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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肖申克117     五代末年风云录txt下载     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帝师㈠

    第五十五章帝师㈠

    东方刚欲破晓,清晨的屋外鸟语花香,暗香袭人,韩奕从酣梦中渐渐醒来。(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他懒洋洋地伸手在薄被下摸索着,伊人已经早早的起床,唯有一股清香犹存于枕间,令人回味,他躺在床榻上转头望去,见伊人正静静坐在妆台前。

    李小婉脸轻染着一层红霞,想起来昨夜初为人妇旖旎狂醉的风光,一阵心跳耳热。妆台上一段红绸中包裹着一截头发,那是她和韩奕各自交织在一起的头发,从此意味着一生相濡以沫。

    在铜镜前呆了呆,她慵懒地挽着秀发,随着她舒缓的动作,那三千青丝如瀑布似的飘散着,眉宇间洋溢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幸福感。她轻柔地挽着高髻,这是她第一次梳起了单髻,这是**与少女的区别。

    是梳开元年间流行至今的华贵倭堕式,还是时下流行的玉兰花苞式,或是从蜀地传来的朝天式,倒让她费了不少心思,她坐在妆台前一遍又一遍地散开秀发,重新梳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戏谑的轻笑。

    李小婉脸皮薄,心知韩奕躺在床上从背后欣赏了她背影老半天。她索性不再改来改去,梳起了时下流行的玉兰花苞式样的高髻,又别出心裁地斜插上一支翠钿,然后又专心对付起自己那对眉毛,又开始犯难。

    是柳叶式,还是半月式、却月式?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韩奕故意在身后大声地吟起诗来。李小婉回头娇羞道:

    “我又没想着要问夫君”

    见韩奕已经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又连忙走过来服侍韩奕穿衣。韩奕有些不习惯地任凭李小婉摆布,目光往半蹲在地上的李小婉望去,那一身水蓝色的百褶襦裙如深谷幽兰,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而更动人心魄的却是半掩半遮的胸前一片雪白与娇嫩。

    “夫人,时辰还早,我们昨天都累坏了,不如上床多歇息一会吧?”韩奕调笑道。

    李小婉闻言,脸上立刻更加红艳,惹人喜爱,更比往日多了一份初为**的风情。她轻咬着红唇,又羞又嗔道:

    “夫君要是还觉得困,那你就接着睡吧。我一个人去拜前院拜见舅舅。”

    “为夫孤枕难眠呐,唯有夫人可救我。”韩奕猛地将李小婉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感受着她全身上下的美好。

    “快放开我,别让人瞧见了。”李小婉嗔道,身子却是软弱无力地抵抗着。

    韩奕嘿嘿一笑:“夫人放心,此时此刻就是天塌下来,也无人来打搅我们的。”

    “舅舅他老人家还在前院里,等着我们去拜见,不能失礼让外人笑话。”李小婉找着了一条理由。

    “要我说,舅舅他巴不得我们三日不出这内宅,夫人与我的任务艰巨啊。”韩奕厚着脸皮说道。

    “甚么任务?我不知道。”李小婉脸上发热,装作不知,柔软的身子扭捏着,却更让韩奕心猿意马。

    韩奕轻柔地抚摸着,亲吻着爱妻的秀发、额头与光洁娇嫩的脸颊。两人正值新婚燕尔,郎情妾意,十分投入,李小婉禁受不住这热烈的**,欲拒还迎,口中娇羞呢喃道:

    “夫君,不行……不行……天亮……了……来日方长……”

    韩奕放缓了动作,抱着娇妻温存了好半会,这才放过了她。

    李小婉重拾起画笔,认真地问道:“夫君,你说我该如何修眉好看?”

    “柳叶眉最好看”韩奕同样认真地答道,他一时性起,抓起画笔,便往李小婉眉上点去。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如蜻蜓点水,仿佛全身心地投入一幅伟大而又精美的画卷。

    李小婉微闭着双目,十分惬意。

    “想不到夫君还有这本事。”修完眉,李小婉照着铜镜欣赏着韩奕的成果,又促狭地说道,“夫君以前是否常给人画眉?”

    “天地良心,这是为夫第一次。”韩奕拍着胸脯道。

    “真的吗?”李小婉可爱地歪着脑袋道。

    “当然了。为夫丹青的水平还过得去。主要还是因为夫人天生丽质,我怎么画都美,没法不好看。”韩奕满脸诚意地说道。

    “噗”

    窗外忽然传来年轻女子的压抑的笑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阵远去的轻快脚步声。韩奕猜定是银铃在窗外偷听。

    李小婉又羞又恼道:“银铃这个小妮子,今日定要教训教训她。明日就将她嫁出去,看她还敢偷听不?”

    两人收拾了一下衣衫,出了卧房,见天早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翠柏间洒下点点金钱,甚是可爱。

    屠夫张坐在前院正堂西首,乐呵呵地看着韩奕与李小婉走来。银铃侍立在屠夫张的身侧,脸上红扑扑的,不敢看向韩奕夫妇。而郑宝侧坐在下首的,嚷嚷道:

    “兄嫂来的正好,你们要是来的再晚些,我就只能饿着肚子等吃午餐。”

    韩奕瞪了郑宝一眼,与李小婉一起向屠夫张跪拜。

    “免礼、免礼”屠夫张笑不拢嘴,“这几日汴梁城有头有脸的贵客盈门,数不胜数,二郎迎来送往,交际应酬也累坏了,怎不多歇息歇息?”

    “舅舅在堂,外甥怎不尽孝呢?”韩奕笑道,给了屠夫张一个特别的眼神。韩奕在家乡时,跟屠夫张随意惯了,没上没下,二人之间根本就不客套。

    屠夫张意会,口中仍道:

    “话虽如此,能看到你如今风光地娶妻,我也知足了。过几日我便回青州,你要善待小婉,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舅舅为何要急着回去呢?子欲养而亲不在,夫君就只有你这么一个长辈,正好在你膝前尽孝。”李小婉连忙道。

    银铃端来一碗用桂圆与莲子煮的粥,寓意“早生贵子”,李小婉接过来转献给屠夫张。郑宝见屠夫张尝了一口,便立刻开动,专心对付自己的早餐。

    “你们都是有孝心之人,我很高兴。”屠夫张喝了小半碗粥,“我比小宝还小时,总想着出人头地,当兵打仗,东奔西走,妄想拜将封侯,到头来差点连命都丢了,一事无成。天可怜见,也只有如今这几年咱平民百姓才享受点太平日子。我年纪大了,在这侯府里日子过的太好,锦衣玉食的,总觉得不太舒服,我还是回青州养老,那里才是我的根,就是粗茶淡饭,我也乐意。”

    韩奕见屠夫张去意已决,不再劝说,点头说道:

    “我离家也有好几年,爹娘坟前几年未祭,我眼下无事,舅舅不如在我这里多住上几天,待我准备一番,陪你一同回青州可好?”

    郑宝放下碗筷,急忙说道:

    “我也要去上一回去青州,来去匆匆,这青州城是什么模样,我都没瞧清楚。”

    郑宝上一次去青州,正是当年与徐世禄及一班少年,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劫持时任青州节度使刘铢时的事情。青州人对刘铢恨透了,对郑宝等人的英雄壮举记忆犹新。

    屠夫张笑道:“哈哈,小宝年少英雄,如今你的名号在咱青州也是排得上的。就是我老张,听人提起当年旧事,也觉得很有脸面。”

    “那是自然”郑宝骄傲地说道。

    “那就说定了,七日后,我们一家人回乡祭祖。”韩奕当即决定道。

    一家人一边喝着粥,一边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如今韩奕正式娶妻,一旦有了家室,才真正有家的感觉。

    中午时,呼延弘义等结义弟兄齐齐来贺,既是再次来道贺,也是来辞行。韩奕设宴款待众位兄弟。

    众兄弟衣冠楚楚,一本正经地与李小婉见礼。待李小婉回内院后,众人又全都露出了武夫草莽本色。

    “老七,昨夜滋味如何?”朱贵嬉皮笑脸地问道。

    “怕是意犹未尽吧?”吴大用道。

    “嗯,这是人之常情。老七,你虽然身板好,不过也要注意节制啊。”朱贵面有得色,“不过不要紧,兄弟我有独家秘方,壮阳补肾,包你金枪不倒,夜夜尽兴。”

    冯奂章鄙夷道:“朱阿三,闭嘴别拿老七房内事说笑。”

    “冯秀才,你这话我的理解是,你嫉妒我。嫉妒我有秘方是吧?”朱贵脸上仍挂着笑意,勾搭着冯奂章的肩膀,“咱是过命的交情,你只要点点头,我绝对会将这千金难买的秘方奉上。”

    冯奂章抖落朱贵的手,回道:“怕是江湖方士招摇撞骗给你的吧?”

    “江湖方士?怎么会呢?”朱贵辩道。

    众人见朱贵急了,便知冯奂章一语道破。陈顺奇道:

    “文举,你怎会知道?”

    “诸位可还记得我们当年第一次结拜时的事情吗?”冯奂章转头问众人道。

    “这事当然忘不了。我记得第一结拜是在兖州,那时吴大嘴和小五还是梁山上混,李武还是个小卒。”呼延弘义道。

    “正是在兖州,我们干掉了那个大贼寇。刘公找来一个术士,给我们看面相,后来我看到朱三哥跟那术士鬼鬼祟祟的,我觉得奇怪,便长了个心眼,问那术士……”

    朱贵见冯奂章提及旧事,连忙抢白道:

    “那人给我们看面相,说我们个个将会好前程,还说老七贵不可言,如今看来那术士之言也算应验了。这样的奇人,怎会是招摇撞骗之徒呢?”

    朱贵这话等于是承认自己的所谓独家秘方,是这样得来的。

    陈顺感叹道:“我等今日有此功业,全拜老七所赐。虽然举朝上下,比我们职位高的人多不胜数,但人不可忘本。老七文武双全,是我大周开国功臣,为国九死一生,如今只空有一个爵位,闲居京城,我等于心何忍?”

    韩奕招呼众人饮酒,道:“诸位兄弟心意,我心领了。长风破浪会有时,我不会因为受了委屈而消沉自艾,如今我闲居无事,也正好可以回乡祭祖,了却一桩心愿,他日好为国效力。”

    蔡小五一直没有说话,见韩奕提起此事,突然插话道:

    “七哥要回乡吗?”

    “是啊,我舅舅在京城住不习惯,要回青州居住。我正好闲着无事,就与你嫂子还有小宝,约好一同陪他回乡。”韩奕答道。

    “那我也要回去”蔡小五道。

    “义勇军中,咱兄弟说了算,就是天王老子反对也不行。小五,你想回便回吧,准你假”呼延弘义当场说道。又见蔡小五神情寂寥,呼延弘义斥道:

    “老幺,你又怎么了?像个娘们”

    “他想家了”韩奕道。

    “想我当年与七哥结伴离乡,七哥是为了杀辽报仇,而我却只是为了出人头地。正如二哥方才所言,我如家也算是小有功业,可闲暇时总会想念起家乡的一草一木,其实我家中已经没有活人了。”蔡小五点头道。

    朱贵见蔡小五没来由的忧伤,也想起自己同样不堪回首的家世,便想叉开话题,故意调笑道:“小五长大了该娶妻了”

    “以前高怀德在铁骑军中时,曾跟我提起,他有一个庶出的妹妹,正值二八年华,生的貌美,是齐王掌上明珠。齐王看我面子,曾书信往来,主动询问起小五相貌性格,似乎也有意将其明珠嫁给小五,后来因诸事繁杂,我倒把这事给忘的一干二净,这是愚兄的不是。”韩奕自责道。

    “咱兄弟是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陈顺道,“昨日老七大婚,在宴席上,我跟魏枢密闲谈时,听他说齐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大约齐王的大限要到了,高家眼下怕是没心思谈婚姻嫁娶之事。”

    “我看这事得抓紧。正好我这次还乡,路过郓州时,定会去拜见齐王,求他允诺。”韩奕道,“齐王一生戎马,德高望重,门人故交,更是如过江之鲫,小五若能娶了他掌上明珠,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就怕小五一定要找个情投意合的,那就没法子喽。就像老七与汝阴县君这样的。”朱贵笑道。

    吴大用嘿嘿一笑:“不怕价比价,就怕货比货。咱老幺一表人才,壮如猛虎,长的又仅次于我一般英俊潇洒,哪个女子不喜欢?何等样的美人娶不得?”

    “吴大嘴巴,你闭嘴吧”众人闻言,齐声唾骂道。

第五十六章 帝师㈡

    第五十六章帝师㈡

    大周广顺二年五月初三,皇帝郭威颁下旨意。(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鉴于官军围攻兖州不下,郭威决定御驾东征,阵前慰问参战将士。诏以郑仁诲为右卫大将军,依前充职,兼权大内都检点。以李毂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又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充在京都巡检。

    五月初五晨,郭威在汴梁东郊祭旗,然后在元老冯道和宰相范质、魏仁浦、王峻等群臣及万余禁军的护卫下,御驾亲征,奔往兖州平叛战场。伴驾官员,无论文武,一律皆着戎装。

    雄壮的军队,踏着阵阵鼓号之声,沿着广济河两岸向东进发,如两条弯弯曲曲的长蛇大阵,一眼看不到头。旭日东升,令那黄绢质地的龙旗分外绚烂夺目,这象征着国家正在走向强盛。

    郭威骑在雄骏的战马上,心中十分自豪,尽管此前他不止一次地抱怨曹英、向训与药元福等人在兖州攻城不力。他天生属于马背之上的英雄,曾经习惯于策马纵横,但现在他是皇帝,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这让他时常怀念年轻时代自由与无拘无束。

    一出了皇宫,郭威心情便好了起来,又找到了昔日天地竞自由的豪迈感觉。一边不急不慢地行军,一边和臣子们指点自己的江山,他还饶有兴趣地看着广济河上那来往如织的船只。

    艄公们喊着号子,升着灰白色船帆,一时间千帆竟游,百舸争流,满载着货物向各自的目的地驶去。从洛、汴方向往下游进发的货船,满载着兖州战场所需的粮食与物资,由下游青、郓逆流而上的,则是载着各地的土特产,当中甚至包括通过海路远道转运而来的江南茶叶、织锦、土特产及海货。

    众多的船只争相抢道,大船和沿岸百姓交通往来所用的小舢船在河道狭窄处挤成了一团,一时间动弹不得,堵在了一起。艄公、水手与随船的商贾们,急的纷纷站在船头上争吵,谁也不肯先行避让。

    郭威对河面上的热闹感到有些惊讶,对着随驾的臣子们问道:“东南漕运,竟有如此不小的规模了?”

    魏仁浦奏道:“陛下深居宫中,有所不知,也不足为奇。此事倒与北海侯脱不了干系。”

    经魏仁浦的提醒,郭威这才蓦然忆起,韩奕在天福十二年郑州任上,凭一州之力浚通汴水上游,乾祐元年在西京留守任上又大修汴口,引洛入汴,抬升汴水水量,后来在郓州、开封府上任上,花了两个农闲,将广济河加宽至五丈,如今才显现出治理漕运的初步成果来。

    “北海侯虽然对于朝廷漕运贡献颇多,但他毕竟力量有限。去年初春及今年冬春,朝廷利用两个农闲时节,大发徐、宿、宋、单等州数万民壮,浚通汴河下游,朝廷每年因此可增加水路运力百七十万石以上。”范质也说道,“就是此番兖州战事吃紧,将士每日所需军粮亦可源源不断地保持供应。”

    “国朝漕运虽比前几朝有所恢复,但汴梁要真正成为天下巨都,商贾巨货云集之所,这漕运还需多修,等兖州平定,最好修到淮水之滨。”王峻笑道,身为东南水陆转运使,又主持入边刍粟,当然也随驾东征,“人们都说北人善控马,南人善操船,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臣以为,陛下他日若有志于取淮南,则我朝将士自汴乘船南下,三日之内可以兵临淮岸,则淮人必谓我为天兵天降是也”

    “哈哈,秀峰兄所言极是此事朝廷有司暂且记下,朕且将慕容彦超收拾了”郭威得了王峻所献之计,眉开眼笑。不得不承认,王峻绝非空谈之辈,每有所献,皆能让郭威接受。

    郭威又想到了韩奕曾提出的“入边刍粟”之议,他听王峻说那些盐商们竞争激烈,朝廷此番虽然出让了东南十一州两年盐业专卖权,但总的来说,朝廷预计将大赚了一笔。这也是郭威头一次纳闷,原来打仗还可以当作一件买卖来做。

    “朕此番东征,韩奕有没有随驾?”郭威突然问道。自离京时,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人,至此他方才明白答案之所在。

    “回陛下,臣听说他前几日已经携家眷返乡祭祖去了。”范质答道。

    “他身为朝廷命官,怎可擅自离京,可有告假?”郭威皱着眉头。

    “陛下,韩奕如今除了爵位,没有任何职事在身,按例不需告假。”魏仁浦苦笑道。

    听到此处,郭威表现出一阵可怕的沉默。

    王峻最了解郭威此时的心思,知道郭威此时内心纠结,觉得有些亏待了韩奕,虽然心里面难为情,又不好主动认错。

    “北海侯眼下怕是悠闲惬意的很呐。”王峻眨着眼睛笑道,“他正值新婚燕尔,青春作伴,一路游山玩水,好不逍遥。不过,他打仗的本事,老夫倒不佩服,可是他谋事深远的本领,倒是令老夫佩服的很。”

    “秀峰何出此言?”郭威奇道。王峻如果当着他面痛骂韩奕,郭威不觉得惊讶,可是王峻夸奖起韩奕,反倒让郭威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臣听说韩子仲当年主持大浚汴口,又自郑州导城郭西濠至开封中牟,在洛阳任上,又引洛水入汴,他料知汴口一旦修缮,舟楫无雍,将有淮、浙巨商贸易粮斛,满载货物,光临汴、洛。商贾之行,必须要有停船暂泊之所,行旅之人还需住店、存货和交易,所以臣听说他暗地里使人在汴流重要之所,沿河道遍栽榆柳、起台榭,声称这是壮我汴梁都会之盛。顺便建筑一些酒肆、客栈、仓库,置办不少产业,这一年怎么着少说也能进帐两万贯。”

    王峻见众人目瞪口呆,旁若无人地接着侃侃而谈:

    “佩服啊佩服,单就这份挣钱的眼光,臣拍马莫及”

    范质头一次听说还有这事,他原本借机替韩奕向郭威美言几句,他向来洁身自好,不爱钱不贪权,听到王峻此言,为了避嫌,只好不再言语。魏仁浦向来与韩奕关系亲密,见王峻一番嘴脸,忍不住说道:

    “此事或许有之,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想来北海韩也没有侵占国家财产,善于经营殖货罢了,于国于民有利,何乐而不为呢?这总比那些利用手中权势,中饱私囊之辈要强上百倍。”

    “与民争利,怎会是小事?商人逐利,利欲熏心,一旦有利可图,国法纲纪又算得了什么?魏大人替北海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莫非收了北海侯的钱?”王峻反问道。

    此话诛心了,魏仁浦脸红脖子粗,愤怒地回应道:“魏某身正不怕影子斜。反倒是王公府上总是豪客盈门,往来无贫寒之士,尤其是王公主持东南盐政以来。”

    魏仁浦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王峻为官虽然不至于光明正大的贪污,但也绝不是个两袖清风之辈,更何况他也笼络私人培植亲信,样样都要花钱。自主持东南转运及盐务以来,那些想发财的豪商巨贾们,个个削尖了脑袋给王峻送钱,包括有份参与东南转运的六军诸位的闲将军们,利益均沾,至于那些财气不足或者没有门路之人,王峻都懒得理会。

    “魏大人这是想泼我污水吗?你可有凭据?”王峻冷眼注视。

    “王公方才说我收了北海侯的钱,就不知王公可有凭证。况且,今日群僚毕至,诸位评评理,北海侯又没有做非法之事,又何必要向我行贿?”魏仁浦毫不相让。

    郭威见自己的两位心腹大臣争吵,心情大坏。王峻与魏仁浦二人见郭威面色不善,都知趣地安静了下来。

    太师冯道适时地站了出来,他年老体衰,本不想随驾东征,奈何郭威一道旨令,他不得不乘着马车跟在后面。冯道从车窗伸出脑袋说道:

    “陛下,时辰不早,正午时日头太烈,不如继续早点赶路,早早找个避暑的地方?”

    郭威点点头:“来人,命前锋李重进加快行军,提早找个纳凉的地方驻扎”

    “是”

    仿佛为了突出自己闲云野鹤的身份,冯道身着富民、胥吏之徒所穿的皂服衫帽,靠在车厢内的藤席上,身边随意摆放着一堆书籍,看上去悠哉悠哉。

    郭威故意笑道:“太师这坐驾看上去惬意舒适的很,不知朕可否能与太师同乘?”

    “老臣何敢拒绝陛下呢?”冯道笑道。

    郭威将坐骑交给侍卫,自己则跳上了冯道马车上,见冯道车内居然还有一壶凉茶和几只杯盏。冯道也不客套,给郭威和自己各倒了一盏,正值暑热季节,郭威牛饮了一盏,不得不赞道:

    “还是太师会享福啊。”

    “陛下也能享福。只是陛下若是一心享福,百姓们就不能享福了。”冯道道。

    “是这个理”郭威点头称是,又道,“朕难得出一趟京城,不想刚离京不到两个时辰,便有大臣相互攻讦,惹朕不高兴。倘若百官都如太师一般不爱搬弄是非,那朕就能享福了。公是长者,数朝元老,今日有何教朕?朕想做个有作为的好皇帝”

    “陛下羞煞老臣了。老臣自号长乐公,知足长乐是也。”冯道言语间,隐然有些自鸣得意,他知道郭威是来寻安慰来的,“倘若陛下若要享福,只需让能干的大臣们各司其职便是。”

    “朕之左右大臣,都是上上之选。即便如此,朕也不敢放手。就说……”

    不知怎的,郭威又想起了韩奕,欲言又止。

    “北海侯吗?”

    “不说他也罢,省的闹心”郭威摆了摆手道,眼不见心不烦。

    冯道微微一笑,随时从身旁取出一本书来:“陛下,老臣这十余年来有一心愿未了。”

    “哦?”郭威想了想,恍然道,“朕记得太师一直想刻印《九经》,这倒是朕的不是,忘了这等斯文大事,今天太师既然当着朕面再提此事,等朕凯旋回京时,必会拨下一笔钱,让太师请工匠雕板印书。”

    “非也,臣不想刻了。”冯道却说道。

    “为何?”郭威奇道。他知道冯道自后唐明宗朝就开始倚老卖老,四处筹钱印字,可是皇帝换了好几个,至今也只刻了一小半,虽然自己恐怕是这几朝中最“穷”的一个皇帝,但郭威自认为自己比前几代的皇帝高明,又无比尊重冯道这个元老,满足冯道这么个“小小的”愿望,还是能够办到的。

    冯道交手中的书籍交到郭威手中,说道:“陛下不妨仔细辨认,这书与寻常以往所见的书籍有何不同?”

    郭威低头翻阅,见这是一本最常见的毛诗而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这是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之外,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冯道当然不是考察郭威的学问,他指着其中一页边角,对郭威解释道:

    “陛下可看出这书每页,或深或浅,总有道四方四正的边线?”

    “嗯,这是为何?”郭威不耻下问。

    “据说这是如今流行的印书新法,从郓州传来的,书匠们称之为‘活字’印刷。因为此种印刷法,要使用一个铁范框住一个个字块,所以或深或浅地会留下一个方框痕迹,算不上特别精美。”冯道见郭威仍不太明白,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此种印刷法,并不事先雕刻成版,而是用硬木或铜、铅等材质,刻成印章样的单字,印时只需按着行文排成纵列,用铁范框住,印刷便可。印的越多,印的越快,省时又省力,可重复印上百遍千遍,想印何种书都可。相对来说,雕板印字,则需一个熟练刻字匠人,费上一年半载的功夫,才可雕成一本长书,所费浩大,且刻成之后,只能印书一种,若不幸刻错一字,该版留之未免不美,弃之又太过可惜。如今读书人都知道,郓州活字印刷,天下称绝,如今国朝书籍,十之**出自郓州,郓州书商贩卖天下,听说还有江南的商人来我朝行商,往往会顺道来我郓州书铺收购书籍。以往寒门之士,苦于无钱购书,今则不然,人人皆可买得起书籍,就是我等文人,若是想将自己旧作付之印刷,传播天下,雇人印书花费也可以接受。陛下起于军伍,有志于治平天下,还须从教化天下着手,这文字书籍必不可少”

    “这等活字印刷法,真是妙法”郭威听了冯道解释,拍案叫绝,“这是哪个巧匠想出的妙法,朕要重赏他”

    “不是别人,正是前郓州节度使韩奕”冯道回道。

第五十七章 帝师㈢

    第五十七章帝师㈢

    “子仲是提前来给老夫送终的吧?”

    齐王高行周这几日身体小恙,他半躺在凉榻上,有气无力地对顺道而来的韩奕说道,强颜欢笑。(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韩奕看着高行周,惊讶于高行周的形容枯缟和花白须发,这与在韩奕印象中的那个精神矍烁的老将形象天差地别。

    一代名将,哪怕是他曾经叱咤风云过,哪怕是他曾轰轰烈烈杀人盈野,也总有真正老去的那一天,如婴儿一般虚弱。人一老,这病就找上门来了,时好时坏。包括高行周自己在内,所有人已经意识到高行周的生命很快就要抵达终点——那里是所有帝王将相与凡夫俗子的最终归宿。

    高怀德木着脸,在父亲膝下尽孝,仿佛天要塌了下来。

    “先贤早有论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齐王一生戎马,叱咤风云,德高望重,天下无人敢及齐王项背,您应当含笑而死,此生了无憾事自古名将,又有谁能有令公此等福气?”韩奕恭敬地给高行周磕了个头。

    令旁人意外的是,韩奕这句有些不吉利的话,反倒很合高行周的脾性。

    “呵呵。”高行周苍白的脸上挤出点笑意,“还是子仲丈夫坦荡,对老夫脾气。今**给老夫磕了个头,老夫看到了你的恭敬,我很高兴。要是老夫已经死了,你就是在我坟前磕上百个响头,我也看不见。世人太俗,总是当面说着吉利的话来哄老夫,以为老夫也是一般俗气人要是老而不死,那可不就是个老怪物吗?”

    “齐王说笑了,晚辈只是景仰齐王戎马一生的武功与德高望重,发自肺腑。”韩奕答道。

    高行周一生久经杀阵,见惯了生死离别,他不怕死,只是在这风烛残年,他难免也有些伤感,追忆着似水年华:

    “人活到我这个份上,什么功名利禄都厌倦了。人一死,一了百了,哪管什么生前身后名。多少名将,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老夫这一生,见过许多名将,李罕之、杨师厚、王彦章、郭崇韬等等,还有庄宗皇帝,他是何等不可一世的勇猛善战之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得了善终的。老夫今年六十有八,也活够本了”

    “齐王说的是”韩奕道,“齐王是有福之人,不过晚辈以为这是王爷为人忠厚仁义与谨慎使然。善有善报是也”

    “何谓谨慎?”高行周摆了摆手,“为了那点虚名,明哲保身而已在这一点上,老夫不如你”

    “齐王羞煞晚辈了,我不过是个鲁莽之辈。”韩奕连忙道。

    高行周面含意味深长的笑意,忽然问侍立在侧的儿子高怀德道:“陛下车驾大约何时抵达我郓州?”

    “回父王,大约明日午前。”高怀德应道。

    “吩咐下去,准备妥当,我明日要郊迎陛下。”高行周命道。

    “可是父王,您的身体………”高怀德担心地说道。

    “陛下待我不薄,老夫没有什么本事,就会知恩图报。我有万贯家财,留着也没用,不如拿出部分献给朝廷剿逆之用。”高行周缓缓说道,“慕容彦超就要完蛋了,他还不是因为想不开嘛?就是因为太多的人想不开看不穿,这百年来就是你来我往相互攻杀的百年,好在老夫看到人心思定的这一天,天下一统之势已经不可阻挡。”

    “遵命”父命不可违,高怀德只好应承,出去处理父亲交待的事情。

    见高怀德出去,高行周偏着头问韩奕道:

    “子仲觉得我儿怀德如何?”

    “藏用兄是将门虎子,武艺高强,又精通兵法,是员良将”韩奕答道。

    “也只是一将而已。我儿怀德,生在富贵之家,没有经历过挫折,难免有些孤傲。这些年性子也稳重了不少,去年在你麾下听令,也长了不少本事与见识,也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但依老夫看,他今后的成就怕还不及子仲今日之功名。”高行周却道,“我当年给他取表字‘藏用’,正是希望他能够多多磨练,不要事事出头,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便是了,否则将来会吃大苦头的。等老夫死了,子仲将来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多多照顾犬子。”

    “晚辈与令郎兄弟相称,相互提携自然是份内之事。只是,我如今也不过空有一个侯爵罢了,怕有负齐王所托。”韩奕言不由衷,神情郁郁。

    “看你这副表情,我便知你心不甘情不愿。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你这般年纪,美名已远扬四海,你如果只想做个逍遥的侯爷,那就太奇怪了。”高行周揶揄道。

    韩奕苦着脸道:“齐王明鉴,非是我甘于寂寞,只是陛下雷霆盛怒,我不敢再惹他不悦。王爷应当知我。”

    “嗯”高行周点点头,“陛下终究是个明君,如果是前几代的皇帝,你的小命早就不保了。子仲刚刚娶妻,春秋正盛,来日方长,何必争那个一日长短?陛下还在气头上,有朝一日,他定会让你起复的。”

    “齐王教训的是”韩奕虚心领教。

    “要老夫说,陛下此次不必亲征兖州,对付慕容彦超之辈,子仲为帅足矣。陛下大概另有深意。”高行周笑道,今天与韩奕一番畅谈,心情不错,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请齐王示下”韩奕疑惑道。

    “慕容彦超虽然久经沙场,也是一员骁将,蓄谋已久,但是兖州被曹英、向训、药元福等包围,也就成了一座孤城,插翅难飞,兵败被杀也是早晚的事,何劳陛下亲征?陛下此番亲征,不过是宣扬朝廷武功,昭告天下,朝廷威仪不可违,藩镇公然抗命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韩奕没有接话,但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认同。郭威是要亲赴战场,借着踏平慕容彦超这个小丑,向天下人宣扬自己的赫赫武功与神圣不可违抗,无论他是忠臣还是叛逆。皇帝毕竟是皇帝,天子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哪怕你与这个皇帝私谊还不错,一旦冒犯了皇帝,你就得付出代价。

    韩奕对此,深有体会。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请求道:

    “晚辈此来,特有一事禀明王爷,希望王爷能够玉成此事?”

    “何事?”

    “晚辈有一结义弟兄,姓蔡,名小五,也是晚辈的发小,武艺高强,为人淳朴忠厚,现在义勇军中任职,尚未娶妻。听说齐王女儿众多,晚辈特意想为我义弟向齐王求亲来的,望王爷玉成美事。”韩奕道。

    “我有一七女,闺名高怀英,正值谈婚论嫁之龄,只是性子较野,子仲莫非是替令弟看中了她?”

    “正是”韩奕答道。

    他其实未见过高怀英,不知这位高家的女儿性子品貌如何,只是听高怀德吹嘘过自己这个七妹有多好多漂亮,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为蔡小五结下这门亲,也是蔡小五高攀了,想做高家女婿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

    就在韩奕当面向齐王高行周求亲的时候,蔡小五与高怀英在后院不期而遇。

    蔡小五与屠夫张、郑宝及几个牙兵住在东跨院。蔡小五闲着无事,想去韩奕夫妇居住的东跨院看看,正站在院门口往内探头探脑,忽然头顶上一声娇喝:

    “小贼,看剑”

    蔡小五猛地抬头,见一支寒光凛凛的剑自头顶上的树梢上刺下,正往往自己脖颈部位刺来,迅如闪电。

    说那时迟那时快,蔡小五并不慌张,只是稍晃了一下上半身,那支剑便划了过去,带着一股女儿家的脂粉香风。然后一险接着一险,那剑主人一落地,便飞起一脚,一个“撩阴脚”往蔡小五裤档踢去。蔡小五大怒,恼对手太过阴狠,仿佛有深仇大恨,他一拳击向飞来的那一脚底板上,直接将那对手击飞了。

    “哎哟”那对手被这大力地一击,被摔在地上,发出疼叫声。

    蔡小五见那对手却是位妙龄女郎,一身劲装打扮,不爱红装爱武装,因常有运动,将身材曲线衬托得十分美妙,青春可人。

    这女郎正是高行周老来所得的**高怀英,极受高行周宠爱,平时喜欢舞枪动棒,旁人也让着她,这一次真正碰上了个硬手,一个照面,就被蔡小五一拳就击飞了,又羞又恼。

    “你这个粗野小卒,敢在我家放肆,定是北海侯没有管教好你。”高怀英娇斥道。

    蔡小五此番随韩奕返乡,都未着官服,他也只是穿着寻常的军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韩奕的牙兵。蔡小五听高怀英语气,猜她定是高家至亲,在齐王府内,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惹麻烦,连忙道歉道:

    “小娘子教训的是,在下一时鲁莽,冒犯了小娘子,请小娘子海涵。”

    高怀英见他服软,暗道对方身手反应要是太差,方才怕是受伤了,她见好就收,站了起来,口中却道:

    “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我来问你,你可是北海侯的亲卫?”

    “算是吧”蔡小五道。

    “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算甚么回答。”高怀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要去见侯爷夫人,你前头带路,替我通报一声。”

    蔡小五不愿跟她纠缠,闷着头往院内进。高怀英在身后问道:

    “你认识义勇军中有一个姓蔡的将军吗?”

    “认识”蔡小五愣了愣,暗想这不是说自己吗。

    “听我哥哥说他年轻英雄,武艺高强,比起你来如何?”高怀英方才在拳脚上干净利索地吃了亏,以为蔡小五既然是北海侯的亲卫,一定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就如他父王身边的亲卫一样,远胜于那些军职高的将校。

    “蔡将军在义勇军中,武艺也算不上出众。在下的武艺更是不值一提。”蔡小五道。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情,如果拿自己跟呼延弘义放在一起比较的话。

    “那他的箭法如何?”高怀英继续追问道。

    “勉强过得去。”

    高怀英怒道:“你这个小卒,真是胆大包天,别仗着有北海侯撑腰,背地里说人家蔡将军坏话。”

    蔡小五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高怀英,认真地说道:“北海侯麾下,从无弱卒,因为弱卒都死了。北海侯麾下也从无小人敢在背后说袍泽坏话,因为我们从不将小人看作袍泽兄弟。”

    高怀英被蔡小五认真的表情吓住了。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李小婉暂住的厢房,正撞见银铃从里屋出来。

    “蔡将军,您是来找夫人吗?”银铃问道。

    “我七嫂可洗梳完毕?”蔡小五问道,又让开身子,指着高怀英对银铃道,“这位小娘子来找七嫂,劳烦银铃通报一声。”

    银铃娇笑道:“将军怎用‘劳烦’二字,奴婢可承受不起。”

    李小婉在屋内听了外面的说话声,连忙走了出来。高怀英一双凤眼,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李小婉,见李小婉刚刚沐浴完毕,发梢上还残留着水珠,如出手芙蓉,暗赞李小婉真是国色天香。

    “你一定是高家的妹子喽?”李小婉浅浅一笑。

    “我叫高怀英,齐王是我父王,高怀德是我兄长,怀英拜见夫人”高怀英正要行礼,李小婉已经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李小婉道:

    “你兄长与我家夫君兄弟相称,妹妹就不要虚礼了。”

    高怀英见李小婉长的极美丽,又温婉可亲,立刻萌生好感。

    “我刚从外面骑马回来,我哥哥说你来到我家,贵客远来,正愁没人陪伴,我便来陪姐姐说话。我要是不来,兄长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贪玩。”高怀英伸着可爱的舌头,自来熟地改口称李小婉为姐姐。

    “妹妹来的正好,我平时也没多熟识几个年纪相仿的可人儿,今日正好认识了妹妹,咱屋里说话。”李小婉拉着高怀英往屋内走,回头见蔡小五杵在那里,颇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五,你暂且去忙吧。”

    “那小弟就走了,七嫂,七哥要是回来了,劳烦请让银铃通报我一声。”蔡小五应道,转身便走。

    高怀英看着蔡小五虎背蜂腰的背影,恍然道:

    “难道他便是蔡小五将军?”

第五十八章 帝师㈣

    第五十八章帝师㈣

    翌日,齐王高行周起了个大早,气色看上去比昨日好了不少。(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虽然身子骨还虚弱的很,他气喘吁吁,坚持来到院中演武场活动了一下筋骨,若非家人阻拦,他还要骑马遛上几圈。

    “我老了,不服不行。”高行周试了试自主上马,最终认命地摇了摇头。

    “您老安坐,看晚辈们动动拳脚。”韩奕建议道。

    高行周被家人扶到软椅坐下,看着高氏子弟在演武中舞枪弄棒。高氏子弟,男丁众多,个个枪棒剑戟娴熟,让人眼花缭乱,更显豪门世家的风范,这令韩奕极为羡慕。高行周悠然自得,忽然问侍立在侧的高怀德道:

    “今日怎未见到英儿出来演武?”

    “七妹平日里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过昨日她偷袭人家,却不是人家一招之敌,没脸出来。”高怀德笑答道。

    “是谁,竟敢不给老夫面子,欺负老夫宝贝女儿?”高行周呵呵笑道,言下之意他没将自己女儿的“高强武艺”放在心上。

    蔡小五就站在韩奕身边,见高行周问起,连忙主动说道:“昨日晚辈一不小心冒犯了令媛,请王爷责罚。”

    高行周微感惊讶,他瞧了瞧高怀德,见自己儿子脸上似笑非笑,便知道这是蔡小五自谦之辞,因为他深知自己宝贝女儿娇蛮的行事风格。昨日,韩奕向高行周提亲,高行周并未当场答应,但他许诺只要自己女儿看中了蔡小五,他乐见事成。

    高行周不明真相,还以为是自己女儿听到了风声,看不上出身于平民之家的蔡小五,私下里“教训”了一下蔡小五,让蔡小五知难而退。依高怀英平日里的性子,真能做出这种事,想到此处,高行周只得向韩奕投去歉意的眼神。

    “老夫的这个女儿,自小不爱红妆爱武妆,被当成了男儿养,又娇惯的很,若是有对不住蔡世侄的,蔡世侄还要多多担待。”高行周道。

    高行周口称蔡小五为侄一半是真的愧疚,一半是看在韩奕的份上。他看的出,韩奕是十分热衷于替蔡小五求亲的。

    在这一点上,韩奕不自觉的带有功利性的目的,高行周的女儿比公主还要珍贵,假如郭威还有未嫁女儿的话。能攀上高行周这棵大树,即使高行周不在人世了,但他的昔日部下故交也能给蔡小五甚至韩奕极大的帮衬。韩奕在朝野的根基尚浅,晋州事变之后,没有多少人替韩奕说好话,便证明了这一点。

    韩奕很显然还不知道蔡小五昨日跟高怀英动过手,他连忙说道:

    “王爷言重了。我这兄弟嘴笨,这其中可能与令媛有所误会,不过我兄弟有丈夫气慨,若有得罪之处,绝不会推卸给旁人。”

    “哈哈,你我都是行伍之人,何须多言?”高行周笑道,“今晨天公作美,凉爽的很,蔡贤侄不如上场一试身手,替老夫教训一下我高家的跋扈孩儿们?”

    蔡小五一贯健康红润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短短数年的军伍生涯,磨掉了他原本莽撞易激的性子,变得愈加沉稳。

    至于与高氏联姻之事,蔡小五原本就并没有奢望,尤其是他见到了高怀英本人之后,他可不想娶一个小祖宗回家供着,但他不敢当着高行周的面说出来。

    蔡小五还在发愣,韩奕恼他平日里机警,这时倒发起傻来,忍不住踢了他一脚。高氏子弟们听到高行周的提议,个个摩拳擦掌,争相上前挑战,根本就没将蔡小五放在眼里。

    高氏子弟,自然个个均是骑马娴熟之辈,高怀德更是经历过真实血战,武艺本领要比蔡小五高。蔡小五也是自负之人,除了高怀德的武艺让他钦佩之外,其余高氏子弟在他看来,武艺太过花哨,没有经历过刀头舔血的粹炼。

    “尔等是车轮战,还是一齐上来动手,爽快些”蔡小五淡淡地说道。他身材并不高大,站在高氏子弟面前,却如同鹤立鸡群,斜睨一众平凡之辈。

    高氏子弟大怒,纷纷喝道:

    “住口,休得猖狂”

    “在我高氏面前,岂敢撒野?”

    “七郎,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众人当中,一壮汉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纵是他身高马大,竟能凌空踢出三腿,腿腿猛击蔡小五的胸腹,瞧那气势,力道极大,要是被踢中了,定不会有结果。此人被称高七郎的,在演武的众人当中,极为突出,大概也是高氏众子弟当中武艺出类拔萃之辈,比较能服众。

    但令众人意外的是,蔡小五不退反进,闪电般地斜向前踏上一步,同时扭转着上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过那致命的连环脚。就在众人刚准备为高七郎那狠厉的连环腿叫好的时候,蔡小五几乎与高七郎面对面了,蔡小五仅仅是抬起自己的左臂,高七郎奔势未衰,身子悬空,小腹正撞在了蔡小五高高抬起的左肘上。

    高七郎那庞大的身躯,突然如一棵参天大树被锯断,轰然仰面倒下。就在他为自己的臀部叫屈的时候,蔡小五的一只铁脚板,已经踩在他的胸口上,让他憋不出气来。倘若蔡小五存心对付他,这一脚早就将他的胸骨踏碎。

    喧嚣的声音,立刻如死一般沉静。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蔡小五,不敢接受这个事实,郑宝在旁故意大叫道:

    “小五哥威武”

    蔡小五存心是要一招制敌,利用高七郎轻视自己的弱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迅速击倒在地,威慎了其余众人。

    他方才虽说的轻巧,故意激起高氏子弟的骄傲之心,但他深知,不论是对手车轮战,还是一哄而上,他双拳难敌四手,最终只有挨打的份。但只要先干净利索的解决了高七郎,他已经为这场比试定了基调,别人要是再胜了他,也不会觉得面上有光。

    “好一个一招制敌”高行周手捻长须,放声笑道,“这上过战场,真刀真枪与敌鏖战过的人,就是出手不凡。这临阵对决,决不是相互切磋,点到为止,而是性命相搏,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蔡贤侄已经手下留情,尔等还不认输?只是这比试,太无趣的很”

    “蔡将军英雄了得,我等自愧不如。”

    高七郎从地上爬起来,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高行周说话了,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勉强认输。别人自度武艺不及高七郎,也纷纷恭维蔡小五。一场比试,刚开始便已经结束,太过无趣。

    “王爷,晚辈只是侥幸获胜。我观高氏子弟,俱是弓马娴熟之辈,方今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又四海未平,王爷不如让族中子弟,参军入伍,搏得功名一二,光耀门楣,也好为高氏增添声望。”蔡小五道。

    高行周见蔡小五毫无沾沾自喜之色,暗中赞叹,又听蔡小五这番建议,正合他心中所想,抚掌赞道:

    “不瞒贤侄所言,老夫正有此意。我以前只是担心族中孩儿们,生在宝贵之家,锦衣玉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坏了先祖创下的名声与基业。如今看来,这羽翼下的雏鸟,飞不高,也飞不远。”

    “参军,得去义勇军”高怀德这时说道,他对义勇军熟的不能再熟,“天下诸军,侍卫亲军兵力最广,战力最强,可惜军纪不佳,常为人所诟病,军中又有裙带,盘根错节,我高氏子弟要凭真本事获取功名。义勇军人少精悍,个个都是忠勇善战之辈,更胜在军纪严明,大好男儿若要从军,义勇军才是首选。”

    “就是不知我高氏子弟,可否入得子仲法眼?”高行周故意问道。

    韩奕笑道:“我如今已经不是义勇军中之人,王爷得问蔡将军”

    “义勇军当然欢迎天下英雄豪杰加入,无论何人,一旦入了义勇军军营,军纪最大,行军打仗,以‘严’字为先,决不允许有人视军纪为儿戏。为国征战四方,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有太多的人,没有死在敌军的箭下,却死在我军法官的斩刀之下。”蔡小五道。

    “即便是我高氏子孙,一旦触犯义勇军的军法,亦当如此吗?”高行周喝问道。他面色有些不善,不怒自威,但蔡小五迎着高行周冷峻的目光,毫无惧色:

    “即便是王爷犯了军纪,亦当如此”

    高行周紧绷的脸,突然松驰下来,乐呵呵地说道:“贤侄不必如此紧张,老夫只是问问而已,看来义勇军能有如今的名声,绝非浪得虚名”

    高行周又指着韩奕道:“若无子仲,便无义勇军今日我等廉颇老矣,将来的战场,只能是你们年轻人纵横驰骋。”

    “王爷谬赞。晚辈及义勇军众将士或许有些小功,但不敢因此沾沾自喜,愿王爷能多多鞭策我等后进之辈。”韩奕道。

    正说间,家人匆匆来报,郓州文武官员已经聚焦在高府门前,就等着高行周领着众官出城迎驾。高行周一向谨慎的很,他当然不会倚老卖老,坐等郭威入城,尽管身体不佳,他仍然坚持出城迎驾。

    高怀德担心父王身体,他张罗着家人用一顶肩舆抬着高行周出城。皇帝的车驾来的比预计的要早,郓州军民刚出城,便遇上了先锋李重进。

    李重进望见坐在肩舆上的老迈齐王,远远地跳下战马,迎上前来拜道:“陛下有旨,齐王不必参拜,又说齐王有病在身,经不起暑热,特赐御伞一顶,为齐王遮阳。”

    “臣多谢陛下,也多谢李将军”高行周答道,冲着李重进拱手作揖。

    “王爷真是羞煞末将了。”李重进见高行周客气,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而过,蓦然见韩奕一身便服站在郓州军民当中,微感惊讶,亲热地打招呼道:

    “北海侯,李某未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出京这几日,朝臣们都在议论你呢”

    “莫非我又犯事了?”韩奕苦笑道。

    “侯爷说的是哪里话,李某估计侯爷不日将会有喜事临门了。李某前些日子刚喝了你的喜酒,这次恐怕又得喝了。”李重进深深地看了韩奕一眼,意有所指。

    蔡小五与郑宝在旁听见了,心中一动,有心想多打听,奈何人多嘴杂,不便多问。李重进率领着部下散开警戒,一队又一队人马陆续来到,天子护从,兵强马壮,旗林枪海,众星捧月之中,郭威在群臣的陪伴下,终于光临郓州城。

    “臣高行周,率郓州军民,参见吾皇万岁愿吾皇御驾亲征,旗开得胜,荡尽贼寇,还宇内清净,天下泰平”

    饶是有郭威体恤的旨意在先,高行周仍然坚持参拜,郭威半是感动半是故意显示自己对高行周的尊重之意,亲自搀扶着高行周坐在肩舆上,一边斥责高怀德:

    “这么热的天,齐王何故亲自出城?让朕担心。高怀德,你这个做儿子的,怎能坐视不理?”

    高怀德暗自腹诽,心说自己招惹了谁?得,你骂我不孝,我认了。谁叫你是皇帝呢

    蓦地,一声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响起了一阵清脆慌张的惊呼声,欢迎皇帝御驾的人群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叫喊着推挤着四散,炸开了窝。只见一匹枣红色的怒马,很显然受了惊,正失控地往郭威与宰相范质、魏仁浦、王峻等人站立的方向冲来,那马背上的红衣女子哭喊着尖叫道:

    “要死了、要死了。让开,快让开啊”

    “护驾、护驾”

    徐世禄、李重进、张永德等大声疾呼。

    殿前诸班亲卫,训练有素,本能地迅速结成圆阵,竖起巨盾,瞬间就将郭威包裹在其中,早有箭手张开硬弓,眼看就要万箭齐发,将那骑马的女子及她的坐骑射杀当场。

    万众惊呼之中,从人群中跳出一人,闪电般地抓住那惊马的缰绳,以双脚抵地,死死地往回拉,冒着危险,硬是迟缓了那惊马的奔势。

    郭威身材高大,他的目光越过护卫的亲卫头顶,看到那位勇士正是蔡小五,然后他便看到了前来帮忙的郑宝,紧接着他看到疾奔过来的韩奕。

    那肇事的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高行周的爱女高怀英。高行周气的差点晕倒当场,指着自己的女儿,气的说不出话来,等缓过一口气来,才骂道:

    “我高氏何故有你这孽女”

第五十九章 帝师㈤

    第五十九章帝师㈤

    众目睽睽之下,高怀英既羞又惧,一张鸭蛋脸煞白。(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幸亏郭威没有计较她的过失,又见她惊惧之下,受齐王责骂,梨花带雨,垂垂欲坠,更显得女儿家的楚楚可怜来。郭威半是看在高行周的面子上,半是动了侧隐之心,反过来安慰她道:

    “高家侄女莫怕,不就是马儿受了惊嘛,没甚么大事,朕也未损失一根汗毛。不哭、不哭,不然就成了花猫脸喽”

    郭威哄着高怀英,就像一个父亲哄自己的女儿一般,流露出他的真性情,这让群臣忍俊不禁。不过,那高怀英听了郭威劝慰的话,反倒越觉得自己今天实在太委屈,立刻哇哇大哭起来,让郭威哭笑不得。

    李小婉也在迎接的人群中,她跟高家的女眷命妇们待在一起,见高怀英哭个不停,连忙主动站了出来,搂着高怀英,三言两语便让高怀英停止了哭泣。郭威见状,笑道:

    “还是李家的侄女,最有办法”

    “汝阴县君亲自出马,可以喝退十万精兵哩”魏仁浦在旁说道。魏仁浦旧事重提,意有暗讽,王峻脸上立刻黑云浮面,眉头紧锁。

    郭威的目光从不远处的韩奕身上一扫而过,停留在面前的检校太子少保蔡小五与郑宝郑冠侯二人身上,故意问道:

    “蔡少保与冠侯,何故在此?”

    “回陛下,臣数年未曾回乡祭祖,眼下义勇军中无事,特与呼延弘义等将军告假,与北海侯相约返乡。”蔡小五拜道。

    郭威摇摇头道:“滑州军中无事,但朝廷有事,何况四海未平。卿年轻力壮,正是奋发有为之时,何故有马放南山之举?朕此番亲征兖州叛逆,急需用人,蔡卿不如随朕同往兖州。人伦之事虽大,朝廷恩义更不可相忘”

    蔡小五暗暗叫苦,此番随韩奕回乡祭祖,机会难得,但郭威说的堂皇,让他找不出理由来抗旨。蔡小五却未料到,这次返乡未成将成为他毕生最大的憾事。

    郑宝站在蔡小五身旁,正要退下,郭威一把抓住了他,亲热地挽着他胳膊,摸摸他的脑袋,又拍拍他的胸脯,口中说道:

    “朕有些日子未见到冠侯了,你好像又长壮实了不少,你要少吃点,可千万别长成呼延弘义那铁塔模样,太费布料。”

    郑宝一向洒脱,见郭威为老不尊,竟跟郭威开玩笑:“回陛下,臣少时曾经饿过一段日子,从此落下了一项病根,就是每餐饭量很大。不过家兄对我苛刻的很,怕我把他吃穷了,每次都不让我吃饱,所以臣是没法长成呼延将军那等身材。”

    “冠侯真可怜,朕如你一般年纪时,也曾挨过饿,家中从没有隔夜粮,看来咱们有缘份。既然如此,冠侯不如跟着朕,朕保你每餐吃饱。”郭威乘机说道,半真半假。

    郑宝目瞪口呆,不待他答话,郭威将自己的坐骑缰绳甩给了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入了郓州城,刻意忽视北海侯韩奕的存在。

    韩奕随着郓州众官员,远远地跟在皇帝车驾后面。他忽然瞥见冯道坐在一辆马车上正冲着自己行着注目礼,连忙走上前去致意:

    “太师一路辛苦”

    冯道晒笑道:“老朽年迈体弱,又不懂打仗,何苦到这东南走上一遭。这本是你们武将的份内之事。我看子仲倒是挺逍遥自在的,让老夫羡慕的很。”

    韩奕莞尔一笑,给冯道戴上高帽:“能者多劳嘛。”

    “子仲这是要返回青州家乡吗?”

    “我少小离家,孑然一身,如今新娶妻室,正好返乡告慰父母大人。”

    冯道“噢”了一声,眼神从上往下瞄了一眼在车外步行的韩奕一眼:“能在郓州遇上了子仲贤伉俪,真是凑巧啊。”

    “齐王好客,盛情难却,我与拙荆只好在齐王府上多盘桓几日。是有点巧。”韩奕听出冯道话中有话,他没有多作解释,否则那真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仿佛他在郓州停留,意在等郭威驾到。

    “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况且老朽是个老书生,我这个老书生尚且能随驾亲征,子仲正值气宇轩昂之龄,怎能漠不关心时事呢?”冯道悠悠地说道。

    韩奕高昂着头,与冯道车马并行,并未答话,装作没听到。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正符合韩奕此时内心所想,恐怕也正是如此,韩奕在郓州“巧合”地遇上了御驾亲征郭威,表面上的澹泊,并不表明他真的想从此置身朝政之外。

    冯道久历官场,他察言观色,早就识破了韩奕的心思,见韩奕沉默,也不便追问。就看郭威与韩奕谁先屈服。

    冯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郓州的街市,郓州的格局虽然比不上京洛二都,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身为东南水陆咽喉之地,商旅颇盛,在过去三年中,又幸运地接连迎来韩奕与高行周两位不剥民不扰民的帅臣的持续治理,郓州颇见安定与富庶、详和。

    郓州没有汴京的帝都气度,也没有西京洛阳的繁华,但它最为当今世人,尤其是读书人所称道的是,它在短短几年间,已经成为一个印书馆林立之城。这得益于当年韩奕的启发、引导和大力提倡,新式印书法的普及,令天下书价一降再降,如今书籍也不再令所有寒门之士望而却步。

    读书人一向自视清高,恐怕所有的读书人一律推崇陶渊明,高谈陶渊明式的品格高尚,哪怕是表面上的,其实这是无奈之举,就如韩奕的父亲韩熙文那般。因为大多数读书人毕生不能求得富贵,退而求其次,追求表面上的虚荣心。

    但在郓州,读书人可以公开出售自己的文字,这是韩奕当年所提倡的,美其名曰:润笔费。在宣扬孔门微言大义之余,用这润笔费解决个人的衣食问题,既填饱穷秀才的肚子,又满足了他们教化世人和清高的虚荣心,哪一方面更重要些,只有他们本人最清楚。

    书籍是学术的载体,也是个人情趣、思想与知识的传递者,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的个人论述没有留传下来。

    一部《诗经》,就曾有无数人为此注释过,被经学家们研究了千年,但今天流传下来的,也只有毛氏一家的注解最为世人所知。曾有鲁诗(申培公所传)、齐诗(辕固生所传)、韩诗(韩婴所传)鼎立,毛诗后起,逐渐取代这三家地位,三家诗逐渐不为寻常人所知。倘若书籍易于印刷,那么文人们的文字就更易于流传,后人就更容易了解事实本来的真相,经学家们不必皓首穷经,读书人就不致于为书上的某句话或某个字词而争论不休,知识也就不会为极少的一部人所垄断。

    郭威直接住进了齐王府上,趁着郭威休息,冯道、范质、魏仁浦,还有一众学士、翰林们,纷纷相约去郓州书市参观。这些人都是饱学之人,又兼爱书,个个都采购了十几本甚至数十本,满载而归。

    范质博文强记,笔耕不辍,即便是做上了宰相,业余偶有所得或者读书有感,总喜欢付之文字,二十年下来,著作颇丰。令他想不到的是,上个月他刚完成的读史笔记,这个月在郓州就看到有人将他的读史笔记印成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算不算偷窃呢?”韩奕故意问道。

    范质大度地摇了摇头,甚至沾沾自喜:“甚么偷窃?人家替我宣扬,我应当感谢人家才对。”

    名与利,范质只会选择前者,何况人们并无知识产权的概念,你跟范质谈“版权所有侵者必究”,那就是对牛谈琴。所以,韩奕换了个提问方式:

    “万一有人私自篡改相公本意,或者不经校定勘验,书中出现大逆不道之语,相公又当如何?”

    “可以假借《语》、《孟》,妄传先贤语录,以滋盗名欺世之伪?”

    “朝廷奏议、机谋未决之事可以刊印吗?”

    “边防夷狄、军事布置、四方舆图可以刊印吗?”

    “民间常有传习妖教之恶习,可以滥印无根**和妄诞妖怪之言吗?”

    ……

    韩奕连珠炮似的发问,令范质无所防备,范质不关心有没有版权费可拿,可他更不想有人假借他的名义,散播歪理邪说,甚至亵渎朝纲。

    “子仲深谋远虑,范某领教了。”范质点头称是。

    “知错能改,便是个好宰相。”冯道在旁开玩笑道,“依老夫看,朝廷是得设立一个出版条例,以免为奸商或小人所乘。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往连年征战,你攻我杀,哪管甚么礼仪廉耻,如今天下初定,这文章义礼与教化百姓是该提上朝廷日程上了。”

    随行的文官们,见冯道与范质欣然同意,大多也点头附和。当中有些人得意洋洋,比如翰林学士陶毂,他的诗文被盗印的极多——这好像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

    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王溥与韩奕是老相识,他家中藏书万卷,嗜书如命,来到这郓州城,更是大肆采购各类书籍,尤其是江南士人的佳作。王溥笑道:

    “北海侯本是武将,教化百姓本是我等孔孟门徒应当做的事,却让侯爷抢了先,惭愧啊天下寒门读书人,应当感谢北海侯。”

    陶毂闻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文坛领袖?北海侯的文采似乎还差一点。”

    “陶学士说的是,不过韩某可从未自称过是文人,何来文坛领袖之说?曾听人言,人生识字忧患始,吾辈武将,只要会粗记姓名看得通军令便是了。”韩奕见陶毂自负,当着众人面,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十分不爽,“陶学士书读的比我多,一手隶书写的比我好,看来忧患的很呐”

    陶毂也觉自己方才有些鲁莽,话不投机,悻悻地拂袖离开大队人马。

    “人生识字忧患始?这是甚么胡话”冯道笑道,“我观子仲所作所为,所谋者可谓大矣,近世革代易姓,兵火连连,而今正是以文字教化百姓之时,吾辈人臣,还需努力”

    “太师所言,正是魏某所想。”魏仁浦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正值暑热,他豪爽地邀请众人道,“眼下无事,魏某做东,愿请诸公找一间茶肆畅聊。”

    “魏大人难得爽快,我等敢不给面子吗?”韩奕等哈哈大笑,拥着冯道、范质,跟着魏仁浦离去。

    就在韩奕等人愉快饮茶畅谈之时,翰林学士陶毂来到王峻暂居的公馆。

    王峻正满头大汗处理公文,多半是跟兖州战事有关的公务,郭威全部交给王峻去处理,王峻虽然暗自腹诽,但如果郭威将公文移交给范质或魏仁浦去处理,王峻怕是一百个不乐意。痛并快乐着,便是王峻此时的心态。

    陶毂坐在不远处的一把交椅上,欲言又止,最后发出一声轻叹。王峻察觉到这一声叹息,知道陶毂是有事而来,见面前堆积的公文已经处理了大半,这才扔下毛笔,捧起了一盏凉茶,舒服地将后背贴在椅背上,故意问道:

    “陶学士为何叹息啊?”

    “下官只是觉得陛下对王公不公。”陶毂答道。

    “住口,学士若是不讲个明白,休怪王某告你欺君之罪。”王峻佯怒道。

    “王公明鉴,下官方才去外面书市回来,我见冯太师、范相公还有魏大人等,连同北海侯韩青州,个个轻松惬意,哪有如王公这般一心为公,帮助陛下处理朝政,王公真是劳苦功高啊”陶毂道。

    “没法子,谁叫王某天生是个劳碌命呢”王峻很是受用。

    王峻跟陶毂正好是绝配,一个喜欢别人附己,另一个喜欢趋炎附势。

    “北海侯最近活跃的很啊,要知他如今空有一个爵位,远离朝政,偏偏总有人在陛下御前提起他的名号。今天城外的事情,王公难道视而不见,您看陛下将蔡小五与郑宝二人留在身边,到底是何意旨呢?”

    王峻脸色剧变,故作轻松道:“韩子仲本就是国朝勋臣,陛下要起复他,也不奇怪。”

    陶毂连忙说道:“北海侯开掘漕运、刍粟入中,件件是利国利民大事,陛下心知肚明,表明上不说,心里高兴。如今我见北海侯革新印刷之法,分明是讨好了天下士林,深谋远虑啊冯太师、范相公无一不是交口称赞,只要他登高一呼,那可就……”

    陶毂故意留下半截话,让王峻自己琢磨。王峻脸色阴沉,他如今虽然又重新被郭威启用,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官复原职,他寻思着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讲,跟韩奕是一条船上的,自己想官复原职,那就得让韩奕也同时被起复。

    如今听陶毂提起,王峻又担心万一韩奕也官复原职,对自己将更会是一个威胁,他知道郭威此番兖州之行,在冯道等文臣的力谏下,有意要往曲阜一行,那里可是孔圣故里,这恐怕表明郭威将来要重视文官。

    陶毂见王峻思索,走近身侧低声说道:“在下倒有一策,请王公笑纳”

    二人咬着耳朵,一番密议,说的王峻频频点头。

    虽然天热的很,但韩奕还是打了个喷嚏。

第六十章 帝师㈥

    第六十章帝师㈥

    撩人的夏夜,风在呢喃。(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萤火虫星星点点的灯光装扮着夜色,在庭院中营造出一种虚幻的景致。卧房内,明亮的泪烛下,更有一番浓情旖旎的景象。

    李小婉喘气着仰着细长的脖子,朱唇摸索着韩奕的脸庞,一双纤手胡乱地抓着韩奕的后背,表情似怨似嗔似喜。韩奕卖力地耸动着身子,触目所及处的峰峦与柔美曲线,令他陶醉,而身下的呢喃与热烈地回应,更令他亢奋、疯狂,还有万般宠爱。有诗云: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骤雨初歇,李小婉娇懒地依在韩奕怀中,发出轻叹:

    “夫君,明日我便回汴梁。”

    “为何?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要一同回青州,都到了郓州,怎变卦了。”韩奕奇道。

    “今日夜宴时,陛下说德妃娘娘病了,娘娘在宫中孤单,也找不到贴心的人说话……”

    “所以,陛下就拆散了我们?”

    “夫君说的是甚么话,又不是生离死别,太不吉利了,不就是暂时分开一段时日嘛。等兖州事了,我们夫妻不是又可以团聚了吗?”李小婉原本有些不舍,听了韩奕的牢骚话,反倒安慰起韩奕来。

    “这个老匹夫……”韩奕低声地骂了起来。

    他原本一家人加上蔡小五,开开心心地返青州,没成想蔡小五与郑宝被郭威留下了,李小婉又将被郭威支回汴梁,硬生生地拆散,让韩奕成了孤家寡人,怎能不让韩奕暗骂郭威不地道?

    李小婉连忙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埋怨道:

    “夫君又在说糊话了,小心让人听见。”

    她俯着上半身,身披轻纱,轻纱下面是一片赛雪肌肤,掩饰不住珠圆玉润的美好身段,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地散落了下来,那眉黛间掩饰不住即将分别的不舍,我见犹怜。李小婉继续说道:

    “陛下分明是要重新起复你,这不正是夫君一直所想的吗?夫君表面上漠不关心自己的仕途,其实你没有一天不在渴望得到再次披甲的机会。”

    “我可不想,有人说我可以做个文官呢。”韩奕装作若无其事,知道李小婉是为自己好。

    “是吗?”李小婉调皮地捏着韩奕那英俊的脸庞,在他耳边呼着热气,吐气如兰,“今天在城外迎驾,我分明见到你盯着人家禁军将士一身行头不放。”

    “好吧,我承认。”韩奕撇了撇嘴,“不过,这事不取决于我。”

    “夫君脱了戎服,倒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可是你内心其实执拗的很。陛下今日一番笼络小五与小宝之举,是冲着你来的,这不正是表明你圣眷仍在吗?这么长时间,陛下的火气也消了不少,就差夫君主动上表求进,夫君怎能奢望陛下主动降旨?”虽然明知道韩奕心中有数,李小婉仍然不厌其烦地替韩奕分析。

    “是陛下跟你说的?”韩奕问道。今日夜宴,郭威特意要李小婉侍宴,韩奕坐的远,只见到自己夫人将郭威哄的开心。

    “我猜的,**不离十吧。”李小婉自信地说道。

    韩奕深情地抚摸着那光洁的肌肤,恋恋不舍:“嗯,那我们就要分别了。婉儿嫁给我这个武将,恐怕就得忍受聚少离多的相思之苦。”

    “我可不会想你。”李小婉轻咬着朱唇,嗔道,“不过,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每天都得想我十遍。”

    “十遍哪够?应当想你百遍万遍。”韩奕轻笑道。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又不是小孩,不过婉儿的话,一定很有道理。”

    “要记得每三日给我写一次家书,让我在汴梁放心。”

    “我每日一封,用军邮给你寄去。”

    “要是到了兖州,夫君只要参谋即可,不要力求上阵。”

    “区区兖州孤城,何劳陛下兴师动众?说不定等陛下车驾到了兖州,慕容老贼已经伏诛了。”

    “夫君跟同僚要好好相处。”

    “婉儿说的是王峻吧?他不犯我,我不犯他,希望井水不犯河水”

    ……

    李小婉又不厌其烦地交待了数十条,唯恐所虑不周,韩奕怕她担忧,一一应承。末了,李小婉认真地盯着韩奕:

    “最重要的一点,要是遇到其他女子搭讪,非礼勿视”

    “夫人,我一向守身如玉”韩奕大声地保证道。

    “你说这么大声做甚?定是心虚了。”李小婉嗔道。

    “我心虚什么?”韩奕道。

    李小婉忽然说道:“有一件事,夫君没有跟我坦白。”

    “何事?”韩奕奇道。

    “我听小宝,还有小五说过,你以前常在噩梦中见到一位女子……”李小婉既希望得到韩奕否定的回答,又怕戳破了韩奕的心事。

    “这个……”韩奕蓦然一惊。

    若非李小婉提起,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常在梦中出现的女子,虚无飘渺,或许仅是个梦而已。韩奕提醒自己,身边躺着的这位,才是实实在在的爱人,值得他用一生去守护。

    他又感到几分羞愧,因为他毕竟还保留着这么一点秘密,没有将这个秘密拿出来,让自己最亲密的爱人知晓。

    房中的蜡烛已经烧到了最后,它无私地奉献了自己。屋内立刻暗了下来,外面的月光透过纱窗投射进来,洒下一片白霜。李小婉悠悠地说道:

    “夫君若是哪天真遇上这么个女子,不如把她领进家门。”

    韩奕认为李小婉说的是反话。

    ……

    次日清晨,韩奕送李小婉返汴梁。虽说这只是短暂的分别,但李小婉神情凄婉,好似丢了魂,有千言万语要叮嘱韩奕。高怀英不耐烦地取笑道:

    “李姐姐,难道你还担心有人抢了你家夫君不成?”

    “你这个小妮子,等你嫁人了,便知道了其中滋味了。”李小婉埋怨道。高怀英闻言,表情变的不自然,一向大方爽快的她,扭捏着低下了头,眼神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正跟韩奕说话的蔡小五。

    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经过与蔡小五的两次交往,高怀英似乎尝到了某种难以道明的滋味。此时此刻,高怀英只觉得蔡小五好像样样不错。

    韩奕走了过来,扶着爱妻上了马车,交待牙兵一路细细照顾。屠夫张哎叹一声,道:

    “看来,我老张只能一个人回青州了。”

    “舅舅,等夫君闲了下来,我们再去青州看望您老。”李小婉从车上伸出头安慰道。

    “不用了,你们都忙的很。只要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我就知足了,等你为老韩家生了个一男半女的,我再来京城住几天。”屠夫张摇手道,径直上了另一辆马车。

    “舅舅,你这个要求太艰巨了,看来我们夫妻还得努力才成。”韩奕开玩笑。李小婉白了他一眼,羞红着脸缩回了马车。

    高怀英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才想明白韩奕话中意思,脸上立刻也红了。

    “夫君,你要保重”李小婉红着双眼。

    “走吧”韩奕受不了李小婉浓情,催促着牙兵赶路。

    很快,一车马车往东奔往青州,一辆马车奔往京城汴梁,也带走了韩奕的思念。

    韩奕站在高岗上,举目远眺良久,阡陌间芳草连天,大有望尽天涯路之慨。回城的路上,高怀英策马追上了蔡小五,与他并行,没话找话:

    “听说蔡将军也要随陛下东征兖州了。”

    “嗯,陛下金口玉言,也是吾辈军将所期望的。”蔡小五言简意赅地答道。

    “上阵杀敌,少不了要一把好剑。”高怀英瞄了一眼蔡小五空荡荡的腰际,举出自己的佩剑,塞入蔡小五的手中,“这把剑是我父王让我转送给你的,算是便宜你了。”

    不待蔡小五反应,高怀英猛地一鞭坐骑,率先奔还郓州城。

    郑宝在旁挤眉弄眼,与曹十三说道:“真是把好剑”

    “宝剑赠英雄,这剑怕是美人自己的心爱之物吧?”曹十三调笑道。

    “胡说,都说了这是齐王所赠,跟高家娘子无关。”蔡小五怒道。

    ……

    兖州城下,官军在一番远程巨弩的饱和攻击下,嗷嗷叫着向城墙疾进。城头上的叛军在短暂地迟疑后,本能向城下倾泻着箭雨。

    冲在前排的官军,如被巨风吹袭的衰草,倒伏在地。排阵使药元福当即喝令巨砲,猛烈还击。大小不一的石弹,立刻在城头上欣起了一股血雨腥风,坚固的城墙上又增添了不少弹坑,

    这座古城在郭威御驾亲征之时,胆怯地颤抖着。

    三轮饱和攻击之后,又是一阵黑色的物体飞向了城头,从飞行的速度来看,轻快了不少。这些圆形的物体带着缕缕青烟,砸在了城楼上、城垛上、墙体上,甚至有的越过高高的城墙,飞入了城内。城墙内外立该腾起了一股浓密的黄烟,如无数条从地底深处觉醒的黄色恶龙,将所有生物包裹在其中。

    “不好,有毒”

    叛军头目呼喝着,命令部下立刻用湿巾捂住口鼻,但是那利用火药促燃添加了巴豆、砒霜、狼毒等各式毒物的烟雾,熏的叛军无法睁眼,那些来不及采取自救措施的叛军身上立刻出现了不适症状。

    忽然刮起了一阵东南风,毒烟立刻散去,就在叛军庆幸之时,官军已经将数十架各式云梯抵在了城墙上。

    官军蚁附着向上攀爬,他们兵多将广、补给充分、器械齐备,士气旺盛,终于张开了他们嗜血的獠牙,向叛军发起了死亡的威胁。

    慕容彦超用金钱和威逼利诱武装起来的叛军,并没有保持太高的战力,被围攻数月之久的叛军,山穷水尽,死伤无数,士气低迷。官军一方,曹英、向训、史彦超与药元福等人,只是不想令己方伤亡太多,才让慕容彦超才苟延残喘至今。

    更何况,曹英等人明白,他们明知道皇帝郭威要御驾亲临兖州前线,如果他们提前将慕容彦超收拾了,怎能体现出皇帝御驾亲征之下,龙威浩荡,三军用命,贼寇束手就擒的威力来?

    郭威在汴梁时,抱怨他们几位攻城不利,可他本人在行军路上却不紧不慢,根本就不着急,来到兖州城外,他对曹英等人只有赞赏,没有任何不悦之辞。

    御帐内,官复“原职”的左金吾上将军韩奕,正在自己亲手制作的兖州城模拟沙盘上细谈自己的攻略:

    “兖州城墙东低西高,因为东护城河原本极深极阔,再加上慕容彦超引泗水围城,所以防备原本不错。我军已经填平了护城河,因此敌军重点防御地势较低的东城。此前我军重点即是攻击东城,但成效不大,不过臣观兖城攻守之势,东城仍是我军攻击重点,但需换个方式。”

    “臣恭请陛下明日换上龙袍,御驾西城,于显眼处观战,所有旗仗导引带上,一如在京城。我军则摆出攻击西城与南城的态势,逼迫敌军从东城分兵。陛下先使人痛骂慕容老贼,此贼易怒,定会丧失冷静。话不投机之时,陛下可让殿前诸军佯攻,一定要攻势猛烈,不计伤亡,一旦敌军在西城倍感压力,定会从东城分兵,则我主攻的侍卫军定可一战而破东城,臣观今日这势,结果自明。倘若敌军没有分兵,则我将计就计,谅他慕容老贼兵力捉襟显肘。”

    “东城内有座庙,庙里地下有间密室,可藏三百人,原本是庙中僧人为躲避战乱所建。臣在开运末年斩杀巨寇齐三时,曾在此设下伏兵。臣担心慕容彦超亦有此计,听降卒说有术士进谗,说镇星行至角、亢,角、亢兗州之分,其下有福。慕容彦超在此庙所在之处,设祠祷告。所以我军必须有所防备。”

    “东城被攻破后,在我军面前将有三条街道贯城,其中北街最为宽敞,可供马军驰奔。如果慕容彦超没有布置拒马的话,马军应首先入城,沿北街疾奔北门,无论甚么坚城,总是易于从内部攻破。我军所虑的是,须防备敌军困兽犹斗,与我军展开巷战,那样的话,我军伤亡将加大。所以臣建议,我军一旦入了城,就不必逼敌太甚,令其部众丧失心存生存期望。如此,除了慕容老贼腹心会龟缩入牙城,其他胁从军兵定会观望,陛下或可招降。不过,臣料定,慕容彦超最终会藏在那座镇星祠内。”

    “为何?”郭威见韩奕胸有成竹,奇道。

    “子不语乱力怪神。神明的力量,总是让人顶礼膜拜,寻常人祭拜神明,自然是希望获得神明的保佑。一个貌似虔诚的人,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时候,就会选择尽可能地挨近神明,以寻求神明的就近庇护。”

    郭威耐心地听完韩奕献计,喜道:

    “看来朕要为慕容彦超准备后事了。叛军党羽,一个不留,满门抄斩”

    这一个党羽,可多可少,翰林学士窦仪连忙谏道:“陛下,臣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慕容彦超及其党羽腹心,固然死有余辜,但城内军民大多是被他胁迫的,臣奏请陛下,赦免他们死罪。”

    窦仪与范质、冯道等人有过计较,担心郭威滥杀。见他提出,范质与冯道二人也相继发表意见。郭威略忖了一番道:

    “既然众卿一致,除了甄别出乱臣贼子外,其余不问”

    “陛下英明”群臣应道。

    郭威又问王峻道:“秀峰兄,卿有何高见?”

    “诸位臣僚所议,臣当然赞成。不过陛下还应该考虑兖州城的未来,为防反侧,兖州泰宁军这个军镇应当被降为防御州,陛下更应当选一个文官来管辖兖州。”

    正所谓物极必反,即便是武将出身的郭威,也意识到武人专政的历史沉疴,对此他有切身之痛,郭氏一门数十口,只有自己、德妃与养子郭荣及孙郭宜哥活着,他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天下需要拨乱反正,自韩奕当年奏议开始,重视文官管理民政、财政及庶务的趋势,在大周朝已经初见端倪。

    王峻最近好像转了性,与韩奕陪在郭威御前,和韩奕常常有说有笑,让旁人摸不着头脑。郭威见王峻也重拾此议,貌似与韩奕政见相同,分外高兴,当即问道:

    “不知何人可以担当此任?”

    “臣保举端明殿学士颜衎权知兗州事。”王峻保举道。

    端明殿学士颜衎,即是兖州曲阜人士,据称是颜回第四十五世孙,此人今年六十有二,自朱梁时代,久历仕途,颇有美誉。在文人们看来,颜衎文章写的不太好,没有文藻,只知怙守章句,此人倒是个大孝子,经常为了要在双亲身边尽孝,请求辞职归乡。

    王峻主动举荐颜衎,既是因为他跟颜衎颇为亲近,有私心,又是因为郭威在冯道、范质等人的鼓动下,大有重视文官的趋向。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峻提出的这个主张,异常顺利地通过。

    王峻颇为得意,目光饱含深意地投向了韩奕。

    郭威与文武群臣在兖州城下,议论着军国大事,分明就没将兖州城内的慕容彦超及其爪牙放在眼里。

    官军磨刀霍霍,兖州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第六十一章 帝师㈦

    第六十一章帝师㈦

    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有罪必惩

    所以敷大信于域中,示无私于天下。(顶点小说手打小说)为邦之要,何莫由斯?

    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位重公侯,权列藩翰,职司戎律,授以节钺,寄希望以安定一方。然其素蓄奸谋,不知天命,窃弄干戈,阴结胡虏,屠戮百姓,逼胁军吏,其罪大焉

    残魂假息以兴妖,邻境飞章而告变。天兵无敌,孰当霜雪之锋?凶党几何,劳我雷霆之怒?宜正简书,用彰罪恶,慕容彦超在身官爵并宜削夺,息民束革,俯首听令,或可侥生。

    播告四方,咸知朕意

    ……

    大周广顺二年的五月十九,郭威用一纸敕令,直接宣布慕容彦超的末日。

    虽然不乏宽宥之辞,但任何人包括慕容彦超在内,已经知道郭威绝不允许慕容彦超还活在这世上。慕容彦超本就不抱着和平共处的希望,见郭威以天子命令叛臣的口吻,羞辱自己,更是恼怒异常,因为他始终记得郭威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凭什么郭雀儿便是真龙天子,可以对他呼来喝去作威作福?

    郭威依韩奕及群臣的定计,身着显眼的龙袍,满副仪仗,阵列城西,各式龙旗遮天蔽日,彰显着天子的风范与赫赫威仪。慕容彦超亲自出现在城头上,痛骂郭威如何忘恩负义,如何欺负刘氏孤儿寡母,也无数次问候郭威的一切女性亲属。

    郭威脸上轻蔑的笑容消失了,脸色铁青。

    咚、咚、咚咚

    战鼓声响了起来,很快便变的急促起来。

    首先而起的,是近百门巨砲发起的雨点般的弹雨,浓密的弹幕在城头上掀起了一阵灰黑色的烟尘,石屑乱飞,完全将城头上的守军压制住。守军早就领教过巨砲的威力,但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百门巨砲轮番狂轰的恐怖状态。

    如果说当年平定河中李守贞是新式巨砲的头一次使用,那么这一次就宣告了这种远程重型武器的正式定型并成为大周步军的制式装备。郭威豪情万丈地看着城头上的灰飞烟灭与惨绝人寰的场景,冷酷地看着叛军被砸成肉饼,他按捺住部下们跃跃欲试的激动心情。

    战鼓声停了下来,就在守军侥幸自己生还之时,一阵角号声又在不远处高亢、尖厉地响起,并迅速地充斥着战场的每个角落。

    巨弩上安装的支支长矛,雨般地飞向了千疮百孔的城头,强大的力量令这些长矛深深地扎进墙砖之间,数轮齐射之后,城墙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

    蓦的,战鼓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步军开始起动,呐喊着往城边奔去。

    徐世禄、李重进、张永德等将校,指挥着殿前军,有条不紊地轮番攻击,军士们放弃了使用云梯,直接沿着插在墙砖上的弩箭巨矢向上攀爬。

    一波倒下,另一波继起,掀起更强烈的冲击。守军百般抵抗,忘我地抵抗着官军似乎无穷无尽的力量。

    慕容彦超不认输,事实上他没有输的资本,支撑他抵抗下去的,唯有鱼死网破的报复之心。对了,镇星行至角、亢,正是兖州之分,这是上天给予他的暗示和庇护,只要多抵挡住几天,郭雀儿的气运就断了,天下必将大变,或许辽人又要南下了,或许背信弃义江南人会幡然醒悟,举兵来助。

    绝望之中的侥幸,让慕容彦超丧失了一切正常的理智,死伤与流血甚至让他兴奋异常。

    “令公威武”

    心腹们高声呼喝着,为自己的主人喝彩。

    慕容彦超赤luo着上半身,屹立在城头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君临天下群臣匍匐在他的脚下的情景,又似听到无数人冲着他高呼万岁,向他摇尾乞怜。郭雀儿算个啥?

    鲜血在城头上迸放,如耀目的红花在苍凉的大地上绽放开来,令人心动神摇。空气中弥漫着死尸焦臭与血腥气味。

    叛军麻木地挥舞着各工兵器与器械,将奋力上爬的官军刺落、推倒,那不幸跌落的军士来不及发出悲鸣,就被另一波压上来的袍泽踩在脚下。

    长如大矛的弩箭串起两个叛军,去势犹劲,直到带着尸首跌落到城内,瞬间城头上就少了两个活生生的人物,天地间仿佛从来就不存在这两个小人物。巨大沉重装有铰链的檑木,猛的被从城头上放下,将数位官军撞翻在地,吐血而亡。

    千疮百孔的城墙上,被烈火烤成片片焦黑色,又被鲜血、脑浆、腹中呕吐物涂抹着,色彩斑斓。

    官军毫不动摇地持续地施加压力,一次又一次地无限接近城头,从辰时至午时,从午时至黑夜的来临。即便是黑夜,握有优势兵力的官兵,仍然不会让叛军得到喘口气的机会,无数条火舌将兖州城包围,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彻夜空。

    官军加强了进攻,借着夜色,从四面同时围攻,让叛军无法弄清官军放置在四方城门兵力的多寡,让他们穷于应付,只能根据官军攻势的强弱,拆东墙补西墙。

    韩奕迈过卧在地上呻吟的军士,来到了东城。曹英、向训、史彦超及药元福等,已经准备就绪,就等郭威的最后命令。

    东城是官军实际上的主攻点,为了迷惑城内的叛军,曹英等人已经发动十余次规模较小的攻击,他们乘殿前军在西、南两面发动一波*气势惊人的佯攻,抓紧时间,积蓄力量。

    “陛下说,他明日午时在城内设宴,首先入城者,将饮第一杯庆功酒”韩奕当着众将的面,宣布郭威的旨意。

    “这还用说,肯定是我们侍卫军首先入城了”史彦超高声地答道。

    韩奕微微一笑:“史兄莫要太得意了,殿前军的将士们卯足了力气,说不定他们弄假成真,首先入城,赚了头功。”

    曹英身为主帅,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冲着部下们说道:

    “此战我侍卫军志在必得,有我无敌,谁敢退缩,曹某定要他身首异端”

    “遵命”众将士齐声呼道。

    曹英转而对韩奕道:“请北海侯转告陛下,请陛上备好庆功酒,我曹英定会先饮头杯酒”

    城西又传来一阵雄壮的战鼓声,殿前军又发动一波猛烈的攻击,吸引着叛军大部分的注意力,此起彼伏厮杀声令处在西城的将士们血脉贲张。

    数十支火箭飞速疾奔,箭矢划过数十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在东城城头上降落。这便是东城官军的战斗信号,侍卫军连同协从作战的镇北军,突然蜂拥向前,势如洪水,冲击着早已脆弱不堪的堤坝。

    堤坝勉强抵挡着巨大的冲击,在用钢铁和血肉之躯铸就的洪流中,颤抖着、悲鸣着。双方忘我地厮杀,将城上城下变成了一座修罗场,鲜血浇灌着曾被烈火炙烤过无数次的大地。

    曹英亲自擂起战鼓,将士们体内血液随着鼓点奔涌。

    史彦超身先士卒,将军旗插上了城头。

    老将药元福撞开了城门,官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一哄而入。

    镇北军向训挥令帐下马军吐浑营,将拥挤在城门附近的叛军一击而溃,迅速往北街疾奔。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殿前军攻破了叛军重兵把守的西门,叛军士气立刻崩溃,节节败退入牙城。镇北军按计划,迅速地控制了北城,旋即与诸部将牙城团团包围。

    天亮了,东方的第一缕阳光,让兖州城内无辜吏民有重见天日之感。

    城内最耀人耳目的,不是官军刀山剑林,也不是官军的猎猎战旗,而是家家户户门前竖立的黄幡——这自然是慕容彦超的杰作。晨风吹过,黄幡随风而动,竟营造出一种庄重而又古怪的氛围来。

    神明救不了慕容彦超,牙城被官军迅速地攻破,然而官军没有找到慕容彦超,他们只找到慕容彦超的金银财宝——即便是官军攻城危急,慕容彦超仍然忘不了搜罗财富。

    正如韩奕所料,慕容彦超躲到了镇星祠内,被早有防备的蔡小五等人团团包围。

    一代枭雄慕容彦超没有给官军任何机会手刃自己,他自己投井而死。他不比那些成功者更无耻,也不比那些失败者更光荣,他仅仅是其中的一员。

    一场轰轰烈烈地兖州之乱,就这样迅速地结束了,慕容彦超之死唯一好处,就是让天下人看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朝廷,一个不容地方军阀违抗皇权的时代。

    大胜之后,郭威犒赏三军,赐宴文武群臣,欢声雷动。

    郭威微醉,他得意洋洋地斜睨着群臣,就如同在傲视着天下苍生:

    “朕既握北伐败辽之大胜,又挟踏平兖州之势,从今往后,四方诸侯,谁敢不从?”

    “陛下,不要说漠北辽人,太原刘崇,就是江南金陵的那位也是不服呢!”王峻泼着冷水。

    “陛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韩奕举杯邀祝道,“假以时日,扬一益二,陛下囊中之物”

    扬指扬州,益指成都,均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也是唐时两大税收来源,如今分属南唐与后蜀。这两个地方又相对偏安,这几十年来远比中原安定,富庶可想而知了。不要说一统天下的雄心,就是它们的财富,也足以让汴梁方面流口水。

    “说的好”韩奕说到郭威心底里去了,郭威大声喝彩,也举杯道,“为北海侯干杯”

    群臣们交换眼色,见前不久还令皇帝眼不见心不烦的韩奕,今日仅凭一句大话,竟然有这等超规格的礼遇,只能在心里狠狠地嫉妒一下。

    王峻笑眯眯的,似乎跟韩奕一笑泯恩仇:

    “北海侯说的极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李氏窃据东吴,屡有染指中原之心,今兖州已服王化,禁军正在搜捕本道逆贼余党,尚有三十余江南人氏在押,臣以为不如全部斩杀,震慑江南群小。”

    “一群喽兵,何足挂齿,前番陛下已经放还唐将燕敬权,不如这次也放还俘兵,臣以为陛下再遣使赴金陵,正好可以借此斥责李氏无礼”范质还未说话,翰林学士陶毂跳了出来。众人暗均惊奇,因为陶毂居然跟王峻唱反调。

    范质身为文官之首,不喜武人嗜杀,更对官军破城后免不了的抢劫颇有怨言,要不是他和冯道等人再三进言,以及韩奕的阻止,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他见同为文官的陶毂提起,也出言赞成:

    “江南自杨行密时起,享国日久,属南方第一霸主,又接连乘我中原丧乱,取湖南,并闽地,锋芒正劲。陛下虽有一统天下之宏愿,但当今之计,却也不能小视金陵。诚如陶学士所言,遣使斥责即可。”

    郭威冷静下来:“那何人为使呢?”

    “臣愿往”陶毂居然主动请求为使。

    王峻道:“出使金陵,非同小可。今我两国也曾有过小战,陶学士敢面对江南君臣诘问吗?臣以为,不如遣一武将为使。”

    王峻言下之意,文人胆小如鼠。

    “武将鲁莽,只知妄动干戈,欺压百姓,又不知文章礼仪。两国交聘之事,非同小可,轻则失礼,辱没国誉,重则引发刀兵之祸,犹防他人得利,此中利害,非文臣不可担当。”陶毂坚持道。

    陶毂这话,让文臣们听着痛快,却无疑惹恼了在场所有的武臣,曹英等人纷纷反驳。

    文武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有,更何况近世,文人被武人压制了太久的时间,斯文扫地,不值一提。在本朝,文人似乎咸鱼翻身了,关于出使金陵人选一事,就成了文武矛盾的导火索。

    “你”郭威咳嗽一声,指着仿佛置身事外的韩奕道,“卿替朕跑一趟金陵”

    群臣们立刻止住了争论,文武大臣似乎在韩奕身上达成了某种共识。

    ……

    六月初一,就在韩奕行在出使江南的路上,曲阜孔子祠,迎来了一位皇帝,一位从战场上崛起没有读过几本“圣贤书”的马上皇帝。

    郭威亲巡曲阜诗礼之乡,祭拜孔圣,遍访孔、孟、颜诸贤子孙。

    前期奉命前来打前站的颜衎,好不容易将孔子祠修缮了一下.百年丧乱,曲阜孔子祠也算是劫后余生,原本黄瓦朱栏,雕梁画栋,已经破败不堪。

    历代文人碑刻,不少此刻尸首异端,倒伏在尘土之中,任人践踏。神道两侧历代栽种的桧柏,倒是愈加繁茂,给这座庙祠增添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在一片洪钟大吕声中,从官献上供品,大周皇帝郭威偕百官来到孔圣像前。郭威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冕冠,双膝一屈,就要行跪拜之礼,大臣们惊呼道:

    “陛下,使不得。孔子虽是圣贤,但终究不过是诸侯大夫,安敢让天子祭拜?”

    郭威回头,站在高处,向下俯视自己的臣子们:

    “孔子乃百帝之师,岂能不拜?”

第六十二章 吴钩㈠

    第六十二章吴钩㈠

    车辚辚,马萧萧。(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郭威行在凯旋还京的路上,耀武扬威,林立的旗帜宣示着他的武功,而此前曲阜之行,又为他带来所谓文治的良好声誉。

    据说在兖州城下,敌我酣战之时,他乘隙小睡,做了一个白日梦,梦见一位道士向他进书。郭威不记得那梦中之书上写着什么,只记得卷首上写着“当于六月初二还京”字样。

    或许是这梦中神迹使然,轰动一时的兖州之乱迅速地被官军平定,极大地震慎了内外各方势力,大周朝的国威也随之达到了新的顶点。当郭威六月初二起驾踏上了还京之路后,上天降下了一场豪雨,将兖州一带变成水乡泽国,郭威暗道此乃天意,是上天对他的庇护。

    唯一让郭威有些忧虑的是,上月他京城时,德妃董氏就病倒了。如今他大胜而归,董氏的病情却愈加沉重了,宫中太医官虽然在奏表中将德妃的病情说的婉转,但郭威知道自己的爱妻恐怕“又”要香消玉殒了,这个不好的消息,迅速地将郭威凯旋而归的喜悦之情冲的一干二净。

    世事总是难料,总是让郭威不太满意,有时候郭威甚至想自己前辈子是不是犯了天条,竟让他这辈子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丧亲之痛。

    翰林学士陶毂在车驾外逡巡着,遥望郭威,似乎有话要说。郭威正无比烦闷,冲他招了招手,命他近前说话。

    “卿有何话要说?”郭威问道。

    “回陛下,日前陛下遣北海侯赴金陵,臣这几日左思右想,仍觉不妥。不吐不快。”陶毂拜伏道。

    “有何不妥?”郭威反问道。

    “北海侯乃国家勋臣,列功仅次二王,可排前三甲。但他年轻气盛,屡犯龙颜,陛下将他内外文武职务一并削减,又去他功臣号,仅留侯爵之位与宿卫虚职,以示惩戒,难保他不暗生不忿之心……”

    “住口”郭威勃然大怒,抽出佩剑,便要给陶毂好看。左右近侍连忙将他拉住,范质等人看到前面动静,也纷纷前来看个明白,唯有王峻沉着不语。

    “臣无状,请陛下息怒”陶毂脸色煞白,伏在地上。

    “你今日污我大臣名誉,若不说出个理由来,休怪朕无情”郭威怒道。

    “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实有话要说,寝食难安,不吐不快。陛下,北海侯此去金陵,难保南朝君臣不会从中作梗,要知北海侯乃当世良将,臣恐南朝许下重利,劝他归顺金陵。即便北海侯不为所动,江南人也可在其中作文章,离间我朝君臣关系。陛下不要忘了,金陵也有一个姓韩的,恰好也是青州人氏,恰好也是背我中原投效江南的”

    陶毂说的正是江南名士韩熙载——韩奕那未曾谋面的族叔。

    郭威听到此处,脸色变了变,虽说他不相信韩奕会投效金陵,但他绝不允许有小人在韩奕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韩奕真的有去无回,他郭威真叫是后悔无泪。

    “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峻适时地说道。

    “当日在兖州,尔等为何不想到这一点?”郭威厉声质问道,面孔有些狰狞。

    群臣相顾无言。王峻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当日满朝文武争论的厉害,最后是陛下乾纲独断,命北海侯出使金陵的。臣考虑不周,是臣失职了,请陛下降罪。”

    王峻这话说的很有技巧,他口口说说自己失职,其实是在说,这是你郭威自己的主张,现在后悔也怨不了别人。

    郭威瞪着王峻,张口结舌,后悔莫及。

    范质身为宰相,当然必须要发表自己的见解:“陛下,臣以为北海侯乃国家忠臣,他幸逢陛下明主,有志于为国开疆拓土,甘愿为国捐躯,岂会投靠他人?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郭威略微安心了不少,王峻却道:“开疆拓土,一统南北吗?听说江南人也是这么想的。我要是唐主李璟,就先发制人,即便不杀了中原一大良将,也要将他拘禁了”

    “李氏自诩为礼仪之国,岂会如此无礼?”范质质疑王峻的耸人听闻,却也找不到有利的反驳理由,正如王峻方才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峻之言如同火上浇油,让郭威恼怒到了极点,他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是后悔,连忙命李重进快马疾驰,欲将韩奕一行人追回。

    车马继续往西方京师的方向行驶,范质埋怨冯道道:

    “方才太师为何不劝解陛下?”

    “老夫从何劝起?文素不觉得陶学士有些反常吗?”冯道反问道。

    范质心下一惊,联想到当日在兖州关于出使金陵争论的原由,自然是陶毂首先挑起的,自己当时也站在陶毂一边,与王峻立场相反,他当然知道陶毂常常是王峻府中宾客。那王峻也是古怪,明明是主张武臣出使,到了韩奕就快过了淮河,又说郭威择人不当。

    范质暗恼自己不够警觉,堂堂宰相被人当成棋子使唤,假如自己方才所猜想的不错,那么王峻一定在背后笑自己太无智商。他又连带着埋怨冯道事后诸葛亮。

    冯道觉察到范质心中所想,尴尬地说道:

    “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

    淮水东南地,无风渡亦难。

    孤烟生乍直,远树望多团。

    荆山上,韩奕登高极目眺远。湛蓝的天空下,淮水自北而来,闪着波光,汇合涡水,在荆山脚下穿过两山夹峙之间,向东浩浩荡荡而去。

    一河之隔,对面便是涂山。荆山属大周宿州地界,对岸涂山却属于(南)唐濠州钟离县地界。

    传说中,荆、涂二山本是一体,大禹治水时把此山一劈为二,让淮河水改道。这里也是大禹娶妻及第一次大会天下诸侯的地方。

    与这片山河人文历史相比,韩奕是有心人,他更关注这片易守难攻之地在军事上的意义,所以为此他没有顺泗水南下过淮,而是折道荆涂二山,准备由此过淮,顺道实地考察地形。

    但凡汴梁出使外邦,去辽国是件恶差,有去无回也是常有的事,当年冯道就是被石敬瑭连哄带骗着出使辽国的,冯道之所以能够从辽人那里全身而退,也是费尽了心思,其中的故事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出使江南,却是一件美差,一来江南人自夸礼仪之邦,或是因为力量相比中原太弱,一般不会为难使者,二来去江南可以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荷包。去年就有位不长眼的,借口盘缠不足,擅自从诸道节度使借钱,惹怒了青州平卢节度使符彦卿,被符彦卿告到了郭威御前,结果是被革职查办了。

    这次随同韩奕出使的,除了右拾遗扈蒙,就是义弟郑宝等名为押运国礼,实为扈从侍卫的“追风十三骑”。话说出使金陵,总要有熟悉文章典礼的人作为副使,韩奕便点了扈蒙这位爱说笑的“老友”。扈蒙文采当然不在话下,实际上,他有“笑疾”,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并不庄重。

    扈蒙也乐的跟韩奕同往,对江南风物向往已久,要知这种差事,绿衣小官扈蒙一般是捞不到的。他博文强记,又难得出门远行,兴致极佳,竟反客为主,撇开本地官绅,给韩奕讲起了这荆、涂二山的历史掌故,从大禹会盟于此,讲到唐柳宗元之作《涂山铭》,间或还吟起有关这两座山的诗篇来。

    大周在荆山下设有驻军千余人,两国紧张时曾一度增至近万人。当地驻军都指挥使魏军头和当地乡老听说韩奕来了,忙前忙后,唯恐慢怠了。韩奕暂时在此停留,一边遣人致书金陵,一边好整以暇地等对岸来人接洽。

    凭高远眺,对岸涂山下唐军军寨林立,各式战船尤多。

    “人们常说,南人善操舟,北人善控马。魏军头,尔等久驻临淮,对此有何高见?”韩奕问那军头道。

    “侯爷,此话虽片面,但也有可取之处。”那魏军头身材不高,其貌不扬,但看面相倒是属于兢兢业业之辈,“我临淮边民,并不缺善于操舟之辈,既便我军中也有不少好汉敢孤身一人潜水闯入敌寨窥看,南方人最厉害的却是造船的本事。”

    “有何高明之处?”韩奕问道。

    “我朝一般只能造小船,对岸却能造大船,与我军屡有冲突,全仗着船大坚固,横冲直撞。船舱又特设有隔水仓,即便被我军水鬼凿穿,仍能行驶如故。”魏军头答道,“另外,南朝人训练水卒,白昼凭借旗号,夜晚则以灯火为号,调动战船,似乎颇有章法,而我朝似乎从未重视过水军。”

    “水军会有的,大船也会有的。”韩奕点点头,笑道,“我朝并乏造船工匠,即便缺乏,也大可花重金聘请匠人来造,到那时纵是淮河天险,也成我军平坦大道。尔等临淮军马,莫要气馁。”

    “侯爷说的是”魏军头道,“虽说唐军水军厉害,不过一到冬季,他们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因为冬季水枯吗?”扈蒙插言问道。

    “扈大人说的是,唐军唯一仰仗的便是淮河天堑了,一到冬季,就该轮到他们担心我军南扰,每到冬季水浅时,唐军便增兵数倍,号称‘把浅’。”魏军头解释道,“往年一到冬季,我们便时常声东击西,故意挑衅唐军,让他们疲于奔命,别看唐军水军耀武扬威的,一到了地上,全都成了软脚虾。”

    魏军头颇为健谈,郑宝听着有趣:“依我看,这八百里淮河,到处都是我军登岸之所,何惧唐军?”

    “衙内说的是”魏军头笑道,“侯爷,不知朝廷何时有意南下?”

    “眼下我朝与金陵并非敌国,尔等也无须挑衅对方。本侯出使金陵,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友好。”韩奕淡淡地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等武臣,只管听命便是。”

    “是”魏军头口头上应道,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从韩奕在此的言行判断出,韩奕决不只是游山玩水来的。

    韩奕一行人,游览了荆山之后,天色渐晚。

    一轮红日西沉,正是长河落日圆,惨红如血,好一派壮丽景色。

    “我想到了黄河落日”韩奕对左右说道,“可比起黄河,淮河又算得了甚么?”

    山下设有一渡口,既是南北双方通驿之所,又是双方通商关口。只见来南北往的商人们,都赶在日落之前想早点渡河,满载着各色南货北货车辆,以及背扛肩挑的脚力伙计,全都拥堵在渡口外,喧哗一片。

    从北方来的一队商人,竟然赶着数百只羊,另有数十辆驴车满载着各色北方特产,浩浩荡荡地南来,远远望去,蔚为大观,当中一面旗号,上面书着一个“周”字。

    “南北通商竟然有此规模?”韩奕感叹道。殊不知他自己名下的商队,也时常渡河到金陵甚至钱塘以至岭南,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魏军头见韩奕关注那面“周”字旗帜,不以为然地说道:“侯爷,这个‘周’字号的商队,据说大有来头。我听南方来的商人说,其幕后东家便是南朝宰臣元老周宗。”

    “想不到,堂堂南朝宰臣,竟也做起了买卖。”扈蒙摇摇头,似乎颇觉不耻。

    只听魏军头继续说道:“这有甚么不妥?南朝高官军将,做起南北买卖的也不少,我朝也是如此,但凡商贾经过此渡口,只要不是违禁之物,照章缴税,便可自由通过。去年淮南旱灾,我朝还允许淮南人前来我方买粮。”

    “最重要的便是战马喽我朝本就缺马,更何况对抗辽人,马军是必须的。”郑宝道,“至于这羊嘛,也不算甚么”

    韩奕看着那咩咩叫的羊群,还有南朝周宗周相公的私人商队旗号,心中忽然有了个奇妙的想法。

    韩奕一行人又在荆山渡口盘桓了两日,金陵方面终于遣人传来了准许入境的讯息。就在韩奕刚踏上渡船时,淮河北岸忽然传来一队马军,为首的人大声疾呼:

    “韩侯留步、韩侯留步”

第六十三章 吴钩㈡

    第六十三章吴钩㈡

    李重进策马立在岸堤之上,韩奕负手独立舟头。

    “请韩侯止步”李重进放声大喊。

    “李兄为何来此?”韩奕命船夫停下,惊讶地看着似乎长舒了一口气的李重进,问道。

    “李某奉陛下口谕而来,请韩侯上岸说话。”李重进坚持道。

    韩奕只好依言登岸。李重进从马背上跳下,一把将韩奕拉到一边。

    “韩老弟此行,前途堪忧啊?”李重进说道。

    “李兄为何如此说?我奉旨出使金陵,虽说是为了两国邦交友好,但更是为了一探南面虚实,哪有甚么个人前途可言?”韩奕疑惑道。

    “不瞒老弟,自你当日奉旨离开兖州后,陛下幸临曲阜后,就起驾还朝了,路上朝臣们又议论起老弟此番出使,翰林学士陶毂陶大人……”

    李重进三言两语叙述了陶毂、王峻、范质等人的议论经过,又特意观察了一下韩奕的反应。韩奕的脸色变了数变,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愤怒,那王峻覆雨翻云,竟是越来越变本加利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韩老弟,你还是随我还京吧?”李重进接着道。

    “李兄认为韩某为投效金陵吗?”韩奕直视李重进。

    “这个……”李重进感到为难。

    “请李兄直言”韩奕坚持。

    “这个……”李重进字斟句酌,组织着语言,既怕把事情搞砸,又怕韩奕误会,“我是看不出韩老弟有背叛陛下的理由。虽说陛下以前或许对你有所误会,但陛下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之故,并非特意为难你,这次陛下差我前来截回你,也是体现了陛下对你的维护之心,老弟莫要多想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故在意小人聒噪。陛下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岂能朝令夕改?若再有个三五回,小人们定会以为陛下耳软,以为陛下可欺”韩奕怒道。

    李重进知道何为“小人”,这话也大概只有韩奕敢说的出口。

    “话虽如此,但君命不可违。你还是随我还京吧?”李重进道,语气近乎哀求。韩奕若是一条道走到黑,执意渡河南行,李重进也不敢用强。

    “不”

    韩奕转身指着脚下的浩荡长河,大声说道:“一河之隔,地分北南数国,百年来九州分裂,神州不见一统。今我大周崛起,一统九州之时,指日可待,岂可缩手缩脚,令小人耻笑?我若是忠臣,纵是身在天涯海角,也是大周的一份子。君臣相交,贵在于心,韩某助陛下立国建号,亦曾为国赴死,岂是小人可以污蔑?”

    “侯爷自然是忠臣,但陛下担心却是金陵方面的,万一金陵君臣有意与我为敌,侯爷自由怕是不得保证。”

    “李兄听说过苏武牧羊的典故吗?”

    “苏武?侯爷这是……”

    “倘若金陵给了我一个成就个人名节的机会,韩某正求之不得,何惧之有?南朝自称诗礼之国,又自称是李唐衣冠传人,向来藐视中原朝廷文章不盛,俨然以大国自居。他们难道自甘堕落,愿做那匈奴吗?”

    李重进无奈:“韩侯好口舌。你既心意已决,我说不过你,可是我该如何向陛下交待呢?”

    韩奕解开自己的紫色官服,又抽出横刀,从自己内衫下摆割了一堆布料,将它平铺在地上。

    刀光又是一闪,这把曾饮过无数辽寇的横刀,在韩奕的左手掌上斜斜地划过。韩奕面不改色,握了握自己受伤的左手,在李重进的注视下,将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盖在那块布料上。

    立刻,李重进面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血手印。日头底下,那血手印分外妖艳。

    “听说忠臣的血是碧色的。我的血却是红色的,请李兄将它带回汴梁,陛下自会知晓韩某的心意。”韩奕坚定地说道,不容拒绝。

    李重进似乎大为感动,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布料折叠好,千般小心地收好。

    “既然如此,李某不敢再在侯爷面前多废口舌,让侯爷笑话。你我此番一别,愿来日汴梁再见”李重进抱拳道。

    此时此刻,淮河岸边,李重进忽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之叹。他目送着韩奕再次踏上舟头,和着哗哗的波浪声,向彼岸驶云。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自己负命而来,偏偏反被韩奕说服?或许,北海侯韩奕天生便是一个执掌牛耳的英杰,让自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彼岸是什么?

    彼岸是“外国”,一条大河将南北生生地撕裂。站在烟波之上,韩奕听到的是金戈铁马的嘶鸣声,看到的是你来我往的战国故事。

    而今,我站在了时代的潮头之上,韩奕作如是想。

    命运造化,让他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这个时代,并且让他成为这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时代的弄潮儿?韩奕满怀期待地展望着未来,他早已准备好用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的梦想而求索,早已经准备好给这厚重的历史加上一个大大的注脚,让它铭刻上自己的名字。胸中喷薄欲出的力量,让他想奋力呐喊一声:

    时势英雄,舍我其谁?

    “这王峻存的是甚么心思?故弄玄虚,还是另有奸谋?”郑宝突兀的话,打断了韩奕心中自由痛快地臆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堰。理他作甚?”韩奕摆摆手,心中却有了一丝忧虑。

    “兄长将身处异邦,王峻万一若是在陛下面前进谗,造谣中伤兄长,比如说兄长贪恋江南繁华,意欲投效金陵,怕是对兄长不利。”郑宝忧道。

    韩奕却微微一笑,指着荆、涂二山夹峙的长河,还那与船舷冲撞激起的浪花,道: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雄山或许能令长河不得不改道,但百川东到海,势不可挡。有的人总是看不穿世事,给他几分颜色他便要开染坊,可笑自不量力。”

    郑宝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小弟愚钝,不懂!”

    淮河并不宽广,说话间船头便抵到了彼岸。金陵方面没有高看他一眼,不仅如此,金陵方面只是责令钟离县县令守在彼岸,一番不咸不淡的寒暄后,交验关牒,来人陪他赶赴金陵。

    韩奕没有在意。至少在大周广顺二年,汴梁与金陵是对等的。

    如果能够,他希望这个“外国”永远站在云端上,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能够,他希望金陵的主人视自己如一个乞食的无名之辈;如何能够,他希望南朝的君臣们永远都活在他们自己吹嘘的“小开元”盛世之中执迷不悟。

    吴地的山水,自是与中原不同。相较而言,中原一切都显的粗鄙,吴地一切都显的精致并且富有情调,至少在韩奕、扈蒙等中原人看来是如此。

    池塘中采荷的村姑,碧天夕阳下晚归的牧童,也不必说吴地迥异的语言,南朝的一切风物都让他们觉得新鲜。

    金陵国号为“唐”,自称是李渊、李世民的后裔,不过金陵如今的主人李璟跟李渊八辈子没有一毛关系,跟唐末重藩之一吴王杨行密却有直接的关系。

    杨行密与梁太祖朱温是同时代的人物。唐末军阀混战,出身孤贫的杨行密,久历艰苦,经过多年厮杀,在血泊之中杀出自己的霸业,终于在江淮全部及江南、江西部分地区站稳了脚跟。天复二年(902),行将死亡的唐廷封杨行密为吴王,握有扬、楚、泗、滁、和、光、蕲、黄、舒、庐、濠、泰、海、常、润、江、洪、抚、袁、吉等30州,另设有淮南、宁国、武昌、镇南、忠正5节度。

    既是因为出身的原因,又是因为群雄角逐的需要,杨兴密一生勤俭,招抚流亡,轻徭薄敛,注意民生和收揽人心,另一方面又注意留决人才,同时采取保境安民之策,力争与邻道保持通好,因而吴国一直以来是诸侯当中相对富庶安定的一霸。

    然而子孙不知祖宗创业的艰难,实在太多了。到了其子杨渥继位后,杨渥昏暴好杀,杨氏旧将被他或诛或死,存者寥寥,唯有张颢与徐温二臣弄权。

    后梁开平二年(908,吴仍称天祐五年),张颢杀杨渥,又恐吴臣不服,欲举全吴降后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温技高一筹,最终握有大权,拥立杨行密次子杨渭(隆演)继位,从此,吴国“政归徐氏,祭则寡人”,斯后,徐温又拥杨渭这个傀儡为大吴国王,改元武义,置百官、宗庙、社稷、宫殿、文武,皆用天子之礼,他自己如曹操一般,自称大丞相、都督内外诸军事,掌握一切大权。

    徐温柄政,一生并未称帝,他一如杨行密时实施种种善政,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吴国握有的辖区因而得到连续治理,持续走向富强。他与杨行密相同的,便是他们都拥有一个不肖的儿子,徐温之子徐知训,年少得志,悍愚无知,骄横贪暴,为所欲为,不得人心。

    当时,杨渭作为名义上的吴王,曾屡遭徐知训戏弄。杨行密旧将朱瑾恨之入骨,设计斩杀了徐知训,提着他的头颅来见吴王杨渭,杨渭却吓的半死,朱瑾见事不可为,只好愤而自刎。

    如此一来,徐温痛失爱子,养子徐知诰便开始走上前台。徐知诰思虑深远,智谋过人,待徐温极尽孝道,又有在地方的政绩,还能收拢人心,所以徐温最后决计授其以继承权。

    徐知诰一方面对杨氏旧臣竭力怀柔,另一方面则积极扶持自己的势力,大力招徕、奖拔北来之人,文士如韩熙载、常梦锡、马仁裕、王彦铸、高越、高远、江文蔚等,武有李金全、皇甫晖、卢文进等,都于此时聚集起来。其次,江南一带的著名人士如宋齐丘、陈觉、查文徽、冯延巳、冯延鲁、边镐、游简言、何敬涂等,都是此时由徐知诰一手扶植起来。经过20年苦心经营,徐知诰不仅大大缓和了杨氏旧臣的敌对情绪,而且拉拢起支持他的北方人与江南人两大势力,所谓“羽翼大成,伸佐弥众”。

    终于在吴天祚三年(公元937年),徐知诰废黜吴帝登上皇位,国号大齐,年号“昪元”。

    次年,徐知诰又改名为李昪,自称是唐宪宗子建王属四世孙,因而易国号为“唐”,史称“南唐”。李昪以保境安民为其基本国策,休兵罢战,敦睦邻国,与毗邻诸国保持了较为平和的关系。同时结好契丹以牵制中原政权,他死了后,嗣位的便是其子李璟。

    先是江南童谣有云:东海鲤鱼飞上天。江南人附会,谓“鲤”“李”音通,东海系徐氏祖籍,李昪乃徐氏养子,因而为帝,这便是童谣的应验。又江西有杨花一株,变成李花,临川夺李树生连理枝,相传为李昪还宗预兆。甚至传出一祥瑞,说江州陈氏,宗族多达七百口,每次吃饭必是举族同席,就连家中养的群狗也是共食一牢,一犬不至,诸犬不食,时称此为德政所致云云。

    滁州清流关下,汴梁的使者、左金吾上将军、北海侯韩奕举目眺望清流雄关,一边听扈蒙小声地议论着李氏得国的由来,心中臆想着如何摧毁这座南望长江、北控江淮的被誉为“金陵锁钥”的雄关。

    “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的。”韩奕笃定地想道。

    金陵自然有金陵的骄傲,论富足,经杨行密、徐温、李昪三代的治理,天下诸国无有出其右,论文章诗礼,金陵更是天下名士集聚之所,唐主李璟也能填出足以被后人传颂的好词。

    不过,金陵历代王者,天生有一个致命的不足之处,便是进取心不足,至李璟时,在国力达到顶峰之时,更是有了粉饰太平夸夸其谈的倾向。

    更要命的是,李璟用人不当,朝中小人与庸才当权。他趁闽、楚内乱,接连攻城掠地,好似开疆扩土,功盖先祖,却不知自己耗费了国力,结果将会是得不偿失。更不必说,他至少有两次丧失北伐中原的绝好机会。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酷暑已经过去,遥远北方的第一片落叶行将落下,而江南小儿童谣有云:

    寒来寒来,李树将枯。

    [奉献]

第六十四章 吴钩㈢

    第六十四章吴钩㈢

    江宁府金陵,在韩奕等从北方远道而来的客人看来,这座石城虎踞龙蟠,真帝王之宅也。(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相较而言,汴梁虽有黄河为北方屏障,但却身处四平之地,五行缺土,就是跟邻近的洛阳比起来,作为都城,它也略显单薄无奇,更不如金陵那样天生拥有为帝都的恢宏气势。

    一条大江,匍匐在金陵城下,浩浩荡荡,滚滚东逝,浪淘尽无数英雄人物,极尽气魄。

    金陵城,枕山际水,屹立在豪迈大江的南岸,为群山所护卫,它既有厚重的历史,又有山有水,且具有江南独有的灵秀与隽永。上天造化,似乎唯独优待了金陵。

    宽广的江面上,百舸千帆,或顺水东下,或溯流而上,极尽自由。楼船上,盛妆的歌女笑靥如花,用她们美妙的歌喉吟唱着花间艳曲,令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羽扇纶巾的年轻士子呼朋唤友,乘兴江上泛舟,指点着大好江山,间或作出一篇诗作来。而最为惹眼的却是泛海而来的番外豪客,他们奇装异服,操着古怪的语言,挥金如土,金陵人对此早已也见多不怪了。

    韩奕等人立在舟头,目光越过千帆百蓬,远眺金陵城,为它的气魄所折服。

    正是落霞满天之时,白天的燥热已经被江风吹的一干二净,江面上凉爽怡人,远远望去,金陵城如被落日镀上了一层金子般的色彩。

    江城、远山、白帆、落日、飞禽,一切美景似乎浓缩于此,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如醉如痴。

    传说中,这座城池王气太盛,楚威王灭越后,就埋上千金以镇王气,所以便有金陵的城名。也有人说,埋金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不仅如此,始皇帝认为埋金仍难以让他安心,就挖了条秦淮河,试图断了此城的龙脉。当然亦有另一种说法,《说文解字》中有云,陵,大山也,本地有座钟山,而钟山的泥石,远看呈紫金色,因此人们便称这座古城为金陵。

    金陵城名字的真正由来,早已经湮没历史的大江长河之中,让人难以琢磨,对如今的金陵人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

    三国时,群雄逐鹿,英杰辈出,东吴依据金陵地利,顽强支撑,直到西晋楼船烧断横江铁链顺流而下,金陵王气方才一度黯然收去,有诗为证: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其后,西晋内乱,晋室被迫南下,王氏等西晋贵族追随司马氏渡江,在这座金陵城拥立司马睿为帝,是为东晋。

    从此后,“王与马共天下”,但南渡的人们念念不忘北伐中原,有人闻鸡起舞,击楫立誓,但最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空留一条乌衣巷,让后人凭吊怀古,发思古之幽情,世上便多了许多流传后世的绝好诗篇,还有书圣王羲之的不朽文字。

    晋亡了,宋、齐、梁、陈接踵而至,一时多少兴亡事,令人应接不暇,但都如长江上的巨舰艨舡,成了金陵暂住的宾客,共同演绎着一幕又一幕国破家亡的悲剧。

    元嘉草草,曾气吞万里如虎,空有一番豪迈,令人扼腕惆怅。草莽将军曹景宗,不认识几个字,还耻于下问,在充斥靡靡之音的南朝,竟也能即席吟出“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的诗句,语惊四座。君可见,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沉迷在烟雨之中?楼台无言,山河不语,只有商女在轻声吟唱着菊花之花。

    六朝如梦,俱亡矣,唯有不废江河万古长流。李太白至此,寻古探幽,也不禁感叹地写道: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金陵,无论它曾经、现在的奢华与兴盛,它注定是一座悲城。这是它的宿命。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不过,这世人真有几人能够看穿浮华背后的危机?当汴梁的郭威还在跟宰相们计较如何才能多省出点钱的时候,只有在这金陵城,才能整日里享用醇酒美人和锦衣玉食。

    扈蒙晕船,从长江北岸到南岸并不长的一段航程,就让他如同大病了一场,韩奕只好让郑宝等人扶着他出来,靠在船弦上透透气。

    看着对岸的码头越来越近,韩奕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旁人注目的焦点。金陵脚下,能看到一位身着紫色官服之人并不太令人意外,但要是这人腰畔悬着一把横刀,那就不得不令旁人行注目礼了,尤其是当韩奕身如一杆铁枪独立在舟头眺远时,更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江面上的船只大多都是要在金陵码头停泊的,四方小船巨舰都满载着行旅与货物拥挤在码头前的水域,等待着靠岸。

    码头上等着过江的商旅,踮着脚,急不可耐,短打扮的行脚丁夫则是忙着揽活,四下里热闹异常。甚至有人趁此机会,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就地做起了买卖,兜售着生意。这里到处透露着安定与富庶。

    嘈杂的声响,让韩奕蓦然从沉思中惊醒。他这才注意到对面一条绘有彩饰的花船上一个年轻人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

    那人不过是弱冠年纪,白皙的面孔太过稚嫩,一身略显宽大的衣装随风而动,风度翩翩,极是文雅俊美,他嘴角含着浅浅的微笑,又颇让人产生亲近之感。

    “这位大人,怕不是我朝之人吧?”年轻人见韩奕瞥来的目光,好奇地主动搭讪问道。

    韩奕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自己的公服式样当然与金陵的不同,稍有见识的人,自然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区别:

    “在下来自汴梁,此番奉命出使金陵。”

    “哦”年轻人轻声回应道,微微颌首,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他忽然指了指趴在船弦边的扈蒙嘻笑道,“这位大人似乎晕船呢要我说,多坐几回舟船,就不晕了。”

    扈蒙听到了那年轻人略带有戏谑之意的话,连忙扶着曹十三的肩膀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谢天谢地,终于靠岸了。”

    “扈大人,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我们这十几号人,与您都是吃一样的米面长大的,就独你一人晕的天昏地暗。过淮河时,怎不见你晕船?”曹十三没大没小地开玩笑道。

    “住口,扈大人是你能调侃的吗?”韩奕斥责道,语气却没有一丁点的怒意,他一想起扈蒙方才晕船的模样,就觉得有要大笑的冲动。

    “听说江南文风鼎盛,尽是知书达礼之人,尔等一向在北方撒野惯了,此番到了金陵,应事事谨慎,懂得谦让,不要让江南人笑话。”韩奕继续说道,目光却重新瞥向对面那年轻人。

    “使者谦虚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我金陵雍容贵胄,以天下为怀,笑迎四方友朋,定会让使者宾有至如归之感的。”年轻人答道。

    韩奕见过太多的权贵,这一类人即便是再低调,身上总有寻常百姓所不具有的气质,这种气质难以用语言去描述,而这那年轻人这话又说的极有气度,大有主人家的气慨,身边还有不少身材健硕像是护卫模样的人,看来此人绝非凡人。

    “阁下是金陵本地人氏?本使初来贵地,一路走来,觉得南朝吴地处处都是新鲜,不知金陵有甚么好去处?”韩奕故意套近乎道。

    “其实李某先祖也是地道的北方人氏,只是从祖父辈迁到江南而已,我如今算是地道的金陵人吧?金陵好去处多的很,使者若是在两国邦交公干之余,不妨先去秦淮河一游,雇一条花船,再买几盘时鲜果子,要一壶美酒,再邀上几个善解人意的歌姬,不虚此行也城外的凤凰台自然更要去的,吟几句李太白的佳句,如果要怀古的话,那一定要去乌衣巷走走……”那年轻人不停地念叨着,将金陵城内外胜景如数家珍地报了一遍,浑身上下透着身为金陵人的骄傲与自豪。

    韩奕的兴致被他立刻勾了起来,将满脑子的军国大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就是本已头重脚轻的扈蒙也因此而兴奋起来。

    “游是游一番。”韩奕拱手致谢道,“在下姓韩,名奕,初到贵地,承蒙关照,多谢了方才听阁下自称姓李,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金陵人,不知李老弟大名,可有表字?”

    那年轻人很显然并不对“韩奕”这个名字太敏感,他似乎因为韩奕称他为弟而有些兴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正要回话,蓦地,一声冷笑从不远处另外一艘大船上传来。

    那艘大船,准确地说,是一艘军舰,不知什么时候驶临近前,舰首一个锦衣男子居高临下地喝道:

    “北海侯乃是北臣,南北异姓,井水不犯河水,说不定明日两国便会兵戎相见人头落地。六弟,你岂能自降身份,妄称他为兄?”

    韩奕大吃了一惊,因为那人一语道破自己在大周的爵位身份。

    “大哥,你回来了?”方才与韩奕热烈交谈的年轻人亲热地的叫道。锦衣男子却对他没有好脸色:

    “六弟,你这怕又是私自跑出来游玩,整日里跟一帮酸儒风花雪月,成何提统?我大唐乃是上邦大国,父皇英明,挥师南征闽越,西收马楚,功盖父祖,军威远弥宇内,四方诸侯莫不臣服。值此之时,六弟莫要做出有伤国体之事,随便与外人称兄道弟?外邦之人不配给六弟提鞋”

    “大哥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年轻人垂手听命,在那锦衣男子面前,如一只温顺的羔羊,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兄弟俩,相貌确实有些神似,不过这文雅的弟弟,看上去太过文弱,那做兄长的却是身材魁伟,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爱武之人,说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别人质疑半分。

    韩奕心思如电,他是何等样的人物,立刻猜出了这对兄弟的身份。这兄长便是(南)唐主李璟长子—东平公李弘冀,这是个颇有军略的主,他的六弟便是皇子李从嘉,中间的几位弟弟相继夭折。这李从嘉继承了父皇李璟善文的艺术细胞,成天舞文弄墨吟风弄月,对政事漠不关心,与李弘冀恰恰相反。

    “东平公此话关矣,韩某此番初到贵地,是为了两国邦交友好而来,贵我两国岂会兵戎相见?至于我与令弟称兄道弟嘛,如今知晓了贵兄弟的身份,这确实是韩某高攀了。”韩奕内心愤怒,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久闻北海侯在北朝极富将略,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在北朝何日阅兵淮上?”李弘冀单刀直入。

    这未免太露骨了。

    “哎,我是马背之将,只会骑马射箭,久闻东平公善于编练水陆二军,韩某岂敢班门弄斧呢?不瞒东平公,在下现在最想做的事,便是尽早上岸,脚踏实地了。”韩奕道,又指了指自己的副使扈蒙,“方才六皇子也看到了,我的副使晕的天昏地暗,无法在船上立足。看来,我们北人天生就不适合行船哩”

    “哼”李弘冀鼻孔冷哼一声,道,“算你明白事理。纵是你们北人战马横野,也休想越我淮水天堑。你若是回到汴梁,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李弘冀在东都江都府(扬州)有巨舰雄师,训练充足,兵甲齐备,正盼着边境有事之时”

    “东平公之言,韩某一定带到。”韩奕躬身应道,末了又挺直了腰杆,抬头盯着李弘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朝陛下也有一句话要韩某带到,今日偶遇东平公,不如一并说了。”

    “那我洗耳恭听”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第六十五章 吴钩㈣

    第六十五章吴钩㈣

    皇宫深处,曲径幽远,到处是雕廊画柱,透露着奢华精美。(顶点小说手打小说)繁华似锦处,深披薄纱的俊俏宫娥在百花间忽隐忽显,更显得千娇百媚。

    如众星捧月般,(南)唐主李璟坐在亭阁下设下家宴,为长子李弘冀归来接风洗尘。

    再过几日,便是李璟三十七岁的生日,这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黄金般的年纪,自小生于深宫之中的他,锦衣玉食,眉目疏朗,相貌极为俊美,温文尔雅,生来便有身为帝王的雍容华贵气质。相较而言,郭威就是一个暴发户,更谈不上什么高雅。

    栖凤枝梢尤软弱,华龙形状已依稀。

    十岁时,李璟便写此如此华章,展露出他过人的才情与天份,为臣民所惊叹。

    虽然酷爱文学,李璟也有自己的政治抱负。烈祖李昪在位时,一直克制对外用兵之心,息兵保境,秉承睦邻友好这策,遂至国家富庶,内外无事,临死时官积兵器金帛,达到七百万之巨,希望继位的李璟能够继续坚持善交邻国之策。

    李璟在先帝灵前登基称帝后,却一改前代息兵保境的治国准则,抓住闽国内乱,一举灭闽,去年又抓住湖湘马氏兄弟相争的机会,派兵尽取南岭以北诸州,疆土北据长淮,东暨衢、婺,西至湖湘,广袤千里,国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由此,国人普遍乐观,甚至有不少臣子建议趁势北“复”中原。可惜的是,就在金陵方面忙着收拾湖南马氏的时候,郭威的大周立国已固,没有给金陵机会。恰如当年刘知远自太原南下时,他正忙于攻闽时的情形一样,又丧失了一个北定中原的绝好机会。

    历史总是惊人地重复着,并且只给有准备的人机会。

    国势骤升,国泰民安,又逢自己的生日到了,举国同庆。人逢喜事精神爽,李璟见自己的长子李弘冀从江都府赶回金陵给自己祝寿,以尽孝心,心情更是不错。他笑眯眯地命宫人给李弘冀斟酒:

    “冀儿孝顺,在江都日忙于军政,替朕分忧,朕听说你日夜操劳,衣不解带,朕心宽慰,今日不如多饮几杯。”

    李弘冀满脸恭顺,忙道:“父皇曾有教谕,嗜酒误事,儿臣年少轻狂,更是不敢多饮。”

    “呵呵。”李璟和颜悦色地笑道,摇了摇头,“今日是家宴,我儿勿须多礼,多饮几杯又有何妨?”

    “皇侄莫要多礼了,你父皇这是特意为你举宴。”紧挨着李璟身边一个面如冠玉神情和蔼的男子说道,正是皇太弟李景遂。

    既是家宴,宗室当中烈祖诸子都有份参与,齐王李景遂、燕王李景达、保宁王李景逷,以及其他几位郡公皇弟齐聚宫中,除此之外便是李弘冀与李从嘉兄弟,另外几个皇子还都是童子。诸弟当中,以齐王李景遂地位最著。烈祖李昪生前最喜欢便是李景遂,曾想将大位传给李景遂,因为难以越次夺嫡,就传位给了长子李璟。

    李昪驾鹤西去,李璟却想让贤,将皇帝大位让给景遂,但因为群下的反对这才作罢,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只有李璟本人知道。不过,李璟对待自己的兄弟看上去极好,因为他一继位,便封三弟李景遂为齐王兼诸道兵马元帅、太尉、中书令,居东宫,以四弟李景达为副,还与诸弟在烈祖柩前盟誓,又立李景遂为皇太弟,誓言兄终弟及,世世继立,共享富贵。

    因此,皇太弟李景遂便成了皇储。正牌的大皇子李弘冀随着年纪渐长,对此愈加不满,私下里对皇叔李景遂有所怨言。

    李景遂对此心知肚明,要说做皇帝,人人都想,不过他更有自知之明,天子神器,稍有非份之想,便是人头落地,闽、楚之亡,不就是如此吗?李景遂处处谨慎,屡次要求罢职闲居,就是对自己的大皇侄李弘冀也是处处忍让,甚至有些委屈求全。老实说,李景遂一直看不透自己这个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侄子,总觉得自己跟他之间有些隔阂。

    “多谢父皇赐酒”李弘冀刻意没有提自己的皇叔。

    酒过三巡,李景遂又道:

    “大皇侄出镇东都,已两年有余,在东都日深受官民爱戴,朝廷威信日隆,陛下恩德泽被东都四野。值此皇兄寿辰,不如喜上加喜,进封大皇侄为王了?”

    皇四弟李景达穿着与别人不同,他向来喜好道术,最爱穿着一身道袍登堂入室,今日家宴更是如此。他在旁也帮衬道:

    “皇兄,冀儿已经长大成*人,还可独当一面,臣弟也认为当有此封。”

    “既然二位皇弟有此提议,朕当然应允,就封冀儿为南昌王吧。”李璟笑道,指着李弘冀道,“冀儿,你还不向二位皇叔致谢。”

    李弘冀心中窃喜,虽然有些桀骜,认为自己封王是应得的,不过在父皇面前,也规规矩矩地照办:

    “小侄多谢二位皇叔美言。”

    李从嘉在旁祝贺道:“六弟恭喜皇兄了明日小弟必会奉上贺礼。”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李弘冀微微一笑,“为兄在京外任职,诸弟当中,以六弟年纪最长,你应当替为兄在父皇面前多多尽孝。”

    “皇兄教训的是”李从嘉连忙说道,他天生对自己的长兄有些畏惧。

    好一副兄谦弟恭的情景,李璟很是满意,又兴致高涨地多喝了几杯,兴致之余又问起李从嘉:

    “嘉儿,最近朕忙于政务,倒是很少见到你,你在做些什么?”

    “回父皇,儿臣最近除了读书之外,就是以父皇所赐的墨宝为帖,练习书法,除此之外,便是出城写生。”李从嘉答道。

    “嘉儿自小聪慧过人,又酷爱文艺。书法自卫夫人并钟、王,又兼学欧、颜,将来至少在书法上的成就会超过朕。”李璟骄傲地说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皇太弟们纷纷说道。李从嘉毕竟太过年轻,被父皇与皇叔们称赞,小脸发热,忽然想起一事,道:

    “父皇,儿臣今日在城外遇到来自汴梁之人,那人自称私藏一宝物,乃是当代书法大家杨凝式之名作《韭花帖》,我本想花重金购得,奈何那人却收买不得。”

    “《韭花帖》?”李璟也是精于书法之人,久仰此帖之名,他见猎心喜,听说儿子说起,蓦然惊道,“杨少师流出于世之作其实不少,朕也收藏十余作,唯有此帖难求。听说北朝士大夫也难以见此帖真面目,朕也只是偶得他人临摹之作,聊以自*。难道嘉儿以皇家万乘之尊,愿出万贯钱财,也求之不得吗?”

    “却是不得”李从嘉叹道。

    “莫非那人吹嘘。杨少师虽然疯颠,却不会将自己心爱之物轻易送人的。那人定是欺嘉儿阅历浅,又是江南人,投你所好,引你受骗。”李璟不信,又莞尔一笑道,“要不就是嘉儿故意吊为父胃口?”

    李从嘉却摇头道:“此人应该不会寻着方儿骗儿臣,更不是儿臣胡编故事,当时正碰上皇兄还京,他也在场。”

    李璟惊讶,忙问李弘冀道:“真有此事吗?”

    “回父皇,那人是汴梁使者韩奕,我看他除了嘴上功夫了得,也没甚了不起的。”李弘冀道。

    “韩奕?这人名号,朕倒是有些印象……”李璟低头思索道,一时没有想起来。

    “皇兄您忘了?汴梁此番派出使者,不就是姓韩名奕嘛。此人原本是北朝开国勋臣,据说在北朝诸将中,有万人敌的本事,后来此人被周主罢了官职,听说是因为年轻骄纵之故。”李景遂道。

    “就是那个水淹汉军,又大破强辽铁骑的那位韩奕?”李璟恍然,“听说此人年纪不大,近年在北朝的名声倒是绝响。就是不知他是有真才识学,还是徒有其表?”

    “皇兄,此人并非浪得虚名,他少年从军,在北朝崛起之快,近世罕见,令人侧目。记得五年前,辽人正牧马中原,终陷入泥潭,中原群雄无主,当时我朝曾派密谍北窥,曾与此人有过接触。”李景遂提醒道,“臣弟记得,此人当时还仅仅是一支流军头目,却说我朝若意欲北伐,正当其时也,可以事半功倍,详说其中要义。可惜……”

    “是啊,现在看来,当时我朝若是一鼓作气,北伐中原,定可一举而定,恢复了旧山河。”李景达也在旁叹息道。

    李弘冀在旁听着,眉头皱了起来,当年韩奕跟本朝还有这点联系,他竟然是头一次听说,道:

    “此人倒还有点见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事现在想起来,虽然有些遗憾,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假使我朝以举国之力,北复中原,胜负也是五五之间,更何况还有邻邦制肘。此时朝臣们,早有公议”李璟浑不在意,又道:“两国邦交,本属大事,此番北使来朝,责令礼部以礼相待,好生款待,勿生纠纷。但我金陵大朝,不可因此而自降身份。就说举朝庆贺朕寿辰,朕暂时无暇接见北朝使者。”

    “皇兄,这恐怕有些慢怠了。”李景遂道。

    “三弟,有何高见?”李璟问道。

    “汴梁刘氏少主在世时,曾遣三司军将路昌祚带着大批钱帛赴长沙买茶,及我朝一举夺取湖湘,阻断路氏归途,那路氏我朝边将解至金陵,等待朝廷发落,至今羁押未放,不如这次就放还了。”李景遂建议道,“这既是向汴梁郭氏表明我朝态度,又是对他放还燕敬权的回报。”

    兖州慕容彦超筹划叛乱时,他自忖凭一己之力威胁不到郭威,所以他一边北结辽人,一边派人与金陵联系,希望得到外援,最好让郭威四面受敌,穷于应付。

    李璟应慕容彦超所请,但缺少以举国之力北伐的魄力,只派了燕敬权等率领少量兵马试探淮北虚实,他却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连燕敬权也被大周沿淮守军俘虏了。今年年初时,郭威故作姿态,将被俘唐兵放了,并且让燕敬权传话,说的有理有节,让李璟无地自容:

    “叛臣,天下所共疾也,不意唐主助之,得无非计乎”

    “那便如此,路氏当年买茶损失之金帛,让户部多给茗茶代替。”李璟颌首道。不料,李弘冀却反对道:

    “路氏乃刘氏之臣,与郭雀儿无关。今我朝握有两千里江山,兵精粮足,岂能对伪周示弱?依儿臣拙见,南北必有一战,天无二日是也皇叔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恕小侄不敢苟同”

    “住口你这逆子,目无尊长,竟敢指摘长辈的不是,还不快向你皇叔谢罪”李璟有些生气。他一向温文尔雅,但一旦动了怒火,谁也不敢顶撞。

    “皇兄息怒,冀儿也是就事论事,为国家长远大计着想,何罪之有?”李景遂暗恼,连忙做起了和事佬,一边又给皇兄最喜爱的李从嘉使眼色。

    那李从嘉对这军国大事本就漠不关心,三心二意,见皇叔冲自己使眼色,他虽然足够聪明,却是不知从何劝起,只得道:

    “父皇,今日家宴,本是因为我皇兄远行归来,接风洗尘的。一家人团聚,何必谈这些烦心事呢?父皇平日里为国操劳,劳心劳力,不如让儿臣陪你对弈一局,儿臣最近棋技长了不少。”

    李从嘉的劝说,让李璟神色缓和了不少,家宴草草地结束,父子二人开始下棋,宗亲们全都围观,一方战罢,另方又起,将方才的一幕抛到了脑后。

    更有擅长丹青绘画的翰林周文矩被李璟特意召来,将皇家宗亲会棋其乐融融的情景,栩栩如生地画了下来。

    一轮弯月升了上来,如吴钩高悬夜空,妖艳璀璨。

    御花园中浮动着一股暗香,李弘冀躲在阴影中,显得落寂孤独。他一向认为,身为男儿,当佩吴钩,锐意进取,开疆扩土,收取关山五十州,横行四海,岂能如此消磨意志?

第六十六章 吴钩㈤

    第六十六章吴钩㈤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顶点小说手打小说)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文字风流,如今人们只记得韦庄UU小说的江南舒适与惬意的生活,却忘了韦庄写下如此绝妙好词时的心情,是何等的孤苦、忧虑与悲哀.

    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到处都透露着奢靡与富足、安逸,近世衣冠与文采风流于此最盛。弯月如钩,银华满地,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倒映着万家灯火,张灯结彩的画舫在河面上穿行如织,梳着高髻的歌姬在达官贵人与风流文士把酒言欢之时,轻声呤唱着这首《菩萨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韩奕、扈蒙一行人慕名而来,微服雇了一艘乌蓬船,夜游金陵城,桨声灯影之中,他们流连忘返,以为身处天上人间。

    陪同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被金陵朝廷释放的北方人路昌祚。路昌祚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相貌寻常,他属于那种不太容易让人记住的一类人。自从被金陵方面羁押以来,路昌祚以为从此将客死他乡,此番重见天日,恍如重生一般,对北方使者韩奕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感激之外,路昌祚更有一种畏惧之心,他不过是个小人物,江山易姓,汴梁已经换了主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除了身为中原人,什么都不是,前途渺茫。

    “路兄此番重见天日,不如多看看这金陵城,以后恐怕很难再有机会来此观光游览了。”韩奕安慰道,“我猜,你还从未游历过这金陵城吧?”

    “回侯爷,在下是坐囚车来金陵的,虽然没挨打,但也受尽了屈辱,哪里能如侯爷这般代表大朝天子而来?”路昌祚躬身回道,语气中有些巴结之意。

    “大朝天子嘛?我来金陵已经有好几天了,除了见到南朝的几个七品小官外,像是被金陵人忘了。”韩奕微微一笑,看神情似乎早已对此了然于胸。

    扈蒙在旁揣测道:“南朝富强,衣冠甲于海内,比起我中原,自然有它的骄傲之处。南朝君臣将我等故意晾在一处,不管不问,应该是有意而为之。”

    韩奕又问郑宝道:“小宝以为这金陵城如何?”

    “温柔乡中英雄冢”郑宝简单明了地答道。

    韩奕与扈蒙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要说一统神州的功业抱负,单就这富得流油的十里秦淮,就让汴梁君臣有观兵金陵之意。

    那路昌祚不明所以,自作聪明地劝道:“久仰秦淮歌姬的妙处,今夜夜色怡人,不如在下做东,请侯爷与扈大人赏脸饮酒听曲?”

    “那就有劳路兄了”韩奕拱手道。

    韩奕此前并不认识路昌祚,若不是因为出使金陵,他压根就还不知道有路昌祚这样的人物被关在金陵的监牢中。路昌祚却是知道韩奕的,只因刘知远为汴梁之主时,韩奕便身居要职,更不必说刘承祐时,韩奕就以弱冠之龄位兼将相了。

    路昌祚见韩奕等人兴致极佳,忙不迭地花了点钱,使唤着船家熟门熟路地寻去。

    沿河行不多远,众人见一条大型画舫停泊在河边,灯火阑姗之中,丽人倩影绰绰。岸边游人如织,大概是因为囊中羞涩而不得不驻足艳羡。

    “诸位客官,这里便是咱金陵有名的销金窟了,金陵达官贵人绝佳的好去处。”船家自豪地吹嘘道,末了还不忘补充了一句,“此处不比寻常去处,客官还须量力而行。”

    “呸”路昌祚见小小的船老大竟敢小瞧自己,忍不住骂道,“大爷我除了钱,一无所有。尽管把船靠近了,恁多废话作甚?”

    金陵方面自觉理屈,除了偿还路昌祚当年南下的买茶钱,还额外补偿了不少财物。路昌祚认为自己将钱花在韩奕身上,那也是韩奕给他面子。

    船老大讨了个没趣,乖乖地将小船靠近了那条画舫停泊。那画舫外侍立的小厮远远地看见了,热情地迎了上来:

    “客官是来听曲的?”

    “废话”路昌祚没好气地答道。

    “本处规矩,凡是客人来此宴饮,须提前三日交纳订金二十贯。客官面生的很,不如下次再来,到时小的定会有好酒奉上。”小厮恭敬地答道,言语中既有居高临下之意,又不失恭敬客套。

    狗言看人低,路昌祚被激怒了,尤其是当着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大人物面:“还须预交订金?这是何处的规矩,我在汴梁、洛阳游历公干时,也从未交过什么订金。”

    “正如客官所言,汴梁是汴梁,洛阳是洛阳,此处却是金陵。”小厮有恃无恐地答道,脸上讥诮之色已经掩饰不住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路昌祚也不敢过份,他更不想在韩奕面前丢面子,放下架子,脸上堆着笑:

    “在下远来,不知此处规矩多的很,请小哥多多体谅。不如今夜我给双倍的钱,可否让我等登船?”

    “船楼上倒留有一个雅间。”小厮矜持地说道,就在路昌祚以为有门之时,小厮又道,“那是给朝中相公们留着的,指不定甚么时候,相公们会不期而至。客官就是多出十倍的钱,也是不行。”

    店大欺客,也由不得路昌祚不满,那小厮见惯了达官贵人,所以他根本就没将路昌祚等“外国人”放在眼里。路昌祚好说歹说,守在船边的小厮们就是不让他上船。

    正说间,河岸灯火之中行来一众客人,大多身着轻薄凉衫,手执纸扇,个个一副金陵王孙的模样。

    “韩大少,您老有段日子没光临敝处了,船上请”小厮们呼拥着迎了上去。来人跟韩奕等受到的待遇,竟是天差地别。

    当中为首的所谓韩大少,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头戴逍遥巾,面如冠玉,前拥后簇,派头十足。韩大少用手中纸扇轻敲小厮的脑袋,笑骂道:

    “你这滑头,我有那么老吗?”

    “小人真是对不住。您正值青春年华,小的真是有眼无珠。”那小厮一边赔着不是,一边装模作样地抽自己的耳光,光看见抽打的动作,却听不见掴耳声响。

    “这几日被家父禁足,未能预定雅间,不知今夜贵处可否招待我等?”韩大少轻笑道。

    “瞧您说的,韩大少是贵客,就是朝中相公们来了,也有您的雅座。您没能来的这段日子,姑娘们都瘦了”小厮们陪笑道。

    “莫不是思我太甚?”韩大少放声大笑,豪气地甩出几块碎银,呼朋唤友,径直登上画舫。

    路昌祚在旁看了,气不过,破口大骂道: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同样是客人,得分先来后到,店家莫要欺人太甚”

    “少啰嗦。”小厮们回骂道,“你这个北方来的闲粗汉,这可是韩夫子的公子,金陵城的风流人物,尔等莫要在此聒躁,小心我们报官”

    “韩夫子是哪路神仙?我猜不过是个酸儒罢了。”路昌祚不明所以,他原本只是个北方低级军官,何曾被商贾之徒拒之门外,“我们侯爷也姓韩,万军之中取敌酋首如探囊取物,更有安邦定国兼济天下之才,在我们汴梁城,可剑履觐见天子,难道在这金陵城,还登不上屈屈一艘画舫吗?”

    路昌祚的话好像镇住了在场众人,那领头的韩大少在船舱口停下了脚步,冲着下面高声问道:

    “敢问是从汴梁的北海侯吗?”

    “不才,正是韩某”韩奕应道。

    那人一个箭步奔了下来,又问道:“青州韩氏原本是当地望族,不知阁下是否乃青州子弟?”

    “青州临朐”韩奕又答道。

    “失敬、失敬,既是北海侯光临,今晚一切花销,某一人承当”那人惊喜地答道,说着便要上前扯韩奕的胳膊。

    然而一众护卫已经挡在了韩奕面前,狠狠地盯着他,那人如遇一座高山,尴尬地缩回了手,讪笑道:

    “嘿嘿,咱是斯文人,千万别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在下祖籍青州北海,正好也姓韩,与侯爷家乡好像离的并不远。”

    韩奕蓦然惊醒,来人正是自己的堂兄——韩熙载之子韩成。自从接旨出使江南,韩奕原本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未想到与自己的堂兄在这种情况下不期而遇。

    “见过堂兄”韩奕连忙拱手叫道。

    曹十三等人闪开通道,韩成惊喜地说道:“兄弟,想死我了”

    或许在内心之中,韩奕与金陵城内的韩氏父子一样,流落他乡,举目无亲,期望得到亲情的慰藉。只是相认之时,两家已经各为其主,同为外邦人,韩奕激动地说道:

    “我叔父可好?”

    “还好、还好”韩成看了看围观的众人,面色一暗,连拉带扯,将韩奕带上了画舫。

    有韩成这位金陵大少引路,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不仅如此,当韩成在画舫上一现身,舫中原本慢条斯理的宴饮场面立刻生动了起来。打扮如花的女郎们蜂拥挤了过来,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争相在韩成面前竞艳,令人目不暇接,即便是舫中的客人们也纷纷冲着韩成打招呼。

    韩成径自直上画舫二楼雅间,一本正经地坐下,冲着画舫女主人喝道:

    “今夜有贵客到,还不快唤丽娘出来?”

    韩奕打量着画舫摆设,见这所谓的销金窟果然名不虚传。

    面前的杯盏一律是白玉盏,就连筷子也是白玉似的象牙,室内燃着名贵的熏香,虽然样样摆件精美绝伦,但却了无俗气。主人家为了布置这画舫,一定是挖空心思,单就是那几幅字画,就不是寻常之物,为这销金窟增添了不少书卷气。

    “这幅字如何?”韩成见韩奕在打量身后的一幅七尺字画,故意问道。

    那悬挂的是一幅颜真卿手书的《裴将军诗》,写的遒劲有力,字体结构与布局,与豪迈浩大的诗句浑然一体,雄强浑厚,时而庄重、时而飞挑,时而刚强,时而柔转,令人叫绝,就是不知是否是真迹。

    扈蒙见猎心喜,早就就近观摩墨宝,口中赞道:“字是好字,难得的是这是大字,一般大字不容易书写,唐代书家,常以小字逞能。这难道是颜鲁公的真迹?”

    扈蒙不信颜真卿的真迹居然会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风月之所,待看到最后的落款,释然一笑:

    “原来是韩夫子酒后作”

    韩成笑道:“家父自称韩夫子是也”

    韩熙载二十来岁时便已经是才华横溢,他恃才自傲,二十六年前逃至江南后,给当时的徐知诰(即烈祖李昪)上了篇《行止状》,以求效用,文中说自己能“运陈平之六奇,飞鲁连之一箭。场中劲敌,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鸿儒,遥望而尽摧坚垒。横行四海,高步出群。”

    这未免太过骄傲了,狂妄不羁,为旁人所非议,大概就是这种自负的性格招致他十年后才做上个秘书郎的京官,而同期其他北来的文人,大多受到重用。所以韩熙载寄情山水,放浪不羁,自称是韩夫子,那也不太令人奇怪。

    “叔父还好吗?”韩奕再一次问道。

    韩成没有答话,蓦然一声琴声从里间传来,如环佩在风中颤抖,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紧接着,渐渐地那琴音便如金玉泼地,夺人心神。

    千呼万唤之中,一个丽人怀抱琵琶款款走了进来。未见其人,便闻其声,这个出场方式倒是韩奕第一次遇到。

    这位名唤丽娘的清倌人,并非绝色,但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啊,一身碧绿色襦裙,将腰带束的很高,更显出她轻盈高挑的身材,玲珑有致。乌黑秀发上插着的步摇,随着她双足移动而轻颤,令人怦然心动。

    “丽娘见过韩公子”丽娘衽拜道,嗓音极是甜美,在韩奕等北方人听来又更别有一番情调。

    “今日偶遇我堂弟,丽娘琴、曲号称金陵二绝,不如让我兄弟二人一饱耳福。”韩成道。

    那丽娘微露诧异之色,将目光投向气度不凡的韩奕,露出贝齿笑道:

    “奴家琴技在这金陵城也算不上一绝,不过承蒙韩公子往日多有照顾,奴家不敢推辞,只是不知公子的贵客要听甚么样的曲子?”

    “唱一首有关‘吴钩’的曲子吧?”韩奕说道。

    丽娘愣住了。

第六十七章 阑珊㈠

    第六十七章阑珊㈠

    “那汴梁使者,近日有何异动?”

    清晨,刚刚晋封为南昌王的李弘冀,在自己的王府书房中问自己的心腹。年纪渐长,又在外历练了几年,李弘冀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不谙外事的皇子了,除了面孔日见成熟稳重,在外人面前他的神情愈发深沉,即便是心腹幕僚们,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

    虽然出京任职,但他在金陵城宫内宫外的耳目自然也不少,为他探查父皇每天都召见了哪些大臣,哪些大臣又为何事觐见,甚么人升官了,又有甚么人倒了霉,官场上有甚么风吹草动,甚至包括他父皇又新作了甚么新词等等,诸如此类。

    书台前,一个商人打扮的心腹躬身回道:

    “回王爷,北使来我金陵后,倒是安份的很。前几日,正使韩奕也没出门,听说是他对江南的水土有些不服,身子有些不适,只是遣副使与我礼部官员交涉。不过,属下猜测姓韩的或许有些不满,认为我朝礼部接待的官员品秩太低。因为与此同时,杭州钱氏的使者正好住他邻院,是由徐学士亲自出面接待的。”

    “哼,在这金陵城,也由不得他随心所欲,好来好去。”李弘冀浑不在意这一点,“但尔等要记住,汴梁才是我大唐将来的唯一劲敌朝中大臣们,只知贪恋身家富贵,整日里得过且过。我大唐这几年亡闽平楚,国势日隆,他们就都高呼天下太平,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鼠目寸光,庸碌无为之辈就是杭州钱氏我朝也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钱氏一族素来跟中原朝廷眉来眼去,脚踩两条船。”

    “是”心腹应道,又道,“不过,昨夜韩奕带着从人游览了秦淮河,还遇到了一个人。”

    李弘冀的眉头微皱,似乎对属下卖关子表示不满,那心腹连忙解释道:

    “是韩夫子的公子韩成”

    “就是那个著名的纨绔之徒?我倒忘了,他们都是姓韩的,原是本家,难道他们之间会有阴谋不成?”李弘冀倾着身子,问道,“你快将昨夜详细情形说给孤听听。”

    “阴谋嘛,这个属下倒是没看出来。起初,北使一行人是冲着秦淮河上有名的画舫而去,不过却被主人家拒之船外,当着金陵人的面,丢尽了脸面,幸好遇到了韩成。王爷应当知道,这韩城是金陵城内有名的纨绔,平日里的行状与他父亲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没甚么才学,整日里流连风月之所,寻欢作乐,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有他出面,北使一行这才被让进了画舫。这韩奕,倒也奇妙的很,偏要听有关‘吴钩’的曲子。”

    “吴钩?姓韩的是武将出身,这倒也不太令孤奇怪,然后呢?”

    “那歌姬说她不曾学过,就先弹唱了首白乐天的《长相思》,所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与北使南下江南之行倒也贴切的很。随后,北使又听了本朝冯相公新撰的几首同为《踏鹊枝》的曲子,北使击节叫好,那歌姬问好在何处?北使却说词文一般,只是她琵琶曲弹的好,如天籁之音,为此词增色不少。”

    “冯相公为政倒没甚么过人之处,在文学方面却是当代大家,那姓韩的凭甚么这么说?”李弘冀奇道。

    这位冯相公便是当朝宰相之一冯延己,当代词坛旗手之一,声名直追温、韦,他也是皇帝李璟在东宫时游伴之一,因工于词章而受李璟重用。李弘冀虽然不喜欢如冯延己这类的幸臣词臣,但对他的在文学方面的才能却也是不敢否认的。

    “王爷说的是。那歌姬便施展出媚狐的本事,要求韩奕自撰一曲,与本朝士人比试一下高代强弱。”

    “哦?这怕是对牛弹琴喽。”

    “王爷一言中的。依属下看,那姓韩的不过是嘴上功夫,本是武人出身,却推说甚么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生不屑作命题之词云云。直到他的副使救场,这才没丢尽北朝的面子。嘿嘿”

    “哈哈孤以为,这位歌姬应当受赏,也算是为国立功了”李弘冀大笑起来。

    心腹见李弘冀心情大悦,小心地说道:“昨日,青阳公派人送来帖子,说今日在其府上设下一宴,既为王爷接风洗尘,另外也是为贺喜王爷晋封之事。”

    “哼,我贵为王爷,即使未封王爵,也是皇子贵胄。他宋齐丘虽是三元老,于我皇家有大功,但说到底,君臣有别,他也不过是一个臣子,凭甚么要孤去见他?不去”李弘冀脸色剧变。

    “青阳公非寻常人可比,奈何陛下十分信任他,对他向来言听计从,即便他有甚么不对之处,陛下也时常迁就他。朝臣当中,又大多出自他的门下,陈觉、冯延己、冯延鲁、查文徽等用事者都是他的党人,宋公权势滔天啊。为王爷身家前程着想,王爷不如暂且忍耐一二……”

    就在大清早南昌王李弘冀跟心腹议论韩奕的时候,韩成早早地来到公馆见韩奕。

    “贤弟,昨夜休息的可好?”韩成热情地问道,经过昨夜一番宴饮,他已经自来熟地跟韩奕称兄道弟起来。

    韩奕刚刚晨练回屋,赤luo的上半身大汗淋漓,精壮英挺的身材令人羡慕,他毫不避讳韩成戏谑的目光,擦拭完身子,给自己换上一身凉衫,将自己收拾地干净利索。

    “堂兄来的有些早,我还以为你昨夜宿酒,得睡到日上三竿头才醒呢?”韩奕笑道。

    韩成虽然比他年长几岁,但是个甚么性情,韩奕早就看穿了。韩成没啥才学,平日除了斗酒打毬风花雪月之外,一事无在,也就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是多金之辈,在风月场上颇受欢迎。

    “家父有命,愚兄不得不早早来这里守着。”韩成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来。

    “小弟还未过淮,早就想着要去拜见叔父大人,今日不如趁早就去吧。”韩奕道。

    “这个……”韩成面显为难之色。

    “怎么?莫非叔父不认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或许我高攀了。”韩奕故意道。

    “这是哪里话?不瞒贤弟,家父以前常拿你在北朝的功名来骂我哩。”韩成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异常严肃地说道,“但家父说,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如今他与你各为其主,异国为臣,相见不如不见”

    “就是因为这个?”韩奕大失所望。

    “嗯,就是因为这个。”韩成机警地瞅了瞅屋外,小声地说道,“依我看,家父书读的太多了,心思越活越小,太迂他当初要是留在中原,说不定早就位列公卿了,哪像如今这般背地里吁声叹气,怪造化弄人。不过,他又说,你难得来这金陵一趟,让我小心伺候着,哪里好玩,就陪你去哪,一切开销全包了,这事可真新鲜平日里,父亲大人可没这样对我。”

    韩奕掩饰不住失望之情。但他很理解叔父的处境,要说韩熙载的才学,当然是没说的。话说当朝第一元老青阳公宋齐丘,随着权势益大,便有了爱给人撰碑文的好习惯,他还曾经给自己写了一篇碑文后,派人找到了对头之一韩熙载,让精于隶书的韩熙载给自己抄一遍,然而韩熙载却捏着鼻子说:

    “此文臭不可闻”

    由此可见,韩熙载的性格有些孤傲,跟宋齐丘更不是一路人。六年前,枢密使陈觉擅自调发汀、建、抚、信等州军队进攻福州,李璟惟恐有失,命王崇文、魏岑、冯延鲁等率军共同攻取福州。诸辈志大才疏,吟风弄月尚可,奈何要领军打仗,又爱争功,加上吴越钱氏兵马的增援,唐军一度大败,损失惨重。李璟大怒,下旨诛杀陈、冯诸辈,因为宋齐丘与冯延己等从中周旋,竟然免死。

    韩熙载看不过去,与徐铉等上表纠弹宋、冯二人与陈觉、魏岑等结为朋党,祸乱国事,并请求诛杀陈觉、冯延鲁等人,以正国法。

    胳膊扭不过大腿,结果是,韩熙载被贬到了和州任司士参军。直到去年,韩熙载才重回金陵担任虞部员外郎,等于又回到了十年前任职的。但他毕竟是李璟为太子时的东宫旧人,今年升为虞部郎中、史馆编修的韩熙载得到了赐绯的待遇,而年轻时的好友李毂已经在汴梁做了宰相。

    大概也就是这点的恩赐,韩熙载仍然做他的金陵忠臣,并特意与来自汴梁的使者韩奕撇清干系,或许更多的是文人的那点清高与坚持。

    “叔父大人难道就这么绝情,不肯相认吗?”韩奕仍不甘心。

    “那也未必?等到九州混一之时,自然会相见。”韩成撇了撇嘴,双手一摊,不以为然,“这是家父说的。与我无关”

    九州混一,在韩熙载的眼里,自然是以南统北,以江南伐中原,直到天下一统。

    “吴若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这也是二十六年前,韩熙载南奔时,在淮河北岸对好友李毂发下的誓言。

    “请转告叔父大人,他的告诫,晚辈已经铭记在心,定不会有负于他。”韩奕慨然答道。

    韩成虽然不学无术,但他明白韩奕话中的意思,嘿嘿一笑,没心没肺地说道:“这是你们朝廷命官之间的事,我只负责做个好伴当。那么,今日贤弟你想去哪?我保证让你宾至如归。”

    “凤凰台上凤凰游,就先去凤凰台一游吧?”韩奕想了想道。

    “主随客便”韩成笑道。

    二人走出屋,正见扈蒙急匆匆地过来,手中拿着一张请柬。韩奕问道:

    “扈兄,是谁送来的请柬?”

    “侯爷,方才是南朝的青阳公遣人送来的请柬,上面说他今晚设宴,为南昌王接风。听闻北朝使者光临金陵,特意请你我今晚去他府上宴饮。”扈蒙答道。他见韩成在场,特意将韩奕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

    “宋齐丘乃是南朝元老,南朝将相大多不是他的旧属,就是出自他的门下,权势滔天,不可等闲视之。”

    “只是他为何特意请我赴宴?”韩奕疑道,旋即又摇头道,“或许是我多想了。”

    “在下以为,这也不过是他的待客之礼罢了。今夜想必他府上定是群僚毕集,侯爷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一观南朝官场百态,机会难得啊”扈蒙建议道。

    “扈兄之言,正合我意。”韩奕指了指不远处不耐烦的韩成,对扈蒙说道,“今日我要与我堂兄出城游赏,就有劳扈兄替我做些准备。那宋某人也是文士出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寻常的黄白之物,他也看不上,也太俗气。好在我受命南来时,从范相公那里临时讨要了些字画,本来就是准备用来送人的,有备无患,你就挑两件连同回帖提前送到宋某人府上。”

    “嗯,侯爷尽管去吧。”扈蒙点头答应道。

    韩奕又交待了些琐事,留下曹十三给扈蒙跑腿,这才带着郑宝等人随同韩成出门。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虽然正午的阳光仍然热烈,但凤凰台上游人仍然如织,更有一班文人墨客们带着家仆,坐在凉荫下一边品着茗茶,一边吟诗唱和,逍遥快哉,令人称羡。

    凭高远眺,不见凤凰,三山如在云外,唯见秦淮河被一座鹭州分成两条支流,西入大江。群山拱卫之中,金陵城傲然峙立大江之南,向世人夸耀着它今日的富足与安逸。

    这座凤凰台,因李太白而闻名于世。六朝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当李太白登临此台时,只会有身在金陵心在长安的怅惘与忧愁。

    韩奕没有李太白那般感怀伤世与触景生愁,相反地,他满怀期望地俯瞰金陵城,就如同在看着一位向他展露着无穷诱惑的美人儿。他的满腔抱负,都化作一只美丽的凤凰,展翅翱翔。

    想到此处,韩奕对今晚的宴饮有些期待了。

    [奉献]

第六十八章 阑珊㈡

    第六十八章阑珊㈡

    青阳公宋齐丘,今年六十有五。

    虽是一把年纪,但他面色红润,保养的极好,这让他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纪年轻上十多岁。他峨冠博带,雍容华贵,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

    他少时好学,尤喜纵横之说,又曾梦到乘龙上天,大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极为自负。他表字初为“超回”,连同他的名字“齐丘”,那便是与孔圣齐名,亚圣颜回自然是比不了他的。直到有个汪台符的人据此骂他,他才改了表字,不过此人因而命丧宋齐丘之手,被他使人灌醉了后沉到了长江里。

    那时,宋齐丘也还年轻,拼命往上钻营。这就决定了从年轻时起,他便有喜好权术及不择手段的性格。

    话说金陵方面虽然偏安东南,但金陵君臣明白只要中原政权一旦稳固下来,他们将会是中原兵马首当其冲的目标。所以,金陵方面一直与辽人保持着非正式的结盟关系。

    当年辽主耶律德光得了江南送来的重礼,便遣使来金陵示好。宋齐丘却想出一计,使计离间辽晋之间的“父子”关系,他一边好生款待辽使,等辽使返程过了淮河,他便暗中使人杀了辽使,将罪过转嫁给汴梁,因为淮北不属金陵方面的地盘。

    好一个犯罪不在现场,以此来获得江淮一隅的安宁,由此可见宋齐丘的狡猾。

    从表面上看,他如今并非当朝宰相,而是镇南节度使,一个因为犯了错被贬到了洪州(南昌)之人,这是他第二次做镇南节度使。

    头一次还是烈祖李昪刚登基称帝之时,因为不满李昪黄袍加身后的论功行赏,他竟说出臣为布衣门客之时,陛下你也不过是个偏裨而已的激愤之辞。幸好李昪是个念旧情之人,只是将他遣出了京城。

    第二次,却是拜韩熙载当年的一纸告状所赐,他因荐了陈觉、冯延鲁这两个草包领军,受征闽一度大败的罪过牵连,被李璟发配到了洪州,重任镇南节度使。

    即便如此,宋齐丘仍是当朝第一元老,因为朝中最得皇帝信任的卿相陈觉与冯延己、冯延鲁兄弟,还有查文徽、魏岑等权臣皆是他的党人,虽然不在朝,但活的却更加滋润。

    重回金陵城,宋齐丘是打着为皇帝李璟祝寿的名义来的,顺便的,他有想赖着不走的意思。他只需稍有暗示,陈觉、冯氏之流便忙着为他造势,这一招他已经不止用过一次了,就连齐王李景遂也为他说话,就等着李璟做最后的决定。

    靠着三分才学和七分奸谋,如今他贵为当朝第一元老,号称宋国老,权倾朝野,令人侧目。

    当韩奕与扈蒙应邀走进宋府时,早已为这座府第的富丽堂皇所震撼。王峻在北朝算是一个比较高调奢侈且并不避讳别人议论的一品高官了,但跟宋齐丘比起来,王峻就是个穷光蛋,更不必说这座宅子,宋齐丘已经六年未曾住过了。

    满堂紫衣贵,皆是宋府人。

    “北使……到”

    知客的高声吆喝,让人声鼎沸的厅堂立刻安静了下来。人们纷纷停止对宋齐丘的阿谀奉承,呈现在韩奕面前的是一片绯紫,个个扬着高傲的头颅,像是打量着乡下人。

    韩奕打量着正座之上,见到的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的下首是一个年轻人——正是与韩奕有过一面之缘的皇长子李弘冀,他暗想那中年人应该就是齐王李景遂,因为他早就遣人打听好了。

    至于坐在李景遂另一侧的年长者,那便是当朝第一元老宋齐丘了。

    “小使见过齐王、南昌王殿下,见过宋国老”韩奕不卑不亢地站在当庭之中,浑然没将众人审视、怀疑甚至不屑的目光放在心上。

    李景遂微微颌首,冲着宋齐丘道:“国老是此间主人,小王不能喧宾夺主了”

    “齐王折煞老朽了,老朽恭敬不如从命了。”宋齐丘笑道,又冲着韩奕虚指一座道,“使者能光临寒舍,宋某十分高兴,请使者入座”

    “多谢宋国老”韩奕找到自己的座席。

    “奉茶”宋齐丘又喝道。一声喝令,十余位**半露云鬓高髻的娇娥,从帷幕之后鱼贯而入,为满堂宾客上茶,个个春兰秋菊各有擅长,婀娜多姿,让人赞叹不已。

    宋齐丘见韩奕饮啜了一口,这才故意问道:

    “使者方才所饮的茶乃是建州贡茶,拜陛下所赐,我等方有此饮,不知使者以为这滋味如何?”

    建州之茶,这几十年来名声鹊起,日见隆誉,其中精品已经成为皇家贡品,而在茶圣陆羽著《茶经》时,此茶还不为世人所知。自六年前,闽国破灭,建州便成了南唐的地盘,宋齐丘故意提起建州之茶,其实是在夸耀本朝的武功。

    韩奕当然听得出来这一层意思,把玩着手中白盏:

    “茶是好茶,天下绝品。但这茶具却是不妥。”

    “何以见得?”说话的却是齐王李景遂。

    “从来佳茗似佳人,茶要用贡品,水取清泉玉液,这器自然要用名贵之物,佳人唐突不得。若以韩某拙见,建州茶汤清丽,当用黑盏,方显得茶汤清洌澄明,未饮而色美,可以愉人。有了好茶、好水、好茶具,却要讲究如何品茶,诸位都是公卿将相,倘若如村夫野妇,用粗碗盛上一碗,牛饮而下,更是暴殄天物。”

    “妙、妙,好一个‘从来佳茗似佳人’看来使者不是个俗人。”李景遂干笑道。

    他却不知韩奕这一席话全是拾李小婉的牙慧,想到此处,韩奕忽然有些想念李小婉,以及她煮的好茶。如今虽有极品好茶,却毫无闲情逸致。

    宋齐丘这时说道:“使者来我金陵怕是有一段时日了,不知我江南的风物比起中原来如何?”

    “江南繁华,自然不是我中原可比。”韩奕承认道,“若论锦绣文章,似乎江南更胜一筹。当然,还有今日这上等好茶可以一饮”

    “那么,中原有什么我江南所没有的?”宋齐丘“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中原贫苦,唯有战马、角弓和虎贲之师”

    众宾朋面色一变,宋齐丘强按住怒火道:“看来使者也不过是个武人罢了。难不成使者以为我江南无人吗?”

    “哪里、哪里,我本武将,俚语有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韩奕毫无惧色,针锋相对。

    “依本王看,使者嘴上功夫却是一流。”半天没说话的李弘冀这时插话道。

    “韩某实话实说,仅此而已”韩奕微微一笑,“倘若说实话也有罪,我愿罪上加罪”

    “你……”李弘冀虽为皇长子,但毕竟年轻,又非能言善辩之辈,一时无话可说。

    扈蒙见气氛有些紧绷,连忙打圆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等自中原而来,是为两邦友好而来,非是来树敌的,愿两邦划淮河而治,世代友好,永不侵犯。”

    “扈副使说的是,妄动兵戈,非是天下之福。我朝以礼治国,君明臣贤,以孔孟之道教化百姓,渐臻大道,欣闻北国亦有和平之念,我朝自然乐而处之。”李景遂说着场面话。

    李弘冀却道:“皇叔此言差矣,世上总有不自量力之人,就怕有人率先挑起争战哩。”

    此话虽然是为本朝着想,但未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有些不敬。李景遂强忍怒意。

    “我朝兵多将广,国库充实,武备精良,如果有敌邦胆敢挑衅,那就迎对痛击。到时,还需南昌王为国一战呢”宋齐丘道。

    “我东都水师将士,早有此心借用使者曾说过的话,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李弘冀自负地答道。

    他本来不喜欢宋齐丘,但在这件事上,却跟宋齐丘一唱一和,立刻将韩奕方才的“嚣张气焰”压了下云。

    群僚纷纷附和,既吹捧李弘冀的年少英勇,又吹捧着宋齐丘的高瞻远瞩。韩奕看在眼里,想到自己毕竟是个使者,今天又是来赴宴的,言多必失,没有必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然而枢密使陈觉却是让所有大吃一惊:

    “我朝水军,十万之众,披波斩浪,敢称天下第一。但这步军却是不堪一击,陈某忧心忡忡啊,不吐不快”

    “住口,陈公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就连好脾气的李景遂也不禁气恼,堂堂一个枢密使,怎能当着外邦使者的面说这种话?

    “王爷息怒。我朝确实兵多将广,但难免良莠不齐,保大初年,朝廷为防备湖南马氏偷袭,沿边编了一军,叫什么‘义勇军’的,全是贩夫赘婿之辈,每年徒耗国帑三百万,实际上却不堪一用。如今马氏已经归顺我朝,故陈某以为,不如将此军遣散也罢”陈觉侃侃而谈。

    众人恍然大悟,陈觉这分明是拐着弯藐视韩奕呢。韩奕起家,正是自创了一支兵马,正好也叫“义勇军”的,此义勇非彼义勇,这真是奇耻大辱。

    “陈公此言差矣”韩奕不怒反笑,“韩某在家乡为民时,曾听乡人小民有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乡里小民尚知兵理,陈枢密难道不知吗?”

    韩奕反唇相讥,暗骂陈觉不知兵却做上了枢密使这个管军的高官。

    “嘿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觉轻蔑地说道。

    这陈觉是宋齐丘最得意门人,也是宋齐丘最看重的党人,众宾朋纷纷说道:

    “陈公文武双全,岂是鸿鹄可比?”

    “陈公过谦了”

    “依我看,应是宋国老有识人之明千里马常有,伯乐却是少有。”

    宋齐丘满意地看着群僚,吩咐家人奉上酒食。他相当好客,考虑到韩奕与扈载来自北方,既有面食,还有奶酪、羊肉,当然少不的还有江南的菜式,当中最令韩奕食欲大开的却是本地的河蟹。

    这玩意,韩奕在北方很少能吃到,他不知不觉地连吃了两个,连蟹甲都嚼碎了咽下,唇齿留香,这才发觉宾朋们用戏谑地眼神看着他。宋齐丘笑道:

    “这道菜式,名叫镂金龙凤蟹,乃是江南名菜。所用河蟹产自金陵西南蟹浦,出自钟山,须用上等美酒泡上两宿,配以十余者佐料,方才可以下菜,据说当年隋炀帝驾幸江南时所创。只是可惜的很,眼下这个季节并非河蟹最肥美的时候,不过,既然使者喜欢,不如多尝几个?”

    “恭敬不如从命”韩奕尴尬地说道。虽然嘴上如此说,却再也没有动一只河蟹。忽然,群僚中有一紫衣者高声说道:

    “宋国老,方才使者说我江南能做锦绣文章,冯某不才,方才偶得一句,正愁没有下文,请诸公指教。”

    说话者,韩奕刚才有听过宋齐丘介绍,正是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冯延巳冯正中,也是韩奕特别注意的南朝大臣之一。

    “正中说来听听,今日此堂群贤毕集,定不会让正中失望。”宋齐丘道。

    冯延巳看了一眼韩奕,高声说道:“先啖鱣鱼,后啖螃蟹,一似拈蛇弄蝎”

    “好句”

    冯延巳话音未散,众宾朋当中有人发出轻笑声,这自然是冲着韩奕而来,分明是讥笑韩奕刚才的吃相。

    “兄长此句太多冷僻,小弟对不上来。”冯延巳之弟冯延鲁答道。

    “陈某才疏学浅,也是对不上来。”枢密使陈觉嘿嘿笑道,又故意冲着宋齐丘道,“不知国老是否能指点一二?”

    这些人都曾是宋齐丘的门客、部属,宋齐丘瞧他们的神色,已经了然于胸,装作为难道:“老朽真的老了,已经很久没有做诗了,江郎才尽啊诸位都是饱学诗书之人,连尔等都自认不行,老朽更是不能。”

    南朝群臣似乎又下了一城,韩奕沉静着脸,慨然陈词道:

    “不才,韩某也偶得一句,正好可以应了冯公此句”

    “哦?愿闻其详”冯延巳不信。

    韩奕朗声颂道:“先食奶酪,后食荞团,恰如噇脓灌血”

    众人瞧着宋齐丘,见宋齐丘方吃罢一块奶酪,又扔了半个荞团,现在正在吃羊肉,那羊肉烤的较生,似乎还带着血色,看上去正像是一副“噇脓灌血”的“恐怖”情景。

    “好”扈蒙激动地叫好。

    南朝群臣,如丧考妣。

    [奉献]

第六十九章 阑珊㈢

    第六十九章阑珊㈢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

    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

    长袖善舞的舞姬,如春天婀娜的杨柳,在众宾朋前展示着自己动人的舞姿和妖娆的腰肢,任何一次不经意的回眸,都会惹人爱怜。歌姬轻启朱唇,婉转着歌唱着冯延巳的这首《阮郎归》,呼唤着人们这正是大好时光。

    满堂宾朋,或浅饮微酌,或低声品评着歌舞,或用折扇轻敲案几,随着丝竹之声轻声吟唱,沉浸在歌舞所营造的欢悦绮丽的气氛之中,似乎将方才那一番唇枪舌战抛到了一边。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据说这诗出自一位名叫杜秋娘之手,她恰好也是一位能歌善舞的金陵女子。人生苦短,如白朐过隙,稍纵即逝,爱情、自由、理想、健康包括金钱等等,一切都很可能离我们而去,与其将来老去之时怀念过去时光,不如趁早珍惜现在。所以,她规劝人们应该及时行乐,莫待一切成为虚空时,后悔莫及。

    酒不醉人人自醉,纵是韩奕善饮,也经不起宋齐丘等人不住地劝酒,他只好谦虚一下,让自己保持着一丝清醒。半醉半醒之间,忽听帷幕之后一声清悦的琵琶声响起,令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与韩奕有过一面一缘的秦淮名伎丽娘,也被好客的主人宋齐丘请来助兴。宾朋当中,懂得填词弄曲的不在少数,冯延巳等人兴致高涨,一边品着佳茗名茶,一边当场填词作曲,附庸风雅,命那丽娘演绎,极尽娇媚动人之态。

    更有那一班穿花般的舞姬、侍女,个个明眸如水,眉似远山,绿鬓如春,在莺歌燕舞之中,更是金玉满堂,极尽奢华绮丽。一时间宾朋尽欢。

    “敢问使者,北朝也有此太平胜景乎?”宋齐丘故意问韩奕道。

    “我等粗人武夫,岂有见过此景?”韩奕承认道。中原士大夫们也有如此宴饮,但论排场与奢华,跟眼前相比,却是差的很远,更谈不上如此精美雅致。

    宋齐丘微微一笑,将上半身半压在案几上,让自己更随意更舒服一些,睁着一双半醉迷离的双眼,似乎有感而发:

    “其实这样也不错。甚么国仇家恨,甚么安邦定国,甚么快义恩仇,甚么修身齐家?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是,哪里需要管那么多?人一旦踏上仕途,便身不由己。身为臣子,要是不为朝廷出谋划策,君王便要说的你的不是了,身为一方官员,要是不能在地方州郡有所建树,那百姓就要说你尸位素餐了。难、难、难”

    “或许是吧”韩奕不能确定宋齐丘这又是卖什么关子,敷衍道。

    “就说我江南吧,自杨吴时代就秉承睦邻友好之策,相对中原易姓,这五十年来可以说是太平无事,更有我朝君明臣贤,以仁治国,可谓是江南百姓之福了。只可惜,总有人想着自家功业,成天想着开疆扩土呢”

    韩奕不知道这宋齐丘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故意而为之,趁机顺水推舟:

    “久闻贵上英明仁慈,而我朝陛下也有向善之心,韩某此来,正是有意与贵方修好,愿两朝永为兄弟之邦。”

    韩奕说的冠冕堂皇,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嘿嘿”陈觉阴森一笑,放下杯盏,故意问道,“兄弟之邦嘛,就是不知谁兄,谁为弟?”

    “听说中原皇帝都称辽主为父,而我朝与辽国却是不分贵贱,平等相处哩。”有人插话道,意思是金陵为汴梁叔父辈。韩奕循着声音望去,见是冯延鲁。

    这冯延鲁长的倒是文质彬彬,自称胸有丘壑,满腹经纶,有经时济世之才,其实卸去了斯文,便只剩下了稻草。

    “这是老皇历了,那石晋时的旧事,难道冯大人的消息滞后了许多年吗?”扈载当即反驳道。

    其实不用扈载反驳,那冯延鲁是故意如此调侃的:“这么说,那就只能看谁立国久了。”

    这更是废话郭威一把年纪,也才穿一年半的龙袍,让郭威称李璟为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韩奕也并非非要在郭威与李璟之间分出个长幼来,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也不是郭威关心的问题,所以他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废口舌:

    “这且休谈。两家求同存异”

    “愿闻其详”齐王李景遂问道。

    “回齐王殿下,韩某奉我朝陛下钦命而是来,是来寻求友好邦交的,而非来树敌的。倘若两朝君臣都不愿交兵,都有保境安民之心,那么韩某以为,两朝应共同向天下约定,世代永好,永不侵犯彼此”

    “不知这个存异,是指甚么?”李景遂问道,“譬如,我朝想派大臣前往长安,祭拜列祖,可否?”

    南唐既然自称是大唐帝国的继承人,那么如今在“外国”境遇内的长安关中一带历代唐朝帝陵“祖坟”,就应该常去祭拜,尽管唐朝帝陵早就被掘了无数遍,成了一片瓦砾。

    金陵早有大臣有此提议,但总是因为中原多故,金陵方面未能成行。换句话说,这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不能不说,这在眼下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韩奕万万没想到,李景遂会趁机提到这个要求。什么睦邻友好,那只是权宜之计,金陵方面都做了几十年一统天下的美梦,而汴梁方面也只是说说而已。相对来说,金陵方面更占着心理优势,因为太原刘崇和辽人至少目前仍是汴梁的心腹大患,如芒在背。

    虽然心里纠结着,但韩奕还是飞快地给出了答案:“可”

    扈载不由得多看了韩奕一眼,满是诧异之色,却不知韩奕转眼就会忘掉李氏的要求。

    “好”李景遂心中大喜,举杯口称韩奕爵名,“本王敬北海侯一杯”

    “齐王客气了”

    韩奕喝下这杯酒,话锋一转道:

    “这是我朝的诚意所在。不过,礼尚往来,小使听说贵朝常遣大臣泛海至辽东,与辽人约盟,王爷应当知道,辽人胡族是我中国心腹大敌,我朝以为,贵朝应立即与辽人断绝往来”

    “这个嘛……”李景遂双手捧杯,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边脸,心里十分尴尬。宋齐丘在旁解释道:

    “我朝与辽人相隔万里,并无仇恨,与他约好,也非是有意为难中原,那不过是互相贸易互通有无罢了,辽人喜我绸缎衣锦,我需北方珍货。有朋远来,乐而友之,使者莫要干涉我朝内政”

    “互相贸易?宋国老此话实在太轻巧了。韩某曾领兵击辽,从辽人手中截获一些猛火油,这些守城利器,好像正是贵朝从海外购得,然后转卖给辽人的。这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这且不表,就说慕容彦超吧,此乃我大周家贼,可贵朝却屡有暗助之意,不知宋国老对此有何看法?”

    “使者是来问罪的?这便是北朝的修好之心?”

    宋齐丘理屈,不由地变了脸色。这是金陵君臣最近大失脸面的地方,他们君臣总是以礼仪之邦之居,不料却被郭威抓住了把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非也,理不辩不明”韩奕慨然道,“听闻贵朝新纳疆土之内,也有不服王化之人,倘若我朝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不知贵国朝廷会作何想?将心比心罢了”

    “使者的火气太过旺盛。”李弘冀勃然大怒,“听闻使者善战,号称良将,你不如先灭了辽人,再来金陵在灭辽人之前,贵国还是先解决太原刘氏吧”

    哈哈

    厅堂中,响起了一阵讥笑声,讥笑汴梁方面的不自量力。在这金陵城内,没有人认为汴梁能解决来自北方的两大威胁,至少十年内不可能,当然更不会有人愿意帮汴梁减轻一点来自北方的威胁。

    但是,在韩奕看来,恰恰相反。他始终认为,辽人虽然强大,但并非是不可战胜的,可怕是己方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金陵本地人没有跟辽人交过手,从北方逃来的人让他们知道辽人曾经肆虐中原,铁骑如风,军力如何如何强大,嚣张不可一世。反过来说,这未免有些自卑和不求上进,将自身的长久安全寄托在别人身上,或满足于现状,不思进取。

    “辽人不足为虑,幽、蓟十年可平”韩奕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李弘冀冷笑:“哈哈,狂妄,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一个笑话”

    众人又配合地哄堂大笑起来。

    面对群嘲群讽,韩奕的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甚至有些窃喜,不怕对手强大,就怕对手太无知。

    尽管还未见到李璟,但是韩奕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南朝对他的基本态度是,谈友好可以,走过场也可以,但别想着更进一步。想到此处,韩奕已经想着要早点办完差事,尽快返回汴梁。至于能否达成南北友好的目的,本来就不是韩奕此行的目的。

    “看来,韩某喝醉了,让诸公见笑”韩奕虚心认错。

    “呵呵,一家之言嘛。或许有韩上将军为帅,五年可成也不一定呢”宋齐丘笑道,这浓厚笑意的背后根本就是不相信。

    “来,诸位痛饮”

    那名伎丽娘,峨眉淡扫,面上略施粉黛,又自帷幕后莲花移步出来,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如绸缎的轻缓歌声自她朱唇吐出,为众宾朋营造出一片安祥柔美的气氛。舞姬又舞了起来,如三湘春水的轻纱飘动着,在灯红酒绿间,个个如仙女下凡,吸引着所有宾朋的注意。

    温柔乡里是故乡,杯盏已经换了几遍,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宾朋又立刻忘掉了方才的国家大事。

    只谈风月,不问国事。

    金陵夜间金吾不禁,爱玩又有几个闲钱的人们,常常会寻欢作乐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秦淮河畔,也常有酩酊大醉之人酣睡街头,金陵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每当东方鱼白时,金陵人又会早早地开始一天的繁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韩奕离开宋府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街头上仍有三三两两夜归的行人,沿街的酒家陆续打烊,但仍有些酒店彻夜灯火通明。

    “周相公回来了”

    “周相公安好?”

    突然有行人惊呼道。

    一支由健仆和十余辆车马组成的车队缓缓从城北驶来,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车上一位老者伸出头来,频频向着行人示意。

    这不得不引起韩奕等人的注意,深更半夜里,说是锦衣夜行并不为过,但竟有人如此受金陵人的爱戴,车上老者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除了与宋齐丘地位身份相当甚至过之而无不及的周宗周相公,还能会有谁?

    韩奕与从人站在街边,对周宗一行行着注目礼。

    车马鱼贯向前,当中一辆被众人护卫中的香车徐徐与韩奕擦身而过。韩奕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正有一股清风掀开马车窗帘一角,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啊

    韩奕如遭重击,大叫一声,几欲昏倒当场……

    [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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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介绍:
大唐帝国的背影已经远去。
军阀混战,武夫列攻,父子相仇,兄弟相残,民不聊生。北方中原相继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史称“五代”。南方先后出现吴、吴越、南平、楚、前蜀、后蜀、闽、南汉、南唐等九个国家,加上北方的北汉,称为“十国”。
天地不仁,神州遍地烽火,人伦纲常失序,尔虞我诈,一恶甚过一恶,又有契丹窥视一旁。乱世终有雄主出,穿行于乱世刀林之中,筹谋计划,如履薄冰,终将鼎定天下。
……
“那位未名少女是谁?而我将往何处去?”韩奕心中曾经怅惘。五代末年风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末年风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