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香阵
朐山中,官军与乡兵们已经累得不行了。
强盗们早就得了消息,躲得远远的,强盗们也犯不着跟官军与乡兵们决一死战。官军虽然骑马,但连日奔波,个个垂头丧气。乡兵们更是不堪,他们一半是为了赏钱,一半是因为县太爷的命令而不得不来,可忙了三日,连一个强盗的影子都看不到,纷纷报怨,想回家种地。
在强盗的巢穴寨子中,史军校大声骂娘。他新官上任,本兴冲冲地来剿匪,想给同僚上司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干,却不料强盗们不给面子,让他的铁拳打在空气中。
乡兵们三三两两地或站或蹲或坐在一边,甚至有人敞开了怀躺在地上,这些农夫们哪里有当兵的自觉?他们只盼着史军校下达撤兵的命令,然后就地解散,回家该干嘛就干嘛。
“韩老弟,你给哥哥想个招。”史军校汗颜道。
韩奕也没招,他正要劝慰几句,一个看上去像是县衙差役的人物,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那小吏一边奔跑,一边惊呼道:
“史军校、史军校,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史军校见那人仓皇,心知不妙,倏地站了起来。
“强盗入了县城,正在攻打县衙,县令大人请你回军支援!”小吏满头大汗,满脸惊骇之色。
史军校与韩奕二人面面相觑,气愤难当,心想这伙强盗真够狡猾的,来了个将计就计,调虎离城,趁官军与乡兵们在山上转悠,直捣临朐县城。
“所有人立刻整队,与本校回援临朐县城!将这强盗巢穴毁了!”史军校大声命令道。
韩奕心中一动,将史军校拉到了一边,耳语了一番,史军校愣了一下,点头称是。
于是,官军与乡兵们在史军校的带领下,马不停蹄地下山,十万火急地往县城奔去。走在半路上,忽然窜出数十位强盗伏击,史军校也是久经沙场,并不惊慌,他大喝一声:
“挡者死!”
挺着大刀纵马杀入群盗,如一只猛虎下山,向着小群强盗泄着连日来的不满。身后的部下们见主官如此,也纷纷围攻。大群乡兵们只是看着唬人,他们在官军身后鼓噪助威。这数十位强盗本无心力战,唿哨一声,一哄而散。
史军校并不追击,带着大队人马往县城里赶,正在围攻县衙的强盗们已经将县城洗劫了一遍,早有喽啰向匪报告有官军回援,强盗们在史军校赶到之前,又一次逃之夭夭。
县令被家丁扶着从衙内出来,恍如重生般地拉着史军校道:“幸亏史军校及时赶到,要不然……”
史军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虽救了这位县令一命,可被强盗们玩在手掌之中。史军校保证道:“县令莫要惊慌,这股强盗极为狡猾,且让贼寇猖狂,史某定会为临朐除此大害!但我军前几日徒劳无功,已成疲军,需在城中休养三日。”
“史军校尽管休整,只是莫要放过这群悍匪。”县令不放心地叮嘱道。
大掠而归的强盗们,个个穿着抢来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拖牛牵羊,嘻嘻哈哈地往朐山里进,他们讥笑官军的愚蠢与无能。
山岭中的密林中,韩奕和蔡小五及隶属于他们的靠山乡百来个乡兵,则潜伏其中。蔡小五盯着那大胡子匪,正要引弓,却被韩奕按住了:
“沉住气,莫要打草惊蛇!”
强盗们押着金银财帛,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巢穴。此前,韩奕制止了史军校要放火烧毁匪巢的打算,既然强盗们对官府来了个将计就计,韩奕这是照猫画虎,也来了将计就计。强盗在城中定有眼线,否则不可能如此逍遥法外,韩奕就故意让史军校领着官军与大部乡兵在县城中放出要休整三日的风声。
强盗领并未放松警惕,他们在通往的巢穴的几条必经之路安排了暗哨。但是这对韩奕、蔡小五这些对这方圆百里熟得不能再熟的猎人来说,这片大山就如同自家院子。韩奕命令乡兵们远远地潜伏待命,自己与蔡小五在密林中,如同两条狐狸,在草丛与岩石间穿行,贴近巢穴观察敌情。
暮色渐浓,强盗们正忙着杀牛宰羊,今晚应该会有一个盛大的宴会。
“小五,你亲自去县城,告诉史军校,让他今夜子时赶到,千万不要出来太早,以免惊扰了强盗在城中耳目。”韩奕吩咐道。
蔡小五借着暮色,悄悄地退去。暮色很快被黑夜所替代,山崖上传来贼寇饮酒作乐的欢笑声。山里夜里冷得紧,韩奕瞧了瞧身边正啃着干粮的乡兵们,心想强盗过的日子比咱平民百姓也要好。
“大伙沉住气,这次要是将贼寇一网打尽,大伙都会赚不少赏钱。”韩奕鼓舞着士气。他口中如此说,其实他更看重的是贼巢中抢来的金银财宝。
“奕哥儿,我们不是官军,要是贼寇跟我们拼命,那可怎么办?”有人低声说道。
乡兵们感到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老老少少,精壮不过三分之一,大多是刚放下农具的农人,唯有同乡的猎户少年们天不怕地不怕。
韩奕道:“大家听我命令,不要乱跑,那就没甚么危险。待子夜之时,强盗们熟睡,我们跟着官军冲上贼巢,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强盗一网打尽!这就跟打猎一般,围猎总比跟野兽赛跑要轻松容易的多。”
“奕哥儿,你说如何办,那就如何办。”有人回道。
“大伙尽管放心,我不会让大家拼命硬干的,官军们巴不得我们不跟他们抢战功!”韩奕笑道。
好不容易安抚了乡兵,等到了子夜时分,蔡小五引着史军校等官军来到,而大部乡兵则正在往这里赶的的路上。
史军校兴奋地问道:“韩兄弟,贼人们可都在寨子里?”
“正是!”韩奕回道,“不过,贼人不下千余人,又居高临下,怕是很难对付。”
史军校想了想道:“听蔡小五说,后山有小路?”
“史军校可是想派一队精干人马从后山上去?”韩奕问道。
“哈哈,我意如此。”史军校笑道。
“韩某以为,眼下正是春干物燥,这队小股军士上山时,不如多带火种。”韩奕望了望风向,“从后山纵火,正好可以将贼寨包裹其中。”
史军校点头称是,又道:“待乡兵都来齐了,我准备亲自领人从后山上去。韩兄弟可为我统军,在山下将贼寇围住。”
韩奕心想官军怕是不服自己,再加上各路乡兵,并非容易指挥,他拒绝道:“夜里山道难行,韩某更熟悉山道,不如让我和蔡小五领人从后山上去,待我纵火之后,史军校可领人或仰攻,或围剿逃窜之敌?”
黑暗中,史军校笑道:“如此也好,韩兄弟千万要小心,要是不能得手,尽管下来。反正我们将贼寇围住,量他们插翅难飞。”
商量了细节之后,史军校从官军中挑出二十位精悍之人,韩奕和蔡小五带着众人提前出。夜色深沉,只有山风在呼啸,那后山峭石林立,即便是白天也是难行。二十二人如猿猴一般,背着火种,咬着钢刀,悄悄地爬上后山。
韩奕趴在一颗大石头后面,下面是一个平地,那里是贼寨的所在,此时静悄悄的,寨子后面就是韩奕藏身之地,是数丈高的悬崖绝壁。蔡小五拍了拍韩奕的肩膀,示意他往山脚下望去,见一支火把正在晃动着,明灭可见,那是山下史军校等人给他的信号,表示所有官军与乡兵都准备妥当了。
贼寇也在后山上安排了二位喽啰,夜里山风刮得紧,那二人正躲在窝棚里呼呼大睡。几位官军窜进窝棚里,将睡梦中的喽啰脑袋摘掉。
正在这时,突然一声惊呼:“什么人?”
原来还有一个暗哨,躲在黑漆漆的树林里。韩奕抬手就是一箭,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被大风掩盖,几位官军奔过去检查,很快就拎出一个奄奄一息的贼寇。
“生火、取弓!”韩奕回头命令道。
一位官军将火种点燃,人人手持劲弓,居高临下将火箭射出。二十支火箭凌空飞下,钉在草垛、柴禾、寨栅与屋舍上,很快就燃烧起来。
“起火了!”有放哨的贼寇惊呼起来,待看清了从头顶上飞来的箭矢,才明白官军杀了过来,“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贼寨立刻哄然骚动了。而主攻的史军校早已经命令乡兵们,每人各点燃火把,甚至将火把塞在石缝之中,从山顶上看去,蔚为大观,犹如有上万官军来攻。那些打仗并不管用的乡兵们,远远地呐喊助威,极为卖力。
贼寇们大惊失色,以为遭了灭顶之灾,纷纷抢出寨门,往山下逃窜。风助火势,火将附近的树林与野草也都点燃,迅成了几条火龙。浓烟滚滚,熏得贼寇们睁不开眼,史军校领着大队人马,以逸待劳,射杀着从火中穿梭而过的贼寇。
而跟着韩奕从后山进攻的官军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纷纷用带来的绳索,缘绳而下,杀入了贼营之中。
史军校见时机成熟,立刻命令所有人跟在他身后,往山上冲去。贼寇们早就吓破了胆,不是摔下了悬崖,就是跪地求饶,剩下负隅顽抗的,却经不住立功心切的官军与乡兵们的合力进攻。此时此刻,就是懦夫也都成了勇士,各自收取着战果。
直到天亮时分,韩奕与蔡小五这才从悬崖上下到了寨子里。史军校将韩奕拉入了贼的居室里,指着一堆金银绸缎道:
“我欲拿出一部分分给参战官军与乡兵,剩下的你我一半,如何?”
“我还能有何话说?”韩奕撇撇嘴,“县宰好像曾许诺过不少赏钱?”
史军校捏着满是短粗胡子茬的下巴道:“咱们带兵去县衙问问他,他说话算不算数!”
二人相视,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第十六章 香阵㈦
(向老读者致敬!向新读者致敬!)
韩奕和蔡小五等人,带着大笔财物兴高采烈地回到平安里韩家庄。
韩奕还得到一匹马,那是军校从县令手中勒索来的,虽然算不上宝马,但胜在脚力不错。史军校对韩奕极为尊重,胜情难却,韩奕也不跟他客气。蔡小五有句话,让韩奕觉得很有道理,要想不被人欺,那就应该骑在别人头上。
母亲张氏的病体越来越弱,满载而归的韩奕并没有任何喜色,只可恨他请遍了本州的郎中,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令母神气郁结,沉疴非药石所能及。
张氏听到韩奕回来了,说道,“昨日,你舅舅托人稍话来,说你这几个月怎不去看他。”
“娘,我明日便去青州城,正好家中还有几张鞘好的皮子要拿去换钱。”韩奕道。他脱下外衣,操起斧头,在院中劈柴,没多大功夫,院子当中便有一堆劈好的柴禾。
第二天一大早,韩奕练完了枪棒拳脚武艺,安顿好母亲之后,便骑马去青州城。
正值暮春季节,草长莺飞,田野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韩奕纵马狂奔,抒写着年轻豪情,但内心之中却仍然茫然,他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是如何。
韩奕在青州城里,将几张兽皮卖了,换了点油盐米面,顺便去看望屠夫张。远远地就看到屠夫张光着膀子,拿着一把剔骨刀指着西边方向骂。
“舅舅,这在骂谁呢?”韩奕将马拴好,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他真正想骂谁,一会契丹,一会杨光远,一会贼老天。
“我骂符彦卿!”屠夫张没好气地回道。
“符帅如何得罪了你?”韩奕奇道。
“他的牙兵从我这牵走了三只羊,至今还没给一文钱!”屠夫张道。
韩奕笑了:“那符彦卿早就回汴都了,您还是消消气吧。他在青州驻扎时,你怎不去讨要呢?”
屠夫张泄气道:“废话!那时候,我怎敢去人家统军大将面前伸手要钱,人家只要鼻子一哼,我脑袋就得搬家,还没处评理去。”
“那你就自认倒霉吧!”
“我就是骂骂解气!”
“可是人家听不到!”
“就是因为人家听不到,所以我才敢骂!”
屠夫张骂累了,这才问道:“奕儿今天来,是不是还钱来的?”
“我何时欠你钱了?”韩奕不认帐。
屠夫张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韩奕这才掏出不少银钱给了他。屠夫张掂了掂银钱的份量,舔了舔嘴:“你哪来的钱?”
韩奕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参加剿匪的事情说了一遍,屠夫张得意地说道:“还是舅舅我说的对,学好武艺总比笔杆头实在!奕儿将来要做统兵大将,就像符彦卿那样的,他的牙兵牵了我三只羊,我一百个不愿意,就是不敢伸手要钱,还得陪着笑脸。”
屠夫张念念不忘他的羊。韩奕笑道:“舅舅说的是,外甥要是做上了大将,就替舅舅向姓符的讨回公道。”
“哈哈!”屠夫张拍着大腿大笑,“奕儿真要是当上了节度使,一定要风光地回青州,将你的全部仪仗带上,多带点牙兵,骑大马,举大旗,锣鼓开道,让咱老张也风光风光,那该多荣耀啊。哈哈……”
屠夫张做着黄粱美梦,笑了好半天,才现自己真是可笑。
“你娘的病好点了吗?”屠夫张问道。
韩奕神情一黯:“我娘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不知能不能捱到这个秋天。”
“唉,你娘要真是去了,我老张就再也找不到一个亲戚了。”一向乐观的屠夫张,让韩奕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
“舅舅,你还有我这个亲戚呢!”韩奕反驳道。
“对,还有你!”屠夫张感叹道,“奕哥儿将来要是从军去,再见到你就不知是何时。这兵荒马乱的,刀箭无眼……要不,咱不当兵,咱去赴科举耍笔头?”
韩奕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箭镞,道:“娘亲所命,外甥不敢忘。杀父之仇,外甥更不敢忘。”
屠夫张被韩奕坚毅的神情吓住了,他唯有叹息道:“奕哥儿定要小心些才是,我还等着看你风风光光地来青州探望我呢!”
时光荏苒,江山换了一遍又一遍衣装,已经是开运三年(丙午,公元九四六年)的秋九月。
这一年除了黄河先后两次决口外,还有种种民不聊生家破人亡与将相贪暴的消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赵在礼,欺压宋州百姓,聚敛财货,百姓苦不堪言,听说赵在礼要移镇,百姓拍手叫好,都说这颗“钉子”终于要走了。赵在礼听说了,便贿赂执政,得以继续镇守宋州一年,于是他立下一个“拔钉钱”的名目,光明正大地要百姓付钱。
永远不变的则是契丹南寇的消息。
国戚杜威奉旨巡边,以备契丹,等到了瀛州,见城门洞启,寂若无人,威等不敢进,引兵而南。时束城等数县请降,杜威却焚其庐舍,掠其妇女而还。
韩奕的母亲张氏,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入秋以来常常数日昏迷不醒。韩奕端水送药,尽心服侍,不敢懈怠。
四方乡邻提到韩奕,无不钦佩韩奕的孝心。
“奕儿、奕儿!”张氏在里屋唤道。
韩奕正在研药末,听到母亲呼唤,连忙进了屋,他见母亲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改往日精神萎靡不振,似乎恢复了些活力。
“娘,你还是躺下吧。”韩奕扶着母亲道。
“奕儿,院子里的菊花是不是开了。”张氏问道,“我闻到了菊花香。”
院子里是父亲生前种植的一丛菊花,九月正是菊花开放的季节。
“是的,娘。”韩奕道,“我去摘几朵来,让你闻闻。”
“我儿莫要摘,你爹从来就不摘花骨朵儿,这是你爹生前最爱的花卉。”张氏那早就哭瞎的双眼,似乎恢复了光彩,她拉着韩奕的手道,“奕儿扶我去院子里看看。”
“娘,你先等一等。”韩奕不忍拒绝。他麻利地搬了一把铺着厚褥的软榻放到后院,这才将母亲抱到了后院。
正是秋高云淡的季节,蔚蓝的天空上大雁南飞,出阵阵欢快的鸣叫声。在韩奕的心里,那阵阵雁叫声却有几分悲秋的味道。
院中的一丛金黄的菊花,悄悄绽放,那凌霜盛开的花朵在秋风中摇摆,如一张张笑脸。她是花中君子,没有牡丹的华贵,也没有芍药的妖娆,在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百花就要凋谢之时,她静悄悄盛开,不为外人所知,更不与人争艳。
张氏躺在秋日底下,她已经无法欣赏秋菊的风采。她紧握着韩奕的双手,侧耳倾听,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片安祥,似乎在感受秋风掠过院子时菊花摇曳的风姿。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韩奕不自觉地想起了这带着杀气的咏菊诗,而他此生的父亲却是因为陶渊明而栽种这一丛秋菊。
秋风似乎大了些,它掠过花丛,片片金黄色的花瓣随风而动,最后落在母子二人的身上。
“菊花落尽了,冬天就要到了。”张氏说道。
“娘,冬天到了,春天也就不远了。”韩奕接口道。
张氏勉强笑了笑,她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韩奕的脸,抚摸着他的脸庞、脖颈、后背与健壮坚实的胸膛:“我儿已经长大了!”
“是的,孩儿已经十七岁了!”
“娘要去了,我儿就一个人过了……”
母亲的双手突然无力地垂下,双目紧闭,脸上仍呈现出安宁慈祥的神情。韩奕已经潸然泪下,出悲怆的吼声:
“娘……”
第十七章 不辰
歌云:
四方貔貅争豪奢,八面豺狼竞跋扈。
胡骑忽然急奔来,英雄原来是懦夫。
幽并游侠已沦亡,燕赵豪杰本媚骨?
可怜吾辈黎民苦,问罢苍天寻角弓。
黄河南岸,杨刘镇外。
夕阳西沉,将它最后的辉煌洒向黄河两岸。高高的土梁下面,长河东去,不曾有过一丝留恋,只在河道拐弯处狠狠地撞击一下堤岸,溅起几朵浪花。而在浅弯处,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苍鹰在九天之上盘旋,偶尔猛地俯冲而下,向野草丛中的猎物扑去。苍凉的大地上,一片枯黄,间或有一两棵松树点缀其间,让这个肃杀的季节显得稍微不那么单调。
正值十一月末的光景,北风已经呜咽多日,一天紧似一天,吹得衰草倒伏在地。远方不见人烟的孤村在夕阳下瑟瑟抖,让人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冬天将会很难捱。
一个满面虬髯的魁伟大汉,提着一把长柄大刀,正对着面前二十来位临时拼湊而来的士卒训话,浑然不知他的部下又冷又饿:
“诸位,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灶里吃饭的,我姓呼延,是你们的队正!咱是太行山下的好汉,杀鞑子如同家常便饭。”
“你们听好了,若是不听我的军令,敢临阵脱逃,我手上的这把刀就不客气!”
“想当年,咱一个人遇上一队打草谷的鞑子,三招两式,没让一个鞑子逃走!”
“当兵好啊,当兵能吃饱肚子,还能杀鞑子,肯卖力的,说不定还能光耀门楣!”
“等我当上了节度使,你们就是都指挥使、都虞侯,当牙将、刺史,穿绯紫!那该有多荣耀?”
……
那姓呼延的大汉是一名队正,近处可以瞧见他面上刺着“刺义武军”字样。手中的大刀比寻常的大刀要长要大,他一边口若悬河,唾沫飞扬,滔滔不绝,一边无意识地挥舞手中的雪亮大刀,仿佛面前的部下就是可恶的鞑子。站在最前面的几个身材瘦削的新卒不得不专心盯着他手中的大刀,以免遭了无妄之灾。
“躲,你躲什么躲?”这位姓呼延的队正,一把揪起一个部下的衣领,“蠢货,鞑子来了,你也这么躲吗?”
“队……队正大哥,鞑子会来咱这么?咱不过是庄稼汉,不顶事,鞑子来了应该有官军挡!”那人顶着队正大人杀人的眼神,鼓足勇气说道。
“官军?官军比鞑子好不到哪里去!”人群中有人嘀咕道,浑然没有刚光荣成为一名大晋新兵的自觉。
“听说,河北朝廷大军都降了鞑子,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道。
“谁?是谁在说话!”呼延队正大怒,一张黑脸变成红脸,“我们就是官军!鞑子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谁敢再乱我军心,我先砍了他!”
或许慑于他的威力,部下们都不说话了。被这一打岔,这位一心想做节度使的呼延队正忘了刚才自己说到哪了。半晌,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队正大哥,啥时开饭呐?”
“是啊,小的已经饿了两天。要杀鞑子,总该让小的吃饱吧?”有人附和道。
这一说不要紧,部下纷纷嚷着要喂饱肚皮,有人肚子出一连串的咕噜声,甚至有人不停地往肚子里咽唾液。他们当中多数人是从流民中半征半抓来的,只是为了能填饭肚子才来当兵。
呼延队正闻言,顿时泄气,无奈地摆了摆手道:“吃吧,做个饱死鬼也好,这个鬼世道!”
饥饿的部下们一哄而散,数位伙头军刚将吃食抬来,立刻就被士卒围得水泄不通,那伙头军好不容易从人缝中挤了出来。
没过多久,什长朱贵捧着几个新熟的蒸饼来到呼延面前:“大哥,白面的,这是仨月头一回啊,趁热吃。那帮饿死鬼,都赶着投胎呢!”
“唉!”呼延叹了一口气。
“大哥叹什么气,跟个娘们似的!”朱贵笑道,“大不了,要死,也是这些家伙死得快!”
“我等从定州到恒州,又从恒州到了博州,然后又到了这里,何时才是个头啊!”呼延骂道,“这鞑子咋就杀不完呢?”
朱贵个子不高,身材极匀称,是个身经沙场的老兵,模样还算周正,唯一的缺憾是他左耳少了半块。
他用一副不屑的眼神,瞪着呼延道:“这都不知道?因为要将军们杀敌,都胆小如鼠,搜刮百姓倒是前赴后继。要不是为了杀鞑子,大爷我才不会在这里听命。大不了也去落草为寇,活个自在。混得好,被朝廷招安了,摇身一边,咱老朱家也出了个节度使。”
朱贵当然姓朱,在家排行第三,所以小字就叫阿三。那杀了大唐帝国两位皇帝,建立后梁的,正好也叫朱阿三。
呼延队正没有答话,因为不是契丹鞑子太厉害,是朝廷无能,是官吏贪奢,是将帅懦弱失措。呼延队正冲着不远处扬了扬下巴,问道:“那个小子是何方人物?”
朱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柳树下席地坐着一个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但上半身端坐着,却浑丝不动,口中吃着蒸饼,细嚼慢咽,神情与身边的士卒们迥然不同,他身边却横放着一把木枪和一张弓。那人见朱贵与呼延注视他,远远地向他们点点头。
“这是我那一什的,当然,也是您呼延队正部下的部下!”朱贵笑道,“今天来的,我见他兵器齐备,看上去还算顺眼,不像是生手,就收了他。”
“哼!”呼延见那人虽年轻,却是一副老成的样子,以为那人倨傲,鼻孔里出哼哧,“这帮家伙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来这里当兵的。像你我这样杀过鞑子的人太少,我真担心鞑子真来的话,一触即散。像他这样,填饱肚子也这么斯文,像个娘们,怎么打仗?”
“大哥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朱贵不满道,“你都是要当节度使的人,怎能未战就下了战败的断言。”
朱贵脸上戏谑的表情,让呼延很不满意,他大大咧咧地说道:“等我呼延当上了节度使,我领精骑十万,直捣临潢府,将契丹皇帝老娘抓来替大爷我斟酒。”
“行,到时候,我朱贵就沾沾呼延节帅的光,娶上三百房娇妻美妾。”朱贵捏着长着硬硬胡渣的下巴,眼神似乎十分神往。
呼延瞟了他一眼,颇暧昧地笑道:“你小子受得了吗?”
朱贵很认真地回道:“我就是光看不用,放在家里当摆设。你管得着吗?”
呼延不禁大笑。正说话间,一个精瘦的汉子跑了过来,大冷的天却敞着怀。他名叫吴大用,是个善使狼牙棒的家伙,也是跟呼延、朱贵从北方来的,三人是生死之交。
“娘的,现在虽不是腊月,冻坏了,咱就少了一位得力大将!”呼延笑骂道,“没有你,我何时才能当上节度使?”
“大哥,我看你想当节度使,都快想疯了。”吴大用一边说着,一边将扎在腰上的褐色军衣穿上。
“大用,你这么跑来,难道是碰着了鞑子?”朱贵问道。
“在这个小地方,鞑子是没碰上,不过也很快了。”吴大用一屁股坐到了两人中间,搂着二人的肩膀道,“我听一个在镇将大人身边当差的兄弟说,鞑子已经南下了。”
“真的?”呼延疑惑道,他的表情既兴奋,又有些失望。
契丹人既然将要兵临黄河,那至少说明朝廷大军在河北没能打胜仗。夕阳此时已经降到了地平线上,赤红如血。
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第十八章 不辰
“咚、咚、咚!”鼓声响起。
杨刘镇的士卒们匆匆从营房中跑出,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各自的位置。三千临时拼凑起来的士卒,列于黄河岸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昏暗的天色令众人的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镇将大人表了一通演说,大意是说有消息传来,契丹鞑子的前锋从齐州方向绕了过来,马上就要过来,尔等要杀敌报国,有功者将升官财,敢不听号令甚或临阵脱逃者定斩不饶,云云。
没有多少人指望着能够升官财,他们当中除了少数人当过兵上过阵,一部分是习惯性的逃兵,大多数人却是为了能喂饱肚子。当这些人喂饱了肚子之后,对契丹鞑子的恐惧已经上升为第一重要的水平。
韩奕握着木枪,站在第一排。他紧锁着眉头,目光紧盯着黄河远去的方向。
在这个乱世之中,当兵尽管死得快,但至少还能吃饱肚子。韩奕却从未想过当兵,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与兵将们,官如匪,兵如盗,同契丹人一样可憎。听说江南安定,韩奕早就想去投奔自己的族叔,尽管那位族叔恐怕连自己的父亲都未曾见过。
韩奕来此当兵,不是为了吃上兵饭,更不是那位镇将口中的想升官财,他只想血债血偿。但他身边的蔡小五,则有些犹豫:
“奕哥儿,我有些后悔了。”
“你不是想出人头地吗?”韩奕低声反问道。
“你说我们刚来,就上阵,是不是太快了?最起码得给我们刺面呐!”蔡小五嘟哝道。
“都是快要死的人,还刺什么面呢?”韩奕道。
蔡小五挺了挺胸膛道:“我一定是最后死的那一个。”
杨刘镇是黄河边的一个重要渡口,契丹人若是想南下攻汴,极有可能要夺取这个渡口。与其说它是一个镇,还不如说它仅仅是在路边树起几幢土坯营房的所在罢了,远没有它最盛时的规模。渡口上的浮桥早就拆毁,铁索也被毁去。
大战来临之前,气氛压抑,韩奕可以听到右边蔡小五剧烈的心跳声,也可以感觉到左边那位营养不良的家伙在哆嗦。韩奕不禁担忧起来,凭这样的一支七拼八凑的军队,如何能打胜仗?连一次集体操练都没有过,刚当兵第一天就要上阵。
站在寒风中干等着契丹人袭来,让他也感受到一丝紧张。韩奕将木枪夹在胳膊中,将手心的汗往身上擦了擦。
他感觉到一个重物压在自己的右肩上,他没有回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见一把大刀正架在自己的肩上,传递着寒意。
“小子!”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见到鞑子,尽管往鞑子身上招呼。越怕,死的越快!”
那个自称是自己队正的大汉,看来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韩奕点了点头,那人表示很满意,将大刀收回。
“报,二十里外,鞑子来了!”一个斥候骑着马飞驰而来,报告了准确的消息。
士卒中出现了一丝骚动。他们摆出一个圆阵,镇将和他的心腹们居中,一百名弩兵在稍外一层,三百名弓箭手更外一层,有同样数量手持大盾的士卒保护,而最外面的就是韩奕这样的步卒。这些步卒手中的武器更异,好一些的用木枪,或横刀,差一些的用削尖的木棒。韩奕瞧了瞧手中的一只圆盾,它只能挡住上半身的一小部分,还是用松脆的柳树板拼接制成的,外面仅蒙着一层薄薄的铁皮。
看来将军们也不指望能够反击,才摆出这样的一个阵形。听说北方吃紧,朝廷的大军大多都派到了北方,就连守皇宫的军士也被派到北方去了,以致朝廷在黄河防线无兵可用——可契丹游骑为何能如入无境地从北方来到黄河边呢?
东北方向很快响起了马蹄声,远方出现了一道黑影,在幕色的掩护下却如同鬼蜮。晋军中有人失声惊呼了起来。
契丹人似乎也吃了一惊,他们似乎未意识到这里居然还有三千晋军等候多时了。这队契丹骑兵不过三百人,他们不知虚实,逡巡再三,终于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战马从起动到加,不过很短的时间,然而在晋军士卒的心中如同一个时辰那样长。百名契丹人冲到阵前,忽然向两旁散开,向着晋军看起来严整的大阵举起了手中弓箭。
“弩箭,放!”晋军中出呼喝声。
契丹人当面的晋军弩箭手,立刻射手中的弩箭,在契丹人张弓以前,近百只弩箭飞奔而出,十余位契丹人惨叫着跌落下马。
契丹人这才意识到这支晋军中装备了蹶张弓,他们掉转马头,借着夜色的掩护急退。
契丹人来得快,退得更快,似乎因为人少,被这些并无战力可言的晋军吓退了。或者说,契丹人想吸引晋军主帅做出追击的决定,然而杨刘镇的这位镇将没有这份胆量。当斥候报告说契丹人撤退了的消息传来后,杨刘镇的晋军松了一口气。
“我们是不是打了个大胜仗?”蔡小五兴高采烈地说道,“契丹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啪!”呼延队正用自己粗大的手掌猛拍了他肩头,将他直接拍坐到了地上,“小子,你很有前途,看来在我当上节度使之前,你就混上了国公!”
“队正大哥,现在我们做什么?”有人问道。
“睡觉。”呼延队正,俄尔又道,“今夜大家小心一些,鞑子吃了小亏,说不定今夜会来偷营。”
“镇将大人有令,各队轮番放哨,我队运气好,今夜不当值。”什长朱贵也道,“大家小心点,可别在夜里好梦中,被人割了脑袋。”
吴大用嘀咕道:“都是新来的家伙,可别将他们吓坏了。依我看,今夜鞑子一定会来。”
“怕什么,老子就等着他们来!”呼延骂道。各伙士卒都散去,呼延见韩奕站在身边。
“你有何事?”呼延问道。
“队正大哥,在下姓韩,名……”韩奕正要自我介绍,他认为有必要郑重地介绍一下自己,连同一个灶上吃饭的袍泽名字都不知,这如何能打仗?
“别跟我废话!”呼延打断了他的话,“等杀完了契丹狗,你再跟我说说你的尊姓大名!”
韩奕还要解释,呼延提着大刀走开,一边嘴中嘟哝着:“都是吃货,早死早投胎,也好转世成个盛世小民。这个臭世道!”
朱贵拍了拍韩奕的肩膀,这才现韩奕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语重心长地说道:
“韩兄弟,你别在意,他就是这副臭脾气,其实是个好汉。如今这样的好汉不多了,所以他当了五年兵,虽然杀得鞑子够多,武艺也高强,还是一个小小的队正。”
蔡小五在韩奕耳边嘀咕道:“看来当兵也没有前途。”
第十九章 不辰
韩奕合衣躺在地上,裹着一条臭烘烘的薄被。
夜里寒冷,营房的墙壁四处漏风,吹得人瑟缩成一团。屋中的柴火已经燃尽,在黑暗中出惨淡的红光,在冷夜中暗淡下去。空气弥漫着脚臭、狐臭与尿液的气味,即便是这样,还有人扯着震天的呼噜,让他难以入眠。
“杀、杀,杀光鞑子!”有人在说梦话。韩奕听出这是蔡小五在说梦话,在这深夜中令人悚然。
韩奕的脑子在胡思乱想,这个黑暗、混乱世界让他愁绪满怀。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值得他致以敬意的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难以形容这个吃人的世界。而此生双亲以前的点滴生活,一次又一次在他脑海中闪现,这似乎让他自己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目标。
韩奕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子沉沉睡去。
“不好,鞑子袭营了!”夜色将去未去的时刻,突然一声暴喝响起。
紧接着,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惊醒了黑夜,杨刘兵营如同一只瓷器重重地摔到青石板上,在爆裂声中四分五裂。
士卒们慌张着从地铺上爬起,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衣服与兵器,在混乱中推搡着、叫骂着,更多的却是惶恐。
“慌什么?”呼延队正怒骂道,他光着膀子,抓起从不离身的大刀先冲了出去。韩奕也在第一时间跟在他的身后。
契丹兵已经冲进了军营,他们放火烧着了堆集在营地仓房中的柴火,火焰冲天而上。火焰照耀之下,晋军士卒毫无头绪地乱跑,他们不知道往何处反击,第一时间更是无人指挥他们。契丹兵忽东忽西,放着冷箭,不停地有人惨叫着倒下。
呼延瞧着一小队契丹兵策马冲了过来,正要上前拦截,只听“嗖”的一声凌厉的呼啸声从自己耳边飞过,一支黑色的箭矢正中迎面奔来的契丹兵,那人捂着喉咙摔下马来。这是韩奕射出的箭矢。
瞬间,又有一支箭矢飞到,另一名契丹人躲闪不及,也被射落下马。这是蔡小五射出的一箭,他兴奋地呐喊起来。
“韩兄弟,好箭法!”呼延听到吴大用的呼声,他来不及细想,剩下的契丹人冲势未减,已经杀到了近前,他半跪在地,举起那长柄大刀,暴喝一声,竟将那战马前蹄轻松地砍断,马背上的骑兵如风筝一般狠狠地摔了下来,被朱贵赶上前去,一斧了结了性命。
晋军的哨兵形同虚设,他们既不能提前现契丹人,也没有做到及时报警,被契丹人杀了个措手不及。营地里一片火海,契丹人仗着马力,横冲直撞,将晋军好不容易抱成团的士卒,杀得四散。
惨叫声、呼喊声、叫骂声与马蹄声、兵器相交的声响混成了一锅粥。局面成了一边倒的大屠杀。
呼延手中的大刀,上砍骑者,下砍马腿,忽上忽下,如同索命的无常。
朱贵手中大斧,专往契丹人战马招呼,骑者一旦摔下马来,总会有几位搏命经验丰富的老兵冲上前去收获战果。
吴大用使的是一把狼牙槊,棒端有倒钩,他灵巧地躲避着呼啸的战马,顺便用倒钩将骑者拖下马来,搂头就是一棒,让那倒霉者脑汁四溅。
队里的新卒子们吓坏了,他们愣在当场,却遭到了从斜刺里射来的箭矢袭击,当场数人中箭倒下。
“还愣着干什么?快随我冲上去!”呼延回头冲着自己的部下喊着。回过神来的部下们,奋力呐喊一声,跟在队正及几位伙长的身后,往契丹人最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
韩奕也持着木枪跟在身后,他现除了刚来射出的那支箭,自己的武艺在这突然的争斗中一时派不上用场,契丹人并不停留一处,让他的弓失去作用。契丹人突然而来,杀够了本,又呼啸而去,晋军士卒们拼着两条腿,追在马屁股后面。
韩奕停了下来,他现自己早就离开军营很远距离,置身于一片枣树林中,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远方传来间断的厮杀声。
“嗒、嗒!”韩奕听到马蹄声,那马蹄声并不远,并且他还听到战马打着响鼻。
韩奕猛回头,东方出现了一丝光亮,他见不远处一个契丹骑兵正好转头注意到自己,如同猎人看着自己的猎物。
韩奕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腰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弓早就不翼而飞,不禁暗叫惭愧。那契丹兵举起了弓箭,韩奕飞快地躲到了一棵枣树后面,箭矢呼啸而至,正中树干。箭羽深入树干,余力未消,箭杆出颤抖声。
韩奕心中大感侥幸,幸亏自己现危险较早,不然早就中了箭,那位契丹人的箭法相当精湛,又接连射出两箭,支支往自己露出的身体招呼,幸亏有棵粗大的枣树遮挡,被韩奕勉强躲过,也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看那契丹人马前上的身形,相当魁伟,唯一令韩奕放心一点的是,那人是独自一人。韩奕寻思,这枣树林中的枣树长得稀疏,并不能阻碍战马的冲刺,不能让对手招来一帮人,张口用学来的简单一句契丹话喊道:
“恶狗,快来受死!”
那契丹人受了激将法,哇哇叫着拍马冲了过来,到了跟前突然将手中的马槊刺了过来,马势不减,尖刃却抓住一刹那间的空隙,冲着韩奕肋部刺了过来。
树林中黑暗,韩奕只能下意识地躲闪。那契丹人扑了个空,战马已经载着他冲出了数十步远,契丹人又掉转马头,再一次杀了过来。
这一次,韩奕不再这么被动挨打,他突然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在对手出手的一刹那间,蹲下身子,猛得将手中的枪刺了出去,那枪是冲着马腹狠狠地刺了过去。战马受了这一击出长嘶一声,猛得一扬前蹄,那契丹人受到这一变故,身手极敏捷地甩蹬,竟从马背上稳稳地跳了下来。那负伤的战马抛弃了主人,扬长而去。
近处,韩奕才现对方是一员有身份的人,因为对方身上穿着铠甲,而不是寻常契丹骑兵所穿的皮甲。
那契丹人落了地,嘴中叫骂着。韩奕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一定不是好话。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对方似乎也感觉到面前的这个晋军小卒似乎也不容易对付。
终于,契丹人举起了手中的马槊,直直地刺了过来,带着寒意。韩奕跳了开来,正要举槊还击,见对方马槊横着拍了过来,变刺为拍,那马槊尖刃下至少有一尺是布满铁钉的纂部,被砸住了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韩奕连忙竖起兵器抵挡这一击,“砰”,巨大的力量传来,对方的力量只在自己之上,震得他虎口麻。
“呯、呯!”对方得势不饶人,连续快地或拍或刺或挑或划,令韩奕手忙脚乱,心头更是大骇。
韩奕也曾下过苦功夫练习武艺,拜过许多人为师,对自己的武艺一向极为自负。正所谓一山更有一山高,这一次真正遇到了扎手的对手,尤其对方力量在自己之上,这以性命相搏的厮杀经验更是自己难以企及的。对方仗着身高马大,力量更胜一筹,而且兵器稍长,动一连串的攻击,根本就不让韩奕有反击的机会。
韩奕一边拼力抵挡,一边飞快地想办法,突然觉得手背刺痛,手中的兵器几欲脱手。
“啊!”韩奕出惊呼声。
电光火石间,那契丹人狞笑着,赶上前一步,锋利的刃尖往韩奕腹部猛得一扎。瞬间,韩奕感觉到对方兵器接触自己腹部所传递的力量与寒意。
第二十章 不辰㈣
韩奕从未感觉死神离自己如此地接近。
电光火石间,他将自己的身子强扭过来,堪堪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对方的兵器却擦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而过,既割破了单薄的戎衣,也在自己腹部留下注定难以磨去的印记。
腹部火辣辣地刺痛,韩奕在扭转身子的一刹那,挥起手中的枪朝对方脸上一击。这一招他曾经跟别人对练时用过许多次,曾经屡试不爽,只不过那时是自己故意卖个破绽,而这次是自己被迫施出这一险招。然而这一次,韩奕手中的枪却递不过去,因为竟被对方抓在了手中。
韩奕拼命地想抢回,对方的力量远强过自己。挨着近,韩奕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脸上的狞笑与得意,这狞笑与得意深深地刺激了韩奕,他想起了父亲与那些同样死于契丹铁骑之下的百姓,悲愤与不屈控制他的心神。
说那时迟,那时快,韩奕在拉扯中放弃了手中的长兵器,却飞快地急进了几步,猱身向前,手中却多出了一支令对方意想不到的兵器——一支箭矢。
那箭矢被韩奕狠狠地插在对方高傲的脖子上,这是这位满身披挂的契丹人身上最易受伤害的部位,那契丹人正一手握着自己的兵器,另一手却紧抓着对手的兵器,中门大开。
“啊……”那契丹人捂着喉咙,口中出含糊的声音,满脸不可思议,魁伟的身躯重重地倒下,痛苦地翻滚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即便是最弱小的猎物,在面临死亡威胁时,也要拼命搏上一搏。
天已经大亮,队正呼延提着大刀,带着十几位部下奔了过来,他仍光着上半身,额头上却冒着汗,强壮的身子尽是鲜血,看上去像是契丹人的血。
“乖乖!”朱贵围着韩奕面前的死尸,从死尸身上找到一块令牌之类的东西,口中出赞叹声道,“韩兄弟好像干掉了一个番目,真不容易!”
“你小子,有出息!”呼延拍了拍韩奕的肩膀,“我看上你了,将来我当上了节度使,你就是我的侍卫亲军。”
“韩兄弟,你受伤了!”吴大用叫道。
韩奕这才从劫后余生中醒悟过来,腹部的伤口有三寸多长,虽不甚深,但已经染红了裤裆,右手手背上也有一道伤痕。他忍着痛,连忙从死尸上扯出一块布条替自己包裹上。
呼延见这位稚气未脱的部下,如此地稳重,不由得暗自点头。韩奕捡了契丹人遗留的角弓,作为对自己的补偿。众人抬着这具有重要展示意义的死尸回到营地,眼前的景象令众人将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
军营中死伤惨重,大多数死者身上衣冠不整,看来是黑夜中的突袭之初死亡,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手,地上的血液已经冻成了一层血冰,令人触目惊心。更有受伤者,仍在干嚎着,再检视一下本队,队中原本二十人,如今只剩下十来个人。
韩奕在人群中搜索着,见蔡小五还好好的,只是有些惊魂未定,这才放心。
镇将带着一帮亲军走了过来,呼喝着剩下的人打扫战场,然后将剩下的军士集合起来。韩奕这才现,这一战,自己这一方伤亡大半,而契丹人仅仅留下不到百具尸体,只能以惨败来形容晋军战果。
“所有人脱下军衣,一件不留!”一名牙校挥着马鞭,呼喝道。
军士们犹豫了一下,纷纷脱下军衣,**着身子,抱着膀子在寒风中打着冷战。镇将大人挥了挥手,立刻拥上来一批亲军,他们仔细搜索着扔在地上的军衣。
韩奕这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出,原来有人私藏从契丹人身上得到的战利品,契丹人从北方南下,四处攻掠,得到的金银自然不少。契丹骑兵最喜欢的正是金银,因为金银容易随身携带,战死之后,自然这些金银就落入敌手。
韩奕正这么想,又听到几场惨叫声传来,只见十余位晋军军士被镇将的亲军就地砍翻,他们没能死在契丹人手中,却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或许没有人将他们当成自己人。
“我猜,那些金银恐怕会进了镇将大人自己的腰包!”吴大用低声说道,“听说咱这位将军的外号叫做雁拔毛,意思是说就是天上的大雁从他头顶上飞过,也要被他拔下几根毛。”
有人冲着韩奕指指点点,那叫雁拔毛的镇将走到韩奕面前,道:“听说你杀了个番目,嗯,本将军御下宽严相济,有过即罚,有功即赏。今日,你可去刘参军那里领十陌钱!”
“多谢将军!”韩奕连忙称谢。
镇将对韩奕的恭顺感到满意,在亲军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走了。
“十陌?真不要脸!”朱贵冲着镇将的背影低声骂道。
唐末以来缺钱,晋廷规定,凡八十文为一陌,抵一百文。但现钱极缺,常常不到八十文为一陌,现在恐怕七十几文才一陌。
朱贵身为伙长,他主动带着韩奕去长刘参军那里去领赏钱。只见一间破房子里,一个人坐在胡凳上,正佝偻着背伏案挥笔。
“刘参军,我们队里的这位兄弟今天立了大功,杀了个番目,镇将大人说这里有赏。”朱贵开门见山说道。
那位刘参军这才转身,怕是有五十多岁了,脸上皱纹满布,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看都没看朱、韩两人一眼,从墙脚处的木箱里数了十陌钱。
“为何不是‘开元通宝’?这种没人要的钱,才七十文一陌?”朱贵怒道。
“镇将大人本来说,正值国家多灾之时,我等子民应为朝廷分忧,这市面上也就是七十文一陌,在这里就成了六十文一陌。我给你们七十文一陌,难道这好人当错了?”刘参军瞥了二人一眼,又坐到了胡凳上。
那眼神充满着怜悯与无奈。那刘参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吃过老朱家的兵粮,扛过老李家的枪,也曾讨过刘氏,没死在鞑子刀下,又跟姓石的称鞑子为爹。几年不到功夫,爹成了爷,如今爷打孙子,这是什么事儿?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老朱指的是亲手埋葬了大唐帝国的朱温朱阿三,老李家指的是与朱阿三不共戴天的河东李克用,也是他的儿子李从勖建立了后唐。朱温建立的后梁,并不能完全控制整个中原,各地藩镇也只是名义上听从他,其中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氏集团也想当皇帝,河东李氏曾经讨伐并灭亡刘氏集团。
然而李氏建立的后唐当然并非永固,老李家的女婿石敬瑭起兵反唐,用幽云十六州作为代价,自称契丹主耶律德光的儿皇帝,借了契丹人的力量,最终灭亡了后唐,建立了今日这个大晋朝。石敬瑭以儿事契丹,不仅要面对契丹人的贪得无厌,还让自己的部下不满,弄得里外不是人,比如部下节度使安重荣常常暗地里截杀契丹使者,当然这位安部下也没安好心,因为他宣称:“当今天子者,惟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石敬瑭年轻时也曾是一员猛将,然后同李家的皇帝一样,一旦称帝就变得懦弱不堪。可是没想到,石敬瑭的侄子石重贵做上皇帝后,不甘心向耶律德光称臣,渐渐断绝了与契丹人的联系,并且与契丹人沙场相斗。这就成了爷爷耶律氏要讨孙子石氏的由来。无论是军阀们相互争斗,还是与外虏刀兵相接,最苦的只有百姓。
朱贵与韩奕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外表很不起眼的参军,竟然是个经历丰富的老兵,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灰溜溜地抱着份量不轻的十陌铜钱离开。
回到营房中,韩奕将铜钱扔到了地上,冲着队正呼延道:“呼延大哥,这钱大伙分了吧,我留着也是累赘。”
“韩兄弟,你有前途,够豪气!”吴大用挑着大拇指。
队正呼延正在为自己一天一夜之内损失了一半的部下愁,闻言勉强笑道:“好小子,我看你像是识文断字之人,等我成了节度使,你就是我的掌书记,所有大小事全委托于你。”
“谢大哥栽培!”韩奕面含笑意,拱手道。一个时辰之内,被未来的节度使从侍卫亲卫提拔成了掌书记。
正在这时,营地里爆出一阵嘈杂的惊呼声:
“不好了,咱们镇将带着细软和牙军跑了!”
“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杜威、李守贞等率领大军在滹沱被契丹人包围,完了!”
“北虏将要大举南下了,咱们在这不顶事,快逃命去吧!”
在这一片惊慌、悲愤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之中,杨刘镇的散兵游勇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呼延、朱贵、吴大用与韩奕、蔡小五等人也不得不随着人流出了兵营,扑面而来的是大批来自北方的逃兵、溃兵与拖家带口的河北与山东流民。
众人面容凄怆,一时不知往何处去。
第二十一章 黍离
“咱们去哪里?”朱贵用呆呆地目光看着呼延队正。
呼延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只有朱贵、吴大用及另外十二个人还没有离开他,这当中也包括当兵不过十个时辰的韩奕与蔡小五。
“除了韩兄弟与蔡兄弟,大伙都是跟我从北边来此地的,兄弟我承大家看得起,谢了!”呼延抱拳道,俄而又道,“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
其实他想去河北抗击契丹人,不过种种谣言太多,万一河北大军要是已经战败了,他这点人也成不了事。
朱贵道:“我们不如往汴都去吧,那里应该缺当兵的。”
“好,就这么办!”呼延点头道,“要是大伙没意见,那就听朱兄弟的。”
韩奕寻思,如果要顾及个人安危,汴都不是个好去处。
众人齐声赞成,就一同沿着黄河南岸往西进。这一路上,到处都可以见到三三两两的溃兵、逃兵,更有无数拖儿带女的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与焦虑。枯瘦如柴的小孩,跪在寒风中乞讨,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吹来,就将小孩吹进黄河里。
还有目光呆滞的妇人,被过路军士拉进路边过膝的荒草中,做着**交易,仅仅为了能活下去。少数富人带着家眷逃亡,也带着大批护卫,犹自胆战心惊,如丧家之犬。
韩奕无能为力,尽管他在怀中藏了两块胡饼,另外还有一些铜钱。可那些铜钱有何用处?今年河北正逢旱灾与蝗灾之年,黄河接连决口两次,朝廷连年括粟,粮食比金子还要贵,更有敌寇来袭,真可谓是祸不单行。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呼延队正很快就从溃败的打击中恢复起精神来,或许他早就适应了这种习惯性的溃败,他对十四个垂头丧气的部下的军容不满,一边走在前头,一边大声疾呼道:
“大伙抬起头来,都是要立大功受大奖之人,怎能这般失魂落魄?兄弟们跟着我干,一定有好前程,等我当上了节度使,你们作为老部下,个个都将光宗耀祖。我呼延平生最敬重杀契丹狗的勇士,你们既然跟着我,我一定会记着大家的功劳,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看,他想当节度使,快想疯了!”吴大用走在后面,在韩奕耳边悄悄地说道,“这话都快说一万遍了,搞得我一听到他这么说,就想吐!”
韩奕却是极佩服呼延这种乐观精神,问道:“咱们队正姓呼延,韩某还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哩,吴大哥可否相告。”
“你想问小字吗?”吴大用用一种挺玩味的口吻回道,见韩奕不解,遂道,“他只有小字,名叫胡饼……”
不知不觉中,那位名叫胡饼的队正已经立在两人身前,扯着嗓子怒吼道:“吴大嘴巴,你瞎说些什么?”
吴大用缩了缩脑袋,闭上嘴巴,等呼延队正又走到了队伍的前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在下的小字,请多多指教!”
小字就是小名,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正式的名号也寻常。韩奕瞧了瞧吴大用的嘴巴形状,果然异于常人。
“吴大哥这小字,令人印象深刻。”韩奕实事求是地说道。
吴大用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小字,反而觉得这很亲近:“也就是韩兄弟你,旁人敢这么叫我,我不捏碎了他脑袋。我瞧你虽然年纪小,不过面对契丹狗时,真是一条好汉,令人钦佩,要不然我可不理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想当年我……”
吴大嘴突然闭上了嘴巴,脸上的笑意停止了,面部似乎因痛苦与悲伤而扭曲起来。韩奕察颜观色,心想这里每个人大多有类似的过去,就故意岔开话题,又问道:“哦,这个胡饼的小字是怎么得来的?难得他只有小字吗?”
“嘿!”吴大嘴立刻又恢复了笑意,“呼延是恒州人,太行山下的好汉。不过家里太穷,他娘生他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爹正为下一顿愁呢,就对着灶台想,要是有一个张胡饼那就好了。”
“哈哈!”吴大嘴和韩奕同时笑了起来。
“当今这个世道,大伙都一样。”韩奕道。
韩奕这话让吴大嘴深有同感,他骂道:“这个臭世道,哪有不贪的文官,又哪有不好财色不怕死的武将。要不是我等的亲人都被鞑子杀害了,我们才不会为朝廷卖命。”
“嗯,家父也是死在鞑子之手,所以韩某才来此当兵,只为多杀几个鞑子。”韩奕边走边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吴大嘴嘿嘿笑道:“听你这话,韩兄弟像是读书人,说起来文绉绉的。”
“书倒是读了一些,可读,“不过是为天子写降书罢了。”
吴大嘴听韩奕承认识字,立刻肃然起敬,道:“读书当然有用,比如给咱们未来的节度使大人起个中听点的名字。”
“这一个人的名号应是父母师长所起,在下岂敢代劳?”韩奕道。
“他爹娘早就死在鞑子的刀下,哪里还来得及起,就是活着,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也不知如何取名。幸亏他是复姓,不知道的以为那是他大号呢。”吴大嘴道,“你是读书人,是我这一辈子,跟我说过话过三句的唯一的读书人。都是一个灶上的兄弟,你给取一个!”
韩奕正要斟酌一下,决定表示同意与否,吴大嘴嘴里仍没有停:“我是定州人,小时候我们村里只有一个读书人,是村里的大财主,整天抬着头,两个鼻孔朝着天,别人向他问安,他鼻孔里出气,爱理不理。有一次……”
韩奕终于知道吴大用这个外号是如何来的,自从离开杨刘镇,他那张嘴就是喋喋不休,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好吧,要是呼延大哥不怪罪的话,在下就给他起个名号。”韩奕打断他的话。
“那太好了!”吴大用冲着前面的呼延喊道,“大哥、大哥、呼延大哥!”
呼延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直到吴大用喊:“节度使大哥,请留步!”
“什么事?”呼延停了下来,等吴大用和韩奕赶上来,仿佛他真成了节度使,朱贵闻言在一边坏笑。
“这位韩兄弟,是位秀才!”吴大用指着韩奕道,“很有学问。”
韩奕又一次佩服吴大用,自己可不是什么秀才,更没有大学问。他父亲韩熙文倒是想让自己学文应科举,以补偿自己的遗憾,只不过正牌韩奕只酷爱武技,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那又怎样?”呼延回头道,“字识的多,就能杀死鞑子?那还不如对着鞑子,狂念诗文!”
“字识的多,虽然阵仗上派不上用场,可人家能给你起个好名字。”吴大用道。
呼延闻言,瞪了吴大用一眼,转身又走了。
吴大用冲着他背影喊道:“听说给人起名字,里头有大学问。要我说,你至今当不上节度命使,就是你爹忘了给你起个好名字。”
“对、对!”朱贵在一旁插话道,“我姓朱,在家排行第三,小字阿三,朱阿三呐!说不定我也能当上皇帝,后宫一定要有三百娇娃,我想想,那一定是赏心悦目……”
朱贵一边说,一边意马心猿,正徜徉在三百佳丽的包围之中。
数百来步开外,大道上正站着一队服色各异之人,大约三十人左右,正冲着自己这伙人神色不善。韩奕远远瞧着呼延队正正在跟对方交涉什么,忽然听到呼延大怒道:
“兔崽子,找死啊!”
呼延手中的大刀已经挥舞了起来,他这突然难令正在跟他交涉那一伙人的领的脑袋,当场飞上了天。一道血箭飞溅开来,对方人群炸开了去,纷纷举起兵器,杀向呼延。
“兄弟们,有拦道的,随我杀过去!”朱贵与吴大用同时暴喝,杨刘镇的部下们想也不想,也各举兵器,杀了过去,尽管对方人多一倍。
韩奕本来想这其中恐怕有误会,但一想这伙人不是拦路勒索,就是想拉人入伙到处烧杀抢掠的。想到此处,韩奕也举起自己的木枪,冲了过去。
然而有两个对手向他冲了过来,或许是见韩奕脸上稚嫩,以为可欺。他们狞笑的表情,让韩奕想起了今日凌晨时那位契丹番目的表情,在交手的一刹地,韩奕甚至想起道边乞讨的无名小孩,还有神情麻木如同僵尸的妇人。
愤怒充斥着韩奕的内心,手中的步槊直直地刺出,朝最前头的一个瘦高个面部刺去,那人颇灵巧地避开。然而,韩奕将手中木枪又改刺为拍,这是他从今天对那位让他差点丧命的契丹人那里学来的,尽管手中兵器并不适合这招。
“啊!”那人避过了那一刺,却无法避过那一拍,当场被拍倒在地,丢了兵器,抱着脑袋呼痛,被韩奕直接扎在地上。
韩奕的心变得铁石心肠起来,环境可以迅地改变一个人,同样是为了生存,并且韩奕可不想在自己大仇未报的情况下,死于一帮只知道残害同胞百姓的匪徒手上——或许在对方看来,自己这一方才是真正的匪徒。
剩下的一位手持一把狼牙棒,这种兵器应对韩奕手中的枪落了下乘,他趁着韩奕对付自己的同伴,举棒往韩奕拍来。
“找死!”韩奕大怒,急进两步,让对方扑了个空,一侧身,用枪柄往那人档部狠狠地一击。这一击结结实实地击在对方命根子上,那人面部因极度痛苦而弯腰跪倒在地,刚抬起头来,见韩奕手中兵器的刃尖如闪电一般奔来,恐惧让那人一时忘记痛楚,闪电一闪而过,毫无阻挡地刺入那人的心窝上。
“奕哥儿,小心!”蔡小五在身后惊呼道。
韩奕听道耳边传来凌厉的风声,心头大惊,来不及思索,将手中的木枪往身后一击。然而,一声“咔”的响声,手中的木枪竟然被对方砍断。
对方手持一把寒风扑面的横刀,反手往韩奕脖子抹来,来势惊人!
第二十二章 黍离
横刀冲着自己的脖子劈来,韩奕想都没想,矮了半个身子,堪堪躲过。
袭击者扑了空,居然控制不住刀势,往前踉跄着奔了两步,身子正好奔到韩奕的面前,将后背让给韩奕。韩奕飞出一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对方膝盖窝,这一击使出了韩奕吃奶的力气,那人直接被踢倒在地,手中的横刀也在地上磕飞了。
趁你病,要你命。这是韩奕这一天之内学到的,他扑了过去,骑在对手的身上,那人慌忙中只来得及转过身子,韩奕的拳头从天而降。
韩奕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对手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十三四岁的模样。韩奕甚至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对手面前,如同一个豪强恶霸面对一个弱小的任人欺凌的百姓,但这个半大小子却差点要了自己性命。
那一边,火拼来的快,也去的快。那呼延、朱贵与吴大用三人都是百战之人,在他们面前,这批乌合之众早就被他们吓得手软,就连韩奕这个外表稚嫩的家伙瞬间就结果了两个,只有蔡小五还在想昨夜不是对抗契丹人吗?今天怎么就自相残杀了。
“别,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身下的少年瘦削的脸庞苍白,口中的哀求声也变得口吃起来,韩奕方才那嗜血的表情让此人魂不附体。
呼延等人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甚至饶有兴趣,他们在看韩奕到底会不会杀了这个少年。吴大嘴与朱阿三两人甚至打赌来,浑然不顾身旁躺着二十来位,剩下的对手全都跑得无影无踪。己方除了几位同伴受了轻伤,并无损失,甚至有人还未得及动上手,战斗就已经结束了,呼延那把大号的大刀挥舞起来实在吓人。
“杀了他吧,省得祸害别人!”呼延悠悠地说道。他的话音近在耳畔,又像是远在天边,冷血得吓人。
“别杀我、别杀我,我从没害过人,我誓!”少年仍在哀求,他似乎意识到韩奕有些意动,“我可以做你的下人,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求你别杀我,哇、哇……”
少年竟然当场吓哭了起来。
韩奕终于收起了拳头,放开那少年,却捡起属于这少年的横刀。他将这横刀当作自己的兵器,自己的那把木枪是自己动手作的,实践证明那不太管用,他真后悔没有捡那位契丹人的马槊,当时只觉得那契丹人的大槊太过笨重,只适合在马背上使用。
“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为何跟这些人在一起?”韩奕问道。
“我叫郑宝!从沧州来,我爹饿死了,我娘也饿死了,只有我活着……”郑宝脸上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他们让我入伙,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可我要是不干,他们说要杀了我,做成*人肉干粮。”
“哦!”韩奕点点头,却又回头看向呼延等人。
朱贵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救一个人,就胜造七级浮屠?这个世人该死的人都活着,活着还挺滋润。这不该死的,何以千万计,你能救多少个?”
“能救一个,那便救一个!”韩奕道,他捡起一把刀鞘,猛地将横刀插入刀鞘,出悦耳的声响,又道,“我没你们那么大豪情壮志,也不想封侯拜将,我只是想杀虏报仇。等我大仇得报了的时候,谁当皇帝,谁有后宫三千,又谁是一方使相,那又与我何干?”
“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哪里真想娶上三百娇娃呢?”朱贵讪讪地说道。
“他怎么办?”呼延指着郑宝道,“要是再遇上不长眼的,动起手来,丢了性命,我可不管。”
韩奕看了看郑宝一眼,问道:“你……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自己有去处?我身上还有一点钱,要不……”
“不,哥哥,我跟着您,您去哪我就去哪!”郑宝唯恐韩奕丢下他,“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您就捎上我,我吃的不多!”
郑宝的话,让韩奕心酸。一个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可怜虫。
“那你就跟着我吧。”韩奕双手一摊,“反正我们也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这样也好!”吴大嘴在一旁道,“假如我们找不到吃的话,这小子身上的肉也够我们美餐一顿的。想当年,我们被契丹狗围在城中,不吃人肉,吃什么?”
吴大嘴故意装出一付骇人的表情,将郑宝吓得躲在韩奕身后,郑宝认定韩奕是天底下唯一的“好人”。
“好了,上路!”呼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带着部下们继续赶路。
众人走了二十里地,回头看了看,现身后跟着近百号形形色色的人,有的是军士,有的是流民。
“跟着我们干什么?”呼延提着大刀,横在路当中,威风凛凛,“要是哪个不怕死的,快来受死,本大爷一定让他来一个痛快的!”
“军爷,我们入个伙吧!”身后众人被吓得退后好几步,有人怯生生地请求道。
原来方才那一战,呼延这十五个人,干净利索解决了两倍以上的做没本生意的家伙,被身后这些人看在眼里,他们害怕再遇上更多的匪军,所以想和呼延等人结伴。
呼延一听这话,心中大喜,这位一心想做节度使的人,就是贪部下人多,可从未过五十个。
“那好,本军爷一向以慈悲为怀,你们就跟着我们吧。”呼延扬了扬手中血迹未干的大刀,相当慈悲地威胁道,“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当中要是有不听本大爷军令的,我手中的这大刀可没长眼睛。”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人群中欢呼起来。
呼延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大手一挥,带着自己的“千军万马”大踏步向前奔去,将杨刘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韩奕看了看身后近百号尾巴,赶上前去,对着呼延说道:“呼延大哥,咱们带上这么多人,虽然看上去挺威风。不过,在下以为,这人多了反而也有不妥之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呼延是个直肠子,心中不悦,立刻表现在脸上。
"所谓树大招风。”韩奕道,“要是契丹人追上来,我们就成了目标,大哥以为我们这些人能挡住骑兵?”韩奕见呼延有要翻脸的趋势,连忙又道:“小弟知道大哥武艺高强,不过契丹人是骑着马,他们是来去自如,想怎么收拾我们,就怎么收拾我们,要知我们只有两条腿。”
“嗯,这也有道理。”呼延道,“可是要放了这些人,我可做不到。”
“不如安排斥候,前后左右十里各安排几人,万一要是有契丹人,或者流寇什么的,也好提前应对。”韩奕道,顿了顿道,“这些人来源驳杂,不如从中选一人,或者就从我们杨刘镇的兄弟们当中选几个人,当什长什么的。要不然进退无序,一遇上点事,就群龙无。”
“还是韩秀才想的周到,一定读过兵法!”呼延又习惯性拍人肩膀,韩奕巧妙地躲过那巨灵掌。
呼延屁颠屁颠地按排几个人去当斥候,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身为一个队正,从未从过一队这样的全局考虑过一个问题,更习惯于听取上司的指派。
等他安排好人手之后,队伍前进的度更快了,又沿黄河南岸走了二十里,这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队伍,迅膨胀到了五百人的规模。连韩奕也被指派成了一名都头,管着两队共一百人。至于呼延,他自封为指挥使。
“瞧这模样,明天这个时候,我呼延就有了千军万马。”呼延在前面骄傲地说道,旋即又有些无奈,“哎,当溃兵当成了这样,也真够绝的!”
刚“荣升”为副指挥使的朱贵道,“这有什么,定州西北有个叫狼山的地方,当地人入山筑堡,意在避寇。那堡中有佛舍,听说有个尼姑名叫孙深的意任住持,据说颇有神气。中山人孙方简,及其弟孙什么的,反正都是姓孙的,就与那位孙姓尼姑联宗,自居侄辈,深得这位主持看重。不想,某日孙尼姑病死,你们猜怎么着?”
这事呼延与吴大用都知道,朱贵故意留半句,引得新来者好奇心,众人纷纷问道:“朱大哥,后来咋样?”
等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朱贵才开口道:“这孙氏兄弟诡称尼姑是坐化的,背地里用漆涂抹那尼姑尸,放在神龛里,穿上行头、佛珠什么的,用香花供奉着。有不明真相百姓,见那坐化模样,真以为是神迹,依附那狼堡者数以万计……”
“后来呢?”朱贵又一次吊起别人的好奇心,有人连忙问道。
“后来,这孙氏兄弟就托言神迹,拉起一帮人马,占山为王了。自言有天神相助,可庇护一方百姓,这个世道里,百姓当然想找个靠山。结果都入了伙,起初是抢契丹人的牛羊,后来又抢关内的百姓,咱们朝廷就封他官做,你们说这个世道是不是太怪了?当贼有官做。”
“这孙氏兄弟现在呢?”韩奕见他说的有趣,便开口问道。
“我知道!”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韩奕见是郑宝。
“听说前两年我们晋国与契丹绝交,那孙氏降了契丹人,转而祸害咱们晋国百姓。”郑宝道。
众人一时间又都沉默了起来,韩奕也不例外,各自闷着头赶路。
当太阳又一次从地平线降了下去的时候,四野里黑了下去。韩奕听到郑宝肚子咕咕叫,自己这才觉得饿,他从怀中掏出捂了一天的胡饼,悄悄地塞给郑宝道:“拿着,不要让人看到。”
郑宝愣了一下,只是撕了很小的一块,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将大半还了回来。韩奕也没客气,继续将那块胡饼塞进怀中,这倒提醒他这五百号人今夜拿什么填饱肚子?自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个正做着升官美梦的呼延怕是也没想到。
“胡虏来了!”不久当队伍来到铜城镇外一个名叫陈村的地方,队伍最后面有人突然报讯。
韩奕暗叫晦气,这契丹人为何阴魂不散。五百人刚看来有些像样的队伍,在闻听契丹人杀来的时候,立刻又不可避免地混乱了起来,尤其是当中夹杂着老人、妇人与小孩。
又将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第二十三章 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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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人的骑兵划破了黑暗,急奔而来。
马蹄声在夜风中隐约可闻,随后越来越大,渐渐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颤抖起来,如同山洪爆一般,骄横的死神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俱裂。
这伙契丹人还是从棣州、齐州一带黄河下游过来的,本是前锋斥候一类的军队。听北方来的逃兵说,晋国朝廷军队的主力在北方驻足不前,以致被契丹人包围在滹沱河中渡桥,而契丹人的游骑及小股军队可以肆无忌惮地南下侵袭。
仅仅这三百敌骑就成了眼下五百晋人的噩梦。呼延大声疾呼,呼斥着部下,前队的人心中胆怯,求生的本能令他们往后队冲,在契丹人在奔到跟前时,己方早就乱成一团。
韩奕急呼本都一百人抄兵器,围成圆阵。圆阵刚勉强结成,契丹骑兵的箭矢就飞了过来,黑暗中韩奕等人根本就还不清箭矢袭来的轨迹,手上又无盾牌,只得凭着本能挥舞手中的兵器。
一只箭矢飞驰而来,刺入身边人的心窝,那人仰面倒下前,本能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韩奕的衣角,将韩奕扯倒在地。
瞬间十余人被射中倒下,第一队契丹骑兵一晃而过,第二队契丹兵又杀了过来,韩奕这时已经握弓在手,他已经顾不着挥刀护卫着自己身前,往来袭的黑影凭感觉怒射。
呐喊声、马蹄声、兵器相交声与惨叫声混成了一锅粥,韩奕只能凭借最大的能力,拔箭、张弓、怒射。箭箭奔如流星,韩奕却不知自己有没有射中对方,
勉强结成的圆阵出现了松动,第三队契丹兵也冲了过来,这一次直接冲入了人群之中,横劈斜刺,惨叫声接连不断。那方才第一队的契丹兵也折返了过来,试图将这五百人一网打尽。随队的妇人与小孩被契丹人的战马踩倒在地,老人被追上来的契丹人砍翻在地,最善战的勇士面对身边同胞的死亡,只得含恨举起刀枪拼命地抵抗,这种局面也只有尽力而为的份。
“诸位,事已不可为,各自逃命去吧!”人群中传来呼延的喊声。不用他提醒,晋国人立即放弃了抵抗,各自往四面八方逃命去了,这倒是分散了契丹人的注意,他们一时不知往哪追好。
一只马槊刺了过来,韩奕促不及防,尖刃擦肩而过。肩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而那位契丹人骑着高头大马又兜了回来,迎面撞来,竟欲将韩奕当场撞死,黑暗中韩奕只觉得一座大山迎面撞来,让他急切之下只得选择避让,手中的横刀顺手狠狠地一挡。
横刀砍在马后蹄之上,战马长嘶着摔倒在地。韩奕赶上前去,往那刚半跪在地上的黑影头部劈去,一道血腥的热流溅在他的身上,让他心头恨意稍减。韩奕趁机大声呼喊着蔡小五与郑宝的名字,在这混乱之中哪里能得到回应。他咬了咬牙,撒腿便往暗夜深处奔去。
刚奔出三百步远,身后响起了马蹄声,一位契丹兵现了韩奕,朝着他身后追了过来,追到近处往韩奕的脑袋上拍来。
韩奕听到脑后疾风响起,立即在原地急蹲而下,将脑袋避过。契丹人扑了个空,又从前面兜了过来,韩奕暗暗叫苦,索性往另一方向奔去。契丹人紧追不舍,韩奕狂奔往前,奔跑中将刀还回刀鞘,不停地变向奔跑,另一边取了弓箭回头便射。箭矢划破黑暗,带着啸声,那契丹人听得真切,慌忙避让,待现那箭矢射偏了,再寻那刁钻的晋人,茫茫黑夜中,已经无影无踪。
暗夜中,韩奕的身影在沟渠与野草、矮树林间急地奔跑,如同一只精力充沛的豹子,刺树上的针刺在他的身上划出无数道口子。
他不知道呼延、朱贵与吴大用等人是否还活着,不知道蔡小五是不是还在做着出人头地的美梦,更不知道郑宝这位跟自己不到一个时辰的少年人是否能侥幸逃脱。
这样的结局令他感到十分羞愧,尽管这并非是他的错,堂堂中原,怎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呢?
跑出了老远,韩奕这才停下来休息,身边旁无一人。寒风呼呼地刮着,身上单薄的军衣无法遮挡中彻骨的严寒,而身上的伤口却仍在火辣辣地疼,即便是腹中的旧伤此时也迸裂了。
是的,腹中伤口,左肩上也添了一伤口,右肩上数年前的老伤疤,也都是拜契丹人所赐。
黑夜中死寂一片,寒风在永不知疲倦地刮着。他突然看到一个小身影在前面奔跑,那身影仓惶,扑通一下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
韩奕奔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来是郑宝。
“是哥哥!”郑宝喜极而泣。
“就你一个人?”韩奕问道。
“方才我是跟在你身后,后来我跑着跑着,就看不到人。”郑宝惊魂未定。
“咱们还是休息一夜,明天一大早再往郓州去。”韩奕道。
第二天天还未亮,韩奕就已经醒来,他见郑宝蜷缩在草丛中,如一只羔羊。将郑宝弄醒,韩奕掏出胡饼递给他,郑宝迟疑的接了过去,韩奕看他模样怕是比自己还要饿。
“快吃,我刚吃过,这是留给你的。”韩奕骗他道。
郑宝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胡饼,尽管他还感到饿,但也知不能太挑剔。
“我吃饱了!”郑宝道。
“吃饱个头啊!”韩奕笑骂道,“这大半块胡饼,顶个什么事?我怀中还有块胡饼,留给我们在路上再吃。”
韩奕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日头的方向,招手道:“快走吧。”
苍凉的大地上,一片荒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避开大路,专挑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一路西行,相互慰藉。
……
“再走十里地,我们就把胡饼分了!”
“我这胡饼里夹着肉,十分可口,想想都让人流口水。再过了前面那道山岗,就吃了它!”
“我没骗你,真的还有一块胡饼,再走十里地,不,再走五里地,我们就吃了它!”
第二十四章 黍离㈣
韩奕感觉自己饿坏了,手脚乏力。
郑宝早就戳破他一路上骗人的把戏,因为他身上根本就没一丁点的食物。他与郑宝二人一路上尽挑人迹罕至的乡野走,冤枉路也走了不少。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曾经路过一个村庄,他很想乞讨,但是不知从何处驰来一队契丹骑兵,他只好带着郑宝逃走。
日上竿头,他与正在一片树林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必须花上一段时间,寻找到食物,对他来说,打猎是最好的方式。
“小宝,你说这野兔、野鸡什么的,咋都不见了呢?”韩奕低头说道,“怕是都被你吓跑的吧?”
“依我看,是被哥哥吓跑的。”郑宝趴在他身旁,埋怨道,口中的称呼倒是极亲热。
“为什么?”韩奕道。
“因为你身上太臭!”郑宝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浅笑道。他与韩奕这一路行来,渐渐恢复了天性,或许韩奕让他感觉到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你身上也臭!”韩奕瞪了他一眼道。
郑宝瞧了瞧自己身上,当然是赃兮兮的。这也触动了他刚恢复起来的精神,半晌才道:“我以前在齐州的时候,从来没像这样赃过。”
韩奕相信,因为郑宝身上的衣服虽然赃,但衣料质地却是上乘,看来他本是官宦人家的儿子。从二人结伴而行以来,韩奕从没有打听详情,因为他怕触动他的伤心处。
韩奕却突然起身,引弓怒射,箭矢离弦而出,射入前面的可藏下一头牛的枯草丛中。他急奔过去,手中又飞快地抄起一支箭矢,搭在弦上。郑宝紧张地看着,不久就见到韩奕从枯草丛中钻了出来,手中多了一条野兔。
“哥哥真了不起。”郑宝拍着手,欢呼雀跃。
“嘘!”韩奕却道,“小心将坏人引来。”郑宝立刻安静了下来,脸上现出恐怖的表情。
韩奕心道把他吓着了,道:“咱们运气不错,待会把这只兔子吃了,好赶路。”
郑宝却道:“哥哥带火种了吗?不会要生吃吧?”
韩奕不禁有些气恼,他把这事给忘了,他既没有木燧也没有阳燧。真要生吃,他为了肚子不挨饿,也可以勉强办到。不过手上这只份量还不错的野兔,要是真生吃了,他当然感到十分遗憾。
山脚下有一片水潭,不过那水潭早已经被封冻,冰面上正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韩奕灵机一动,大叫道:“有办法了。”
他飞快地奔到水潭边,捡起一块大石头,往冰面上砸去,一边回头吩咐道:“小宝,先拾些干草,然后再多找些干柴,越干越好。”
郑宝听话地跑到一边拾柴禾,已接近腊月,这片小山上到处都是干枯的柴禾与荒草。韩奕先将猎物收拾一下,从潭边捞一些泥巴,将猎物封好,然后埋在坑中。又捡起一块厚冰,抽出横刀,将冰块割成圆形,他是想用刀与手上的体温刻出一块凸透镜来,冰块上传来刺骨的寒冷,而他心头却是火热。
生存让他忘记寒冷,也忘记仇恨。韩奕不止一次地想过掉头回青州,青州自杨光远之乱后,已被降为防御州,防御使刘审交为官还不错,至少不盘剥百姓。可是母亲的遗命,韩奕不敢忘怀。
“少小携一角弓离家从军,功业不成,誓不回头!”韩奕咬紧了牙关。
郑宝见韩奕举着一只成型的圆冰,对着太阳比划,眉头紧皱,十分好奇。只见冬日照耀下,一个光斑便出现在他拾来的枯草中,枯草下面便是埋着野兔的坑。很快的,枯草冒出了一缕青烟,然后竟然着了,火苗迅变大,成了一堆熊熊大火,既照耀了韩奕微冒汗的额头,也烘热了郑宝悲哀的心房。
韩奕待引火的茅草着了起来,又飞快地填了不少干柴,然后拉着郑宝跑到了山顶上躲了起来。他很细心,他让郑宝拾那些最干枯的柴草,就是为了少生一些烟,因为他担心烟火会把不受欢迎的人引来,所以他和郑宝躲得远远的。
“哥哥真聪明!”郑宝自真心地称赞道。
“嘿嘿!”韩奕不禁吹嘘了起来,“这算什么,哥哥我玉树临风聪明绝顶。”
口中这么说,他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要是天下太平,他本来倒是有办法养家糊口,即便不能豪富一方,也能成小康之家。只是这个世道,哪里还有让小民安心的时候,他亲眼见过自己的乡邻富户一个个在小吏的勒索下家破人亡,蔡小五就是这样成为孤儿的。
或许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力才能保障一切?韩奕的心头闪过这一点。
山下的火堆渐渐熄灭了,韩奕坚毅的目光仍在周围搜巡着,还好,没有将契丹人或者流寇招引来。
“小宝,你在这里躲着,我去去就回。”韩奕吩咐道。
他飞快地跑下山,将那余烬踢开,拔刀将埋在下面的野兔取出,浑然不顾焦干的封泥烫手,又飞快地跑到小山顶上。
韩奕用刀鞘将封泥拍开,立刻一股肉香飘了起来,令他和郑宝二人口中生津。郑宝坐在一旁,耐心地看着韩奕将野兔割成两半。
“咱们吃一半,另一半留着路上吃。”韩奕一边说道,一边将另一半用随身带的布包包好,背在身后。
剩下的一半,韩奕分了一大半递给郑宝。郑宝却拒绝道:“哥哥应该多吃一些。”
韩奕愣了愣,道:“那好吧。等到了汴都,咱们找一家最好的食肆,去大吃一顿,什么胡饼、煎饼、毕罗、汤面全尝一遍,还有那水晶饭、青精饭、雕胡饭,吃一碗扔一碗,炙鹅鸭、熊白啖、浑羊殃忽、鲈鱼脍、镂金龙风蟹什么的,炙、蒸、煮、烙、烧、煎、烤一个不少!”
郑宝啃了一口兔肉,认真地说道:“还是哥哥弄的这烤兔好吃。”
韩奕笑道:“这本来是一道菜,名叫‘叫化鸡’,不过咱用的是兔,那就叫‘叫化兔’,专门是咱们俩这种叫化子吃的,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开一家饭馆,专做好吃的。”
“我才不是叫化子呢!”郑宝被逗乐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将半只野兔吃进肚里,连骨头都嚼碎吃掉,一点都没浪费。韩奕心想,这一顿恐怕是他们将来最记忆犹新的一顿。填饱了肚子,或者说勉强填饱了肚子,二人恢复了力气,又一次踏入了东去的路。
路在脚下延伸,目的地仍遥遥无期,正所谓:
天涯孤旅,愁肠寸断。
第二十五章 黍离㈤
两天后,韩、郑二人靠近了郓州。
正是因为靠近了郓州,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多了起来,再想找偏僻的路却很难。韩奕不得不小心提防,但是距离上一次饱食,又过了两天,韩奕见郑宝已经累得走不动了,自己也是疲惫不堪。
二人靠在一处沟壑的一侧,韩奕将剩下的半只野兔拿了出来,道:“咱们吃了它,到了郓州城,我身上还有一些铜钱,可以买到一些吃的。”
郑宝嘴中吃着肉,眼中的热泪又流了下来,在脏黑的脸上划出两道痕迹,连日来那脸庞上被寒风吹出几道口子。韩奕叹了一口气,专心对付起并不多的兔肉,将肉连着骨头放在嘴中细细地咀嚼,饥饿让他他真切的了解什么叫唇齿留香。
突然,一声鞭响在身后响起,紧接着夹杂着一阵怒骂声。韩奕连忙将郑宝拉倒,将未吃完的兔肉放好,他听出那骂声是契丹话。
韩奕趴在沟壑上的草丛中,盯着对面看。只见两位契丹骑兵正押着一老一少走在大道上,那两人分明是饿得不行了。令韩奕意外的是,那老者正是他在杨刘镇时的刘参军,后面的那位年轻人却面生的很。
刘参军突然摔倒在地,和他拴在一起的年轻人也顺势倒在地上。身后耀武扬威的两位契丹骑兵,挥舞起手中鞭子,一阵猛揍,那两位俘虏趴在地上,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鞭打声在韩奕的心中响起,那分明是抽在韩奕的身上。他在思索,该不该救那位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刘参军,还有那位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这时,那两位契丹骑兵停了下来,大概是打累了,二人竟坐在韩奕对面吃干粮,他们与韩奕隔着一道天然的沟壑。
时不我待也!
韩奕狂喜,他示意郑宝躲起来。郑宝见他要出手,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放心,不过是两个契丹狗!”韩奕低声说道。
杀人对于韩奕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箭袋中只有两支箭,但足够了,他沉稳地从箭袋中取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弓弦紧绷出的轻颤声令他心头有充实的愉悦感觉。
“嗖!”箭知离弦而出,飞跃五十步远的沟壑,直奔对岸,如韩奕意料的那样,正中他瞄准的一位契丹兵的后脖颈。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惨叫声却是两声。原来契丹人所处的大道的另一侧,同时射来两只箭矢,让那两位契丹人躲无可躲。
韩奕不明白怎么回事,连忙趴在地上。那两位契丹人仰面倒下,惨叫着从沟边滚下,另一边冲出了五十多位汉子,各提兵器,越过大道,一屁股顺着沟岸往下滑,找到了那两位契丹人,十来把各色兵器,将本就丧命了的契丹人剁成肉饼。
一个大汉提着大刀,一边唾了一口吐沫,一边痛骂道:“不长眼的,偏让本大爷遇上,剁碎活该!”
那人招牌式的大刀,还有那粗犷的嗓门,正是小字叫胡饼的呼延。身旁的朱贵往韩奕藏身处打量了一眼,大声问道:“方才是哪位好汉相助,不如现身一见。”
韩奕刚站起了身子,呼延指着韩奕又惊又喜地笑骂道:“娘的,都死绝了,你小子还活着!”
“在下命硬的很,阎罗王不收。”韩奕笑道。
呼延对着身边换了一遍的部下道:“这是我兄弟,可是个读书人,文武双全。你们要对我一样服从他,要是惹怒了他,你们小命就玩完了。”
呼延已经将韩奕当作自己人,并且是生死之交的那种。
“是、是!”旁边人纷纷点头附和道。
韩奕下到沟底,打量了一下呼延等人,除了少数人他认识外,大部分人都不认识。
“吴大用和小五呢?”韩奕问道。
朱贵低头道:“不知道呢,几天前那一战,大家都走散了,许是凶多吉少吧。”
“生死有命。”呼延道,“韩兄弟也不要自责。”
韩奕怏怏不乐。
刘参军与年轻同伴被人救起,喂了点水后苏醒过来。韩奕从契丹马背上找一些干粮,喂给二人吃下,二人渐渐恢复了神志和气力。
“现在怎么办?”朱贵问道。
“还怎么办?扶上马,走路!”呼延道。那成了两堆肉泥的契丹人,各有两匹马,朱贵命人将两位伤者绑在马背之上。韩奕让郑宝也骑在马上,剩下的一匹马就成了呼延的坐骑。
“别绑,我能骑!”刘参军忽然开口道。
“刘老子,别逞能了。”朱贵笑道,回头对韩奕道,“韩兄弟,你说是不是啊?”
韩奕也道:“刘参军,这离郓州城还远着呢,你有伤在身,不如就听朱大哥的。”
“不绑,我能行!”刘参军倔强在马背上,策马小跑了一段。
“刘参军真是老当益壮,这样都行?”呼延道,“不知刘参军为何落入鞑子之手?你不是跟镇将大人逃跑了吗?”
刘参军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愧之色,说道:“我们刚离开杨刘,就遇上大队契丹骑兵,我们刚接战,就全无斗志,一战即溃。老夫见事不可为,就往郓州跑,不料郓州已经空无一人。”
“娘的,你怎不早说。”呼延骂道。
“这也怪不着刘参军。”有人答道,“他是听契丹人说的。”
回话的正是另一位得救的年轻人。
“在下冯奂章,字文举,承蒙诸位相救,冯某定会报答诸位救命之恩。”这位名叫冯奂章的抱拳道。
“什么谢不谢的?”呼延道,“都是杀鞑子,何分彼此?”
“方才听冯大哥说,刘参军是听契丹人说的,可否相告实情?”韩奕问道。
刘参军道:“我并未到郓州,不料饿得走不动路,被方才那两位契丹人抓住了,刘某曾在庄宗皇帝手下做过牙兵,当年在定州一带驻戍,也学得几句契丹话。这便佯称自己是大官,留下我性命,必会得厚赏,那两契丹死鬼相信了我。听契丹人说郓州如此。”
“原来如此。”众人道。
“契丹人都深入这么远了。”韩奕眉头紧皱。
“不仅如此。”冯奂章抱拳道,“在下是从北边逃回的,天雄节度使杜威身为皇亲国戚,拥兵不前,致使被围中渡桥。契丹人在营外耀武扬威,游骑驱赶着我朝百姓北返,杜威等人却是不管不问,只知日夜在营中饮酒作乐。我的上官,奉**王清都指挥使不愿与杜某人为伍,自请率军二千逾河进战,孤军杀入契丹军中,然杜某人却爽约,不予兵援助,致使我们二千兄弟死于虏手,冯某侥幸逃得一命,便想南下入都告。不料传来消息,杜威等人竟然降了北虏。北虏便长驱直入,在下只得辗转来到此处。”
“听说朝廷大军俱在杜威、李守贞等人手中,想来汴都不保,无兵可用。”韩奕道,“我等要是赶到了汴都,怕是契丹主已经坐在皇宫里了。”
冯奂章往韩奕注视了一眼,道:“正是。”
众人的都望向呼延。呼延将手中大刀重重地插在地上,泪流满面,犹自不甘心地怒道:“娘的,都是胆小鬼。”
“韩兄弟,你给想想,我们去哪?”朱贵无奈地问韩奕道。
韩奕想了想道:“既然汴都去不得,我们不如转向南边,那里契丹人应该不能深入。”
“就这样任凭契丹狗占了我们的汴都?”呼延怒道。
“呼延大哥不用着急,我料契丹人在中原住不了太久,便会北返。”韩奕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我们再杀契丹人也不迟啊。”
“何以见得?”问话的是刘参军。
“第一,中原气候与燕北不同,一旦到了暑热的时候,契丹人将不得不返;第二,契丹人当然不会治理中原,他们只会按照他们的方式,打草谷,贪得无厌,只会四处搜刮,必会遭群起而攻之;第三,以中原之大,局势不稳,各地藩镇即便是口头投降,暗地里都防着呢,只不过为北虏兵势所逼,前梁、前唐,莫不是如此。到时候,契丹人定会觉得中原是个大泥沼,四处受敌,与其如此,还不如带着金银财宝,早日脱身为妙。”韩奕侃侃而谈,他见众人颇为惊讶,又道,“只怕到时候,这中原又要改姓了,我等在谁的名号下杀胡虏?现如今汴都皇宫的皇帝怕已经在撰写降表了,难道我们还要替他打仗?”
“韩兄弟,不,韩秀才,你不当节度副使真是屈材了。”呼延道,“我要是当上节度使,你一定就是我的左右手。”
韩奕的“官位”又被提拔了一大截。
第二十六章 何求
众人决定南奔,绕过郓州,去南边的兖州碰碰运气。
越往南走,遇到更多的流民,流民传来消息,契丹兵已经入了汴都地界,契丹主耶律德光在晋将杜威、李守贞的引导下正在南下,此时是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的十二月。
呼延又一次找到了当领的乐趣,一路上不停“招兵买马”,走出五十里地,手下已经有了两百来号人。依韩奕的建议,呼延又一次自封为指挥使,韩奕拒绝呼延封给自己的“大官”,他牵着坐着郑宝的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逗郑宝开心。
韩奕看起来开心不已,内心却是愁眉不展,他不知道前路将会有什么。如同身边这两百号形形色色的人群一样,无人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
“韩兄弟是青州人?”刘参军开口问道。
“长者为尊,在下不敢劳您老如此称呼。”韩奕道。
刘参军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老夫陕州人,名德,表字立之。”
“原来是刘叔!”韩奕拱了拱手,行着晚辈之礼。
“呵呵,难得你这么称呼我这个老家伙。”刘德大笑道,因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眦牙裂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依老卖老地问道,“贤侄可有表字?”
“韩某十五岁时那年在贝州,蒙故知州吴使君厚爱,赠表字曰‘子仲’。”韩奕道,“我上面本有一长兄,只是不幸早亡”
“韩子仲?”刘德眼前一亮,“你名字起得好,这个表字也好,看来令尊与吴使君对你期望颇大。”
“姓名与表字,不过是符号罢了。”韩奕不太好意思地笑道。
提到这个世界的父亲,韩奕不禁伤感:“子欲养而亲不在。”
刘德骑在马上,见韩奕目光远眺,眸子深遂,神情坚毅,那不太合身的褐色军衣也掩饰不住他的逼人英气。
“青州韩熙载,不知与贤侄有何关系?”良久,刘德问道。
“那是我族叔,只不过在前朝因受青州之乱牵连,他逃到了淮南。”韩奕道,“我还未见过族叔当面。在下寻思,即便族叔返回中原,怕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了吧?”
“令叔刘某曾有所耳闻,前朝同光年间进士,以文才著称于世。”刘德道,“只不过这个世道,生不逢时也。你为何不去投奔那族叔,好歹也是一条生路,总比刘某这一辈子蹉跎要好。”
韩奕道:“在下早有此意,只是家父当年在贝州死于鞑子之手,不报了血仇,岂能苟且偷安,枉为人子?”
“就怕这仇报不完哩。”冯奂章在一旁叹息道。
“那就报到身死异乡。”韩奕斩钉截铁地回道。他的话让冯奂章肃然起敬,冯奂章道:“如今忠臣勇士不多见了。”
“忠臣?”朱贵在一旁道,“冯兄弟想做谁的忠臣?”
“不知冯兄是何方人氏?”韩奕见冯奂章神色颇不自然,开口问道。那冯奂章身材修长,皮肤白晳,看上去倒更像是个书生,文质彬彬的。
“在下祖籍瀛州景城(今河北交河东北),家叔祖便是当朝宰相冯公。”冯奂章道,他话音未落,就引起朱贵的冷哼声,“原来是冯道冯宰相之侄孙,眼下那冯宰相怕是在汴州城中,与契丹主对饮呢。”
那冯道在唐末时投军阀刘守光帐下当参军,刘败后投河东监军张承业当巡官。张承业重视他的“文章履行”,推荐给晋王李克用,任河东节度掌书记。后唐庄宗时任户部尚书、翰林学士,明宗时出任宰相,闵帝、清泰帝时也是宰相。晋灭后唐,冯道还是宰相,可谓是不倒翁。
朱贵讥笑冯道,倒并不是专门不耻冯道的习惯性投降,而是憎恨朝廷的高官们。冯奂章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抬不起头来。
又到了傍晚,众人不得停了下来,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却不敢生火。
因为前次在陈村时的经历,呼延这次安排了几位会骑马的,骑上仅有的四匹马远远地在营地周围散开。天亮时,在外巡视的朱贵急急忙忙,说是四位骑马放哨的,其中一个脚底下抹油,骑着马跑了。
“娘的,我真瞎了眼了。”呼延闻听这个消息。
人群中产生骚动,各自在心中嘀咕,有了马匹自然跑起来快,求生的**是遮掩不了的。
韩奕将呼延拉到身边,悄声说道:“依我看,不如将另三匹马宰了。”
“这是为何?”呼延不解。
“一来大家可以喝马血充饥,二来没有了马,身上还有马肉做的干粮,人心才能安定。要知一个人上路,太过危险,没有独自逃走的机会,大家就只能抱成团。”韩奕道。
呼延点点头,虽然杀掉马匹让他颇心疼,但是他也知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办法。朱贵带着人将马牵来,冯奂章贡献出自己的头盔,呼延一刀插入马脖子,那马血立刻哗哗地流入头盔之中。
那战马虽然奋力阻止这一切,奈何七八位汉子死死地将它抱住,让它无法摆脱。它的生命在飞地流逝,而人类将因为它的死亡而存活下去。
呼延将手中装满马血的头盔还给朱贵,又将准备好的皮囊装满好几个,临完了还凑在马脖子上的伤口,饮干最后一滴马血。汉子们一放手,那战马轰然倒下。
朱贵仰起脖子,举起头盔,往肚子里倒,然后又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呼道:“痛快!”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将另外两匹战马杀掉,将所有的皮囊装满,呼延又张罗着人手动手割马肉,他不敢生火,只能胡乱地每人分一块生肉。
韩奕盯着手中盛着的马血,咬咬牙,也往肚子里倒,血腥之气令他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那战马是胡马,喝胡马血,如同喝胡虏血,想到此处,韩奕抵抗住了想呕吐的**。
“喝了它!”韩奕将剩下的马血递给郑宝,命令道。
郑宝盯着面前赤血,极力地摇头,眼神中透着恐惧。
“你要是不喝,我就不带你上路,将你丢下。”韩奕威胁道。他话未说完,郑宝就夺过了头盔,仰起细长的脖子,咕嘟咕嘟地饮下马血。
待他喝完,韩奕掏出那天剩下的半只兔腿递给她道:“我知道马血的滋味不好,你嚼嚼这个,去了口中的腥味。”
郑宝握着那半只兔腿,眼泪夺眶而出,连同眼泪一同吃下。
韩奕强忍着腹中呕吐之意,笑谈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刘德与冯奂章眼前一亮,纷纷道:“好词!”
呼延与朱贵相视一笑:“好不好,我们不知道,不过听起来挺威风的!”
前方传来马蹄声,众人在高处猫着身子,见一队契丹骑兵正在追着跑在最前的一个晋军军校模样的人。那被追者头散乱,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张弓怒射,正中身后最近一位契丹人。又接连回头怒射,箭箭命中,韩奕等不禁暗赞那人好箭法。
跑到了近处,那晋军军士还想回射,箭壶中已经是空空如也。正在这时,契丹人追在后面,向他射了一箭,箭矢射中那晋军军士后背,那人痛呼一声,差点摔下马去,只得狠狠地鞭了一下坐骑,拼命地逃跑。
韩奕心想,怎么都是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呢?
“我们快去救人哩!”呼延等不及了,操起大刀便要冲上前去。
韩奕急忙拦住道:“不可鲁莽!”
“为何?”呼延气呼呼地瞪着韩奕道。
“跑远了!”韩奕指着契丹人的背影道,“契丹人骑着马,来去自如,他们想打就打,想停就停,想跑就跑,我们怎能追上?再说他们有一百骑兵,你以为我们能阻挡住他们?为了一个人,我们搭上两百条性命,值吗?”
“难道只能看着一个好汉被契丹狗抓住?”呼延怒道,虽明知韩奕说的有道理。
正说话间,那被追击的晋军骑兵又骑着战马远远地回来了,想来是摆脱不得,带着契丹人绕圈子。众人都看向韩奕,等着韩奕想办法。
“韩秀才,快想个办法。”呼延额头上冒着汗,他捏着韩奕的肩膀,几乎要将韩奕的肩头捏碎。
韩奕的脑子飞运转,心脏急促地跳动着,急切之下,他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众人听了他三言两语的吩咐,觉得可以立刻试一试。
远远的,那追捕者的越来越近了,突然有起此彼伏的大声呼喝:
“杀啊、杀死契丹鞑子!”
间或有一两声用契丹话的。
契丹人急忙勒马观望,只见面前有一片树林,长满了松树和灌木。只见呼的一群飞鸟扑腾扑腾地飞起,树林后面烟尘飞扬,那是韩奕等人用树枝拖地。又有兵器碰撞的声响,契丹人疑有大批晋军杀奔而来。
契丹人不知虚实,立刻掉转马头,急退。那得救的晋军骑兵这才虚脱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韩奕大呼道:“快,背上他,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众人听他吩咐,有力气大的扛上这位勇士拼命地奔跑,那匹战马已经躺在地上吐着白沫。呼延在身后笑骂道:
“到底谁才是领?敢夺我大权!”
郑宝道:“你这个大笨蛋,我哥哥才是!”
“是,我承认韩秀才比我聪明,可总该给个面子吧?”呼延不禁自嘲道,见众人跑远了,连忙提着大刀追上前去……
第二十七章 何求
被韩奕等人搭救的名叫陈顺。
他咬着衣角坐在地上,朱贵将他背上插着的箭矢拔出,带出一道血迹。背上的疼痛让陈顺皱紧了眉头,他却一声不吭硬撑着,脱下自己的内衣,撕成布条,让朱贵给自己裹上伤口。
“在下陈顺,多谢诸位壮士相助,他日必有回报。敢问诸位壮士尊姓大名?”陈顺抱拳道。
呼延见他勇敢沉毅,心中欢喜,摆摆手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在下复姓呼延。”
呼延又给引见朱贵、刘德与冯奂章,也包括韩奕。
“这次多亏了韩兄弟,要不然我们这些两条腿的,可无法对付百来个契丹狗。”呼延道,“我们这些人饮过契丹血的不多,契丹狗又骑着马,要是不能将他们吓走,我们还会将自己搭进去。韩兄弟年少有勇有谋,是个人物,就是他设下疑阵,命老人妇人们摇旗呐喊,余人在树林后面以树枝扫地,故才将契丹狗吓走。”
“多谢韩兄弟!”陈顺惊讶道。他不仅对韩奕的智谋感到惊讶,也对韩奕的年轻感到惊讶。
“陈兄不必多言。”韩奕道,“不知陈兄是否从汴州而来,可有北边的消息?”
陈顺道:“辽人已经入京了。”
在一片惊呼声中,呼延讶道:“这么说,朝廷的十余万大军真没能挡住辽狗?”
“杜威身为皇亲国戚,又是高官显爵,却举兵降了契丹人,以致朝廷无兵可用,各地的方镇又按兵不动,契丹人自北南下,又有杜威等人甘为前驱,几无阻挡。皇帝奉表称孙请降。”
刘德疑惑问道:“禁军统已外出北防,京中无兵守卫,可河东方面为何没有援军入卫?”
陈顺惨然道:“那是朝廷和大官们的事情,陈某不过是陈桥的都头而已,听闻皇帝上了降表,军中又传言契丹主又欲尽杀晋兵,大家都认为汴州已非久留之地,能跑的都一哄而散了。”
“久闻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兵强马壮,他按兵观望是何居心?”冯奂章道。
朱贵嚷道:“管那么多干嘛,诸位合计合计,我们该往哪里去?反正这汴州是去不成了。”
呼延队正颇受打击,自从离开杨刘镇,他就一心想着要去汴都为朝廷效命,却没想到皇帝都降了,也没提前通知他一声。他要是再坚持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呼延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道:
“为今之计,我们还是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不管是被哪一路的官军收编,还是占山为贼,或者流窜为寇,你们看着办吧。”
韩奕道:“我们不如继续向南行,如今大晋朝已经算是亡了,我料契丹人又无法掌控中原全境,只要我等能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定能找个地方容下我等。”
朱贵叹道:“也只能如此!”他看向众人道:“你们如何打算?”
刘德与冯奂章二人也都点头,陈顺道:“陈某无处可去,我就跟你们一道走,遇到了强人,在下也可助一臂之力。”
众人都见识过陈顺的箭法,见他也愿入伙,众人都很高兴,在这流寇多如牛毛的世界,多一个武艺高强的站在自己身边,比什么都强。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他们继续南行,一路上又加了不少逃兵、壮丁和大批逃荒的,进入兖州境内,队伍变成了千人的规模。其中精壮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四百人,剩下的则如行尸走肉一般跟着队伍往前走,漫漫长路上见到能吃的全都吃了,不管是田鼠还是长眠洞中的毒蛇。不停地有人饿死在路上,摇遥晃晃地扑倒在地,一了百了,然后又有新来的加入进来。
冬天的季节,到处是荒芜一片,道边则是白骨累累,天地间一片萧瑟悲凉。流民与贼寇则多如牛毛,韩奕不止一次看到流民们易子而食。
呼延、朱贵、韩奕等人的队伍,远看上去颇为庞大,小的贼寇团伙见到他们远远的避开,大的帮伙也不敢随便招惹。呼延带着这群饥肠辘辘的军不像军民不像民的队伍,过了汶水就抵达到了兖州地界。
众人寻寻觅觅,为了填饱肚子愁。蓦然,前方杀声震天,有兵器相交之声传来,呼延领着众人往前奔去。
见嵫阳山下,大约三百来人,正在围攻当中不足两百人,地上还躺着两百来具尸体。那围攻者服色各异的人马,还有的穿绸缎的,有穿女人花棉袄,甚至还有穿长衫的。而被围者虽然人少,却仍能撑住不败,服色倒甚是整齐,身穿褐色军衣,看上去是某一路的官军。
这人少的自然是官军,围攻的肯定是一伙强盗。刘德见道边停着三十来辆大车,悄声说道:“那车里面,不知载的是不是粮食?”
韩奕道:“但愿如此!”
“娘的,不管是什么,那是我们的!”呼延大大咧咧地嚷道。
“对,我们现在是贼。”冯奂章很自觉。
那激烈争斗的双方,见突然出现了人多势众的另一路人马,纷纷停了下来观望。官军中领头的喊道:“我乃泰宁军节度使麾下牙校,尔等若是助我一臂之力,杀了这伙强盗,每人赏钱十贯。”
呼延回道:“钱管屁用,我们要的是粮食。”
强盗团伙中有人也喊道:“对面的朋友,别信他们的。这车里装的就是粮食,只要咱们合力将官军杀了,这粮食咱们一分为二。”
呼延听说车里载的就是粮食,心头狂喜。他问左右道:“咱们怎么办?”
“呼延大哥稍安勿躁,让他们斗去,我们坐收渔利。”韩奕道。不知不觉中,韩奕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对,还是韩兄弟想的周到!”呼延笑道。
对面平地里,双方人马迟疑不决。官军先做出反应,他们丢下大车不管了,在那位牙校的率领下跑了,反正对他们来说,前有狼,后有虎,要想保住粮食,就得丢掉性命,早晚要挨一刀,不如早走为妙。
“娘的,官军跑的就是比寻常人快。”朱贵骂道。
呼延举着大刀,回头呼道:“诸位,粮食在此,想不被饿死的,就随本军爷杀啊!”
“杀!”饥饿的人群,或提兵器,或赤手空拳,往平地里冲了过去。那伙强盗本就与官军斗了半天,虽极疲倦,但到手的粮食岂容被人占了,也举起刀枪抵抗。
双方的争斗并无太多章法,完全凭着对饥饿的恐惧厮杀在一起,血肉横飞,杀声震天。
韩奕与陈顺二人箭法高明,他们并没有随着人群冲下去,而是站在高处举着弓,往贼群头目模样的人身上招呼。贼寇现了他们二人实在是个大威胁,分出一伙人冲了过来。陈顺不顾背伤,大喝一声,举起铁枪迎了过去,一杆铁枪在他手中左右翻飞,如入无人之境。
韩奕也举起横刀,与他并肩作战。他手中的横刀格住伸过来一杆大枪,顺着枪杆一抹,将那贼寇的手割伤,再疾步向前一步,一刀将那人拦腰砍成两截。血喷涌而出,将韩奕浇成血人,韩奕早已经心如铁石,鲜血的滋味令他更加疯狂起来,挑、抹、砍、劈、刺,如大江大河之波涛,连绵不绝,身边的贼寇纷纷惨叫着倒下。
生存,全是为了生存而战。即便是死在他刀下的贼寇,也是为了生存。此时此刻,谁是贼?谁是好人?只有比别人更狠,才能活的更久一些。
又一颗大好头颅飞上了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在地上滚了几滚,死者死不瞑目。一个贼寇抛下兵器,脆在地上,恐惧地看着如杀神一般的韩奕。
韩奕将刀尖指向了对方的脖子,他这才现战斗已经结束,平地上只站着三百自己人,而那些追随他们的老弱流民们则站的远远的。
“告诉我,你们从哪来的?”韩奕喝问道。
“小的,小的……从郓州梁山而来。”那唯一的活口胆战心惊地回道。
韩奕将刀尖抵在了他的喉咙,追问道:“山上有多少人?”
“山上还有五百来位,大领、二领都在家守着。我们由三领领着下山,来到兖州地界,见一队官军押着大车,以为是金银财宝,等交上手才知是粮食。”活口说道,他咽了口唾沫,巴结地说道,“军爷要是想攻打梁山山寨,眼下正是好时候,山下水泊都结了冰……”
韩奕将刀尖轻轻一划,那人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从此一了百了。刀尖上的血珠仍在流着,韩奕这才平复一下心绪,冷漠地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近七百具尸,将刀还回刀鞘。
陈顺怔怔道:“人不可貌相,这位韩兄弟天生就是一位杀神。”
流民们见战斗结束,蜂拥而来,伸出干枯的双手,抢夺着粮食。
呼延气急,挥舞着大刀,当场斩杀数人,这才止住疯抢的局势。流民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刘德道:“虽然有了粮食,我们还有八百来号人,要是敞开了吃,两天就吃完。”
“能打仗就有吃的,不能打仗的,我管不着。我这不养闲人。”呼延道。
“可百姓实在可怜……”冯奂章道。
朱贵打断他的话:“冯小子,你别在这充好人,要管你管。”冯奂章讷讷不敢再言语,粮食不多,可口太多,能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三时,非是朱贵无情。
流民们一听领头人不管他们了,纷纷跪拜在地,黑压压一片,哀声遍野,乞求呼延带上他们,赏给他们一口饭吃。
呼延并非冷酷无情之人,他出身贫苦,对百姓的艰难也是熟知,只是他可没本事变出更多粮食来,养着这八百号人。他并非一个会拿主意的人,问韩奕道:“韩兄弟,你给我想个法子。”
韩奕抬头看了看远山,广袤的地平线上,那一抹山影显的寂寥,数十只秃鹫在他头顶上空反复盘旋着,正准备将地上的死尸当作一次盛宴。
“咱们先去兖州碰碰运气吧。”韩奕答非所问。
第二十八章 何求
雪,一场大雪不期而降。
北风呼呼地刮着,夹着鹅毛大雪,劈头盖脸,将山川、河流与广袤的原野凝固成一个银色的冰原。大雪覆盖着地上的一切,也掩盖了一切人们不愿看到的东西,营造出一个看上去纯洁无瑕的世界。
冰雪覆盖的原野上,有无数的黑点在艰难地向前移动着,他们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有人身子一歪就永远地倒在雪地里,再也不能站起身来,而飘落的大雪很快将死者覆盖在冰雪之下,消灭了一切形迹。路过的人却不看死者一眼,继续往前艰难地行进着。
兖州城已经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流民与贼寇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形形色色,少则上百人,多则数千人,各有旗帜与名号,纷纷要入城求食。兖州城外早已经坚壁清野,守军将城外的百姓迁往城内,没有给蜂拥而来的流民与匪军留下一粒粮食。本应驻在兖州的泰宁节度使安审琦,因较早时被晋主派往北方抗辽,结果是跟着杜威降了契丹,眼下大概还在伺候契丹主耶律德光。
城内守军与百姓人心惶惶,视城外的饥民如洪水猛兽。城外的流民饥寒交迫,恨不得将兖州城夷为平地。
这当中也包括韩奕,此时他所在的队伍也赶到了兖州城外。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号为义勇军,他们后来才知道南朝也有一个义勇军,名声不太好,不过谁会在意呢?
众人推举呼延为大将军,朱贵为二将军,听上去挺唬人,其实他们本人也没当回事。陈顺被任命为军法官,维护军纪,刘德因长期在军中当军需官,被任命为行军司马,负责管理粮草与饮食起居,冯奂章则当起了斥候队正。其下各有什长、队正、都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韩奕则被众人一致推举为军师。
义勇军抵达兖州城时,他们的粮食已经食尽,就连运粮车的骡马也全都宰杀裹腹。兖州城外的各支队伍,都是各有旗号,不下万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汇聚在此,相互之间并不买帐,只是饥饿让他们暂时相安无事。这当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大约有三千人,为的名叫齐三,乃是长期混迹于郓、兖、宋、密之间的大盗,自号齐天大将军。韩奕以前在青州家乡时,都听说过此人的劣迹。
这位齐天大将军,领着部下猛攻了兖州城一天一夜,奈何这些人要是杀人越货还行,要是攻打城高墙厚的兖州城却是不行,损兵折将却未能撼动兖州城半分。他只好纠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各支队伍,团结力量,准备来一次合攻。他召开了一次群英会。
义勇军的诸位领们也受邀而来。
齐三高坐在城外的一个破庙的大雄宝殿正当中,设下酒宴款待各路领,他左右各揽着一位抢来的美娇娘,身后的一座泥塑佛像的脑袋早已经不翼而飞,假如将齐天大将军的脑袋安在上面,也勉强合适。
真难为了这位齐天大将军,不知他从哪弄来这么多酒食,让赴宴的领们各个敞开了怀吃喝。
“我瞧这位齐天大将军也不过如此,他在这里好酒好肉,外面自己的嫡系部下们却饥寒交迫,看来成不了大事。”刘德低声说道。他旁若无人地将一大块熟牛肉和几个胡饼塞入自己的怀中,韩奕等人看见了,也纷纷不动声色地照办。
呼延指着已经变的空荡荡的席面,大叫道:“齐大将军,我等受邀来此助战,岂能让我等空腹?”
齐三望了一眼,心道全是一群饿鬼投胎的,他故作豪爽地说道:“来人,给这几位义勇军好汉奉上酒肉。”
“谢了!”呼延抱拳道。大堂中的各路豪杰纷纷奉承着齐天大将军的豪爽,齐三被捧的如同上了九天云霄。
“刘叔,你方才说成大事?什么大事?”冯奂章悄声问道。
“自古改朝换代,要么是官逼民反,要么是天灾**。自唐室衰亡以来,成大事者少吗?而今,既有天灾,又有**,还有外患,四方军镇又各拥其兵,况且皇帝就要沦为阶下囚,朝廷名存实亡,要是有人能够团结一方,成大事并不难。”刘德不动声色地说道。
刘德大口地吃肉喝酒,一双眼却盯着齐三身边的美娇娘猛看,色迷迷的。刘德所言,并不令众人吃惊,只是眼下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填饱肚子,如果跟着这位齐天大将军能喂饱肚子,他们就听他的号令行事。
“若是真能打进兖州城,我等唯一的目标便是城中的官仓,即便是一座金山摆在面前,也要做到面不改色。让别人去争金银吧,那是祸事,这齐天大将军人多势众,现在是有求于我们,要是打下了兖州城,那就是过河拆桥的时候。”韩奕低声提醒众人道。
“对,金银虽好,饿时却不能喂饱肚皮。”朱贵恍然道。
“要是这位大将军命我们攻,该当如何?”呼延问道,“我们可不能被人当刀使,用坏了就被扔了。”
“待众领们商议后,再做决定。”韩奕道。
“啊……”一声尖利的惨叫声,令韩奕等人从私下交谈中猛地抬起头来。齐三面前的席案上,正躺着一个人,正是齐三身边两位美姬中的一位,齐三将这位女人拦腰砍成了两段,那人还未死透,正在地上爬着。
齐三满不在乎地将刀扔到了一边,将手伸中那女人的腹腔中,从中一扯,竟将那可怜女人的肝掏了出来,血乎乎放在嘴里撕咬着。剩下的一个美姬已经吓晕了过去。
厅堂中死一般地寂静,人们恐怖地看着如同恶魔化身的齐三美美地享用着美人肝,有人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有人转身逃了出去,更有人吓得跪倒在地。
韩奕死死地盯着齐三看,他不知这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仇恨,不幸的是这一幕偏偏让他也看到,令他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是没杀过人,却没见过如此杀人。
冯奂章的脸色白,他几欲要跳了起来,不是和齐三拼命,就是转身逃走这个恐怖地方。刘德虽然也是极震惊,但他一左一右悄悄地扯住冯奂章的胳膊和韩奕的衣角,害怕他们两位年轻人会引来祸事。
呼延也盯着齐三看,抓起酒杯放自己的口中送,喉咙中出咕嘟咕嘟地声响。朱贵则低着头,一言不。
这时,齐三站起身来,他巨塔似的身材令人仰视,单从体型看,他不愧为一位混迹多年的枭雄。他很满意刚才的效果,群雄的心神已经被他控制,听他召唤,供他驱使。
只听他朗声说道:“诸位好汉,而今辽人南下,恐怕要在汴州城内当咱中原的皇帝呢,各地诸侯也纷纷观望,对我们这里还管不着。这兖州城内只有三千守军,只要我等将这兖州城拿下,里面的金银绸缎或者美女娇娘,人人有份。”
“有齐大将军领头,我等莫不听从您的调遣。”有人拍马道。
“好!齐大将军应该当皇帝。”有人更上一层楼。
齐三脸上浮着酒意,嘴角还沾着美人血,却连连摆手道:“齐某何德何能,敢当皇帝?皇帝如今不值钱,要是尔等能听齐某调遣,荣华富贵,尔等人人可以享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好,我们干这一票,杀进兖州去!”大堂中的各路领们欢呼道。
齐三故作为难道:“可这兖州城不比城外村庄,城高墙厚,守军又有经验,我等并无太多办法,就连兵器也奇缺。”
“派人伐木造云梯,只要能进城,就是吐唾沫,也能将这兖州城淹了。”有人出主意。
“挖地道,将城墙穿透了。”
“用火攻!”
“劝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献言献策。
齐三道:“诸位的想法极好。不过,我们各路英豪,不下二三十支,这攻城总该有出大力的,也有坐享其成的,万一要是入了城,这个掳获应当如何分配?”
大堂中议论纷纷,各路人马口中说的豪气,心中都各有自己的盘算。齐三道:“本大将军有建议,哪一路人马若是先入城,那便得到第一份功劳,如此可好?”
“好!”众人纷纷回道。呼延等人也跟着欢呼,好像兖州城已经成了囊中之物。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止了。韩奕等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破庙外的清冷的空气,努力将刚才那一幕可怕的情景从自己脑海中扔掉。
呼延道:“我杀过很多人,即便是不该死于我刀下之人,至少也有受我一刀的理由。今日却是受教了!”
冯奂章恨恨地说道:“这齐三要是落到我手里,定让他也是如此个死法。”
朱贵却冷笑:“那样死实在太痛快了,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死法。”
刘德走在最前头,他回头对众人讥笑道:“诸位,我们如今是齐天大将军的麾下听令的。那齐三也不过是故意示威罢了。”
刘德见多识广,他一句话就让众人十分泄气,他们起初决定听齐三的命令,本就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哪还顾得上什么仁义道德。
韩奕走在最后面,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令他身体也随之摇摆。寒夜里,他只觉得全身没有一丝热气,几欲冻僵。他在想:要是攻入了兖州城,将会怎样?
义勇军的驻地远离兖州,是一处废弃的村庄。留守的陈顺正张罗着晚餐,流民们排着十几支队伍。
“今晚齐大将军开恩,给我们分了一些肉糜。”陈顺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意。
冯奂章凑近饭锅,狐疑道:“这肉……”
韩奕神色大变,他疯狂地在人群中搜索着郑宝的身影,待找到了郑宝,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郑宝正捧着一碗肉糜,韩奕将那碗狠狠地一脚踢飞,郑宝被吓呆住了。
韩奕将他从宴会上偷带来的牛肉与胡饼捧到了郑宝面前,面带歉疚地说道:“吃这个吧!”
郑宝不知面前的这位哥哥方才为何如此,他只相信韩奕这是为了自己好。
分到肉糜的流民们,纷纷或蹲或站,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或许他们早就知道所谓肉糜,不过某位素不相识的同类身上的肉。
刘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韩奕的身边,叹息道:“你不吃人,就等着被别人吃吧!”
第二十九章 何求㈣
你不吃人,就等着被别人吃。
韩奕整夜都在回想着刘德的话,脑子里纷乱,这让他合不上眼,他又一次萌生返回家乡的打算。他自信能做到杀人如麻,却无法做到吃人,这难道是他太矫情的错吗?并且,他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杀人与吃人有太大的区别吗?
外面的旷夜,突然传来震天的杀声,韩奕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兵器抓在了手里。连日来的逃亡与生存之战,让他保持着高度地紧张。
呼延等众位领,都飞快地聚到了一起,今夜值夜的朱贵从警戒的十里外跑了回来。
“兖州城内的官军出动了,想来是趁着雪停,又是夜里,趁我们不备,杀了过来。我们应做决定。相当多的马军!”朱贵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众人蜂拥而出,奔出了栖身的村庄,奔到了大路上,见兖州城的方向杀声震天,有大批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正四处奔逃。官军已经被围在城里不下半个月,此时突然出城,杀得城外人马一个措手不及。
群雄无,又各自为战,让兖州城内的官军有机可趁,想来官军也认为坐等城外各路人马团结起来攻打自己,也不是个办法。韩奕等人的驻地离城最远,暂时还未受到官军的攻击,呼延已经将所有的人集合起来。
“快走!离这里越远越好!”刘德大呼道。
众人立刻拔营,回望去见夜色中火光冲天,火光照耀之下,人群如无头苍蝇乱跑。韩奕心道:做一个强盗,也没有光明的前途。
“小宝、小宝!”韩奕冲着身后的人群中呼喊着。
“哥哥,我在这里!”郑宝清脆的声音响起。韩奕连忙叮嘱道:“你一定要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是!”郑宝的双眼在雪夜中充满凄惶之色,他紧紧地捏住韩奕的衣角。
迎面奔来一支近三百人的马军,这只能是城里来的官军,义勇军心头惊惶,韩奕奔在最前面,急中生智,远远地呼道:“自己人,休要冲撞!”
官军看不清对面人,以为真是自己人,从旁奔了过去,正撞上另一支匪军,双方立刻展开了生死对决。官军有备而来,又是骑军,横冲直撞,将那支匪军冲得七零八落,死伤甚多。
呼延犹豫不决,他不知自己这一路人是去帮忙,还是走为上计。
“大哥,还是早走为妙。”朱贵呼道。
众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待停了下来,众人都不知自己已经跑到哪个方向,很是惊惶。韩奕当机立断:“今官军已经大部出城,城内防守空虚,我等要是此时杀入城内,城内并不知我等虚实,定能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军师所言,极有道理!”呼延大声说道,“反正我等不是被杀死,就是饿死荒野,此时不入城,何时入城?讨个饱死!”
“入城去、入城去!”众人齐声应道。韩奕命陈顺领着跟随自己的流民跟在身后呐喊,挑选三百精壮之士,排在最前头。呼延正对自己方才的逃跑感到极不高兴,见城门大开,门前正有一队官军把守,他提着大刀,如一只猛虎冲了过去。
“杀啊!”朱贵跟在身后高呼道。
这突然杀了个回马枪的对手,令守军万万没有想到。陈顺按照韩奕的交待,领着流民远远地呐喊:“官军败了、官军败了!”
守军大部已经出城,此时留在城门口上的守军还不知城外的激战结果,听着城外的呐喊,惊慌失措。而不远处正四处流窜的其他匪军,也寻着呼声奔了过来,加入了义勇军的队伍,竟轻而易举地杀进兖州城。
城门口一片混乱,城内的守军要往外冲,城门下的守军要往里进,再加上蜂拥而来的匪军,城门附近的守军大多是被践踏而死。
呼延抹了抹脸上的血迹,他现自己只图杀的痛快,忘了自己的部下。远远的,他见韩奕扬着横刀喊道:“义勇军向我靠拢!”
身边的义勇军成员,也纷纷喊道:“义勇军,向我靠拢!”
不管是义勇军,还是混作一团的其他队伍的人马,听到有人号召,纷纷集合在韩奕的身旁。韩奕站在一个石阶之上,燃起的火光正照在他大汗淋漓的面庞之上,如同万军之中的唯一的统帅。
斜刺里,一支箭矢从黑暗中射了过来,正中韩奕的胸膛。韩奕的身形晃了晃,他将那支箭羽拔起,生生地带出自己的血肉。
他将那支血箭搭在自己的角弓上,冲着躲藏在屋顶之上的守军怒射,那名弓箭手正准备补射,躲无可躲,惨叫着摔了下来,被蜂拥而上的愤怒人群砍成肉泥。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城内各处的守军从数条街道奔来,韩奕强忍着胸口的巨痛,大声疾呼:“狭路相逢,勇者胜。诸位,事已至此,绝无可退之路,勇往直前,不生则死,不死则生,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啊!”
“不生则死!不死则生!”人群激昂。
汹涌人群的战意,如同干柴遇到了烈火,被大无畏的韩奕点燃了起来,在韩奕的指挥下,分出数路往城内急进。
城外战成乱麻的官军、匪军见到兖州城燃起了大火,前者大惊失色,急忙返城,后者则立刻改变了颓丧之势,追在官军身后狂殴。雪夜里,不同的队伍混战着、践踏着,自相残杀者不在少数,雪地里又多了无数的冤魂。
城内的激战也到了白热化的时候。韩奕从来没有想到,群情鼎沸的力量可以撼山动地,或许是因为饥饿让一群散兵游勇爆起冲天的斗志。饥饿的人群如蚁群一样四处攻击,吞噬着挡在面前的一切,负隅顽抗的官军被他们冲散、击溃,挡在面前的房屋被拆毁、烧毁,躲在屋中的守军带着火苗惨叫着地冲了出来。
与其说是韩奕带领着流民杀入兖州城内,还不如说是流民将韩奕裹入城内。
在他煽动起人心之时,他也没有想到,当一群被饥饿团结起来的人入了城来,会生什么事。
韩奕从南门杀到了北门,当他用颤抖的双手扶着街道尽头的墙壁时,这才感觉自己的力量已经用尽了,胸部的伤口几乎流尽了他体内的血液,意志瞬间衰亡。
他回望去,是一地的死尸,未断气的人正在血泊中挣扎着、哭喊着。韩奕虚脱地倒下,呼延等人惊呼着抢上前去,将他扶在臂弯之中。
兖州城的府衙里,韩奕正躺在府衙后面的居室内,着高烧。
他又一次在睡梦中见到了那幅画,还有那位古代少女。这难道是宿命?韩奕不止一次这么想,那幅不知来路的古画,让他来到这个世界,让他十七年间见惯了生生死死,也让他拿起刀箭开始杀人。
“你到底是谁?为何缠着我不放?”韩奕在梦中问那位少女。那少女微微一笑,如吹皱了一池春水,只给了他一个美丽的背影。美妙的画面立刻为之一变,变成了群魔乱舞的景象,流民千里,许多人在厮杀、呐喊,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尸横遍野,韩奕正在被一群张牙舞爪的人追杀。
突然之间,眼前的景象又为之一变。广袤的天地里,韩奕感觉自己正在漫无目的地奔跑,追杀者都消失不见了。他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地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大裂缝,韩奕掉了进去,他低头看去,地底的烈焰正扑面而来。
“不!”韩奕大喊。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抓住了救命稻草。韩奕醒了过来,见郑宝正趴在床沿边,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
“醒了、醒了!”刘德惊喜道,“醒过来就好。”
韩奕见刘德、冯奂章、朱贵与陈顺等人都围在自己的身旁,他勉强坐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哥哥,你已经躺了两天两夜。”郑宝说道。
“是啊,呼延大哥将全城的郎中都绑了过来,还好你总算醒了过来,要不然这城里的郎中就要死绝了。”朱贵捏着手指头,“那一箭就差半寸,否则就是大仙也救不活你一命。”
“现在城里的情形怎样?”韩奕问道。
“那天夜里,我们义勇军的兄弟们已经将官军清除干净,城外的官军都一哄而散了。大家都说这全都拜韩兄弟所赐,让大家得到粮食。”陈顺道,“只是那位齐大将军也入了城,眼下正踞东城,对我们虎视眈眈。”
“过河拆桥,这又被韩兄弟说中了。呼延大哥正领着兄弟们小心戒备,你不知道,这两天投入我们义勇军的好汉不少,都是慕名而来,谅那个什么齐天大将军也不敢小视我等。”朱贵道。
“那城中的百姓?”韩奕又问道。
众人齐齐沉默下来,韩奕已经从这沉默中猜出城中百姓的结局。刘德这时道:“韩兄弟需要静养,都各自忙去吧,此时此刻,要当心敌手。”
待众人走了,刘德却留了下来,他看着正瞪着帐幄出神的韩奕道:“子仲也不必如此挂怀,心中但留一份清明便是。这城中本不过五千百姓,虽然在兵乱中死伤甚多,可你要知道,我们倘若不入城来就食,城外饿死的人就不止五千人了。”
“这么说,我好像干了一件大好事?”韩奕叹道,他感觉这很滑稽。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是这个结局。你是想死,还是想生呢?”刘德找了张胡凳坐了下来。
刘德自问自答:“当然是想生,想生那就得让别人死去吧!这就是世道!”
他冷酷无情的话,令韩奕沉默了半晌,韩奕好半天才问道:“诸位兄弟有何打算?”
“现下我们义勇军人手多,其中精壮已经不下千人,我们占据了官仓,可供投靠我们的人饱食一个半月。至于那劫掠百姓的事,都让齐三那伙人折腾去。我们大伙都等着你醒过来,主持大局。”刘德道。
“我?”韩奕奇道。
“是的,你现在不想干也不行了,只有你才能让所有人都听令,让大家觉得有主心骨。如今这个局面,正需要你这样有勇有谋的豪杰之士来统领。”刘德目中闪着精光,“你想如何干?”
“刘叔有何高见?”韩奕既未拒绝,也未接受。
“如今要便是团结部曲,万万不要像齐三那样只顾自己享乐,不顾部下饥渴,否则大敌当前必成一盘散沙。第二,咱们义勇军须整顿,挑选精锐,制定军功赏罚,别人将我们看作是匪军,我们可不能也这么看。”刘德想了想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依我看,子仲恐怕也不想当一辈子匪吧?”
“官与匪也没甚区别,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韩奕淡淡地说道。
“你如此想便对了。”刘德抚赏喜道。他起身拱手道:“你先好好养伤,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计较。”
等刘德走了,韩奕仍在沉思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群饿的饥不择食者共推为领。他并不知道将来会是如何,只庆幸自己还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韩奕心中这样想。
郑宝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
“哥哥,你喝点水吧?”他将水杯端到了他面前,见韩奕一饮而尽,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小宝,看来这汴州城咱们暂时是去不成了,也吃不了大席面了。”韩奕笑道。
“哥哥,你去哪,我就去哪。”郑宝笑道,露出嘴角的一颗虎牙。
“嗯,这些日子你害怕吗?”韩奕问道。
郑宝低头说道:“自从我爹娘惨死那天,我就不害怕了。”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韩奕还是从他的眉头看出了掩饰不住的恐惧与凄怆之色。韩奕忽然想起了李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