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秋月㈤
第八十五章秋月㈤
公馆中,赵xiao乙扑通地跪倒在地:
“xiao人奉刘公之命,参见侯爷!”
“哪一个刘公?”韩奕躺在榻上,装醉。
“当然是大周左散骑常shì刘德刘大人。xiao人姓赵,名xiao乙,却是泰州人氏,自幼就往来于南北贸易,养家糊口。数年前行商于兖州,曾遭了一场大难,幸遇刘公,xiao人及全家才得以幸免,逃得xìng命,索xìng就将自家xìng命卖给了刘公。”
赵xiao乙规规矩矩地站在韩奕的面前,他年纪不到三十,其貌不扬,一身寻常商贩打扮,即便站在东家的东家的面前,脸上也始终挂着和气生财的笑意。拥有这种相貌与气质的人,满大街都是,很难让人记住。
“你既是刘公派来的,可有密信?”韩奕突然从榻上坐起。
此时的韩奕仍然浑身酒气,却没有了醉酒模样,因为在今夜秦淮河上的洒宴,酒浆一xiao半从他嘴角漏出泼在了身上衣裳上。
酒是好酒,宴非好宴,既然搞清了李璟的意图,韩奕就好见招拆招了。
在装醉回来的路上,这自称名叫赵xiao乙的xiao贩高调的叫卖声吸引了韩奕的注意。“枣”“梨”,正是早离之意,又是贩自青州。
赵xiao乙脱下自己衣裳,在衣领上mo索着,很快mo出了两只蜡丸。郑宝接了过来,捏碎了蜡丸,见密信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大食数字。
韩奕让曹十三将赵xiao乙领下去,又找来一本《论语》,对照翻译。这是刘德与韩奕二人之间传递密件的重要方式,此前极少用过,没想到在异国他乡派上了用场。
刘德在密信中,寻问韩奕为何滞留不归,又说汴京已经有了流言蜚语,他劝韩奕尽早脱身,以免夜长梦多。
“兄长,我们尽早启程吧!”郑宝道。
“可李璟却想留下我,这间公馆以外,到处都是李璟的眼线,想要脱身谈何容易?今夜李金全与皇甫二位北方降将宴请我,他们的目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韩奕说道。
郑宝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了,怪不得他们二位身为降将,就不怕人猜忌?原来他们是受人指使而来。”
又问道:“兄长想如何脱身?公馆外或明或暗,有不少李璟的爪牙,我等若光凭武力,怕是连这金陵城也逃不出。”
“附耳过来!”
韩奕招了招手,与郑宝耳语了几句。郑宝眼前一亮,又不无担心道:
“xiao弟自会依计行事,但兄长莫要辜负了县君嫂子。”
韩奕气急,斥道:“我是那种人吗?”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得看着你,以免你把持不住。”郑宝嘻笑道。
“废话少说,我先修书一封,让刘叔与荆山徐世禄做好准备。你用大食字誊写一遍,让那赵xiao乙藏好带走!”
“今日赵xiao乙被带进公馆,恐怕已为金陵爪牙所知,万一……”郑宝低头想了想道,“xiao弟不才,也有一计,管教xiao乙将密信带出。”
韩奕飞快地写完密信,郑宝比照着字典译成密码,这才唤赵xiao乙进来,当面藏好,嘱咐他xiao心行事,并许诺将要重金酬谢他。
赵xiao乙拍着xiong脯保证道:“侯爷折煞xiao人了,刘公对我有活命之恩,归要结底,这也是因为侯爷之故,我才活了下来。想到年契丹南下,民不聊生,莫不是侯爷凭一己之力,救死扶弱,焉有我赵xiao乙的今天。”
韩奕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自己拉起一支人马时,曾经黑吃黑解救过不少百姓,这赵xiao乙也是其中之一。刘德名下有不少产业,也有往来于南北的商队,当然背后的东家是韩奕,只因赵xiao乙是泰州出生,所以赵xiao乙就成了刘德放在江南的部属。
这让韩奕有些启,经过今天这一事,他觉得有必要要建立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情报系统。他以往不是不知道这一点的重要xìng,只是因为诸事繁杂,没有太多的时间打理。
“你离开此间公馆后,暂时不要出城,以免引起江南朝廷注意。出城后也不要急着赶路,我可以多等一段时日。”韩奕命道。
“是!”
公馆外,早已是夜色深沉。
毕竟已经过了中秋,夜里有几分寒意,李璟派遣的几个爪牙仍然游离在公馆外,个个虽然暗骂这个差事不好,但没有人敢擅离职守。
公馆的侧门忽然dong开,赵xiao乙的货担被人从里面扔了出来,枣啊梨啊滚在街面上。曹十三将扯着赵xiao乙的后领,将他拎了出来,狠狠地摔了出来。
“蠢货,我们侯爷吃你几只梨,那是你的福份,还敢伸手要钱!”曹十三怒骂道。
“官爷,xiao的长途贩卖不容易,赚的就是辛苦钱,求你给个本钱吧。”赵xiao乙被摔的鼻青脸肿,却一把抱住曹十三的左tuǐ。
曹十三怒急,右退猛击赵xiao乙,那赵xiao乙也算硬气,偏不知好歹地死命抱住曹十三,让曹十三动弹不得。从门内忽然奔出七八位年轻同伴,都是“追风十三骑”中的成员,众人一哄而上,冲着赵xiao乙拳打脚踢。那赵xiao乙痛的大呼:
“xiao爷爷们,xiao的不要钱了,饶了我吧。不要打了!”
有同伴机警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悄声说道:
“十三郎,还是算了吧。要是万一打死了,金陵人追究起来,侯爷也不好办。”
“哼,算你运气!要是在汴梁,我杀了你全家,就像杀一群jī崽一般容易!”曹十三骂了一句,又吐了一口唾沫,扔下赵xiao乙,转身回到公馆门内。
街面上,可怜巴巴的赵xiao乙,勉强站起身来,一边擦着脸泪,一边从地上捡自己的果子。李璟的爪牙们躲在街角注视着一切,听那赵xiao乙的口音属泰州一带的,既没有上来帮忙,又不放在心上,这种欺压良善的情况实在太过平常。
赵xiao乙暗骂曹十三等人下手还真不轻,他mo了mo身上的痛处,心里却很高兴,然后扬长而去。
次日早朝之后,李璟宣李金全与皇甫晖二人御hua园见驾。
因为下了朝,他换了一身居家常服,闲适之余,动作轻缓,却永远都是优雅雍容,这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在大殿召见臣子时更让人亲近。
即便是李金全与皇甫晖这样的武夫,也觉得李璟是个雅人。
“听说昨夜二位将军去了秦淮河?”李璟开门见山地问道。
“回陛下,臣昨夜与皇甫老弟在秦淮河宴请了北朝使臣韩奕。”李金全毕恭毕敬地答道。这李金全在北朝就经历过数位皇帝,他虽然在北朝时曾经跋扈一时,但在江南为将,却很本份守己,再加上他是知兵之人,所以很受李璟赏识。
“二卿以为此人如何?”李璟背负着双手,抚nong着一株秋菊。枝头金灿灿的菊hua,正迎着秋风摇曳着,恰似仙女翩翩起舞,惹人喜爱。
“韩侯的确有些见识。”皇甫晖老实地答道。李璟见他神色有些兴奋,追问道:
“还有呢?”
“臣与李相公旁敲侧击,那韩侯言谈有大将风度,不过臣以为他好像并不愿深谈。”皇甫晖答道。
李璟似乎有些失望,他转而问李金全道:“李卿以为如何?”
“臣观韩奕崛起前后,历经数次大变局,其中不乏生死搏斗,想来他并非1ang得虚名之辈。”李金全答道,“或许他对我等有所防备,才会守口如瓶。”
李璟笑道:“朕也仔细研究过他的履历,此人似乎很识大局。晋亡,他招揽群雄,兴兵除1uan,接着又是投刘知远,汉末,他又提前预判,在关键之时投效郭威,助那郭威登临汴梁。朕听说他为人忠义,既善于练兵,又善于以寡击众,还对施政颇有见地,郭威对他进策无不采纳。就是不知此人可否为朕所用?”
皇甫晖见李璟已经对韩奕有了成见,连忙道:“昨夜宴饮到了最后,那韩侯醉了,口出愤jī之语,意有对北朝之主与朝廷不满之意。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臣以为或可以劝服他。”
“果有此事?就是不知他想要什么?韩熙载说他这个侄子心中只有燕云之志,恐怕很难为朕所用。”李璟喜道,对韩奕他倒的确有招揽之意。
李金全与皇甫晖对视了一眼,方才道:“韩侯正值青net年少,似乎对我江南女子倾慕。”
“哦?朕看他也并非好色之徒,他究竟在我江南遇到了甚么样的女子,居然让他爱慕?”李璟奇道。
李金全犹豫了半晌,见李璟面1ù不烦之色,只好道:
“好像是本朝元老周相公之长女。”
“周卿?”
“回陛下,听说韩侯未曾见过周家xiao娘子,便可绘出其本人肖像,见者无不称奇。臣又听说,韩侯与那周家娘子sī下里曾相会于白鹭洲,双方颇有好感,韩侯本人对周家娘子的琴技也是赞不绝口,以为天下罕有。”皇甫晖奏道。
因皇甫晖长期在外任职,周宗也是如此,所以皇甫晖并未见过周宪姿容,只得补充道:
“听说周相公的长女,天生丽质,生的国色天香,弹的一手好琵琶,还能自撰词曲,称的上是才女,只是她不喜欢抛头1ù面,又随周相公在任所长大,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哈哈,人不风流枉少年!”李璟笑了,“朕自然是知道周卿有女儿,朕当年应当是见过的,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转眼都长大netg人了,这日子过的真快啊。前些日子,周卿还跟朕提起过哩。”
李璟却不知道,周宗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女儿,是想将周宪送入宫中服shì李璟。周宗甚至希望能将自己女儿能入得了李璟法眼,借机嫁给皇子李从嘉,只是李从嘉年纪还太xiao,周宗也不希望做的太明显,更希望预订那个皇子妃的位置。
“杨柳岸,晓风残月!绝妙好词啊!可惜此词少了半阙啊。”李璟赞叹道,“想不到韩侯还有此等才情,朕若能成全英雄佳人好事,也算是一段佳话。”
李璟自顾自硬将韩奕与周宪湊成一对,以为如此就可以将韩奕留下。李金全与皇甫晖二人心中却暗道,那姓韩的xiao子“yín”了几句酸词,才更让李璟陛下动了惜才之心。
当晚,李璟在宫中设宴款待韩奕,作陪的还有元老宋齐丘与周宗二人。
李璟面色和蔼可亲,却只字不提允许韩奕北归之事,反而畅谈江南风物,言谈间夹杂着典故,显示出李璟的博学。宋齐丘与周宗二人也知李璟心意,虽然觉得李璟太xiao题大作,太过重视韩奕,但他二人却不点破,在旁陪着李璟jiao谈,将气氛渲染的很是惬意。
李璟见韩奕看上云面带焦虑之色,故意问道:
“韩侯觉得我这江南美酒太过寻常吗?”
“xiao侯不敢,陛下言重了。只是xiao侯远离故土,有些思念家乡,让陛下牵挂了。”韩奕回道。
“常言道‘宾至如归’,看来我朝大臣们做的不好!”李璟笑道。
宋丘齐连忙请罪,脸上却挂着笑意:“陛下,这是臣的过失,请陛下降罪!”
“呵呵,宋国老无罪,只是宋国老没有体察到宾客的喜好,冷落了客人。朕可听说韩侯喜欢听人弹奏琵琶,可有此事?”李璟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了韩奕。
韩奕答道:“xiao侯乃是粗人,并不懂音律,只是喜欢听罢了。”
“知音难觅,不知韩侯可有所得?”李璟探究道。
“xiao侯少时从家父学文,家父曾品评王摩诘山水诗画时说,咏王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韩奕说道。
李璟是此中大家,对文艺天生的敏感xìng让他连连点头道:“令尊好论断!就是不知跟今日所谈之音律有何关联。”
“回陛下,xiao侯以为,这音律即是诗,也是画。诗、画、乐,本是一体。”
“愿闻其详!”
“画家用画笔抒写山河壮美与人物喜怒哀乐,诗家以绝妙好词抒爱恨情仇,乐家则以乐声直抒xiong臆,手段不同,本质却是雷同,皆是乎于心之情感、情趣。譬如古道西风瘦马,闻此苍凉之诗,则眼前必有一副甘、凉古道之画,若是乐家,则必以羌笛怨声感悟人生,反之亦然;又如xiao桥流水人家,又是画中有诗,诗中见画,其中似兼有流水叮咚之声……”
“妙!韩侯从军真是可惜了!”
李璟听罢,不由得赞叹道。
第八十六章 秋月
第八十六章秋月6
御宴结束之后,宋丘齐与周宗二人被留了下来。
“二卿,朕yù留韩奕,令他为朕所用,二卿以为如何啊?”李璟直接问道。
宋、周二人早就知道李璟的意思,宋齐丘略想了想道:
“韩奕虽在北朝失势,不过老臣以为,他仍为郭威所看重,恐怕难以让陛下如愿。”
“臣也附议。他平民出身,以弱冠之龄跻身北朝金紫之列,近世罕见。如此豪杰,我朝拿甚么留住他?”周宗也泼着冷水。
二位元老立场难得一致,倒让李璟十分诧异:“良臣择主而shì,难道朕还比不上郭雀儿吗?”
宋齐丘与周宗二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里苦笑。周宗只好说道:
“郭氏不过是个兵卒出身,乃是粗俗莽夫,只是机缘凑巧才做了中原霸主,当然比不上陛下圣明。”
“哼!今九州分裂,天下四散,朕身为大唐天子,身负恢复中原之志,正缺良将猛士,若是那韩奕能够为朕所用,这岂不是凭空添一大助力吗?”李璟有些生气,“朕昨日遣李金全与皇甫晖二人去探他心意,朕已经知道那韩奕对北朝已生愤懑之心,只要朕求贤若渴之心坚定,谅那韩奕也会感jī不尽。”
“倘若他还是不愿呢?”周宗反问道,又道,“万一要是被他拒绝……”
周宗没有说下去的,他的意思是如果韩奕拒绝美意,你李璟身为大国皇帝的面子将会往哪搁的问题,咱丢不起那个人。
“这……”李璟以为自己以大国天子之尊求贤,根本就不存在不肯受诏之人,周宗一提起,李璟立刻又不是那么自信了。李璟终究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天下有九十八州姓郭,比江南他李璟的地盘大的多,更不必说中原久战之地所蕴育的无数勇士。
“求之不得,不如杀之,以绝后患!”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正是老谋深算的宋齐丘。
宋齐丘手抚须髯,面不改色,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与周宗相比,宋齐丘更像是一个谋臣,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谋臣,就如当年他曾热情招待辽使,大谈邦jiao友好,然后将辽使礼送出境,待辽使踏入中原时又派人将辽使杀掉,最后嫁祸中原一样。
“胡说!莽夫之计!”周宗看了宋齐丘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1ù出鄙夷之色。
周宗虽然表面给人老成持重之感,但也要因人而异,在他内心中尤其看不起宋齐丘,当宋齐丘还是个拼命找出人头地的门路的书生时,周宗就已经是杨吴时代的官员了。
宋齐丘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宋某人的心目中,周宗能得到李氏的重用,完全是踩在自己的肩膀往上爬的缘故。因为当年烈祖李昪架空吴王权力,大权在握,年纪渐长想趁早取代杨吴称帝,就派周宗驰至广陵,讽吴王禅位。尽管宋齐丘曾机关算尽为李昪巩固权力和将来称帝张目,此时却认为时机未可,反而请李昪斩周宗以谢吴人,但李昪没有采纳宋齐丘的建议,待后来李昪成功登基,结果是周宗名列功臣第一。这也是宋、周二人之间的矛盾所在。
“宋卿此言差矣,两国jiao战尚不斩来使,我朝是礼仪之邦,朕岂能让天下诸侯耻笑?”
李璟对自己的名声极为爱护,当场拒绝宋齐丘的建议。
“既然陛下志在必得,老臣愿做那说客,成不不成,老臣且试他一试。”宋齐丘当然比周宗更圆滑,他一见李璟拒绝,连忙主动请缨,“只是老臣以为以他在北朝的名声和地位,恐怕只有封他为王了。”
“封王有何不可?朕要让天下知道,我朝求贤若渴,天下归心。况且,宋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李璟摆摆手道,“有人贪财,有人恋权,也有人喜欢娇妻美妾,只要找到其人的喜好,就不难让他屈服。”
“不知那韩奕喜好甚么?”周宗见李璟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好奇地问道。
“这事就要指望周卿了。”李璟道。
“老臣糊涂了。”周宗不解。
“听说周卿长女,年已及笲,生的hua容月貌,又极有才情。朕想给令嫒寻个好夫婿哩。”李璟笑道。
周宗心里一惊,因为他想到的是韩奕——今天君臣三人议论的焦点人物。那韩奕对自己长女周宪的好感甚至可以说是爱慕,周宗当然可以看的出来,这原本是他的骄傲,但他瞧今日李璟的意思,是想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韩奕?
这怎么成?
“陛下,妙啊,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想那韩奕正值青net鼎盛年纪,哪个年青人不爱美人?正所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啊,臣赞成!”
不待周宗反对,宋齐丘大声表示赞成。宋齐丘对自己的政敌周宗平时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甚至包括周宗打算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送入宫中的打算。宋丘齐可不想让周宗与皇家结亲,威胁到自己,所以他很乐意看到周宗吃瘪的模样。
“陛下,外面传言并不足信,臣的长女不过薄柳之姿,望秋先陨,十二岁时曾得了梦呓症,臣请了无数名医才治后,但自从此落下病根,偶有作。臣担心坏了陛下求贤的大事。”
周宗连忙搪塞道,一百个一万个不乐意。
“陛下,您日理万机,夙夜奉事,天天所想的无非是国泰民安兵强马壮,待他日恢复中原,使天下归一。吾等臣子,食君俸实禄,恨不能为陛下分忧,尸位素餐,内心其实有愧多矣。今陛下有意为国朝广聚人才,正如义祖、烈祖时那样,人无分南北,只要有一技之长,肯归附我朝便得任用,这才有今日国朝之盛啊。但周公此话分明是推脱干系,不原为国出力,愿陛下明鉴!”宋齐丘一通大帽子盖了上去,让周宗有口难言。
“宋卿言重了,周卿是国朝大臣,向来勤勉,朝野自有美誉,岂会不明事理?”李璟摇头道,他看向周宗道,“不如宣令嫒入宫,令嫒是难登大雅之堂,还是才貌俱佳,就让朕亲自见见,以便评判如何?”
“臣遵旨!”周宗只好应道。
当下无话,李璟命宫人去周府宣旨。一个时辰之后,周宪奉命连夜入宫觐见李璟。
李璟见到她的第一眼,不由得暗赞她的美貌,顺带的,他暗恼周宗似乎是有意门g骗自己,这分明是闭月羞hua之貌,哪里是什么薄柳之姿?
“臣妾拜见陛下万岁!”
周宪盛妆而来,怀抱琵琶盈盈一拜。
水蓝色的长裙拖地,云带扎的稍高,衬托出她婀娜的女儿腰,堪堪只盈一握。清丽脱俗的脸上略施薄粉,眉如弯月,眼若星辰,鼻似琼瑶,net如朱丹,亭亭yù立,恰似一位仙子谪落在了凡世间。
“平身!”多亏了宫人的提醒,李璟这才定了定神,“朕听说你擅长音律,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朕宣你入宫,正要品评一番,可否为朕与尔父及宋卿弹奏一曲?”
“臣妾自幼喜爱琵琶,也曾受过名师指点,若是污了陛下圣耳,还请陛下恕罪。”周宪道。
“无妨!”李璟颌,心里暗赞周宪颇知进退。
琵琶声响了起来,如泼金nongyù,整个大殿立刻安静了下来。
周宪无疑是酷爱韵律之人,当她怀抱琵琶时,便全身心投入进美妙的弹奏声中,忘了自己身在皇宫内苑。
聪明的少女,是美丽的,而聪明又专注的少女,无疑更加令人怦然心动。琵琶在怀,她那本就灵动的睫mao更增添了十二分的生气,xiao山重叠金明灭,鬓云yù度香腮雪。
手卷真珠上yù钩,依前net恨锁重楼。风里落hua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绿bo三楚暮,接天流。
优美的旋律响起,令李璟意外的是,周宪竟然轻启贝齿,yín唱起他得意的一佳作《浣溪沙》,每个音符都极富灵动的气息。殿内shì应的乐工,闻听佳音,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琵琶声与歌声应和起来。
忽的,她站起身来,云袖轻摆,纤腰慢拧,长裙旋转着,如一只美丽的蓝色蝴蝶在半空中翩翩飞舞。她似乎沉浸在词中怅恨,重楼net恨,落hua无主,她微皱的眉头,彷徨无措,将此殿主人的佳词表达的淋漓尽致。
一曲方罢,她又坐了下来,稍稍停顿,又另奏一曲,yín唱的却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李璟注目倾听,他仿佛看到了一对热恋中的男女长亭道别难离难舍的动人场面,艺术的感染力让对此极为敏感的李璟感动万分,就连宋齐丘也不禁在心里暗赞周宗养了位好女儿。此半阙词出自韩奕之口,恰恰是在周府的夜宴之中,李璟不由得认为这是韩奕在恋恋不舍。
周宪已经连续表演了两段,正静静地端坐在御前等待着李璟评判。
“父皇,这里哪家的姐姐,世上竟有这样有才情的仙女吗?”
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从殿门口响起,正是皇子李从嘉。
“原来是嘉儿啊,这是周卿的长女。”李璟笑道。
“哦,原来是周家的姐姐,请受我一拜!”李从嘉笑着走到周宪面前,却端正地施了一礼。周宪慌忙站了起来,受惊似地避开。李从嘉却道:
“周家姐姐的琴艺、歌喉还有这舞姿,让我大开眼界,我非是拜你,而是yan羡你的才艺!”
“皇子殿下谬赞了,怕污了殿下的双耳哩。”周宪低头说道。
“嘉儿,不得无礼!宋公与周公均在此宴坐,还不上前拜见?”李璟斥责道。李从嘉并不害怕,反而嘻笑着朝着宋齐丘与周宗草草地行礼,又来到周宪的身侧:
“我还从未与周家姐姐谋面过,今日一见,方知周家姐姐原来是仙子下凡了。不知我以后能不能跟仙子切磋一下词曲哩?”
李从嘉年轻尚xiao,刚满十五,生在深宫,锦衣yù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喜欢与文人才子们jiao往,不喜欢拘束与繁文褥节,这让他看起来举止有些轻浮。
相较于大皇子李弘冀,李璟对这个六皇子李从嘉极为宠爱,既是因为在李弘冀之后李从嘉之前,几个皇子都先后夭折,更是因为他在李从嘉的身上李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曾不止一次对臣子们说此儿类我,而大皇子李弘冀xìng格爱好却截然相反,对武事感兴趣,对文艺却不感兴趣。
李璟忽然想到若是将周家女儿养在宫中,等将来从嘉年长几岁,就许配给嘉儿,也是绝配,但又想到从嘉年纪还xiao,还不懂男女之事,自己又刚刚说过要撮合周家女儿与韩奕的美事,皇帝金口,一言九鼎,若是食言反悔,恐怕会令天下人耻笑。
宋齐丘却在旁幸灾乐祸地笑道:
“六皇子此言怕是不妥,周家xiao娘子要嫁人了。”
周宪闻言,芳心一惊,只听宋齐丘像是自顾自地说道:“陛下听说北朝使臣韩奕,英雄盖世,文武双全,又听说韩侯心仪周家xiao娘子的才貌双全,陛下正要赐婚呢。”
“哦,原来是他!难道他要归顺我朝吗?”李从嘉奇道,他的脑海中浮现着韩奕独立舟头的伟岸英tǐng身影。
“正是!”宋齐丘点头道。他望了一脸郁闷的周宗一眼,“不厌其烦”地向李从嘉解释着韩奕的才干是如何如何的重要,韩奕的归顺又对光复“祖宗”基业是如何如何的紧要。
周宗此时的心情十分的郁闷,皇帝的话,他不敢不遵从,他先前借口自己女儿配不上韩奕,却未料到皇帝要当场验证,即便以后那姓韩的北朝人没有福份娶到自己女儿,他恐怕也只有冒着贪念富贵的舆论,才能与皇家联姻。此时此刻,他期盼着韩奕“不识好歹”呢。
这一晚的主角周宪端坐在殿中,她脸上绯红,心如鹿撞,忽悲忽喜忽怨,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复杂心情。
第八十七章 秋月㈦
第八十七章秋月㈦
夕阳悄悄地爬上了西墙,落日的余辉温柔地洒在满是车辙印痕的青石路面上。
乌衣巷前,韩奕与当朝元老宋齐丘不期而遇。
曾是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只有三两个外地来的文人墨客来此凭吊,思古之幽情,然后附庸风雅一番,金陵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宋齐丘身着紫色公服,好像刚从官署出来。正瞧街边有一个茶肆,他亲热地拉着韩奕当街坐下。这倒让茶肆主人紧张万分,他何曾见过如宋齐丘这样的被前簇后拥的大人物能在他这简陋的茶肆里安坐,提心吊胆地伺候着,唯恐惹火上身。
“韩侯闲情真令老夫羡慕啊,老夫刚回金陵,便三天两头被陛下召去问对,竟是一日不得清闲。”宋齐丘抱怨道。
“国老此言令人羞愧,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如国老一般忙碌而不可得呢!您老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韩奕笑道。
“呵呵。老夫眼下可是坐着哦!”宋齐丘晒笑道,“你那族叔韩熙载不就是一位闲人吗?可就是这么一个闲人,却是文坛盟主士林领袖,潇洒自如,老夫羡慕啊。”
“我族叔生xìng如此,对名利看的淡漠。”韩奕淡淡地说道,心中却道韩熙载可不是真心想做个闲云野鹤,还不是因为你宋齐丘门人走狗控制着朝中局面吗?
“不过,韩侯可不要学你那族叔,你可正值大好年华,有无穷的功业等着你去建立,万万不可荒废时光哦。”宋齐丘笑道,“熙载老弟喜欢狎伎狂饮,放dang不羁,有时实在是太荒诞不经了。”
宋齐丘不忘损韩熙载一把。
韩奕早有心理准备,他低着头,情绪看似有些低落:“男子丈夫,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不求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只求七尺之身能有用武之地。只可惜,世上识货的人并不太多。”
“怎么会呢?你家尊上刚荣登大宝时,贤侄你曾上书言事十八条,无一不是有利于军国之良策,老夫听说令上无不采纳,如此说来令上应该是识货的啊!”
宋齐丘抿了一口茶汤,眉头微皱,想是这茶汤味道太过低劣。
“国老有所不知啊,想我家尊上门g难时,我深入虎穴,保得郭氏一脉骨血,刘子坡下又是我韩奕代伤击破刘氏大军,更不必说辽人南侵,我与辽虏殊死拼命,扶助社稷。要说功劳,纵观大周朝野,论武功谁能大过我?却有人想假敌之手,亡我韩奕,令亲者痛仇者快!”韩奕满面愤懑之色,又摆了摆手道,“嗯,此事不提也罢。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噢,原来如此。”宋齐丘1ù出恍然之色,又道,“正所谓英雄不论出处,以贤侄之才,天底下哪里去不得,何必受这鸟气?”
“嗯,不瞒国老,其实有人并不欢迎我回汴梁。前些日子荆山事件,难道不就是个明证吗?幸门g贵上英明仁断,救我于危难之中,赦我无罪。”韩奕说道。
“好说、好说。”宋齐丘捋须笑道,“我大唐天子圣明,世人皆知。圣上曾屡有感喟,说韩侯犹如明珠夜投,未得一试拳脚机会,可惜了这大好男儿之身。”
“多谢尊上谬赞!”韩奕面1ù感jī之色。
“今天老夫找你,除了奉命邀贤侄后日随驾赴江边一阅我水师演武之外,还有另外一项大富贵要送给贤侄哩。”宋齐丘道。他改口称韩奕“贤侄”,无比的亲热。
“此话从何说起呢?”韩奕奇道。
“明人不说暗话,老夫挑明了说吧,贤侄若是愿在我朝为仕,老夫担保你前程远大永享富贵,一身所学也得报效天下。”
“不可、不可……我已经跻身富贵之列了,哪敢想非份之福呢……”韩奕倏地站了起来,惊呼道。
“贤侄莫要辜负了我朝陛下的厚爱,要知道陛下听说你对周宗周公之长女青眼有加,想亲自为你做媒呢。周公也是赞成这一美事的。”宋齐丘接着youhuo道。
如果说方才韩奕只是虚与委蛇,而现在那就真叫震惊了,即便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既惊又讶,既喜又忧,却半真半假:
“事关重大,容xiao侄斟酌斟酌。”
倘若韩奕一口答应,或者脸上只有兴奋喜悦之色,宋齐丘那真要怀疑韩奕的用心了,正所谓过犹不及是也。
宋齐丘见韩奕好似内心正天人jiao战犹豫不决,自以为得计,便说了几句闲话,扬长而去。
别了乌衣巷,韩奕无心游览,带着从人直奔韩熙载府。
还未入府,韩奕便听到府内传来笙乐之声,其中夹杂着年轻女子的娇笑声。
韩熙载盘膝坐在胡netg上,一边欣赏着一众家伎的歌舞,一边喝的半醺半醒。
堂中宾朋倒是不少,大多是文士模样的人物,各自放1ang形骸,当着主人面与歌伎打情骂俏。
韩熙载睁着mí离的醉眼,见韩奕走了进来,也不答话,只是一指身旁,示意韩奕坐下,继续欣赏歌舞,或许宾客们与美yan女子的嬉戏场景才是最令他欣赏的画面。
“韩侯来我朝有一段不太长的日子了,却有数篇绝妙好词流传于世,一句‘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还有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情真意切,精妙好词,当真是风流倜傥。果然不愧于韩氏家学渊源啊。”
一个文士举杯邀道。
此人年近半百,面白微须,于众宾朋中紧挨着此间主人身边独坐浅酌,身边却无女子相伴。
“甚么家学渊源?他那酸儒父亲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他这几句词,定是临来我金陵时背熟的。”韩熙载毫不给面子,又指着这位文士对韩奕介绍道,“这位是翰林徐铉徐学士。”
“原来是徐学士,晚辈久仰学士大名!”韩奕连忙规规矩矩地参拜道。
这位徐铉徐学士,跟韩熙载在江南是齐名的人物,都是风云才子,江南人称他们为“韩徐”。在朝政上徐铉跟韩熙载算是一“党”,就连因反对宋齐丘荐人不明被贬,二人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sī下里的jiao情自然十分深厚。
徐铉见韩奕以晚辈自居,微微颌道:“贤侄今日面带忧色,不知因何而故啊?”
“不瞒学士,晚辈今日遇到了件难事,久决不下,想当面听听叔父教诲。”韩奕道,目光却看向韩熙载。
韩熙载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喝令歌伎散去,韩奕看向了徐铉及一众安静下来的宾朋。
韩熙载不耐烦道:
“如果是军国重事,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也轮不到我等议论,你可以枢密院,也可以去中书找宰相们。如果是sī事,就在这里说吧,你我虽都姓韩,但分事二主,以免让人误会。”
在韩熙载放dang不羁的表面之下,是一颗细致的心,他似乎已经对韩奕的来意了然于xiong。
“回叔父,今天xiao侄遇到了宋国老。宋国老说,贵朝陛下有意招揽xiao侄在金陵入仕。”
韩奕如实地说道。
众人闻言,都显1ù出惊讶之色。韩熙载mí离的双眼似乎变亮了些:
“这是好事,二郎你意下如何?”
“不知叔父有何赐教?”
“陛下既然亲自招揽,你答应便是,有宋国老亲自出马,想必少不了你高官厚禄,保管比老夫的官位高。”韩熙载斩钉截铁道,半是自嘲。
“是极,若是贤侄也在本朝为官,你与我熙载兄同事明主,可谓是一大佳话啊。”徐铉身为江南臣子,当然极力鼓动,在他眼里,这似乎代表着“天下归心”。
“可家父惨死于契丹之手,家母与世长辞时,曾让xiao侄榻前誓,定要杀辽报仇。如今契丹仍在幽云牧马,奴我中国士民,作威作福。xiao侄虽心慕江南,却忧身在江南有违孝道。”韩奕诚恳地答道。
“契丹人,你杀的完吗?普天之下,难到就只有你一个匹夫英雄?”韩熙载斥道,“男子丈夫,建功立业,何分南北?岂能囿于俗礼?以我江南今日之盛,统一南北,指日可待也,到那时,你若率军北上,杀辽报仇,自然不在话下。”
韩奕抬头瞅了一眼韩熙载,他想分辨出韩熙载此话是否出自真心:
“xiao侄明白了。不过另有一事,xiao侄还要禀明叔父。”
“说!”
“xiao侄偶遇周公之女周宪,得知周女才貌双绝,惊为天人,因而与她jiao往几次。听说陛下想将周女许配给xiao侄,xiao侄不才,可不想耽误了周氏长女的青net年华……”韩奕继续说道。
宾朋们出惊讶之声,更有甚至认为韩奕真不识抬举。
“陛下隆恩浩dang,二郎不要坏了陛下美意。难道你对周公之女无意?”韩熙载反问道,语气当中有些戏谑之意。
“若能娶到周氏之女为fù,xiao侄自然感恩戴德,只是恩德实在浩dang,xiao侄心中忐忑不安。”韩奕答道。
众人立刻暗自腹诽,原来韩奕前面说的父母之仇不过是愰子,贪恋美色才是最重要的。就连徐铉看向韩奕的眼神也变了。
“老夫言已至此,如何决定?出乎本心。何时决断?宜早不宜迟。”韩熙载道。
言者有意,听者有心,叔父此话在韩奕听来,却是用意深沉。
韩奕暗道,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将事情nong得世人皆知,自己本心却是一片清明。他偶然抬头,见韩熙载正盯着自己,眉宇间显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忧色。
“xiao侄明白了。”韩奕再拜道。
……
身着明亮光鲜铁甲的执戟金吾,徐徐从宫门奔出。
一阵宏大的礼乐声中,各色旗帜万千,飒飒作响,宝马香车无数,更有导引、器物、鼓吹、shì从、随扈鱼贯而出,逶迤数里,前后不能相望,浩浩dangdang地簇拥着皇帝李璟乘车出宫,要去江边演武。皇帝华盖车驾所经之地,沿街遍散黄土,清水净街,所有商户歇业,楼宇上不得有人。
韩奕见过刘知远的排场,当然更见过郭威出宫的依仗,但与李璟出行盛大庄严的排场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这不单是器物与车马的繁盛,更是皇家礼乐制度的规范、严谨与庄严。
汴梁皇宫中也有不少乐工与各色乐器,但那些乐工们大多数时候光看不练,因为不会。韩奕曾好奇地追问原因,答曰:前朝亦是如此。
唐末革命易代以来,人命尚不得保朝夕,何谈衣冠文章与礼乐典章?江南偏安一方,唐末以至近代有许多北方人士相继来此避难,因此一些唐时衣冠得以在金陵保存。就此一点来,李璟值得为此自豪,这也是江南人看不起中原政权的原因之一,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正统。
秋日下,大江东去,宽阔的江面上,战舰列阵于前。
天下兵马大元帅、齐王李景遂一声令下,全体水师将士齐呼:
“恭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万将士豪迈洪亮的声音,在天际间回dang着,惊起无数禽鸟振翅急飞。
“众将士免礼!”
李璟因为兴奋,脸色微红。就是身边的大臣如宋齐丘、周宗、冯氏兄弟等人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
“谢陛下!”众将士齐声再拜。
韩奕与众外邦使节坐在紧邻主阅台的台阁上,他久仰江南人引以为傲的水师,今日终于可以真正一堵其庐山真面目,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听说韩王要留在金陵郊命了!”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让韩奕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辽使萧隆的声音,这萧隆与他先后抵达金陵,只因贪恋金陵繁华,一直找借口滞留不归。
就连萧隆都知道韩奕可能会投靠金陵的消息,韩奕也不解释,只是冲他撇了撇嘴。萧隆却1ù出招揽之意道:
“韩王是马背上的勇士,应当策马奔驰我大辽辽阔的草原上。”
“承门g阁下的盛情,如果时机得当,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韩奕“愉快”地答道。
第八十八章 秋月㈧
第八十八章秋月㈧
咚、咚、咚咚!
一阵接着一阵的战鼓声从对岸方向隆隆响起,晴天丽日下,对岸的“敌舰群”开动了。
李景遂身着轻甲,笔直地站立在楼船上沉稳指挥,内心亢奋。这艘有三层楼的巨舰,是他的指挥舰,站在上面,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江面,视野尤其开阔。
身为皇太弟,虽说挂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衔,他很少有机会真正指挥军队。所以,他也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指挥能力,事实上这支由近三百艘各种类型战船所组成的庞大水军力量,二十年来几乎没有实战的机会。
即便如此,这支庞大的水上力量,仍让韩奕等外邦使感到震撼,并且这三百艘战船只是江南全部水师的一部分。五百艘战船一字排开,陈列江边,护卫着李景遂的指挥舰,面对敌舰来袭岿然不动。
今日正刮西北风,敌舰当中,一艘可载二百人的中型战船行驶的尤其快。李景遂抬头看了看战船上的旗帜风向,断然命令道:
“敌军来袭,风向于我军不利,我军应抢战上风口。打旗语,由左翼派出三十艘车船,进至敌军右翼上流!”
“遵命!”
水军作战,风向尤其重要,但风向又是人力难以控制的因素,车船是一种可以装有脚踏轮浆的战舰,依靠船舱内的水手脚踏的力量克服风向的影响,达到逆风行驶的目的。李景遂一声令下,左翼立刻有三十艘车船掉转船头,悄悄沿南岸往上游驶去。
正面战场上,已经开始jiao战。南北双方各有三十艘战舰正面遭遇,利用船上装配的拍竿与没有箭头的箭矢的相互“jī烈”地攻击,间或有人不幸落水。
敌军看似渐渐占了上风,李景遂当即下令,十艘五牙战船杀向了敌军。这种五牙战船更为庞大,顾名思义,这种战船有五层楼高,前后左右设有六具巨大拍竿,利用杠杆原理举起巨石,可以轻易地击碎挨近的敌船,除此之外,还装备有各式强弩。五牙战舰本身的庞大体形,也足以令敌望而声畏。当年隋军南攻陈朝时,大将杨素就是利用这种巨型战舰顺江而下击溃陈军水师的。
五牙战船出击,形势为之一变,敌军立刻节节败退。
对岸又是一阵急促的战鼓响起。敌军队型中,冲出近五十艘xiao型战船,还未驶入江心,这些战船相继冒起了浓烟。
“不好,敌军要用火攻!”
兵来将挡,水来土堰。
李景遂当即命令己方急出近百艘轻型走舸,利用这种船只船xiao轻便的优势,迅截住自北而来的敌军火船。
与此同时,三十艘车船利用正面战场的牵制,已经成功抢战了上游,立刻掉转船头,从敌阵右翼往敌阵当中冲了过去。
敌军立刻大1uan,所有的船只都被这从另一方向杀来的车船吸引,以至于互相冲撞难以统一指挥。
“全军齐进,将敌包围!”
李景遂终于下了反击的命令。
敌军被全体“歼灭”了,唐军“胜利”了。
“吾皇万岁!”
“唐军无敌!”
群臣争相奉承着观战的李璟,皇帝英武唐军不可战胜云云。李璟微红着脸,连连谦虚地说道:
“这是皇太弟与众将士的功劳,还有众卿忠体为国筹措军备的功劳,这才有我大唐水军今日之强盛。”
李璟将自己的牙帐设在江边,李景遂率领众将士前来参拜。然后,李璟照例是一阵论功行赏,所有将士均得到一份大xiao不等的奖赏,外加酒食,皆大欢喜。
一时间欢声雷动,久久不息。
日已正午,众人一大早随驾出城,此时都觉得饥肠辘辘,李璟当即命令设宴,款待文武大臣与四方使臣。
“今日水军演武盛况,真令冯某大开眼界。齐王殿下真称得上是当今周瑜啊!”冯延已拍马道。
“不知谁是孙权呢?”李璟笑着接口道。话刚说出口,他方觉此喻有些不妥,因为那孙权不过是一个偏居江东的霸主而已,终究被他人兼并。
冯延已察颜观色,恰似李璟肚子里的蛔虫:
“陛下岂是那孙权可比?孙权不过手握诸侯之剑,今吾皇有志于武事,更应该有天子之剑。”
庄子曾曰,天下有三种剑,一曰天子之剑,一曰诸侯之剑,一曰庶民之剑。
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net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此天子之剑也。
冯延已这个马屁拍的实在叫绝,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全不费功夫,李璟龙心大悦,立刻赏了他一壶美酒。这让群臣暗自yan羡,只叹没有冯延已的博学与厚颜。
辽使萧隆在旁听着,却如坠云雾之中,只觉得这冯老书生的学问太过深奥,成心不想让他明白这到底在说什么。他咧着嘴嚷道:
“甚么剑啊刀啊,依我看,弯弓最好,尤其是能骑马射箭来云如风的骑军才是最厉害的。这船造的大,有用吗?风1ang大了点,人在上面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打仗?”
萧隆出使金陵,这才有机会做船,想必吃过晕船的苦。在他这个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上的人来说,脚踏实地才是最实在的,其它的都太过玄乎。
众人也没太将他这个胡人当一回事,李璟笑着道:
“来人,赐辽使御酒两壶!”
萧隆不知道这是人家在打他,只觉得自己得到两壶,比冯老书生还多一壶,这才叫本事,他喜滋滋地连连称谢。
酒过两巡,李璟的目光投向了韩奕,开口问道:
“韩侯今日观战,以为我大唐水军如何啊?”
李璟的话音当中当然夹着一丝得意。这也是理所当然,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另一支同样强大的水军,就韩奕的判断而言,江南水军的训练相当不错,水上作战也极有章法,更不必说建造那些巨大战舰的hua费。
“若陛下赦我不敬之罪,那xiao侯愿略抒己见。”韩奕拜道。
“哦?”李璟笑道,“韩侯尽管畅所yù言,朕洗耳恭听!”
大多数时候,李璟是个比较和气的人,能不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则要看臣子的运气。
“方才冯相公提到周瑜,众大人以为周瑜有何功业?”韩奕问众人道。
“当然赤壁之战中大破曹军了!”众臣说道。
“那么敢问当时,曹、刘、孙,哪方最盛?”韩奕追问道。
“当然是曹cao了!曹氏兵多将广,挟天子以令诸侯,就连当时他麾下水师就远过孙刘联军。”枢密使陈观答道。
“既然曹cao占有船多兵多的优势,为何却落败了呢?”韩奕立刻反问道。
“这个……”陈观一时语塞,末了又说道,“曹军多是北方人士,不习水战,江东xiao儿皆知,韩侯难道不知吗?”
“韩侯以为何故?”宋齐丘心知韩奕必有论断,当即问道。
“不习水战当然是一大原因,但彼时江南君民一体,孙氏乃是人心所向,故而孙氏可以团结军民,共拒强曹。这与方才冯相公所言之‘天子之剑’同理。”韩奕微微一笑,“这也同样说明,光有坚船巨舰,并不能保证一定取胜,战法得当,兵卒训练精足,同样重要。”
“那这么说,我大唐水师既有坚船巨舰,又训练充足,只要指挥得当,就必然无敌了?”宋齐丘立刻抓住韩奕话中的破绽。
“天下从来没有一支永远无敌的军队。就以这帐外的长江而言,自古以来的水军战例还少吗?居上游者,顺流而下,势同山崩,此为‘势’也!南北相争,北方若有志于攻取江南,必先据巴蜀或荆襄,晋灭吴,隋灭陈,李卫公攻萧铳,无不是如此!正所谓,大江东去,1ang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江南水军精锐,料想数十年内难有匹敌之师,xiao侯不敢辱没贵军。但君不见贺若弼之兵不厌诈吗?”
“想当年,隋军五十万分八路伐陈,杨素亦是顺流而下,浮江向东,以上游攻下游,如击卵丸耳。”
“世人皆言隋将韩擒虎出其不意,巧渡长江,入金陵,居功最大,然而xiao侯窃以为,贺若弼才是最大功臣。”
“那贺若弼为吴州总管,每每如群下议事,必是大军云集,让陈军以为隋军有南侵之意,每每必是云集国中军民隔江应对,如此反复,陈人疲惫,以为无事。待贺若弼突然nong假成真之时,陈人已经追悔莫及,此乃兵不厌诈!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韩奕侃侃而谈,列举事实,将一干大臣说的哑口无言。帐内一时无声。
“滚滚长江东逝水,1anghua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net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韩奕豪饮了一觞,笑道,“xiao侯不恭,恕罪、恕罪!”
临江豪放的雄心壮志,都成了空,就像那长江东逝水,不可阻挡。众大臣心里不是滋味,却不由得对年轻的韩奕有了新的认识,只觉得韩奕才是那临江赋诗笑谈古今的智者。那辽使萧隆目光灼灼地盯着韩奕看,仿佛想将韩奕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李璟面色变的深沉,笼罩着一层阴影。坚船巨舰虽然光鲜庞大,看上去牢不可破,但如果对方只要战略得当,己方能否抵挡得住,却是谁也不敢保证。
“那依韩侯高见,朕应当如何整饬军备呢?”李璟问道。
“xiao侯才疏学浅,不敢妄论。”韩奕搪塞道。他越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李璟越是觉得他是真人不1ù相,招揽之心越盛,忙冲着宋齐丘使了个眼色。
宋齐丘举杯邀道:
“韩侯英雄豪杰,博通古今,今日听韩侯一席高论,老夫心服口服。借陛下美酒,老夫敬韩侯一杯!”
“宋国老客气了!”韩奕回道。
宋齐丘饮尽了一觞,放下酒觞,冲着李璟奏道:
“我朝明主相继,三十年来,息兵保民,睦邻四方,如今可称得上是国强民富,只差良将帅才。陛下英明仁义,暂留高爵厚禄以待良臣辅佐。臣久闻北使韩侯英雄豪杰,可惜尚无太多用武之处,令人扼腕,臣斗胆奏请陛下,不如就此挽留韩侯在我金陵入仕!”
“卿之奏议,朕心欣慰!”李璟当即点头称善。
众人鸦雀无声,静待韩奕答复。
韩奕举着酒觞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众目睽睽之下,他放下酒觞道:
“非是xiao侯拂了陛下与宋国老美意,实在是……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李璟急问道:“卿有何难言之隐?”
“xiao侯在中原已经成婚,我与拙荆曾经患难于共,恩爱难分。今日我若只身投效江南,独享荣华富贵,让结之妻孤居汴梁,此心何忍呐!”
“原来如此!”李璟心中的大石头放了一半,“这有何难?朕yù修书一封,遣人送至汴梁,就说卿已经转投我邦,料想郭氏以君王之尊,也不会为难一个fù人。”
李璟这话不是大话,却是空话,他求贤若渴,尤其是经过今天这么一遭,想暂时先稳住韩奕。宋齐丘在旁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老夫听说周公之女年方十六,正值青net年华,又多才多艺,与韩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陛下不如将周公之女赐给韩侯。”
“朕亦有此意!”李璟与他一唱一和。
“老臣爱女岂能为他人妾室?”周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脱口而出。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其余只能算是妾滕,包括皇帝也只能有一个皇后。
周宗一向谨慎稳重,这次当着众大臣的面,不给李璟面子,倒让李璟十分尴尬。宋齐丘却道:
“陛下这有何难?玄宗时宠爱大臣王mao仲,mao仲微时曾娶贫家女为妻,玄宗以为其妻不甚匹配mao仲,遂另赐一才貌俱佳之女予其为妻。贫贱之妻不下堂,何况mao仲与结之妻有情有义,婉拒玄宗美意。玄宗皇帝遂别出机杼,准其拥有两妻,不分先后,俱为某国夫人。”
“宋卿高见!”李璟闻言大笑,转而对周宗道,“朕今日就赐令媛卫国夫人之号!”
周宗如丧考妣,没了言词。宋齐丘心里偷着乐,暗道周宗你的xiao算盘今日就要付之东流了。
韩奕目瞪口呆。
第八十九章 秋月㈨
第八十九章秋月㈨
落霞满天,烟光残照里,韩熙载与韩奕叔侄二人在江边垂钓。
钓翁之意不在鱼。韩熙载今日主动约韩奕来江边,似乎有重要的话要说,但韩奕将全部心思放在钓鱼上,以至于日落时分,韩奕的收获要远远大于韩熙载。
就连钓鱼的工具,韩奕所用的也与别人不同,他是用江边的芦苇亲手制成了一支浮标,而寻常人所用的不过是用鹅mao管制成的浮漂。
工yù善其事,必无利其器。与心事重重的韩熙载不同,韩奕似乎在金陵过的相当惬意,想常住下来,前几日他甚至遣人满城地寻找待售宅院,最终从一个外放的官员那里买了一座宅院。韩熙载恨不得想剖开他的心,看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韩奕知道,自己的这个族叔始终不相信自己是真心投靠江南,但只要李璟与宋齐丘等人相信就行。
韩熙载看了看西方的满天落霞,问道:
“何时向周府下聘?为叔家财倒有不少,你随时可以来取。”
“多谢叔父,小侄后天就下聘。至于聘礼嘛,陛下知道我从中原带来的钱财都捐给了昪元寺的大和尚,昨日特意赏了我五万贯。”韩奕回道,“江南就是江南,处处大手笔。若是在汴梁,整座皇宫里的人口一年也花不了这么多钱。”
韩奕讥笑郭威小气,听在韩熙载耳里却是另外一种意思。
“汴梁如何,我不管。现如今,你既已经接受我朝陛下恩惠,你要知恩图报才是,莫做那朝秦暮楚之人。”韩熙载叮嘱道,又说道:
“后天老夫替你向周公下聘,你迎娶周家长女,是陛下亲自yù成的,不能不慎重。”
韩奕却道:
“不劳叔父费心,另有一位德高望众之人为小侄前去周府下聘。”
“是谁?”韩熙载奇道。
“宋国老!”韩奕答道。
“宋国老与周公有私怨,他怎肯为你下聘?”韩熙载略感失望。
韩奕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宋国老古道热肠吧!”
“哼!宋齐丘阴险狡诈,你不要跟他走的太近。”韩熙载怒道。
“叔父,宋国老是我大媒人呢,我可不敢得罪他。”韩奕心里乐坏了。
“你就那么想娶周家的小娘子?”韩熙载狐疑道,“我瞧你也并非是好色之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韩奕的脑海中浮现着周宪绝世的面容。
在他淡定从容的面孔之下,是一颗激动与焦虑的心。他激动的是,他从未想过自己阴差阳错,在异国他乡居然能够光明正大地迎娶周宪,他焦虑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将来如何面对被权力与阴谋胁迫的周宪。
“可你已经娶妻了,李毂曾经夸耀下他的侄女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说你小子能娶到她,是我们青州韩氏祖上保佑之故。”韩熙载试探道。
韩奕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他的双眼明察秋毫,双手沉稳有力,抓住浮标微微下沉的信号,迅有力地扬竿,一条至少十来斤的大鱼被拖到了水面上。
大鱼拼命地反抗,掀起了无数的1ang花,将鱼竿扯成了弯月。韩奕并不急于扯动鱼竿,鱼动他不动,鱼不动他动,在水面上遛着鱼儿,胜似闲庭信步。
待那条大鱼耗尽了体力,韩奕这才好整以暇地将鱼儿拖了上来。
“侯爷,好大的一条鱼啊,怕有十三四斤!”曹十三兴奋地叫道。
“今晚大伙就吃鱼吧,不过我不爱吃鱼,你们多吃点。”韩奕笑道,“放得了长线,才能钓大鱼,我喜欢这种netbsp;“那老夫倒是想瞧瞧,你到底想如何收场!”
暮色渐深,西边的落霞已经变淡。
渡口边,渔夫们驾着扁舟纷纷返航,远处的渔村已经飘起了几道炊烟。间或一两艘巨舰靠边停靠,甚至有一艘泛海而来的商船在船夫们的吆喝声缓缓入港。
常年饱经海风吹袭的水手们,敏捷地跳下商船,船上满载着海外奇货,cao着各种语言的番商们满怀财梦想打量着金陵城。
韩奕一行人从这艘巨型商船前走过,不经意间他看到船头一个身影,韩奕冲那人略微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后日,当朝元老宋齐丘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地登门拜访周宗。要说来,这是近十年来,宋齐丘第一次亲自来周宗府上,尽管两人的宅第就隔着一条大街。
宋齐丘亲自为韩奕做媒下聘,这不是他古道热肠给韩奕面子,而是特意来看周宗的坏脸色。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看到最大政敌哑巴吃黄莲更令他高兴的呢?
周宗让宋齐丘在宅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勉强让他进来。
“恭喜周兄了!”
宋齐丘一副好笑脸。伸手不打人笑脸,周宗忍住怨气道:
“是甚么风将宋兄吹来寒舍啊?”
“周兄明知故问了,当然是为了令嫒而来。今有韩氏虎子,年方廿一,英俊潇洒,跻身金紫之列,心慕令嫒才貌俱佳,意yù共结百年之好,特委老夫前来下聘。”宋齐丘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夫可以不答应吗?”周宗没好气地说道。
“昨日宋某入宫议事,陛下还问起这事哩。”宋齐丘有恃无恐,不怕周宗翻脸。
“陛下美意,周某自然不敢有异议。只是小女尚且年幼……”
“十六岁,正是嫁人的好年龄。再长一二岁,若搁寻常人家,怕是该愁嫁了。”
“老夫子嗣艰难,只养大这么一个女儿,老夫一把年纪了,才又生了次女,如今还在襁褓之中,膝下无人……”
“正好寻个女婿,俗话说的好,女婿半个儿嘛!”
“我想招个赘婿!”
“韩侯说了,只要能娶了令嫒,做个赘婿也无妨!韩侯痴情啊!”
“这……”周宗气的差点跳将起来。
宋齐丘兵来将挡水来土堰,将周宗的借口全都封还了回去,他悠哉悠哉地说道:
“难道周兄嫌聘礼太薄?”
“老夫视财帛如粪土!”
宋齐丘嘿嘿一笑:“周兄此话怕是不妥吧。据我所知,周兄亲戚名下的产业无数,生意北至幽州,南至广州,西至于阗,甚至跟高丽、新罗、占城番商都有往来。”
宋齐丘意在讥讽周宗沽名钓誉,将周宗说的面红耳赤,周宗反唇相讥道:
“阁下有青阳县一县财赋作为食邑,却贪心不足,强占膏腴沃土,怕也不是国家之福吧?”
“哼,yù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一生荣辱,岂怕小人诬蒽陷害?”宋齐丘为之面色一僵,旋即又道:
“你我之间的事暂且放在一边。今日之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是陛下亲自yù成的喜事,我劝你还是痛快点。”
“罢了,老夫答应便是!”周宗长叹一声,将茶盏一推。
“好!”宋齐丘将接着道,“那么接下来,这个婚期就定在十天后,就本月十六吧,老夫临来时请了数位术士高人都算了一卦,本月十六属黄道吉日,紫气北来,嫁女有吉,这不正说的是北来之韩侯吗?真是天意如此啊!”
“这怕是太匆忙了?老夫养女十六载,岂能如此草草嫁出去?”周宗终究还是不痛快。
“那就本月二十八,亦属吉日。”
“这也太匆忙了。”
“那就下月初十,双十之日,正是十全十美啊。周兄若是再搪塞老夫,老夫只得去觐见圣上,就说周兄有意违抗圣上旨意!”
周宗无奈,只得道:“那就十月初十吧!”
宋齐丘得了周宗亲拟的婚约,办完了“差事”,丢下心百个千个不痛快的周宗,乐滋滋地扬长而去,去找韩奕。
韩奕正在新觅的私宅里忙着装修。
这座典型江南院落,本属一位郎官的私宅,这位郎官正巧要外放到洪州为官,急着要出售私宅,韩奕瞧这院落颇有情趣,离着秦淮河近,又属于闹中取静的那种,只花了很少的钱买了下来。
这还要多亏了韩熙载的面子,毕竟原主人曾在此住了二十年,倾注了感情。
韩奕又买了几块价值不菲的太湖石,装扮着庭院,新造了一座凉亭,上悬一面亭匾,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隶字:
飞来亭!
正是当代隶书大家韩熙载的手笔。
韩奕忙东忙西,忙的不亦乐乎。在金陵人看来,韩奕这是真正要常住下来,就连做家具生意的商人们也知道,北来的韩侯生意好做。
“韩侯这宅子不错!”
宋齐丘站在飞来亭下评判道。韩奕见宋齐丘笑呵呵的,心中大定,面上却焦急地问道:
“敢问国老,周公可曾当面应允美事?”
“宋某不有辱使命!”宋齐丘笑道,一边亲手将婚书还给韩奕。
韩奕大喜,连忙命人取来一个锦盒,亲手送至宋齐丘面前:
“国老辛苦了,小子何其幸运,竟劳国老亲自代为下聘。”
“好说、好说,宋某也是爱惜人才啊,国家若能得韩侯这样的良将辅佐,也是何其幸运啊。”宋齐丘接过锦盒,看也没看就转jiao给从人。他不在意锦盒里装着什么,这是自己的“辛苦钱”,纯粹是讨个彩头,若是不收,实在太失礼了。
“这是令叔熙载的手笔吧?”
宋齐丘指着“飞来亭”亭匾。
“正是!”韩奕答道。
有人爱生前亲拟自己的墓志铭,追述自己的一生志向与荣耀,宋齐丘也不例外,他也曾亲拟了一篇。韩奕知道宋齐丘极慕韩熙载的书法才华,宋齐丘曾拿着自己的墓志铭求韩熙载替他抄写一篇,韩熙载明知道这是宋齐丘亲撰,却当面捏着鼻子说满篇文字臭不可闻。
“令叔的墨宝,一字千金啊!”宋齐丘赞道,言语中充满着羡慕之色。
“这么说,在下凭空得了三千金?请国老移步到寒舍书房,在下另有相赠。”韩奕附和道,他转念一想,将宋齐丘引入书房。
这书房也刚被装修中,充满了书卷气,韩奕属于那种“装看不练”的附庸风雅的那一种,满房诗书只是给外人看的。
不过,书房里的字画却是韩奕的最爱,这都是他最近在金陵收集来的,其中也不乏他从韩熙载府上“偷”来的。他认为若是这些字画能流传到后世,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这个时代光是人文汇聚的金陵,不知有多少文人的字画后来失传,令人扼腕。
韩奕从书架上取出几幅卷轴,当面摊开,正是韩熙载近年来的字画作品。
“请国老笑纳!”韩奕道。
宋齐丘眼中闪过狂喜之色,故意说道:“这礼物实在太重了!”
“哪里?当世之中,何人能劳宋国老亲自作媒?国老若是不收,韩某怕是寝食难安呐,江南人都知道国老乃是国朝柱石,德高望重。今后韩某还要多靠国老提携啊。”韩奕恭敬地说道。
“如此,老夫受之不恭了。”宋齐丘喜道,又道,“令叔恃才自傲,得罪了太多人,他若是如你这侄子一般会做人,凭他才学,岂是如今这般模样?依老夫看,他早该封侯拜相了!”
有道是送礼都择人而送,若是送宋齐丘万贯钱财,宋齐丘也不会瞧上一眼,如今他穷的只剩下钱财了。若送他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譬如韩熙载的字画,却是正中他胃口,让他惊喜万分,连连称好,还会让他记住送礼人的好处。
韩奕已经掌握送礼的诀窍。韩熙载若是知道,一定会气的吐血。
果然,宋齐丘愉快地收了礼,笑道:
“老夫恭喜韩侯,这次要迎娶佳人,此为一喜。”
“难道还有二喜?”
“今韩侯既已投效本朝,本朝自然不能亏待了韩侯。我估摸着,朝廷会先授你宿卫将军之职,一如你在北朝,这虽不是实职,但也是一个踏入本朝官场的开始,不久将来便会转为实职。”宋齐丘故作高深,“朝廷对官员任免拔黜,自有章程定制。老夫今日先向你露个口风,只是让你安心,千万不要外传啊。”
“这是自然,多谢国老栽培!”韩奕立刻点头称是。
送走了宋齐丘,郑宝悄声在旁说道:
“兄长,赵小乙来了!”
第九十章 秋月㈩
第九十章秋月㈩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
秦淮河在月色与灯火、水光jiao相辉映之下,如笼罩着一层飘渺的轻纱。夜晚的秦淮河虽然仍是一如既往地喧闹,但夜晚时它总是拥有一股白天所没有的朦胧神秘之感。
韩奕雇了一艘画舫,沿着河岸缓缓前行。前方是一个古渡口,乃是一条小河汇入秦淮河的入口处,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桃叶渡。
传说中,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有个小妾名叫桃叶,她往来于秦准两岸时,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都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从此,这个古渡口因桃叶而名声大噪。
浆声灯影之中,周宪站在桃叶渡上,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朦胧的河面。她心中,既有不安,又有期盼,还夹杂着羞涩之情,或许正是这座渡口的名字让她心如鹿撞。
在她心中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自己如今与今晚将见之人有了婚约,这诚然让她心动,这终究是帝王之命父母之令,违抗不得,那人在汴梁已经有了妻室她又能怎样?
唯一令她庆幸的是,未来的夫君年轻有为,又英俊潇洒,绝对是她平生所见的才俊翘楚。少女怀net,此前她出于女儿家的矜持,虽然拒绝了韩奕数次相邀,今天她终于答应了下来。这种私会情郎的情形,让她莫明的悸动和不安,像是正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渐渐的,近了,周宪看到一艘画舫上站着一个英挺伟岸的身影。
“让宪妹久等了!”
韩奕从画舫上敏捷地跳下,温言如yù。
“你约我出来,不是有事跟我说吗?”周宪对“宪妹”这个称呼还不太适应,这种太过亲近的称呼让她脸红耳热。
“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韩奕轻笑道,他体贴地说道,“我已经差人知会了岳父大人,想必他老人家不会怪罪我的。”
周宪心头稍定,因为她是偷偷跑出来的,没想到韩奕却将这事nong的全家皆知,心头羞意更甚。
“那好吧,但不能太晚回去。”周宪鼓足勇气说道。韩奕却又独自跳上画舫,待周宪还未回过神来,韩奕手中又拿着一件披风出来,将披风披在周宪柔嫩的肩上。
“夜里风大,小心着凉了!”韩奕说道。
“多谢!”
周宪轻声说道,如同蚊蚋一般,双退不由自主随着韩奕上了画舫。
画舫继续前行,两岸夜景缓缓向身后逝去。古都金陵随同它的居民,包括公子王孙们,都沉浸在这十里秦淮的一片浆声灯影之中。
“哟,那不是韩侯吗?”
一个年轻声音在岸边楼台上响起。韩奕抬头寻着声音望去,见一个年轻人倚着阑干倾着上半身冲自己不停地热情招手。
正是偷溜出皇宫的六皇子李从嘉,借着楼台上璀璨的桃,韩奕见他身边围着不少年轻士子,夹杂着歌姬的娇笑声。
“原来是六皇子啊!”韩奕冲着楼上拱手道。
“真是相请不如偶遇,韩侯不如上来同饮,我早想与你把酒言欢……咦……”李从嘉这才注意到韩奕身边俏生生地站着一位女子,“这不是周家姐姐吗?”
“周宪见过六皇子!”周宪本不想被别人认出,此时也只好亭亭一拜。她的绰约风姿,惹起一班文士们的惊叹。
“贤伉俪,嗯,二位这是要夜游秦淮吗?”
李从嘉年少,平时在宫中被管束极多,这一出了宫,在一往文人的怂恿下,便无拘无束地饮了不少酒,他带着酒意,装作老成地调笑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二位不如出城去,夜泊白鹭洲,那里此时也清静无人打扰。”
韩奕对这位还不知愁为何物的少年皇子很有好感,当他也是一位十五少年郎时,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与生离死别。
看了看楼台上年轻的皇子,又看了看身边正羞不可当的周宪,此时韩奕心头又别有另一番异样感慨。
“六皇子好主意,韩某就此别过!待他日,愿你我二人能如朋友一般同饮一盏!”韩奕又拱了拱手道,吩咐船家继续行船,
“一言为定!”李从嘉高声笑道。
看着韩奕行船远去的背景,楼台上响起一阵哄笑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韩奕轻声yín道。
“这是甚么?可是‘雨霖铃’的上半阙?”周宪回问道。
“正是!”韩奕答道。
“这词真好,我正想寻你要这上半阙词文,好谱成曲谱呢。”周宪道,旋即又道,“只是这个词牌太过悲凄,相传是玄宗入蜀时于雨中闻铃声思念杨贵妃而作。”
“宪妹好才学。”韩奕由衷地赞许道,这个由来他却是不知道的。
“侯爷才是好才学,去得了沙场,上得了朝堂,能征善战,又能做得了好词。”周宪赞道。她却不知这词在韩奕此刻的心中是那样的别有深沉的意味。
“我不太会作词,若是让我去品味诗词,我倒是有这个闲情逸致。譬如这雨霖铃,就适合我来读。”韩奕摇头道。
“侯爷定是思念佳人了!”周宪幽幽地说道。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男女之情。周宪自小所受的教育便是谨守礼仪与逆来顺受,当皇帝命令与父亲大人的允诺降临之时,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xìng格中的柔弱温润并不表示她就甘愿自己未来的夫君同床异梦,心中总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你知道,我在汴梁已经娶妻,四月十八那天我娶了李小婉,正值新婚燕尔,一个月不到就奉命随军出征,然后便来到了这里。马革裹尸便是我的宿命,谁若嫁给我,便是苦了谁。”
韩奕回忆道。他想到了郓州外,长亭更接短亭,分别时李小婉那无语凝噎的脸。船头悄然静默,周宪默默地看着韩奕,mí离的灯光中她看到韩奕脸上的无尽的温柔,她不清楚韩奕为什么会当着自己的面主动说起这事,这种刻骨铭心的温柔甚至令她突生嫉妒之情。
“你独自离开过家吗?”韩奕突然又问道。
“我自小很少独自出门,最多也只是去郊外踏青或去寺庙进香祈愿,更没有过离开双亲独自远行。”周宪答道。
“假如……”韩奕认真地看着周宪,斟酌着自己的话,“假如因为一个原因,你不得不与双亲分别,你会如何想?”
“我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我从来就不需要想这个问题。”周宪道,末了又补充道,“人总是要离家的,尤其是我们女儿家,总是要嫁作他人妇的。”
“那如果有很长的时间呢?”
“有多长?”
“譬如秦淮河上的花魁张丽娘,本是中原人,我听说她在中原还有一二个远亲。”
周宪是知道张丽娘的,甚至因为同好琵琶,她甚至曾将张丽娘请到自己的闺房,切磋琴技。
“那该是生离死别的情形吧,我不敢想像。”周宪抬起脸来,诧异地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
韩奕没有立刻回答,他注视着船下静静流淌的河水,眉头微皱。周宪慧质兰心,敏感地说道:
“侯爷原来是个痴情之人,倘若你真心思念汴梁佳人,就应该与她白头偕老,莫让人家日夜盼君君不归。”
韩奕无疑也是自私的,他既搁不下他梦中的中原,也忘不了爱妻李小婉,不仅如此,身在金陵,竟遇到了让他难以割舍的周宪。
又到了十五月圆之时,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驶出了金陵城,悄悄闯入了城外皎洁的月色之中。
行不多远,便是宽阔的长江。夜泊长江,当然也是金陵才子佳人们爱做的事情,三五个好友,携着几个善解人意的歌姬,乘船夜游白鹭洲,附庸风雅或者寻欢作乐。
深秋季节,夜里江面上风大且凉意习习,韩奕特意命船家将船停靠在一艘暂时停锚大海船的下风口,又命人温上一壶酒。
周宪此时有些担忧道:
“若是太晚了,城门关闭了,怕是回不了城。”
“你且宽心,陪我闲坐一会便回城。”韩奕轻笑道。
“我知道你心中有重要的事……还有重要的人放不下,今夜我来的匆忙,没有带琵琶来,否则倒是可以给你解闷。”周宪道。
“你将来嫁给我,可不要因思念双亲太甚而借琴消愁哦。”韩奕笑道。
画舫二楼上没有旁人,周宪脸上羞红,暗恼自己今晚独自外出实在太过草率,虽有婚约在身,但孤男寡女相处,万一被他轻薄该当如何?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韩奕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韩奕又饮了一盏,他冲着周宪道:
“我劝你也饮点酒,醉了便甚么乡愁都忘了!”
周宪睁大了美眸,她在韩奕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歉意,还有那无可挽回的坚决。
第九十一章 披甲㈠
第九十一章披甲㈠
东方刚露鱼白,周宗已经从睡梦中醒来。
近些年来随着年纪渐高,他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特别注意保养,修身养轻易不会喜怒于形。
清冷的晨光中,周宗背着双手在院子里绕着花园与池沼慢走,顺便伺或赏玩一下庭院内的花花草草。这个时候仆人与客们,如果没有极重要的事,一般都不敢来打扰他。
院子中,几株秋菊已经盛开,金灿灿的一簇一簇分外耀眼。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周宗轻着陶渊明的名句,怡然自得。在官职上他已经做到了顶,在皇家心目中的地位及在朝野中的威望可排前三甲,在仕途上的y-望已经得到了满足,除了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外,他并没有其它太高的y-求。
远远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宗回头见管家匆匆地跑来,身后跟着几个哭哭啼啼的丫鬟。
“相公,大事不好了、出大事了!”管家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道。
周宗眉头微皱,不悦地斥责道:
“大清早的,大呼小叫的成何提统!”
管家立刻顿了顿身子,紧张地说道:
“禀相公,昨晚上灯的时候,小姐出去了。我今日醒来,记着这事,担心相公今晨问起,便去小姐住的院子问安,结果……”
“结果如何……”周宗顿时紧张了起来。他双目一扫那几个丫鬟,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都是宝贝nv儿周宪院里的侍nv。
丫鬟们吓的全都扑通跪倒在地,抹着眼泪。
“快说,小姐去哪儿了?”周宗急问道。
当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丫鬟回道:
“昨日小姐收到姑爷的信,便带着我和小蝉去桃叶渡等姑爷,姑爷还说已经跟相公打过招呼,让我们不用跟着,他会亲自将小姐送还……后来……我和小蝉就回来了……等着夜里,还不见小姐回来,相公已经躺下歇息,我们不敢打搅相公,就……就……”
身旁那位名叫小蝉的丫鬟忙不迭的点头,害怕周宗雷霆之怒。
周宗怒道:“甚么姑爷?我nv儿还没嫁给他呢,竟敢瞒着我私会。宪儿也是,nv大不中留,忘了老夫多年的教诲,惹外人笑话!”
连忙又斥道:“都在这里杵着做甚,还不派人去姓韩的那里找!”
“回相公,已经派十几个人分头去找了!”管家苦着脸说道。
周宗气的跺了跺脚,来到厅堂等下人们来报。一盏茶的功夫,家丁们纷纷回报:
“禀相公,城内可能的去处均无小姐与韩侯下落!”
“相公,韩侯的新宅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和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韩夫子府上小的也去了房说韩侯已经好些天没有去拜访韩夫子了!”
“相公,据守水西的军头说,昨夜小姐与韩侯共乘一船出城去了!小的估摸着他们可能是夜宿白鹭洲!”
周宗耐着子听完下人们的禀报,大失所望,叫来管家道:
“拿着我的名帖,请皇城使派巡兵查找,再去找神卫军皇甫晖将军,请他也派兵丁出城寻找。你再遣人守着各座城一有消息速来回报。”
“是!”
幸好,周宗刚从节镇卸任归来,李璟暂时并无安排他差事,他眼巴巴地坐在家里等消息,太阳升的越高,他的心就越往下沉。
“罢了!”周宗终于站了起来,直奔宋齐丘府上。
宋齐丘恰巧昨夜酣醉,日近正午方起,坐在院中饮茶,冷不丁地看到周宗气势汹汹地直奔内院,惊诧万分。
“周兄亲自莅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宋齐丘问道。
“我是来向你讨还我nv儿的!”周宗怒道。
“噗!”宋齐丘将一口好茶全喷了出去,差点没将自己呛死,“此话怎讲?你我这几十年虽有不合,但那纯属政见不同,更不牵涉家人,老夫何时抢了你nv儿?光天化日之下,周兄莫要血口喷人!”
“韩奕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拐走了我nv儿,我不找你这个大媒人讨,找谁讨去?”周宗骂道。
“这就奇怪了,这桩喜事是圣上亲口y-成的美事,你也是亲口答应的,老夫不过是奉皇命跑跑腿而已!周兄纵是对韩侯这个nv婿有千百个不满意,大可不必答应将nv儿许配给他便是,你私下来找老夫理论,这是何是道理?”
宋齐丘抱怨着,他还未明白事情的原委,以为周宗又对婚约反悔了。
“好,那周某就要跟你!昨夜姓韩的哄骗小nv夜游秦淮,此时仍未还家,老夫已经遣家人四处寻找,却寻找不得。姓韩的在金陵新买的宅子里,除了一个老仆看和几个少不更事的丫头外,已经不见一人!”
“竟有此事?”宋齐丘张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之
“老夫诓你有何益处?我早就对韩奕归顺我朝并不看好,是你忙前忙后的,极力促成此事,如今老夫看你如何向陛下jiā待!”周宗指着宋齐丘鼻子大骂,喷了宋齐丘一脸唾沫星子。
“不可能、不可能!”宋齐丘犹自嘴硬,心里却信了八分,决断道,“那就大发军兵,四处寻找,掘地三尺,将韩奕找出来!”
有宋齐丘与周宗二人联袂下达的命令,不须经过枢密与中书,在京兵马、各部职司及畿县巡捕全都衔命迅速行动起来。
一个时辰后,神卫军都虞侯皇甫晖气喘吁吁地来见宋、周二人,宋、周二人见皇甫晖黑黑的脸便知不妙:
“韩奕昨日花了大价钱租了一艘画舫,昨晚有人看到,韩奕在桃叶渡载了周公长nv同游秦淮。月升树梢时,在万花楼下,韩奕遇上了六皇子,六皇子建议韩奕应该夜游白鹭洲,然后韩奕便去了。”
“六皇子,他怎……怎……”周宗气的说不出话来。
“船呢?”宋齐丘猛吸了口气问道。
“船在江对岸清流河口处被发现,船上空无一人,但上面留有血迹,发现此船的人,只当是一件寻常的劫财案件,就报给了滁州清流县,清流县并非我江宁府辖境,故此时我们才知道。方才末将又收到了清流关传来消息,子夜之时有一队人马闯关不成,东走来安县。末将估计,韩奕定是弃船北奔而去。”
“老夫一生jīng于算计,这次真看走眼了!”宋齐丘仰天长叹,又对皇甫晖命道,“发出三百里快马急递,让滁洲、寿州、濠州、泗州及沿淮十万兵马,布下天罗地网,紧急戒备,严查一切行迹可疑之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命!”
皇甫晖心里在哀叹,堂堂一国天子与大臣,包括自己这个经历过无数大风大的将军,全都被一个后生小子给蒙蔽的严严实实,倘若让姓韩的给逃脱了,那真叫是滑天下之大稽。
“气煞老夫!”宋齐丘跌坐在胡床上。
他还在想着该如何向皇帝禀报此事,那周宗瞪着双目,跳将过来,一把封住宋齐丘的领口,大喝道:
“老匹夫,还我nv儿来!”
宋齐丘被周宗勒的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涨的通红,白眼珠直往上翻。家仆们连忙涌了过来,纷纷惊呼道:
“周公息怒!”
“周公息怒!”
金陵城内jī飞狗跳,全金陵的官员似乎都觉得被羞辱了一番,唯有深宫中的李璟仍被蒙在鼓里,直到次日下朝后他才得了这个消息。
“岂有此理?混帐!”
李璟胡抓起御案上的一份奏折,狠狠地砸向宋齐丘。
“陛下息怒,臣昨日就已经布置了下去,江淮之间所有城关、要津均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谅那韩贼ā翅难飞……”
枢密使陈觉见自己的恩主被斥责,连忙转移李璟的注意力。
“哼,抓到了吗?”李璟打断道。
“嗯,还没有消息。韩贼夜闯清流关不成,东走来安,杀子一队巡卒,向北逃窜,后来便没了消息。”陈觉不敢隐瞒。
“十万兵马,诸州县吏巡捕无数,竟然石沉大海,难道韩奕小贼会飞走了吗?朕养军何用?”李璟更觉大怒。
宋齐丘被骂的狗血淋头,心里却觉得十分冤枉,当初想招揽韩奕为己所用,也是您皇帝陛下突发奇想,我不过是尽心竭力去办而已,何故让我来顶罪?他倒是羡慕起怒急生病的周宗,浑不知周宗此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石沉大海?
李璟的话,让宋齐丘猛的抬起头来,他想到韩奕曾送给自己一盒海珠,作为充当“大媒人”的报酬,据韩奕说是从海外番商那里买来的好珠子,宋齐丘下意识地说道:
“难道韩贼是顺江东下,从海上逃跑的不成?而他另遣从人自清流三汊河口弃船登陆,并闯关杀人,只是将我方全部注意力吸引到北方陆路!”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宋齐丘的分析,让君臣们从羞愤中醒悟过来,他们心里惊叹韩奕的聪明才智,也痛恨韩奕的狡诈。只是宋齐丘做了回事后诸葛亮,于事无补,悔之晚矣,冯延已在旁叹息道:
“一天两夜,这么长的时间,韩贼怕是已经泛舟东海了吧!”
“韩贼好手段好耐心,巨jiān似恭,竟蒙蔽了朕这么久,枉朕这么看重他,难道朕比不上郭雀儿吗?”
李璟咬着牙道。A!~!
第九十二章 披甲㈡
第九十二章披甲㈡
宽阔的海面上,一艘大海船正劈风斩
韩奕矗立在船头,目光随着一群白-的海鸟移动,海鸟成群结队地追逐着鱼群,自由地在尖间敏捷穿行。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成功逃离了金陵,置身于茫茫大海,韩奕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赵iǎ乙还是一身商贾的打扮,他走近身边说道:
“侯爷,大约还有一日即可在密州一带登陆”
“能否再快点?”韩奕问道。
“禀侯爷,船工们说,眼下这时节,海风飘移不定,向北刮的风忽强忽弱,我们也赶巧了。若是再晚些,海上就刮起了偏北风,我们是无法往北驶的。”赵iǎ乙答道。
韩奕在金陵时,惊叹于金陵的繁华和四海巨商云集,常常喜欢与那些海外番商攀谈,了解海外的奇闻异事,他也知道番商们是借着季风踏bō而来,也是顺着季风离开东土。
从五月上旬开始,夏季自东南向西北推进,到七月下旬趋于稳定,最盛时可达河北,九月中旬的这个时节,正是东南季风转为西北或东北季风的时候,如果再晚些,偏北风盛行,韩奕是无法走海路北返的。
即便如此,风向的变化无常,让韩奕这个从不晕船的人也受了不少苦。
“iǎ乙辛苦了”韩奕道,“此番我能顺利逃离金陵,你居头功,待我回到汴梁,定要重重酬谢你。”
赵iǎ乙躬身称谢,又道:“这是侯爷的妙计使然,还有汴梁刘公的缜密安排,属下不过是多奔bō一些罢了。”
赵iǎ乙并没有喜形于他习惯地拢着宽大的袖子,脸上挂着商人职业的笑容。赵iǎ乙此前频繁来往于中原江南,为韩奕传递消息,并且担负起解救韩奕的重任,做事滴水不表现出做秘密活动的才华来。也正是赵iǎ乙在其中奔走,刘德得以安排一队jīng锐死士,事先秘密潜至滁州境内,为韩奕引开了江南朝廷的全部注意力,韩奕这才成功地逃离江南朝廷的追捕。
“经此一事,我觉得有必要组建一支秘密力量,你可愿助我?”韩奕探询道。
“不知侯爷需要属下做什么?”赵iǎ乙并没有问韩奕为什么要做。
“就两个任务,一是打探消息,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乡村野店,更包括敌境风吹草动;第二便是刺杀,凡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都是你的目标。”
“属下并不懂刺杀,更不认识亡命之徒。”
“这个不用你心。这个天下不会少的便是亡命之徒了,你知道,我当年草创义勇军时,也与不少绿林人物打过jiā道,绿林中有不少藏龙卧虎之辈,就是我军中也有不少人出身强盗。待到了汴梁,刘德刘公自会jiā待你,到时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在明处,总会有许多事自己做不了,也不方便做的。”
“属下遵命”
海的那一边卷起火烧云,海此时似乎平静了下来,海面上泛着点点金光。一只巨大的海鸟在高空中舒展着双翼,优雅地盘旋着,忽又猛地俯冲向海面,jīng准地抓了一条大鱼。
海上航行太过寂寞单调,韩奕百无聊赖地看着海平面,觉得时间过的实在太慢,他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客房走去。
周宪面朝里和衣躺在榻上。
至今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从此被迫远离双亲,远走异国他乡,韩奕真真切切地欺骗了她利用了她。
因为与双亲不告而别,从此天涯相隔,以及这种被利用和被欺骗了的感情,她变的憔悴不堪,并且拒绝进食。
韩奕看着饭桌上未动过一口的饭菜,皱了皱眉头。
“你还是吃一些吧,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韩奕劝道。
“不要你管”周宪仍背对着韩奕。
“我承认我利用了你,我利用你让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相信我一心想做个江南nv婿。但这不完全是事实,我既想仍做个光明正大的中原人,也想娶你为妻,所以我更得承认我是自ī的,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如今你怨我怪我,我只能承受,但你不能亏待了自己,待我回到了汴梁,再放你与家人团聚可好?”
周宪用被裖着脸,她的腰身在抖动着,像是在ōu泣。
“我都答应让你回江南了,你还不肯吃饭吗?”韩奕仍耐心地劝道。
……
王峻最近有些不痛快,韩奕身陷江南,街坊里都传言说是拜他所赐,就连上朝时朝臣们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王峻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只是心里不痛快,每天仍照常准时上朝或去官署办公,仍然说一不二,对着下属们呼来喝去。
七月时,王峻官复原职,重回朝堂为相,为了一扫被韩奕动粗而丢官的晦气,他就在枢密院中大起土木,建起了一幢豪华公署,还邀请郭威前来参观。
郭威暗想自己如今身为皇帝,犹自记得当年的苦日子,现在连做一件新龙袍都得计较半天,这回大受刺jī,回到宫中他也uā了些钱将宫殿修修,王峻却反过来说郭威太过费,虽然天下粗定,但值此四方虎狼环伺之时,太不体恤国家用度艰难。这让郭威很是气恼,王峻却浑不在意。
姓韩的居然自己逃离了金陵,王峻很是郁闷,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坏的消息,更坏的是他今日上朝前才知晓此事,从郭威到范质、李榖、魏仁浦好像都刻意瞒着自己,有关消息都未经过枢密院,让他这个当朝第一重臣在这件事上成了摆设。
经此一事,郭威怕是更加看重姓韩的这个后生,今日早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将韩奕吹嘘的如同那牧羊的苏武。
王峻这么想。
“韩子仲到了京师吗?”
郭威今日下朝后,在偏殿中与宰相们议事前,已经追问了第三次。
“回陛下,北海侯今日拂晓就已进入京师地界。”范质不动声-地答道。他的目光看向正如老僧入定的王峻,王峻眼观鼻鼻观口,好似漠不关心。
“哦,朕以为他已经入城了呢”郭威抚额轻笑道,“是朕太心急了。那李璟跟朕抢人,朕让他失望了,忠臣是不可以被收买的”
“陛下说的是,北海侯身陷囹圄,面对威bī利忠贞不改,真称得上是当代苏武。有道是贤臣择人而事,这说明陛下与北海侯相得益彰啊。如果说北海侯是李靖,那么陛下就是唐太宗了……”魏仁浦吹捧韩奕,就等于在吹捧郭威。
魏仁浦倒非阿谀奉承之辈,相反他一向很是谨慎,他如此卖力自然是因为王峻再次用事,主持朝政反比以前更加跋扈了,对大iǎ诸事指手划脚,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毂看不过去,及时地清了清嗓子,提醒魏仁浦赶紧闭嘴。魏仁浦立刻知趣地没有再吹捧下去。
“不,不,朕怎敢跟唐太宗相比呢?”郭威被捧红了脸,连连摆手,心里却很受用。
“陛下还是暂且不要太高兴,眼下有几件棘手的事情,还要陛下处置。”
王峻在旁泼着冷水。
“嗯,又出甚么事了?”郭威板起了脸。做皇帝有不短时间了,他最害怕听到臣子们当面跟他说,某某地又出甚么子了,某某地又有甚么天灾**。
范质在朝堂几位相公当中,最为一本正经,比如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总是他来禀报,这次也不例外:“陛下,陕西沿边的事情。”
大周广顺二年的秋天,陕西沿边几乎同一时间出了三件大事。
其一是庆州地处诸羌杂居地带,其州刺史郭彦钦禀贪鄙,他见野jī族中有很多牛马,就常常寻着由头ā扰求赂,野jī族不堪忍受就起来反抗。野jī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庆州乃朝廷盐业集散地,庆州一路,盐道堵塞,陕西盐价立刻飞涨,严重影响到国家的稳定,也重创了朝廷的盐政。
第二件事是灵州朔方军节度使冯晖六月病卒,其次子冯继业杀了长兄,继而代其父为朔方军留后,此事过了三个月才被人捅了出来。
灵州地处偏远朔方,朝廷往往对它鞭长莫及,近世历代中原朝廷都依靠冯氏家族在灵州占稳脚跟,安抚诸羌,还依靠冯氏往中原输送战马。
第三件事是延州彰武军节度使高允全与夏州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又闹矛盾了。
李彝殷原姓拓跋,虽然一向领着中原的官职,但跟朝廷面和心不和,他是横山党项人中最大一支的首领,实力不容iǎ觑,纯粹是个土皇帝。
李与高二人的地盘相邻,分居横山两侧,他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想当初,李守贞据河中而叛,秘密联络李殷彝,李殷彝收了钱财自然发兵屯于延、丹一带观望,高允权立刻上表举告,后汉朝廷根本无暇过问。今年高允权听说李殷彝族中遭了瘟疫,便想趁机教训一下李彝殷,李彝殷哪会示弱?
这三件事情,看似独立,其实又紧密牵涉到朝廷对陕沿边既定的安抚之策,因为都与党项番人有关联。汴梁在同时与辽人及太原对峙的情况下,如何稳妥地处理陕西沿边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诸事繁杂,须iǎ心行事。冯氏暂且不说,朝廷盐业进项却是一天都耽搁不得,长安盐价一日三涨,幸亏朝廷及时从解州调来大批池盐,这才稍缓了陕西盐价高企之势,但庆州危势一日不能解除,盐政就一日不得安稳。据鄜州来报,野jī族原本一向温驯,此番起兵反叛,杀我吏民,乃是庆州刺史郭彦钦贪得无厌所致,郭彦钦只会上表待罪,面对番情汹汹却束手无策。”
李榖补充道。
“灵州也不可轻视,朝廷若是追究冯继业杀兄之罪,冯继业恐怕会铤而走险。相较而言,朝廷鞭长莫及啊。”郑仁诲也道,“倘若朝廷并不追究,岂不是向天下人表明,朝廷对人伦纲常败坏视而不见吗?甚或让天下诸镇轻视朝廷这会是两难选择”
“郭彦钦,朕自会让他服罪,野jī族,朕自会遣兵将去剿抚。但灵州及夏州二事,朕却是无策,诸卿以为如何?”郭威耐心地听完,眉头紧锁。
范质这时说道:“臣举荐保义节度使折从阮为帅,前往招抚。”
“好,折令公久在边塞,祖上又出身党项,军震边荒,番人多有服他。朕就移他为静难军节度使,节制邠、宁、环、庆四州兵马。”郭威当即点头同意,“顺我者赐官赐钱,逆我者剿之”
郭威见王峻l-出不屑之忙问道:
“秀峰兄有何高见?”
“以剿为主,还是以抚为主,陛下要分的清楚。”王峻说道,“区区野jī一族,以宁、环二州兵马合围便可,臣担心番人会有兔死狐悲之态,夏州党项人万一要是借此机会,登高一呼团结其他番部,事态将会一发而不可收拾。要知李彝殷一族原本就尾大不掉。”
“朕早对李彝殷不满了,想当年朕征讨李守贞,这个番酋就不怀好意。若非朕心有余而力不足,朕的兵马早就踏平了横山南北”郭威怒道。
“那陛下心意便是以招抚为主征剿为辅了?以折从阮为帅,陛下和朝廷诸公自然对他放心,他久历军伍,身经百战,虽然年迈,但至少不会轻率用兵,所以范相公举荐折令公为帅,臣当然十分赞成。但如李相公所言,诸事繁杂,一切须iǎ心计较,臣担心仅凭折从阮一人之力,恐怕难以一举稳定庆、夏,更何况陛下难道想令折从阮轻兵北上,越横山、过沙渍、渡黄河,去攻打灵州吗?臣敢担保,只要折从阮敢跃马横山,李彝殷必反李酋若叛,必会联络太原以为同盟,到时候,陕西沿边以至河东的情势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王峻眼光辛辣,对事情可能的走向判断得极为准确,众人听的连连点头。
“难不成,朕要对臣贼子忍气吞声吗?”郭威恼道。
“陛下稍安勿躁,臣也举荐一人,保管让陛下安心。”王峻不慌不忙道。
“是谁?”
“北海侯韩奕”A!~!
第九十三章 披甲㈢
沿着五丈河向西,远远的,地平线上升起的那一抹黑色的所在,便是大周汴梁城。
郑宝与曹十三等人兴奋地策马呼啸奔去。
中原的大地辽阔平坦,韩奕远望汴梁城,大周帝都巍峨的身姿让他感到一丝温暖,就像久别相逢夫妻的感情一样芬芳持久。
韩奕想到,自己是将汴梁当作青州了,身在异乡心在汴梁。这是一种游子对乡土的依恋之情,青州在他心目中早已经悄悄地降到了第二位。
近乡情怯,缓缓行至城下,韩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身后庞大的马队也跟着停了下来。七日前韩奕自密州登陆,一路西行,沿途所在藩镇、郡守、兵将无不竞相宴请,还派人担当导引伴从,以至于他随行队伍越来越庞大。
韩奕抬头打量着城墙,看着城门下人来人往。几月不见,汴梁城似乎繁盛了不少,早已经从战火中恢复了生机,但它还远不及江南金陵的繁华与富足,就是这城墙上那在历次鏖战中留下来的斑驳印痕仍然令人触目惊心。
但这又有什么呢?这依然改变不了汴梁城在韩奕心目中的地位,反而催他奋进。
过去、现在和将来,不论成功还是失败,进攻或妥协,高亢或低沉,喜悦或悲歌,他所有的情感都注定会倾注在这座雄伟大城上,哪怕是他曾立下恢复幽蓟的雄心壮志。
于是,韩奕做了一个从人所想不到的事。他跳下坐骑,肃然整了整衣冠,跪立在汴梁城下,亲吻着汴梁的土地。黄天厚土,生于斯长于斯,汴梁城才是韩奕心目中的天下象征。
行人惊讶于韩奕的举止,待韩奕抬起头来,终于有汴梁人认出了他。
“是韩侯!”
“韩侯回来了!”
“韩将军回来了!”
“韩小相公回来了!”
汴梁人没有忘记韩奕,更没有忘记这位曾对汴梁人有过大恩惠的人。蓦地,城门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队军卒挺直了腰背,旗甲鲜明地策马奔出汴梁城,在带队将校的喝令下齐整地下马列队于前。
“奉皇命,恭迎韩侯还家!”向训、韩通、赵弘殷、曹彬等齐声吼道。
“奉皇命,恭迎韩侯还家!”隶属于铁骑与镇北二军的两千甲士也齐声吼道。
即便是侍卫亲军郭崇、曹英等大将,还有韩奕曾挂职的诸卫将军们,也都肃立在城门下,向着韩奕行着注目礼。
韩奕的双眼湿润了,这里才会有真正属于他的尊重与荣誉,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属感。
“子仲这趟回来不容易!”
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郭崇走上前来,抓起韩奕的双手,重重地握了握,一切皆在不言中。
郭崇按照资历与年纪,都绝对算得上是韩奕父辈人物。虽然在禁军系统中,身为侍卫亲军第二号人物,郭崇日益感受到以韩奕为首的非亲卫军将领对侍卫亲军长久以来所形成的独大地位的威胁,但郭崇绝不会因为这种或明或暗的竞争关系而亵渎对韩奕个人的尊敬。
这既是一个恶棍与懦夫频出的年代,同时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人们尊敬的只会是那些慷慨激昂的英雄人物。
韩奕回来的行程比预计的要晚了一天,朝廷禀承上意,特意安排让郭崇出面以军礼迎接韩奕,这足以显示郭威对韩奕曲折回归的欣慰之情。
“多谢郭令公,多谢诸位将军同仁,还有铁骑军与镇北军中的众位弟兄们!”
韩奕百感交集,冲着众人抱拳致谢。
“皇上有旨意,说你鞍马劳顿,先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日午前入宫见驾。”侍卫步军指挥使曹英说道,“改日我等再设酒摆宴,为子仲接风洗尘。”
“韩侯回府了!”
呼拉着,众将军们及两千甲士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韩奕入城。
周宪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军民山呼海啸般地欢呼声,内心纠结着,她既惊讶于韩奕在中原的隆誉地位,也尴尬于此时自己的身份。
这一路行来,韩奕对自己始终以礼相待,并不逾礼,倒不失一位君子,又有好耐心地照顾自己。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只是一旦入了北海侯府,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大队人马气宇轩昂地来到韩府前,郭崇、曹英、向训等看了看周宪乘座的那辆马车,会心一笑,虽然都想看看周宪到底有何闭月羞花之貌,此时却都纷纷告辞而去。
“不如这样,明日郭某就在寒舍设宴,希望子仲能来。”郭崇说道。
“令公实在太客气了,在下恭敬不容从命。”韩奕拱了拱手道。
“嗯,你我都是武将,安逸的日子着实不多。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们武将也只想着过安逸的日子,这天下就不安宁了,明日酒宴也是给子仲的壮行酒。”郭崇凑近耳边,好意地轻声说道,“最近陕西有些不太平,我得到消息陛下有事要用你,这也是你重返军伍的机会,虽然这是王相公的举荐。”
“哦?多谢令公提醒。”韩奕心中叹息,虽然不知道郭威将有何大事需要自己,不过这也是他被罢职以来所希望的吗?
众将军相继散去。
“侯爷回来了,一路辛苦!”刘德站在阶前,老怀欣慰。几月未见,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我大难不死,成功逃出江南,多亏刘叔大力相助。”韩奕恭敬地行礼。刘德闪身避过,笑道:
“这是老夫份内的事,侯爷不必谢我,你我之间还用讲甚么虚礼?你能安全回来就好,一切好说。你此时回来,也正是时候,国朝又值多事之秋哩,过几天侯爷怕又要出趟远门去了。”
韩奕奇道:“你也这样说?”
“我虽然是举朝最闲的官儿,但消息还是灵通的。侯爷今晚暂且歇息,我猜你应该很累了,明日等你面君之后再说吧。”刘德没有直接回答。
“夫人呢?”韩奕没见到李小婉出来迎接,忙问吕福道。
“夫人她……”
吕福支支吾吾,不敢作答,为难地向刘德投来求助的目光。刘德则一本正经地说道:
“李相公近来身体不适,公务又离不开他,夫人回娘家小住几天,也好榻前尽孝。”
韩奕皱了皱眉头,对于刘德委婉的话,他很是理解其中含义,李小婉一定是在生他气呢。曲折回家的喜悦立刻被这股阴云冲散,韩奕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有种莫明的失落感,他勉强笑道:
“哦,婉儿一向很孝顺的。”
韩奕吩咐几个丫鬟搀扶身体虚弱的周宪下车,刘德与吕福这才看到周宪那惊艳的面孔,白皙温润的额头上,一缕乌黑的秀发随意地飘散了下来,此时又阴差阳错地增添了几分柔弱之美,惹人爱怜,尽管素面示人不施粉戴,周宪竟比李小婉还要美上半分。
“带客人去西院住下,小心伺候着!”
韩奕吩咐着府中下人。
吕福看着韩奕背影,悄悄地问刘德道:
“刘公,这位‘客人’,小的应该如何伺侯呢?我要是对她太恭敬了,若被县君夫人知晓了,回头怕会怨我的不是,我可不敢得罪了夫人啊。反过来说,我要是对这位新夫人不恭敬,侯爷怕是会怪罪我,这可如何是好?”
“甚么新夫人旧夫人的?依老夫看,这位小娘子还是处子之身,你就当‘贵客’便是。哎,咱们这个侯爷这次真出人意表,顺便拐带了一个妙龄江南女郎回来,光看不用,又不舍得放手,发乎情止乎礼,这事难啊。不过这是侯爷家务事,你就别掺和了。”
刘德晒笑道。
“还是刘公最了解侯爷!”吕福听了后,连连点头,忙附和道,“那您老认为,我们侯府将来会不会真有位二夫人呢?”
“嗯,我在想三夫人会是在哪哩!”刘德认真地思索道。
“噢,那我应该更小心伺候了!”吕福认真地说道。
韩奕回到自己府内,舒坦地泡了个热水澡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便直奔李榖府第。
“相公还在宫中议事,没有回来。”
头一次,李府门房竟敢没有请他这位尊贵的姑爷入内,直接将他挡在了门外。早有眼尖的家丁,飞快地奔入内院通报。
“哦,我刚从江南回来,是来接我夫人回家的。叔父相公既然不在,我就先拜见叔母大人。”韩奕道,说着便要迈步往里进。
“侯爷,县君她……”那门房早得了吩咐,还想找个借口阻拦,韩奕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腰畔的横刀,怒道,“你这厮若敢拦我,小心我一刀劈了你!”
韩奕伸手轻轻一拔,那仆人便被推了个踉跄。
“侯爷,不要让小的为难,小的实在……实在是……”一众仆人们哪个敢阻拦他,纷纷哭丧着脸,追在韩奕身后。
韩奕入了李府,直奔内院,迎面正撞见一个妇人气势汹汹地走来。
“好你个北海侯,竟敢擅闯李府,这是欺负咱家相公不是武将出身吗?”说话的正是李榖之妻陈夫人。
“叔母恕罪,只是因下人们恶意阻拦,我这才闯了进来。”韩奕连忙赔不是。
“既然知道错了,那就等相公大人回来,当面认错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管得了你这个堂堂北海侯呢。你先回吧!”
陈夫人冷若冰霜,下了逐客令。
“嗯,小婿是来接婉儿回家的,请叔母提供方便。”韩奕见陈夫人拦在面前,硬着头皮道。李小婉是李榖夫妇的亲侄女,被李榖夫妇视若己出,韩奕虽是侄女婿,但要论亲情,就是称陈夫人为岳母也算是理所当然的。
“这我可不敢当,我听说令岳是金陵人,好似姓周啊。”陈夫人故意说道。
韩奕心道这事被捏得死死的,百口莫辩啊,话说做金陵女婿之事,好像自己也是半推半就,就差最后入洞房了。
“叔母明鉴,小婿身陷江南,忧虑无法脱身北返,这才不得以而为之。”韩奕解释道。
“既然如此,那周家小娘子为何堂而皇之地入了你府?”陈夫人面上仍不为所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年前你风风光光地将我家婉儿娶回家,全汴梁人都可以做证。我家婉儿又非善妒之人,可你们成婚半年未到,你就带回来个江南女子,这算甚么回事呢?”
“这个……”韩奕语塞。
话说对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来说,娶妻之后,又纳三两个小妾,本属平常,除非像薛居正这样惧内的男人。
可韩奕迎娶李小婉还不到半年,对不久前的海誓山盟与柔情蜜意都忘了,还在金陵闹出了大动静,弄得举世皆知,这叫李小婉一时接受不了。
韩奕怏怏地退了回去,出了李府大门,天色已晚,见李榖正被仆人从马车搀了下来。
李榖今日一整天都在宫中与郭威、王峻、范质等人议事,早就疲惫不堪。自从上次不慎摔伤了胳膊,身子骨明显差了很多,而他原本是个能骑马射箭的文官,非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比。三司的事务最为繁杂,并且直接关系到国家收入与支出,李榖身感力不从心,已经连续上表请辞,但郭威始终没有同意,特意下旨让他只需三日去一趟三司官署处理公务。
“子仲来了啊。”李榖面上惊喜之色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一抹淡淡笑意,“你远道归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应该好好休息,明日陛下还要召见你呢。”
“可是婉儿她……”韩奕为难道。
“等过几天她心平气和了,我自会劝她。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子仲应以国事为重!”李榖加重了语气。
“可是一屋不安,何以安天下呢?”韩奕心中窃喜,连忙道,“叔父大人不如替小婿美言几句?”
“回去吧,别得寸近尺了!”李榖板着脸道,“我记得当初你向我李家下聘时,曾许诺十年内不会纳妾。”
当初这可不是我自己主动说的!韩奕暗自腹诽。
不过李榖既然答应帮他劝李小婉原谅,韩奕不敢再说什么,见好就收。
第九十四章 披甲㈣
“臣叩见陛下万岁”
皇宫大内中,韩奕恭敬地向郭威参拜。U点com
“唔,你还知道回来啊?不怕朕问罪吗?”郭威威严而又略显激动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臣正因惧怕陛下万乘之怒,故而日夜兼程还汴,哪怕是身临敌境围困万重,臣亦不敢忘记陛下隆恩。”韩奕一本正经地对答道。
“哼,起来吧”
郭威冷哼道。
正值正午时分,打从早朝时起,郭威就忙于处理政事,此时肚子也饿了,他吩咐宫人摆了一桌子菜肴。
韩奕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郭威面前的七八样菜式,发现郭威今天难得奢侈了一回。
“一起用餐吧,省得浪费了。”郭威口中故意说道,他其实本来就是要留韩奕在宫中用餐。
“谢陛下”韩奕也不推辞,竟与郭威面对面坐下。他偷偷打量了郭威一眼,半年不见,郭威鬓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些。
“怎么,朕老了吧?”郭威冷不丁的说道。
“陛下春秋正盛,何来年老之说?”韩奕唯心地说道。
“虚伪”郭威骂道,像是自言自语,“这人一老,便觉这日子过的飞快,朕总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哩。每天上朝时,大臣们都高呼万岁,朕算甚么万岁呢?将来还不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韩奕不敢接口。
“听说你爱吃蟹,正巧宫里今日有这食材,你多吃点,朕这宫里的厨子绝不比金陵的差”郭威仍板着脸,却伸手给韩奕递了一只蒸蟹。
韩奕接过来,扯下一条蟹腿,放入嘴中品尝。郭威面上带着探究的神色,韩奕这时才品评道:
“这蟹太瘦,又不鲜美,陛子厨子的手艺也是差了点。”
令伺候在一旁的宫人们意外的是,郭威并未勃然大怒:
“哦?那朕派一支军队去江南捕蟹,顺便将江南的厨子抓来替朕蒸蟹,可否?”
“眼下不行,三年可期”韩奕答道。
“为何必须要等三年才可去江南捕蟹?”郭威问道。
韩奕从容答道:
“陛下要捕蟹,首先要用称手的工具,还要安排好家事,以防后院失火,更须保证无人闯入自家后院,等陛下准备好了,差不过也有三年的时间了。”
郭威低头沉吟道:“三年嘛,朕可以等。【叶*子】【悠*悠】”
“陛下招待臣品蟹,臣无有为报,特献一图,请陛下一观”韩奕道,他示意太监们将自己带来的图铺在地上。
正是韩奕亲手所绘江南君臣图。郭威站起身来,指着图中一位雍容华贵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肖像道:
“他便是李璟?朕看他稀松平常,不过是个乡下财主。”
韩奕暗笑郭威门缝里看人,笑道:
“陛下,他只是个养蟹的”
“对,这只是个养蟹的,那身边的一群尖耳猴腮的人物又是谁?”郭威大笑。
“一群偷蟹的”韩奕又答道,“而他们的主人正是养蟹的那位。”
郭威愣了愣神,听了韩奕的话,他仔细打量着宋齐丘、冯延已、冯延鲁、魏岑、查文徽、陈觉等人,见韩奕UU小说的众位江南重臣,无一不是权奸幸臣的模样。
“好、好”郭威大喜,命人将江南君臣图小心收好,亲手拉着韩奕坐下,接连饮了三大盏酒。
“子仲受委屈了”郭威有感而发,“你这次奉命出使江南,差点回不来,朕每当想起此事,都觉后悔无比。你能安然回来,朕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韩奕不知郭威是指自己被罢官,还是指出使江南险些有去无回之事,或许是兼而有之吧。郭威今天能当面说出这番话,也算是向韩奕道歉,纵是郭威是个明主,也不能放下皇帝的脸面明确地向自己的臣子认错。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韩奕当即表着忠心。
“眼下倒有一事,须子仲为朕分忧。”郭威放下杯盏。
“请陛下训示”韩奕忙道。
“陕西最近不太平,朕心烦恼。朝中大臣们均以为陕西诸事,应以安抚为根本,故朕欲派陕州节度使折从阮前往招抚。”
“臣昨日回来时,略有耳闻。”
“对庆州之乱,你有何看法?”
“庆州事小,最关键的还要看陛下要如何对待番人。”韩奕字斟句酌,“倘若陛下只要庆州事平,只须调集数州兵马即可平定。但臣以为,陛下更需要的是长治久安,在臣的眼里,党项人与契丹人无异。”
郭威眼中闪过惊异之色,问道:“李彝殷吗?他族中可战之兵至多也不过五千,只要他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为难他。”
“陛下,一粒种子会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一个婴儿变会长成七尺纠纠男儿。【叶*子】【悠*悠】明日之党项,难道不会成为今日之契丹吗?”韩奕反驳道。
“子仲太高看党项人了吧?”郭威惊道。
“将隐患消灭在萌芽之态”韩奕斩钉截铁地说道,“臣知道,自唐末以来,历代朝廷力量不足,因而都对西北党项人采取绥靖优抚之策,以致党项人有如今之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朝今日之大敌固然是盘踞在燕北的契丹,更不必说太原方面了,假使异日再有党项强敌在横山一带虎视眈眈,那我朝便要两面开战,首尾难顾了”
“党项人以种落为群,虽有部分定居,但仍是番人习性,骁勇好战,一旦见势不妙,便会逃至沙渍戈壁之中。朝廷官军若想将李氏一族一网打尽,怕是不易。朕担心一招不慎,步步皆输,逼党项人公开造反了。”郭威思索道。
郭威纵是武人出身,但魄力仍有不足,或许是因为年纪已大的原因,趋于保守,而朝中大臣们,也大多饱经丧乱之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韩奕这时又转而说道:
“那臣与陛下说说灵州吧。”
“对,灵州也出件事情,朕也颇敢为难。”
“臣斗胆揣测,陛下对冯氏的恶行并不太在乎,而在乎的是藩镇们与朝廷是否一心是否归附王化吧?”
“灵州冯继业弑兄,自为留后,这事如今举朝皆知,朕举棋难断啊。朕若是下旨问罪,冯氏怕会狗急跳墙,灵州地处河西偏远,朕实在是鞭长莫及啊,但若是对他这恶事不问,默认了他的表章,依惯例封他做朔方节度使,则会让全天下的藩镇小看了朕。朕实在厌不下这口恶气。”郭威怒道,“冯继业、李彝殷,还有延州高允权,都给朕添乱,子仲有何高见替朕出了这口恶气?”
“无它,臣愿替陛下将他们一网打尽”韩奕请命道。
郭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斥道:“你几时学会了夸口?”
“以三年为期,臣愿下军令状”韩奕无所畏惧,直视着郭威,“陛下若不满意,臣再以项上人头担保!”
韩奕的誓言,让郭威既喜又惊,更多的却是怀疑:
“朕本想命你协助折从阮平定庆州之乱,再震服夏州与延州,并无挑起大战之念。朕却未想到你的胃口却是如此之大”郭威道。
“陛下,在旁人的眼中河西不过是化外之地,身处群番之中,灵州每年光耗费的招抚群番钱财,就花费六千万,所以朝臣们大多认为灵州是个大包袱,或者说是个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也就是每年可以通过与番人互市得到三五百匹良马。可在臣的眼里,灵州却是一块宝地”韩奕解释道。
“何以见得?”郭威问道,“朕记得去年凉州留后折逋嘉施上表请帅于朝廷,朝廷张榜纳贤,举朝内外,数月竟无一人自荐,天底下竟有人不愿做节度使的,皆因世人畏惧西北的苦寒与番人的难制。到最后,还是王秀峰举荐了申师厚,这才成行。”
“那臣便说说凉州吧”
“怎么又说起凉州了,你这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陛下先说起凉州的”
“好吧,难道凉州在韩子仲的眼里也是一块宝地?你去做河西节度使吧”
“陛下可知道今年汴梁玉器的价钱,只及往年的三成吗?”
“怎么又说到汴梁了?朕哪知道玉器价钱”
郭威要有暴走的迹象。
“好吧,臣就从汴梁玉器卖价说起,冯太师今年年初时曾向陛下进献了两块玉制的宝印吧?”
“传国玉玺已经不知所终,据说当年晋主引辽兵入洛时,传国玉玺随末帝从珂葬身火海了。冯太师历经数朝,无数次见过传国玉玺,他就替朕仿造了两方。”
“陛下这两方印玺,所用玉材其实是从西域回鹘商人手中购得的。如若在平时,自然价钱不菲,自晋、汉以来,回鹘人每至京师,朝廷都禁止胡商与百姓私下买卖交易,其所有宝货皆由官家购入,民间百姓若敢购买定当问罪。”
“嗯,朕曾下旨,凡胡商来我朝,任其私下交易,官府不得禁诘。朕还是个军头时曾听说,这些胡商打着进贡的名义入觐,那甘州回鹘人还自称是我中国外甥,朝廷为了体面,动辄回赐数万,远超其所献宝货。朕为皇帝,穷的很,就不需要这些体面。”
“陛下英明所以,京师玉器因可以自由买卖,价钱跌去了七八成,而冯太师因而可以用较低的花费为陛下购得两块最上等的玉材。”
“这跟今天说的军国大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玉器因供小于求,因而价高而难求,反之若供大于求,则价低而易得。由此可见,正常商业往来才是平衡物价的必要条件,西域的的玉石、宝马、波斯锦、青冈砂等等皆是我中原所需,而我中原地大物博,更有许多令胡商艳羡的物产,一匹绸缎在西域番国可换得宝马百匹。臣观江南风物,商业尤盛,正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假使我朝能令河西商道通畅,则每年光是关税便是很大一笔进项。”
郭威沉思,颇为意动。
“朝廷若要保证商道通畅,则必须将灵、凉牢牢控制住,回鹘商人又抱怨党项人常常截断商道,从中收取重赂。臣又听说河西沙、瓜二州之主姓曹,乃我中原汉裔,前几朝曾屡有遣使来贡。所以臣以为,我朝须有大气魄,掌握灵、凉,剿灭党项,沟通西域,再现盛唐雄风”
“嗯,这听起来很不错。你再说说灵州吧?灵州是个怎样的宝地?”
“灵州背靠贺兰一山,其山势几乎与黄河并行向东北延伸,可以阻挡山北风沙,臣又听说其山东北有座险要的关隘,加上黄河天险,可以说易守难攻。贺兰山下,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又有黄河灌溉便利,可耕可牧。朝廷若是直接掌握灵州,悉心经营,三年必有小成,待五年之后,灵州必成塞外江南。若论军事,则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成功,灵州一道既可自筹粮草养兵,不费朝廷一兵一钱,当地还可向朝廷输送富贵的军马。朝廷牢牢地掌握了灵州,夏州李彝殷后背就在朝廷箭矢指向所在,他安敢有所异动?另外朝廷一旦与辽人重新开战,灵州自然可以另出奇兵,让辽人不得不分兵对峙。一举而数得,何乐而不为?”
韩奕见郭威更为意动,继续说道:
“在臣看来,灵州、夏州与庆州,亦或是凉州、瓜州,其实都归结于一事,那就是解决党项的问题,回鹘人不足为虑。臣以为,朝廷以招抚庆州野鸡族为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寻机先剿灭灵州冯氏,然后再图夏州,关键还是在于灵州。”
“官军能过横山吗?”郭威质疑道,“你要领兵去攻打灵州,须经党项人地界。秀峰曾说过,假使官军逼近横山,李彝殷必反,朕深以为然,所以折从阮不能带太多的兵马,你的义勇军更不可带去。”
“王相公之论,臣并无异议。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臣斗胆揣测,陛下最低要求便是让庆州之乱迅速平定,稳定盐务,并且要让高允权与李殷彝二人都安份一些,所以陛下要臣随折令公庆州一行,既要让李、高等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太令他们过于担心?”
“正是如此”郭威点头道。
“如果这是阳谋的话,为何不在阳谋之下,加上一点阴谋呢?臣虽无大才,至少敢保证能完成陛下最低要求,臣只问陛下心动与否?”
郭威早已经被韩奕说动,他兴奋地亲手替韩奕斟了满满一盏酒:
“子仲果然有大手笔大谋略能见人所不能见,更能虑人所不能虑”
“陛下同意了?”韩奕喜道。
“你胃口太大,恐怕吞不下这么多”郭威收起笑脸。
“臣虽年轻,但已经不再轻狂。”韩奕肃然说道,“古人不破楼兰誓不还,楼兰太远,臣愿为陛下踏破那巍巍贺兰山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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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披甲㈤
韩奕在宫中与郭威一直畅谈到了华灯初上之时,这才得以出宫U
刚出宫,韩奕就被守在宫外的军兵请到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洋州节度使、检校太傅郭崇府上做客郭崇府上,宾客云集,一片喧哗,凡是在京城能排上号的不当值的将校都到齐了,就连十六卫的闲将军们也都来凑热闹,当然没有任何文官在场
话说义勇军驻守在滑州,作为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衔领天雄军节度使王殷的后方支援力量,拱卫京师北方门户,在京城中与韩奕有直接渊源的也就是铁骑军与镇北军了,单从人数位上来说,侍卫军及其他禁军将校们完全可以无视韩奕的存在,但他们全都来郭府赴宴,表明韩奕在武将中的地位隐然可以与郭崇并驾齐驱
“恭喜北海侯,就要高升了”赵匡赞举杯祝道
“赵将军不要误会,我只不过要为陛下办一趟差事罢了,何来高升之说?”韩奕答道
众将们都不相信,他们不相信韩奕在宫中呆了大半天,什么官职也没捞到,不相信昨日韩奕回城时的大排场完全是郭威的心血来潮
韩奕今天跟郭威谈了许多大事,但只局限于君臣二人之间的密议,不足为旁人所知,郭威只给他临阵随机应变的权力,成功了是皇帝的英明与高瞻远瞩兼识人之明与用人得当,要是万一不幸弄巧成拙了,那只能是韩奕一个人的责任韩奕的胃口太大,他描绘的前景太有诱惑力了,但因为风险随之对应,所以郭威给韩奕划了道底线:
只能好不能糟
“不瞒诸位,韩某这趟江南之行,虽然凶险,但也所获甚多,尤其是亲身了解了江南虚实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心系天下苍生,甚憾九州分裂,故而详问了江南内部形势,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奕道
龙捷马军都指挥使史彦一向骁勇,性子急躁火暴,嚷道:“陛下没提到庆州吗?我以为陛下要用兵庆州呢,我龙捷马军可以为朝廷分忧”
“庆州之乱,不过是小事一桩,折令公一人足以不过陛下以为,番人作乱,亦不可小视,近来番人有崛起迹象,陛下特命我不日前往陕西一行,助折令公招抚番人”韩奕轻描淡写,“谅那野鸡族亦不敢撕破脸皮,倘若番人不服王化,继续顽抗,阻塞盐道,折令公只有大开杀戒了”
郭崇道:“入秋以来,辽境倒是动静不少听说燕地今年大旱,庄稼歉收,当地百姓逃来我境不下十万户,朝廷这个秋天就忙这件事,钱粮支出就是大数目,还要防备奸细,这个节骨眼里庆州出事,实在不是个时候”
“是啊,虽然朝廷并不宽裕,但对逃难百姓一律宽待,陛下英明啊只是何某以为,越是辽境艰难之时,我朝越须防备辽人来打草谷”说话的是侍卫军中的何徽
何徽其貌不扬,但也是侍卫军中一位排位靠前的大将,同时也有从龙大功,他与史彦二人,一个是虎捷都指挥使,一个是龙捷都指挥使,一个是步军大将,一个是马军大将,军职同级,资历与地位却在史彦之上
“何将军此话太过小气了”史彦低声对韩奕说道
何徽耳尖,听了这话不禁微怒:“我有何小气?敢问史老弟高论”
“辽人虚弱,正是我军进取之时何将军焉能未战先怯,只知防守,堕了自家进取之心”史彦索性嘲笑道
“辽人此时虽较往年虚弱,但仍不可觑,逃回我境的原本都是我中国子民,辽人实力仍在史将军果然还年轻了些”何徽反驳,暗示史彦资历还浅,讥笑史彦不自量力
“老妇之见”史彦脱口而出
这一骂出口,当着众将的面,何徽哪里能忍受得住,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来,便要动手史彦相较何徽,毕竟年轻气盛,武艺又很高强,加上火爆脾气,自然不会示弱众人大惊失色,急忙拥上前去,将怒发冲冠的史、何二将拉开
“住手”郭崇震怒异常,猛击酒案,将那碟碗匙筷震的晃了三晃
这一雷霆之怒,让众将安静了下来曹英这时喝问道:
“不过一句寻常的意见不一,便要动手相搏吗?倘若这里是中军帅帐,你们二人长几颗脑袋?”
“郭帅、曹帅,非是属下意气用事,全是史彦一再相辱,请二公为我主持公道”何徽抢先辩解道
史彦却硬气道:“要罚便罚,史某一一领受,我不过说了句心里话,侍卫军中尸位素餐者实在太多了,只知道混吃等死”
韩奕暗觉不妙,史彦这话得罪人太多,众将当中有许多人变了脸色就是符彦琳、赵匡赞这些诸卫将军们面上也不太好看
“史彦,给老夫滚出去”郭崇大怒,下意识地摸佩刀,当然没能摸着
史彦虽然有些鲁莽,但郭崇发话,又动了真怒,他不敢不听,连忙迈步走了出去
韩奕暗道,侍卫军的体制及兵将组成本就是一个朝代传给下一个朝代的结果,其中人员构成实在太过复杂,既有前朝遗老,也有本朝锐,还有收编的杂军部曲,常驻京师及分守诸道总共近十万的庞大兵力自然是良莠不齐,兵将相互之间又盘根错节,不是兄弟就是姻亲,也有曾经是相互捉对厮杀的对手,在侍卫军中谁没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型社交圈?这当中混吃混喝的自然不在少数
长安天子,魏府牙兵自安禄山属将田承嗣投降唐廷后仍为魏博节度使,魏博牙兵成为朝廷尾大不掉之势近一百五十年,这支力量一度可以决定皇帝宝座归属与天下向背,有时连这支牙兵的统帅都无法控制那群骄悍的牙兵,甚至反遭吞噬
时移事易,如今藩镇的力量日见虚弱,代之而起的却是拱卫皇帝的禁军郭威也正是依靠侍卫亲军才得以皇袍加身的,也正是有强大的禁军存在,各路藩帅们这才不敢轻易不服王化,郭威虽知道侍卫军内部弊端丛生,却不敢轻易改汰侍卫军,同时也正因为如此,义勇军、铁骑、镇北及其它人数较少的殿前部曲受到郭威特别重视,被郭威用来作为制衡侍卫军一家独大的重要砝码
郭崇府中的这一宴,原本是个喜宴,郭崇原本既是为韩奕接风或者壮行,也是为了让在京武将们借此机会亲近一番,但被手下爱将史彦这么一闹,众人都没了喝酒的兴致,闲谈了几句,纷纷起身告辞
“让子仲见笑了”送韩奕出门时,郭崇歉声道今夜他面上有些挂不住,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当着韩奕、向训、张永德、李重进等人的面,自暴家丑,这些非侍卫军出身的将领的资历与战功当然比不上他,但他们实在太年轻了
“令公秉公处理便是,想必令公心中早有一本帐韩某不敢妄论”韩奕是外人,说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场面话
“都是生死弟兄,手心手背,难啊”郭崇似乎有感而发
“这个就让郭公头疼去罢,在下告辞了”韩奕笑了笑,拱了拱手转身离开郭崇看着韩奕离去的背影,心里暗骂:
“你这小子,早就想对侍卫军下手,向陛下进言裁汰侍卫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你小子就要成万夫所指了”
深秋季节,夜里凉的紧干冷的风吹去了身上的酒气,韩奕只觉的头脑清晰无比,那侍卫军裁不裁汰,与他并无干系,郭威都不敢做的事情,他身外局外人就不会去做了,他只做一个臣子的本份,说了该说的话
今晚史彦与何徽二人的争执,倒让韩奕想了自己的家事,一个并无名份又不太情愿的美人儿住在自己家里,而自己仍然深爱的妻子李小婉正与自己冷战,不能解决这件家事,韩奕是无法安心去陕西甚至是遥远的河西
“侯爷你稍等,我去替你叩门”曹十三在身后轻声说道
韩奕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李毂府门前
这次李府的门房仆人们没有拦着,将他引入李毂的书房
李毂正在读书,听下人禀报说韩奕来访,就在书房里见了韩奕:
“刚从宫里出来?”
“我出了宫,被侍卫军郭公邀去宴饮,这才过来看看”韩奕答道,说着便将自己与郭威的密议和盘托出,并无隐瞒
“你的胃口太大,小心撑死你”李毂语气有些不满李毂的眼界与器局都很大,但对于韩奕宏伟计划,也并不赞成李毂如此,其他大臣就不用说了
“所以皇上给我划了个底线,我也当着皇上面郑重许诺叔父放心,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自会见机行事,但灵州我志在必得”韩奕答道
“哎,你敢选那最难的差事,还不忘给自己加点担子,这一点上举朝没有人能比得上你”李毂见韩奕下定决心,也不再劝阻,“但你可知你这趟陕西之行,本是王峻的举荐”
“是谁举荐并不重要,他不就是总想着让我远离京师吗?我本就是武将,心里应时刻想着边事与国家安危,与其在京师消磨时光混吃混喝,不如在边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尤其是今晚郭令公府上的酒宴,让我明白这一点”
“在郭崇那儿受了甚么事启发了?”李毂好奇地问道
韩奕当即将在郭崇府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李毂轻笑道:
“你当初向陛下进言裁汰侍卫军的事情,皇上也曾数次透过口风,试探近臣的意见,郭崇是何等人物,从皇上语焉不详中怕是猜到了一鳞半爪不过你不用担心,郭崇是个可交之人”
“真要那样我倒不担心,倘若所有武将都说我好,那我就要睡不着觉了”韩奕却道
李毂微闭的双眼猛地睁大,大笑道:
“孺子可教!”
二人又谈了一些陕西诸道近来发生的事情,夜色渐深,李毂脸上显出疲态,下了逐客令:
“老夫不中用了,精神头不够,有时大白天坐着坐着就打瞌睡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
“叔父,我的事情怎么样了?”韩奕不好意思地问道
“甚么事?”李毂装糊涂
“就是我跟小婉的事情”韩奕对李毂的回答十分不满意
“这事啊?”李毂猛拍了自己脑袋,“我果然是老了,瞧我这记性,将这事给忘了”
“你……”韩奕瞧了瞧李毂,觉得李毂这是故意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你的家事我这个做叔父的,或者说做岳父的,难道还要给要纳妾的女婿说好话吗?岂有此理”李毂摆出一副老泰山的模样
“那好,小婿自己来解决家事,您老还是先歇着”韩奕站起身来,迈步走出书房,直奔李小婉未嫁时曾居住的绣楼
“夫人、夫人,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银铃在楼下大呼小叫地嚷着,在楼上的李小婉眉黛微皱,冲着楼下斥道:
“我不想见他,让他回去”
“夫人,侯爷上来了”银铃在楼下继续嚷着只听韩奕在楼下大声地说道:
“银铃,你这丫头竟敢拦我,小心我要将你许给一个独眼的军汉做婆娘”
“不要!”银铃原本护主心切,听到韩奕的威胁,立刻失了大半雌威,紧接着楼道上响起了韩奕的上楼声
这个坚定的脚步声是李小婉所熟悉的,曾寄托着她所有的相思与依恋,此时她心乱如麻,今日又听叔父相公说,自己的夫君刚回京师便又要出远门了旁人家的夫妻是小别胜婚,自己却是感觉不到
夫君要纳妾了,听说还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李小婉自忖并非善妒之人,但她绝非是那个百依百顺之人,她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自己的夫君身上,成婚才不过半年,洞房花烛夜的甜言蜜语犹在耳畔呢喃,这怎么让她接受这个事实?
那张熟悉英俊的脸很快出现在李小婉的面前,李小婉的心为之一颤,她强扭过头来,不看韩奕
“小婉,我们一起回家?”韩奕走近轻声说道
“不”李小婉手中做着绣活
“嗯,有甚么话,我们回去再说”韩奕放软身段,唯恐李小婉不回心转意
“不”李小婉坚决不松口,忽觉自己被一股大力举了起来
在李小婉的惊呼声中,韩奕将李小婉身子扛了起来,在李府仆人们目瞪口呆之中,气宇轩昂地大步流星走出了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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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披甲㈥
“大胆,天子脚下,竟敢强抢民女”
夜色已深,街道上行人稀少,韩奕将李小婉扛在肩上打道回府,双臂如铁钳一般将她的臀腿抱紧,李小婉倒挂在他厚实的肩上挣脱不得,只好拼命地用粉拳击打他的后背曹十三与银铃二人面面相觑,憋着笑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路边行人惊诧万分,冲着韩奕几人指指点点终于遇到了一队巡卒经过,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明强民女,这还了得?巡卒们作势便要上前拦截,幸亏带队的都头眼尖,及时认出了韩奕,这才没闹出大的笑话来那都头一声令下,巡卒们纷纷站在街边乐不可支地看着韩奕扬长而去,待韩奕的背影消失,这才爆发出冲天的哄笑声
李小婉既羞又恼,奈何韩奕皮燥肉厚,硬吃了她无数拳,反倒让她自己的双臂累的酥软,渐渐安静了下来
“你快放我下来”李小婉见到了家门口,忍不住说道
“那你不跟我闹,我就放你下来”韩奕扭头说道他暗道李小婉平日里端庄贤淑,无奈面皮太薄,她不好意思这个样子回府,让府中老少仆佣们还有一班牙兵汉子们瞧个正着
“你先放我下来”李小婉坚持,被韩奕拿住了命门,语气不由得软了些
韩奕心虚,忙将李小婉放了下来,却紧握着她的一只手,好似害怕李小婉会飞走一般吕福与郑宝二人早就在府门口看到了这一幕,郑宝还想迎上去,那吕福毕竟是过来人,他机警地将郑宝硬拉进府门内,直到李小婉在自家府门口站定后才与郑宝一同迎了出来
“嫂子,您省亲回来了”郑宝笑着道,“几月不见,小弟怪想念的”
“哼你不是去江南繁华之地鬼混去了吗,还晓得回来做甚”李小婉没好气地答道,使出浑身力气挣脱韩奕的大手,当先走入府内
“哎,小弟我可一直维护嫂子您呐,奈何长兄如父”郑宝心里腹诽
周宪还未睡下,事实上她因为忐忑不安毫无睡意,脑子里在胡思乱想着,人生中头一次感到茫然无助凭窗而立,她任凭夜晚清冷的风透过洞开的窗棂,浇灌着全身上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忽到了庭院内响起一阵喧哗声,她透过楼窗,借着明亮的灯光,正好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疾步从前院走过,后面则跟着一个英挺的男子身影,她认出那男子正是让她爱恨交错的韩奕
“婉儿、婉儿,等等我”韩奕追着喊道
“走开,我不想见到你”李小婉撅着嘴
“婉儿,有话好好说嘛,让下人们笑话”韩奕苦口婆心地劝道
“哟,你还在乎下人们?那就不在乎我的意见喽?”李小婉突然站定了,将那张精致的脸转了过来
“哪里、哪里,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哪敢惹你生气呢”韩奕英雄气短,只得放低姿态
周宪远远地看着韩奕上前拥着正在生气的李小婉,哄着她往内宅里进,心中暗道:
这便是汝阴县君李小婉?
入了屋内,李小婉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夫君出使江南之时,本是婚不久,让她牵肠挂肚难以入眠,后来传出夫君在金陵遭拘的噩耗,李小婉几乎要崩溃,天天去相国寺进香祈福处寻找门路营救韩奕哪想到韩奕不仅有惊无险地逃回汴梁,还带回来一个江南女子
“婉儿瘦了”韩奕目光湛然,伸手去为爱妻拭去那两行清泪
“我瘦不瘦,又与你何干?”李小婉不依不饶
“见到你伤心的模样,我于心何忍呐”韩奕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夫妻今日团聚,何必使性子呢,我们还有大半辈子要一起过”
“你找那妖女去过就到”李小婉仍撅着嘴儿
“今夜是我们夫妻团聚的日子,小别胜婚,提别人做甚,夜深了,我们不如早点歇下”韩奕说着,便上前一把将李小婉搂在怀里,有些粗鲁地亲吻着她的脸蛋
“放开我……”
湿润柔美的红唇已经被另两片炙热的唇吻在了一起,李小婉挣扎着,却勾引韩奕体内的欲火与满腔热爱韩奕喘着粗气,那双带着魔力的双手悄悄地攀上了高峰,李小婉身子一颤,情不自禁地低声骂道:
“你这冤家”
“婉儿,良宵千金,我们不可浪费了”韩奕将已经丧失大半抵抗力的爱妻放到了榻上,轻柔地替她宽衣解带
李小婉仍如初婚时害羞的模样,微闭着双目,有些紧张地等待着,羊脂般的肌肤染上了层粉红,曾经的相思、牵挂还有如今的烦恼都意乱情迷所代替
韩奕俯下身子,轻吻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亲吻都让她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呻吟
韩奕的激情被迅地点燃,亢奋,他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地寻找着发泄的突破口他的粗暴令李小婉微皱起那秀丽的眉头:
“二郎,轻点”
韩奕什么也听不到了,如梦回杀戮沙场,狂风暴雨之中,战鼓隆隆,万千利箭划破密雨向前疾逝,一群黑色的甲士爆发出一阵剧烈而短暂的呐喊,义无反顾地策马向前方敌阵冲刺、冲刺、再冲刺……
李小婉沉沦在韩奕那无尽的爱意之中,从低谷到高峰,又从高峰来到另一个高峰,她紧紧地搂着韩奕的脖子,紧密地与他合二为一,既真切感受到韩奕毫无保留的爱,也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他
这是宿命,一切都在他们六年前偶然相遇的那个无名树林里就已经注定,谁也离不开谁爱他,便要包容他的一切
一场暴风雨般的欢爱,让二人大汗淋漓李小婉背过身子去,将她光滑柔美的曲线暴露在韩奕的目光中,韩奕轻笑道:
“婉儿,你还在生我气吗?”
“当然”李小婉没好气地答道
“那你想怎么办?”韩奕试探性地问道
李小婉突然转过身来,道:“把她送回去”
在她紧盯的目光中,韩奕面露难色,这暴露了他的内心,李小婉道:“你舍不得了?”
“我本有亏与她,此时将她送回去,怕是害了她”韩奕道
“原来你是好心啊”李小婉白了他一眼
“这不是跟你商量吗?”韩奕苦着脸道,“你想啊,她一个弱女子受我挟持来了异国他乡,亏了名节,她即便回到了金陵,江南人将如何看待她?况且……”
李小婉接口道:“况且你心中终是舍不得”
到底是知夫莫若妻,李小婉一猜便中,一语中的,说中了韩奕心事李小婉早就知道韩奕心中有另一个女子的地位,原来她只不过认为这只是韩奕梦呓罢了,但事实让她惊慌,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女子的存在
“我累了,睡”李小婉幽幽地说道韩奕起床熄了灯,黑暗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嗯,你睡着了吗?”良久,韩奕轻轻地推了推身边人
李小婉突然抓住了韩奕下身,凑到他耳边说道:
“二郎,这次是你对不起我,我记着仇呢”
“婉儿,快松手”
“不,你得发誓”
……
清晨,韩奕去上早朝周宪被韩府下人引导着,去见李小婉
李小婉盛装坐于正堂,她惊诧于周宪的美丽,美丽中带着一些憔悴,惹人爱怜恐怕也正是因为有这般美丽的女子,才能令一向谦谦如君子的夫君心动
周宪盈盈一拜,良久未得女主人的回礼她心中忐忑,偷偷打量了一眼李小婉,见李小婉果然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姿容秀丽的美人儿,兼有一股**的风韵
“在我家住的还习惯吗?”李小婉这才开口问道,她下意识地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来
“承蒙夫人问起,我还住的惯,只是远离家乡,对家人思念的紧”周宪答道
“哦,你想回江南吗?”李小婉问道
“若能得夫人允许,我希望能早日回到金陵”周宪答道,她亦是天生聪慧,听的出来李小婉对她的到来心怀戒备
昨夜,李小婉逼得韩奕许下重重诺言,尽管韩奕在这件事上百般迁就她,但她知道韩奕终是有决断之人,心意已决,绝不会放归周宪
在这件事上,李小婉感到为难,她不想做那善妒的蠢妇,让自己的夫君在外人面前顶了个“惧内”的名声,也不想将来韩府内鸡犬不宁,同时她也不太情愿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本属她一人的爱人
似乎有些冷场
“嗯,周家妹妹,关于回江南之事,还需我家侯爷首肯现在就和我一起用餐,你屋里还需添些甚么,尽管遣丫环跟我说”
李小婉站起身来,走近了挽起周宪的胳膊
“多谢夫人”周宪连忙说道抬头再看李小婉,见李小婉一改方才冷冰冰的脸色,变的十分亲热,她不由自主地被李小婉挽着往外走去,完全丧失了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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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披甲㈦
滋德殿中,百官上朝议事。
郭威首先令黄门当庭宣布三道敕令:
朕自登临九五,战兢若履于冰渊,夙夜思崇其屏翰。既得人而斯盛,俾建社以为宜。允叶至公,乃敷明命。
保义军节度使、陕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折从阮,久历边陲,声动北漠,劲正不欺,骁雄有识,握兵知善战之方,御下有必行之令。今改授静难军节度使、邠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持节钺,兼领邠、宁、庆三州兵马,特加授上柱国,食邑一千二百户,食实封七百户……
左金吾上将军、北海郡开国侯韩奕,戎韬睹奥,文武兼备,横戈早负于壮图,跃马常摧于坚阵。明诚自许,亮节无渝。山河分屏翰之忧,竹帛著勤劳之节。佐予昌运,咸竭忠规。今改赐推诚协运守正忠亮翊戴功臣、散官勋封如故,仍为北海郡开国侯……
王者推赤心以待人,修文德以柔远。今闻庆州蕃人作乱,伤杀军民,皆有前因,朕心难安。宜令静难军节度使折从阮为陕西沿边蕃汉安抚制置大使,以左金吾上将军韩奕为副大使,往彼安抚,宜示怀柔,各从宽宥。故兹抚谕,想宜知悉……
这三道敕令其实都是围绕庆州野鸡族叛乱一事,这并不出大臣们的预料,让折从阮有指挥三州兵马的权力,还让韩奕这样的一员战将为副,朝廷此举是恩威并重,如果那野鸡族立刻臣服,那便好说,如若不然,那就是以武平乱了。
出乎大臣们预料的是,韩奕只是恢复了部分官职,并未如他们想像的那样恢复以前位兼将相的崇高地位。当事人韩奕好像没事人一样,领旨谢恩。
只是韩奕图谋远大,单靠折从阮所能指挥的兵马是无法完成他的宏伟目标。魏仁浦早得了郭威的暗示,连忙站出来奏道:
“陛下,臣有本奏”
“唔,魏卿暂且奏来。”郭威微微点头。
“日前,晋州王彦超报,太原刘氏蠢蠢欲动,屡有小部犯我边境,王帅料太原必有大举来犯之意,特奏请朝廷益兵。”魏仁浦奏道。
“太原刘氏向来不服王化,负隅顽抗,朕既便有心礼让,亦是无异于对牛弹琴。不过王彦超前番不是自称有他在晋州一日,晋州便固若金汤吗,这会儿怎又要朕给他增兵?”郭威微怒。
王峻听了,暗道蹊跷,因为他并未看到晋州建雄军节度使王彦超的奏表。不过,他也知晓在外藩守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往往为了达到目的,会让与自己亲近的大臣绕过中书或枢密院,直接向皇帝递上奏章,直达天听。
“晋州有事,并不太令人意外。彦超也并非怯战之人,他向朝廷请求增兵,不过是个小伎俩罢了。”王峻笑道。
“甚么伎俩?”郭威问道。
“这很简单,如果朝廷不给他增兵,他要是万一吃了败仗,就可以说这是朝廷没有采纳他进言的结果,以减轻自己的罪责,毕竟没有一个武将能保证自己只能打胜仗啊。”王峻双手一摊,“另外要积极备战,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向朝廷要钱要粮要兵甲啊”
郭威恍然,怒道:“那朕就给他增兵,就令镇北与铁骑二军共一万人马同往……”
郭威顿了顿,又道:“太原刘老儿元气未复,朕料他也无力今冬大举来犯。虑及大军出动,粮食转运费时费力,晋中久战之地,州府贫困,镇北与铁骑二军可暂往河中就食,一来可以减少扰民,二来河中紧邻晋州,可随时支援晋州,让朝廷无忧。”
“陛下英明”群臣齐声说道。
向训、韩通、赵弘殷等纷纷出班领命。铁骑军的最高指挥本是高怀德,因其父齐王高行周新丧,正在家中守孝,郭威当即夺情,命翰林们起草敕令,一番抚慰之辞后命高怀德即日还京赴任。
唯有王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郭威当然是知兵之人,但郭威今天没有询问自己或者别的大臣意见就迅速做出了一个一举双得的决定,让他着实有些意外。
他却不知,这是韩奕与郭威事先商定好的结果。韩奕需要一支足够可靠的精悍兵马供他驱使,但这支兵马又不能跟随韩奕赴任,以免打草惊蛇。所以郭威找了个借口,让镇北军与铁骑军暂驻河中,一旦需要,随时可以西渡黄河,直抵横山。
郭威似乎很享受被大臣们齐声称赞的效果,又问道:
“今日还有何事奏来?”
“陛下,臣有一事要奏。”说话的是宰相范质。
“范卿有何事要奏?”
“启禀陛下,眼下又到秋冬农闲之时,考虑到黄河连年泛滥,下游数百里长堤长久未修,臣奏请陛下召集民壮,利用农闲之时,重修河道,治理河患。”范质奏道。
“嗯,黄河是个大难题,历年祸害沿岸黎民百姓甚剧,范卿此奏甚为重要,耽搁不得。哪位大臣愿替朕主持此事?”
郭威对这件事感到头疼,他在牙床上挪了挪臀部,微伸着头往下观望。大殿中一时无声,大臣们各怀鬼胎,竟无人敢看郭威。就连提出此议的范质,也自觉地保持沉默。
范质决不是平庸宰相,但治理黄河最难的是从根本上永绝水患,那千里黄河实在桀骜难驯,今年修了,谁也不敢保证明年黄河一定太平无事。万一明年要是再出现河水泛滥的情形,只能是谁修的谁去担责,要是连汴梁都淹了,那就后果难料了。
韩奕倒是一个恰当人选,因为他对整修河道有某种特殊的嗜好,如今汴河漕运已经蔚然一新,逐渐发挥了它巨大的作用。不过因为庆州之命,韩奕是去不了的,倒是无事一身轻:
“陛下,臣以为黄河乃是国朝命脉,关系到社稷安危与长治久安。近代连年战祸,黄河无人治理,又屡遭人为毁堤,梁唐夹河大战即是明证,河患肆虐上下南北,祸害之广,古代罕有。”
“废话”郭威不悦道,“你说些管用的”
“臣修汴河漕运时,曾遍阅古籍,发现自古黄河治理就是一个难题,古代先贤有分流说,有改道说,也有滞洪蓄洪等等方略。臣以为,这些方略都有不足,历代先贤恰恰忘了黄河水性,河水浑浊,挟带巨量泥沙自是它最重要的特性,往往水患来时,治理也往往是加高河堤,堵塞决口,致使上游河水挟带泥沙淤积下游,最导致河床悬高,如此恶性循环,愈加难治。”
“说重点”郭威加重了语气。
“要想根治黄河水患,无异于痴人说梦,否则无人敢去治河。所以臣以为,国朝应从最大限度减少水患着手,治水就是治沙,臣总结先人治法,因应如今地形水势,应当采用‘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如果下游泥沙不致于淤积,那河水就可通畅入海。以上仅是臣之浅见”
韩奕的话,让大臣们有拨云见日之感。郭威喜道:
“卿还有何高论?”
“陛下若想治河,其一须设一专门治河都监,给予此监权力;其次沿河官吏考绩,须有治河护堤一项。最后,陛下还须特命一朝廷重臣主持此事,臣以为王相公最合适,王相公德高望重,国家柱石,朝野俱服,有他担当此任,此事必成。”韩奕不动声色地说道。
“北海侯此议甚好”
“王相公担当此等重任,众望所归啊”
“臣等共推王相公提举河务”
群臣们暗自松了一口气,就连高坐在牙床上的郭威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王峻本就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之辈,有魄力与铁腕,做事果断,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范质还是李毂等人都比不上。
但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权力,就会滋生骄意,王峻自以为朝廷离开谁都行就不能离开了他,他本有意主动承担这个烫手的差事,以显示自己的才干与担当,可是韩奕主动举荐他,这让他很是不爽。
“庆州之事,王秀峰举荐韩卿,今治河一事,韩卿举荐秀峰。二卿都是朕之左右臂膀,敢作敢为,朕心甚慰。”郭威赞道,“就依韩卿之议,命王秀峰主持今年秋冬黄河治理重任,不得有误,朝廷就设一个都水监,还由秀峰兼任此职,沿河官吏每年考绩,吏部要尽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臣遵命”王峻只好承命接旨。
“有事奏禀,无事散朝”
散朝后,王峻拉着韩奕抱怨道:
“子仲何苦为难老夫?治河可是一件苦差事啊”
要是不了解王峻,一定会被他骗过去,以为王峻是真的勉力而为,硬着头皮上阵。韩奕打着哈哈:
“哪里、哪里,举朝之中,唯有王相公出马才可办成,韩某不过是举贤罢了。在下倒是想去一试身手,不过我自度我是支配不了沿河官吏军民的,只有王相公方能一呼百应。王相公的口信比政事堂的公文都要管用。”
“嗯,子仲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王峻哪里敢以私代公啊,我身受皇上信任,身为首相,明知不能也要勉力而为啊。幸亏子仲从江南安全回归,可以替老夫分担些劳心劳力之事,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就要忙散架了。”
王峻仍在诉苦:“哎,谁叫我当初一不小心与皇上结交哩”
“呵呵,王相公这个苦,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要呢”韩奕笑道。
“彼此、彼此”王峻心照不宣地晒笑道,“就是不知庆州一事,子仲将如何处理。老夫以为,子仲此行不简单吧?”
韩奕庆州之行,本就是王峻的提议,至于郭威与韩奕二人是如何讨论庆州之事的,王峻却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韩奕与郭威二人一起吃午饭,一直吃到华灯初上之时,紧接着今天便有朝命,这中间跟他王峻没有半文钱关系。所以这让王峻不得不注意。
“安抚为主,剿灭为备。这也是王相公的主张,至于具体如何解决,想必折令公会有方略,在下不过是副大使,为折老令公马首是瞻”
“子仲这是在自欺欺人了,折令公不过是面大旗,那掌旗的不就是你吗?”王峻收起了笑意,“庆州之事可大可小,你要好自为之”
王峻撂下话儿,扬长而去。
韩奕看了看他的背影,暗骂一声王老儿,掉头回府。远远的,韩奕见府门口的大树上拴着十来匹十分雄健的战马,七八位军汉正蹲在一边闲聊,军汉们见韩奕的身影刚出现,纷纷站了起来行礼,无比恭敬。
“侯爷,小的拜见侯爷”
吕福陪着一位军校奔了出来
“你是?”韩奕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在下姓曹,来自澶州。”那人恭敬如一。
“噢你叫曹翰”
“在下溅名,怕污了侯爷双耳。”来人正是名叫曹翰,原本是郭威为天雄军节度使时帐下一员小校,郭威见他机灵,就留他在郭荣身边听差,充为郭荣牙校。
“皇子派你来的?”韩奕问道。
“正是,皇子在澶州听说侯爷在江南蒙难,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恨不能只身远赴金陵迎回侯爷。”曹翰说道,“皇子曾对小人说过,国朝可以没有澶州节度使,但不可没有北海侯。此番侯爷全身而归,天之幸事,国之幸事,皇子直叹苍天有眼……”
韩奕听曹翰洋洋洒洒一大堆,微微皱了皱眉头,暗道自己与皇子郭荣虽然交情不错,但自己也不至于如曹翰说的那样重要,觉得曹翰添油加醋太甚,心中不喜。
“直说吧,皇子遣你来有何事”韩奕打断道。
“这……”曹翰本就有求而来,临来时早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被韩奕硬生生地打断,不上不下有些尴尬,“在下正是有事而来。您知道,皇子在澶州任上,将近两年了,他在任上兢兢业业,忙于公务,政绩斐然,只是思亲太甚,每每茶饭不思。就是德妃娘娘过世时,他也未能回京奔丧,非是皇子无情,而是有家难归啊”
曹翰为郭荣叫屈,原因是王峻嫌郭荣英明刚毅,怕他威胁到自己在朝中地位,所以屡次阻止郭荣回京。
“此事好办,今日早朝,朝廷决定要趁农闲时治理黄河,我刚举荐王相公主持此事,陛下允了过几日,王相公就要离京。”
韩奕笑道。
曹翰为之一愣,继而恭维道:“皇子殿下果然没看错侯爷”
送走了曹翰,韩奕忽然听到后院中传来一阵悦耳的琵琶声,他心中一动,迈步走入庭院。
第九十八章 披甲㈧
深秋午前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庭院中,若不是随风而落的落叶,会让人错以为正置身于春天之中
周宪端正着身子,怀抱琵琶,悠缓动听的旋律自她的纤指间升起,美丽的脸庞上散发着圣洁的色彩声调舒缓,似在追忆似水年华,似在清风中呢喃,她用这动听悦耳的琵琶音乐编织起一个安祥、静谧的世界,让人不自觉地静下心来聆听,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李小婉就坐在她的身旁,似乎沉醉在优雅的琵琶声中她也生在官宦人家,虽然并无周宪那般多才多艺,但也是聪慧过人,懂得去品鉴雅致的事物,她此时完全沉浸在周宪的琵琶声中,暂时忘记了二人之间的不谐
突然,一个不太协调的音符响起,李小婉这才意识到因为韩奕的到来,而影响到周宪的弹奏
“夫君回来了?”李小婉迎了上来
“嗯,我刚下朝”韩奕答道
“夫君应该累了,我估摸着你也该回来了”李小婉指了指面前的小炉,笑道,“瞧,我正准备给你煮茶哩”
“我很久没饮过你亲手煮过的茶,今天正好就品尝一番,因为明天……明天我就要离京了”韩奕叹道当下他将皇命简单地交待了一下
李小婉伺弄茶碗的手突然僵了下:“这么急?”
“是啊,陛下催的紧”韩奕伸手替妻子理了理鬓角散落下的一束秀发,那动作十分地温柔,“看,这就是嫁给我的结果,总是聚少离多”
“夫君是因朝命而去,贱妾岂敢扰乱你心?家国不能两全,我只盼夫君此番远行,时刻要知阴晴冷暖,勿要挂念家里,早去早归”李小婉伤感地说道
“嗯,我知道”韩奕点头答应道
二人之间刚刚团聚,便又要面临分离,心头都生出不舍之意,倒把身旁的周宪给忘了周宪颇觉尴尬,却也不好自动走开,直到李小婉回过神来:
“周家妹妹,我家夫君喜欢听你弹奏琵琶,不如请你换上一曲,为我夫君壮行”
“就是不知侯爷想听甚么曲子?”周宪轻声问道从今晨起,李小婉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但她也听出李小婉这次倒是出于真心
“十面埋伏”韩奕脱口而出
“可是楚汉相争垓下决战?”周宪问道
“正是”
“有关两军交战的激烈高亢之曲,我以前倒见不少曲谱,请侯爷容我斟酌片刻”周宪答道
她的回答,倒让韩奕有些惊讶,他以为反映楚汉之争的琵琶曲《十面埋伏》早就有之,他惊讶的是周宪想现场作曲
“不用着急,我只是随口一说,你知道,我是武将,心里总是想着铁骑奔涌沙场逞豪的事情”韩奕道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周家妹妹是曲子大家,想必博学多识,烦请辛苦一番了”李小婉接口道
“白乐天之《琵琶行》吗?要想表达激烈高亢之意,并不太难,只是此时侯爷要命题而作,时间太过仓促……”
“你若是作不出来,那便作罢”李小婉转而说道李小婉颇感失望,知道强人所难,想让周宪知难而退,然而周宪却道:
“恰好我以前也曾有过类似之作,今闻夫人所提白乐天之《琵琶行》,大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请容我再斟酌斟酌”
“真的吗?快请奏来”韩奕奇道
“夫君,先让周妹妹喝口茶”李小婉埋怨道
“对、对,是我太心急了”韩奕轻笑道
茶已煮好,李小婉纤纤玉手将澄明的茶汤倒入乳白色的茶盏,一股诱人的清香立刻飘满庭院韩奕深吸了一口香气,笑道:
“婉儿亲手煮的茶,都不是凡品,看来这是我的福气”
李小婉白了他一眼,却将第一盏茶递给了周宪:“茶汤还烫,妹妹且稍等片刻再饮”
“多谢夫人”周宪接了过来
周宪毕竟是位酷爱音律之人,那对好看的秀眉微微皱起,红唇紧抿着,她将心思全部放在推敲曲子之上,似乎已经忘了置身何地,也忘了身外一切事物
李小婉与韩奕面面相觑,二人不敢打扰周宪思考,耐心地坐在阳光下品尝着茶水,对周宪思考的结果加希冀
这个季节唯有正午的阳光温暖,一阵秋风拂来,几片黄叶依依不舍地从大树上落下,落在了二人面前的石桌上
毕竟是深秋,树叶终要依依不舍地离开大树的怀抱,正如游子或仕宦之于家园,总是要分别的,韩奕情不自禁地握着李小婉柔软的手李小婉冲着正处于沉思中的周宪撇了撇嘴,好似在嗔怪韩奕喜厌旧
韩奕赶紧摇了摇头,表情尴尬,既像是在求饶,又像是没奈何周宪没有注意到这对夫妻间的眼神交流,有时如老僧入定,任它五百年风吹雨打,有时则轻拔琴弦试音,忽而面露喜悦之色又忽而眉头紧锁,痴狂沉醉,浑然不知身外万物当她重抬起头来时,她发现面前的茶汤已经凉了很久
“妹妹真是痴人,单就是你这份耐心与执著,将来在音律上的成就恐怕没有别人会比得上你”李小婉由衷地赞叹道
“啊,是我太忘情了,我想了多久?”周宪讶道
韩奕指了指天上已经降下一竿的太阳:“你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欣赏你的大作了”
“敢问侯爷是钦佩汉祖刘邦,还是霸王项羽?”周宪问道
“这有分别吗?”韩奕问道
“当然,侯爷若是认为刘邦才是大英雄大豪杰,这曲子便是雄壮激越与大气磅礴的,以以欢庆祝捷结束如果侯爷替楚霸王惋惜,也认为霸王之败乃是‘天亡之’而非‘战之罪’,那这曲子便是沉雄悲壮简言之,一是赞曲,一是挽歌”周宪解释道
韩奕听她分析,连连点头说道:“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也有人曾云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但败了便是败了,因为沙场只能有一个胜者,唯有胜者才能笑到最后,武者不应为自己的战败寻找借口霸王即便逃回江东,江东人还肯为他卷土重来吗?当时天下纷纷,人心思定,不正与当今之势暗合吗?不过,那楚霸王也曾力拔山兮气盖世,沙场英豪,令人景仰,当然称得上‘英雄’二字,不可因为他的最终引颈自刎而忘了他的盖世武功,大概就是这种英雄末路的怅惘才让人难以忘怀,这远比胜者的赞曲让人感动,加隽永”
周宪冰雪聪明,当即点头答道:“侯爷所言,也是我心中所想,请侯爷与夫人听曲”
玉指在琴弦上轻轻拔动,起初发出的是散乱的琵琶声,由散渐快,以至有种压迫感,使人联想到大军云集时的肃然气氛,战鼓齐鸣,主帅点将,壮士呐喊,万军齐发紧接着,一连串长轮指手法与扣、抹、弹、抹的组合指法,仿佛让人看到汉军将军行军时的矫健身姿
琵琶声随后低沉了一些,但却扣人心弦,汉军埋伏在垓下,一股大战即将来临时的压抑感纷至沓来,让人不敢妄动
周宪全身心地投入到弹奏之中,头上高高的发髻因为她剧烈而极富节奏的演奏而颤动着,宛如一只乳燕在空中翩翩起舞淡扫娥眉,双目微闭,她用自己的心在演奏着
韩奕侧耳倾听,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仿佛看到楚军的前锋已经踏入了汉军的埋伏圈,一场战争的前奏开始了,两军短兵相接,音乐又渐渐变的急促起来,初战迅地演变成一场大战他想到了那个被围困数月的孤城,想到了晋中那个曾让差点走上黄泉路的无名高塬,回想起脑海深处无数张曾经熟悉的面孔
此时,激昂急促的琵琶声达到了**,声动天地,一场大战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战鼓震天,刀枪相交,箭矢齐飞,人马喧哗着呐喊着痛哭着,生死相搏韩奕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腰畔的横刀,他还穿着朝服,没有佩戴任何兵器,却被李小婉那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
汉军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楚霸王的反扑,在一阵零乱恰似马蹄声的旋律中,霸王别姬突围而出,陷入沼泽,而追兵又至,他终于发出不甘的悲壮慷慨之声,举剑自刎
琵琶声恰在此处急急煞住,却不令人突兀,只会徒增无限的怅惘,没有汉军获胜后的喜悦,只有霸王兵败不甘的悲壮……
周宪略抚着方才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脯,定了定心神,抬头望云,她见李小婉微闭着双目,将脸侧靠在韩奕肩膀上,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侯爷,夫人她……”
“你弹的太好了,婉儿她想的太多”韩奕轻笑道周宪正觉不解,李小婉颤声说道:
“夫君,此去关西,要多多保重自古征战几人还,我终究是放心不下”
“我又不是去打仗,此番西去安全的很”韩奕安慰道李小婉抬起脸来,盯着韩奕的双眼,韩奕不敢与她对视,因为他不想让李小婉看出自己说谎,但这却暴露了自己的心虚知夫莫若妻,李小婉并未点破,强颜欢笑道:
“夫君的那身铠甲,自上次卸甲,有半年未曾擦洗,怕是蒙垢纳尘了,请让我为夫君擦洗干净”
“那就有劳婉儿了”韩奕知道李小婉用心良苦,遂满口答应
李小婉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内宅走去韩奕目送着她离开,直到李小婉纤挑秀美的背影消失后,他仍痴痴地看着
李小婉丝毫没有阻止他远行的意图,因为她知道这既是君王的命令,也是自己的夫君此生追求,她压下自己满心地担忧与不舍,替夫准备征衣,盼郎早归,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周宪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若有所悟她出身富贵,十六年来不曾有过如此牵挂另外一个人的经历,她有些羡慕李小婉与韩奕之间深厚的感情,甚至在想假如当初韩奕留在江南并娶自己为妻,自己能否做到李小婉这样?
想到此处,周宪心中对韩奕的怨处似乎又少了些,她悄悄地离开,让这对夫妻不受打扰地去享受这即将分离的最后时光
一副铠甲挂在卧室粉白的墙上,片片甲片在灯光下熠熠生光这是李小婉整个晚上的杰作
李小婉今夜热情似火,抵死的缠绵与要命的温柔,令韩奕恨不得成为一介平民,将那功业、荣耀与豪情壮志全都抛弃掉
“我想为二郎生个一男半女”李小婉**着身子,灯光下她光滑的身子如同丝绸一般,散发着迷人的粉红光晕
“这事不急,你我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韩奕道
“不,二郎是做在大事业的,我不会成为你追求功业的羁绊,如果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安心在家抚养子女如果我生个儿子,我会让他像你一样,为国征战”李小婉坚持道
“万一要是生个女儿呢?”韩奕故意道
“那就将她许配给二郎这般的男儿”
“嗯,难道我在婉儿心目中如此出色啊”
李小婉忽然在韩奕身上揪了一把,道:“除了你拈花惹草这一点”
李小婉又接着道:“那个周家妹妹,才艺、相貌与性子,均是一流,尤其是这才艺世上罕有,令人叹服我要是男子,怕也会喜欢上她哩她今晨说是想返回江南,我想二郎怕是一头热,空欢喜一场我本想替二郎说些好话,不过这世上哪有做妻子的替夫君张罗纳妾的?”
“这个嘛……”韩奕听李小婉言下之意有些松动,连忙道,“婉儿是天底下最好最贤惠的妻子了,我怎敢有此妄望呢?”
“真的吗?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说谎了,要不等你离京了,我就遣人将她打发走算了”李小婉轻咬贝齿,似嗔似怒
韩奕猛地翻了个身,将李小婉压在身下,笑道:“我明天就要离京了,良宵不可虚度了”
李小婉娇呼不已,欲拒还迎,一番浓情密意自然不为人所道也.
第九十九章 真人㈠
邠州官衙内,任静难军节度使折从阮皱着眉头,听着部下军吏们陆续汇报来的情报,一言不发
他是三天前抵达邠州的,初来乍到,两眼抹黑,他急于了解庆州的情势,可本镇辖内的军吏们了解的并不比他多多少,只知道目前庆州一带虽然并不太平,并且已经野鸡族隔断交通,但还未收到庆州被烧杀一空的最坏消息
这也算是一件好消息折从阮如此想
“北海侯到了哪?”折从阮问部下们
回答他的是牙校李处耘:“据说三日前有一队不过百来位人马的禁军打着韩侯的旗号,过了潼关不过令公留在陕州的人并未报告说迎到了韩侯”
折从阮是从陕州移镇邠州的,陕州及潼关是韩奕西去必经之地,故他特意让人留下等韩奕,虽然他完全可以倚老卖老,不过折从阮还是做了些官场上你好我好的事情
“他在搞甚么明堂?”折从阮不禁有些微怒,“皇帝敕命十天前就下了,他就是爬也爬过了潼关”
“人家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韩侯这分明是慢怠令公”李处耘说道
“韩子仲不至于此?”折从阮不相信
“依属下浅见,韩侯东来,不就是个天子监军吗?庆州野鸡之乱,令公一人足矣踏平,到时候令公免不了要将大半功劳记到他头上,属下再说句或许会让令公不高兴的话,令公万一要是败了,或者出了差池,韩监军就会将罪责全推给令公了”李处耘顿了顿,“所以,依属下拙见,令公不如耐心等他来一同参详军谋”
“处耘这些年长见识了”折从阮咧嘴笑道,脸上的皱纹如同犁过的土地,他一只大掌猛地拍在李处耘的肩膀上
折从阮表面上在夸奖他,可李处耘心里却忐忑不安:“令公,属下是否说错话了?”
“皇上敕令上说的清楚,我是正使,韩小子是副使,老夫何必看他眼色行事再说我观他言行,也并非小人,处耘多虑了”折从阮自信地说道,“我折从阮是甚么人物,天下人都清楚的很,皇上也清楚的很,老夫没甚么大本事,但这把老骨头可以卖给天家”
“野鸡族小,可截断盐道事大,他韩侯怎敢如此慢怠军国大事呢?”李处耘申辩道,他小心地看了看折从阮的脸色,继续道,“为稳妥起见,令公不如上表一封,也并非弹劾韩侯,只是催促韩侯尽早赶来而已,这样的话,将来万一要有闪失,令公也好有话说”
折从阮低头思索了一番,却摆手说道:“你也是好意,不必多言老夫本以为韩小子会领兵前来助我,看这模样他也只当自己是钦差,摆着谱儿,且不去管他,你去传我军令,召集本镇所有兵马,凡是还能喘气的,明日午时全军饱餐后趋往宁州,违我军令者,斩”
“遵命”
马岭河自北蜿蜒而下,两岸植被稀少,河流在昏黄大地上勾勒出一座座巨川深壑
这条发源自横山西段的长河,最终将南汇于泾水,却将环、庆、宁、邠四州串了起来一支军队沿着这条河流,冒着寒风,溯河北上,队伍被拉得很长
就要进入冬季,黄土高原上的寒风一天冷比一天头发花白的折从阮抬头看了看阴晦的天空,他担心真正严寒的到来,让将士们去与熟悉这里气候与地形的蕃人打仗恐怕不是件好主意
何况这些本镇兵马的战斗力,并不令折从阮满意,这此兵马操练时连列个阵也要花上小半个时辰时间他唯一仰仗的是自己折家的子弟,这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人就是这简单的行军,折家军与镇兵的精气神就明显不一样,前者精神抖擞次序井然,后者稀稀松松毫无生气,若不是慑于折从阮的军令与威望,镇兵们就要怨声载道了
不过话说回来,庆州之乱是不能拖的太久,关中的食盐一天一个价,连京师都受到了波及,朝廷以往为了最大限度获取盐利,几大盐池所产食盐是严格划分销售区域的,以往河中解州产的食盐是不被允许过潼关,这次也只是为解燃眉之急才允许解盐销往关中的,这必然给河北河南食用解盐的地方带来影响,时间久了朝廷也撑不起
无论怎样重视庆州之乱,都不为过不过,折从阮并不气馁,皇帝将这个重任交给自己,是对自己的信任还有尊重,即便折从阮拥有一支数量可观的私兵所以,折从阮很珍惜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尊重
“韩奕这小子到底在胡搞些甚么?”折从阮脑海里还在想这个问题要说韩奕给他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他想不明白当初那个在关键时刻偏向虎山行的年轻将军为何如此慢怠军国大事
韩奕此时并未想着军国大事,他遥望潼关,临风吊古
自京师出发,他用了十天时间才走到潼关下,这个度实在太慢了不要说折从阮,就是郑宝等人也不明白
秋风起函谷,劲气动河山
偃松千岭上,杂雨二陵间
低云愁广隰,落日惨重关
此时飘紫气,应验真人还
东起崤山,西至潼关,背倚雄山峻岭,头枕黄河天险,这里到处都是古代战场遗迹,乃是古今必争之地秋风惨淡,一股苍凉劲气令人膜拜,潼关及附近的峻岭中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紫气
唐太宗之徐贤妃所作的这首诗,是在李世民自洛阳西还长安时应诏而作,她在诗末笔锋一转,说是真人东来,愁云被紫气所驱散,此处真人当然指的是唐太宗
相传李世民后来过潼关时,为应和此诗,也作了一首:
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
霜峰直临道,冰河曲绕城
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
冠盖往来合,风尘朝夕惊
高谈先马渡,伪晓预鸡鸣
弃繻怀远志,封泥负壮情
向有真人气,安知名不名
李世民的这首大气磅礴的《入潼关》,自有其身为帝王的气势与抱负,当中也用了不少典故“弃繻”出自《汉-终军传》,相传汉武帝时期有一个名叫终军的,青年时赴长安求取功名,入函谷关时,关吏给终军“繻”,即通行证,以帛为之,字于其上,分做两半,出入合符,方能通行
终军问:“此为何用?”
吏答:“为出关合符之用”
终军道:“大丈夫四游,必取功名,出关何用此物”
终军于是弃繻而去终军至长安为谒者给事中,受命巡行郡国,持节东至函谷关关吏识之,道:“此使者原是此前弃繻后生”
后世遂多用“弃繻”表示决心在关中创立事业或年少立大志之意至于“封泥”则是指《后汉.隗嚣传》:“元(王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此谓守关如封泥,后因以“封泥”喻据守雄关
《道德经》有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唐太宗李世民在此感叹:这世上能有几人能明白这里的紫气呢?或许应该对李世民的这首诗有另一种解读:这世上有名的人是否真正的看明白呢?
韩奕揣度李世民过潼关时的心情应当是愉悦与骄傲的,他也要如汉终军一样,过潼关入关中,都带着抱负而去,不同的是,在终军的眼里关中是帝王之都富庶之地,而在韩奕的眼里关中已经破败不堪,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李世民创下的大唐基业已经淹没在了历史的故纸堆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韩奕道,“这世上就是一治一乱,循环往复,就是不知如何才能让天下永葆青春呢”
“兄长又大发诗兴了,这‘苦’也百姓,‘兴’怎又苦了百姓?”郑宝不解
“侯爷,咱还是赶路,依我们这脚程,实在太慢了”曹十三在旁催促道
“呵呵,不急”韩奕笑道,“大丈夫忙着建功立业,本是好事,不过有时欲则不达我等不如慢慢赶路,让别人去挣小功劳去”
“何谓大功劳?”曹十三瞪圆了双眼
“天机不可泄露”韩奕看了看坐在道边休憩的一个老道,冲着部下们笑了笑
“甚么大功劳的,兄长若是还是这般游山玩水,我们至多能赶上喝庆功酒了”郑宝不满道
“好,这就走”韩奕拍拍脑门道,“要是去的太晚了,折老令公恐怕真要怪罪我了”
众人齐齐上马,簇拥着韩奕往潼关关门行去峰峦如聚,关卡狭窄,等待通关的行旅着实不少,全都拥堵在关门
韩奕注意到方才那位老道也赶了上来,与他并行,令他注意的是这位老道其貌不扬,满身风尘,骑在一头瘦驴上显的弱不禁风,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如同睡熟了一般许是察觉到韩奕打量的眼神,老道猛地睁开了双眼,冲着韩奕微微一笑,还相当惬意地伸了伸懒腰
“道长这是西去化胡否?”韩奕觉得有趣,开着玩笑道话说佛道相争,道家说是老子出关西游,入天竺化为佛陀,教胡人为佛教之事,不过那个“关”应当指的是玉门关或阳关,看来方外之人也有名利之心
“我正睡的快活,阁下为何扰我清梦?”老道不悦道
韩奕讨个没趣,疑这老道是对自己的冒犯之语不悦,他也不在意,拱了拱手:“如此打扰了”
通关的队伍似乎快了不少,韩奕此行本有从镇北军抽调了百位人马充作仪卫,韩奕命吐浑人白如虎打着自己旗号先行一步,自己则是微服西行,并未惊动沿途官吏,此时也老老实实地排队依次查验关防轮到自己时,那守城的关吏却是将自己一行人拦住,让那老道先入关
“原来是侯爷驾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真是该死”那关吏收了关防,这才得知韩奕身份,恨不得抽自己几十个耳刮子
“无妨”韩奕将那关吏叫到自己身边问道,“我倒有件事要来问你”
“侯爷尽管吩咐,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关吏点头哈腰道
“眼下这潼关关东关西商旅通行可还通畅?”韩奕问道
“回侯爷,跟以往比,我潼关也还顺畅,只是如今关中盐价飞涨,朝廷一再下令严防有人往关中贩卖私盐,故而我等关吏也查的紧,不敢懈怠公事,通关要比以往慢了些”
韩奕微微皱起了眉头,又问道:“那你们可曾查到?”
那关吏拱了拱手道:“这盐价一日一涨,说实话,除了官府,哪里能有多余的的盐可供倒卖?如今非常时期,官府管的太紧,那此奸商贩卒知道厉害,都规矩的很”
“过往的百姓可有怨言?”韩奕又问道
“回侯爷,百姓居家过日子离不开盐,有怨言也在所难免,怪只怪庆州郭刺史,捅了大娄子,百姓们都盼着朝廷能早日解决庆州之乱呢”关吏委婉地说道
韩奕站在潼关关楼上,冲着来往行人行着注目礼,略想了想道:“给我取文房四宝来”
“遵命”
就在潼关上,韩奕当即亲笔写了一封告示,张贴在潼关城防下,以朝廷的名义通告四方,大意说解州盐榷院已经囤集五万斤颗盐,不日运往关中,又说朝廷自青州又调集了七万斤海盐,正在西运途中韩奕当然是在说谎,他变不出这十二万斤盐来,只是意在放出消息,影响关中盐价,聊胜于无
“方才那老道,是何等人物,竟劳尔等关吏如此尊重”韩奕又问道
“回侯爷,这道长不是旁人,正是华山隐居的老神仙,俗家姓陈,名抟,自号‘扶摇子’的世外高人据说陈真人服气辟谷,每每长睡百日而不醒,习得道家真术,历代朝廷屡召不起,关中一带的官民无人不知哪个不晓……”
关吏滔滔不绝地为韩奕介绍陈抟的来历
“原来是他”韩奕这才知道原来这毫不起眼的老道来历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