,还是要打一场一劳永逸,直接终结战争的战役,还请公子再仔细斟酌三思。”
贾诩说完就走了。
只留下不知所措的我。
第一百零三章 众将之心
自从有现在的记忆以来,我基本上很少失眠。
以前打仗的时候不管再怎么累没有空隙,我都会想办法睡上个把时辰。即使是上次很夕颜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我被那个噩梦吓醒,下半夜我也是半梦半醒中渡过的,不算没有睡着。
但自从贾诩跟我说的那番话以后,我就一直很茫然。这个茫然伴随我看了一个晚上的天花板,一直持续到了现在都还没有结果。到了此刻我当然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他说的没错,先不管那些天生白眼的顽固分子才能到底如何,总之他们并不是甘心为我所用的棋子,我们所面对的共同敌人,充其量只能帮我们建立起同盟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最终只会分崩离析,毕竟我们也是有潜在冲突的敌人。但选择另一边?
的确,没有身份背景,或其它奥援的步骘或者陆逊一旦能够站住脚,我再怎么说,也算是对他们有举荐之恩,我也能够透过他们、加上我本身的兵权,在一定程度上插手政治。问题是对于他们自身的才能有没有到那种高度我并不肯定,不像贾诩那般有信心。
要是选错,孙翊的权力被瓜分稳固了,我就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了。
“将军?”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啊?”我惺忪着眼睛抬起头。
是一身甲胄的魏延。魏延身后还有一群全副武装的将领,都是吴县内手握五千人以上的战将。
是了,我给了他们两天的时间整顿军队,现在正是他们向我汇报结果的时候。
“将军,你还好吧?”魏延皱着眉头。
“没事,昨晚没睡好而已。”我捏了捏额头,强打着精神说。“你继续说吧。”
“凌司马的部队,末将已经初步整顿完毕了。”魏延抱拳继续说。“虽然我曾经是他们的敌人,也是害凌司马断臂的罪魁祸首,但在凌司马的配合下,他们也没有为难我,出征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我点点头,然后看向魏延身后的凌操,抱歉说:“对不起了,凌大哥。”
“将军言重了,”凌操爽朗大笑:“魏延将军也是行军打仗的一个好手!既然我老凌已经废了,不能再为主公出力了,那还不如让兄弟们跟着魏将军继续征战沙场,为主公建立更大的功勋、更稳固的基业!”
凌操断臂的地方仍裹着白布,但他神采奕奕的精神却还是一如往常,让我真心佩服。
但我并没有因此剥夺凌操的职位,他仍然是江东的别部司马,只是他以后会专门负责训练新兵的任务。战场,大概是什么机会再上去了吧?
我看见魏延的嘴角隐隐扬着冷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样也好,凌操到底还是孙家的死忠将领,如果他一直掌控着我五分之一的兵力,也许最后我会被迫亲手杀了他。
“祖宗帅,你那边呢?”我的头转向另一个男人。
“咳咳……祖郎已是孙家帐下的马前卒,宗帅之名还请将军休要再提。”祖郎用尴尬的表情说着正事。“我族归降的一万五千名兄弟里,末将已经整合出了一只五千人的整编部队,只是这相互熟悉的五千人好统合是好统合,只是阵法队列什么的还需要再训练,才不算是乌合之众。这一点,还请将军再候些时日。”
前两天的那场反击战,我们前前后后俘虏的山越士兵共计一万五千有余。这可不是小数目,我们如果能完全消化掉固然是如虎添翼,但如果被这一万五千个虎狼之士在内部哗变,那我们就完蛋了。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只让祖郎从中挑出五千人来组建军队,另外一万人则被我用一千人的规模打散,然后分摊到其它部队中。
“这个完全不是问题,但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祖将军尽量加快进度。”
“末将领命。”
“对了,”我微笑说。“还请祖将军回去告诉弟兄们,主公准了我的请求,张昭大人也已经派人去了山里,接了他们的家人来吴县里定居,请他们安心。”
“谢将军!”祖郎抱拳大叫,还给我单膝下跪,他这么隆重反而有点让我啼笑皆非。“末将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是的,要不要这么天真啊?的确吴县内的生活条件可能是比山里面的萧瑟环境好了百倍不止,不过……这个单纯的家伙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他们的家人不就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质了吗?
“那个,将军,”另一个将领忽然站了出来,我认得他是程普老将军的副将,叫潘国。“请恕末将直言,将军将山越人的精锐直接组建成军的这个决定——抱歉祖将军,我并不是在针对你——会不会太急躁了点?”
因为这次会议并非是孙翊亲自召开的大会议,只是手握较大军权的将领,对自己部队情况的例行禀报,所以程普他们几个身上有伤的老将我也就没让他们出席,免得他们车马劳顿,伤势加重,不过他们还是各自派了副将过来。我猜,他们除了回去后向各自的主将回报会议的结果外,也未尝没有监视我的意思。
也因此他们提出的意见,显然同样也是他们主将心里的意思。
“我知道你和韩老将军的顾虑,也是真心理解。”我微笑说。“但是你也知道北方袁曹之争已经开战,所以主公的意思是尽快整顿好军队打通路线,随时准备偷袭许昌。这个决定我已经禀明过主公了,他也是同意的。”
“……是,末将明白了。”潘国也没办法了,只好怏怏退下。
我之所以这么有备而来,当然是因为我早就知道程普等那些老将们都提出过这些顾虑,这也是鲁肃之前告诉我的。
虽然伯符跟孙权同归于尽以后,如何安葬伯符是无可置喙的头等大事,也不适合妄动刀兵。但孙翊还是私底下曾分别咨询过四位铁柱的意见。可能是人的岁数越长,性子也比一般的毛头小子更为沉稳,考虑的顾忌也比较多。四位老将军不约而同地希望还是先稳固自身的势力为主,再伺机行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是公瑾也不敢强行征兵组军。失去了公瑾的支持,闷闷不乐的孙翊也只好不了了之。
其实他们的意见跟鲁肃大致上是相同的,只是那个鲁子敬实在太作死,非要正面跟孙翊硬抗,又不若那四位老将德高望重又圆滑委婉,再加上孙翊对徐图发展这种事本就抵触,才落得罢官的下场。
可我也不是公瑾。我仔细想过了,孙翊既然那么想证明自己,激进的想法一定很对他的胃口,有了他这根鸡毛当令箭,现在倒是个可以让我私下培植自己实力的好机会。山越人这种战力精强,又跟江东的本土部队有嫌隙的队伍,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
至于另外一万个被打散分布在各个部队里的山越人,则是我播种的另外一招暗棋。虽然大家都是一国的,身上都流有炎黄子孙的血液,但到底还是存在着民族之分。从小袭承的文化和生长环境的差异越大,两个民族的融合就越困难,需要的时间也越久,尤其军队是一个最喜欢欺负弱者的组织,也是最容易孕育芥蒂的地方。
当然我并没有指望凭那么一丁点人马就能在时机成熟时顺利夺到整支本队的指挥权,但在军中杀将,擒贼擒王,有心算无心,根本不难做到。
接下来的例行报告其实都大同小异,禀报给我的信息无非就是各自部曲详细兵力多少、战力强弱、战具和粮草的消耗用度,等等之类的例行公事,但我真正看重的,其实只有两个部队的详情而已。
“子义,‘飞将骑’的再训练进行得怎样?”我问太史慈。
“将军,你带弟兄们是神么?”太史慈苦笑。“末将已经按照将军的指示,将以往担当哨骑的经验还有将军教授给我的战阵,全都传给了他们,让‘飞将骑’往游骑轻兵的方向发展了。这才刚刚开始,哪有这么快就见效?”
“别急,我只是问问。”我笑笑,说:“现在的我,能盯‘飞将骑’的时间恐怕会少很多,这一点,子义,就拜托你多担待了。”
“将军言重了,”太史慈抱拳承诺。“请将军放心,末将定会竭尽所能,尽快为将军打造出一个完美的‘飞将骑’!”
“那个……”
席下众武将里忽然举起一只手,我撇头一看,原来是吕蒙。“末将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要把‘飞将骑’培养成轻骑兵?好像他们干的都是侦查传递消息的活,真要上了沙场征战杀伐,好像轻骑兵的作用并不大啊。”
“不要被传说蒙蔽了你们的眼睛,也别总是以为别人的东西都是好的,历史没告诉你的东西多了。”
我不以为意。人总是向往着神秘,神秘对他们来说,好像是有什么无法言明的魅力。但魅力不一定就代表着美丽,有些东西只要深入了解以后就会发现,那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跟你所拥有的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新鲜感作祟罢了。
“骑兵也是兵,一样会受到单兵素质和数量的制约,唯一多出来的考虑事项,唯有战马的素质。单是这一项,实话实说,这里的战马,就没有可以被训练成重骑兵的资格。”我数着手指。“而且,江东多丘陵江河,能让大部队骑兵发挥作用的战场不多,即使现在组建了骑兵,我们仍需要以步骑结合为主。抱着只要有了骑兵就可以横扫江东这种想法的,可以不用再妄想了。”
很多将领的脸色都黑了下来。
“不过轻骑兵也不是一无是处,它是一对翅膀。”我的身体微微前倾。我只是想让他们看清现实,没有打算把他们吓得畏首畏尾,平白自降了士气,于是我说:“翅膀只能让强者更强,如虎添翼重点是那只虎啊。对吧,江东之虎们?”
这下,大家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一百零四章 钱币两面
“好了,”我挥了挥手。“军务繁忙,大家在这几留太久也不好,你们先回军营吧,高顺将军留下来继续报告就好。”
“喏!”众将抱拳应是,然后慢慢退出了房间。
只剩下高顺。
“将军?”高顺疑惑看着我,“陷阵营”并非不可说的秘密,真正无法摊开在阳光底下的,是连接着我们的黑暗关系。
我伸出手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门口。
高顺将门关上。
“主公。”高顺在我耳边轻声问。“有什么吩咐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间觉得,自从来到江东以后,我们好像还没有好好聊过,现在想好好了解一下你而已。”
如果换了对面是鲁肃,以他嘴巴之贱,绝对少不了要先讽刺我几句才肯说正事,但高顺的性子踏实沉着很多,他并没有露出太惊讶只是偏头看了我一眼,深思我如此反常的原因——然后一猜就中。
“是不是先生跟主公说了什么了?”
会让高顺认同叫做先生的人,除了师父的前头号、也是唯一忠心可用的智囊陈宫以外,也就只有一个贾诩。于是我点点头,将我跟贾诩昨晚的对话,简略说了出来。
“我当然知道雪中送炭比锦绣添花更有价值,”我撑住额头。“可是无论我怎么看,把宝压在陆逊身上都跟赌博没区别,我有必要现在就孤注一掷吗?”
“我啊,”高顺缓缓开口。“是将军身边最早的士卒之一,当将军开始带领第一批属下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边了。”
“嗯。”我静静听着。
高顺几乎不说他自己以前的事,至少后来才被师父收养的我一点都不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高顺对师父的忠心,即使是师父本人都撼动不了,也不理解这么坚定的忠诚到底所为何来。我是因为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所以我没办法弃师父于不顾,但为什么在经历了立功而无赏,献出良策却不被采纳,甚至是在钢刀加颈,生死相逼之前,他都不曾有一瞬生出过背叛师父的想法。
我不懂,但我一直很敬佩,也一直疑问着。
“可能主公并不相信,那时候的我,比主公刚刚被将军捡回来养的时候还要瘦小,还要软弱无力。但将军依旧没有嫌弃过那么残废的我,而是不厌其烦地指导我、锻炼我。”高顺咧嘴笑了出来,脸上仿佛在反复播放着回忆。“其实说是指导锻炼也不正确,因为他并没有制定出地狱式的训练,逼迫过我们一定要怎样;或者对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矫情地说这是为我们好,他是直接就做了。起得比谁都早,睡得比谁都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磨练技艺、翻阅兵书。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神力的战鬼,只有我们知道,将军只是个不把自己当人看的魔人。”
我闭上了眼睛,想象高顺和师父之间的当年。
“英雄,在大多数的眼里,都与邪恶彼此对立着。但当看过将军的背影,我却认为那也是一种英雄,即使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们,但他的气魄却无时无刻都感染着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也自发跟将军一起,用残暴的非人训练凌虐摧残着自己,然后越来越严厉。到了后来,疯狂的我们竟互相比赛了起来,仿佛是要比出谁能最快累死似的。这时,将军才看着我们笑了,他说:你们来我手下时,都是被别人当成垃圾扔过来的,现在,你们可以让那些人去吃屎了。”
我笑了出来。师父就是师父,真有个性。
“从那个时候开始,将军的背影,就是我们的憧憬。我对自己发誓,我高顺一定要成为将军最得力的左臂右膀,因为将军他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久居人下。”高顺的声音低沉了起来。“后来机会来了,他投靠了董卓,亲手杀掉了一手提拔他的丁原,为了谋得天底下最大的兵权,他又屠戮了董卓。所有人都说他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反复无常,但我觉得这才是将军。他不是道德所能认同的英雄,他是只会以锐利的眼神睥睨天下的猛虎。一有机会就绝对要咬住,一定不能迟疑手软,虽然他最后还是战败身死,但谁都不能否认他前半生的传奇。”
我睁开眼睛。
缓缓释放着自己的呼吸,让灵魂彻底感受背脊的寒冷,蒸散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我知道,重点来了。
“主公你比将军唯一强的,是你的眼界和心胸,你会结合他人的意见,去通盘考虑大局态势。”高顺毫不忌讳看着我的眼睛。“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时候想得太多,反而会让自己堕入迷障,就像后来被迫困守在下邳内的将军。”
我不禁点点头。没错,的确那个时候的师父没什么作为,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没有想。相反那段时间他考虑了很多突围的路线还有计策,但正因为各有其弊端,所以师父才拿捏不定,也丧失了,最后的反击时机。
不过这不是废话吗?要是我能预知未来,知道哪一边会赢的话,我早就将所有的筹码全部压下了。
“无论是陆逊还是顾邵,末将都不认识,也无法建议主公选哪边更好,但末将认真觉得,孙权有一句话说的很对——王之道,是非人之道。你要坐的是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你不能再以棋子的眼光来下棋,”像是听见了我的内心话,高顺低沉的声音犹如轰雷的战鼓,震荡着我的耳朵。“你得把自己独立于棋盘之外,将自己视作唯一可以操纵棋局的棋手。”
高顺从腰间掏出一枚铜币。是四出五铢钱。
五铢钱,是大汉王朝建立以来,据说从吕后时期就开始改造,最后由武帝亲自颁布法令发行的一直沿袭至今的通用钱币,经济是国家运转的命脉,一旦国家的命运出现了问题,势必也会影响到经济的稳定,直接具象反映出来的,就是钱币的价值。当初王莽篡汉时五铢钱的发行就一度废止了十六年,然而一百七十五年后的今天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说起来,还是先帝惹出来的祸事。
先帝贪财,贪得厉害,只是皇帝并没有贿赂可以收,于是就将官当做货物来卖。只是靠买官当上官的官又哪里啃吃下这哑巴亏,于是他们就把自身的损失层层过档,转移给下面的老百姓,等到最后终于没有更加贫穷的人可以转移的时候,黄巾之乱也就爆发了。
至于后来董卓入京以后就更加霸道,他毁金人铸无文小钱,凭空制造数以亿万计的五铢钱,大大抬高了市价,连一石谷都能卖到一担钱。但百姓们最后拿到的钱,却并没有因此变多。
那时候受到小钱波及连累的长安和洛阳,每天都有人饿死,都有人吃人或被吃,失去记忆刚刚醒过来的我,也曾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王司徒的府上被师父捡回去,即使我没有被当场打死,恐怕此刻我早已成为滋养别人胃部的食粮。
所以现在都很少能够看见人们用钱买东西了,钱币失去了信用价值,取而代之,是更加落后古老的以物易物。
董卓乱搞出来的无文钱,是连“五铢”两个字都模糊不清的小钱,重量几乎比羽毛还轻,所以现在高顺拿出来的,是先帝最后铸造发行的四出五铢钱。虽然质量同样是被打了折扣,但总算是曾经能够顺畅流通的钱币。只是没想到高顺居然还保留着这种古董。
“这是什么意思?”我皱眉。
“如果主公还是拿捏不定的话,顺倒是有一个办法。”
高顺忽然将四出五铢往上一抛,我看见铜币在阳光中不断翻滚着圈圈,在半空中折射出黄铜色的光线。
光芒最后又隐没于高顺的手掌内。
“四出五铢跟太师曾经粗制滥造的小钱不同,它只在一面铸有五钱两个字。”高顺冷静地说出非理性的话。“让上天做决定吧。如果顺手里的五铢钱,在稍后摊开以后,是铸有五铢的那一面朝上的话,那主公就去收服陆逊;反之,那么主公就继续在吴县本地的世族内寻找可以合作的对象,顾邵还是别的哪个谁,都没有关系。”
我怔怔看着高顺的手掌,他的思维有点跳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
“那么,主公希望是哪一边呢?”高顺并没有及时打开手掌。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高顺的手,但一个念头却以势如破竹的姿态,忽然冲开了脑海里重重迷雾,一瞬之间我豁然开朗,也顿时明悟了高顺的用意。
“不用了。”我伸手抓住高顺始终没有打开的手掌,嘴角扬起。“谢谢!”
其实当人们需要用钱币或者命运来替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心中多半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及时看清。所以正确的答案,并不在于最后真正在上的是钱币的哪一面,而是你所希望出现的结果。
第一百零五章 星天卜师
光,本身就象征着生命,世间万物的生存都需要仰赖光。生命即正义,所以被迫被光驱散的黑暗,从此就被归类为邪恶的同义词。
没有光明存在的场合,就是黑夜的领域。
日落月升,黑暗永恒。
软弱无力的月,在夜空里孤高地挂着。
寂寥无人的街道上,微微吹刮着萧瑟的风。
宵禁在我们反击破山越人之后就已经停止了,但要让这条街道回复往日的热闹却尚需时日,除了极个别野心勃勃的**,人人都害怕战争害怕死,百姓们的心有余悸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消除的,要重建他们对我们的信心,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
“扣扣。”我在一间简陋的房屋前停住,敲下。
也许现在时间真的是太晚,这个家的主人早已睡下,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等到木门吱呀打开。
一张稚嫩的脸惺忪着从门后钻了出来。
“南宫将军?”那张脸看着我,似乎有点被吓醒了。
“会不会睡太早啊?”我晃了晃勾吊在尾指上的酒壶。“本来还想找你喝酒的说。”
那张脸笑了出来,然后让出了半个身位。“进来吧。”
陆逊,陆伯言。
我来这里,并不是最终确定了要选他。我还需要确认他的才能。
“将军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陆逊点起了蜡烛,却没有坐下。
“当然是靠嘴巴问的。”我用随意的眼神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平心而论,陆逊家的一切并不算太差,家具的质量和整体布局,都算是平均水准之上……如果这个平均水准,是以每天能够温体饱胃,就已经很幸福的百姓角度和话。只是看在曾经先后见识过乔家、步家、孙家等同为士族的府邸的我的眼里,唉,我连象征性的叹气都省了。
“原来如此,”陆逊还是站着。“伯言还担心,会等不到将军呢。”
我听了一凛,瞳孔微微扩张。
听陆逊这语气,难道是我又被算计了?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我将酒壶放在案几上,眯起眼。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希望将军会来。”
陆逊依旧挺着那张任谁都无法真心讨厌的好好先生的笑脸,只有烛光摇曳的阴影,在他那张温和的脸上跃动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的没错,我其实暗中跟踪将军已经有好几天了,只是昨天才等到了好时机,正式出现在将军面前。”
陆逊毫不掩饰自己的卑劣,而我却翻了个白眼。这个世道的谋士是有什么毛病?不管是外表俊朗的飘逸的高雅的深沉的猥琐的外冷内热的人畜无害的,内里切开了都是黑的么?你们做人能不能阳光一点?
不过重点是,既然我一点都没有怀疑他,那他自行把把戏戳破是为了什么?
“因为想要见将军的,其实另有其人。”陆逊突然后退半步。
他身后原本紧闭的门忽然被打将开来,一道耀眼的白光从昏暗的夜色中破空而来,慢慢漂浮到我眼前。
不,那不是白色的光,而是满头银色的白发。
白发下面是一张跟陆逊相似,但又更加稚嫩,同样也更加儒雅清逸的脸。他的个子并没有比跪坐着的我高多少,骨架也不大,如果忽略那头显眼的白发,他就跟随处可见的半大不小的毛孩子没什么区别,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手里的拐杖,和一瘸一拐的蹒跚步伐。我猜他一定跟陆逊有某种程度的血缘关系,如果他不是陆逊鹤发童颜的家族长辈,那就应该是未老先衰的弟弟后辈。嗯……我赌是后者。
“叔叔。”陆逊扶着白发人跪坐下来。
叔叔?我的头几乎就要歪掉。怎么保养的,传授点经验给我可好?
“将军不必怀疑,家父是前庐江太守陆康,按照辈分来说,小子的确是伯言的叔叔,只是比他小很多就是了。”白发人想必是注意到了我怪异的脸色。“小子陆绩,总算是见到你了,帝星。”
陆绩一坐下,陆逊也随即退回到了里屋,只留下我和他的小叔叔单独面谈。我注意到陆绩一边打量我的同时,他的右手拇指也以某种频率不停在另外四只手指上快速切换轻触着,那天和贾诩在西湖变秘密会面的画面突然钻出脑海,于是我问道:“你是相师?”
“是,也不是。”陆绩用与他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成熟语气说,手指的测算速度并没有丝毫停顿。“相师测算吉凶、福祸、未来的相术,占卜的对象,重点还是人。而我,只是个观测天星的观察者。”
“观察天星?”
我下意识问道,但就在我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的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像是被五十斤重的大铁锤自下而上狠狠轰中,满脑袋都是眩晕的空白。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捧住脑袋,或者有没有撑住案几不让自己倒下,我只是觉得脑子仿佛在被无数细密的蛇虫鼠蚁争相啃食着,痛得我随时都会失去意识。
然后我看见了一副画面。
“星天卜师?”
看到是一种很模糊的说法,因为那画面就像是九流画家喝醉了酒以后的疯狂涂鸦,眼前所见全都凸起着粗制滥造的颗粒,倒是从画面那里传过来的声音并受到任何影响,一点也没有经受过任何扭曲转折的顿挫,就算是再痛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醇厚的男人声音。
“天有天命,地有地脉,人有人运。在凡人眼中,它们是不可捉摸的命运,但对于某些天才绝顶的圣贤来说,这些只是神明确下达的启示,关于个人命数,关于国家气运。这些人在上古的洪荒时期,被统一称为巫师。也因为能预言未来的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就等于是神明的代表,所以在上古时代,他们也被尊称为‘神的代言人’。”
那个男人似乎宠溺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对我来说,他一定很高大。
“不过,随着人类能活动的区域越大,人越来越多,上古的巫师们精修钻研也渐渐往三个方向分支,渐行渐远。巫师这个尊贵的称呼逐渐消失了,然后三个新名称冒了出来取而代之。”那张脸当然无法看清,但他的宽大而又温暖的手掌却让我印象深刻。“占卜人运的,是相师;勘测地脉气流的,叫风水师;而观测在遥远天际上星路运行,从中测算冥冥天机的,人们,则将其唤作:星天卜师。然而不管最初是入了那一个相门,要成为顶尖的算师、卜算出最准确的未来,终究是离不开另外两门的算术相辅。”
“那老师是星天卜师吗?”我那时候肯定是认为能捉摸天运的家伙,才是最厉害的。
“我只是个教小孩子识字的教书先生,哪里是这么伟大的人物?”那男人笑笑,又揉着我的头。“你要是感兴趣,不如回去问一下你未来的岳父大人吧?”
“咦?”
“看你的表情,难道你不知道吗?”那男人无奈苦笑。“这个承彦也真是的,连你都瞒着么?”
“将军?”
我猛然睁开眼睛。
脑海里本就十分模糊的画面慢慢扩散淡化,我的精神也随之逐步归拢,然后渐渐清醒。这时我才发现我满脑子都是冷汗,胸腔里的呼吸也在剧烈起伏着。
又来了,最近脑袋老是冷不丁蹦出一些以前我从未经历过的、似乎是来自我遗失记忆里的画面,场景也常常换来换去,有的根深蒂固很深,只需淡淡一瞥就会赖着不走,有的却如浮云般轻飘飘,即使再看多几次也无法重新记忆,搞得我都快成神经病了。话说,这算是我记忆复苏的前兆吗?
“将军,你还好吗?”陆绩探前了身子。“将军刚才的脸色,很难看。”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我忽然想起刚才的画面里,那个被反复提到的词语。“你是星天卜师?”
“没想到将军居然会知道,”陆绩苍白的笑容和他银白色的头发相互映衬着,照得本就虚弱跳动的烛光变得更加暗淡。“我还以为,这个词语,已经不闻于耳了。”
“只是以前偶尔听过罢了。”我抬起头看着屋顶,当然看不见那些闪烁在夜空里的星星,更看不到那些见鬼的的天机。“所以,星天卜师真的能够看到未来么?”
“不。该是说,小子看不到,”陆绩摇了摇银色的头。“小子接触占星术的时日尚浅,还猜不出老天爷的心情,只能测算出现在和过去。但小子做不到,不代表没有别的星天卜师能做到,更不敢否定传说。”
“那你想见我,是想干嘛?”我微微冷笑。这算是耍我吗?“还有,你刚才说的帝星是什么?”
“将军提出的问题,就是小子让伯言接触将军的原因。”陆绩不以为意,笑道:“小子虽然暂时还不能看透‘未来’的变数,但是小子从‘过去’的星图中推算出来的‘现在’,却不应该是现在的这个‘现在’。虽然只是很微小的不一样,但毫无疑问,天命,改变过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